坐高铁还能读懂《旅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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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世纪80年代,广东出版过系列连环画,叫作“旅游连环画”。收入了古今中外很多小故事,一个故事一本,比如《喀尔巴阡古堡》《华南武林虎》《珍珠岩》《红莲与藕儿》《不祥之婚的城堡》《夏天的冒险》《夜戰猛狮》等,逐年出版,出版的当下就影响很大,后来的连环画收藏也以凑足其全套为能事。这套以旅游为名的连环画,不仅很自然地使人想象是可以在旅游途中手捧一册的连环画,是可以在火车站的站台上买到的连环画,而且还成了当时大多数无缘于旅游这种美好生活的人的一种想象凭借。
  “旅游”这个词在那个旅途、旅游、出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还是极少参与的、与“外面的世界”有关的话题,一直备受关注,具有相当的猎奇性。这种受众心理在创作者和出版者那里被敏锐地捕捉到的历史并非起自80年代,早在五六十年代就已经有以之为题材的连环画作品出现了。比如这本就直接叫作《旅伴》的小人书。
  根据李竑发表在《长江文艺》上的同名小说编绘的连环画《旅伴》歌颂的是好人好事,是一心为他人着想不惜牺牲自己利益的大公无私行为。同时对照着也鞭挞了自私自利、损人利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之类的人和事。
  除此之外,这本年代久远的连环画还为当下提供了超越于原设主题的更多内容。它或许是在无意中忠实记录了当年的交通状况,详细描绘了包括火车汽车在内的客运车辆的外形与内饰,乘坐格式和交通频次乃至行驶方式等内容。当然在此基础上,人们当时按照这样的交通状态来使用公共交通工具的时候的普遍状态和心理,也就都被很有意义地保存了下来。
  这册小小的连环画里,对旅客乘车的外在状态和内在心态都有详尽的刻画,什么样的穿着打扮,坐在什么样的环境里,乘车的时候都在干什么,表情是什么样的,话题如何,情绪怎样,都有属于画面表现的周详细致与一目了然。

  这样的记录在当时人人都身在其中的状态里大约不会有谁觉着有什么价值,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而绘画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包括连环画这样绘画中最贴近大众的通俗艺术形式,严谨的创作者们也依然葆有充分的艺术精神,从而可以相当客观地记录下历史的风貌。
  历史作为时间之流中变动不居的一瞬间,在影像记录普遍使用之前,如果再没有文字与画面之类的艺术形式的记录,便将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的消失。这已经是常识,但是这个常识总是被活在当下的人生感觉冲淡,使一切都倏忽而去,不留痕迹。
  如果不是有这样的记录和表现,今天坐在高铁里的人、坐在各种打车软件安排下招之即来的专属运输工具中的人,大致上是不能想象当年的情景了。这种不能想象并非简单地对于过去的无知,更是当下人生状态因为缺少对比而来的平淡乏味乃至荒芜感的弥漫。
  艺术使人产生自我关照和社会关照,使人在某个主题之下望见那个主题不能完全涵盖的广阔得多的生活自觉、生命自觉。这是貌似没有什么实际功用的艺术,对人的生命的重要提醒与昭示;可以在相当程度上提高人的生活质量和生命质地。
  人类任何一点点进步,都有着漫长的落后为基础,而那漫长的落后中已经销融了多少人的人生。那时候道路建设滞后,公共交通工具班次少、水平低,一天一班是很多方向上的城镇长途交通常态。汽车还是稀罕物件,尤其客运车辆十分有限,使用的是长鼻子的公交车,噪音大、速度慢,行驶的时候尾部放出明显的油烟。
  而在人多到一定程度以后予以临时加车的制度,那还属于先进地区的先进经验。尽管加的车并不再是数量非常有限的客车,而是卡车。
  事实上,一直到70年代也还有很多地方在春运这样一票难求的时间段里会使用卡车载客。这种按照现在的交通法属于违法行为的运载方式,当时却是人们翘首以盼的唯一希望。
  卡车只有一个硕大的车厢,车厢里没有座位;人们蹲在车厢里,靠边的乘客可以手扶着周围的栏板时刻保持平衡,如果能靠前扶着正前面的栏板就算是最佳位置了。如果靠边没有位置了,就只能席地而坐,直接坐在车斗里,那样才能保持稳定,不随着加速减速而摔倒。卡车客运的体验一般都是风很大、很冷,还很脏。因为道路没有硬化,尘土飞扬,而卡车敞篷,剧烈颠簸之余便是乘客浑身上下都被土覆盖了一层,土猴一样。不仅衣服鞋帽上是土,就是头发耳朵眼睛里也都是土。
  即便如此,买票的时候、上车的时候,也还是人人争先恐后。资源匮乏,是涵盖方方面面的,从买票开始到候车、乘车,哪一项都不容易,甚至充满了艰辛;不单纯是物质意义上的匮乏,更有精神意义上的紧张、压力乃至痛楚。这册连环画中有一幅画面是早晨五点卖票,结果三点钟人们就去排队的景象。实际情况是,宁肯彻夜不睡也一定要先排上队以保证买上票的情况也大有人在。
  我听父母多次描述过我小的时候带我坐这样的车的刻骨铭心的经历,努力回忆也依稀有些这样零碎的乘车印象。能不能买到票、能不能上车、上车能不能有座位……所有旅途的焦虑在旅途还没有开始的时候便已经在紧张的气氛里被觉察到了,每个人都不明说,但是每个人都一清二楚。   这样以一个当事人的角度来翻看这册连环画的时候,就好像是突然被重置于那样的环境与氛围之中,重新进入了早已经消失了的历史之中。
  尽管绘画的画面是会做净化美化处理的,但是在这些写实的场景里,依然可以见出当时的气氛。能被连自己都已经遗忘了的当事者触景生情地重新勾起回忆,就已经足以说明其绘画质地的忠实与丰富。
  连环画的绘画者何进先生,相关介绍不多。只是还见到其在50年代出版過的另外一本连环画《试用工》,新美术出版社1945年2月第一版。画的是一位林场临时工为了国家利益勇于和疏忽懈怠的工作作风做斗争,避免了国家资材物料巨大损失的事情。时代痕迹明显,画风一以贯之,将林场风貌和工作状态都描绘得惟妙惟肖,保持着其源于现实、忠于环境的审美风范。
  何进的画风有鲜明的上世纪50年代风格,严格写实,没有过分粉饰也没有过度简化,画面有属于生活本来面目的丰富与复杂,将时代的衣食住行、交通工具的风貌很好地保存了下来。
  旅客的身份地位经济状况文化教养行为习惯,都会在旅途中自然显现。尤其是在旅途中的交通工具中,空间狭窄,人员众多,发生交集、发生互动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甚至可以说,在网络时代之前,陌生人之间的交往可能主要在旅途中。而交通既是人生的一部分,又与通常的生活有所不同。它是生活的一种特殊态,有什么样的交通,也就可以想象有什么样的生活。
  在相当程度上,交通状态正是人们参与到社会形象的展示舞台中来的重要场合;交通状态中人们的表现,也是社会状态的缩影。大致上,有什么样的交通状态,就有什么样的社会物质与精神的发展程度。
  这就为旅行文学提供了最丰厚的生活土壤。旅行文学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始终稳定地保有自己的地位,因为人类在交通状态中充满了不确定性,充满了非常具体的时机把握、竞争、矛盾与运气等等日常生活里远没有如此集中的传奇元素。
  以此为基础的旅行连环画应运而生,直观地将人们的这种阅读期待转化成了鲜活的形象。而稍纵即逝的社会风尚、人情世态、器物功用的细节,恰好可以借此被真切地留存。
  《旅伴》中火车的木制座椅在靠近过道的一侧,是有护着头部的护翼的;人们在旅途中打发时间的方式除了看刊物看报纸之外,便是喝水聊天,而喝水聊天的过程中是可以交朋友的……除了汽车之外,三轮是短途公共交通的主要工具,而即使是三轮也并不是随时都有,大多数时候是难以雇到的。人们在旅馆住下以后是可以互相串门的,不仅白天坐车在一起聊过天的可以串门,即便是不那么熟悉的人也可以因为一些共同关心的事来串门……
  对于这些物质上较为落后,但是人情世态上普遍还比较淳朴的气氛,原作和画家都做了忠实的记录。看得出来,未必有意,却是绝对写实。虽然一些场景显得过于整洁,每个乘客都穿着利索,任何一件手提包和军队式的行李卷都极其完整,从样式到质地都能拿得出手,少了现实中的凌乱甚至缺陷,但基本上是尊重事实的。那种画风显示的普遍美学追求和创作态度都是淳朴自然的。后来连环画的衰落尽管有很多原因,但是逐渐偏离了这样的画风,一味取巧,一味简化,不再具有实证主义精神,则肯定是其中的一个重大原因。重温何进这样的严谨的绘画创作,这样实证主义的艺术,在审美的同时也禁不住让人唏嘘感慨矣。
  老画家何进一直到上世纪70年代还有创作问世,其中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于1976的《海上尖兵》,因为所画的军舰与海上战斗场面逼真生动,无论是当年出版的时候还是现在的收藏界,都对其情有独钟,当年的小朋友今天的连友都爱不释手。
  《旅伴》的封面绘画者是范一辛,是与何进先生同时代的著名连环画家。他的著名作品有《杨司令的少年队》《英勇的徐学惠》等,其插图很有名,比如《小矿工》。《旅伴》的封面色彩浓郁,主要人物的背景是长途车和三轮,其造型和人物形象,一如何进手笔,可谓珠联璧合。
  至于《旅伴》中这位大公无私,逐一登记准备坐车而没有买上票的人,从一开始就和官僚主义做斗争,并且矢志不渝地用电话方式和站长联系终于达成了加车请求,最后自己却没有能坐成车的人,也就是连环画里歌颂的主人公,在任何时代、任何环境中都是被人尊敬的对象,都具有圣人一样伟大的光辉。
  之所以说这位在火车上看《中国青年》杂志的年轻人是圣人,是因为设身处地想一想,一般人的确是很难做到像他这样为了他人、陌生人,而“放弃”自己回家过年的机会;又是火车又是汽车白白长途跋涉,功亏一篑,不能回家团圆还因为假期有限就不得不在旅馆里过年之后马上返回工作岗位。
  他放弃和自己和家人一起过年团圆的机会,将主要靠着自己的努力争取来的乘车机会让给了别人、陌生人,看着载满了乘客的卡车远去的形象,被连环画永恒地记录下来。在过去半个多世纪之后,依然熠熠生辉。
  由此,一件艺术品的形式和内容的高度统一,达成了其近乎永续不灭、为各个时代的人们所接受的永恒价值。
  (作者系花山文艺出版社编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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