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黑夜的堂门(外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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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亩的麦子,最先被风吹醒。
  这场风,是从立夏的肚子里吹出的,而后便弥漫在屋顶、庄稼上。在村庄里,人昏昏欲睡,唯有月亮是清醒的。
  这个时候,黑暗像一块巨大的幕布,它一点点凿醒夜色的空洞,顺便也把巢里的喜鹊,堵在里面。
  此刻,天仍然黑着,觉醒者寥寥无几,这时候的夜空,如此深沉,野草慢慢地长,树也慢慢地睡,唯有穴里的老鼠,像极了盗匪,偷一口馍,喝一口油,它们欢悦的声音,把乡村的宁静打破了。
  黑暗中的乡村,安居着干净的神和尘世的灵魂,无节制的欲望,此刻也睡了。那些在风中闪动的舌头,再也刮不起夺命的风了,此刻世界安好,人心善良。
  黑暗中的世界,把众多的农人裹在里面,他们无力挣扎,像躲在叶子下的甲壳虫,面对着无边的黑暗,人们才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再也自大不起来了。
  或许,古代的文人能读懂生活真谛的时刻,多半是在夜里,他们面对着被孤独覆盖的黑暗,一定会想起故乡、家园。
  人间的功利,在黑暗里,此刻也是轻描淡写。许多人想着明天就归家,可是天一亮,他们又成了老样子。
  黑暗中,没有心事的乡人,呼呼大睡,一些怀有心事的人,再也睡不着了。明天出门的东西,仔细检查了一遍。似乎自己有了强迫症,明明所带之物已经躺在皮箱里,但是还觉得缺少什么,又拉开灯,打开皮箱,检查了一遍。灯一亮,人彻底睡不着了,我仔细打量着这被黑暗包围着的房间,一个人就这么坐着,像失意的人,翻来微信圈,发现它没有更新,此刻也睡着了,只好打开一本书,是梭罗《瓦尔登湖》,这本书我时刻要带在身上,否则就犹如找不到家园了。
  “我愿意深深地扎入生活,吮尽生活的骨髓,过得扎实、简单,把一切不属于生活的内容剔除得干净利落,把生活逼向绝处,用最基本的形式,简单,简单,再简单。”
  “简单”二字,太过于随意了,但如今的社会,想要把生活过得简单的人,似乎少有。他们被一根鞭子,赶往社会的竞技场,在里面拼命厮杀,最终剩下黄土一堆。唯有在这样的黑暗里,人才会反省自己,这个世界上,能照见自己的镜子,真是太少了,黑暗是一块镜子,干净、阔大。让每一个人都能照出当初的美好,当这块镜子洞穿我灵魂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莫大的羞愧,这种羞愧像一根烧红的铁,一下子烙在我们的身上,刺骨的疼痛,让每一个人感到清醒。人們发誓要追求本心,再也不能违背良心了,但是到了第二天,又穿起光鲜的衣服,遮蔽住了伤口,开始向这个世界妥协。
  “社会已远远背离‘社会’一词的基本意义,尽管我们接触频繁,但却没有时间从对方身上发现新的价值,我们不得不恪守着条条框框,即所谓的‘礼节’和‘礼貌’才能使着频繁的接触不至于变得不能容忍而诉诸于武力。”在梭罗那里,我活明白了,期待着白天的到来,那时候,我们就能检验自己的硬骨了,可是当白天来临的时候,我们又怕了。
  “善是唯一永远也不会亏本的投资”“世界不过是身在之物”,这些闪光的句子,让黑暗里的灯光显得暗淡,我希冀自己被黎明的喜鹊叫醒,看这些报喜的生灵,是否告诉我家乡的消息?
  我无意于城市的夜色太短,而急于归家了,我渴望遇见一个漫长的黑夜,把自己的灵魂,重新清洗一遍。
  在窗外,我分明看见一只白猫,正沿着古朴的屋脊,在黑夜里漫步,这是一种高贵的轻盈,这只猫试图寻找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猫九命,这种具有灵性的动物,在屋脊上穿越立夏的节气,或许,一只猫,试图靠近乡下的安静。
  猫,躲在乡下。而我却拼命要逃离乡村,我将故乡一次次扔在身后,剩下这只白猫坚守着被人情冷暖欺负的村庄。在土地上,那些阡陌的痕迹里,还保留着父亲的气息,就犹如活在昨天一样。
  父亲去世后,家里就荒凉了,我对于村庄的念想也开始荒凉了,或许在即将到来的黎明里,一些不知名的鸟,正呼唤着立夏。立夏像一道堂门,门外是春天,门内却是另一番模样:小荷、蜻蜓。还有被黎明灌满的清凉,然而在万物不薄的露水里,它们盘踞在草尖上,比人更心安理得地拥有这个村庄。
  立夏的热,把我堵在屋子里,我开始恐惧立夏带来的暑气,整个世界都跑到蒸笼里,每一辆汽车,都是一把扇子,在不停地扇着火苗,地下的父亲,或许也能感受到人间的热了。
  在乡村里,我开始寻找一些细节:邻居二牛赶着一辆车,就进了城,先是住在立交桥下,而后用一膀子力气披荆斩棘,在早出晚归的灯火里,他竟然拥有了一座像样的房子,艳羡了一村人。
  他站在窗前,面对着这个薄情的立夏,再也听不到雨声和蛙鸣声了,夜里到处是推土机的聒噪声,它不时地把黑夜的安静剥去,只剩下一些少不更事的年轻人,在路边唱着时潮的歌。
  我无意诋毁一座城的伟大,只是在潜伏着诸多方言的河流里,我越来越孤独,像一盏被雨水隔离的灯火。
  我想起大卫的诗:
  我这个异乡人的孤独
  不是一个县的孤独
  也不是一个市的孤独
  夜幕降临的时候
  在这间不足三十平米的出租屋
  到处弥漫着的,至少是一个省的孤独。
  或许,这是我此刻真实的生活写照,只是被他写了出来,我蜗居的房子,带着立夏的潮湿和热气,一个人开始想念起被时光扶起的童年,那里有一片繁茂的草木和一座干净的草房子。
  突然想起:生者犹困。
  这四个字,正在我体内翻滚着。
  吹过南亩的风
  一阵风,从南亩吹来。
  人们最先闻见的,是一阵土气,这味道,有些腥,有些咸。一个月没见雨点了,它燥热的身体里,似一团火焰,烘烤着这中原的大地、草木和人心。
  这风吹过的村庄,带着一股瓜果香。南亩上的早茬西瓜已经熟透了,散发着清香,飘散在村庄里,麦黄杏,也熟透了。这些香气,混在一起,被风送到人的鼻尖前。   今天是小满,中原的麦子饱满了。
  这麦子,一地啊!风在麦田里,横冲直撞,把这些麦子吹得像醉酒的人。一片盘踞中原的麦子,比人更受人尊敬。
  人,在麦子面前,只不过是“躬耕于南亩”的农夫,而麦子却是小满节气里,最干净的植物。我看见一个人,从村庄里走出,他沉默一年了。
  似乎,他对村庄里的人不再信任。人心难测,他的儿子,有些迟钝,本来已经订了婚,不久就要结婚了,不知是那个多嘴的人,在女方那里说他儿子傻,这门婚事黄了。此后,这人对乡人绝望,心门堵上了。
  他来到田野,和麦子讨论命运、战争和灾难。此刻,他开始把麦子当成亲人,这草木,内心中空,不藏拙。
  他和麦子讨论灵魂的有无,在乡村,许多人和他一样都坚持灵魂是存在的。他们相信鬼神,相信祖先的庇护。他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多嘴之人,终被神灵所惩罚。
  面对着这一地的麦子,我才感知到我的渺小和局限来。一个人,无论走多远,都不可能走出中原的格局。人是麦子的一部分,人的血液里,藏着麦子的仁慈。人们面对着土地,宁愿相信黑夜比白天更干净一些,因为白天的冷箭太多。
  白天,有穿红戴绿的人,在麦地里很是鲜艳夺目。这女人,搅乱多少人心啊!风把女人的气息,送到男人的鼻孔里,他们心里开始记住了这女人的味道。
  夜晚,世界安静了。女人睡下了,男人却睡不着了,他们躲在黑夜里,幻想着和这女人躺在一起,然后生个孩子。
  我知道,乡村最大的事,不过是有一个孩子,然后看他一天天把人催老,把房子催旧,把村庄催得面目全非。
  一阵风,院子里的鸡娃开始跑了。这小鸡,黄黄的身子,将庭院填满了。乡下的院子,如果没有狗吠鸡鸣,便少了乡野味道,让人觉得乡村没了趣味。
  在夜里,这鸡子可得看护好了,老母鸡护着它们,一不小心,黃鼠狼就来了,等人反应过来,就剩下一地鸡毛了。
  可是在祖母的字典里,这黄鼠狼是有佛心的。它身上通着神灵,一个人,虐待了它,会遭报应的。在乡村,人们面对着黄鼠狼,总是一副恐惧之心。
  这风吹醒田埂上的蚕豆。这清香,把人的魂勾走了,一个人面对它开始魂不守舍了,许多人便摘走一些,在盐水里煮着,吃一口:软、绵。
  这几天,在微信圈里胡乱地聊天。突然想起一句谚语:立夏嫁女,小满看娘。
  小满了,该去回娘家了。一个人,无论走多远,都应该在小满这一天,让家里团聚一下,中国人最看重这些,圆满了,便意味着日子有了奔头,有了生机。
  节气到了小满,便有些热了。许多人说,小满后,早晨最出活。早晨凉意弥漫,可以心无旁鹜地干活,一到中午,就不行了,天太热,人心就散了。
  许多人喜欢蜗居在清晨的露水里,我顺着草尖,会遇见许多青翠和丰茂。一个人,想让时间停下来。
  中午,太热了。
  一顿饭,大汗淋漓。父亲喜欢吃面条,并且是那种热汤面,一碗下肚,一身汗水,他便光着膀子,蹲在树下。
  许多人,蹲久了,便要坐下来。他们坐的,多半是乡村的蒲团,这蒲团是玉米皮编织的,村人坐定,像一尊佛。或许,这蒲团是乡村唯一具有禅意的物件。
  玉米皮,也有大义。
  一部分送进柴房,引火烧饭,另一部分,便编制了这蒲团。
  蹲,是乡村的姿态。一个人,学会了蹲,便意味着不自大了。人们把姿态放低,便不惧怕困境了。
  黄昏,是属于小满的黄昏。
  这时候落一场透雨,池塘里的水满了,这蛙声,开始在乡村的胸腔内,产生共鸣。这蛙声,属于民间立场。
  青蛙趴在土地上、林间,它的叫声,是冰凉式的,也许这蛙鸣声,远没有枝头的蝉叫声闹腾。
  蝉,是贵族式的鸣叫。
  它立足枝头,只喝露水。这干净的蝉,一看就是夏天里的贵族,整天炫耀家族的声名,把人压到屋子里。到了夜晚,这电便停了。在乡村的雨夜里,断了电,便有了古人烛下话桑麻的意境。
  你听,这村庄里的蛙鸣和蝉声交织,多像一部悦耳的钢琴曲。我想,懂得曲径通幽的,一定是这蛙鸣和蝉唱。
  让我不满意的,就是乡下人的命,感觉总是比不上城里人,每次燥热的夜,乡村总是断电,以缓解城里用电的压力。
  翻来书本,上面赫然写着:人人平等。
  这平等,蛙鸣信吗?蝉鸣信吗?
  一个人,用前二十年,感受着乡村的燥热,多么希望这电扇,能多吹一会,可是这电匀给了城里人,多少有些失望。
  夜晚只能听听风的声音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方法,让心凉下来。
  此时,风彻南亩,草木听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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