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之光(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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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死者的证言


  12月15日。晴。
  分局长坐在办公桌后,一根接一根地吸烟,面前的烟灰缸早已被塞得满满当当。他的脸显得苍老、憔悴,眼窝下有深深的暗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息了。
  突然,一阵刺耳的铃声在办公楼里响起。分局长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手腕一抖,一截长长的烟灰落在桌面上。他下意识地抬头向墙上的挂钟望去,八点整。
  他把烟头按熄在烟灰缸里,深吸了一口气,拿起了桌上的电话,开始拨号。
  等待音只响了半声就被接起,看来对方也一直守候在电话旁。
  “老边。”
  “有消息么?”边平的声音同样疲惫,更显得急切,“或者新情况?”
  “没有。”分局长低声说道,“失踪的失踪,营业的营业,昏迷的还在昏迷。”
  边平不说话了。良久,分局长试探着问道:“老边?”
  “嗯。”
  “我必须要下新命令了。”分局长艰难地说道,“这几天……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电话那头沉默许久,最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好吧。”
  说罢,边平就挂断了电话。
  分局长静静地坐了一会,突然直起身子,操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把杨学武给我叫来。”
  杨学武很快就来到分局长办公室。没有寒暄,分局长开门见山:“第一,调集所有力量,搜捕方木,一旦发现,立刻控制起来;第二……”
  杨学武的表情复杂,嗫嚅了半天才讷讷说道:“分局长,能不能……”
  “第二,如果他拒捕,可以使用警械。”分局长提高了音量,“但是要活的,我要他亲口解释给我听!”
  杨学武的神色稍有放松,连连点头。
  “第三……”
  分局长话没说完,就看见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米楠拿着一张纸匆匆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脸尴尬的分局办公室主任,嘴里还不依不饶地抱怨着:“你这丫头,干嘛急成这样啊……”
  “头儿,”米楠径直走到办公桌前,把那张纸拍到分局长面前,言语急切,“最高检做出批复了,同意追诉二十一年前的罗洋村杀人案。”
  “哦?”分局长拿起那张纸,浏览一遍之后,把征询的目光投向杨学武。
  杨学武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虽然可以立案了,但是,证据……”
  “我不管!”米楠突然尖叫起来,冲杨学武连连挥动双手,“把江亚抓起来!只有控制住他,方木才会安全!”
  杨学武看着披头散发、几近癫狂的米楠。她瘦了很多,皮肤黯淡无光,唯独双眼还放射出咄咄逼人的可怕光芒。
  他咬了咬牙,回头望向分局长。
  分局长看看他,又看看米楠,渐渐地,决绝的神情出现在脸上。
  “把方木的事放下,先办这个!”分局长站了起来,“把江亚抓回来,能延长羁押期限就延长——二十一年前他只是个毛孩子,我不信一点证据都没留下来!”
  杨学武应了一声就转身向外走,边走边对米楠说:“你去办手续,我去抓人!”
  抓捕行动异常顺利,江亚在“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中束手就擒。他始终没有反抗,甚至面带微笑。
  江亚被带至分局,直接送往讯问室。杨学武吩咐其他人去准备预审,米楠则从江亚被带进分局伊始,就一直死死地盯着他。如果那视线是利刃的话,江亚恐怕早已碎尸万段了。
  一个同事匆匆走到杨学武身边,轻声耳语了几句,隐约可闻“证据”、“时间”、“欠缺”几个字眼。杨学武的脸色沉了沉,转头看看米楠,似乎暗自下定了决心,拍了拍那个同事的肩膀:“你们先忙着,这边我来想办法。”
  说完,他伸手叫来另一名年轻警员,低声说道:“把讯问室里的摄像机关掉。”
  年轻警员一脸惊讶:“杨哥……”
  “照我说的做。”杨学武的语气不容辩驳,“如果出了问题,就说是我关掉的。”
  安排好一切,杨学武拍拍米楠,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了讯问室。
  江亚被铐在铁椅上,双眼微闭,听到有人进来,他抬起头,冲杨学武和米楠轻松地颔首示意。
  “老相识了,我就不跟你废话了。”杨学武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江亚对面,“你叫江亚,曾用名狗蛋,1975年6月18日出生于Y市F县罗洋村。二十一年前,你杀死了自己的父亲,然后只身离开了罗洋村。从今年5月至年底,你以‘城市之光’的名义,连续杀死了六个人——我说的没错吧?”
  江亚笑笑,调整了一下坐姿:“杨警官,如果你有证据,那么我们没必要谈下去;如果你没有证据,我们同样没必要谈下去,不是么?”
  “是啊,该有的我们都会有的,只是时间问题。”杨学武毫不示弱,“我们可以慢慢等。”
  “我也可以等。”江亚淡淡地说道,“不过我们最好聊点别的,关于那些话题,你应该知道,我没什么好说的。”
  说罢,他就歪着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杨学武,表情似笑非笑。
  冷不防地,米楠开口了。
  “方木在哪里?”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似乎渴望知道答案,又害怕面对真相,“你把他怎样了?”
  “不知道。”江亚耸耸肩膀,对米楠眨眨眼睛,“也许去了他该去的地方吧。”
  米楠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喉咙里发出一声受伤的母兽般的哀吼。眼看她就要向江亚扑过去,杨学武急忙拽住她,不顾她的踢打挣扎,把她推出门外。
  再转过身的时候,杨学武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双眼血红,脸颊上的肌肉突突地跳动着。
  “你告诉我,”杨学武一把揪住江亚的头发,把他的脸仰起来,“你把方木怎么样了?”   江亚满不在乎地扬着下巴,因为头发被拽住的缘故,他的双眼上翻,不屑的神态更甚。
  “杨警官,”江亚朝墙角的摄像机努努嘴,“你在讯问我么?”
  “当然不是,这只是热热身。”杨学武松开他的头发,伸手从腰里抽出电警棍,“这有助于你思考问题。”
  江亚的脸色变了变,看看杨学武手中的电警棍,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你敢碰我一下,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是么?”杨学武按下握柄上的开关,一步步向他走近,“我很想试试‘城市之光’到底有多强大。”
  江亚挣扎起来,却丝毫不能阻止杨学武把通了电的电警棍伸向自己身下的铁椅。
  正在此时,讯问室的门突然被推开,分局长大步走了进来,看见手握电警棍的杨学武,脸色一沉,低声喝道:“收起来!”
  杨学武满脸不甘地盯着江亚,重重地“哼”了一声,抬手关掉了电源。
  “打开他的手铐。”分局长指指江亚,对杨学武说道,“你带着他,还有米楠,到我办公室来,有东西给你们看。”
  “什么?”
  “一盒录像带。”分局长看看杨学武,又看看江亚,似乎仍然对这件事感到难以置信,“是方木寄来的。”
  市公安医院。住院部。三楼尽头的病房。
  女护士从这个脑死亡者的腋下拔出体温计,看了看刻度,小声嘀咕了一句奇怪。
  这的确是个奇怪的家伙。虽然他已经被确诊为脑死亡,却一直用呼吸机维持着。而呼吸机上设置的各种参数,例如压力比和潮气量什么的,和普通的脑死亡患者有很大的区别。而且在这几天里,患者多次出现呼吸抵抗的情况——换句话来说,他似乎是有自主呼吸的。
  更奇怪的是他的老婆。入院第二天,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就赶到了这里。看到他的时候,女人哭得昏天黑地。然而,和患者的领导谈了一次话之后,她就再没出现过。
  总之,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人。
  正想着,女护士无意中扫了沉睡的患者一眼。一瞥之下,她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手中的体温计也“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断成了几截。
  这个叫邰伟的脑死亡者,正圆睁双眼,直直地看着她。几秒钟之后,他竟然开口问道:“今天,是几号?”
  女护士以手掩口,把一声惊叫生生地憋在了喉咙里。脑死亡者开口说话——这不是活见鬼了么?
  “几号?”
  “十……十五号。”
  这死而复生的人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拽掉了脸上的呼吸面罩,转眼间,竟坐了起来!
  女护士再也掩饰不了内心的恐惧,尖叫一声就跑出病房。
  邰伟没有理会她,一边四下寻找着,一边试图下床。可是,因为卧床数天的缘故,猛一起身,眼前顿时天旋地转。他闭上眼睛,靠在床头,立刻感到冷汗布满全身。稍稍适应了一些之后,他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的手机正放在床头柜上。
  开机。邰伟连连按动键盘,直到调取出一条短信息。
  信息只有两个字:七天。发信人:方木。时间:12月9日上午10点11分,也就是方木向他开枪的几分钟前。
  邰伟反复看着这条短信息。其实,他在假装昏迷,暗示边平查看自己手机的时候,仍然不知道这两个字背后的真实意图。只不过,邰伟信任方木,即使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向自己开枪。
  邰伟放下手机,看了看自己的胸口,那一大片淤痕正在渐渐好转。抬头看看窗外,阳光正好。
  方木,你要我做的,我都做到了。
  可是,你在哪里?
  录像带是四天前寄出的,收件人是分局长。杨学武把江亚铐在椅子上,又环视了一下办公室里的人。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在江亚身上。边平、分局长、米楠,甚至江亚本人都死死地盯着那盒录像带。
  杨学武轻咳一声,待分局长转过头来,就轻轻地向江亚努努嘴。分局长明白他的意思,坚决地说:“让他看!”
  他晃了晃手里的录像带:“这也是方木的意思。”
  画面里先是一只张开的手,紧接着,方木的脸露了出来。他向身后看看,又调整了一下镜头的位置后,转身坐下。从画面中的背景来看,视频拍摄的地点在方木的家里。
  他没有急于开口,看了镜头几秒钟,突然笑笑,似乎对这样的出场方式很不习惯。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现在看到这盒录像带的人,是分局长、边平、学武、米楠……还有你,江亚。”
  一直盯着屏幕的江亚突然抖了一下,脸色瞬间就变得惨白。
  “当你们看到这些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观众们不约而同地发出小小的惊呼,米楠双目圆睁,用手死死地捂住嘴巴,整个人也摇晃起来。
  宣告自己的死亡,让方木也觉得有些黯然,他低下头,似乎要鼓起勇气去面对这个事实。再抬起头的时候,脸上是一丝勉强的笑容。
  “今天是2011年12月9日。现在是上午九点,再过一个小时左右,我就会在太原北街的星巴克咖啡厅和邰伟见面。”方木顿了一下,神色歉然,“我会向他开枪,现场的视频监控系统会完整地记录案发过程。但是,我不是杀人犯。我用的是橡胶弹头。我会朝他的胸口开枪,可能会打伤他,但他不会死。而且……”
  方木轻轻地笑了,“如果这家伙看懂了那条短信的话,现在已经装死好几天了。不过,我还是得对他说——”方木收起笑容,颇为郑重地对着镜头点点头,“——对不起了,兄弟。”
  分局长抓起电话,眼睛盯着屏幕,嘴里简单地下达命令:“去公安医院,把邰局长叫醒,带到分局来。”
  听到方木的话和分局长的命令,杨学武已经惊讶得无以复加。他看看边平,后者面沉如水,显然对邰伟没死这件事早已了如指掌。米楠和江亚则同自已一样,满脸震惊。尤其是江亚,双眼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地盯着屏幕里的方木,上身前倾,似乎想把他从电视机里拽出来问个究竟。
  方木没让他等太久,直截了当地揭晓了答案,“江亚,这是为你而设的一个圈套。当你看到这段画面的时候,我相信,我已经被你杀死了。而且,我衷心地希望是这样,因为,这就意味着,我的计划已经成功了。”   江亚的脸抽搐了一下,仿佛想挤出一个不屑一顾的笑容,然而,他的额头上已经冷汗涔涔,那笑容比哭相还难看。
  “从邰伟撞车打人的录像被上传至网络之后,我就知道你会把邰伟当作‘城市之光’的下一个目标。因为在你看来,杀死一个警察,更刺激、更轰动,也更能满足你的狂妄心态。但是,我不能让你这么做。”方木的面色平和,语速不急不缓,“与公,我是个警察,邰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你手里;与私,魏巍为了向我证明孙普从未消失过,把你调教成恶魔一样的人——已经有太多的人死去了,尤其是,你杀了廖亚凡……”
  方木突然停住了,眼眶也红起来。他低下头,只能看到紧抿的嘴角和突突跳动的脸颊。良久,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湿润的光芒,语气却变得平静。
  “所以我一定要阻止你,但是我不能让其他人去冒这个风险。”方木的视线离开了镜头,似乎在说给自己听,“从我第一次面对生死考验的时候,我就一直觉得我是个不祥的人。在我身边的人,无论是战友、对手还是死敌,一个个离我而去。我不想这样。所以,这一次,我选择了我自己。”
  方木重新面对镜头,脸上是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我枪杀邰伟,你一定会迁怒于我。因为我抢走了‘城市之光’的名号。失去了魏巍之后,对你而言,这大概是你最宝贵的东西。”他点点头,“你放心,我会找机会让你杀死我,而且我相信,你一定已经这么做了。”
  方木调整了一下坐姿,向镜头凑近,脸上的表情似乎如释重负,“我的命,就是这个圈套。”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每个人都默默地盯着屏幕里的方木。突然,米楠发出一声遏制不住的抽泣。
  “为什么……为什么……”泪水从米楠的眼中滚滚而下,视线中的方木变得模糊不清,“你怎么这么傻……”
  画面中,方木端正地坐好,脸色也归于郑重。
  “说点正事吧。”他的语速更慢,似乎在边说边思考,“江亚不会很快地杀死我,以他的性格,会选择慢慢地折磨我致死。所以,他杀死我的地点不会在室外,我也不会给他制造将我一击致命的机会。他应该在某个地点将我制服,然后用车把我带走。所以,学武……”
  杨学武立刻站直身体,全神贯注地看着屏幕。
  “……看到录像带之后,你要仔细地搜查江亚的白色捷达车,尤其是后备箱。他非常有可能会在杀死我之后清洗车辆。但是我会在很隐蔽的地方留下线索,特别是他留意不到的位置。”
  杨学武瞟了一眼江亚,后者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眼球不断地转动,似乎在拼命回忆着。然而,绝望的表情越来越明显。
  杨学武咬咬牙,明知道毫无必要,还是对着屏幕中的方木应了一声:“好,我知道了。”
  “下面的部分是重点。”方木顿了一下,“我和米楠去罗洋村调查江亚的身世的时候,曾在他家里发现一个地窖。而且,我和江亚交谈的时候,他曾经说过,地窖是让他感到安全的地方。我相信,在‘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里,肯定也有一个类似的地窖。上次搜查的时候,我们的确发现了一个地下储藏室。但是,我们一定忽略了夹层或者隔间之类的空间。因为江亚杀死那个医生之后,曾把他的尸体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长达五个多月。咖啡吧里一定有这样一个地方。所以,你们要仔仔细细地搜查‘Lost in Paradise’的每一个角落。如果你们找到这个地方,我相信,”方木突然苦笑了一下,“你们会发现我的尸体。”
  边平听到这里,突然抖了一下,他转头看看江亚,嘶声问道:“他说得没错吧?”
  江亚没有回答他,甚至看都没有看边平一眼,依旧死死地盯着电视屏幕,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因为魏巍的缘故,江亚非常恨那个医生。不仅保留了他的尸体,而且时常鞭尸泄恨。”方木继续平静地讲述着,似乎在说一件完全于己无关的事情,“所以,他一定不会立刻毁掉我的尸体,而是把我当作他的战利品或者玩具,时不时捞出来鞭挞一番。这是非常重要的证据。而且,我会想办法在他杀死我之前,争取到一定的时间和空间,保留他身上的东西——比如皮肉——当作证据。不过,他会把我的尸体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衣服之类的肯定会被他销毁。所以,我保留下来的证据,很有可能会在我的体内。你们一定要仔细解剖我的尸体,特别是胃里,不要因为那是我的尸体而手软或者不忍心,绝对不要——各位,拜托了!”
  一个即将赴死的人,如此平静地列举自己将用生命换取的种种证据,并且嘱咐同事不惜将自己的遗体割得支离破碎——这需要多大的勇气!
  江亚已是面如死灰。如果说方木甘愿送死让他感到震惊与恐惧,那么,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在方木自寻死路背后,是更加无懈可击的圈套!
  电视屏幕上的小小人像,让江亚战栗不已。
  死者的陈述还在继续。
  “以上就是我要说的。当然,这只是我的设想,在执行的过程中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发生,如果我失手了,”方木上身前倾,脸上流露出无限的诚恳和期待,“分局长、边师兄,你们一定要查下去。结案的那一天,要把这个案子原原本本地告知公众。倒不是为了所谓的个人名誉,而是……”
  方木停了下来,头向左侧,双眼低垂,似乎这个问题沉重得难以启齿。
  “我们都不能否认,这个城市已经因为‘城市之光’改变了许多。对于我们来讲,也曾经动摇过。‘城市之光’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在法律之外,杀人是不是唯一实现公平和正义的办法?江亚做过的事情,我也曾经做过。但是,我想告诉这个城市里的所有人,以暴制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信仰暴力,只会带来更惨烈的暴行。”方木重新面对镜头,面色平和,眼光纯净,宛若初生的孩童,“如果这架天平从来就是倾斜的,那么,就让我当一颗砝码吧。”
  残酷的暴力,可以摧毁肉体。邪恶的信仰,可以摧毁灵魂。无畏的牺牲,则可以拯救一切。
  “最后,”方木盯着镜头,表情突然变得局促,嘴边绽开的微笑中,是深深的不舍,“米楠……”   室内一下子变得安静,警察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杀人者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所有人都把视线投向了死者最后的牵挂。
  方木的脸色慢慢变得潮红,嘴唇颤抖着,似乎有千言万语汇集在胸腔里,却不知从何说起。
  米楠屏住呼吸,怔怔地看着那个从视死如归中骤然变得羞涩不安的人。
  然而,没有嘱托,没有情话,甚至没有祝福。方木只是无声地看着镜头,眼中渐渐泛起泪光,最后,笑了。
  “就这样吧。”
  录像结束。画面定格。方木的笑容,一动不动地凝固在电视屏幕中。
  随之凝固的,是房间里的所有人,似乎一生的时光悄然逝去。从此万籁俱寂,平静的心湖中再无涟漪。
  良久,米楠轻轻地开口。
  “我明白。”她擦去脸上的泪水,站直身体,脸上是遮挡不住的幸福与骄傲,“我明白。”
  江亚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张凝固的笑脸,随即,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下一片释然。
  “你们还在等什么?”江亚平静地晃晃手上的钢铐,“开始吧。”

尾声 我想你要走了


  一周之后,“城市之光”系列杀人案宣布全案告破。
  江亚对自己犯下的连环杀人罪行供认不讳,并交代了全部作案细节。在他的指认下,警方在“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附近的荒地,以及市内多处地点,起获大量经埋藏、遗弃的物证。经鉴定,这些物证均能与江亚的口供及勘验结论相互印证。
  经全力打捞,在俪通河中发现了部分头骨残片和肌肉组织,已与无头男尸案做同一认定。
  二十一年前的罗洋村杀人案,因年代久远,除江亚的口供之外,再无证据,检察院做出了不予起诉的决定。
  通过对江亚的白色捷达车进行彻底检查后,警方在后备箱的锁眼及顶端发现少量血迹,血型为O型。DNA测试结果显示,血迹为被害人方木所留。
  警方在“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的地窖隔间里发现一具成年男尸,死因为重度颅脑损伤。经解剖后,在死者胃内发现一枚安全套,套内装有一节断指,经鉴定为右手中指末端指节。警方在断指的指甲缝内发现不属于死者的皮肤组织。由于保存完好,鉴定结论很快得出:皮肤组织为江亚所留。
  江亚在得知断指被发现后,痛快地承认了死者为自己亲手所杀。在隔间里发现的铁锤上也提取到江亚的指纹及死者的血液。
  待所有证据收集完毕后,警方将此案移交给C市人民检察院审查起诉。市检察院很快做出起诉的决定,并在法定期限内将起诉书送达江亚。据称,江亚只是在送达回执上草草签字后,就把起诉书扔在一旁,转身拿起当天的报纸细细阅读。
  “城市之光”落网,在C市掀起了轩然大波。各类媒体进行了连篇累牍的报道,多家纸质媒体甚至为此推出了特别副刊。一夜间,“江亚”这个名字在C市家喻户晓。
  一个月后,C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了“城市之光”系列杀人案。鉴于案情重大,社会关注度高,法院将整个庭审过程对媒体公开。庭审当天,除案件当事人及家属外,来自全国及省内的新闻媒体把法庭塞得满满当当。无法入庭旁听的市民挤在法院的门口,通过门厅墙壁上的液晶显示屏收看庭审过程。
  在审判过程中,江亚始终面色平静,对法庭出示的所有物证看也不看,一概表示认可,对公诉人和法官的问话也统统如实回答。他似乎丝毫没有为自己辩解的念头,庭审中甚至多次走神。经法官提醒后,江亚的表现更为消极,在庭审的最后几个小时里,对所有问话只以点头回应。
  在最后陈述阶段,江亚只说了一句话。
  “我败给了可敬的对手,没什么可说的。”
  十天之后,C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一庭做出一审判决:江亚从今年5月至年底,以‘城市之光’的名义,连续杀死了七个人,故意伤害一人,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充分。法院判决如下:江亚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3年,决定执行死刑立即执行。
  对江亚宣读判决书的时候,他表现得极不耐烦。法官仅仅读了一页之后,江亚就要求终止宣读,并直接在判决书上签字。当被问及是否上诉的时候,江亚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不可思议。
  “不,当然不。”
  二十天后,经最高人民法院核准,对江亚执行注射死刑。
  执行当天,公检法机关派员到场旁观及监督行刑过程。邰伟、杨学武、米楠等人也在其列。
  注射室在市公安医院,是一栋二层小楼。行刑室在一楼,是一个正方形的房间,四周是铝合金隔断。注射床摆放在房间中央。行刑室没有顶棚,其他人员可以站在二楼的环形玻璃窗后,自上而下目睹整个行刑过程。
  在执行人员准备器械及药物的过程中,邰伟悄悄地溜下二楼的监视室,直奔一楼的休息室而去。
  休息室只有十几平方米左右,除了三张长椅之外,再无他物。休息室隔壁就是行刑室,换句话来说,中间那道薄薄的铝合金隔断,分开的是人间与地狱。
  西装革履的江亚独自坐在东侧的长椅上,身边是四名荷枪实弹的法警。看到邰伟进来,江亚抬起头,冲他笑笑:“我认识你。”
  “是啊。”邰伟掏出香烟,递给他一支,“我差点就成了第七个,是吧?”
  说罢,他替江亚点燃了香烟。江亚道了谢,表情淡然地吸着烟。
  邰伟坐在江亚对面,上下打量着他:“衣服是新的?”
  “嗯。”江亚转转脖子,“第一次穿这个,不习惯。”
  “那没办法了,来不及换了。”
  “呵呵,是啊。”江亚笑了起来,“也没必要。”
  两个人像老朋友一样,相对坐着吸烟,仿佛隔壁不是行刑室,而是火车站的候车室。
  吸了半支烟,邰伟突然问道:“紧张么?”
  “不。”江亚看着邰伟的眼睛,“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邰伟挑起眉毛:“哦?”   江亚点点头,笑容有所收敛:“我不能让那家伙等太久。”
  邰伟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然后,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在法庭上,说的都是真话?”
  “当然。”
  “一点遗漏都没有?”
  “没有。”江亚有些疑惑,“你来见我,就是为了问这个?”
  邰伟移开目光,表情突然一松,摇了摇头,嘴边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安心上路吧。”邰伟站起身来,拍了拍江亚的肩膀,“别去追他了。在另一个世界,你做不了他的对手。”
  “哦?”江亚一愣,眼神中掠过一丝慌乱,“你什么意思?”
  邰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情复杂,似乎又憎恶他,又可怜他:“你一定没认真看判决书。”
  说罢,他就拉开门,转身走了出去。
  江亚至死都忽略了一件事,警方并没有把那枚断指当作证据使用。
  原因在于,隔间水池里的男尸,右手五指完整。
  那枚断指虽然被证实是方木的,然而,尸体的DNA鉴定结论却与方木不符。由于死者颅骨粉碎,容貌尽毁,直到起诉时,警方仍然不知道这具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的尸体的真实身份。因此,在起诉书及判决书中,第七个死者的名字被代之以“无名氏”。
  这对于法庭而言并不重要,即使死者身份不明,江亚的故意杀人罪仍然成立。
  但对于生者而言,这比什么都重要。
  方木在哪里?他是否还在人间?
  在米楠的心中,寻找方木的下落,已经成了自己后半生唯一要做的事情。然而,无论她多么努力,方木仍然杳无音讯。他似乎像一缕尘埃一样,彻底消失在这个城市的空气中。
  然而,他的名字,却永远镌刻在C市的记忆中。江亚被执行死刑之后,警方遵照方木的遗愿,将全案的真实情况向市民通报。人们在震惊于江亚的罪行的同时,也知道曾有这样一个警察,为了让“城市之光”彻底熄灭,不惜担当杀人犯的恶名,更甘愿用生命换取证据。
  人们似乎了解到这样一个事实,不管这个城市曾经多么罪孽深重,总有人肯以宽恕和牺牲去挽回它的清明宁静。在人人变成凶器的当下,方木这个名字成为一段传奇,他代表先卸下的盔甲,先露出的笑容,先伸出的双手。
  暴力固然强大,然而,更强大的,是勇气和彼此原谅。
  在他离开的日子里,温暖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普照整个城市。
  时光飞逝,岁月更替。
  一年后,方木依旧下落不明。所有的人都知道,该对这个人说再见了。就像邰伟对米楠的劝解一样——如果他还活着,早就回到我们身边了。
  米楠只是笑笑。
  她总觉得,方木依然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安静地生活着,依旧阴郁,依旧孤独,依旧在洞察一切罪恶的同时心存善念。
  你不想重新出现,想必有你自己的理由吧。不管这个理由是什么,你都要好好的,好好的。
  今天,秋意盎然,天光大好。
  在一年四季中,C市的秋天是最让人感到惬意的。没有春的躁动,夏的酷热,也没有冬的苦寒。只有高远的蓝天,暖暖的微风和平安喜乐的笑容。
  在这样的天气中,即使是驾车出差,同样让人心情愉快。
  米楠把车开出市局大院,正想着如何开上高速公路,余光却瞥到了市局对面的英雄广场。她心念一动,随即调转了方向。
  英雄广场上熙熙攘攘,很多市民都来到这里享受悠闲的秋日时光。平整的大理石地面上,不时有孩子骑着三轮车,或者拽着风筝大声笑着跑过。
  广场上新近立起一个巨大的液晶屏幕,正在转播当天的新闻。听上去,发生在这个城市的事情似乎与这个明媚的秋日格格不入。
  某美容院在向会员们收取高额入会费之后,关门大吉,店主逃之夭夭。
  某幼儿园教师虐待、体罚幼童,愤怒的家长将肇事者痛殴一顿。
  发改委宣布将在近期再次提高成品油价。
  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暴毙街头,怀疑死因为脑瘤破裂引发的脑出血。
  然而,没有人去留意那些令人不快的新闻。的确,为什么要让于己无关的事情破坏难得的好心情呢?
  米楠在广场上随处可见的流动摊贩那里买了一束白色百合花,小心地捧着,向广场中央的纪念碑走去。
  米楠一直都知道,方木有定期来这里拜祭战友的习惯。她也曾经在英雄广场等了很久,期待能在这里与方木再次相遇。然而,每次都是失望而归。但是这并不重要,因为这里有方木的气息,这就足够了。更何况,来英雄广场,也已经成了米楠的习惯。
  它还在那里。粗粝。黝黑。朴实。凌厉。
  米楠把百合花放在钢锭下的大理石基座上,仔细地摆好,然后就绕着纪念碑,缓缓地走动了一圈。当她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始终集中在地面上的足迹的时候,不由得哑然失笑。
  有些铭刻在灵魂深处的东西,无法戒除。无论是职业本能,还是爱情。
  只是连米楠自己都难以想象,如果能看到那双四十二码半,右脚略内八字的足迹,会有多么高兴。
  她回到大理石基座正面,蹲下身子,开始擦拭和清理。很快,大理石基座变得一尘不染,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镌刻其上的三个名字也分外清晰起来。
  米楠背靠着钢锭,坐在大理石基座上,立刻感到身下暖暖的温度和身后有力的支撑。这让她感到安全和放松。她曲起腿,抱着膝盖,静静地看着身边走过的人。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秋日,沐浴在阳光下的,是再寻常不过的人。偶尔有人从这里走过,好奇地打量着巨大的钢锭和靠坐在旁边的年轻女人,或者停下脚步看看大理石基座上的说明文字。肃然起敬者有之,无动于衷者有之。大多数人都在短暂停留后,又匆匆而过,各自奔赴生活中的下一站。
  他和他们的牺牲,似乎改变了这个城市,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然而,这并不重要,就像他和他们,从来不曾指望能在其他人的记忆中占据任何位置,哪怕是小小的一角。   一切只是他和他们的选择。
  米楠看看手表,站起身来。刚迈出几步,她想了想,又折返回来,试探着把耳朵贴在钢锭上。然而,她能感到的,只是粗糙的锈迹和恍若无物的寂静。
  米楠苦笑着摇摇头。也许,她始终无法直抵方木的内心,就如同此刻,她不能体味他的感受一样。
  米楠跳下基座,转身向广场外走去。突然,一阵微风从身后吹来,她立刻感到衣襟在轻轻摆动,马尾辫梢扫在脖子上,仿佛有人轻轻按住她的后背,推着她向前走。
  旁边的树枝也轻轻地摇晃起来,依旧泛着绿色的叶片彼此摩擦着,在潮水般的哗哗声中,她清晰地听到,那巨大的钢锭发出阵阵轰鸣,像呼号,像怒吼,像鼓励。
  米楠没有回头,只是捏紧拳头,加快了脚步。同时,潸然泪下。
  中国刑事警察学院地处辽宁省沈阳市,既是全国刑事科学技术基地,也是米楠在此学习了两年的母校。这次重返校园,主要的任务是将一起疑难案件的足迹样本交由学院的专家分析检验。痕迹检验系的姚教授是米楠当年的指导教师,也是受托的专家之一。他热情地接待了米楠,并协助她办理了委托手续。眼见时间尚早,姚教授提出要请米楠吃午饭,米楠接受了邀请,不过坚持要在学院的食堂。
  饭菜还是那几样,味道也依然不敢恭维,难得的,是那种熟悉的感觉。饭吃了一半,姚教授就接到了临时会议通知,不得不提前离开。米楠独自坐在食堂里,一边打量着身边那些穿着学警制服的年轻学生,一边把盘子里的饭菜慢慢吃完。
  不知道这些小家伙们为什么要做警察,是为一份衣食无忧的工作,还是出于对这份职业的热爱?米楠记得自己在大学毕业时就毫不犹豫地报考了C市公安局,只为了能再见到那个警察。
  和他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同一个城市的空气,穿着同样的制服,成为他那样的人。
  想到这里,米楠轻轻地笑了笑,也许那家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到底影响了多少人。
  时间已近中午,食堂里的学生也越来越多。看着那些端着餐盘,四处寻找座位的男女学生,米楠起身让出位置,然后把餐具送到回收处,走出了食堂。
  回到停车场,米楠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装满衣服和零食的包裹,向学生宿舍走去。
  邢璐参加了今年的高考,并被中国刑事警察学院录取,成为刑事侦查系的大一新生。米楠这次回母校,也想顺路看看这个小师妹。可是,到了学生宿舍,却扑了个空。邢璐的室友告诉米楠,邢璐去犯罪心理实验室了。
  估计是找边平去了。方木死后不久,边平从省公安厅调至中国刑警学院公安基础教学部。从一名处级干部变成一名普普通通的犯罪心理学教师,让很多人颇为不解。然而,用边平自己的话来解释,他想在有生之年,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或许,他是想找到下一个方木。
  有的人,可以替代,有的人,独一无二。
  米楠拎着包裹,慢慢地走向犯罪心理实验室。刚转过法医楼,迎面遇到一大群刚下课的学生,个个面露饥色,脚步匆匆地直奔食堂。
  米楠和他们擦肩而过,听到几个女生在叽叽喳喳地抱怨:
  “太变态了,实验步骤差一点就挨训……”
  “你说那个九指?”
  “是啊,对女生都不客气。”
  “我觉得他挺好的啊,除了对咱们要求严点……”
  “什么啊,一上课就没有笑模样,我都不敢看他的眼睛,像箭似的,幸亏有眼镜片挡着,嘻嘻……”
  米楠心不在焉地听着,突然心念一动。她停下脚步,扭过头,看着那几个女生消失在山楂树林中的小路尽头。愣了几秒钟之后,米楠的呼吸急促起来,拔脚向相反方向跑去。
  她气喘吁吁地跑进侦查楼,左转,直奔走廊尽头的最后一个房间,门也不敲就用力推开。厚实的木门撞在墙壁上,发出咣当一声巨响。室内的三个人被吓了一跳。
  邢璐坐在试验台上,两条长腿垂在桌子下面来回晃荡着。边平坐在她对面,笑呵呵地吸着烟,旁边是同样叼着香烟的韩卫明。两个人都一脸笑意地看着邢璐,似乎正在听她讲什么好笑的事情。
  看见米楠闯进来,一身学警制服的邢璐轻巧地跳下来,几步蹦到她的身边,拉着她的胳膊,惊喜地喊道:“米楠姐,你怎么来了?”
  边平和韩卫明看到米楠,也是一脸诧异加喜悦。不等他们开口,米楠就推开邢璐,劈头问道:“他在哪儿?”
  边平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转头看看韩卫明。韩卫明也回望着他,又转头看看米楠,耸耸肩膀。
  边平调整了一下表情,若无其事地对米楠说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提前打个电话,吃饭了么……”
  “他在哪里?”米楠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汗津津的脸上一片潮红,“他在哪里!?”
  边平似乎完全搞不懂米楠的问题,一脸疑惑,“谁?”
  “方木!”米楠上前一步,几乎吼了出来,“方木在哪里?”
  听到这两个字,边平反而平静下来,他盯着米楠看了几秒钟,低声说道:“他已经死了。”
  “不可能!”米楠疯狂地摇头,几缕头发粘在汗湿的额头上。她一把抓住边平的胳膊,连连摇动着,“他在哪里,你快告诉我……”
  边平随着她的动作无力地摇晃着,求助似的看着韩卫明。韩卫明却只是苦笑,抬手去拉米楠。
  “米楠,你冷静点……”
  “我做不到!”米楠扔下包裹,脸上的表情既有狂乱也有乞求,“边处长……韩老师,你们别骗我,告诉我,求求你们告诉我,他在哪里?”
  边平和韩卫明对视了一下,面色凝重地看着状如癫狂的米楠,一言不发。
  泪水顺着米楠的脸庞缓缓滚落,她哽咽着,转头面向邢璐。
  “邢璐……你告诉姐姐,”米楠的视线中一片模糊,几乎看不清眼前这个手足无措的女孩,“方木在哪里,你告诉我……”
  邢璐吓得倒退两步,嘴里喃喃说道:“米楠姐,他……”
  正在此时,米楠的身后,犯罪心理实验室外的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沉稳,好像穿着塑胶混合底皮鞋,不疾不徐,运步均匀,似乎既疲惫,又心事重重。
  四周一瞬间就变得安静无比。仿佛整个世界都消失不见,只剩下那条走廊里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
  米楠颤抖起来,她的目光依次扫过边平、韩卫明和邢璐,试图从他们的脸上得到那个渴望已久的答案。
  他们却不看她,只是齐齐地把视线投向米楠的身后。
  米楠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
  如果不是他怎么办?如果不是那个走路习惯轻轻地摇晃左肩,右脚偏内落脚,左脚弓稍高,右侧后鞋跟磨损严重的人——
  该怎么办?
  可是,门已经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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