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们都是木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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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子里没有装窗帘,清晨的阳光长驱直入,明白无误把我从沙发床上的美梦中掀翻。我“哗”地睁开眼,觉得自个儿又像新床单一样干净,在白天里重新展开。我坐起来,美滋滋地盘算—
  多好呵,天暖和了,不用去租场地了。这个城市有很多免费开放的公园和绿地,沿着城市的高架路就有不少。静安公园、天山公园,富民路、重庆路都有很大片的绿地,它们都可以做天然的练舞场。我打着如意算盘:省出租仓库练舞的钱,也许可以多出点上艺校的钱。我一直在打算学点乐理知识。
  我和渡渡分享了一张鸡蛋摊饼,恶狠狠往上面浇了一大坨辣酱,嘴巴和胃一起热乎乎的。一路散步了三站路,到了免费开放的静安公园,外套一甩,我喊One、Two、Three,打弯的刘海就迎风招展起来了。混迹在老人堆里,虽然格格不入,可是相安无事。跳扇子舞的阿姨,花蝴蝶一样迎风招展。老头老太继续发扬光大着老掉牙的Disco,齐崭崭的擦窗扫地的动作,缓慢而整齐,像一群不慌不忙的企鹅。开始他们用受惊一样的眼神看着我们忙着手掌撑地,陀螺一样旋转。可很快就真心喜欢上了,我们稍微旋几下,他们把手掌都拍红了。中间买葱油饼给身体充电的间歇,一个硬给我们两包豆奶喝的胖妈妈积极地说:“明早我拖儿子来跟你们一起减肥!”
  晚上,揣着几个硬币,我乐呵呵窜进网上的“跳舞街”,大声宣布:今天和爷爷奶奶一起跳街心花园舞了!
  小街最先过来和我搭腔:听上去不错,可以练一练歇一歇啦。
  我知道他在排练场根本没有坐下的习惯,这里大多数的人都一样,因为每一分钟都是收费的,于是拼命地跳拼命地练,实在是不能浪费一点点时间和金钱。
  他做了一个苦脸:我大概不行,耳朵里非得灌满自己的音乐,才能全心全意起舞。呵呵,也算是个有怪癖的人。
  小街刚扒到一盘带子,Club-7的《Best Friend》,据说摁键刚放下,他的整个身体就控制不住抽风起来,好家伙,简直是一次灵感的火上浇油。
  Club-7???从来没有听说过。在小街面前,我一直很好学。
  一个美国的男子乐队,国内还很陌生。小姑娘们都被“超级男孩”之类的金头发晃花了心眼。可我喜欢这帮家伙,顽固而执着,将十几岁孩子最看重的感情用摇摆呈现,每一个音符精雕细琢。
  我跺脚,复制了几十次“滴滴嗒嗒”,把他淹没在我馋兮兮的口水里。
  最晚明天,我弄好了,就在街上播放,准备好迎接黑人的嘻哈力量吧!你那里的网吧的音响还好吧?
  我也就是瞎吵吵,当然知道小街从来不会一个人独享的,整条街都是他辛苦铺设的。当我在网上搜寻“街舞”两个字时,就注定要和他及他的“跳舞街”牢固地链接上。当时我不可救药地迷上Hip-Hop,一想到今后的每一天日子再也甩不开小数点,还要用超细的笔在像缝一样狭窄的格子里高度精确地填数字,财会中专的生活就像一滩死水一样变得不可忍受。我和渡渡漂到了上海,小街说来吧来吧来到这个全能的城市来,在这里,总有一天我们可以舞动人生!
  小街是街舞和电脑的双重高手,做了不少有形有色的舞蹈Flash,慷慨地把他琢磨出的新动作展示给我们看。有的叫我们叹为观止。难度是显而易见的,可如果能够成功Copy的话,往往美不胜收。下了网,我一遍遍在脑子里放慢动作,琢磨着把它们一一分解开来,自己去演示出来。第二天晚上再给小街雨点般的问号,他从不让我失望。要知道,用文字去表达舞蹈动作是特别费劲的事,一个动作,雨点般的文字,怎么都比不上图画的形象性。缠着他的,还有雀斑,她更厉害,号称“十万个为什么”。水果色拉就体贴多了,不时跑出来慰问劳苦功高的小街一下,送他鲜花、蛋糕、好听的歌,很很温柔地问他“累不累?累不累?”
  每天,只要还能走得动路,只要还能摸出两元以上的硬币,我爬也要爬进“跳舞街”。这里聚集着真正的街头舞者,边学边舞。跳舞可以和生命划上等号。我们很玩命,练得肌肉酸疼,睡觉翻不过身,走楼梯扶着扶手,可是人却结实地快乐着。我们很焦急,怕掌握不到最新的舞技,怕被最新的浪潮远远地甩在后面。落伍等于宣告你在这个圈子里的死亡。
  十一二点下了网,我像小小的光标一样在夜幕里一动一动的。四月,一年当中最好的日子,可以穿很少的衣服出去,汗又不至于会流得很厉害。即使没有月亮升起的夜色,也一点不恐怖,夜风薄荷般清凉,街上的灯密密麻麻,早就超出天上的星星了。梧桐叶子“哗啦啦”,干爽地响着,只有夜深,城市才有这样干净的背景。在上海,像我们这样的大大小小一门心思跳街舞的孩子有一千多个,一半以上是外地来的移民,不知“跳舞街”里有多少和我一样的街舞移民?我步行回去,一路不断注视着每一个迎面而来的男孩女孩,猜想着他们是否会和我一样,用完口袋里最后一枚硬币在“跳舞街”上集体起舞,互相过招,然后双拳晃在空荡荡的大兜裤里,对着一辆辆呼啸而过的TAXI做鬼脸?
  小街在主页上张贴了这么一段话—
  日子过得没意思,老是这一套,做梦也翻不出新花样来。你有没有试过,去叫醒你的脖子、你的膝盖、你的手腕、你的脚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是让它们沉睡的,直到它们发硬发脆。
  我们在这条街上你来我往,只在文字里相亲相爱,如果有一天相见,我相信我们肯定能彼此相认。一样的表面文章:T恤大兜裤挽起一只裤脚,皮带耷拉在大腿上,头发参差不齐,刘海是很醒目的颜色。见面时互相拍手打招呼,喜欢在街头广场随时随地拉开场子,创造新动作,不断向高难度冲刺,飚舞的感觉无与伦比,人就像要飞起来了……
  这是个全能的城市,可是我们的日子都过得不太容易。明天是交租的时间,房租是一星期一交的,七点半,房东会像闹钟一样准时地摁响门铃。搬家已是家常便饭,我们随身携带着拖轮的大包,随时准备再次流浪。所以我像那个长着一双祖母绿宝石一样美丽眼睛的郝思嘉一样对自己说:“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回屋,渡渡已经在打呼,我把自己像一只口袋一样重重扔在床上,没有一秒钟,就睡得死过去一样。
  再次睁开眼睛,渡渡高耸的肩胛背对着我,脑袋深深夹在臂弯里。
  “怎么了?”我奇怪,渡渡一向喜欢赖床。
  一个有洞的沙发,平时用来坐,晚上翻开来当床睡,早上窜出一只蟑螂来,在渡渡的肚皮上散步,一路踱着步就到了渡渡的胳肢窝。他呵呵笑醒了,醒来就笑不出来了,一直抱着头。
  我们应该有钱付房租的。上个周末我们在生活广场参加了一种运动鞋的推广表演,这种波鞋设计得像一种跑车,鞋底的花纹好看极了,要是走在沙地上,每一步,都印出一个飞奔的豹子。渡渡喜欢极了,表演结束的时候,表情缠绵看着脚上的鞋,脚跟拔出,一点一点剥离的痛。最后他讨了一张硬纸板,摁下漂亮的飞豹的鞋印带回屋,日日相思成灾。
  我看到这双神气活现的脚印就来气,骂上一声“垃圾”。为了让顾客看到漂亮的鞋底,渡渡设计了很多脚板朝向天的动作,我们手掌磨破,渡渡跳得腿抽筋,那个公司居然一直赖着我们两个小可怜另外一半100块钱。
  渡渡回来一直很沮丧,从颠峰Down到谷底的空前低迷。那次品牌秀请了不少街舞组合,吸引了一些娱乐公司来观摩。渡渡是全场最卖命的,他盼望星探能够擦亮眼睛,可是他们看我们脚底上的飞豹的兴趣远远胜过我们的舞技,我们就像一群牵线木偶,梦想像泡沫一样破掉。
  七点,我们自觉撤退,铁门“哐当”被一脚踢进锁头,“没事的!”我向渡渡保证。我还好,冲了一把澡,带着力士香皂的气味,干干净净上路,虽然接下来不知要往哪里去。渡渡干脆连牙也拒绝刷,把包底的拖轮搞得震天响。
  清晨的路面平滑流畅,还没到上班的高峰,街上很空旷。渡渡埋头向前走,我跑上去,敲他的手臂。“嗨,嗨,往哪走呢?”
  渡渡马上刹了车,茫然地盯着我,有气无力,“我怎么知道?”
  “先要吃点东西,找找看,身上还有钱吗?”
  先摸身上的袋袋,除了钱,什么都有:口香糖、旧磁带、餐巾纸、圆珠笔芯。渡渡还摸出了一副崭新的鞋带,是那天演出换鞋时,盒子里有一副备用的,渡渡顺手塞进口袋。“呸!”他骂了一句,随手扔进旁边的果壳箱里。
  两个人在街沿边坐下来,我不让渡渡吃口香糖,空腹吃,会打恶心的。继续在包里搜寻,手指捏过一条牛仔裤的腰袋时,一阵奇异的滑动,“有啦!”意外之财,绝对不是一般纸张的感觉。口袋里还有一张二十元的纸币,洗衣服的时候没发觉,人民币真是坚挺,一天一夜都没有泡烂。
  “等我一分钟。”我举着干干净净的、飘着白猫洗衣粉香味的纸币,精神抖擞冲向弯角上的一家面包房,眨眼抱回一个小枕头一样大的“俄罗斯麸皮面包”,一瓶“农夫山泉有点甜”。面包只要五块钱,分量太实在了,就像我一向欣赏的俄罗斯大娘,从外型到内在都是宽广的。
  “两顿饭有了!”我眉开眼笑。果然,小半个,我们的肚子都有着落了。
  渡渡咽得很艰难,不对胃口的样子。亏得没派他去采购,像他这种把吃视作生命中一大乐趣的家伙,会在蛋挞的香气里晕头转向的。那种微型的小点心,塞牙缝都不够!
  轮流喝了几口水,再坐了一下。我拍拍手站起来,自言自语:“吃饱了喝足了,该练了吧。”
  剩下的大半个面包,渡渡抱在怀里,“中饭吃什么?”
  我朝着面包扬扬下巴。
  “不要吃,我嘴巴淡死掉了!”渡渡一点站起来的意思也没有。
  “这种面包像木头屑,干么不买鸡蛋饼?辣酱随便你倒的!”渡渡看什么都不爽的样子。
  “再去买一只给你当中饭?”我努力缓冲。出门在外,相依为命的感觉特别深。
  “冷了就不好吃了!”他抱着面包,像是要把牢骚怨气进行到底。
  我不再忍气吞声,“找你妈吃奶去吧!”苏州是个很软绵绵的城市,踏着评弹一样悠悠节奏的生活。它不合我们的胃口,可是父母们都觉得是天堂,好像全世界找不到比它更好的生活的地方了。我拖了渡渡一起到上海来,我们都退了学,自愿砸碎了一双保险的小饭碗,听说他妈到我家大吵了一顿。平时可乐和饼干是我们的口粮,肚子里涨鼓鼓的,嘴里却没滋味,渡渡有时眼泪汪汪想他妈妈的蜜汁酱肉,恨不得流一地口水。
  “找你那个混蛋小街去吧,你什么话都不跟我说。情愿天天上网和他讲,把早饭钱花光了!”渡渡的眼睛冒出火星。
  “因为你这个白痴只会睡觉!”
  他跳起来,用膝盖抵往我,“那么,你情愿认一个虚无缥缈的网络里的人做兄弟!有种你叫他出来,和我斩舞,看谁飙得厉害!”
  两头闹翻的小公牛负气冲进了“两元网吧”,我拼命摁小街的QQ号,十万火急地找他,这家伙,经常24小时挂在网上的。
  不久就回音了,问什么急事?
  是高手,是老大,就现身!咱们当场飙一飙,看你是不是跳舞街上的老大?!!!渡渡抢着下了战书。
  我不是老大,我是街上一扫地的。
  水货!渡渡一个字一个字的骂。我扑到他身上,把他的手拉开。
  渡渡的手灵活地翻转,柔若无骨。在租仓库做排练场的一个月里,我们苦练柔软四肢的动作,没想到用在这种场合。
  下午四点,港汇广场喷水池见,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看谁斩得过谁?!渡渡手形飞动,像子弹一样连发在大屏上。打完这句话,他扔了鼠标,大踏步跑出网吧。
  我的脸愤怒得变形,所有的话,渡渡全是以我的名义发出去的。何止小街,街上的人全都会惊得发呆,以为我突然被疯狗咬了。要约,怎么能用这么火爆的方式?
  “站住!”我非得和这失去理智自说自话的家伙打上一架。
  渡渡已经跑到了对面街沿,奇怪地冲我咧嘴一笑,像平时好脾气的样子。我快要撵上他的时候,他突然启动,跳下街沿,子弹一样弹进一辆出租车,他惊慌的背影让我亲眼目睹什么叫落荒而逃。我一个人,一句话也叫不出。我们的妈妈不给我们寄钱,现在,至少渡渡的妈妈如愿以偿,可以像老母鸡一样张开怀抱,迎接饥肠辘辘、穷困潦倒的儿子回归了。
  太阳晃花了我的眼睛,我被最铁的伙伴抛弃。我打开滑轮包,取出溜冰鞋,穿好了,原地在阳光灿烂的广场中心上打转,烦恼却像胶水牢牢粘在心头,转也转不开。不远处的大剧院张着一对硕大透明的翅膀,里面有个叫黄豆豆的舞者在跳《闪闪的红星》,这对耀眼的翅膀这个时候是属于他的,他正在万众瞩目里冉冉上升。我们这一千多个在民间在街头起舞的小孩,大多数像草种,在大街小巷自生自灭。就像此刻,他在天上飞,我在地上爬。
  我又跨进了“跳舞街”,对自己说是想在第一时间听到小街讲的Club7的《Best Friend》,或许,还会心灰意冷道一声:“886,上海!”
  听着听着,脚底下的轮子在电脑桌底下呼呼生风,渡渡不知有没有驶出上海呢?胆小鬼、临阵脱逃!我要不要去呢?
  街上的人都在议论“我”向小街挑战的事呢,鼓动小街出场来收拾狂妄自大的“我”的人黑压压一片。
  我放弃了说明真相的想法,跳出来叫:就看你来不来了?
  小街叫我:飞呀,你在呢!Club7的音乐编舞的动作思路有了,我特别高兴,在永和豆浆里吃了一根金灿灿的大油条!
  我的网名是“飞呀”,雀斑还问过我是不是有翅膀的天使?问天使洗澡的时候要褪下翅膀,摘下光环的吧?我说我不是天使我不骗你,我跳舞的时候像在飞,不跳舞的时候就发呆,傻瓜的样子,动静分明呵。
  一会儿正好当面交流呀。我再次邀请。
  老胳膊老腿,跳不动咯。说完,小街逃一样消失在屏幕上。
  越想越觉得渡渡的话好像有点道理。就算小街不是个水货,也是个纸上谈兵的家伙,他不敢来真的。我失望着,心里更不是滋味,囫囵吞枣咬着吃剩下的麸皮面包,嘴巴里酸酸的,叫一句:雀斑、色拉,上青菜!
  雀斑在线上呢,过来和我打了个招呼:现在没工夫,人家在忙呢。
  干啥呢?
  数银子!
  ??????????看到银子,我两眼放光,十指连发。
  偶被拉去扮流光溢彩的水晶女孩,品牌推广,好差使哦。项圈、腰带、护腕、脚环,全是水晶手表做的。偶数数看,一共“秀”了17只手表,走遍全上海,让行人“弹眼落睛”。一天200块报酬,还送了一块水晶表。一个女孩硬要偶让给她。其实偶喜欢得要命,跳舞的时候闪闪发光的多来劲!后来还是卖掉了,偶正想学最新的ParaPara,一周三百多学费。大概喜欢就是割舍吧?
  “割舍”,我慢慢念叨着这个词,一语惊醒梦中人:渡渡今天那么反常,只是不好意思告别吧?是再想找一个跳舞的兄弟来陪我吧?渡渡想小街肯定是最好的人选。
  哪里晓得现在的小街,含含糊糊,扭扭捏捏,另外一个人似的,叫我失望。
  我吼了一嗓子:小街,出来!用最大号的字体,还加粗加深。
  接着我在街上边走边唱:偶来到上海/偶想要跳舞/偶退了学堂/偶妈妈哭了/她再不管偶/偶弹尽粮绝/没有房子住/也没面包吃/偶只好回家/偶只想见你/共街舞一曲/你不肯答应/偶永不瞑目!
  唱了一遍,再唱一遍,不屈不挠按复制命令。
  小街死过去一样,屁也不回一个。
  熟人们接二连三跳出来,和我说话,东扯西扯。
  雀斑先送行了,好呀好呀,偶穿上最好的衣服,戴上最喜欢的首饰前来送你。
  水果色拉拍手:桂冠色拉呀咪呀咪—飞呀,慢慢用呀。
  啪啦啪啦:我有一顶刮刮叫的帐篷,可以住两人。
  小街突然现身:在哪里扎营?警察当你盲流,到处赶!
  我逮住小街:下午四点,港汇广场喷水池边,来吧来吧来吧。
  整个屏幕突然旋转,我揉揉眼睛,所有的字颠倒了,我蹲下来,由下往上看,私人对话框里,几个特别细长的字,像石笋倒挂—
  飞呀,你不要逼我!
  也只来得及瞄了一眼,屏幕转瞬就拨乱反正,只有我那一串“来吧来吧来吧”挂在最后。
  我的心怦怦乱跳,小街要是发招,可以颠覆一条街。我刚才大叫大嚷,他居然能沉住气?!
  我猫了一会儿,啪啦啪啦转贴了一个新闻上来—
  昨天,全英国1000所小学的100万个平均体重50磅的小学生集中到操场上,在中午12点整同时蹦跳1分钟,进行一场“人造地震”的科学实验。那一刻特别壮观有趣。跳完以后,小孩们有三种讲法:两个要好的小伴儿手拉着手,忧心忡忡说地球会一分为二的,她们之间会有一条全世界最深的峡谷。有的小孩说他们一跳,地球会脱离轨道。最实际的一种看法是医院被踝关节扭伤的人挤得扑扑满。
  雀斑用醒目的大红颜色打出几行字:我有个主意,放下手边所有的事情,四点钟赶到港汇,给飞呀送行。One,Two,Three,Four,我们HIP,我们HOP,我们HIP-HOP。
  我知道雀斑的经历和我大同小异,也是海漂的街舞一员。因为决心到上海来跳舞,被老家的父母锁在家。她就拼命练舞,制造噪音,老公房隔音效果差,六楼掉一粒麻将甩子一楼听得一清二楚。被邻居骂怕了,父母只好送她到上海亲戚家,一个月给300块零用。为了省钱,雀斑学会了自己做衣服,剪头发修眉毛就联合其他两个组合里的女孩一起去,可以打折。运气好的话,可以打六六折。雀斑老是老是迷路,走到练舞厅半道上就发傻在路口,她就闯到派出所去问:我现在在哪里?雀斑还要读书,来不及温习舞蹈班上教的,课间找一块空地就自唱自跳起来,她能旁若无人,真的有很多人捧场,就像街心花园里和我们各跳各的公公阿婆。在善意的人群里总让我们感到安慰,让我们一边跳着一边呼吸到温暖的氧气。
  我上去轻轻拥抱雀斑,又对所有人宣告:亲爱的们,我要向你们飞来,跑道灯光打开!晃动满脑子的幻想和理想,地皮踩得咚咚响,时髦地舞在大上海的街头。
  没有防备的,突然想见面,从黑夜一脚踩进阳光,简直是人生的高潮。顿时语流翻滚—
  水果色拉:还要ParaPara!
  雀斑:耶耶那我们穿得一模一样可好?至少蹬上10厘米高的厚底鞋。
  破破牛仔热烈鼓掌:我加入,我们跳得下巴发抖,我们跳得港汇发抖。
  啪啦啪啦:算上我一个,我在田林路,走也走来了。
  剪刀手: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当心裤脚管!
  连体宝贝:这里有谁参加过港汇的“热炎烈舞”广场摆擂赛?
  哈根达斯:偶,偶,偶已经签约了!
  雀斑:老兄好好命!我只能接些纳凉晚会,天一凉就没戏。教小妹几招。
  哈根达斯:偶跟人学过爵士舞,偶跳了一段,有人当场被征服了。
  雀斑:你来么?手把手教我可好?
  他俩双双不见,开了房间个别交流去也。
  小街忽然幽幽说话:感情就像扁桃腺一到春天就发炎。
  雀斑跳回来:小街,小街,联络暗号你来定。
  小街回答:大家一起唱:鸳鸯茶,鸳鸯茶,你爱我,我爱你。
  我一语不发,忍不住笑出声来。小街也喜欢那部法国老电影《虎口脱险》吧。一个空降兵和一个陌生的油漆匠,在敌占区的浴室里,神神叨叨哼鸳鸯茶呀鸳鸯茶,哪个也不敢先上去接头。
  …………
  他们一个接一个下线,我心跳加快,真的全是赶去港汇送我吗,一场疯狂的自发的街舞即将拉开序幕,我会跳到燃料耗尽,像空外套一样垂下来!这样,即使古怪的小街不来,我也算没白漂来上海一趟!
  我转进了地铁,在港汇广场正门的口子冒头,我手心冒汗,盯着每一个走过的人看,不敢肯定把网上的“跳舞街”搬到真实的生活里,会有多少的精彩。
  可是,玩一通很有悬念的猜人游戏,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两个女生咯咯笑着,互相扯着包带子玩。人还没走到眼前,全身铃铛一片,包带上的、手机上的、手腕上的。她们绕着我转圈,我打开手机,调到菜单上的“铃声”一档,刚刚下载好的音乐泠泠响起,来了个先声夺人。
  其中一个亮晶晶的眼皮一闪,“呀”了一声,牙齿雪白,朝我飞来。我微笑着抬手,“啪”,我们清脆的击掌。另一个脸上撒满了货真价实的雀斑,低着头,捏着包带上的充气南瓜玩偶。我叫了她一声:“雀斑!”
  主动和我拍掌的女生咯咯笑着回答:“哎,她是色拉!”
  “你们?该叫小铃铛才对。”我稍微吃惊,对着两个戴满琳琅满目的小玩意的女生咕哝。
  “连体宝贝也是我们哪!这个名字好不好听,我是领队。”
  说话间,有人摸我脑袋:“兄弟,我来了!”一个小个子的黄毛,戴副窄边眼镜。
  色拉眼尖,发现他戴着的小坠子,试探性叫一声:“剪刀手?!”
  他耸耸肩胛,不置可否。一群人就是扎眼,破破牛仔、啪啦啪啦、哈根达斯、风筝、飘呀飘的柳丝全给准确无误吸到中心点,嗨,没有大的惊喜也没有大的失望,总的来说都还行,至少不感觉陌生。雀斑一刻也安静不下来,哇啦哇啦唱“鸳鸯茶鸳鸯茶”,有人来看热闹,挤过来问:“怎么买?”
  雀斑拍拍我:“你学学我,没一秒钟太平。你老妈肯定宁愿你在外面疯,也不要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我们站了一会,轮流东张西望,最大的惊喜没有降临:小街没有出现!
  连体宝贝很周到,俨然召集人,带来了录音机,还有一堆扒来的音乐带,大多数是很来劲的说唱乐。我们蹲着坐着看了一会儿带子,我不想浪费时间,脱了外面的衬衫,简洁地说了句:“来吧,飞呀—”
  音乐一跃而起,我脚板朝天,手掌做了整个身体的轴心,原地打转,慢慢加速,像陀螺一样飞旋。这个像鞍马上的旋转动作,我已经冲刺了一个月。
  他们一个个加入,有的打转,有的倒立,还有人磕脚跟。音乐绕着我们全体打旋,我忽然觉得我们这群人就像四足爬虫在光溜溜的巨大的玻璃面上失措打滑,哪怕前进一微米,都是那么地不容易。
  雀斑边看边学,她特别喜欢我的动作,很多是从小街的Flash里发挥出来的。我告诉她先从下肢的动作开始学起的,然后站住,操练手腕和腰肢的动作,上下都练熟了,才出效果。她开始组装,开始手脚赶不上趟,慢慢就成了。
  “我喜欢HlP-H0P,”她笑容满面:“它不需要女孩表现得很妖,像蛇一样扭动!”
  街头斩舞的感觉,快乐到颠峰,凭空长出翅膀来。我们感应、我们撞击,我们要DAY DAY UP,在喝彩声里加速冲刺,攀登!
  效果真是叫人惊异呵,那是我跳得巨好的一次,软弱的渡渡,如果你能坚持半天,这样颠峰的一刻你就和我共同度过了。
  破破牛仔的帽子被风刮在地上,他也不舍得停下来半秒,等我们稍微回过头,里面居然扔了花花绿绿的纸币,还有外国钞票。色拉抓了一把,买了两小桶“农夫山泉”,还有水果。我汗水纵横,拧开了盖子,大家轮着喝,不分彼此,在传递中温暖的微笑,像兄弟姐妹。多好,“跳舞街”实现了真正的团聚,小街,就等你来分享这一刻。我没有想到在此刻离开,他们也好像忘了是来送别。心里的难过好像忽然减轻了,或许在这样的一段日子里,我们全力以赴地,只想把这一件事情做好。它能给我们带来多少痛苦,就能得到多大的飞扬。
  我们一群人环绕着大喷水池子坐着,等这夜幕降临,音乐和水花一起飞扬起来。黄昏的光金箔一样成片成片慷慨地洒下来,金箔化在我们的发际、睫毛、嘴唇间。女孩子咬着苹果,我剥着一只香蕉,吃完香蕉,我打算告别,像《大话西游》里的至尊宝一样黯然消失在上海徐家汇的街头。
  像MTV里的慢镜头,一个男人笔直向我们走来,瘦瘦的身体晃荡在银灰套衫和灰白大兜裤里,慢悠悠拖着步子走过来。所有的人冻结在原地。做梦一样,我注视着终于浮出水面的小街,脸上的线条让我想起刀刃,可是眼睛是温和的灰褐色。赤脚凉鞋,军绿的,线条复杂,在脚面上绕来绕去,来回打了五个大叉,两个大拇哥一动不动,安静地搁浅着,像两个潜伏者。
  雀斑在对色拉咬耳朵:“小街很很骨感哦!”
  他站得笔直,可我还是看得出他在微微地颤动,他的镇静是虚张声势的。
  我带头鼓掌,“哦!哦!哦!哦!哦”喊叫,口哨成片呼啸而来,斩舞的架势拉开了—
  兄弟姐妹们空前兴奋,小街,在网上的跳舞街简直犹如街舞教父,他该表现出如何超级精彩超级高超的水准呵!
  我也很兴奋,上去用力地击掌,他竟然倒退了一小步,我有那么大劲儿吗?
  “你来啦?!”
  “总不能让你永不瞑目!”他的声音很低。
  雀斑、色拉早就飞快地去摁下放音键,是张震岳的口水歌,稀里哗啦,可是里面包着一只有力的不断挥动的拳头。
  我撑了撑地,又一次冲击刚才的鞍马旋转动作,这次的拍子恰到好处。我旋得很舒服。因为动作做得很稳,我甚至迅速抬头瞟了一眼小街,他蹲下来,做准备姿势。
  “哦!哦!哦!哦!哦”,手掌擂得更激烈,像战鼓,我的耳膜引擎一样鼓动起来。小街终于慢慢旋起来,他的腿肚子在发抖,如果我是木马,他就是一片纸,两下,还是三下?他一头栽倒在地。我跳起来,伸手拉他,他发烫的手心拍走了我,自己站起来,拍拍裤子眼皮耷拉着。这时,我看到他飞快地做了一个动作—用食指—翻开眼皮。
  我失声叫出来:“小街,你是不是得了……”
  “兄弟!”他抓住我的胳膊,捏得我关节生疼,“别吭声,让我体面点走!”
  一天里,我第二次看见一个人像子弹一样弹进TAXI,眨眼消失得干干净净。
  “哈,虚张声势!原来不会跳舞?!”
  “纸上谈兵的家伙,只好在网上天花乱坠!”
  身后的一帮家伙七嘴八舌,他们都对小街有着神话般的期待,可惜呀可惜……
  “飞呀,小街是不是有病呵?”雀斑过来扯扯我袖子。
  我摔开她的手,突然热泪盈眶,我玩命地打转,期望泪珠子在高速中做离心运动,被体面地甩得干干净净。小街,我体面的兄长,我决不让你的姐妹为你哭泣。
  我坐末班长途车回到家,他们送我上车,齐刷刷扬起一排巴掌的树林,我一个个拍打,拍过雀斑拍过色拉拍过破破牛仔拍过哈根达斯拍过剪刀手,拍拍拍,最后我的手怔怔地举了一会,再放下。
  雀斑轻声恳求:“告诉我吧?”
  我慢慢地说出了一个名词。她重复了一遍,然后说:“我会去查医药字典。”
  回家,其实我不后悔。我的爷爷一天比一天迟钝,无法想象他70岁的时候换上白皮鞋,裤缝像刀锋一样鲜明,他的脚尖脚跟翻转敲击,踢踏舞跳得叫我眼花缭乱叹为观止,他让一个词语像无数的雨点落在地板上落在我的心房:DancingDancingDancing……
  现在他每天都在低头沉思,微笑,家人出门,他都很努力地一点一点抬手说:“再见。”
  夜里,我梦见小街,我急切地扯住他轻飘飘的脚步:“你可以用手臂跳舞,比如ParaPara。”
  他笑眯眯的:“呵呵谢谢,很适合我。可再过不了多久,我就该用眼珠子跳舞了,手脚全作壁上观。”
  他又说:“我想象一个真正的舞者,在旋转中猝然倒下,尊严地离开。可我却只能慢慢地、一丝丝死去。”
  他们都是被同一样东西击倒的—重症肌无力。
  “跳舞街”上的音乐变了,漫天的《谁的眼泪在飞》,漫天飞着雀斑的帖子:
  一二三四五/偶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讲话不许动。
  一二三四五/偶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讲话不许动。
  一二三四五/偶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讲话不许动。
  …………
  看着一排排“木头人”默默排着队,我的眼睛变得像阿基米德的澡盆,哗啦哗啦往外边溢水。
  
  一年以后,我读到了《黑镜头》这本书:1912年,英国人斯科特船长带领南极极地探险小队返回大本营的途中,被围困在暴风雪的旋涡中,这支队伍的忍受能力到了极限。队员奥茨上校面颊两边都呈现死亡的蜡黄,他得了坏血症。上校不吭一声忍受着,吃尽了苦头。那天晚上他祈祷着自己明天不要醒来。可是早上他还是很不幸地醒来了。上校对同伴说:“我出去一下!”这个英国绅士迎着世界上最猛烈的暴风雪走去,一去不复返。
  小街,他也再没有出现,回到跳舞街,回到我们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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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早晨自习课,班里乱哄哄的。  原因是班主任小白没来。  小白一贯是个认真的班主任,没有一节早自习会不来的。  语文课代表是维丹利,他去了小白的办公室一趟,一无所获地回来了。  “找不到他!”维丹利说。  大家都骂维丹利多事,“没有小白的日子里,你就放纵你自己!”飞猪大胆地大声篡改歌词。  我问咪咪:“该不是煤气中毒,全家身亡了吧?”  咪咪震惊,问我:“你有这么恨小白吗?”  我赶紧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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