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玉泥！等一下！”乌瓶在背后叫住我。
　　我皱着眉回头看她。教室里的钟指在9点，已经很晚了。
　　“今天早上英语课，你说的那个词，嗯，就是那个‘上帝的速度’，可以不可以再跟我讲一下？”乌瓶露出很“职业化”微笑。
　　这家伙虚伪得让我讨厌，不由刺她一句：“你以后是不是想当公关小姐？或者去给美国老板当女秘书？”
　　她立刻睁大“纯洁”的双眼：“你说什么呀？”
　　“没什么。”我耸耸肩，转了转眼睛看别处，“这有什么好记的，你不会直接说‘Have a nice trip’。”
　　她愣了一下，欲言又止。我于是扭头往外走。
　　“哎，等一下嘛玉泥！你只要告诉我怎么拼就行了。”她跑过来拦在我面前，重又微笑。
　　今天早上英语老师讲到“Have a nice trip”的时候，我就顺口喊了句”Godspeed”，英语老师停下来问我，是什么意思。我说迪斯尼影片里听来的，“一路平安”的意思，两个差不多。英语老师笑着说了句，Godspeed，不就是“上帝的速度”吗？那一定很快喽！大家都笑了起来。
　　就是这样一个小词儿，能让乌瓶一直“铭记”到晚自习下课，真是让人……我懒洋洋地告诉她，又往外走去。老远还听到她问：“就是‘一路平安’的意思噢？”
　　没理她。
　　我上了回家的公车，心里回想起刚才乌瓶那副嘴脸，不由一阵恶心。我就是讨厌这种为了成绩好可以到处谄媚的人，不要脸。而乌瓶还不是为了成绩。她是为了出国。
　　我打开车窗，夜晚清凉的空气扑进来，吹散我的坏心情。白鹭洲的霓虹在夜色里闪烁，白鹭女神的雕像孤独地立在旁边的黑暗里。
　　就在这时，一只鬼鬼祟祟的手突然从我的胸前伸下来，带着黑色的不为人知的罪恶抵向我……我尖叫一声推开它！这时车到站，门一开，我立刻冲下去并喊道：“你想干什么！”那人也下了车。在人群诧异的目光中，我看见他的眼睛狡猾地一闪，继而消失在夜色里。
　　好长时间，我靠在车站的柱子上无法动弹，心咚咚地跳个不停。回到家，爸妈不在，我把所有的门都关起来，在卫生间里洗澡。舒蕾的沐浴露，我用了好多好多。我闻到身体散发出清香的味道。然后，我的眼泪流下来。
　　
　　二
　　
　　第二天上英语课的时候，我传了一张纸条给戚飞。
　　“我遇见坏人了，昨晚。”
　　犹豫一下，又补充一句：
　　“我很怕。”
　　我并不期待他能怎么帮我，我只是想听他安慰我一下。他是这个班里我唯一一个初中同学，高一年级分在了两个班，那一年里我们开始陌生，没想到高二文理分班，我们又在一起了。开学第一天，听见他问我，这一年，过得好不好？我背过身，泪水夺眶而出。
　　我是一只流泪的小海龟。
　　他传回纸条：
　　“谁？你认识他吗？他怎么欺负你了？”
　　我答不认识。但我不想说细节。再怎么说，戚飞也是个男生。
　　他再传回的纸条让我触目惊心。他说：
　　“晚上我送你回家。”
　　长这么大我从没让男生送过我回家，因为我不想做那种柔弱的需要男生保护的女孩。而且我讨厌缠绵。
　　于是我拒绝。即使他是我相识多年的戚飞。
　　而他，则不再说话。
　　当天的晚自习，我提前了一个小时回家。我是真的，害怕。
　　我和戚飞并肩走在去车站的路上。他坚持要送我。我说：“今天数学课林在讲课的时候，她背对着我，我看见她裹在长筒袜里饱满的小腿，我突然有种欲望，想要拿把小刀把它们划开。我很想看见她的血流出来。我讨厌完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会对戚飞说这些，只觉得心里有强烈的冲动。
　　戚飞轻轻地笑着，说：“这一年你真的变了很多。”然后，他用手臂无声地搂住我的肩。
　　我心惊胆寒地转头看他，可他不看我。于是我轻轻地甩开，什么也没有说。我不想伤害他，但隐隐有不安的感觉包围了我。
　　一路无语。
　　下车后，晚风又很好地吹来，我忍不住打破沉默：“这条路晚上车很少，以前晚自习下课，我就一个人走在马路正中央，感觉自己自由又霸道。”我笑。
　　戚飞拉住我的手，把我拉回人行道。我轻轻地挣脱。我说，戚飞，不要。
　　原来这一年不仅是我改变了，戚飞也变了很多。我变得极端和孤僻，而戚飞，他开始陌生了。我知道有长长的距离在我们之间滋长。我感到戚飞正在以无法停止的速度离我远去。那是上帝的速度。
　　“我到了。”我转头看向他，戚飞墨黑的眼睛里写满玩世不恭的神情，但我还是看见一丝委屈。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但是，我不能给他。
　　我平静地向他道谢，微笑，说再见，然后平静地转身。上楼的时候，我知道他没有在背后看着我。
　　关起房门，我的泪水在寂静中滚落。这是我第一次为失去和一个男生的友谊而哭泣。我在黑暗中回忆他道别时的样子，寂寞的眼睛，失望，在意和不在意，这一次他不再安慰我，而是转身离开，这样，我终于知道了上帝的速度是什么，那是瞬间的失神，一下子走
　　得太远，远得无法再靠近。从此将会有厚厚的烟尘阻隔我们，不再彼此默契，微笑和认同。
　　只是，他没有对我说Godspeed。
　　一路平安。
　　
　　三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坐在教室里，体育课请了假，却不知干什么好。乌瓶也请了假，抱着一个水瓶站在门口读英语。我尽力不去听她的声音。我的嗓子里干渴，杯子是空的，犹豫一下，拿起杯子往水房走去。刚到教室门口，忽然有个人抱着篮球，热汗淋淋地迎面冲
　　进来，我本能地退了一下，却看见是戚飞。两个人都愣了1秒钟，然后，戚飞毫不客气地扭头往后门走。就在他转身的瞬间，我看见乌瓶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手中已经空了的玻璃杯“哗”的一声，在灰暗的地面盛开成无数晶莹透明的花朵。
　　那些声音和碎片让我们心惊胆寒。
　　乌瓶是为了躲闪戚飞不小心摔倒的。我抬头看他，他放下球，回过来帮惊恐万状的乌瓶捡玻璃碎片。但他不看我。
　　当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尴尬时，我只剩下夺门而逃。我的手里紧握着我的杯子。我发现直到这一刻自己才真正相信，我和戚飞的友谊已经全然灰飞烟灭了。
　　我把冰凉的杯子贴在脸上，依然对自己微笑，没关系，我是坚强的小孩。
　　我看见不锈钢杯子上映出我的笑脸，像一个扭曲变幻的谎言。
　　
　　四
　　
　　周六傍晚乌云密布，可我还是空手出门。我真的什么都不想带。我穿一件薄薄的白衬衣，下面是深蓝色校服百折裙，衬衣的下摆洒在外面，我随手把乘车IC卡扔进兜儿里。
　　当我浑身湿淋淋地出现在A中高三（3）班的门口时，琉璃正挥着扫把扫地，看见我，立刻扔下手里的活跑出来，握着我冰凉的手指惊惊地叫道：“怎么淋成这样！傻丫头，这天气出门哪有不带伞的！”拉着我就往宿舍跑。
　　我穿着琉璃米色的睡衣坐在她的床上，拉过一床被子把自己裹起来。琉璃爬上床来搂住我，玉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的泪水滚落，一直渗进被子里。周围是温暖粘稠的黑暗，那一刻，我终于觉得自己安全了。
　　黑暗中琉璃抚摸我柔软的半干半湿的短发。我呜咽着说：“我真的不知道我错在哪里，我们本来可以一直走下去，可他却逼我做出互相伤害的选择，三年的好朋友现在形同陌路，我讨厌这样！”
　　琉璃捧起我的脸，玉泥，你知道吗，你太美丽太孤独太清高，你的眼睛会伤人，你的心又总是被伤害，你还要拼命遮掩自己的伤口，何苦呢？
　　迷离的光影在我的指尖流动缠绕，柔软和冰凉。风孤独地吹在我们的脸上。我发现这个世界开始让我迷惑和失望，有一根线在我手中，但风的力量很大。我拉紧它，可丝线缠得我生疼，如果我放开，就要永远失去我心爱的风筝。
　　我轻轻地问，琉璃，上帝的速度，有多快呢？
　　没有人知道上帝速度有多快或是多慢，但它却总是为了离开而存在的，不要试图阻止它，就像不要试图阻止时光的流逝一样。也许再怎么珍惜的宝贝都总会走到离开的日子，抱紧它，也只能抱住一句离别的祝福。
　　可是有时候，即使是离别的祝福，也对我们很重要。
　　“玉泥，你知道吗，也许有人受的伤害比你更深。”
　　“谁？”
　　“乌瓶。”琉璃说，“是乌瓶。”
　　
　　五
　　
　　原来乌瓶和琉璃曾在网路上遇见过。
　　“那个时候我正在网易的0592聊天室，骂一个家伙‘崇洋媚外’，这时一个叫‘瓶儿’的人忽然对我说……”
　　“崇洋媚外，不见得有什么错。”
　　“嘁，你是想让我用高一的经济常识来说服你吗？”
　　“难道中国人就一定要喜欢中国的东西吗？那爱好倒是由个人决定还是由血统决定？！”
　　“——呃——这个——好吧：说说看，外国有什么吸引你？”
　　“我只是喜欢美国人的直爽和随心所欲的幽默，还有自嘲。我讨厌礼仪。我讨厌我周围的一切，我渴望新的环境！”
　　“那么，一定是梦想出国了？而且是美国？”
　　“所以要好好学英语，呵呵：）”
　　“呵呵，我猜你是英中的吧？”
　　“英中高二（5）班，你真聪明^-^……你呢？
　　“＠＃＄％^＆~~我是无业游民……”
　　“没关系：）……知道吗，其实我是口是心非的人：（”
　　“？Please contimie.”
　　“现实中的我戴着面具做人，为了英语好可以不顾一切！处处巴结奉迎，装出可爱的讨人喜欢的笑脸。我换来的除了出色的英语水平，还有同学们逐渐的冷漠。其实有时候，我真的一点也不想笑：（”
　　“为什么？？？你根本不必如此，活得太累啊！”
　　“班上有个女孩听过很多迪斯尼英语原声带，英语很好，那是个好别致的女孩，总是穿白衬衣和蓝色百折裙，美丽又孤傲，但她活得潇洒！我买不到那些原声带。我总试图靠近她，可她却知道我的虚伪，她看不起我！”
　　……
　　“你就没想过卸下面具做真正的自己吗？”
　　“不！我只是更坚定了出国的信念，再熬一年我就出头了！”
　　“瓶儿”说完这句就下了线，在琉璃的心里留下一长串的省略号。她隐约记得玉泥说起过班上一个叫乌瓶的女孩，而玉泥，也在英中高二（5）班……
　　“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力，玉泥。”琉璃在黑暗中梳理我的头发。
　　“可我也有。”虽然乌瓶让我震惊，但我仍倔强。
　　“你也有，可你已经伤害了别人。”
　　“这本身就是矛盾的！”
　　“所以需要我们来谐调，”她看着我乌黑的眼睛说，“需要我来帮你谐调。你不是为这个来找我的吗？”
　　“是，可是……”
　　“什么？”
　　……
　　“琉璃，你会离开我吗？”
　　琉璃低下头望着我，不说话。
　　“没什么，我只是想，也许当一切都真如我们所愿之后，美好的故事还会以一句Godspeed来结束的。
　　我们终究要经受别离。”
　　
　　六
　　
　　我真正静下心来接受那些伤害过我和被我伤害的人，才发现有些事的确是我们自己可以把握的，只不过有时我们没有勇气或负担大多。
　　我和乌瓶依然不是好朋友，至多我们也只是见面点一下头或者一笑，但我录下大段的迪斯尼经典对白给乌瓶，包括《风中奇缘》中John和Pocahontas面临选择时的对话：
　　Tom：Going back is his on1y chance. He will die if he stays here.
　　John： Come with me？
　　……
　　Father： You must choose your own path.
　　……
　　Pocahontas：I needed here.
　　John：Then，I will stay with you.
　　Pocahontas：No，you must go back.
　　John：But l can’t leave you.
　　Pocahontas：You never wil1．No matter what happens，I will always be with you,forever．
　　……
　　Tom：Good luck ahead.
　　Godspeed,John.
　　我告诉乌瓶，这是迪斯尼唯一一个以离别结尾的爱情故事，最凄美。
　　乌瓶望着我，纯净的笑容盛开。
　　至于戚飞，尽管我们依然不说话，但已经不再互相逃避闪躲了。我相信这至少，是一个好的开始。
　　
　　七
　　
　　乌瓶要去美国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年级，会考在即，每个人都羡慕她的好运气。我虽然早知道这一天会来，却也没料到这么快。
　　她去机场那天，我请假去送她。
　　阳光轻轻地洒在机场明亮的大厅里，我看见乌瓶提着两个大箱子，孤单地站在机场的人群中，我说，很沉吧？
　　她笑笑：“我爸妈都在美国，他们会来接我。”
　　我点点头。
　　“玉泥，我谢谢你。我原来以为，像你这样的女孩，我从来都只能远远地看着……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改变。”
　　“可我无法改变你。”我淡淡地笑。
　　“呵呵，我这种人，奴颜媚骨的事做惯了，只能这个样子，换个环境也许会好些。”她顿了一下，目光忽然惶恐起来，“有时候我害怕，也许环境并不能改变什么。”
　　我把眼睛看向机场外，那里有明媚的画面和声音：“还记得《风中奇缘》吗？”
　　“‘迪斯尼唯一一个以离别结尾的爱情故事，最凄美。’你说的。”她笑。
　　“No matter what happens，I wil1 always be with you，forever.”
　　“Good luck allead．”乌瓶轻轻地说。
　　“Godspeed，John.”我看着她泪光后闪亮的眼睛，“Godspeed．”
　　溜回学校的时候，正碰见戚飞去打篮球。他头也不抬地对我说：“英语老师在找你。”我停住脚步，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戚飞，Godspeed！”他疑惑地回头：“什么？”我微微一笑，轻轻地告诉他：
　　“一路平安。”
　　
　　创作谈：《离开》
　　那天下着小雨，我穿着薄薄的白色衬衣和深蓝色校服百折裙去一中。回声和凌在校门口接我。呆会儿可能还会见到秋叶.劲风和NPC。他们都是咖啡二站上的网友，有的是给我回过文，有的是我看过他们的文章。回声拉着我去篮球场找秋叶。那是个看上去很普通的
　　男孩，一转眼我就会忘记他的模样，虽然他打篮球，可我还是觉得他长得有点书生气，他走过来冲我笑的时候，我听见自己轻轻地说，我是五叶桔。回声说初中时就觉得他才气纵横，可我实在想像不出秋叶这样的家伙怎么会写出“咖啡五大狼”这种疯狂又变态的文章来，呵呵，原来人真的不可貌相。
　　那天晚上我和回声坐在一中的玉兰树下唱歌，大多是唱王菲的。秋叶坐在我们旁边，很少说话。有薄薄的白色的光透过树叶洒下来，让人误以为是白玉兰的香味。回声不断地唱《暧昧》，又是林夕的词，听得人只能感叹而没法言语。最后一句记得清楚，是“天早灰蓝，想告别，偏未晚”，感觉像宋词。记得sweetwhite有一篇文章贴在咖啡上，就是用这句歌作的题目。那是我喜欢的风格，所以看得仔细。
　　那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夜晚，我说了我和戚飞的事，惹得回声“批评”了我好久。她说你应该答应做他女朋友，我说这不行。我不属于任何人。也许我真的很保守，但我从心底涌起对戚飞深深的歉意。我们从此只能形同陌路。秋叶在黑暗中惊讶地看我，他吸一口气的声音听得我心虚。回声唱起刘若英的《后来》：“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桅子花，白花瓣，落在我蓝色百折裙上。
　　这样美好的夜晚在不经意间让我握住，可即使在这样的时候依然有什么在离我们远去，没有谁会因为不舍而留下，没有谁能把握离开的速度，也没有谁会对谁再说一句：Godspeed。
　　一路平安。
　　我把头轻轻地靠在回声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