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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会站在这座陌生的烟厂门口。这是一座被遗弃了的烟厂,它座落在西班牙安达卢西亚大区首府塞维利亚城内。准确地说,在城内沿着中心大广场,绕过一大片幽静的花园,就能见到西尔皮斯街上一幢巨型长方石砌的建筑。这座古老而沉重的建筑大门上有一块椭圆形棕红色的门牌,刻着安提瓜烟厂的名字,门框的上方镶着制烟工具、烟叶、烟民的铜饰图案。这就是建于18世纪的西班牙皇家卷烟厂旧址。哥伦布发现了美洲新大陆,从那里带回了咖啡豆与雪茄烟叶,欧洲第一家国家垄断的卷烟厂就在这里诞生了。
史料记载,1812年卷烟厂决定招收女工,这本是纯粹出于经济上的考虑,因为女性的手指更灵活,工作效率更高。1830年,年轻的法国作家普罗斯佩·梅里美来到塞维利亚,这是他第二次来西班牙了。这时,他已写作了短剧集《克拉拉·加苏尔戏剧集》、抒情民歌谣《独弦琴》、戏剧作品《雅克团》《卡尔瓦亚尔之家》、历史小说《马泰奥·法尔科纳》、中短篇小说《查理十一的幻觉》《攻占炮台》《塔曼戈》等。他在塞维利亚看到了一种前所未见的场面:女工们从高高的大铁门中成群结队闹哄哄地走出来,他的创作灵感从这里发芽抽枝了。1845年他的传世小说《卡门》在《两世界》杂志上发表了。
《卡门》创作背景与人物原型都是出自这家卷烟厂。我在1980年购得一本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梅里美小说选》。法语翻译家柳鸣九在前言里写道:“此人肯定具有某种独特的才能和动人的魅力……而仅仅是,或者主要是靠不到二十篇中短篇小说,就在深受后代读者赞赏的十九世纪法兰西文学中占有了一席光荣的地位,进入了司汤达、雨果、巴尔扎克所属的不朽行列。”我对梅里美的尊崇即是从他的小说《塔曼戈》开始的。我写海洋小说,而《塔曼戈》是一艘贩卖黑奴的海船的故事。当然,小说《卡门》也读了,后来又在上海大剧院观赏了由西班牙剧院演出的歌剧《卡门》。歌剧《卡门》是由法国音乐家比才在梅里美小说的基础上谱写的,1874年他完成了这部一生的最后作品,也成为了他的巅峰之作,是当今世界上上演率最高的一部歌剧。
阅读的记忆使我与这座烟草厂有了亲切感。我寻找《卡门》在烟厂遗存的痕迹。作品与实物陡然缩短了距离,时空也穿越到温暖的岁月光隧中。
烟厂主楼边有一栋小房子,门上有一标牌“一号囚室”。据说,这里曾关押过一个名叫卡门的脾气火爆的女工,原因是她与工友打架。这个人物的出场对梅里美有了轻微的刺激,幻化出小说的由头。《卡门》中卡门因为一位工友说了一句夸耀自已有钱的话刺痛了自尊心,用切雪茄的刀子在工友的脸上划上了两道斜十字。卡门被押往另一所监狱———城市监狱,才有机会半路哄骗押解他的警卫班长唐·何塞让她逃跑。小说的逻辑有了合理性,得以编造下去。
何塞站岗时警亭就在眼前,两百多年了还完整无损。岗亭主体用坚固的长方岩石砌成,六角型,底基凸出的弧状条石嵌在护厂堤基上。亭上竖长的观察孔面向护厂堤外,当年烟厂戒备森严,是正规军人护厂。也就是说何塞是国家正规士兵,就是这位老实巴交、与女人说话都脸红的班长掉进了卡门的情感陷阱。作家描写何塞眼中的这个波希米姑娘的形象:“她穿着一条非常短的红裙子,露出她的不止有一个破洞的白丝袜,还有一双小巧玲珑的红摩洛哥皮鞋,鞋子用火红的绸带系住。她推开披肩,让她的两只肩膀暴露出来,还显出她的衬衫上面一大束金合欢。她的嘴角上衔着一朵金合欢,她向前走着,腰扭来扭去,象科尔多瓦养马场里走出的一匹母马。”虽然岗亭的石块己经失去原来的光质,变得黑斑满身、黯灰无光,《卡门》的故事依旧光彩照人。
比才的歌剧中,在亭岗前卡门唱起“爱情是一只不羁的鸟”,她相中了何塞把花扔在他的脸上,何塞捡起花,唱道:“多么美丽的眼睛,多么芬芳的花。”何塞在押送卡门去牢狱的路上放了她,这件傻事让他走向了绝路,那个该死的副官与他为争夺卡门发生了激烈冲突,情急之下他用刀捅杀了副官。何塞犯了死罪,成了在逃犯浪迹天涯。
岗亭隔着一条深深的壕沟,当初也许是一条护厂河,壕堤用平滑的大石衔砌,边缘上是一圈三格竖杆的铁护栏,铁护栏的蓝漆是新刷的。护厂壕沟把厂区的建筑团团围着,约有十公尺宽,己没有一点水,积叠了松软的黄土,长着浅浅的野草,沟底昂扬而上长着三株树。遥远年月的古沟继续讲述着这个奇特的爱情故事。
當我站在塞维利亚城的皇家骑士俱乐部斗牛场时,卡门的悲剧故事有了终结。我无意再叙述那座建于十八世纪的富丽堂皇的半圆型拱廊和王子门。我只说斗牛场门前一座英姿勃勃的斗牛士塑像,这就是卡门移情别恋的斗牛士卢卡斯。卡门滔滔不绝地对何塞谈起这个机灵的斗牛士,引起了何塞的警惕,后来去观斗牛时亲眼见到卡门对斗牛士献殷勤。他的爱变成了疯狂,他百般劝阻卡门离开卢卡斯与他远走高飞。卡门执意不同意,她说:“你想杀我,这是命中注定,可是你不能叫我让步。”何塞失去理智大声喊:“最后一次,你愿意跟我一起吗?”卡门跺着脚说:“不!不!不!”她把何塞送到她的一只戒指从手指上脱了下来,扔到了树丛里。何塞砍了她两刀,可怜的姑娘为爱的叛逆就这么死了。
斗牛场对面不远处有一片桔林,那里有一座叫“雪茄厂女工卡门”的塑像。我在塑像前良久端祥这位为爱不屈的姑娘。她有着椭圆的小脸,清秀精巧的五官,一只手拎着长裙,另一只手叉在腰间,敞胸而立。我的耳畔响起了比才的歌剧《卡门》中著名的乐曲《在塞维利亚城墙边》《斗牛士之歌》《花之歌》《阿尔卡拉龙骑兵》……
厚实绿郁的桔树叶片中还未成熟的青桔果实累累,这是阿拉伯传统的苦橙,它酸涩多汁不能食用,然而香气沁人。苦橙砸落在湿漉漉的街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