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韶九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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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


  “他们说你是中州大陆最放荡的女人。”
  “是自由。”
  “据说你年轻的时候有次出海……”
  “什么?”
  “据说你年轻的时候……”
  萧九接住男孩们抛过来的酒壶,仰头便饮:“我现在不年轻?”
  一众小伙子嘿嘿哈哈,气氛一下子活络,他们也放开了胆子:“你在东海贩毒的那段时间,当真一个月里睡遍了东海海盗?”
  “胡说八道,我是配种的牲口吗?”萧九低头喝酒,面不改色,“是两个月零三天。”
  天空很平静,连星星都不闪烁了,像沉默的海。
  可年轻人却很快活。
  这个女人带领着他们九死一生,在蛊毒肆虐的绝境,冲破重重包围的感染者,攻占了这座补给站,获得了药物、粮食和工具。他们坐在屋顶,头顶是浩然星辰,脚下是檐脊绵延。
  夜空依旧是黑的,但黎明已近,他们坐在这里,可以最先看到这座城市的曙光。
  淡橘色的空气里漂浮着白色磷粉,随风打转,融进夜色里变成了新的星星。那是他们死去的同胞与僵尸混在一起,高温蒸汽融化了尸首。
  摇摇欲坠的储油罐嘎吱作响,不时有灰尘和铁锈落下。
  耳边是锅炉巨大的轰鸣,高大的烟囱喷吐着浓烟,他们咳得满脸是泪。
  由死挣得的生,年轻人们有必须快乐的理由。
  听萧九这么说,他们愣了片刻,哄然大笑起来。
  “哎,有件事,兄弟们好奇很久了,始终不好意思问。”
  萧九笑了:“是我和傅为荧?”
  “对啊!说书的、唱戏的、写话本的,全都在讲‘九年前,天下第一的机甲训练师爱上了自己的偃偶,为此不惜与天下为敌,偏偏又赢尽了天下。’无论在中州哪个角落,只要演出这个故事,必定一票难求、客满为患。兄弟们难得见到真人,太好奇了,都想知道真相到底如何。”
  萧九被他那句“真人”逗笑了:“怕不止这些吧。你们还想问我是否当真为了傅为荧,翻脸背叛中州,屠戮江湖,亲手杀死养父母,干了禽兽不如的事。”
  萧九幽幽道:“大概是觉得,我们共同出生入死,如今是生死之交了,可以谈些私事了对吧?”
  年轻人们面面相觑。
  萧九撇撇嘴:“咱们啊,离生死之交差得远呢。”
  “是、是兄弟们冒失了……”年轻人不安起来,猛地递上酒壺,“喝酒!喝酒!”
  “不过又何必生死之交呢。”萧九低头笑笑,“随时可以问。再不跟人讲讲,我都要忘记了啊。”
  她手指轻叩着膝盖,似乎陷入回忆。
  “江湖总把傅为荧传得神乎其神,大概是那场战争被他杀怕了。其实,他最初,只是唐门研制的一具高度拟人的机械偃偶,有着模拟人的皮肤、温度和语言。
  “为了驯化这具偃偶,其实我和他有过三次决斗。第一次,我赢了,他不服,相约来年春天再战。第二次是在渭水边,漫天花雨,满地落英,我们先站着打,后来他踩到溪边石头滑倒了,我便扑了上去。风吹着,天上的云重叠一起,又散开,莲叶田田,鱼戏溪间。他站起来不慌不忙:‘你要负责啊。’
  “偃偶是没有表情的,但那一次,我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他笑了。他说:‘负责——赔我这身衣服。’”
  “也太小气了,比武弄破了衣服竟然要赔。”鼻尖顶着粉刺的男孩没听明白,“不说这些——你们比武为啥撕衣裳?第二次比试,到底你俩谁赢了?详细讲讲,你制胜一招是啥,怎么出招的?”
  然而他话音没落,便被身边年长些的同伴敲了头,大家吃吃笑起来:“半大小子听不懂,别什么都问。”
  “第三次比武,我二十五岁。我俩被中州追杀走投无路,都有了死志,便相约回到八台山唐门废址,最后比试一次,同归于尽。”
  “这里?”
  “对。那一次,我又赢了。”萧九停顿了一下,“我把他杀了。”
  男孩们安静下来,大声喝酒、大声聊天都停住了,齐齐看着这个坐在屋顶上的女人。终有人试探着问:“我们以为你会随之自杀。”
  “傅为荧也这么觉得。”萧九很平静,“傅为荧消失前说,他不服,让我好好活着,守护他的机甲部队,等他归来再次决战——我赢了他三次,竟还没把他打服,还要再战,连死都不行。他算什么东西,多霸道,多可笑。”
  “你守在这里,就为等他?”
  萧九有些含混:“我、不知道。”
  “山底下的机甲大军失去统领,始终是江湖隐患。我在犹豫,可以彻底毁掉它们……”她停了一下,声音很低,“但我舍不得。”
  “因为傅为荧?”
  萧九抬头看向说话人,她的目光也很困惑。
  “我不知道。”
  她手指庆叩膝盖的动作变慢了,语速也缓下来:“我后来在想,也许他说的决战,并非武力,而是指……”
  “指什么?”
  鼻尖长痘的男孩声音停住,他没机会提问了。
  他只觉眼前一片血红,身后热浪滚滚,原本斜跨屋顶自在喝酒的女人忽然跳起一脚横扫,将他们几个踹落地面。
  地面像熔钢一样烫,他们的衣服滋啦作响,是皮肉烤焦的味道。
  巨大的烟囱轰然倒下,烟火升上天空,点燃了云彩。漫天的火云烈烈燃烧,随风而飘,下起了火雨。大团大团的火球从天而降,地面的黑油被点燃,风头卷着烈火,空气中的污染物被点燃。
  只是一瞬间,火势便一荡千里。
  远处不断传来工坊爆炸的声音,更多的黑油泄漏,更多的污染物飘散,漫天的滚滚浓烟里闪烁着通红的火光,木铁混合结构的高桥融化,空中的琉璃栈道崩碎,烟雾迷蒙深处,传来凤凰幼雏的惨叫。   萧九最先察觉异样,却只来得及将近身几人踹下屋顶,燃烧的储油罐半空砸落,“轰隆”一声巨响,萧九和补给站一起被炸成了一团巨大的火球。
  天地都着了火。苍穹浩瀚,陆地广袤,尽成火海。
  灾难来得太快,生灵涂炭,万物劫灭,麓战余生的年轻人们迎来了真正的末日。

【一】


  这个“寻找答案”的故事,要从九年前讲起。
  八台山唐门。
  夜很深了,天上下着细细的冰粒,渝中的冬天总是如此,不见北方那种大片的雪花,只是密密的霰,来不及落下便化了,可寒意是渗进皮肤的,钻经入髓。
  风湿又犯了,睡不着的时候,唐畹常常乱琢磨,书中谈的雪到底是什么样?李贺写“宫城团回凛严光,白天碎碎堕琼芳”。蜀地产盐,他想,是天上下盐巴吗?
  可李贺又写“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他想不明白了。失眠的男孩啃着手指,撇撇嘴,也许李贺是个色盲。
  冰粒被风卷起,砸在窗棂上,窗外更远处的黑夜里,人声嘶吼、马匹奔跑、铁器相交,这些声音混杂一起,有些吓人。
  渐渐地,抵抗的声音越来越弱,武器挥动的声音渐渐靠近。
  他又把被子紧了紧,更深地挤进姐姐怀里:“后来呢?上次讲到姐姐遇到了水妖,然后呢?”
  夜深物静,男孩的声音显得格外伶仃。
  “还没睡?”被子里,姐姐的手轻轻揉着他的膝关节,帮助舒络血脉,“这是哪个故事了……”
  男孩子感到敷衍了,啃着指甲不吭声。
  姐姐将他的手从嘴边拿下,可没多一会儿,他又啃了起来。这是婴儿时期留下的习惯了,紧张起来便忍不住。
  男孩抱怨:“你上次讲的,第一次闯荡江湖时,坐船出海遇到了水妖,整艘船掉进海里……”
  “哦,那个。”
  “后来怎么样了呢,你是不是被水妖吃了?打败它了吗?”
  “是不是傻。”
  若我被吃了,现在讲故事的又是谁呢?
  姐姐皱眉,苦笑,却又无可奈何。
  “所以……所以……我们——人,真的可以战胜妖怪吗?”
  他是个腼腆的孩子,总怕失礼或突兀,即便跟最亲近的人也很难直接地表达自我。
  实际上,前些天还被允许出门时,那些闲言碎语他全都听到了:家族里天工流研制的偃偶机甲们全都活了,纷纷反抗主人,家族里死了许多人。是姐姐——父母收养的义女惹出了祸事,是她带来了唐门的灭顶之灾。
  男孩絮絮叨叨着东拉西扯,却把心底话留了三分。他实际想问,你做了什么错事?又或者,你,跟这偃偶复活……是否有關联?
  姐姐不出声了。
  外面那些人影越来越近了,兵戈相击,鲜血四溅,庞大的机甲黑影落在窗上,张牙舞爪着,像横行的怪兽。
  男孩挪了挪身体,找了个舒服位置,看着姐姐脖颈枕了下去,他牙齿轻轻咬着她衣领处的布料,有点咸。
  他问:“姐姐能打败最厉害的妖怪,是个大英雄。”
  姐姐沉默着揉腿。她不是柔弱的女人,手指长而有力,指腹有常年操持铁器留下的茧,摩挲着皮肤,又酥又痒。
  他有些迷糊了,但不甘就此睡去。
  “像传奇故事里那样,姐姐是个大英雄,对不对?”
  他双手扒着姐姐的脸颊,非要一个答案不可。
  “小孩要听话睡觉,明天回答你。”
  “姐姐是大英雄,大英雄不会是坏人。”
  唐畹依稀听到姐姐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勾了嘴角,心满意足,没一会儿便在这舒舒服服的感觉里睡去了。
  他做了个梦,似乎回到被母亲胎盘孕育的时光。他蜷缩在熟悉的温暖里,听见温柔的声音:“阿畹,要学会爱。即便只剩自己一个人,也要爱……”
  渐渐地,那声音消失,他似乎陷入了更深的昏厥,他觉得寒冷了,这次包裹他的不再是温暖的胎盘,而是一块巨大的冰块。
  第二天,男孩是被窒息感憋醒的。
  他身上被族人的尸体压着,是偃偶工坊的三叔伯。三叔伯有双灵巧的手,家里的人钻研技术,都不太喜欢跟小孩子来往,但三叔伯却很有耐心,常常会用边角废料做了竹蜻蜓送给他们这些小孩子。
  如今他的手已经僵冷了。
  唐畹静了一会儿,觉得眼睛疼。他记得族里老人们说人死了不能哭,不能让逝者背负眼泪离开。于是他的鼻头都红了,紧抿着的嘴唇渐渐渗出血,他觉得自己要憋死了。
  他费力推开尸体,站了起来。尸体落到床上,很轻地“扑”了一声,他眼泪落了下来。
  昨夜最终下了雪,窗棂积了食指厚的一层,是赭褐色的,像陈年的铁器生了锈。
  三叔伯的背部被一分为二,创口由颈至臀,深可见骨。
  姐姐不见了,她留下最后的话语,告诉他,要爱,再难也要学会去爱。温暖得仿佛一场幻觉。
  这一年阿畹五岁,他第一次见到雪。他想,李贺错了,书上也错了。
  雪,是天地缟素,万物戴孝。
  九年后。
  蜀东八台镇,思归号正沿着轨道滑翔、起飞。
  远处的凤凰发出一声哀鸣,最后一次飞过天际,尾羽燃着火,点燃了云彩,晚霞便亮了起来。碎钻般的光点纷纷升起,凝结在空中,成了万千星辰。白日已尽,长夜来临,凤凰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收束起翅膀滑落星河,如一道流火坠向大地。
  永夜至,老凤将死,万物染哀。
  “欢迎登上思归号,诸位的生命已不足一个时辰。”舱内,响起一道怪异的男声,“莫要怪咱们江湖同道赶尽杀绝,只怨各位自己不识时务。萧九恶贯满盈,与兄弟们有深仇大恨,我们是非杀不可。您几位却为了八台山唐门遗址里的那点宝藏,阻止我们进山。那就休怪了——也是无奈之举,劳几位多多体谅。不会白死的,八台镇的家伙们会感激你们的,呵呵。”   二十余名身中迷魂散的江湖人瘫软在地,投向他的目光尽是死气。这样的情境已重复太多遍,男人似乎也懒得废话了:“老规矩,每间隔一盏茶的时间,我会随便选一个人跳下去。”
  “随便”二字是格外的重音。
  人们面面相觑着,被逼到了生死的境地,心底各自盘算。
  “——诸位皆江湖赫赫有名的豪杰大侠,武艺高强,智术多端,即便中了迷药,依然有那么一点点不让人放心。我么,嘿嘿,就是个监工,不用太在意,嘿嘿。轮到哪位大侠时含糊犹豫了,需要我临门一脚相助,您招呼一声就成。”
  男人言罢,为表警示拍了拍机舱。不久前,他的这只手冻伤了,眼看着丧失劳动力,成为人群里的负累,他咬牙挥动长刀,当众自断一臂,如今肘部以下只是一根木钩。无所谓,木钩男不在乎,反正他尚有价值于是活了下来,反正这批被送上思归号的牺牲品不是他。
  他面无表情地拉开舱门,将第一个人推了下去。
  苍然群山间,猿声长啸。
  从思归号上向下看去,群山深处,坍塌的建筑、满地的油桶、支离将倒的烟囱,证明了唐门曾经的辉煌。
  重山之外是波涛汹涌的大江。
  有风起,江面漂浮的硫磺被龙息点燃,腾着橘色的烟雾。鲲鹏化鳞为羽,从斑锈的巨轮间覆浪而起,羽翼担负着废弃的黑油,背风而图南。
  更远些的地方,极东处有若木参天而立,其下烛龙瞑目而息,日暖月寒,黑夜降临。星空与灯火在同一时间亮起。琉璃制成的栈道在木与砖的建筑间穿梭,渐渐从灯火中现形,粼粼立立,静默无声,如上古冰冷的巨兽矗立。
  梧桐朝朝,纵横交错的飞廊上传出凤凰的哀鸣,是众神寂灭,末日悲歌。
  这架思归号由八台镇起飞,目的地是群山中的唐门遗址。
  思归号的乘客们大多江湖人,他们自四面八方会集到八台镇,目的大体相同——进入唐门旧址,寻找唐门留下的机关制造术。
  然而,寻宝的江湖人不料遇到了蜀地难遇的大雪。积雪封山,他们却又不甘心离去,便退守八台镇,商定暂且偃旗息鼓,在八台镇安营扎寨,明年开春再伺机入山。可就在这时,来了另一群江湖人,他们叫嚣着杀入八台山唐门遗址,要向萧九复仇。
  于是第一批寻宝的与第二批复仇的爆发了冲突,寻宝的说此时天气恶劣,破雪入山得不偿失,更何况萧九至今生死不知,不如少安毋躁,等开春再一探究竟。而复仇的则一刻不愿多等,他们说正是萧九一手造成当年的机甲祸事,她的手染过半个中州的血,是恶贯满盈的畜生。
  复仇者的态度很强硬,他们在饮水中放入迷药困住寻宝的,将这些阻挠的人以战败者身份送上了思归号。思归思归,一去不归。
  复仇者杀死萧九的心意坚决,无视任何阻碍,宁肯错杀,也决不放过。他们摆出了不惜同归于尽、血流成河的架势,只为拿走萧九的命。
  于是,在蜀东的这个小镇,谋财的遇上了害命的,寻宝者们像圈养的家禽,徒劳扑扇几下翅膀,便一个接着一个地被抹去了踪迹。
  阿畹是思归号上最特别的一个。
  贰机真人已注意到他许久了。
  贰机真人老了,独子也在几年前的一次意外中死去。他这次来到八台山对唐门机甲不感兴趣,只为带着孙女小月到江湖上历练历练、增长资历,盘算着回去便帮孙女在门派立足。可如今他们一起被抓上了思归号。他看着身旁的少年,就仿佛看见了晕在一旁同样生死未卜的孙女。
  少年比众人都晚到八台镇。那是个微雪的清晨,道长在客栈的后院里吐纳,这个少年敲门,似乎是想讨水。然而他支吾半天,未及开口,脸先红了。
  当时,少年的羞涩给贰机真人留下了格外深的印象,寻找唐门机甲的行动变成了一场漫长的拉锯战,消耗精力与耐心,日子无尽枯燥,他开始留意这个有意思的小孩。
  小孩孤身一人来到八台镇,恍然不知此处已是龙潭虎穴。他仿佛出游的公子,穿着一身剪裁精致的淡紫色长袍,腰间挂着与他身量不相符的机关工具箱,肩上还背了个鼓鼓囊囊的行囊。他的身材稚幼纤弱,从背后看去,几乎是只见个大行囊缓缓挪动。他似乎也是个来此处寻找唐门机甲的贪心人。但又不像,因为他实在是太年幼又太文气了,纤弱稚嫩,含蓄有礼,平日独来独往,沉默寡言,根本不是个江湖人。
  更像是谁家没睡醒的小孩,贰机真人想,迷迷糊糊地迷了路走到此处,尚未做好准备便出现在众人前,仓皇失措,然后便被迷迷糊糊地送上这架思归号,送上死路。
  贰机真人侧头,即便这样生死危机的时刻,身旁的男孩依然雙目迷茫,神思不属,完全没听到自己的说话。他轻轻挪动身体,碰了碰少年:“孩子,别害怕。”
  愣神的阿畹似乎吓了一跳,转头看向这个和自己说话的老人,是张陌生的脸孔:“前辈……”他不擅长面对陌生人,尚未想好说什么,脸先泛红了。
  阿畹抿着嘴,雪后的阳光折射而入,将他眉头映成一抹淡金色的绒毛。他的嘴唇只比脸颊多了一层淡粉色,像薄薄的桃子皮。
  “孩子你孤身一人来到这里,也是为了八台山唐门的机甲制造术?”
  阿畹摇头:“为调查九年前的悬案。”
  “九年前……莫不就是唐门机甲作乱之事?”
  阿畹点头。
  贰机真人皱眉:“可如今,唐门只剩一片废墟,早已经没有活人了。”
  “我要找的,便是个死人。”
  贰机真人:“……死人?”
  阿畹咬着指甲,低声道:“有件事我不明白,想了九年都想不明白……我定要向她问清楚。”
  “问谁?”
  “萧九。”
  此言一出,思归号上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身上。
  不可思议者有之,目瞪口呆者有之,鄙夷不耻者亦有之。
  他们劝诫这个看起来未经世事的少年——
  萧九是中州最臭名昭著的女人。
  阿畹抬头看着那人。
  那人道:“她荒淫无耻。”   萧九出生没多久便被抛弃,由一对唐门夫妇收养。随着年纪渐长,她淫乱放荡的本性流露,听说她勾引自己的养父,事迹败露不得已出走江湖。在江湖上,她变本加厉,与每一个男人上床,昼夜颠倒,晨昏不分。在萧九最声名狼藉的鼎盛时期,她心血来潮的一个念头便足以让年轻男子荡尽家产,随后将他抛弃。
  她甚至算不上妓女,她没有金钱的欲求。她就是欲望本身。
  阿畹不说话。
  另一名江湖人劝道:“她弑杀无度。”
  萧九开始对这样的生活厌倦,她寻求更加新奇刺激——她爱上了一具唐门的高级偃偶。萧九始终对被赶出唐门的事耿耿于怀,对养母心怀怨恨。她带着那具偃偶杀回了唐门,灭了唐家满门,亲手杀死养父母。
  听至此处,阿畹微不可查地颤了下。
  江湖人觉得不吭声的少年冥顽不灵,决定祭出杀招——
  “萧九带着唐门的机甲作乱造反,它们组成军队横行肆虐,为祸江湖。萧九恶贯满盈,被整个中州追杀,最终走投无路回到唐门,与那架偃偶一起,在此同归于尽。”
  他们看了眼低头啃指甲的阿畹,加重语气:“你不可能找到一个死人。”
  阿畹此时有了反应。
  他很腼腆,音若蚊蝇:“她是英雄。”
  “什么?”
  “我不信。”他摇头,“英雄不会死。”
  “你不信什么?”
  “什么都不信。”阿畹低着头啃手指,“我没看到的,我都不信。”
  “你这孩子……”
  这固执的小孩啊,真是不可爱。
  又过了盏茶的时间,马上轮到贰机真人的孙女小月跳下思归号。
  阿畹也顺着贰机真人的目光看过去,思归号已来到唐门旧址上空,小月中了迷魂散,全身发软,正四肢耷拉着被拖到舱门处。
  “其实……我认得前辈的。”阿畹脸上的薄红尚未褪去,“那杯水,非常感谢。”
  这是个腼腆的男孩,他羞于表达,却行动坚定。
  他双手积蓄力量,硬生生凭借腰腹力量将自己的身体扔了过去,意图用身体撞开贰机真人的孙女小月,代替她自己跳下去。
  然而不及他有所动作,归号忽然失去平衡。原本积蓄力量的少年摔倒在地,肌肉一阵抽搐。
  橘色纱幕上的蜘蛛被弹落,小虫在狂风暴雨中飘零,思归号倒栽葱地向山间坠落。舱体剧烈颠簸,天旋地转。
  外面的景物迅速变化,如入异世,如堕修罗。
  思歸号再次颠倒,男孩儿一个不慎被甩出舱外,千钧一发之际他双臂抓住螺旋桨,稍微缓解冲力。他的身体悬空,只靠双臂借力,迷魂散的效力尚未散去,抓住螺旋桨的手指正一根根滑落。
  他对自己的四肢全无感觉,仅凭着一股决不能死的强烈意识,手指抠紧钢铁,指甲劈开,鲜血流出又迅速遇冷凝固,手指与机体凝在了一起,又在接下来的颠簸里被甩开……
  阿畹咬着牙,试图用腿勾住窗框。一手揽住孙女的贰机真人探出了半边身子,伸着另一只手,却与他的脚踝一次次错过,又一次接近。
  终于手指碰到了脚踝,即将抓稳,二人面上俱是一阵轻松。
  就在这时,思归号尾部储油罐燃了火,机身迅速翻转,唐畹被彻底甩飞。

【二】


  中州,八台山。
  思归号坠机的轰隆巨响,惊不醒这群山间的唐门遗址。
  巨龙还在地底沉睡,头脚相连,蜿蜒纵横,西至昆仑,东达蓬莱,鳞甲突刺地面变成高兀的山峰与巨大的岩石。几十年前,唐门开山凿空、挖地百米,以精铁铸造出机关鲸,借助风势水利在千万年前死去的巨龙骨架中轰隆而过,岭南的荔枝清晨被采下,下午便送抵昆仑山顶,表皮上还挂着露水。
  随着唐门的灭亡,这机关鲸也被荒置了。
  某个荒废的机关鲸停泊点,埋藏着龙骨的山洞幽深,永夜似的无边黑暗。
  这里是一座坟墓,埋葬了萧九和傅为荧的传奇故事,也埋藏着他们留下的机甲军队。
  女人推着泔水车绕过几处嶙出的怪石,来到废弃停泊点最深处的垃圾堆放地。为了阻挡恶心的气味,她的脸孔用粗布层层包裹,看不清面容。大雪封山了,此处冰窖似的寒冷,她却只是胡乱将四五件衣服套在一起,里出外进,大洞掩着小洞,袄裙套着长褂,不伦不类,臃肿不堪。
  看起来女人的年纪不小了,这一车泔水已有些吃力,推不了几步便喘着粗气,要停下来歇一歇。山洞地面坎坷不平,泔水颠簸出来,女人的两手尽是菜叶和污物。她随意甩甩手,抬脚踢死了正啃她裤脚的老鼠。
  大约一个月前,这个清理泔水的女人开始忙碌。
  两年前,持续了七年的机甲战争结束,也终结了唐门的盛世传奇。唐门一死,好似中州江湖的一场鲸落。江湖传言,萧九虽然离经叛道,但无可否认是不世出的天才,她一生投身机甲之学,无论智力、体力都达到了人类的极限。萧九在战争末期最终回到了八台山,将自己的研究成果著书传世,随后与心爱的偃偶同归于尽。江湖客们前来寻找机甲大军和萧九留下的秘笈,却不料被一场风雪前所未有的风雪困在了八台镇。
  大雪封山,凤凰哀鸣,群兽逃散,八台镇成了一座有进无出的死镇。这处深藏地底的废弃机关鲸停泊点,有一条尚未竣工的隧道正与八台镇的地下排水管道相接,上百号人口的吃喝拉撒、生活垃圾,便被排泄到了此处。她便负责清理这些泔水,再去镇子换些口粮。
  饥饿是一团火在心底燃烧,催促着她谋口饭吃,再苦再累的行当也不怕。
  更何况,这样的肮脏角落无人关心,她对这份不引人注意的工作很满意。
  情况是何时起变得糟糕呢?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收泔水的女人有些模糊不清了。
  山谷荒凉。有时泔水打扫干净了,她也会慢慢沿着那条隧道走去外面,换些基础的生活品——或是单纯地看看城镇,看看人。
  活灵活现的、会说会动的人。有表情,冒热气。
  这是一条只有她自己知道的通道。   随着复仇者们的加入,被暴雪围困的八台镇中存粮渐渐捉襟见肘。她在清理泔水时,见到了细碎的人骨,她知道外面开始易子而食,距离弹尽粮绝不远了。
  饿死的人、啃食尸体的野狗、饿死的野狗、分解野狗尸体的虫子……在山洞的腌臜角落里,满目皆是,这些日子她清理着垃圾,已见怪不怪。
  她倚着墙壁歇口气。倒了这一车垃圾,推空的车回去,再收下一车……不远处,堆着几具粼粼新骨,被野狗拖得残破不全。旁边,是一堆七零八落的机甲关节。
  她记得这件事。
  镇子里的江湖人都活不下去了,粮食不够、棉衣不够,甚至连洁净的饮用水都成问题,每天醒来,门外都有冻死的新骨。前两天,有几名江湖人按捺不住了,他们摸到了这里,甚至企图顺着隧道偷走一具偃偶。然而不过徒劳,机甲大军的管理中枢系统——“平则鸣”发现了他们的踪迹,迅速果决地驱逐了入侵者。待她推着泔水车路过时,正看到几名偃偶打扫收拾残局,江湖人已枉送性命。
  她想起了方才的那声爆炸,估计是天上的铁东西掉下来了。
  谁知道那些江湖人又出了什么幺蛾子,他们永远不死心。
  她缓缓地推着车,收泔水是最底层的工作,但女人的动作是麻木的,似乎已放弃挣扎,这个世道不容易,为了活下去,她什么都能忍。
  接近八台镇的出口,一处山石后面传来凌乱的人声。
  紫衣男孩昏迷在地,他很年轻,眉目稚嫩隽秀,是介于男孩与少年之间的气质。
  一名壮汉弯着腰,搜走了他的钱袋,似乎仍不合算,又转回来将男孩的衣服也扒走了。
  女人抬手挥挥身边成群的苍蝇,抬起泔水车,准备开始下一趟。
  在这里,困境仿佛一双粗糙的大手相互揉搓,磨砺去了一切矫饰伪装,人类变成只剩上下两个孔的动物,分别对应着最原始的欲望——食与性。
  与世隔绝的地下隧道,最原始的欲望被释放,她管不了,也管不过来。
  正要离开的壮汉被同伴拦住了。
  男人聚了过来。有人推推那个壮汉,淫笑着,眯起眼睛不言而喻,他们勾肩搭背抓着裤裆,向那个昏迷的男孩围了过去。
  黑暗里,目光落在男孩身上,像一群饿狼,像闻腐而来的鹰鹫。
  硫磺与硝石被点燃产生的烟雾飘在空气里,是淡橘色的,漫入了这座荒废的地底停泊点。巨龙骨架搭建的轨道绵延向远方,上古的守护神已经死去,它无声地望着这一幕,食和色和都能要人命。
  女人握紧泔水車,正欲踏出脚步,余光里,一片碎铁插入少年的身体,他的口中也呛着血沫,是伤到了内脏。然而那些壮汉们视若无睹。
  过分了。女人叹了口气,她把泔水车靠在山石上,脚步调转走了回去。
  “只要四个铜板。”女人的声音沙哑,她在男人面前露出胸脯,挡住昏迷少年,“硬邦邦的雏儿有什么意思?”
  褪去厚重的衣服,她的身材竟然曼妙。地底的隧道漆黑,只见她的胸脯白软,只听她的语气诱惑,男人们的目光粘住了。
  阿畹是这时醒来的。迷魂散的药力已经散去,疼痛显得清晰而犀利,即便是浅浅的呼吸,肺部都再一次从铁刃处刮过,凌迟般的痛苦。他的后背浸湿了冷汗,剧烈咳嗽起来。
  他惊讶自己还活着。
  他的咳嗽声也惊动了不远处的女人,二人四目相对,阿畹的目光僵在女人的脸孔上,不敢稍稍向颈部以下移动分毫。
  女人皱眉:“你发烧了?”
  阿畹摇头。
  他感觉女人的目光肆无忌惮,上下打量自己身体。
  “伤口发炎了?”
  “没、没……”
  女人哂笑:“那你脸为何这么红?”
  完了。
  一语毕,阿畹觉得自己脸能烤火了。
  女人摊开手掌,挑眉:“你给钱么?四个铜板。”
  “什、咳咳,什么……”唐畹又呛出血沫。
  “不给钱还看?”女人大大咧咧走过来,一把拽过地上的衣服遮住了他,“闭嘴息声,老实一边呆着。”
  她转身,胳膊如蛇缠上了男人的脖颈,腰身前弓摩挲着对方下体:“都说了,小孩不懂事,瞎扫兴。”
  男人被火燃烧着,流汗、喘息、全情投入,彻底沉醉在这极致的欢乐中。连黑夜中的魑魅魍魉们都不足以惧了。
  ——渐入高潮时,男人腰身僵挺,不动了。
  女人漫散天际的思维收回:“喂!”她踹踹男人小腿,“不许弄在里面。”
  男人还是不动,直勾勾盯着她,一双眼睛在黑夜分外亮。
  身子挤着身子,她要嵌入墙里了,叹口气:“算了。”
  男人的胸腹处有个东西正好顶在她胃口,一阵阵恶心。
  “随意吧,爷您舒服就行。”
  银灰色的,有凹凸。
  “舒服了多给点赏钱。”
  是什么?护心镜?
  时间一刻不停地流逝,后面的人不停催促男人:“快点完事没,该下一位……”
  看清了,是狗头。
  这是一只尚未完工的机甲狗,只搭了半个骨架。此时悄无声息间穿胸而过,吞噬了男人的心脏血肉。
  月光幽幽,狗骷髅咧嘴而吠,冷光森森。
  “……弟兄了。”
  女人披上衣衫如巨蝶跃身而起,抬起一脚踹翻男人。男人连着机甲狗一起飞出,成年男子的体重彻底将那废品狗砸散了。男人胸口的异状完全暴露人前,四周的人都抽着冷气,惊住了。
  她收拾自己一团糟的身体,不慌不忙系好衣服,目光始终没离开那只机甲狗,神色复杂。
  就在这时,被吞噬了心脏的男人忽然动了。
  她刚刚那一脚力道不小,寻常人早已肋骨寸断,碎骨插胸而亡。可男人在地上挣扎几下,竟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即便拖着半人长的铁狗骨架竟也恍然不觉、毫不费力。
  作死。
  女人挽起裙摆系在腰间,露出一双白溜溜的大长腿。   ——她的腿不细,筋骨丰盈,勾勒着肌肉线条,充满力量。这决不是一双收泔水的大妈会有的腿。看见这双腿,就可以想到高山和大川,荒原与树林,想到野心,想到征服,想到广阔无垠和雄心勃勃。
  而此刻,腿的主人只有满心厌倦。她看看已吓傻的壮汉们,看看身受重伤的少年,女人再次闭上眼睛,暗自下了狠心。她抬起一脚踹飞了铁狗的头,双腿斜踢山壁借力,腾身而起,骑到了男尸身上。
  像悍妇打架般毫无章法,却徒手拆了这具已是强弩之末的男尸。
  咚的一声,铁狗骨架坠地,男人也再次倒地,彻底死透了。
  四周惊呆的壮汉们终于回神,没有人能识别她的招式来历,但都已明白眼前这个收泔水的妇人绝非泛泛。他们看着她一步步向自己走来,满身的泔水、尸浆和鲜血。兴许是收拾秽物的缘故,半张脸孔用厚毛巾包裹住了,只剩下一双眼睛冷且亮。
  这样的眼神、这样干净利落的身手……他们忽然心里一突,想起了复仇,想起了那些风风火火闯入八台镇,不惜一切代价也欲挫骨扬灰的人。
  “你、你……就是萧九?”
  听闻这个名字,女人猛地立住,如一记猛棍兜头击落,由尾骨至心口脆竹般寸寸折裂,一时眼前发白不知身在何处。
  她迅速冷静下来,目光闪过狠意,拔出了一人腰间的刀。她剧烈咳嗽着,可是握刀的手很稳。那些江湖人感到不妙了,却来不及反应,刀光几下闪动,自己的胸口便绽出了血花,气绝倒地。
  阿畹怔怔看着发生的一切,心下冰冷。
  “你是蕭九。”阿畹的气息很弱,每吐一字都忍受着利刃割过的痛苦,可他的语气很坚定,“是九年前那场机甲巨变的凶手,八台山唐门灭门的罪魁祸首。”
  手握血刀的女人停住了,目光投向他,如修罗死神。
  阿畹:“你本是孤儿,被唐门夫妇收养。却因爱上自己的偃偶,亲手残杀了养父养母。”
  她脸孔惨白,一步步走向唐畹。
  “你被偃偶蛊惑,屠戮族人,为祸江湖。甚至效仿暴纣,于苏州城外设立赤红火柱,被俘的江湖人皆被炮烙残害……”
  “不是蛊惑,我心甘情愿。”女人的声音略显沙哑。
  她俯身,单手将阿畹捏成金鱼嘴:“不是很害羞么?伤重还这么多话,想不想活了。”
  随后顺手将他丢到一旁,再也不看一眼,径直从身边路过走向倒地的男尸。
  她捡起树枝扒拉着男人的尸块,从中寻找钱袋。
  夜很深了,烟雾愈重,她不得不俯低身子才能看清。
  停泊点的最深处,石头缝里渗进阴风,正是鬼魅出没的时辰。
  她脚下不长眼,似乎踩碎了颗葡萄——圆溜溜,一兜水,一踩就爆。她一抬头便是男人碎成八瓣的黑洞眼眶,对视三秒,面不改色地移开步子,继续向前。
  这时,她的背脊冒出一股凉意。
  她的腿抬不起来了,被一双手紧紧抓在地上。女人望向了远处,果然山石角落处那一堆机甲碎片不见了。身后重新组装的机甲不知何时潜伏而至,匍匐在地上抓住她的脚踝,正龇着牙准备咬下去。
  它抬头,与她“四目相对”,嗬嗬地咧着嘴,竟看起来是在笑。
  机甲断了一条腿,正是最先被江湖人分拆偷走的那具。
  两道影子从她身后笼罩,机关脚掌摩擦地面越来越近,更多的机甲狗寻找过来。
  小机甲紧紧抱住她的腿,惨白的脸孔只见霍然一张大嘴。
  另外两只机甲狗正从背后步步逼近,黑影已完全笼罩住她,余光已可以看见森然骨爪抓上她的双肩。
  几只铁狗也在向阿畹靠近。他看看狗,又看看被围攻的女人,忽然一咬牙,拔出了插在腰间伤口的铁片:“跑。”
  鲜血涌出,陌生人类的血气迅速弥漫开来。机甲狗寻血气而动,迅速朝着阿畹围拢。
  女人猛地回头。
  她没有逃,从怀中掏出了一样东西——核桃似的金属小球,刻着精密复杂的符咒。镂空的沟壑间闪过一道白光,错觉似的一瞬间,倏而绽,倏而逝,然而就在这交睫般的转瞬之间,攻击的铁狗们似乎得到了命令,怪叫着逃走了。
  废旧的机关鲸停泊点,山体嶙峋,怪石遮掩,铁狗的身影藏进了黑暗,女人不动不追。
  她只是盯着阿畹,目光怪异。
  “你刚刚……是想救我?”
  “你是萧九吧。”
  女人不答,解下腰带,俯身帮他包扎伤口止血。
  她动作熟练利落,声音却发哑:“一堆铁玩意,你如何想到靠血气吸引?你知道这些东西是靠血气感应的?”
  阿畹嘴角轻抿。
  女人暗中已备了杀机,她道:“回答我。”
  阿畹的语气很坚定:“萧九。”
  他咬着嘴唇:“那些恶名……我相信你是无辜的。当年那事,你是唯一在世的亲历者,我请你,能不能帮助我,还原真相。”
  女人看向他,手上包扎的动作不自觉放缓了,似乎有些动心。
  “你并没有亲手杀死唐门的养父母,对不对?我想还你清白——呃啊!”他一声痛呼,女人勒紧伤口,打了个结。
  萧九抬眸:“谁无辜?小孩就是想得多。”
  她丢下这么一句话,起身转头,再不看阿畹一眼。
  她没回头,所以她不知道。随着她的话,唐畹如受重击,脸色惨白。那样委屈的表情出现在少年的脸孔,任谁看了都会心疼。
  小男孩仿佛受到打击的动物幼崽,紧紧用尾巴遮住身体,缩成一团。
  萧九从碎尸的男人身上摸出钱袋,数出四个铜板,其余的递给阿畹:“伤口需要处理,你回到镇子里换点药,还有吃的。”
  阿畹还在发愣。
  “钱拿着,今天的事,不许问,不许说。”
  阿畹似乎要说什么。
  “封口,或者封口费,选一个吧。”萧九叹口气,“小孩别不知好歹。”
  钱袋扔地上,她向上拉了拉挡脸的厚布,抬起泔水车,咳嗽几声,又继续开始下一趟了。

【三】


  阿畹是个固执的小孩,他当然不死心。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知道面前这个女人外强中干、口是心非。
  尽管萧九恩威并施,连吓带哄,他依旧未肯听话离开。阿畹偷偷跟在萧九身后,摸入了机关鲸停泊点的深处,来到了八台山唐门遗址的中心区。
  百余年前,唐门的“天瑞”支脉逐渐兴起,他们挖空山体,修建了一座地下工坊,与世隔绝研制机甲技术。唐门灭绝后,这里留下了数目惊人的机甲、偃偶。顺着萧九清扫垃圾的废弃隧道向东北,一段巨龙骨架穿过——这条机关鲸的轨道连通了机甲工坊与唐门各处。逼仄幽暗的隧道行至此处豁然开朗,中空的山腹里,数百具机甲沉默矗立,泛着冷光。四周散落着翻到的石凳、残破的月台还有失修的阶梯,依稀可看出当年最初设计时的模样,这里,便到了八台山的腹地,是整个唐门的交通枢纽。
  而整个唐门的机甲系统的管理中枢,被命名为“平则鸣”。这位中枢先生唯一会说的字,“不”。
  因为种种历史缘由,这位平则鸣。非常仇视人类。
  不听话的小阿畹前脚还未站稳,便被平则鸣发现,附近的机甲迅速集结,擒住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外来者。
  萧九清理完最后一趟垃圾,平则鸣扫描确认身份,放她进入了山腹深处的机关鲸停泊点。萧九靠着墙角坐下,尚未及啃上两口怀里的冷窝头,一转头,便看到被机甲抓着的小屁孩。
  她眨眨眼,只觉一个头两个大,掏出烟斗来咂吧,连烟圈都比平时大一倍。
  四周尽是高大沉默的机甲,人身处其中,不自觉地便会感受压力,觉得渺小又寂寞。她已与这种感觉相依为命了两年,绝对的寂寞里,萧九精神崩溃过,出现过自残,也想过自杀,她开始求助大麻,也会去镇子上和不同的男人过夜。性欲与毒品,萧九躲在放纵的幻觉里聊以自慰。
  萧九举烟的手颤抖着,她真的太疲惫了,全身关节像裂开一样瘫在那里。后背火辣辣地疼,三天前的鞭伤又裂开了,血干涸了与衣服凝在一起,稍稍一动,便撕层皮。
  她吞烟吐雾,观察那个小男孩。那么沉默,那么秀气,可是又这么执拗。
  脑子里想的什么呢?
  其实,她之前见过他。
  三天前。
  她清理完垃圾,去镇子里领赏。这次,她打算换些食物。
  燃料不够,人们聚集在客栈里烤火。
  “今天你们想听什么?这里许多人都是寻萧九而来,我们便讲讲中州传奇萧九的人生第一战如何。”
  正推门而进的萧九被这话语惊住了,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然而目光已不由自主地飘过去。
  客栈一隅,大人和孩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着讲话本的男孩,绝望的境地里英雄拯救世界的故事总是格外受欢迎,就好像极端艰难的生存环境下,人们对宗教有着畸形依恋。人啊,到底不是机器,软弱的精神成为负担,总需要那么一点光明支撑着。
  男孩一身淡紫色衣衫,即便在这样的困境里,依然平整干净,与四周混沌环境格格不入。他时常温温柔柔地笑着,眼角一点微绽的纹路舒展。这是个羞涩的男孩,他喜欢英雄故事,只有给孩子们讲故事尚显几分自在,其余时间便独处一隅,陷入长久的沉默。
  萧九未做过多留意——他太稚幼了,又太柔弱,在这样的绝境下活不了多久的。
  紫衣男孩思考片刻,便开了口。
  “十三年前的事了,那时萧九十四岁。她初出江湖,便遇上了影州来的异兽——水魅。”
  萧九摸着脸颊,步履匆匆地埋首穿过人群,那里红肿一片,火辣辣地疼。
  木钩手是镇子里的首领。
  她方才按照这里的规矩向他换取工钱,接钱的时候手抖了一下,一枚錢币落到地上。她弯腰去捡,却被一只脚踩住了手。挑衅的是管账的胖子,萧九抬眼看了眼木钩手,他正捧着茶壶半眯眼假寐。这件事没有他的示意默许,胖子不敢。木钩手翘起的脚尖上下晃悠,萧九心头的怒气便跟着涌起又落,她轻啐一口。
  就因为这一声呸,一壶热茶水砸在她脸上。再抬眼时,二人目光交汇,他完好的那只手隔空点了点——老实点,服个软。
  “那一夜风雨大作,无数船只都被大海吞没,船员和乘客的尸体起初漂着,很快也被吞下去,过一会,连片的衣服和血浮起来。而十四岁的萧九,正在这样一艘风雨飘摇的船上,她十五天前由唐门出发,搭车马车赶到港口,搭船出海开始自己的江湖路。那时水魅已经快吃饱了,开出了条件,所有人交出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便放过这艘船。”
  这是明显借题发挥。木钩手实际想唱哪出,萧九心下一清二楚。
  这样一个小镇子,中州江湖风云际会,他能登上如今的位置,总理钱财大权,不过是借了“萧九”的名头。他宣称自己有过奇遇,曾得萧九传授机甲秘术,倘若以他为首,定可大破唐门,寻得遗迹。他自言受着守护神的庇佑,但是他心里是飘的,不踏实,因为这个名号是萧九让给他的。
  第一次从他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时,萧九曾私下找过他。
  他很坦诚:“我一直在等你。”
  萧九笑笑,示意他继续。
  他道:“知道大家都在找你,竟还敢现身,你很有胆子。”
  萧九不作声。
  “兄弟们到这来,就是要你的命。”说到这里,他停顿片刻,脸孔换上了意味深长的笑,“但是其实,这事可以商量。”
  萧九挑眉。
  他道:“条件是唐门机甲大军的去向——机甲大军深藏山底,若无人引路,就算将八台山唐门遗址翻过来,也未必能找到。如今世上,你是唯一知晓地点的人。”
  萧九悠悠点头:“所言不错。”
  他的语气很自信,成竹在胸:“酬劳有三。其一,将昔日的名头还给你,帮你洗白名声,让你重新名满天下。”
  这是名了。萧九点头。
  他继续:“地心之血的开采地十五亩。”
  利来了,萧九点头。
  “此外,你可获得妙绝山庄的最高认证,随便查阅天下秘笈。”   萧九笑了:“听起来,我非但毫无性命之虞,交易还很划算。”
  木钩人目光发亮,探过身子问:“你同意了?”
  萧九摇头,又摇头。
  他脸色变了:“你就这么死心塌地守着那群铁货?”
  萧九点头。
  “全天下都知道,那个傅为荧只是个偃偶,它根本不爱你,是你苦恋不得,一厢情愿。”
  萧九笑着点头:“没错。”
  “即便落泊至此也值得?”
  萧九点头。
  “被全中州追杀也不怕?”
  萧九笑了笑。
  他发了狠、吹了牛、提出了条件,但萧九始终沉默,是那种很礼貌却明明白白挂着“不在乎”的笑。
  到最后,木钩手慌了,她什么也没说,可木钩手一身冷汗。
  萧九终于开口:“江湖人寄居在镇子里,绝非生计艰难这么简单。有风雪,有暗处机甲,有内部的争斗,你全部都能守护?”
  “那是自然。”
  萧九目光严肃郑重:“既然借我名头,就好好当。当好了。”
  “哼,轮得到你说?”
  木钩手的语气很硬,可意志已经软了。
  萧九笑笑,转身离开。
  她很轻易地把萧九的威望借给了他,便可以更加轻易地收回来。木钩手就像个被垂帘听政的儿皇帝,像被傀儡师提线的木偶,这种感觉很不好。他远没有征服萧九的意志,这让他心里不踏实。
  此刻被踩着,脸颊按在地板上,萧九知道,他要的是自己彻底的臣服,是抛弃尊严。
  她抖落脸边的茶叶,尊严么?
  “只有萧九拒绝了。她紧紧抱住自己的包裹,沉默着抗争。于是全船的人抛弃了她,向水魅献上供奉后竞相离开,徒留她自己对抗海上的恶魔。狂风咆哮,翻卷着浪头拍下,像巨石碎裂在船头。船体随着海浪翻腾,萧九几乎是四肢并用地爬上船尾,她扶着桅杆站起,抓紧了背后的弓箭。挣扎间小包裹早已散开,被风吹走,随着海浪一起一伏漂向远处。谁能想到,包裹里是空的,什么都没有。可萧九拼命护着它,就像在保护自己的尊严。哪能不战而降?江湖路刚刚起步,脚掌抬起尚未迈出第一步,若就此降了,以后又该如何?退缩太容易,萧九在害怕,害怕自己习惯这种感觉,江湖路还未开始,便无以为继了。”
  萧九想不就是尊严么?还以为你要什么贵重的东西,她一个收泔水的尊严竟也值得这么煞费苦心。于是她端端正正地跪下去,磕了个头,膝行上前重新倒了杯茶,双手捧到木钩手的面前。
  萧九从人群间穿过,脸颊火辣辣地疼。她怀里揣着几个馒头,是木钩手满意她驯服的态度,额外赏赐给她的奖励。
  他知道萧九的软肋。如果没有她,群山深处的机甲大军便是一群杀器,在这剑拔弩张的时节里,早早便被拆干分净。为了当年那个偃偶渴望和平的愚蠢遗愿,她什么都能忍。
  “船身被顶起三丈高,又重重摔落,海水倒灌,卷起比桅杆还要高的浪头。雷声滚滚,一道闪电划破,瞬间天地大白。萧九反手握紧铁锤,她觉得自己分外孤独,却又前所未有的强大。没什么比江湖人的尊严更重要——生死也不行。肌肉绷紧,一锤破空而出,穿海而过,风势水力随之搅动,撕裂了面前的浪头。海浪从中而断,破碎成白色的花,四散天空像熠熠繁星,纷纷落下如皑皑千堆雪。那一刻,风寂海静,似乎连月光都被这一锤之力搅碎。于是,后来的机甲训练师所持铁锤均唤作‘绞月锤’,用以标榜自己功力非凡。萧九在怒海暴风中挥出了她的江湖第一锤,也向天下宣告了一个惊世天才的出世——然而,激变陡生。她的行动彻底激怒了水魅。一道狂风掀起巨浪,船身倾覆,萧九随着沉船一起落进了海里。”
  山底废弃机关鲸停泊点。
  萧九斜靠在墙上,即便这里都是鋼铁制成的机甲,她仍未摘下面巾,仅仅掀开一角,衔着大烟。
  那日,萧九路过紫衣男孩身旁时,顺手分了他些馒头。他眉眼弯弯地轻声说“谢谢”,好似对萧九蒙头遮面的怪异装扮和浑身恶臭全无察觉,然后将食物再分一半还给萧九,只剩下一点点一口塞进嘴里,对着她笑,很满足地眯起眼睛。
  看着挺聪明的脑袋里,到底想些什么呢。
  刚出江湖的小牛犊,靴底的纹路尚未磨平,以为凭借一腔热血便可翻天覆地,以为名垂千古舍我其谁。其实什么都不懂。
  烟雾氤氲里,远处落泊的紫衣男孩,她仿佛又看见那日客栈里全神贯注听故事的孩子们,看着孩子们眼里的光,故事里上天入地、拯救世界的女英雄真是戏台子上的世界了,就像一场梦。
  萧九笼着嘴吐了个烟圈,烟圈飘散开了,就像故事里的那些往事。她低低地嗤笑出声了。
  萧九咬着烟,摇晃着向被俘的男孩走去。他真是太年幼了,仔细闻闻,也许还带着奶味。如果他是自己的弟弟,萧九想,一定一天打八顿,牢牢锁在家里乖乖读书。倘若他想闯荡江湖,便打断腿,然后拎去医馆看脑子。
  萧九很暴躁,偏偏这小孩还不知趣。
  阿畹看见了她,像终于与主人重逢的走失幼崽,激动得全身绒毛炸起,成了毛团飞扑而至。
  然而,阿畹被钳制着,只能用目光表达。
  这个时候他真的像个小孩子了,倔强冷定的神色一褪而去,呼吸急促,脸孔都发着光。
  “我一直在找你。
  “我知道你是萧九,也是当年机甲作乱的亲历者里,唯一尚在人世的。人们都说你杀害养父母,但我想这一定是错怪。还有个真相被精心掩盖住了。”
  萧九探手,从他腰间摸回了先前的钱袋——拿了封口费又不肯闭嘴,没信义。
  “这件事,请你再认真考虑。当年机甲作乱,死伤无数,江湖多少家破人亡,多少妻离子散——多少幼儿……”他语气微抖,旋即恢复正常,“一夜间失去双亲,自此孤苦一生。”
  萧九吐出一口烟,她抱着手臂微微皱眉:“我杀过你父母?”
  阿畹蓦地睁大眼睛,明显愣住。
  萧九却随即笑了,她举着烟的手撑在墙上,半环住少年。她努努嘴,挑眉瞄了一圈四周的机甲战士——冤有头债有主。当年的正主全在这里,该找谁找谁,要复仇快复仇。   她在调侃他,她满不在乎。
  阿畹的眉头都皱起来了:“受害的人们等了九年,需要一个真相。”
  “你九爷,”萧九笑着指指自己,“就是真相。”
  “江湖人在先进机甲面前毫无反抗力,那场战争是单方面的屠戮。两年前,机械偃偶彻底失控,即将屠杀江湖,是个女人在最后关头,以一人之力制服机甲大军,将它们打回八台山,拯救了整个中州。而她自己——以身体镇守八台山,防止机甲偃偶再次作乱。人们称她为‘凤凰’,是和平的神明。人们相信孤身闯入那样的危局,面对不可一世的敌人,一人之力扭转乾坤,这样的勇气和能力,绝非凡人所有。
  “但我知道,拯救世人的并不是神。萧九便是凤凰——萧韶九弄,有凤来仪。”阿畹道,“这样的人不可能亲手杀害父母。
  “我相信传奇。”阿畹目光很深,一字一顿,“相信英雄。”
  萧九捏了捏鼻子,在墙壁磕灭烟斗。
  她没有心力跟这样蒸不熟煮不烂的生瓜蛋子打交道:“那你知道八台镇那些家伙为何追杀我吗?他们的母亲、爱人、师父、徒弟乃至门派上下,都是我杀的。
  “你知道苏州城外有座鬼村吗?空无一人,如今的水井里还能舀出骷髅——那些人也都是我杀的。”
  “你……”
  “江湖人有很多。不巧,我是最禽兽不如、十恶不赦的那个。”
  萧九捏着阿畹的脸,嘴角衔笑,目光冰冷:“不单如此呢。我的的确确,亲手杀了养父、养母——如今你指望我协助查案、还原真相?”
  看着小孩垂头丧气离开的背影,萧九默默抽着大麻,烟雾笼着她的脸孔,模糊不清。
  以前的事……萧九记得不多了。回想起来就像一片粗糙的灰黑沙砾,磨得神经战栗着疼。她每分每秒都被这种疼痛折磨,即便日日与老鼠秽物相伴、把尊严踩进泥里再碾碎,也抵盖不过这种疼痛。
  那个小孩带来的麻烦远不至此。
  方才要放他离开时,她与管理中枢平则鸣产生了分歧。
  这些机甲曾在数百年的时光里被人类研制、锻打、训练、奴役,它们对人类有着根深蒂固的恨意,这部分恨意曾经被机甲师们驯化为敬畏,又被九年前的战火点燃,爆发成你死我活的仇恨。
  平则鸣不愿放任何人类离开。江湖人已经进犯到八台镇,它想杀一儆百,警示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然而萧九的态度很强硬。
  一个小孩的生死并不值得关心,但是如今江湖人聚集八台镇,虎视眈眈,机甲与人类的局势巧妙,平衡一旦打破,九年前的悲剧立即重演。
  那孩子随时可以死,但机甲决不能杀人。
  在平则鸣的命令下,废弃的机械鲸停泊点内,静默伫立的机甲一架接一架地变换了姿势,石壁两侧原本微弱的光线被钢铁护甲反射,幽暗的停泊点一点点亮了起来。
  随着最深处的一台机器由黑暗缓缓现身,萧九的表情也越来越严肃。
  “不可以。”她重复,“我不同意。”
  她认识这台机器,这曾是唐门最后的杀手锏。
  在战争最绝望的时候,唐家向百草门求助,得到了一种神秘的蛊毒。
  蛊毒的虫卵随风传播,一旦进入人体,迅速在人的大脑内孵化蛊虫。人被蛊毒控制,会丧失诸如疲惫、疼痛、恐惧等一切负面感受,极大限度提升人体极限。在做实验时,曾有中蛊者从地面一跃而起便抓住了半空的思归号,轻易地一撕为二。
  这些人不会受伤,不会死亡,天下无敌。
  为了使蛊毒的虫卵快速传播,唐门连夜制作了眼前的这台机器,原理很复杂,但可简单理解为一台巨大的鼓风机,它能在极短时间内将蛊虫吹遍唐家堡、八台山、八台镇……十百而传,最终遍布整个江湖。
  那是战争最黑暗的时刻,唐门欲与机甲大军殊死一战,不惜一切消灭他们放出来的怪物。他们把这台机器命名为“曙光”。
  然而,机器尚未制造完成,唐家堡的大门便被攻破,一夜之间机甲屠城,唐门倾覆。
  ——幸好。
  萧九想,唐门根本不知道他们制造出来了什么。
  机甲不够,还要再添生化危机。“曙光”会带来真正的末日。
  “不能打仗。”萧九语气很平静,“放他回去,便是和平的信号。”
  “不——”平则鸣声音空洞,好无语气。但气氛骤然紧张。
  “啪”的一声,所有光线消失,山洞陷入黑暗。平则鸣愤怒了,它在发泄不满。黑暗里传来这些钢铁产物们动力运输的声响,机甲们蠢蠢欲动。与此同时,萧九也缓缓站直了身体,在伫立在机甲大军里,目光成霜,与黑暗里的未知对峙。
  有机甲挑衅似的欺到身前,尚来不及攻击,便被她跃起一脚踹翻——这是九年来她第一次向机甲动手。连同黑暗中的平则鸣,所有偃偶机甲都愣住了。
  萧九踩着那具机甲,掏出了面对铁骷髅狗时用过的金属球,随着她高高举起,黑暗中一片咔嗒咔嗒的响动,机甲们表示臣服,重新回复原位。
  这枚金属球名为“缚灵球”,类似人类军队的虎符。两年前,萧九与傅为荧被全江湖追杀,最终走投无路回到唐门,傅为荧离开前把这个玩意留给了她,代表了号令机甲大军的最高权威。
  然而,现在萧九举起了缚灵球,但山洞并未恢复光亮。
  平则鸣不服。
  萧九犹自庆幸,她平安送走的不仅是一个小孩,而是一根随时燃爆战火的导火索。她身心俱疲之际毫无察觉,在她听不见的地方,平则鸣正与它的机甲大军们“交流”。
  就好像同一批工具,有的总是格外好用、格外灵活、面对指令格外迅速——唐门的机甲里,也有这样一批性能更加优良的,它们对管理中枢传达的指令使命必达。可看做平则鸣的心腹。
  倚在墙边的女人正啃着冷窝头,不堪一击。
  平则鸣正在下达新的指令——
  人類是仇人,机甲要报仇。
  机甲比人类强,机甲会获胜。
  萧九爱人类。   萧九是敌人。

【四】


  雪夜,月升空。
  阿畹觉得自己要气死了。伤口疼,心比伤口还要疼。不懂萧九,不动她为何一口否认“无辜”的可能,这彻底碾碎了他心底的那丝侥幸。
  他等了九年,慢慢长大,却只等来这句话。阿畹啃着手指,一脚踹飞碎石子。更心碎的是,他发现萧九说得是对的,他就是个小孩,不切实际地想尽善尽美,所以总为别人找托词,可笑地想太多。有人说他是体贴,他却很厌恶这种软弱。
  思归号出事时,阿畹在第一波爆炸中便被震飞了,摔入一条河流便晕了过去,这条河与八台山的地下河相连,醒来时已在那个废弃机械鲸的隧道中。
  他挂念思归号上其余的人,顺着烟雾寻到坠落地点。
  机身降落时撞到了一根巨木,正好被倒塌的树干压住,半边悬在山崖上,摇摇欲坠。山崖不算很高,下面是滔滔江水,阿畹抱起一根树枝扔下去,两米来长的树枝斜斜地插在河床,淹没大部分,差不多是成年人肩膀的深度。
  一股冰凉钻进阿畹的脖颈,顺着后脊向下流,和雨水很像。他抬头,一截断手正悬在脑后,一滴滴的血水滴落。
  极速坠机的过程,很多人被甩出舱外,身体在空中高速撞上障碍物,瞬间四分五裂。
  周围的树枝、山石上,挂着更多的尸块。
  月下山影映衬着,犹为可怖。
  阿畹腿下发软,倒退了几步,转身欲逃。就在这时,思归号里传出了呻吟声。
  有幸存者?
  阿畹深吸口气,定了定神。他试探着唤了两声,得到回应,心中落定。阿畹看了眼那根五人合抱粗的巨木,恰好倒在力量均衡的位置。
  “请、请幸存者慢慢移向舱尾,一个一个来,不用急。”黑夜里,阿畹的声音微颤,他轻轻咳了一声。
  思归号舱内一阵沉默,显然大家死里逃生,此时分外惜命,不敢轻举妄动。
  阿畹的声音很轻,他垂眸,月光透过树影落在指尖,是冷白色的。他搓着手指,克制自己啃指甲的欲望:“您们的身后有条河。这架思归号撑不了多久,火焰燃烧的高温迟早会引爆燃料,只有这一条脱身之法。河水会缓冲跳下时的落差——我虽然是个小孩,但不会拿人命开玩笑,请相信我一次。”
  贰机真人的声音:“唉,孩子……”
  “前辈。”
  “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摔落,活了下来,可是遇到萧九了?”
  唐畹沉默不语。
  “老夫信你。”
  思归号微微晃动,贰机真人缓缓移向机舱尾部。
  “好,请前辈脱掉外衣跳下。山崖不高,下降会很快,一旦入水立即憋气,我计算过,会有三秒沉底,不要慌张,体内气息充足,慢慢便浮起来了。”
  “我记住了。如果老夫死了,孩子,请你帮我照顾……”
  阿畹摇头,轻声自言自语:“我计算过。没有如果。”
  落水的“扑通”声传来,没一会,便听见贰机真人遥遥道:“这里是有个山洞,快下来,我们可以借宿一夜。”
  有了贰机真人的先例,余者心头疑惑去半,接二连三地跟着跳下。
  当最后一人要钻出机舱时,思归号已摇摇欲坠。
  阿畹走近想拉一把, 却发现是木钩男。
  他一怔,未及说什么,木钩男刚探出半个身子,腿被塌陷的舱体卡住了,停下动作,回头看向阿畹。
  彼时,阿畹伫立一旁,月光为他镀了层淡淡的银光。
  木钩男是个匍匐的姿势,不得不抬头仰视,阿畹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了求助的意味。
  发现是木钩男,阿畹伸出一半的手便停住了,他一下一下咬着嘴里的肉,抿唇不语。
  “您大人有大量,救救小的吧。”
  木钩男笑得殷切,脸孔挤出表情,月光下每条纹路都一清二楚。
  “思归号的事,我知道,是我错了。我也是无奈之举……”
  阿畹伸出手,使劲将木钩男拉了上来。
  木钩男笑着,弓腰塌背,他刚欲张口说些什么,唐畹却已转身离开,与贰机真人他们会合。
  身后,思归号坠落,浓烟滚滚。
  原谅么?当然不能。
  见死不救?似乎也不能。
  阿畹把碎石子踢得四处乱跳,他有股无名火,似乎是因为自己的再次懦弱心软,也因为不远处山底下,那个冥顽不明的女人。
  机关鲸地底隧道。
  萧九头脑里的警铃大作。
  山底隧道那几名江湖人的失踪引起了关注,他们的同伴循着踪迹寻找过来,发现了尸首。
  这边平则鸣正磨刀霍霍呢,萧九按按太阳穴,推起垃圾车远远迎了出去。
  并非所有人类都是坏的,萧九想,这几人看上去便有几分和气。
  “那幾位小兄弟,均是被人一刀开胸。你看清凶手了吗?”
  “我们查了排班表,你当时应当正好在那里处理垃圾。任何异常都要告诉我们,极可能成为破案的关键。”
  “唉……行了行了,走吧。”
  江湖人挥挥手,打发了这个满身秽物、又脏又臭的女人。她显然惊魂未定,半张脸埋进粗布里,瑟缩着闷头不语。
  不过是个收泔水的下贱妇人,命不好,撞见了一状惨案。
  “你们看那具碎尸了吗?这不是普通凶案,瞒不住。”江湖人检查几具同伴的残尸,互相对视着,面色均不好看,“去报告给晴天阁,让他们调遣花间派过来。”
  “超自然力量犯罪?”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九年前的那件事。
  “快快!发信号给花间派。”
  “发了。可有啥用?”
  “这穷风嚎雪的鬼天气,等花间派破雪赶到了,怕是咱们早凉了。”
  “这、这该如何是好……”思及盛极一时的唐门瞬间倾覆的往事,即便时过境迁,依然有着震撼人心的力量,“我们怎么办?只能等死了?”   “呸呸呸,别乱说话。”
  “不是乱说话,你想当年……”山风灌进洞里,顺着幽长的隧道,发出了一声幽咽,说话的人瞬间静了。
  大家面面相觑,背后发凉。
  “嘁,怕啥?大不了我们先杀。哥几个手里有家伙,管它什么妖魔鬼怪,先尝尝爷爷的厉害。”
  “就是,鬼影子还没见一个人,总不能被自己吓死。”
  “有酒吗?老子日他龟孙的。”
  此时长夜刚刚降临,他们三三两两往回走,热血的江湖儿郎们大声说笑,讲故乡风土,讲心爱的女人,讲不上台面的荤段子。他们还很年轻,精力充沛,手里有渴血的武器。即便有畏惧,也只是藏在心底,是下酒时的一点佐味。
  然而酒喝高了,就有脑袋空胆子大的。他们不死心的,两三人集成一伙,就要往隧洞深处查探。
  没辙,本已离开的萧九只得又转了回来。
  里面那群怒火中烧的铁家伙正等着杀人呢,偏偏上赶着送死。
  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萧九指向洞外远处:“凶手跑了。是个小男孩,紫衣服,害羞,爱脸红。”
  厚厚的粗布之下,她的声音像冷风吹过水雾琉璃,蒙了一层霜。
  大声聊天的江湖人们安静下来,看着这个女人:“小男孩脸红?啊——”他们恍然大悟,彼此确认,“那个叨叨故事的。”
  萧九点头。
  她始终乖顺地垂首,唯有头顶发髻上下点动,絮絮碎发起落。没人看得见她表情,没人知道她想些什么。
  他们印象里,那个成天叨叨英雄故事的,不过是个小孩。他孤身前来,腼腆羞涩,和谁多说两句话便会脸红。他睡得好吃得饱,甚至每天洗衣服,午后阳光最好时,他还会慢慢散步,然后到客栈喝杯暖姜茶。像个养尊处优不知疾苦的公子,丝毫也不江湖,再不过平平无奇。若说唯一怪异的,便是初来镇子时,肩上那巨大的行囊——甚至被押上思归号赴死,依然片刻不离身。
  先前审讯的人问道:“那人……我有印象,是个秀气又腼腆的小孩。他为何伤我兄弟?”
  江湖人从坠落的思归号死里逃生,蜷缩在山洞里,烤火的时候他们在闲聊。
  贰机真人看着给自己包扎伤口的唐畹,问:“当年那件事,江湖人尽皆知,细节一清二楚,你想要调查什么?”
  正走神的唐畹被惊醒:“什么?”
  “九年前,偃偶作乱那事。”
  阿畹目光垂落:“哦,我不信萧九亲手杀了唐门的养父母。”
  “这事……”
  “我曾经想,这是件错案,她是被冤屈的。十几年养育之恩,我不信一个人能做出这种事。”
  “曾经?”
  “嗯。”
  “现在相信真是她所为了?”
  给绑带打好结,唐畹一挪身,挨着坐在贰机真人孙女的身旁:“现在相信了。”
  小孩子总是活络些,孙女小月仰头:“小哥哥,那你打算如何,去抓捕萧九归案吗?”
  唐畹停顿一会,摇了摇头。
  小月皱眉:“不抓?”
  “不知道。”
  “可是你若能抓到她,查明这沉积九年的悬案,一定能扬名天下。到时就可以加入花间派了!”
  “是吧。”
  小月忽然问:“哥哥,你很冷吗?”
  唐畹摇头。
  “你为何发抖?”
  唐畹啃着指甲。
  因为错失的信任,崩塌的信念,被迫的成长。
  他牙关微微打战,咬破了皮。指甲缝里流出血,又咸又涩。
  那个女人说话时的神情,满不在乎。
  有把刀子在伤口上戳了九年。她轻易地拔出来,又重新插进去,脆弱的痂被毁掉,现世美好破碎了,心底的陈年老脓流了出来。
  因为疼。因为生气。
  兴许是身边少有同龄人,小月腻着唐畹:“小哥哥,我告诉你个秘密哦,你不许生气。”
  “好啊。”
  “在镇子里,他们都在背后说你坏话。他们说你动不动脸红,太秀气了,像个大姑娘,一点没有男人味。”
  唐畹挑眉,笑了。
  “其实、其实……”先前爆炸时火星溅落,唐畹的衣袖被燎了个小洞。小月低头盯着那里,仿佛有朵花,“其实我也参与了,说、说你坏话……”
  唐畹侧头听着,觉得很好玩。
  小月:“我现在知道错了,跟你道歉,诚挚道歉!你原谅我好不好?”
  唐畹道:“在我很小的时候……”
  “你现在也是小孩!”
  “好吧。在我比你还小的时候,”阿畹好脾气地笑了,“曾有个人告诉我,他人的闲言坏话,都不用在意的。”
  小月的眼睛亮了:“那我们还是朋友?”
  “嗯。”
  山底隧道的西北處。
  萧九面对着寻找凶手的江湖人,忽然就走了神。她想起那天的客栈,窗外风雪交加,那个少年与孩子们围坐在火炉旁——
  “喂,后面呢,萧九落水了,获救没有?”正听到关键处忽然没了声音,孩子们忍不住催促。
  紫衣男孩微微一笑,合上话本:“今天到此,明日继续。”
  孩子们不依不饶。这里的人们最不喜欢“明天”,他们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末日的煎熬中,谁知道有没有明天。
  可无论哀求还是撒娇,任凭他们说什么,稚嫩的男孩揣着话本倚回了角落里,再不发一言。火光映着,他的目光亮晶晶的,仿佛无限希望。他相信故事中的那个女英雄,相信她决不是穷凶极恶的凶手。他相信一切罪恶的背后必有隐情,所有人的心底都尚存良善。
  萧九向江湖人确认:“凶手是那个小孩。”她提供了凶手信息。此时,她正带着他们远离机关鲸停泊点,前往紫衣男孩离开的方向。
  小孩是闲不住的。小月四周搜罗了一捧碎石子,缠着唐畹两个人比赛,石子扔上去,用手背接住数量最多者获胜。   唐畹输得很惨,局势碾压性一边倒。到后来小月着实赢得索然无味,二人干脆也不比赛了,她像传授武功那样,抓着唐畹的手教他游戏窍门。但最终,唐畹还是要认命,他就是四肢不协调。
  小月也没兴趣了,用石子在蚂蚁窝旁垒了堵墙:“对了,那个大坏人呢?”
  唐畹倚在一旁,跟她各拿一根树杈挖蚁后:“谁?”
  “那个抓我们的大坏人,手上是个大木钩。”
  “哦。”唐畹仰头看天,那人最后的眼神似在眼前,他语气平淡,“思归号坠落前他逃了出来,走掉了。”
  “为何不来跟大家聚在一起呀?”
  “原本便不是一起。”
  说到这里,唐畹停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你爷爷他们会杀了他的。”
  “爷爷是好人,才不会呢!”
  “会的。”
  那女人说得对,只有幼稚的小孩才逃避现实,粉饰太平。
  他曾经是。
  现在不了。
  山底机关鲸停泊点。
  萧九默默无声地走着,黑暗的山底隧道,只听闻垃圾车轮碾过碎石子的声响。
  江湖人将信将疑:“一个能掐出水来的小孩是凶手?”
  “也许是为了萧九?”一旁有人小声道。
  江湖人的脸色立即变了,气氛蓦然凝重,能听见手握紧兵器的关节响。
  “什么!”
  “会不会是发现了萧九踪迹?”
  “到底什么意思?这话不能乱说!”
  “那小孩阴沉沉的不说话,看着就有古怪。他孤零零敢来这里,却不肯与我们一路,谁知心里怀着什么鬼胎?”
  “这么一提,事情确有蹊跷。”
  萧九忽然出声:“打斗时,他似乎提了——什么‘核桃球’、‘茯苓糕’。”
  “缚灵球!”
  江湖人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目光中读出了厌恶和恐惧。
  —— 并非每个人都见过传说中的萧九真面目,也并非每个人都亲历过那场战争。但那个既像核桃又像香薰的金属镂空球却妇孺皆知,毕竟它曾经威慑天下机甲大军,令行禁止,随后一转身,又险些祸害整个中州。
  和它的主人一样臭名昭著,恶贯满盈。
  缚灵球在此,萧九必定不远。
  “那个小男孩的,到底什么来头?”为首的人咬牙切齿。
  罪名定下,反推动机搜索证据都变得出奇容易。不用萧九开口,已有人一声冷笑:“呵,崇拜萧九的人,怎会不想独吞唐门机甲偃偶之法。”
  唐畹是在半夜离开的。
  他轻轻神出腿,挪开睡得正香的小月,重新爬上山崖,循着原路回到了废弃的机关鲸停泊点。
  那时刚过亥时,斜挂在天边的月亮被群山遮住,林深草密,四野漆黑。
  阿畹崇拜那个女人,所以总是一遍遍讲她的故事。他活到现在不算长,但再难再绝望的时刻都经历过,他靠这些传奇故事撑下来,他想象着她无坚不摧,她信念坚定,她光芒万丈。阿畹便随着汲取养分,获得力量。
  他仍旧有怒气。
  阿畹刚走出没几步,便被擒住了。
  几名江湖人忽然从黑夜里出现,刀架在他脖子上,扬言要杀了他为葬身山底的弟兄们复仇。
  咳咳……咳咳……
  阿畹的咳嗽声惊醒了山林,一群黑鸟如乌云从树林间飞起。
  他直接用脖颈撞向剑刃,那些人反而一惊。阿畹趁机逃开。
  他多么聪明,迅速便想清了前因后果,肺部的伤口再次被诱发,一口血沫喷出。
  血沫溅落,是一地心碎。
  他不甘心。

【五】


  倘若机械鲸行到一处轨道交叉口,一条轨道上有二十名自杀者卧轨,一条轨道是一名无辜者。
  此时方向盘握在你的手中,该如何选?
  一边是一触即發的战争,一边是无辜者的性命,萧九给出了她的选择。
  人事已尽。
  至于那个小男孩?只好听天由命了。何况在末日前死去,未必不是一种福气。萧九想,故事里随时挺身而出守护弱小、永远创造奇迹的英雄,唉,当真有人相信啊。
  英雄又如何,英雄不也是照样会挨饿、受伤、流血,会犯错、会困陷泥沼、会绝望挣扎。
  英雄尚且听天由命呢。
  萧九耸肩驼背,趿拉着脚步往回走。
  “那个小男孩,那样的出身,谁想到他竟会垂涎萧九留下的机甲秘笈?”
  “出身?”
  “他和萧九的仇恨,不共戴天。”
  散去的江湖人三三两两向回走,闲聊的话语吸引了她。
  她脚步微缓。
  “你知道那小孩的身份?”
  “你可记得,他至死不肯离身的行囊?那里面是一把巨大的锤子。认出了那把锤,主人的身份自然也八九不离十了。”
  “哦?”
  “自萧九之后,天下的机甲训练师们皆以配‘绞月锤’为荣,可真正的绞月锤只有一柄,可一锤击碎月光,可搅动风势水利,可与天地立威。萧九幼年失恃失怙,自三岁起由唐门的一对夫妇抚养长大,及至十几年后她爱上自己的偃偶,决心不再做机甲训练师,便将绞月锤送给了唐门夫妇。”那人道,“那小孩身后所背,便是真正的绞月锤。”
  “这……”
  “在收养萧九的第十个年头,唐门夫妇传出了弄璋之喜。如今世上,能拥有真正绞月锤的,只有这位小儿子了。”
  “小男孩是唐门夫妇的亲儿子?算算年纪倒也相仿。难怪他那样喜欢讲萧九的故事。全盛之时的萧九纵横中州、天下无敌,锋芒之鼎盛纵使相隔万里都可窥见光辉,叫人心驰神往,更遑论朝夕相伴的小孩了……可是,后来出了那事……”
  先前那人点头:“后来萧九与偃偶为伍,叛变江湖,亲手杀死唐门夫妇,忘恩负义,禽兽不如。听说那小儿子亲眼见到唐门倾覆,满地的尸骨残渣,他后来被武当道长救回犟山,足足三个月没有说话。再后来,这孩子便失踪了……”   “可怜,血海深仇。”
  萧九站不住了。
  她顺着墙溜了下去,手指颤抖着,想抽烟。所有的疲惫、伤势齐齐袭来,身体每一寸都开始疼。可心口是凉的,脸孔是木然的,灵魂像个死人。
  她紧紧攥着拳,指甲嵌进掌心,有血滴到地上。
  萧九始终觉得,她这辈子最大的错事,便是失去了对那场战争的控制,她唯一可赎罪的,便是以余生献祭,阻止战争再次发生。
  她要守住山底的机甲大军,所以她要活下去,咬牙泣血地活下去,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哪怕堕落泥沼也要活下去。其余的世事、存亡、生死,都与她无关,她可以为了活着牺牲尊严,也可以牺牲所有阻碍的人与物。
  可这世上,她亏欠一个人一条命。她毁了这个人的一生。
  唯独一人,是她死也要守护的。
  好巧,这人来到了她面前;要命,这人被她陷害了。
  “你们怎么还在这呢?别磨磨蹭蹭了,快去集合。前方来报,他们抓住那小孩了。”
  “什么?”
  “他被抓时已受了重伤,可三更半夜不睡觉,正往这边走着,念念叨叨地什么‘不相信’‘不甘心’,恰好与咱们的人遇上。”
  “什么不相信不甘心?”
  “谁知道。不过这小孩也是奇怪,听说了咱们的来意,好像傻了似的愣住许久。无论如何逼问,关于山洞里的细节硬是闭口不谈。”
  “那怎么办?”
  “带回八台镇,严刑拷打。”
  他们以为自己眼花了,有疾风吹过,余光里只是黑影一闪。待回神,原本垃圾似的静默堆在角落里的女人不见了。
  萧九冲了出去,没人注意这个不起眼的收泔水的女人。她的心里像冰渍似的发凉,头脑却被热血滚过。她大口呼吸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满腔满鼻皆是末路悲景、夜色苍凉。
  是夜月冷风静,淡橘色的烟雾由山谷腾起,妖影幢幢的诡异。
  萧九两步并三步地沿着停泊点的隧道跑至地面,空气中酸锈和腐烂的味道越来越浓。
  巨石大门紧闭,墙角杂草丛生,岩石缝隙间密密布着几重蛛网,半边的围墙被白蚁蛀塌了,露出断成几节的报废机关鲸,锈蚀斑驳。耸入云霄的云港驿在黑夜里沉默矗立,等待着某架思归号降落。记录航班时间的日晷落满了月光,此刻空旷无一人,再不复平日里昼夜往来不息的交通枢纽。远处的工坊里,人类匆忙离开时忘记关停的机器轰隆隆燃烧着地心之血,黑烟滚滚而上如一朵朵巨大的蘑菇。
  天地烟雾弥漫,末日之下天火焚世,满目荒凉。
  地洞的门口一簇老树,黑压压的乌鸦好似满树枯叶,死气沉沉。
  漫无边际的黑夜里,一切都变得陌生。视角一寸寸缓缓过,阿畹到底在哪里?萧九的皮肤渗出一层冷汗,这是无数次九死一生后身体对危险的本能预警。
  她忽然想到山洞里的那些机甲狗、那死而复生力大无穷的男人。她想起了方才进入山洞侦查凶案的江湖人,有几人情绪暴躁异常,方才急着跑出来时,她与一人擦身而过,角度恰好,萧九看到了他筋肉暴起的手臂和勃颈处的一枚菌斑。
  她有种非常不好的推测——萧九出了冷汗,她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她铁青着脸,也许,最初那批偷取机甲的江湖人便触怒了平则鸣,它早已对他们使用了那种蛊毒。蛊虫会短时提升人体极限,也会让人神志混沌、泯灭人性。
  更关键的是——蛊虫会随风飘散,传染性极强。
  极目望去,尽是黑茫茫一片。
  萧九满心烦躁,她只想找到阿畹,然后把他吊起来倒挂三天三夜,晾晾脑子里的水——为何还来找她,还心存侥幸对她报以希望?
  然而另一幕却更加清晰地出现——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有个小男孩路还走不利落,偏偏不老实地粘在她腿边,抓根树枝学着她比画招式。小男孩太内向,每看到他自己沉默着啃手指,蕭九便知道这闷葫芦又被玩伴欺负了。她那时脾气不好,把他的手从嘴边拿下,嚷嚷着打回去。小孩便缠了上来,缠着她讲话本里的英雄故事。听完故事他会嘻嘻笑着,眼睛亮晶晶地说这些都没姐姐厉害,姐姐最厉害。
  那个在陌生人面前话都不敢说的小孩,竟然活下来了,竟然这么大了。
  他竟然长得这么好,身负血海深仇,仍学会了爱与谅解。
  仍相信英雄。
  远处有火光,洗耳细听,黑夜里还有成片成片的窸窸窣窣。
  她知道阿畹就在那里,然而却忽然退缩了。
  萧九想起客栈里他给那些人讲故事的模样,那分明是重复了许多次的话本,可讲到激动处,他依然全情投入,呼吸会随着萧九的历险经历而绷紧。他全神贯注地讲着英雄上天入地猎杀怪物拯救世界的故事,两眼都放了光,全都沉醉进去了。
  那不是未经世事、天马行空的梦想,而是一个身负仇恨却依然在血池中绽放出的鼎盛的花。萧九畏惧了。
  萧九想,我如今沉落至此,是个没用的人。几年前,我毁了他一生,如今我又陷害他再涉陷阱,我是个罪人,我无法帮助任何人。他被那些江湖人带走,也好过再次与我相认。
  她开始尝试说服自己。
  萧九努力忘记阿畹讲传奇故事时眼中的光芒。她想,我就是个废物,全都去自求多福吧。
  我救不了我救不了我救不了我救不了……
  下一秒,她一跃而出,从离地三四米的山石跳下,萧九如一只老鹰展翅而落,展开双翼护着阿畹就地一滚,卸去了力量。
  阿畹眼前一黑,被萧九撕下布条蒙住了眼睛。
  “小孩。”
  听见这声音,阿畹百味陈杂。
  “记得在镇子里有人笑话你?”
  阿畹不出声。
  “我以前跟你说的,对待这些闲言坏话,应该怎么着?还记得么。”
  “都是狗叫。”
  “对。记牢了。”
  男孩点头。似乎是头发蹭了萧九的后颈,有些痒,她反手揉了他一把。   阿畹想,要不要现在杀了她?答应過自己了,不再轻易谅解。
  有时,瞬间的怒火比经年的仇恨更可怕,阿畹的手掏出了匕首,一会儿没动,匕首很快插进女人的身体。那完全不像江湖人常年戒备的身体,女人对他全不设防,刀子顺利地划破皮肤、割开肌肉、捅穿血管。
  直至鲜血滚出的瞬间,阿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愣住了。
  萧九也明显愣了一下。然而她不做声,硬受了这一刀,随后恍若无其事地俯下身捡拾一物,挥舞着呼呼有风。
  就在这时,传来一声怪叫。
  阿畹抓着她衣服的手一紧。
  “狗叫。”萧九提醒,她想了想,又低声微啧,“……怕什么,有我呢。”
  阿畹趴在萧九背上,脸孔贴着她的衣服,被她的气息包围。
  阿畹的心跳得很快。他看不见眼前的景象,但他已听过许多萧九拯救世界的故事。此刻在他心里,萧九便是上古传说中的战神,第一次举起武器,日月星辰、宇宙苍穹都为她所用,她挥舞着武器,驯恶龙,斗魔鬼,战斗黑暗中的一切恐惧。她举起武器划破苍穹,自此世间有了第一道霹雳。自此鸿蒙始现,混沌初分,世间遍布生机,万物得享光明。
  啊,我的女英雄啊,我的创世神。
  唉,我刚捅了女英雄一刀。
  身后传来怪异的抽气声,打断了阿畹漫无目的的想象。
  “呼——嗬——”“呼——嗬——”像空气从石洞里穿过。
  那股腐烂的臭味更重了。
  阿畹紧紧抓着萧九的衣衫,手下一片濡湿。
  那是他刚刚捅穿的伤口,未及包扎,血流不止。他下意识地想摘掉布条看清楚,却被一只手捂住了。
  “老实点。”
  萧九干脆掀起衣摆将小孩兜系在身上,以此解放双手。她踉跄一下,再次站了起来。
  敌人越来越多,四周都是那种诡异的抽气声。
  他们好像动了,这下不仅是腐臭了,还有随着动作飘散出的女人发油香,苦力们几天没洗澡的腋臭,小孩们被教书先生打了手板后消肿的药酒味道混着若有若无的墨香。
  阿畹认识他们,这原本是八台镇的一户原住民,在镇子东边。爸爸是运货进山的棒棒,一心赚钱给老婆买装扮,他家儿子还曾经凑热闹来听阿畹讲故事。
  眼睛看不到了,嗅觉竟会变得这么有用。
  还有听觉。
  在那诡异抽气声中,还混杂着像蠹损户枢那样的骨节摩擦声,人偶被扯碎后表皮迎风飞动的声音,双腿僵直拖地前行时脚趾划过地面的声音,细微的口中黏液拔成丝又断开的声音,还有磨牙声、怪叫声,树丛里老鼠仓皇逃跑的声音,岩石蜘蛛补网的声音。及身前女人负伤后疲惫的粗重呼吸。
  不只声音。
  皮肤上的温度越来越冷,花叶的露水滑进皮肤。夜渐渐深了。
  “搞什么,死掉的东西又站起来。”那是从鼻子哼出的一句咒骂。
  随后萧九跃起,双腿绞着在树上用力一蹬,合抱粗的大树劈折而倒。同时,她的身体已借力腾空,翻到了敌人另一侧。
  萧九手上不停。凌空而起时,她的腰身紧紧绷住,凭借腰背力量扭动上身,带动着手臂挥舞武器,那一击使出了横扫千军的气势——阿畹只听得噼噼啪啪一阵西瓜破裂的声音,随后,奇怪的抽气声暂时消失了。
  萧九几个动作一气呵成,阿畹却觉得天翻地转。落地后胃口阵阵收缩,喉咙干呕。
  忍住。
  忍住……
  忍不住了。
  “哇——”吐了萧九一后背。
  阿畹不好意思地扭动身体。
  然后他就听到了萧九的声音:“怎么?担心不够均匀,再摊一摊?”

【六】


  萧九心里的侥幸彻底消失。她想,自己之前琢磨什么来着?
  机甲军队再加毒疫漫延,怎么着。
  那就是真正的末日。
  ——应验了。
  如果那蛊虫扩散,便再也不是单单的个人仇怨。
  机关鲸的方向仪又一次握在了她手里——一条轨道是祸及千百人的灾难,一条轨道是自己亏欠之人的性命。
  是将小孩平安送回镇子,还是去机械鲸停泊点阻止平则鸣?
  这次怎么选?
  行至岔路口,一条通往回八台镇,一条回机关鲸停泊点。萧九的脚步突然停下。
  身后又传来骨节摩擦地面的声音,而且数量更多。随后是“嗬——”“嗬——”的抽气声,令人作呕的腐臭。
  杀不完,死掉还会重新站起来,那些恶心的东西又追来了。
  萧九的呼吸也渐感粗重。阿畹的手正好被捆在她的腰部,那里濡湿一片,黏糊糊的液体向下淌着,伤口在恶化。
  风从黑夜吹过,有着令人迷失时间的幻觉。萧九调整着呼吸,她的手里泛满冷汗。
  决定似乎做的很快,又似乎已耗尽千万年。
  萧九从怀里掏出点烟的火种,划燃,空气里硫磺的浓度很高,遇火即燃,瞬间着成一团白光,她扔出火球砸中不远处地上的油罐桶,一声爆炸巨响,那些感染的人瞬间被吸引过去。
  与此同时,萧九忽然发力,像只豹子从黑暗中蹿了出去,调转方向,向着山底隧道跑。
  她绕至废弃的停泊点后面,向西侧大门急奔——在停泊点的最西处,有一个平则鸣的监控死角,可以安顿阿畹。
  后面的那些僵尸逼近身前,怪叫着扑了过来,她飞踹一脚,当先那只趔趄着后退几步,砸到了后面几只身上。
  萧九闪身而入。石门正要关上的瞬间,倒下的僵尸又重新扑上,一只手臂伸了进来。
  她抵着门,缝隙却越来越大,更多的残肢、头颅伸了进来,那些东西就要一拥而入。萧九喘着粗气,神情有些焦躁。
  此时萧九只需掏出缚灵球一声高呼,机关鲸停泊点内部的平则鸣便能来支援,至少那些机甲战士的手上有武器,那个尚未完成的废品机械狗也非泛泛之辈。   但萧九死死咬着牙不肯出声。
  扑簌簌的,是石门开裂的声音,被巨大的力量冲撞着,大门和山体衔接处微微颤动,碎石落下,灰尘四散。
  萧九把阿畹放到地上,抓把土仔细擦干净他手上血迹,才一点头:“进去吧。”
  然而她的心却是彻底沉了下去。后腰一片濡湿,伤口周围已经麻木了。
  ——方才被阿畹捅伤的创口,感染了那鬼蛊毒。
  萧九似有似无的一声轻笑,动动冰冷发僵的手指,拾起了地上的柴刀。
  怕吗?当然。
  可来不及害怕,战争的脚步几乎已在耳边。
  她抄起门边的柴刀砍断了伸进来的肢体,接着挥舞大刀一路乱砍,劈开了被枯枝山石掩住的暗道。
  方得解放,阿畹拔出匕首,反手一刀便欲砍下自己手腕,以赎罪。
  萧九一把捏住他的手臂,匕首咣啷落地:“别添乱。”
  经这一路惊心动魄,阿畹早已对外面的形势了然。
  直至此时,阿畹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想杀她复仇,他想自己没错,这是个女英雄,她肩负着更艰难沉重的责任,但她就是这样,再大的难也不肯说,闷头向前砍冲。当年那件事必定另有隐情,最后一丝愤怒也消失了,阿畹的心又软成了水。
  “姐姐……”
  萧九抬眸,沉默。
  阿畹的声音轻轻的:“当年的事,我本就没有怀疑你。我气你被冤枉,想还你清白……好吧,这些也是借口。我、我只是想来见你。”
  萧九搓着指腹血渍。
  阿畹试探着贴近萧九:“姐姐啊,我想你了。”
  萧九不善于应对细腻的感情,她硬起心肠,退开一步:“正事要紧,别添乱。”
  阿畹站在那里,低着头,啃指甲。
  他有许多的问题,许多的不甘心和委屈。他想这个人这么冷血残忍,轻易地否认轻易地诬陷,仿佛耗尽了情感的空壳。阿畹想,我甚至可以什么都不问,只是想让她听我讲讲这九年的故事。
  姐姐,你不想知道我长大的故事吗?
  但这些话阿畹说不出口,他不想显得还像个腻乎的孩子。他啃着指甲想,来日方长,等了九年,不怕这一時片刻。
  他只道:“外面危险来临,你要让我藏在这,然后你自己赶回八台镇解救大家?”
  萧九倚着山石,已脱力。
  阿畹抿着嘴:“你这人……你信不信我?”
  萧九抬头。
  “你信不信我已经长大了,不再吃奶了?”
  他这种性格,这样的话都说出口了。萧九只好严肃郑重地点头。
  “你信不信不只你想拯救和平,我也可以?”
  信么?信吧。
  萧九点头。
  “我是听着你的故事长大的,你信不信我不会丢人?”
  萧九点头。
  阿畹一点头:“那你老实呆着。”
  “啊。”
  “我回八台镇疏散,山里那些铁东西你来解决。”
  他不待萧九反应,一溜烟跑进了通向八台镇的密道。
  她当然不能老实呆着。
  萧九重新掩盖好密道,转身朝着停泊点内部走去,她需要跟平则鸣好好“聊聊”。
  走回停泊点大厅,会路过那处与八台镇相连的隧道,机械狗的碎片还在那里,壮汉们的尸体已经被收走了。萧九想,就在半个时辰前,她在这里对那个小男孩说“亲手杀了养父母,我心甘情愿。”
  当时他什么反应来着?他说他不信,他不甘心。
  萧九心口疼。
  萧九大步向前走,即将到达停泊点大厅,平则鸣对她进行扫描。
  阿畹曾在这里直视着萧九,说,那个人是拯救世界的萧九。
  他说,即使她认命了,我不认。
  萧九走了神,她似乎都未察觉,脚步有片刻的停顿。
  “平则鸣。”萧九道,“我们要和平。”
  而就她开口的瞬间,附近几具原本静止的机甲偃偶忽然动了起来。趁着萧九神思不属,它们一拥而上,将她手臂扭到身后按在了地上。
  萧九背部已经被蛊虫侵入,此时已经麻木,感觉不到疼,但她能感受重量。一只轻型偃偶单腿压力上来,并用机枪抵在了她的头上。她放弃挣扎。
  它们揪着头发将她拎了起来,拖向大厅的更深处。几名江湖人被绑在那里,他们面前有条巨大的地洞,几具机甲已被拖了下去。
  萧九瞬间明白了——这些人挖掘了通道偷取机甲,进犯了平则鸣的领地。
  这件事在平则鸣眼中,意味着贪婪、野心、威胁、挑衅……萧九因为焦虑全身战栗。
  “平则鸣,他们偷东西,这是他们错了。”她说,“但有善良的人。”
  那几个江湖人慌了,大喊:“那个手上有木钩的男人坑我们!”
  “这些铁东西把镇子围了,不知用了什么妖术,把人害的不人不鬼。是那个木钩手告诉我们萧九在这山里,萧九能救我们。”
  “对对,他还说这里有条先前废弃的暗道,可以秘密找到萧九!我们只偷人,不偷东西啊!”
  “都怪那个老王八蛋……”
  萧九上身挣不脱机甲的控制,但犹有余力抬腿飞起一脚,踹脱了这人的下巴。
  她听懂了他们话里的意思——八台镇已然沦陷。
  然而唐畹已去八台镇。
  想起刚刚阿畹离开时的眼神,分明有那样多的话却未开口,硬生生地挤满眼睛里,像只不会说话的小动物,尾巴蓬成一坨,缠着她的足。她以为他会哭,毕竟还那么小,毕竟是脆弱害羞的性格。可一转眼,小孩就长大了,学会不畏惧,学会责任。难以想象他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萧九心疼。
  山洞幽暗。身后,成百上千的机甲沉默着,伫立在远处黑暗中,如大片的云。
  “原谅他们,停止你的行动。”萧九明白平则鸣的谋划,她有些急,“我去警告外面的人。”
  四周依旧是寂静无声的。有时,无声亦是回答。   想象力之天马行空,令人叹为观止。
  他们为掩人耳目,相约在一乡间的路边酒馆交易。偏偏那名不见经传的小酒馆渍得一手好蜜饯,当时,萧九正与傅为荧在酒馆门前的大树上看落日,傅为荧品茶吃蜜饯,萧九抱着酒坛,一口浊酒一口酥炸鸭皮。
  乍听闻时,傅为荧不可置信地转头,用写满“中州还有如此智障,真乃人杰地灵”的目光看向萧九,他怔愣许久,忽然哈哈大笑,满口茶水混着蜜饯沫喷了萧九一身。
  萧九抬手便打,二人你推我搡跌下树来,随后冲进酒馆杀了个干净。
  而面前这姑娘所说的柳移衣,便是当时霹雳堂的一位管事。
  萧九道:“据我所知,柳移衣至死未婚?”
  “我家书香门第,父母对移衣很是不满意,在家父看来,江湖人都是浪子,飘荡四海全无定性,今天说喜欢我也许明天就进了另一个姑娘的闺房。可我非移衣不嫁,父亲无法,便要移衣拿出‘诚意’——高昂的聘礼。”
  萧九笑不出来了。
  ——“所以柳移衣才会接了那桩匪夷所思的生意。”
  柳夫人泪中带恨:“移衣的尸体抬回来,手里紧握着这支簪子。”
  “我明白了,柳夫人。”蕭九敛了敛衣襟,“这样吧。我的事呢,大家知道一些,但也有些不知道——比如,外面的那种蛊毒即将扩散,大家都只有三个时辰好活。”
  众人闻言一怔。
  萧九说着,一步步向外走:“我活得足够精彩了,倒不怕死。我年少的时候,曾发动战争,跟随一位英雄为自由而战,我见识了战争,杀过人,流过血,也流过泪。曾天下俯首,也曾想一死谢天下。所以最后,我们决定终止战争。而如今——杀戮又将开始,无辜的年轻人已经死去,我关心的人尚身陷危难。别人交托我手中的和平,我没看好。这是件错事,我肯定要纠正。时间不多,你们信我也罢,怀疑也好,要报仇的、要讨债的尽管来,我决不还手。但是谁挡我——我杀谁。
  “从这到门口,大约五步。机不可失。”
  只剩三个时辰可活。
  萧九迈出了第一步。
  柳夫人忽然跃起,一剑便刺穿她的左臂,剑光逆转,待要使出第二招,剑尖却被萧九夹住了。
  “这一剑罚我毁人姻缘。至于霹雳堂上下,贪心不足罔顾信义,我问心无愧。”她双指一弹,柳夫人只觉手臂酥麻,长剑落地。
  血从手臂留下,顺着指甲滴落地上。萧九迈出第二步。
  背后有风声划过,萧九的身体先于头脑做出反应,踏地翻转避开了攻击,背后那人顺势变招,手腕扭动虚虚实实,一招化作千万,几乎笼罩了萧九周身上下。可萧九毫不慌乱,腰身后躬,右腿勾向其下巴——这是经年日久统一训练的武功套路了。
  二人便相互喂招、你来我往地走了二十余招。
  “说好不还手,你食言了。”
  萧九微微颔首:“老师。”
  “萧女侠名冠中州,还记得我这个小小的启蒙老师。”
  “启蒙之恩,终身难忘。老师是来清理门户的吗?”
  “你枉为侠义道人,却与东海海盗为伍,运输、贩卖毒品,为祸中州,可有罪?”
  萧九默然不语。
  “你不服?”
  萧九早年曾接到唐门某机密部门密令,卧底一贩毒商队。
  与傅为荧的初识,也是在这段时间。
  那天几名船员在码头赌酒,获胜者可以在晚上拥有萧九。漫长的航海中,女人是稀缺的东西,这种游戏乐此不疲。冷面黑衣的男孩忽然走来,二话不说一口气直灌三桶,他不发一语也不给旁人说话的机会,扛着萧九进了最贵的客栈里最贵的房间。萧九自觉褪下衣衫,等待即将的环节,却是半天没有动静,她抬头,发现那男孩已倒在床上,脸泛酡红,鼾声微起——他醉了。
  待她再仔细瞧看,男孩衣衫下露出的是钢铁皮肤。萧九拍拍屁股便走。
  在那段黑暗时光里,这是唯一的亮色。卧底期间,她被迫献出身体,被迫染上毒瘾,足足用了两年时间才获取信任。此事关联整条线的其余暗桩,是死也要闭嘴的秘密。
  她笑笑,迈出了出了第三步。
  刑师父道:“偃偶妖孽为祸中州,十村九空,民不聊生,我辈与其势不两立。傅为荧身为机甲大军的首领,更是群贼枭首,罪大恶极。五年前,中州各道同心协力,欲毙傅为荧于犟山。
  “你身为天下第一的机甲训练师,却在关键时刻叛变,是枉顾苍生存亡,背弃大道。你知不知错?”
  他说一句,出一招,手中武器上下纷飞。他曾受唐门夫妇邀请,作为萧九幼年武功的启蒙师父,如今赏功罚过,惩戒逆徒,下手更是狠厉。萧九不闪不避,刑师父手中的兵器一次又一次贯穿她的身体,血流如注。
  “你可知罪?”
  “这几招谢过师父启蒙之恩,多年师徒之情。至于犟山之事,傅为荧不屑问,我不屑说。倘若满盘谋算因一人而崩,是策划不周;天下围剿敌不过二人联手,是学艺不精。我不亏大义,问心无愧。”
  萧九步履蹒跚,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连番剧烈运动加速血液运行,后腰的伤势更重,萧九能清晰感觉到身体正在一点点僵冷,由背及肩,由腰至腿。
  她撑着墙,墙上的血掌印一寸一寸向前挪,她拖着腿,身后的血痕弯弯曲曲与影子拧成一体。
  萧九迈出了第四步。
  咣当,有人弃了兵器。紧接着,更多的人弃了兵器。
  江湖大义这种事适合过过嘴瘾,毕竟都是虚的,扳不疼牙割不到肉,这种时候,没有切肤之痛深仇大恨的,不会对重伤之人下手了。毕竟不趁虚凌弱是为侠之道,与江湖大义这种大而空的口号不同,“侠义”关系到了个人声誉,传出去谁的面子都不好看。
  萧九眼见着就走向了门口,忽然视线里的血弥散成雾。萧九已一跃而起,身影化成一道血线,夺了兵器并一把擒住偷袭的人。
  偷袭者是个小道童,被她扼住喉咙,抓着双脚离了地。萧九的目光是怒火余烬后的冰冷,清醒、果决、明确,却是一架杀戮机器,再无一丝情感。   蛊毒在她身体渐渐起效,身体越来越敏捷,性情越来越暴虐。她渐渐难以控制自己。
  萧九面部肌肉痉挛,她极力控制,可嘴角咧成奇怪角度,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杀了她吧。
  ——放手,你看她还是个小孩子呢。
  ——杀了她。
  ——放手,她只是一时失控,要给别人改错的机会。
  ——偷袭,卑鄙无耻,残忍恶毒。
  ——放手,萧九!你要把事情推上绝路吗?你要重蹈当年那件事的覆辙?
  最后一点人性在她心里挣扎,眼看要被压倒,忽地逆袭,反扑胜利。
  她松开手,小道童跌落地上,揉着喉咙,费力咳了好一阵。
  还真是个孩子啊,十二三岁。
  她不耽误,转身就走。迈出第五步。
  “咳咳,你、咳咳,当真全都问心无愧?我叫刘小月,这个名字你大概不熟悉。”身后小女孩忽然开口,声音冰冷,“那么,唐观止呢?”
  谁也阻挡不了萧九出去救阿畹,她自己说的,谁挡杀谁。但小女孩的这一句话,她已抬起的脚忽然迈不下去了,萧九的身子剧烈晃了晃。
  她猛地回身,一脸惊恐。
  “你叛变偃偶后第五年,中州大围剿爆发了。各大门派联手起来,围剿你和傅为荧。那天你被逼入绝境,傅为荧为了保护你,不惜祭出‘缚灵球’,召唤出机甲大军作战。但那时你们已经历几番作战,精疲力竭,体力崩溃,缚灵球反噬,召唤出来的机甲大军脱离控制。中州大围剿,最终变成了机甲军队对中州的大屠杀。
  “当日所有参与的门派,直至如今都尚未恢复元气。”
  她每说一句,萧九的脸便青白一分。她的生机正随着心底的意志被步步摧毁。
  “唐伯伯毕竟养了你十几年。那日唐伯伯正好来找爹爹议事,我便央他给我买双酿团。谁知道,只因为挡了你们的路,唐伯伯就被杀了,就像路上一根碍事的野草,眼都不眨便被拔了。
  那天我在家里等着双酿团,左等右等也不来,我饿了,于是蹲在院子用泥巴捏了一个,我想,吃什么馅料好呢?唐伯伯为什么还不回来,左边放黑芝麻——我等来了唐伯伯的尸体。他被纵劈两半,血还没有干涸,院子的土地都湿了,暗红发黑,于是双酿团的右边,有了豆沙馅。
  “后来爹爹为了帮唐伯伯复仇,也被你们杀死了。我幼年失怙,爷爷晚年丧子。你们大人的是非对错我不懂,可我们怎么办?那年犟山围剿,爷爷甚至还力排众议帮你们说了好话,他又做错什么?”
  这是萧九这么多年,依然不敢回忆的事。
  那天的场面很复杂,麓战到最后他们都杀红了眼,刀光如浪,血肉横飞。萧九眼睁睁看着养父闯入最危险的区域,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被一刀两断,却根本来不及阻止。至于是谁动的手,是萧九自己,是失控的缚灵球,是傅为荧,还是手起刀落的中州江湖客们,萧九拿不准。
  她想,很有可能是傅为荧吧,毕竟刃不施无辜,中州的道理伦常只有他不大明白。
  可她又不能确定,毕竟那种情况下,眼里只见刀光剑影,谁还看得清来者,谁又能顾得上道理伦常呢?但总归,这件事是与自己有关的。
  萧九之前总觉得自己仁至义尽,为唐门鞍前马后功勋卓著,为中州平安屡涉险境出生入死,她在大义上不亏欠。
  至于爱情,是很私人的事情,她有选择与谁在一起、如何在一起的自由——直至養父母离世。
  也是这件事,促成了她与傅为荧退隐唐门、同归于尽。她其实一点都不潇洒爽快,她很怂,心思重,遇事想得多又不愿跟人说,腿上一条路跑到黑,心里念头摇摆不定。偏偏又好面子,尊严两个字比天大,等不及别人开口落下罪名,自己先自罚三千,缩进泥土里自暴自弃。无论破罐破摔抑或放浪形骸,其实都挺懦弱,萧九挺不爽自己这点的。
  所以傅为荧最后离开时,会嘱咐她“照看”那些机甲。他知道这个女孩表面强硬其实内心没有支撑,若不给她找点事做,也许她稀里糊涂地就在浑浑噩噩中死去了。
  蛊毒由脊椎向上侵袭着大脑,萧九快要站不住了,眼前的光明渐渐消失。
  “中州大围剿之后,你与傅为荧便一起回到唐门,销声匿迹。现场只有这个,成了萧九留在江湖的唯一信物。”小月手里拿的,正是先前她掉落的缚灵球,“如今,我代唐伯伯问你,傅为荧留下的机甲大军在何处?”
  萧九咬牙沉默,她咣当跪了下去。

【九】


  萧九已表明态度:她认错,但那件事她绝对不会说。
  她指指自己,指着门外:“杀死……”她又指指自己,“杀死……”
  旧事重现,她的喉咙发紧,声音颤抖,话不成句。但她的意思很明确——我去杀死外面那些,你们再杀死我。
  这已几近乞求。
  刘小月冷笑,她抬臂,架起一支巧而狠的机关弩,锋刃泛着青紫色,是淬过毒的:“我信你?”
  她是个亡命徒了,无牵无挂孤身一人,背负着仇恨走到今天,只为手刃仇人。面对萧九,仇恨的怒火焚烧着她,等不了了。
  身旁众人的神色复杂,但没人出声。这是江湖约定俗成的规矩,债要一笔笔清,有人要偿债,有人甘愿还,两人间便达成了契约,何时止何时休,无论生无论死。而那些未曾家破人亡、未曾饱尝仇恨的人,是没资格置喙的。
  乱管闲事、隔岸劝架到哪里都是不受欢迎的。
  刘小月的手指拨动,没有丝毫犹豫,暗器弹射而出,闪着诡异的光芒射向萧九。
  “咄”的一声,一道光芒从另一个方向射出,风声动,光线凝,它后发却先至,将那枚暗器钉在了墙上。
  贰机真人出手止住了她的动作,表情凝重。
  “嗬——嗬——”
  众人背上渗出一层冷汗。水底那具死而复生的尸体曾发出这种声音,如今,山洞的内部也传出了这恐怖的声响。
  “咣当、咣当、咣当”一丛黑影左摇右晃地走来,映在泥石土块上张牙舞爪。先前已经出现征兆的那几名江湖人开始发病了,他们面容扭曲,似乎人性尚在挣扎,但渐渐被疯狂吞噬。   萧九站了起来,刚要迈步——复又停下。
  她心中最坏的情况应验了,蛊毒感染在扩大。
  更多的影子从黑夜里现身,走出树林,转过拐角,被火光与人气吸引着,朝山洞里用来。
  破旧风箱式的抽气声,尸体腐烂的臭味,骨头拖拉地面的声音,乌央乌央的,一大片。
  萧九的脸色变了,大家的脸色都变了。
  一声惨叫,趁着大伙怔愣之际,感染者将身边一人抓起,撕做两半。
  肉块混着血沫飘落脸上,大家四处奔逃,反而拥作一团,感染者们如虎入羊圈,青筋暴凸的手臂起落间,又有几人倒下。
  更多的人慌不择路,撞上了外面的感染者,迅速被撕咬、分噬。
  众人持兵器护卫身前,步步后退,他们没有与这类怪物接触的经验。
  “退什么啊,”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外面也是这些恶心东西。”
  “杀过去!从原路退回!”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往镇子里跑!”
  众人惊醒,抄起武器喊杀过去。然而,在这些感染者面前,刀剑招式都显得徒劳无用,兵器砍到躯体却仿佛砸中了钢铁,肌肉夹住锋刃,感染的人毫无所觉。
  他们原本便是思归号失事的伤者。这些老弱病残尚未交手几个回合,便已经渐露颓势。若不能找到解决方法,大伙最终只怕会力尽而亡。纵使习武之人体力超常,但终归肉体凡胎无法与药胚子耗持久战。
  不约而同地,众人转头看向了萧九。
  ——这方面,属她最有资历。
  萧九的目光落在树林尽头。在那里还有一道影子跟在最后——更缓慢,更佝偻,更稀碎。它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皮肤,肩膀被撕裂了,白骨垂在胸前,肚子豁开了,肠子流了出来长长地拖着。它垂着只剩半边的头颅,一步一摇地朝这边走来。
  半只胳膊吊着——嵌入骨缝的木钩手随着身体动摇摆着。
  萧九回想起他们在镇子上的那段简短对话,想起了信誓旦旦的保证,想起了山洞里被煽动挑衅平则鸣的江湖人。
  萧九想,如此对比,自己还不算太孬。至少承允的事,竭尽全力地去践诺了。即便狼狈不堪,也不曾退缩。
  她想起了木钩手的侮辱、不信任和脆弱又顽固的骄傲。
  欲壑难填的人,挑起了这场战争,却最先在末日里死去了。
  利用信任当做筹码的,孬種。
  他以为自己是最后的赢家,却连性命都输光了。
  她抬手接住贰机真人扔来的绞月锤。
  绞月锤开山劈石,碎石木箭朝着感染者直射而去,带着巨大惯性贯穿头颅,将他们钉在四处。然而一切远未结束,就在他们准备突围而出时,山洞外传来重机甲特有的摩擦声,咣当、咣当、咣当……那些铁东西,顺着行踪追了来。
  大家心头不约而同闪过一个词,腹背受敌。
  萧九猛地侧身,以后背撞上身旁一人的剑刃,鞭伤重新豁开,鲜血再次涌出,这短暂缓解了药效,她获得一瞬间清明。
  她一跃而起,骑到了当先一架机甲的身上,锤子精确地砸入机甲的关节处——正是机身几个部分衔接的部位,为保证机甲动作灵活,也是全身最为薄弱的地方。绞月锤由特殊材料制成,一经砸入关节缝隙便紧紧铆住。机甲疯狂甩脱,萧九的身体随之不断飞起、摔落在铁甲,但她牢牢握紧锤柄不放手,甚至继续用力,以巧劲拗住铁锤中心,锤柄呈现弯曲,形成了一个简易的杠杆原理,萧九以肉体力量抗衡巨大的机甲,背部伤口崩裂,血流不止。此时机甲机关开始承受力量,萧九冷汗落下,她咬牙第三次用力……
  直到一声极轻微的“咔”,机甲出现一道裂纹。
  裂纹一点点蔓延,慢慢形成龟裂,形成蛛网,形成被敲碎的煮蛋壳。
  第一片碎蛋壳掉落,露出了内部密布如织的线网、齿轮和杠杆。剩下的,便可交给寻常江湖客了。
  萧九来不及喘息,举着绞月锤,跃向下一架机甲……
  还有两个时辰。
  萧九与众人相互配合,且战且退,料理了三台机甲人,由山洞北侧绕路选择一开阔地带暂作歇息,包扎伤口并做下一步安排。
  江湖上的事,有时靠道理讲不明白,必须一番痛快战斗,或者死了,或者服了。
  经此一役,众人皆知事关重大,生死存亡面前个人恩怨抛在了脑后,皆看向萧九等她定夺。
  粗暴的放血短暂减缓了蛊毒对萧九的作用,但进一步加剧了她的衰弱。此时萧九脸色惨白,稍稍一动便眼前漆黑。无非便是由生不如死地活着,变成苟延残喘地活着。
  但至少,活着时像个人样。
  萧九扳着身旁人的肩膀费力站起,她的手已僵冷,依然紧握着绞月锤。她从唐畹留下的包裹里翻出小牛皮过膝靴,挎上机甲师的工具匣,又颤抖着抓了几枚奇怪的工具塞入怀里。
  她抬手撩起一件黑色大氅披上自己身。
  当她手握绞月锤时,似乎黑夜都明亮一分,随着萧九的动作,那个活在江湖传奇里的人正在苏醒。
  萧九要自己突围,引开中蛊者,为这些江湖人创造赶回镇子的机会。
  她手提武器转身离开,走向远处的中蛊者。罗织符咒的黑色大氅在身后飘荡,如水波流云,经久不息。
  江湖众人小跑过去,紧跟了几步,却又不得不听从安排讷讷地待在原地。
  视线内是不见天日的山崖地洞,巨龙骨架,是满目焦尸残肢,一片狼藉。视线之外是山河广阔,气象万千。是皎小月落,橘色的烟霞缠绕着皎白月光,在村镇树林间奔走起舞、聆听浅唱;是地心之火的怒焰直冲天空,点燃了天上的云彩,比凤凰尾羽的火焰还要热烈,仿佛世界劫灭,又仿佛开启新的纪元。
  末日的战争已临近,他们还能从此处逃脱,走到那样的世界中去吗?
  萧九以身体骨肉鲜血,引着一群行尸离开的身影,只成了绝望现实与美好想象交际的几个墨点。
  就像传奇故事里的那样,当危险来临,平常人任由自己懦弱龟缩、仓皇无助时,总是有英雄挺身而出,拯救世界。   有一点孤胆,很蠢,却能在绝望中点燃热血。
  树林深处的龙息不灭不休,力量自远古的神祇绵延,为勇敢者披上一袭足以燎原的战袍。
  地洞之外,天空之上,上古的凤凰引颈而吭。

【十】


  八台镇。
  跟预估的差不多,已经有人感染了蛊毒,战斗从进入镇子的一刻便开始了。
  萧九伤痕累累。她右手挑了一把锤子、左手举着锥形楔,跃空翻转,手起锤落直接凿断了中蛊者的颈椎,几具中蛊者原地打转撞在了一起,开始漫无目的地互相撕扯——人类没有爬行动物那样的感温功能,即便是这些蛊虫入脑的恶心货,被最原始的吞噬、杀戮欲望驱动时,也要依靠视觉和嗅觉引导方向。
  体力允许时,萧九喜欢选择近战工具,贴身肉搏、手刃敌人可以让她感受到最大的力量美。萧九的信仰便是自我和自我身体里的力量——而此刻,身体崩溃的边缘,她依然选择了近战。她渴望在这力量中获得鼓励,支持自己完成战斗。
  萧九接连撂倒几具僵尸,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
  是阿畹。
  仿佛又回到了大围剿那日,兵荒马乱间养父唐观止闯了进来。当时中州武林穷追不舍,埋伏陷阱层出不穷,傅为荧起初觉得好玩,渐渐烦躁,属于人性的那部分逐渐被压制,凶态初现。萧九久战已疲,一边催促傅为荧离开,一边祭出了缚灵球号令机甲军队抵挡中州方面的进攻——其实那时,她的神志已经透支,唐观止到底是如何被杀死的呢?
  楔形椎还滴着血,阿畹看着有些发憷。
  萧九提了提嘴角,算是肌肉僵硬的一个笑。后面有中蛊者正要扑向阿畹,萧九跃起飞踹,单膝落地直接用膝盖顶碎了中蛊者的脊椎,把小男孩揽在怀里。
  “两次了。”
  阿畹问她:“传说里从天而降的英雄,真的存在对不对?”
  那样欣喜的眼神、语气和表情,只差身后长一条毛绒尾巴,欢快地摇成一整面屏风。
  想起来了。养父没想到在此处见到她,惊喜交加茫然走近,萧九敏锐发觉那里是几大门派布下的陷阱,她冲了过去把养父扑倒在地——事后,她和傅为荧回顾这场决战时,傅为荧曾用四个字评价这个细节“真是仁义”,随后生怕萧九不明白,还不忘加了个补充——“我在嘲讽”。
  英雄?萧九想,英雄算什么,也会连累无辜,也会受伤、流血,和嗝屁。
  她的身体晃了晃,强撑着又干掉两具中蛊者,抱起阿畹。
  萧九感受到了异样,小男孩的身体异常发热。她迅速低下头,阿畹的掌心有了几块菌斑,指甲也是青紫色的。
  可他眼睛亮晶晶的,目不转睛地盯着萧九。
  ——好吧,快嗝屁的英雄心软了,决定不打破小孩的幻想。
  萧九裹紧黑色大氅,像一股席卷血肉的飓风,手起锤落,血肉四溅,她冲向镇子的另一边。
  就因为这倒霉的一扑一救,被缚灵球号令的机甲军队感应到了萧九情绪突然变化,以为她被攻击,于是迅速聚集过来向“敌人”发起进攻。
  养父是这么死的?
  可傅为荧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异样,赶来制止——按说,傅为荧出手,没道理搞不定。
  染病者渐渐清理干净,萧九带着阿畹向其他人会合。她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双耳满是鸣响,什么都听不到。
  噗,一口血吐出。
  萧九的手肘已经僵直,只好侧转肩膀来带动手臂靠近门闩。仅仅是开门这样简单的动作,她已做得万分艰难。
  她的神志有些昏沉了,头歪在阿畹肩膀。她的大脑正逐渐失去作用,开始断断续续地昏迷。不知过了多久,在又一次从昏迷中醒来后,萧九目光落向了阿畹的那枚菌斑。
  他们已经迎战,并消灭了最后的敌人,即将做胜利会合。而这个男孩,却将在黎明前最黑的夜中死去。
  萧九一个激灵,他来到这世上,屡遭厄难,尚未见过阳光,不能就这么死去。
  她咬破舌尖,保持神思清明。
  萧九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她紧握绞月锤,目中喷火,便欲回到山底机关鲸停泊大厅,与平则鸣对峙。作为管理唐门机甲系统的中枢,平则鸣一定知道蛊毒解药在何处。
  她有缚灵球,不信它敢违抗号令。
  萧九刚踉踉跄跄走出几步,便被阿畹拦住了。
  “我还没死呢。”阿畹咳嗽着,声音很轻,“也并不是废物。”
  他咬了咬嘴唇,踌躇片刻,探手握住萧九的手,又从她手里接过绞月锤:“你救了我两次,我却害了你受傷。等我带着解药回来,我不会死,你也不会。”
  时至今日,他依然口口声声只谈“救”,仿佛过往的恩怨全不存在,仿佛他的心中光明普照不染纤尘。
  萧九不肯让出绞月锤,也不说话。
  “那就一起死吧。”
  他瞄了眼萧九脸色,又补充:“好啦,这下唐门夫妇唯一的儿子,也要被你害死了。”
  说完,阿畹一撩衣摆坐到地上,闷头啃着指甲,不理人了。
  萧九的大脑不断被蛊虫侵蚀,所幸智商尚存,眼前这一幕明明白白地写着“苦肉计”三个大字,明知如此,可看着负气的阿畹,她的心依旧止不住地又疼又涩。手一松,绞月锤递了过去。
  阿畹“噌”地站起,眼睛晶亮,只差满脸写着“计成”,若他有尾巴,此时怕不是已经扬到了八台山顶上去。
  萧九想,倒霉孩子。
  萧九又想,倒霉孩子长大了。
  她脸色郑重,考虑计划的每一丝疏漏,担心意外发生。阿畹将带一队精锐人马从机关鲸停泊点的西北门突围而入,与机甲群正面交锋,杀出一条血路。这些人要勇敢,直面那些死货时不畏惧;要忠诚,面对调遣执行到位;要身手好,出生入死时不成为拖累;要足够狠辣也足够诚信,既要在队友倒下时第一时间碎尸,也要在队友倒下后如信继续战斗。
  萧九思虑再三,一甩手:“哎呀,我自己守在这足矣。所有人你带走!”
  阿畹瞪她。   萧九揉着额头叹气。
  不行,年纪太大,不宜涉险。
  不行,家有幼子,不能失父。
  不行,穿着破鞋可武器精良,是个有梦想的人。
  不行,双手遒劲,衣着破烂,家境贫穷需要他养家糊口。
  不行,新婚不久,不行,上有老母,不行心愿未竟,不行,太小,不行不行不行……
  你……萧九愣住了。
  “我十四岁,成年了。我父母早逝,唯一的兄长刚刚死去。我要加入,请允许我复仇。”倒霉蛋乙的真名叫沈松,在里面个子最小,腰板挺得最直。
  萧九不急着下达命令。这是一支敢死队,一脚迈出便生死未卜,她在給他们时间,等着他们反悔。
  这些人目光明亮,神态坚毅,关键他们都很年轻。
  没有人能强迫他们放弃生命,即便赏个“大侠”的称号也不行。
  大侠又如何,大侠也会受伤、流血,和嗝屁。
  萧九与这对人马相顾无言,但她目光恳切,这是托孤之心,是她一生愧疚的赎罪。
  萧九不急着出发,她到刘小月面前,二人沉默对视。
  ——这一去生死未卜,要报仇抓紧了。
  刘小月紧抿着嘴,过了好一会,掏出缚灵球拍进萧九掌心:“不甘心啊,还是想让你早点死。”
  萧九侧身回避,由后面唐畹接过。
  这是力量的交接。阿畹此去危险重重,她将他交托给了缚灵球,这承自傅为荧的力量护佑她多年,希望也能护佑这个尚且稚嫩的小孩。
  萧九握着唐畹的手。
  ——去号令平则鸣,一定不要畏惧,挺起胸膛,你握着最高的权威,号令它交出解药。
  萧九没有很快掣手,她暗中在他掌中塞了一物,用食指点了点。
  那是一枚精巧的锁匙。
  阿畹一瞬间明白了,猛地抬头。
  萧九提提嘴角——所有唐门机甲的秘密,我物归原主了。亲人在天上看着你呢,你要努力,证明萧九不过是个懦弱的无能者,你要超过她,成为最好的机甲师,名满天下,值得所有尊重。
  这是交代遗言了。
  阿畹眼眶红了,眼泪大滴大滴涌出。
  他对萧九的感情很复杂,既是仇人,是凶手,也是姐姐、亲人,曾给他的人生启发蒙昧,曾在长达十年的茫然时光中为他指明方向,曾让他循着脚步见识了更广阔的世界。
  阿畹抽噎着,鼻涕和眼泪一起滚下来。
  萧九想,再长大,也还是小孩。
  她握着阿畹的手紧了紧。
  傻孩子,如果你曾在我的故事里感受到力量,现在也可以获得力量。
  萧九带着剩余的人爬上了这座镇子最高的屋顶,他们喝着酒,唱着远古的歌,目送那支敢死队远去,前往机关鲸停泊点。
  他们将面对不可战胜的敌人,由一个腼腆的男孩带队,手中是残破不全的武器。他们全凭着心里的那一点热血,杀过去便杀了,冲不过去,也对得起身后的同门、弱者。他们要杀敌,要自护,也要随时准备将感染的同伴碎尸。
  傻小孩,此去一别,你的江湖广阔。
  为何没有成功呢?
  哦,傅为荧的身子刚动了一动,立时便有十几位中州人围了上去,刀光剑影,暗器乱飞。他们以为傅为荧又出诡计。傅为荧迎战,就在这时,养父的身体撞上了他的武器,身子挣扎几下,便断气了。
  误会了,误会了。
  紧要关头的误会,会误人命。
  误会。萧九察觉不对时已经晚了。
  于是回到开篇那一幕。
  年轻的女英雄带着其余的人赶回了八台镇。镇子上已出现小部分感染者,他们进行了一场还算顺利的战斗,解决了这些感染者并顺利占领最高地。与此同时,看见了来自群山间少年行动胜利的信号。所有危机似乎都有惊无险地解决了,他们坐在镇子最高的屋顶上饮酒庆祝胜利,并等待黎明的到来,又是和平的一天。
  但就在这时,激变斗生。镇子忽然发生了爆炸,年轻的战士们死去,女英雄落入陷阱。
  同一时间。
  废弃的机关鲸停泊点内,面对着机甲大军,唐畹举起了缚灵球。
  然而一切安静得诡异,待唐畹察觉不对,准备撤退时,两台重机甲拦住了去路,伸出四把喷火枪,逼着他们退回墙角,另有几具机甲变形成铁笼,锁住了他们。唐畹再次被俘。
  他们被送上了山顶。
  山顶的风雪格外大,唐畹紧紧抓着牢笼的铁栏,才方方站稳。他与其他人离得很近却看不见彼此,狂风卷着雪花,他们眼前尽是白茫茫大雪,耳边尽是狂风呼啸。一道冰雪冻成的栈道连接了两座山崖,约摸成年人肩膀宽窄,栈道平实光滑,两侧全无遮拦。其下云涛万丈,悬崖深不见底。
  仔细观察,这冰雪栈道并非凭空形成。隐约可见一条婴儿拳头粗细的锁链,是昔日唐门运输工具的吊索。即便是风和日丽的白天,寻常人也行走不易,更遑论在这样一个风雪的深夜。
  月光落下,只照亮了脚边的半尺土地。唐畹一行被驱赶着,走上冰雪栈道。
  萧九醒来时,已回到了坠机附近的那个山洞。
  她是被剧痛惊醒的,一个彻底被蛊虫侵蚀的“人”正将手伸入她的伤口,掏出血肉来吃。它可能对这具即将异变的身躯感到困惑,分不清是否族类,就在它动作犹豫的瞬间,给了萧九反应的机会。
  她身体蓦地向旁边撞去,与一块巨石形成死角,硬生生压断了中蛊者的胳膊,随后腰腹发力,高高跃起,双腿夹住中蛊者的肩膀,用力绞动,拧掉了它的头颅。
  然而还有更多,逡巡在山洞外。
  萧九瘫软在地。一截肌肉已被中蛊者拽了出来,搭在腰上,她微微一动,便是直钻脑顶的疼。
  透支的体力、伤势、毒瘾一起侵蚀着她的身体,萧九冷汗濡湿了衣衫,身体颤抖如筛糠。
  洞外那些感染者正在靠近,试探着侵入这里。
  萧九想看清周遭形式,稍微抬了脖子,便听见脊椎发出巨大的声响,她呼吸着,听见那种破旧风箱式的抽气声自肺部传来。   人还清醒着,身体却正在一步步地逐渐死去。这感觉有点可怕。
  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先前战斗再艰难时尚有傅为荧为伴,后来与在山洞与机甲为伍虽然也危险,但她有号令军队的缚灵球,即便是再后来山洞里正面与江湖人对敌,她心里其实也并不虚,因为她有极具天赋的身体、丰富的经验和足以傲视这些人的武功。
  如今呢?
  残破的身体、陌生的对手、孤独的处境,她失去武功、失去绞月锤、失去缚灵球,失去了曾经依赖的一切,陷入到生死绝境里,命悬一线。萧九的神思开始混沌,她惊悚地发现右手忽然抬了起来,并无意识地在空气里抓挠,她逐渐纤维化的大脑正丧失对这具身体的控制,她即将和山洞外那些东西毫无区别。
  在他们内讧分歧的时间里,平则鸣的军队早已占领八台镇,它甚至不需派出一兵一卒,只是将自己的思维与镇子里那些废弃加工坊、燃料罐、交通轨道的控制系统相连,便布下了一张隐形的网,等待着他们这几只小鱼游入,一网打尽。
  平则鸣将她囚禁这里,让她看着守护的和平破碎,她爱的人类慢慢死去,让她看着战争在黎明打响。眼睁睁,却无能为力。
  像那个噩梦。
  山顶,就在唐畹被从牢笼里带出的时候,已有人走上了冰索,然而刚刚迈出两步,疾风刮过,人便像叶片一样被吹过谷底,连声惨叫都听不到。
  唐畹死了心,他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要死了。
  他尚有个最后心愿。
  “我来这里,是为了调查九年前萧九杀害唐门养父母一案。”唐畹驻足,“平则鸣,请告诉我真相。”
  “萧九是凶手吗?”
  许久之后,身边的机甲发出一声“不——”
  唐畹想了想:“傅为荧是凶手。”
  “不——”这次很干脆。
  “那对唐门夫妇,总归是被你们杀死的吧?”
  “不——”平平无奇的语调,唐畹却从中听出了冷嘲。
  萧九不敢轻举妄动。
  她刚刚尝试着站起来,但涌出的鲜血立即吸引了山洞外的中蛊者。她躺在山洞里,被比濒死还要可怕的恐惧吞噬着——她手足无措,却没人给她指出解决的方向。她觉得害怕,她第一次正视自己软弱的内心,她前所未有地恐惧。
  她要冲出去。阿畹尚陷危险,她的江湖危在旦夕,她守护的和平正在被摧毁。
  萧九第四次尝试站起来失败。她曾是个排名天下第一的女人,如今连起身都不行了。
  她呼吸急促,心脏渐渐僵冷。
  “自杀?”
  唐畹愣住了。
  这些年来,他被父母双亡的阴影笼罩着,当报怨命运不公时,他需要一个人去仇恨,于是他想寻找凶手,寻找那个造成他日后悲惨的罪魁祸首。如今真相揭晓的一刻,他仿佛全身力量都被泄掉了。父亲扛不住压力,借傅为荧的刀自杀解脱了,母亲知道真相后,也选择了不反抗,于是被机甲杀死。某种意义上,他是被父母放弃的小孩,他们不负责任地逃了,不顾他的感受。
  唐畹倍感无奈。
  平则鸣改变了主意,它似乎觉得这个人类小孩很有趣,于是将他们重新带回机关鲸大厅,邀请他们一同见证人类的灭绝,见证它超越傅为荧的伟大辉煌。
  唐畹和其他敢死队员暂且被关押,高大的机甲荷枪实弹,沉默站在四周看守。不远处,是上古巨龙的骨架以及废弃已久的机关鲸。唐畹一点点撕开腰间的绑带。冰天雪地里,血水刚刚流出身体便冻成冰,将绑带和皮肤紧紧凝在一起,他咬着牙,几乎是撕掉了一层皮。
  伤口重新被豁开,鲜血从内脏流出来。他急促地呼着气脱下了外衣,在冰天雪地里赤膊着上身。他将血水浸透衣服,随后用力远抛——看守的机甲迅速抬臂、瞄准、射击,那件浸透血水的衣服,吸引了一波机关炮弹落向远处。
  其余的江湖人也不傻,见状便明白了唐畹的意图,趁乱一拥而出,挣脱牢笼,拼命逃跑。
  然而不过几步,一辆机甲车便挡住了去路。
  他们早已被缴械。一群手无寸铁的江湖人,逼入绝路。
  人们常说人死前会有走马灯,重现这一生最难忘的事。
  萧九最先看见的,是傅为荧死去的那天。过去她总是在想,那次明明与傅为荧约定好了同归于尽,他为何在最后一刻选择死去,却告诉她自己不服,让她活着等待下一次的比试。萧九曾无数次的怀疑,傅为荧最后所言的“比试”指代什么。
  她忽然想到了养父被杀的那日,先前她一直不敢直面回忆,偶然想起也是迅速模糊代过,如今,那天的情景仿佛被放慢了许多倍,一个画面一个画面地闪过,萧九便第一次看清了傅为荧的表情。养父的身体撞剑、落地、断气,一切发生得很快,傅为荧首先是惊愕——随后愤怒、失望。
  机甲车迅速发现他们,一个急转弯,朝着他们开了过来。
  贰机真人叹道:“这些机器不明白。我们以武为道,不是靠手上的那件铁玩意。”
  他冲了上去,脚踏岩壁飞身而起,翻上了机甲顶部,一点点爬向操控室。机甲车不停快速转变方向,贰机真人的身体几番飞起,不断撞上四周的崖壁,双腿已是鲜血淋漓。
  见状,小月便欲扑上,被一个女人紧紧搂住,她抬头,发现是霹雳堂遗孀柳夫人。柳夫人将小月丢给唐畹,长发一绾,也冲了上去。
  机甲车装备的武器迅速调整瞄准,几番向柳夫人开炮。她出身霹雳堂,熟识各路火药的优劣特性、攻击范围,一路左躲右闪,甚至偶尔弯下腰抓起一把未燃尽的硫磺,趁着余火反攻机甲。
  柳夫人道:“江湖上的女人,并不只会谈情说爱。我们还会杀人。”
  身后,那些看守的机甲也追了过来。邢师傅一声长叹,转身迎了上去。
  他外家功夫扎實,徒手劈开一片山石,斜飞着插入机甲面前的土地,形成一排路障荆棘。
  山洞外的星星越来越淡,月亮已沉到天边。
  长夜将尽,哀鸣了一夜的凤凰仍未死去。
  回光返照。   萧九跳了起来,撕下上衣勒住腰部伤口。她便赤裸着上身冲出洞外,冲出中蛊者的包围,朝着八台镇的方向奔跑,身体在挥洒最后的力量,肾上腺素异常爆发,她的奔跑速度达到人类极限。
  她终于想明白了傅为荧最后的含义。
  跑回八台镇时,她一口鲜血喷出,吐掉了半截舌头——那是活生生咬掉舌头,才换来的片刻清醒。
  终于,机甲车一个猛转弯,趴在车顶的贰机真人撞上了山石。急速的机甲车与剪影山石相错而过,他半身已探入驾驶室,半身却甩飞悬在山石出。
  在枪林弹雨中,柳夫人左支右绌。她体力耗尽,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一个不慎,被击中左膝,摔倒在地,血流如注。
  追击的机甲颠簸着前进,铁制的外壳无情碾碎了山石,虽然速度降了下来,但依然缓缓向他们靠近,邢师傅不断劈山开石,双手血肉模糊,已隐见白骨。
  八台镇。
  萧九重回八台镇时,这里已是爆炸后的废墟。
  巨大的爆炸声惊醒了沉睡中的江湖人,大家纷纷聚集在街上,手握武器,神情慌张。
  萧九走入人群,低声向人们寻求帮助。然而,随着她的走进,人群仿佛躲避瘟疫般,自动让开了距离。人们被她不人不鬼的模样吓到了。
  她说自己知道去八台山唐门遗址的路了,人们不做声。她说你们不是找了很久机甲残部么,就在那山里,人们不理会。她说你们帮帮我,许多人都死去了,战争正在来临。人们木然着脸。
  这些江湖人,亲眼看到机甲战士引燃的爆炸,看到她以及其他年轻人在烈火中死去。他们还看到了遍地的碎尸,被蛊虫侵蚀的同胞。
  他们猜到发生了什么,九年前的事情重演了。
  萧九道:“山上有你们的同门,他们正在等死,救他们下来,好吗?”
  人们面面相觑,最终摇了摇头。
  九年前的阴影历历在目,他们准备连夜逃跑,不打算惹火上身。
  萧九身处同胞之中,却倍感孤立无援。
  她缓缓跪了下去。
  这世界似乎已注定向着末日奔去,没人能阻拦。
  被腰斩的人不会立时死去,趁着心脏最后的跳动,贰机真人滑进了控制室,用自己的半截身体死死压住刹车。
  柳夫人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她索性躺了下来,用鲜血沾满一身火药,在下一次炮火来临时,把自己变炸弹滚了过去,与机甲同归于尽。
  邢师傅一声大吼:“孬种!傻愣着等死吗,跑啊!”随后扑了出去,以肉身阻挡了第一波攻击。
  寒气由肺部伤口侵入,唐畹呼吸几乎结了冰。他死死拖着小月,带领众人朝废弃的机关鲸奔了过去。
  机甲们被短暂阻挡,随后碾过肉阵,追了上去。
  思归号坠落点。
  萧九奋力奔跑,她衣衫裂开,夜色中,几乎是羽化出一双翅膀。
  思归号尚有余火,萧九抱着储备燃料罐,扑了过去。
  傅为荧那个眼神的含义、傅为荧与她约定的最后的比试,在这一刻清晰起来。
  ——不敢自观的,便永远是懦弱的小孩,慢慢活着吧,哪轮得到死呢?

【十一】


  机关鲸停泊点。
  黑夜结束前,总是最安静的,只有风从山间卷过,透着一股不详。
  待到朝阳升起时,这座江湖,将被蛊毒笼罩。
  在很久以前,他们这些年轻人尚未出生的岁月里,有一对唐门夫妇,一生钻研机关之术。这里原本是中州大陆第一艘机关鲸,后来在某次航行中出了事故,被认为是不吉利,便被弃用了,就仿佛被陈年往事拖累的英雄,沉郁地底,与泥土同尘。
  这架机关鲸便是由这对唐门夫妇设计的。他们痴迷机关,设计过能千里传信的机关鸟、设计过可以同时架起十六组弩炮的机械隼、设计过穷尽人力的机关偃偶——能跳能动能说话,甚至有目光、有表情、有自己的情绪……
  正是这偃偶之术给他们带来了祸患。九年前偃偶之乱爆发时,这对夫妇被视为唐门的罪人,饱受责骂,最终在那场动乱中双双死去,他们的独子生死未卜。
  这对夫妇由深海中的鲸鱼获得了“机关鲸”的灵感,地底有千万年間留下的巨龙骨架,正可以当作机关鲸的轨道。可是鲸鱼在大海能快速游动是因为水,若将海水灌满地底工程浩大且笨拙,不符合他们对机关的审美。于是,他们想到了另一样流动的东西——风。
  所以,机关鲸停泊点四周隧道通达,不仅是唐门的交通枢纽,也是风道的汇聚。
  机甲已追至此处,面前便是巨大的龙骨、机关鲸和无尽山崖,唐畹他们退无可退,已是死路。
  阿畹想,爸爸妈妈是幸运的,他便没有这份抛下至亲独自逃离的洒脱。他尚有关心的人,如果不能做到答应她的活着回来,那至少也要殊死一搏,留给她平安。
  阿畹忽然笑了:“平则鸣,你懂诗吗?”
  “那句,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最后的星光留在他脸上,有了末路悲歌的决绝。
  与此同时,轰鸣声传来,那台巨大的鼓风机开启,奏响了末世号角。
  趁平则鸣不备,唐畹奔向了废弃的机械鲸——这艘沉沦的英雄,也该抖擞精神冲出尘埃了。
  忽然,山洞内被一道亮光照射。
  阿畹惊讶抬头,全部的机甲也都转向了一个方向。
  黎明前最黑的夜里,风雪呼啸,天空连一颗星星都没有。
  一团火焰从山间腾起。唐畹发现那架坠落的思归号在巨大的火焰中飞来。
  那是余生难忘的悲壮景象。
  人类的飞行机器被盛烈的祝融之火包裹着,撞上了山崖,一时间天塌地陷、碎石乱滚。思归号将整座山炸成一团巨大的火焰,吞噬了整个机关鲸停泊点和机甲军队。
  浴火而翔的思归号长出了一双巨大的翅膀,铺天盖地,笼罩群山。熊熊烈火中,它仿佛不是撞向山巅,而是飞向天空,飞向山林高原、陆地海洋、漫天星辰,飞向毁灭与新生。   风助火势,唐畹发动了机关鲸,带着幸存者,如一条火龙,破山而出。
  他回首,旭日升起。
  凤凰涅槃,蛟龙出渊。
  机关鲸鸣着号角,快速前进,穿过包围,将重重感染者碾入轮下。它们正沿着轨道驶出停泊点,驶向八台镇。
  遠方,烛龙惊醒,双瞳重照天地,黑夜散尽,旭日东升。淡紫色的天空中晨星点点,凤凰都离巢而出,尾羽点燃漫天朝霞。凤舞九天,引颈长鸣,一时间朝林初醒,万鸟冲天而翔,如天波云荡,如碎星入海。
  刚刚机关鲸破山而出、思归号冲入火海的瞬间,二者有一刻交错而过,唐畹与萧九的目光交汇。那个女人披着火焰,似乎即将融化在火中,又仿佛获得了新生。
  她笑着,是不是蠢,同归于尽也要年长的那个先来呀。
  江湖高远,来日方长,小孩你还得慢慢活明白呢。

【尾声】


  五年后。
  昔日的羞涩小孩已经长大。
  加入了花间派,在江湖上有了自己的名号。
  “……传奇故事里呀,绝望中总要有英雄挺身而出,拯救世界。”
  孩子们黑漆漆的脑袋围成一排,看着那个跷着二郎腿、悠闲坐在房檐下的半大小人。
  “这就是萧九遭遇水魅,掉落海水后的大结局?”
  小人坐在屋檐的阴凉下,虽然看不清面容,可仰着头、踮着脚,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早便呼之欲出:“是啊。”
  “这算什么嘛,你胡编乱造的吧!”
  “烂尾!她掉进海水里明明快死了,忽然坚定信念了,于是神龙出现了,凤凰出现了,上古神明出现了,海水变成桑田,每一根麦芒都化利箭,于是水魅就这么被射死了,于是萧九就这么赢了。这是什么逻辑,什么道理?”
  “真是愚蠢啊!为何人类尽是忙着提问,却无暇锻炼下他们本就不发达的大脑呢?”
  那屋檐下的小人跷着的脚颠了颠,眉毛一动,似乎做了个鄙视的表情:“这当然不是个英雄故事。”
  那日八台镇的情景尚历历在目。
  “我说,这都什么恶心东西?”最初,是神色不羁的黑衣男人出现在镇子外。他带着人手和工具,破开了一条雪道,解救了被暴雪困在八台镇的江湖人。
  黑衣男子对着众人掏出腰牌:“我是靳忌。花间派已接手此地的超自然事件,你们安全了。”
  紧接着,传来轰隆隆闷响,好似地上有千万人行军路过,好似山上有千万根木棍击地而动,有好似江上有千万艘机械船汽笛长鸣。
  “江湖盟前来援助武林同道——”
  “少林武当合力卫道除魔——”
  “百草门带着解药赶来啦——”
  “芥子帮来啦——”
  “你们看不起的东海海盗也来啦——”
  自助者,天地悉皆归。
  “这个故事讲的不是英雄——”小人手臂懒懒地抬了起来,伸出一根手指,“只是一群普通人在寻找答案。”
  小人跷着脚,洋洋得意:“唐畹跨越九年的固执信念,萧九由生而死的茫然彷徨,机甲们更激烈,直接发动了战争——都是为了寻找答案。”
  四周的孩子们都呆住了,脑筋一时转不过来。
  就在这时。
  “离生——”
  一声轻唤僵住了小人的动作。
  清风徐徐,远山淡烟浮墨,峦气流波,柔蓝湿翠,清晖摇荡。
  那声音极低、极轻柔,带着淡淡的笑意,就好像一声最有气无力的叹息,几乎模糊了字音。
  小人方才不可一世的嚣张模样全不见了。他似乎有些尴尬地咧了咧嘴角,解释:“是我那个好温柔好温柔的主人……”
  他的声音还在继续,可身子已经不可控制地站了起来。
  一丝银光沿着阳光闪过,孩子们这才发现,小人的四肢关节都连着丝丝缕缕的引线。难怪眉目如画、眼如琉璃,分明是个傀儡人,只是太过惟妙惟肖,以假乱了真。
  顺着那引线看去,茶馆的门后绕出了一道修长的紫色身影。
  那是个极年轻的人,甚至有些过分纤柔秀美,分明还是个稚气的孩子。
  他掌心握着精致的操控傀儡的木十字,似乎叹息,又似是可有可无地低喃:“莫胡闹了,要做事情了。”
  他说话时眸光含露,嘴唇微微上翘,唇角细细的纹路舒开了稚嫩纯良的笑容。
  当年星天白月下,他像一缕紫霞而来,披着漫山的雾气,加入花间派时,也不过十六岁。江湖上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只称呼兰畹主人。
  深林以芗名,花木不知数。
  一点无俗氛,兰芽在幽处。
  离生一下子高高跃起,挤掉机关鸟,坐在了主人的肩上:“那次在唐门染上的蛊毒,虽说吃了百草门的药,但还没休养利落呢,我才不允许你又回花间派去工作……”
  声音断掉,兰畹主人抬手合上了离生的嘴。
  “无妨。”声音依旧轻柔。
  他前行的影子落在地上,不过是细细的一缕,好像天空尽头一道极轻柔的淡紫色烟霞,似乎风一吹,便要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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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作为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十二生肖文化,不光是作为计时符号,更是随着历史的推移与发展逐渐融入到民间信仰与日常生活之中,成为独具中国特色的文化符号。武侠文化同样作为中国文化土壤孕育的奇葩,这两者之间想必能擦出灿烂的火花,为此《今古传奇·武侠》杂志大型“十二生肖征文”活动正式起航了。  三剑客·巳蛇篇  文/明月枯叶  巳蛇作为“十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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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索  残阳似血,晚风如泣。  城郭外山腰一棵虬枝盘曲的老树下,孤零零地立起一冢新坟。坟前人垂首不语,深衣皑如初雪,素净的面庞更是苍白得几近透明。  余杭捕头秋水鸣从远处悄然走近,月白长衫衣角随风轻扬。他望着白衣公子微微发红的眼皮良久,方轻轻地开口道:“哥舒,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  哥舒无瑕并未抬头,目光仍沉沉地注视着小小坟冢,终于在镌字的碑面上凝定,声音仿若从深井中传来,压抑而模糊:“从入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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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千古传诵的《滕王阁序》后所附的这首诗,简简单单几句,就将滕王阁依山傍水、独得天地的气势,讲得苍朴高远。  类似滕王阁这样的古建筑,还有许多,和许多名山大川一样,这些形态各异、取旨不同的建筑,都成为了历来文人骚客的座上宾。应运而生了许多登楼抒志、入阁言趣的不朽篇章。文艺作品增加了建筑厚重的历史感,建筑本身又成为文字最好的注解,它们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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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  一张纸,一支笔,纸上横七竖八涂抹着些字迹。  这本是司空见惯的一种场景,只是此刻却也并不寻常,盖因坐在桌前拈笔沉思的不是旁人,乃韩凤亭韩少督是也。  一年之前,这位韩少督西瓜大的字还认不得一担,今天却可以提笔写字,委实是难得至极。而他之所以能如此,全要归结在他的老师,新闻记者卢秋心身上。  自他拜师这一年多以来,发生了许多事情,韩凤亭也由一个纨绔无知的少年变得有所担当。然而韩凤亭并不满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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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蔡邕《九势》:“为书之体,须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飞若动,若往若来,若卧若起,若愁若喜,若虫食木叶,若利剑长戈,若强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雾,若日月,纵横有可象着,方可谓之书矣。”    挥毫泼墨纸留香  中国书法历史悠久,书体沿革流变,书法艺术异彩迷人。从甲骨文、金文演变而为大篆、小篆、隶书,至东汉、魏、晋的草书、楷书、行书诸体。在后来的书法发展进程中,逐渐形成以篆、隶、草、行、楷为主体的五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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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怀荒城向来是看病的人少,看伤的人多。生活在中原边界上的人大抵都是如此,赶上了一场战乱,缺胳膊少腿算是小事,能保住一条性命的才是祖坟冒青烟。  燕云州隔着一众前来百草医馆求医的病人,朝医馆前堂里面张望了一眼。  此起彼伏的呻吟声里,端坐着一位大约二十五六的姑娘,名唤叶悉茗,乃是云梦泽百草门下的弟子,习得一手绝妙的医术。  只见她左手按着病人手腕,右手执笔开方,耳中听着病人说平日症状,口中叮嘱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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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什么要做一本书?  时下,纸媒日渐艰难,武侠出版没落,然而《今古传奇·武侠版》作为华人武侠第一刊,依然肩负着激扬武侠创作、传承武侠文化的重任!  于是2016年,凝聚所有顶尖武侠作者、编辑的正能量,编辑、制作、出版、发行一本足以被篆刻在武侠出版史、厚重经典的“石头记”——《玄武纪》,已成为一件迫切需要众位侠友共同关注支持的星火燎原计划!  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年度最新作:所有稿件均为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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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经》:“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句道教经典,即便是未开蒙的小孩也能背上一两句。道教依托这些道家经典而生,从草创之初,就有极高的格局。玄而又玄,众妙法门,他们从未放弃过高冷的态度,高昂的发髻与姿态,仿佛下一秒就要飞升了。他们一颦一笑间精准地阐释着什么叫做“爱信信,不信滚”的宗教信条,然而在武林的江湖中,道士们也有这样的余裕吗?情况好像并不简单。    为什么道士又被戏称为“牛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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