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幽夜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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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弯刀呼啸着掠过高凌翥鼻尖时,他差点以为自己下半辈子只能靠嘴呼吸了,急忙收腹后仰,整个人折成一把几乎贴地的弯弓,手上紧攥的横刀却毫不妥协地狠狠劈了上去。
  “嘶”的一声,两刀擦出金色的火花。高凌翥一膝半跪,另一条腿牢牢抵在地上,奋力抗争着从刀身上传来的沉重压力,白净的脸庞已慢慢涨红。对方见状心喜,正欲一鼓作气将他压倒在地,不料高凌翥长啸一声,忽然改以单手持刀,刀上真气瞬间暴涨,排山倒海向对方轰去,另一只手则“唰”地自身后抽出一把匕首直戳对方小腿。那人见状不由下盘一松,被高凌翥瞅准一脚踢倒在地,手中的弯刀也被夺了去。
  “哐哐”!
  铜锣声响,宦者的尖嗓在一旁响起:“第一局,大唐千牛卫高凌翥胜!”
  高凌翥听罢轻舒一口气,双手捧住弯刀递还对面这个高鼻深目的家伙,微笑道:“药罗葛将军,承让!”
  被他称作“药罗葛将军”的人闻言哈哈大笑,用艰涩的唐话答道:“你的个子小小嘛,看不出来,力气比十匹骆驼还大!”
  时值贞元三年九月,长安城内大明宫中。
  四天前,回纥合骨咄禄毗伽可汗来唐求亲,圣神文武皇帝在同平章事李泌苦口婆心的劝说下,终于应允将咸安公主下嫁和蕃。
  为彰显国威,皇帝下令举行本场对决,由大唐和回纥各自派出三名武士分别一一对阵,三局两胜。
  高凌翥虽才弱冠之年,其武功上的天分造诣早已深孚众望,即便在千里挑一的千牛卫队伍中,他也矫矫不群,本次便是由皇帝钦点在对决中打头阵。
  “第二场,大唐千牛卫楚维扬对回纥勇士曼苏尔。”
  休息片刻后,第二场较量开始。
  已坐上旁观席的高凌翥将视线投向擂台左侧,只见楚维扬抱拳恭敬一礼后,拔剑出鞘。他身高八尺,一张英气勃勃的国字脸在人群中相当显眼,用的也是一把长剑。
  高凌翥曾经亲眼目睹,楚维扬用这柄剑使出“六月雪”一招时,以剑身为中心的方圆十丈地上都迅速凝起一层薄薄的飞霜。他对楚维扬的获胜信心满满,进而神游天外地期盼起庆功宴上的红羊枝杖、卯羹、乳酿鱼……身后响起的嘘声将他扯回现实。
  “怎么回事?”高凌翥忙压低声音问旁边的人。
  那人一拍大腿,道:“楚维扬居然输了!我可押了三百文哪!”
  “啥?”高凌翥难以置信地看向擂台,楚维扬气喘如牛地横躺在擂台左侧,肩上鲜血渗出,曼苏尔却也张大了嘴呆立一旁,似是不相信自己竟然胜出了。
  “我押了五百文!”高凌翥低声嘟囔道。
  楚维扬和最后一个上场的仇烨一樣,其实并非千牛卫。皇帝为确保这次对决中大唐获得全胜,特意让太子殿下和舒王殿下分别推荐了一名武功高强又人品可靠的属下提前入宫。楚维扬来自舒王府,而仇烨由东宫举荐。二人入住宫中后,便是由高凌翥负责他们的日常训练等。
  高凌翥忍不住往舒王所在方向偷瞟一眼,后者脸上波澜不惊。
  他又瞅了瞅被人搀下去的楚维扬,皱起眉来:楚维扬看上去如释重负。
  二
  仇烨上场了。鉴于眼下双方打成平手,这局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旁观席上又开始窃窃私语:“传说他有分身术,每次被他干掉的人身上都有奇怪的伤痕……”
  “太子跟前的红人哪,听说从没失手过……”
  只因此人嗜好嫖赌两道,高凌翥对他始终敬而远之,但为数不多的几次切磋中,他的身法速度之快依旧给高凌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仇烨始终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回纥那名叫亚古伯的勇士上台后,仇烨不等宣布开始便轻飘飘地一掌挥向对方,霎时间整个擂台都被掌风笼罩——
  高凌翥在一旁看得明白,心头大惊,这哪是点到为止的比试,分明是生死相搏。他看向回纥人那边,见他们个个面色铁青,又仰望皇帝和太子,前者神情如常,后者却微露困惑之色。
  第三场比拳脚,双方都未带兵刃,激烈程度却有增无减。
  仇烨的掌法大开大阖,身形却鬼魅至极。时值深秋,他掌心卷起的寒风却令旁观者生出漫天大雪的错觉,而与他对掌的亚古伯更感难受至极:自己也是刀头舔血的武将,一招一式无不是从累累白骨之上积攒出来的经验,简洁、狠辣、有效,可今天在对手面前似乎已完全失去效力,他只能凭多年练就的直觉勉强抵挡,遑论还手。只见仇烨腾空而起,手凝为刀,一股强劲的气流旋转着冲向亚古伯,他速度太快,后者竟只是傻站原地来不及招架。
  眼看就要获胜,仇烨蓦地住手不攻,正在奔向亚古伯而去的滔滔真气被逆向收聚为一束肉眼可见的细细剑芒,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后朝着皇帝直直射去!
  仇烨亦在空中停住,而后潇洒折身,反向皇帝端坐之处袭来。
  只听太子率先大吼一声:“护驾!”整个人飞身覆至皇帝身上,竟要以血肉之躯来抵挡这支似已无法闪避的气箭。
  侍卫们纷纷拔刀上前相抗,却无一不似被重物狠狠砸了一记,吐血跌出三丈开外。
  忽然一卷庞然大物铺天盖地飞向仇烨,将其兜头裹住,一刀一剑分别从左右两翼同时向仇烨展开进攻!
  原来是高凌翥情急之下掀起擂台上的整张地毯掷向仇烨,楚维扬不顾自己刚刚受伤,上前和他齐心阻拦。
  地毯瞬间被气箭炸成齑粉,仇烨冷哼一声轻松闪开刀剑,也不见他如何运气,双臂已变成军士铁甲一般的冷白色,闪闪发亮。他左手化刀右手化剑,竟以一双肉掌和两人相抗。趁此机会舒王已命人背走圣上和太子,神策军纷纷将羽箭对准仇烨,只待护军中尉一声令下。
  楚维扬的无根剑法看似轻灵实则绵密老辣,试图将仇烨缠在原地,仇烨一心两用,右手将门户防得密不透风,以硬对硬直切楚维扬的剑锋,竟毫发无损,同时左手忽然变刀为拳,轰然砸向高凌翥刀身最脆弱之处,后者暗暗佩服他眼光毒辣,迅即刀势收窄,横递过去,这下反变成仇烨主动伸向刀锋。
  就在此时,楚维扬忽然闷哼一声,剑势一滞,仇烨借机踏上他的长剑,双足轻蹬,整个人已飞至高空中,朝着场边大树跃去。   他口中所言萧氏,便是郜国公主之女、他的结发妻子了。
  李泌点点头,追问道:“那公主可曾提过谁当晚助她出入宫闱的?殿下可还记得当晚公主的神情举止,看去是否有异常之处?”
  太子回忆片刻摇头道:“时间仓促,我们怕人发现,彼此交谈数句就散了,但八妹看起来一切如常,并无可疑之处。”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她穿的并不单薄,那晚也不冷。还有,当晚我见到的她决不会是旁人假冒的。”
  言毕,太子再次握紧李泌双臂,重重地道:“恳请阁老救救我兄妹二人!”
  李泌听罢心中已有计较,见太子忧心忡忡,遂正色勉励道:“天子既以四海为家,难免历经风波险恶。所谓‘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殿下若知忧虑惊怖无济于事,心中自然清静,则惊涛骇浪亦与平地无二。切勿妄想重重、自乱阵脚!”
  李泌说完正要离去,太子突然低声道:“阁老稍等片刻,还有件事我不得不說……关于挖出来的厌胜之物……”
  李泌和太子密谈的同时,高凌翥也在马不停蹄地四处奔走。
  昨晚他彻夜未眠,将那具带回来的“公主”残骸在灯下翻来覆去地查看:单从外表看,它和公主真人无二无别,就连鬓角那粒小痣的位置都相当精准;皮肤摸起来的手感也和真人完全相同,高凌翥甚至怀疑它本就是人皮。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皮肤里面空空如也,没有任何填充物、机关甚至符咒。回想起怪物脑袋从身前转至身后、手臂暴长的情形,高凌翥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天才蒙蒙亮,他就快马出宫去找自己熟悉的几位术士了,直到将近中午时分才回来。顾不上吃饭,高凌翥又直奔东宫而去。
  楚维扬邀他出来聊“机密”的第二天,东宫就传出了一件桃色绯闻,当时他不以为意,现在想起来却似内藏玄机。
  高凌翥没费力气就找到了那个聒噪的掌灯,她正在擦拭一盏烛台,欢快四溅的唾沫在看到不怒自威的高凌翥时戛然而止。
  他冲她一亮腰牌,问道:“前几日你在崇仁殿里和别人说东宫的一个小宫女跟男人跑了?这是怎么回事?”
  那掌灯看起来一脸茫然,高凌翥不耐烦地道:“你们说话那天,我就在屏风后头打瞌睡,被你俩吵醒了。”
  掌灯听了面露羞赧,扭捏答道:“这个……奴婢也是听人说的……那个小婢本是紫宸殿上的典舆,可有天上朝前迟迟不见人影。尚寝带人把整个掖庭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着,我们又见她的细软都不见了,自然暗地里猜测是跟着哪个侍卫偷偷逃了……”
  “胡说!根本就不是这样!”远处一个正在扫地的小丫环听到掌灯这番言语,稚声叱道。
  高凌翥抬眼瞧去,正好和她晶莹的眼神相对。他走到小丫环跟前,蹲下来温言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六
  见小丫环警惕地看着自己,高凌翥将腰牌凑到她鼻子底下:“喏,我不是坏人。”
  小丫环这才拉着他半跑半走地来到一处转角廊的尽头,这里紧挨着高高的宫墙,视线所及之处又都长满了一人高的野草,再僻静不过。
  高凌翥正四处打量,忽感脚上一痛。他低头一看,原来是小丫环叫他没反应,索性一脚踩了上去。
  见她气鼓鼓地瞪着自己,他不禁笑道:“人小鬼大,说吧,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小丫环将他从头到脚仔细审视一番后,一本正经地答道:“第一,我姓纪名素柳,不叫人小鬼大。金珠姐姐,就是刚才和你说话的那个掌灯姐姐,什么都不知道,你千万别信她!”说罢将手向前一指,双目含泪道,“花奴姐姐被人杀了,而且就埋在这附近。”
  高凌翥见她年纪虽小,谈吐却清晰有理,不敢再跟她玩笑,忙问道:“你口中的花奴姐姐就是那个失踪了的典舆?”
  “正是。我和花奴姐姐都是罪人之后,自小入宫,如果没有花奴姐姐多方照拂,我早被那群恶婆娘折磨死了。在我心中,她虽然非亲非故,却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大约一年前的一天夜里,花奴姐姐明明不需值班,却挨到半夜三更才回来。我见她一脸又害羞、又迷糊、又欢喜的神情,就问她碰到什么好事了,平常她都会马上告诉我,可那天却支支吾吾,不管我怎么软磨硬泡都不肯透露半分。而且从那天起,她每隔三五天就会晚归一次,每次回来时都笑眯眯的,就跟喝醉了酒似的。
  “花奴姐姐胆子特别小,过了好长时间才肯向我透露一点点关于她和那个人的事。他俩以前毫无交集,这也是前世造的孽,那人有次来宫里办事时隐疾发作昏倒在地,刚好花奴姐姐经过瞧见了,她曾跟一个女医学过点皮毛,误打误撞之下竟把这人给救过来了。”
  高凌翥见她小小年纪就故作沧桑地感慨“前世造的孽”,差点没笑出声来,习惯性地问道:“那人叫什么名字?可记得他的身形相貌?说话是哪里口音?”
  纪素柳翻了个大白眼:“急啥,我马上就要讲到了。
  “我总觉得花奴姐姐的这个情郎不对劲,他每次都来无影去无踪,而且,别人的……都时不时送点小物件讨女孩子欢心,可我从来没见花奴姐姐收过什么礼物,哪怕一条手帕一根最普通的铜簪子都没有。”
  “没准她收起来了不让你看呢?”
  “不可能!她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我也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纪素柳急了,黑白分明的大眼里含着满满两包泪。
  高凌翥见状不忍再逗她,只得连连点头称是,让她继续说下去。
  “不过,花奴姐姐跟他在一起后,慢慢也变了,变得……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成天好像欢喜里夹杂着害怕,而且有时人也鬼鬼祟祟的,有时我见她缩在角落里好像在记些什么,就悄悄过去逗下她,可她每次都吓得脸色煞白。见她这样,我担心得很,有天晚上趁她不注意,我就不声不响地跟在她后头,想看看那个人到底长什么样子,是不是欺负她了。
  “那晚大概是十五,月亮又大又圆,他俩在这个角落里互相搂着,我就藏在那边草丛里,”纪素柳指了指方向,接着道,“把那个男的看得清清楚楚。他长得不像咱们这儿的人,倒是有点像回纥人。脸宽宽扁扁的,眼睛细长细长,块头比你大多了。背上还背了个长长的棍子。”   高凌翥听闻此言精神一振,忙问道:“他是不是个子特别高?你看有八尺吗?”


  纪素柳想想后晃了晃脑袋,小嘴一撇道:“记不清啦,好像没那么高!都说了不要打断我说话啊!
  “他俩先凑在一块说了好久的肉麻话儿,那个男的看起来还挺温柔的,声音也好听,他压低了嗓子在给花奴姐姐唱歌,不过他唱的啥我一句也听不懂。然后就往花奴姐姐手里塞了一样东西,好像是让她把这个埋在什么地方。花奴姐姐的神情看起来怪害怕的,眼泪唰唰地往下流,就是不点头。那男的看她不同意,先是打了一耳光,过会儿又把她搂到怀里亲个没完,嘴里一直在念叨。又过了会儿,那男的就飞到宫墙外头去了,临走前非把那东西硬塞到花奴姐姐手上。
  “我本想上前去安慰下她,可看她哭得那么伤心,心想还是回去再说吧。这时花奴姐姐抬起头来,望着宫墙外头幽幽说道:‘鱼儿要是喜欢上了钩子,那又有什么法子,你以为我真信你的那些鬼话么。’说完她就低头走了。”纪素柳提着嗓子学花奴那股幽怨的调调学得特别逼真,高凌翥忽觉毛骨悚然。
  “她走了后,我正要站起来,猛地眼睛余光瞟到一个脑袋浮在墙头上,差点以为自己撞鬼了。多亏那天月光大,我就这么使劲翻着白眼往上一瞅,总算看清他长相了。就是刚才那个男的!他一直没走!那个大脑袋在墙头飘了半晌才下去,走时还学花奴姐姐叹了口气。
  “那晚回去后,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把花奴姐姐摇了起来,将看到的所有事情一股脑儿都跟她说了,以为这样就能让她不再理那个坏蛋。可姐姐听了我的话一点都不吃惊,只是笑笑摸了摸我的脸蛋,说了句:‘我心甘情愿挨他打、被他骗,只要他别离开我’。”
  七
  说到此处,纪素柳看看天色问道:“你带了锄头之类的么?”
  高凌翥还沉浸在刚才那段故事里,一时没听清她说什么,“啊”了一声。
  纪素柳道:“花奴姐姐后来就是被他杀了埋在这块儿的,可我记不真切具体哪里了。你要有锄头,咱们现在就开始挖,我可以边挖边说。”
  听完上面那一段,高凌翥已完全不敢再将眼前这小女孩视为天真孩童,轻声问道:“既然人都死了,为什么不报到上头去?”
  可一问完,不待她回答,高凌翥自己已先苦笑三声,像花奴、纪素柳这种因家中犯事被充入宫掖为奴的人,是所有宫女中地位最低的,哪怕死于非命也不会有人在意。
  纪素柳默不作声,在草丛中东翻翻西翻翻,竟然真的找出了一把鹤嘴锄。
  她将锄头递给高凌翥道:“身边没人相信也没人理睬,都说花奴姐姐跟着哪个门的侍卫私奔了。我也知道自己人小力薄,没法子帮她报仇,只求能找个好心人将她埋到宫人斜里,再树块牌子方便我每年去祭奠,就已经心满意足啦。”说罢看向高凌翥,满脸恳求的神情。
  高凌翥方才听说那男子要花奴在院落中埋什么东西,心里已经猜到了几分,不禁有点为难。皆因此事涉及谋反,倘若花奴被人发现牵涉其中,即使死了也不得善终。他素来不轻易允诺,眼下只得硬着头皮淡淡地道:“你接着把花奴的事情说完吧,我现在来找她的尸首。”
  纪素柳察言观色,见他微皱眉头,心里不免有点失望,但仍接着说道:“那晚回来后,其实我到花奴姐姐的抽屉里偷偷地翻了好几次,可一直没找到那个男的塞给她的东西。直到六天前,也就是陛下宣布同意回纥和亲的那天晚上,还在戌时左右,花奴姐姐就偷偷跑出去了,比她往常早了一两个时辰。我觉得有点奇怪,就又跟了出去,心想要是她是去埋那东西的话,那就正好她前脚埋了我后脚帮她扔了。”
  高凌翥一边听她说一边蹲下来细细查看这片荒地,不时以手指拈起土壤送到鼻子下面闻一闻。他见靠近墙根的一处地方土壤松浮,深秋季节还有不少苍蝇在上方盘旋不去,心里有了主意,抄起鹤嘴锄朝那里挖了下去。
  纪素柳道:“果然,花奴姐姐又跑来这个角落里,呆呆地站了至少大半个时辰后,她面朝墙壁挖了一个浅浅的坑,将那包东西放到坑里。我看她根本没花心思去仔细盖好,大概心里也是盼着别人来这儿时能一眼就瞧见。把东西埋了以后她也没有马上走开,仍旧痴痴地盯着墙看,不知是不是在等那个男人。
  “这时太子的声音在我们的背后响起。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就站在后面说道,‘我都瞧见了!’之前我不是说花奴姐姐胆子特别小,这吓唬得她一动不动,浑身抖糠。太子顿了顿又说,‘你要是愿意把那些东西交出来、跟他彻底断绝关系,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否则,你知道圣上的脾气,大家都性命难保!’花奴姐姐像是听到了又像没听到,照旧蹲在那里。
  “我听了太子的第二句话,微觉奇怪,仗着这草长得深,我身子又小,壮起胆子往后看了一眼才放下心来。原来太子也是看这里人少,躲在转角的柱子那块在跟什么人说话。花奴姐姐和我一直都蹲在地上,这草又深,他其实没瞧见我们。
  “就在我回头的这瞬间,花奴姐姐突然惊呼一声,这下太子听到了,马上拔剑喝道,‘是谁!’我以为他马上就要过来了,心都快蹦出嗓子眼了。可太子似乎也很忌讳被人听到他和柱子后面那人的谈话,还没过来找我们就走了。我再向前一看,花奴姐姐已经倒在地上了,胸口插着把匕首。我知道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搜查这里,只得哭着跑回去了。到了第二天早上,大家都开始传花奴姐姐跟着男人跑了。”
  她的话音刚落,高凌翥也停下了挖掘的动作:一只浮肿的人手从土中伸出,纪素柳终于“哇”地哭了出来。
  八
  当晚,高凌翥如約登门李府。两人在书房内相对而坐,神情凝重。
  两人粗略交换过今日查到的线索后,李泌率先总结道:“楚维扬是舒王属下,正如大郎猜测的,他那晚叫你出来其实是舒王的旨意,舒王想要你‘碰巧’瞧见公主夤夜密访太子。如果是一般人,难免不跟人提起这等宫闱秘辛,这样迟早会传到圣上耳朵里。”   “安排属下行刺圣上一事,太子已经百口莫辩,再加上公主失踪,她的寝宫里摆着一具用来再度行刺的人形傀儡这些事实。圣上再回头来想,就会发现公主是在公布和亲的当晚去找的太子,很难不怀疑公主因为和亲一事心生怨恨,勾结太子一同谋大逆。”
  “不错,可偏偏公主又无法为自己辩解,她若是随便找个理由搪塞,当下就会被圣上戳穿,可若是坦陈自己是去看望太子妃,那又触到了圣上的逆鳞。甚至几乎可以肯定,那晚怂恿、帮助公主假扮宫女去看望太子夫妇的,正是舒王。”
  高凌翥将一个拇指大小的小瓷瓶、已被他划得破破烂烂的“公主”残骸摆上长几,接着面向李泌稽首。
  李泌大惊,忙将他扶起问道:“这是为何?”
  “那晚凌翥和邺侯吃梨赏月时,邺侯坚称回纥使团和这几宗案子无关。可是,凌翥在这几天的查访中却不断发现线索指向回纥人。”高凌翥先将瓷瓶上的塞子扯出,以两指小心翼翼地捏住放至李泌面前道,“经仵作查验,仇烨死于‘葛兰迭’,回纥人才懂配制的剧毒。人只需鼻孔中吸入少许粉末就会当下毙命,无药可救。而我今天下午在花奴的衣服上也刮出了这种粉末。”
  李泌眯起双眼艰难地朝瓶中瞄去,只见一片孔雀蓝色的粉末在黑暗中闪烁着诱惑的光芒。他点头不语。
  高凌翥又从靴中摸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白麻纸,双手呈递李泌,道:“为了这具傀儡和公主的怪病,凌翥今天接连请教了四五家知根知底、确有真才实学的术士,其中四家都只能确定此物来自中原以外,剩下一家曾和西域商贾打过交道,他肯定二者都是回纥当地独有的秘术,其中这种傀儡名唤‘斯普勒瑞’,唐话叫‘空心花’,而导致公主沉睡不醒的法术叫‘伊格米日’,译为唐话便是‘寄架法’。凌翥已请这位朋友将他对此的了解详细写了下来,还请邺侯过目。”
  李泌展开纸张读了起来,越看神情越是严峻。空心花尚且平平无奇,其机理和牵线傀儡相差无几,区别只在于此物需以施法者的鲜血为引,操作时,施法者需在特制的锦绳上滴下鲜血,再按照特定手势拨弄锦绳,便可像操纵普通的牵线傀儡一般。法术高强者无须锦绳,尽管如此,施法者仍然必须在施法时与空心花保持七丈以内的距离,否则无效。制成一个空心花需要大量人皮,以往只有奴隶满载的贵族家中才具备制作的实力。
  至于导致公主沉睡不醒的原因,自然不是肉身疾病,而是只有部落最高级别的萨满巫师才有资格修习的“寄架法”。
  此法修成之后,被施法者平时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其起心动念无不在施法者掌握之中。寄架法一次完整的修炼步骤分为三步、共需七天,如按这上面所说,明天公主就将进入最后一步,彻底成为外表完全看不出来的行尸走肉!
  高凌翥见李泌已经浏览完毕,忙叉手道:“邺侯也是玄门中人,这上面所说是真是假,理应一目了然。如今公主危在旦夕,恳请邺侯现在就和凌翥去回纥使团走一趟!他们到底是否涉足其中,相信见面后自有分晓。”
  “大郎还真是牵挂公主啊……但我们尚未告知回纥方面公主失踪之事,大郎到时千万慎言!你会说番话么?潘大,你现在速速去找鸿胪寺的祁少卿,就说我们今夜有急事需要登门拜访回纥使者,请他立即安排两名译语人到客馆。小心一点,不可惊动其他人!”
  李泌调遣完毕,转过身来问高凌翥道:“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马背颠簸,大郎愿意共乘牛车么?”
  高凌翥一脸懵懵然,牛车?
  九
  晃晃悠悠的牛车上,高凌翥在最初的尴尬过去后,开始觉得牛车……相对而言也挺稳当的。
  他又从怀中掏出两样物事来递到李泌手上,后者饶有兴致地举至亮处仔细端详起来:一样是温腴发亮的和田玉坠,与常见的盛开莲花造型不同,这个玉坠的莲瓣都是向下垂的,并且只有左半边,整齐的边缘默默昭显着当初那一剑的锋利无匹;另外一样是四处都可见到的剑穗,黑、白、黄、红、蓝五种颜色的丝线,其中一头被打了一个造型独特的绳结。
  “这些都是从花奴小娘子的贴身衣服里找到的。佛教的莲瓣造型一般为朝上盛开,只有摩尼教的莲瓣造型是朝下的。至于那剑穗上面的绳结,想必邺侯已经看出来了,正是西北游牧民族常用的捆羊结。”
  “大郎的意思是,杀害花奴姑娘之人也是个回纥人?”
  “凌翥怀疑,杀害花奴姑娘之人就是她的情郎,同时也是一个易容乔装成汉人、藏身舒王府多年的回纥人,楚维扬!”
  “愿闻其详。”
  “楚维扬用的是一柄长剑,凌翥曾多次见过他剑上所饰的剑穗,和花奴姑娘衣服里的这个一模一样。只是花奴姑娘珍藏的这个剑穗已经颇为老旧,而前几天比武时,楚维扬的长剑上剑穗簇新。此为其一。仇烨当天对决时,从他上台到毒发身亡,严格说来,总共只和亚古伯、在下和楚维扬三人交过手,亚古伯只是个粗莽武将,我也绝对没有下毒,那么只可能是楚维扬了。他的长剑之中很可能暗藏机关,一旦开启,藏在剑身中的‘葛兰迭’就喷涌而出。他内力深厚,要将粉末聚为一束喷向仇烨并不难办到。此为其二。
  “自从和楚维扬认识以来,我从未见过他食用荤腥,再加上剑穗上的捆羊结、平时喜穿白衣、这个摩尼莲花玉坠,此人的真实身份呼之欲出。牟羽可汗在位时虔信摩尼教,而现在的顿莫贺信的是萨满,听闻他上位后把原来跟随牟羽可汗的两千多名摩尼教徒都杀掉了。此人必是当年追随牟羽可汗的众多教徒之一,为了躲避杀害逃到了汉地,念念不忘复仇。”
  “好,我会即刻命人去调查楚维扬的底细。倘若真如你所言,公主失踪一事恐怕也和他密切相关了。此人现在何处?”
  “消失了。自从那天比武之后,我在任何场合,包括舒王府附近都再也没见过他了。奇怪的是,舒王府的人事后反倒还来找过我,问我是否知道楚维扬的下落。”
  到得客館,李、高二人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大致告知了回纥使团,至于公主失踪则略去不提,末了将空心花、玉坠等四样物品摆了出来,询问使团是否清楚这几样东西的来历。
  不待译语人翻译,在座之人惊叹声此起彼伏,药葛罗将军霍地站起,用唐话磕磕巴巴地质问道:“你们这是从哪里找到的?”   其他回纥人也都神色惊恐地窃窃私语起来。
  高凌翥见状答道:“近日金吾卫巡街时,偶然发现一人鬼鬼祟祟,便上前查探,结果那人扔下这些逃跑了。”
  药葛罗将军听罢从鼻孔中“哧”了一声,说道:“不可能!这些东西的主人嘛,大巫师胡特勒。这些都是他最心爱的宝贝,特别是斯普勒瑞和那个穗子,穗子就是施法时要用到的锦绳。他吞到肚子里也不会给别人的。牟羽可汗原来最听他的话,后来牟羽可汗被杀了,他也不见了!不见好多年了。”
  “将军不是说此人是萨满大巫师?可为何又佩带摩尼教的玉坠?”
  “牟羽可汗让他改信摩尼教了嘛!这个人厉害得很,心,硬硬的,以前边割人脑袋边和我们喝酒!你们要小心!”
  高凌翥和李泌对视一眼,后者点头道:“多谢将军告知,我们会尽快缉拿此人,客馆这边也会加强戒备,还请将军安心。夜已深,我等就不打扰将军休息了。”说罢二人正要离开,回纥人却又拦住他们。
  比武当日和楚维扬对决的勇士曼苏尔一脸激动地对译语人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再加上药葛罗将军夹缠不清的唐话解释,译语人听了好半天才对李泌禀告道:“阁老,曼苏尔说,那天跟他比武的楚维扬绝对不是将军刚才说的胡特勒。那人的功夫底子完全不是回纥的,但他觉得很奇怪,那人又像是故意输给他的。而药葛罗将军坚持说拿来的这几样东西都是胡特勒的,他肯定不会看错。特别是空心花,做成一件需要大量人皮,只有胡特勒才知道怎么做。”
  高凌翥闻言忍不住插嘴问道:“你问下他,胡特勒原来的长相是不是脸宽宽扁扁的,眼睛细长细长?”
  译语人将这话翻给曼苏尔,后者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李泌听了毫不惊讶,离开客馆后二人各回住处,一夜无话。
  十
  次日清晨,凤阳阁中。
  自从公主失踪、空心花行刺圣上后,这里被大批御林军日夜严加看守,可宫人们要干的活计一点都没减少,每日进出宫中还多了几道搜查,众人私下里都不免各种怨言。
  一名负责针黹的小宫女听着比自己高一级的宫女抱怨完后,悄悄递给她一块肉脯道:“别问哪来的,赶紧分着吃了。”
  那名宫女见了美食眼中一亮,低声道谢后自去寻了个偏僻角落细嚼慢咽了。她未曾留意到,今天的凤阳阁中,人人都偷偷收到了一块肉脯。
  李泌和高凌翥早已广布眼线,二人此时也坐在凤阳阁的最高处暗暗观察。昨晚李泌刚回到家中躺下,高凌翥便来敲门,坚称公主和胡特勒目前就隐匿在凤阳阁内,今早就用肉脯来试上一试。
  李泌一面细细察看着下面诸人有何异常之处,信口问道:“大郎怎知公主和胡特勒都在凤阳阁内?”
  高凌翥答道:“启禀阁老,您可还记得,那张纸上曾经提到,修炼寄架法时,七日之中施法者与被施法者都必须同在一室内,即使施法者暂时离开也不可超过两个时辰。公主是从宣布和亲的次日起沉睡不醒的,这几日中,胡特勒完全可以以各种理由夜不归宿,其实潜伏在凤阳阁中。
  “比武当日,曼苏尔不是提及跟他对决的那人功夫平庸、决不是回纥的底子?凌翥猜想,此人极有可能只是个替身,真正的胡特勒在此时去了凤阳阁,将真假公主调包后又返回擂台。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他会败给一个功夫并不高的武将,但在和凌翥共同对抗仇烨时,功夫水平又判若两人。”
  “那张纸上还提到,施法者离空心花的距离不能超过七丈,也就是说,那天下午空心花在行刺时,胡特勒就在凤阳阁内,真公主也是?”
  “正是。凤阳阁在当天稍后很快就被严密控制起来,如果说胡特勒独自一人逃出来,以他武功之高或者还是有可能的,但如果要带着一个沉睡的公主躲开宫中众多耳目,难度很大。所以凌翥大胆猜测,公主和胡特勒目前都还在宫内。胡特勒很可能易容成宫女,只需看哪个宫女不食荤腥,同时又每天固定守着一处不肯离开的,就有莫大的嫌疑。”
  李泌拈须点头,向高凌翥递去一张两指宽的纸条,后者接过一看,上面草草写道“楚维扬杀了仇烨请阁老报酬”。
  高凌翥愕然问道:“这是什么?”
  李泌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今早内人收拾床枕时在她枕下发现的。”
  高凌翥正要问话,扭头看到了什么,蓦地大吼一声:“胡特勒!”直接纵身跃下五丈高的瞭望台,身姿矫健若飞鸿戏海。
  李泌急忙往下一探,但见下面的宫人们有的驻足回望,眼神迷惘,有的则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着。高凌翥嘬了个呼哨,拔刀一指,一群御林军迅速围了上来。被围在圈中的是一名白发苍苍的宫女,身着柳青色宫装,看起来并无特别之处。她见自己被众人围住,吓得周身簌簌发抖,结结巴巴地低头问道:“官、官爷,请、请问这是怎么了?”
  高凌翥以刀锋直指着她心口,冷笑道:“胡特勒,你再怎么易容也瞒不过我。快快交出公主!”
  宫女始终低着头,也不见她身形如何动作,原本围成一圈的御林军忽然纷纷呻吟着倒下,她趁机冲出包围朝着宫墙飞一般地掠去。
  高凌翥紧跟其后,一面号令众人尽力拦截。然而普通的御林军又如何是胡特勒的对手,只见他轻松夺过其中一人的刀剑,刀劲疾吐,向后扫倒一大片,高凌翥亦不敢直撄其锋,连连侧身避过,这样速度不免慢了下来。眼见胡特勒就要跃上宫墙,一支羽箭“嗖”地射中背部,他闷哼一声,重重摔落在地。一个身着灰衣的人影闪电般冲上前去,转眼间已转到他身后,伸掌就要往胡特勒头顶拍落。
  “且慢!”高凌翥见状急忙高呼。灰衣人兔起鹘落间点住胡特勒的全身十二道大穴后,回过头来,正是在比武当天行刺圣上又被当场击毙的仇烨。
  “仇烨?你不是已经……”高凌翥向来不信鬼神,此刻却也忍不住先往地上瞄了一眼,見仇烨确有影子后才松了口气。
  灰衣人脸上阴晴不定,咬咬牙,下跪禀告道:“在下仇烽,是仇烨的亲弟弟。还请高郎将为我们兄弟俩主持公道!”
  十一
  闻讯赶来的李泌先命人用牛皮绳将胡特勒绑严了,接着让人将仇烽带至凤阳阁的僻静处,细细询问起来。   原来仇烽和仇烨本是双胞胎,两人长得一模一样。仇烽内向,行走江湖时一般便由仇烨抛头露面、仇烽暗中配合,这个秘密只有包括太子在内的极少数人知道。此次对决,太子仍旧是吩咐仇烨出场,他知道仇烨好赌,特意事先赐他大笔铜钱,又再三嘱咐仇烽看住家兄,在此期间别再出去赌博了。无奈仇烨始终心瘾难戒,终究在一天夜里偷偷溜去了平康坊,将太子赏赐的钱全部输掉不提,还欠下了巨额赌债。
  “那名债主跟家兄当面承诺,只需他在对决当天假装行刺圣上,这笔赌债就可一笔勾销,而且当天也有人在场接应以确保他能顺利逃走。”说到这里仇烽直指胡特勒,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颤声道,“家兄沉迷赌博,我一早便知他总有一天会栽在这上面,可他不该被小人暗算而死!”
  说毕他又冲李泌叩首三次,额头磕在地上砰砰直响,大声道:“当天我在暗处看得清清楚楚,楚维扬的剑里射出了一道细细的粉末,然后家兄就死了!我那天尾随他到了凤阳阁,本想抓住他问个清楚,可这厮着实狡猾,一下子就不见了。那张纸条便是我放在阁老家里的,恳请阁老为我们兄弟主持公道!”
  “你说的债主是谁?”
  仇烽低声答道:“那人一直以黑布蒙面,家兄也不知道他的长相来历。”
  “你们当时在平康坊的哪一家会面?”
  “没用了。我在比武当晚回了平康坊一趟,发现那家的所有人都被杀了。”
  李泌正在沉思,只见胡特勒不知何时已悄然挣脱束缚,倏地从地上跃起,五指轻弹,一片孔雀蓝色的粉末刹那间弥漫空中。
  高凌翥大叫:“闭气!”一面双掌力推,粉末被雄劲的掌风吹至阶下花草上,本已枯黄的枝条瞬间变成了锈黑色。
  仇烽反应也算迅疾,数支梅花镖如流星般笼罩胡特勒全身,后者再次摔倒,口吐黑血。
  高凌翥冲上去一脚狠狠踹在胡特勒肋上,搜遍他的全身后,揪起发髻问道:“公主在哪儿!我知道她就在凤阳阁里!”
  胡特勒指指自己,一脸诡异的微笑。
  高凌翥命几个人一齐撕掉他的乔装打扮,当真面目露出时,所有人都惊呼起来:柳眉凤眼,檀口香腮,赫然是咸安公主的脸!
  高凌翥看了也有点恍惚,一时竟不知是公主变成了胡特勒,还是胡特勒变成了公主。
  胡特勒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娇柔婉转,俨然就是公主的声音:“大胆奴才!还不扶我起来?”有几个侍卫一时懵懂,竟真的上前去准备扶起他来。
  李泌喝止住眾人,一双寒星目冷然盯在胡特勒脸上道:“寄架法已经完成了?”
  胡特勒点点头道:“回纥人大概忘了告诉你们,我还擅长易容术。”尔后又显出惋惜之色,“可惜当天被你们赶到救了圣上,浪费了我的斯普勒瑞。不然此刻我已逃进回纥使团,告诉他们大唐动乱,我愿随他们速速离去。哈哈哈哈!”
  “咸安公主现在何处?”
  “原来的公主?你猜。”胡特勒阴阴一笑。
  高凌翥气得目眦欲裂,拔出剑来搁在胡特勒颈上。胡特勒一脸慵懒,毫不在意。
  李泌见状拍拍高凌翥道:“关心则乱!你退下,守着仇烽。”随后口中喃喃祝祷一番,大喝一声,“急急如律令!”后骈指戳向胡特勒印堂,后者大惊,想要抵抗已来不及,神色随即变得呆滞。
  李泌喝问道:“咸安公主现在何处?”
  胡特勒眼神空洞地答道:“就在大明宫中,但不知道具体何处。”
  “为何这么说?”
  “我已将她易容成一名普通宫女的模样,宫中这么多人,谁记得是谁。”
  “你受何人支使?”
  胡特勒正要回答,一道绿光一闪即没,一把小刀直插在了他的胸口。他清醒过来,看到眼前情形,心知必死无疑,反而微微一笑。
  高凌翥忙命人四处查看,又上前问道:“你到底受何人指使?”
  胡特勒看住他诡秘一笑,道:“我就要去和我心爱的姑娘相会了,而你……还要等很久。”
  高凌翥闻言怒道:“为什么斯普勒瑞会失败?因为剑穗早被你害死的花奴姑娘换过了!你这是报应!”
  胡特勒仍旧无声地笑个不停,断断续续地道:“她换的时候我没有醉……”说毕头一歪,就这么死去了。
  高凌翥担心他诈死,又亲自反复检查多次,才命人将尸体拖走。那刺杀胡特勒之人,自然早已隐匿不见。
  尾声
  会庆亭中,李泌和高凌翥照旧边吃烤梨边听着麟德殿里的缥缈乐声,一切仿佛都不曾改变。今日延英殿中,李泌已向圣上秘密禀报了来龙去脉:仇烨兄弟系受胡特勒支使行刺圣上,那胡特勒是八九年前自回纥逃来汉地的牟羽可汗麾下巫师,来到大唐后易容为汉人模样,学了几年汉人功夫后投身舒王府下,居心叵测云云,太子、舒王及公主均不知情。只是公主已被易容为普通宫女,而且记忆全失,如今只能慢慢查访了。
  “阁老当真认为胡特勒是指使仇烨兄弟之人么?”高凌翥突然发问,眼神在夜色中闪闪发亮。
  李泌正在喝酒,闻言将酒杯放下,似笑非笑道:“大郎有何见解?”
  高凌翥毫不退让,直视他道:“先利用仇烨当天的行刺,让圣上以为行刺已经失败,再报上咸安公主痊愈的喜讯,圣上肯定匆匆前往,在凤阳阁那里行刺就方便多了,不管是用空心花还是其他高手亲自出马。但胡特勒当时身处凤阳阁中,他又怎么估算出圣上会带多少侍卫过去?他的行动必须有圣上的身边人配合响应才行。凌翥事后想来,霍仙鸣和舒王的晕倒相当可疑!”
  李泌补充道:“不仅如此,胡特勒一开始和舒王说的很可能是操纵真公主去行刺圣上,这样才能将她和太子密谋造反一事落实,也才符合舒王心意。只是——咱们以上说的这些,大郎可有丝毫证据?”
  高凌翥摇摇头,正要反驳,被李泌抬手止住。后者显然不欲多言,简短地道:“这些都是天子家事。咱们眼下最重要的是保护好太子,其他的,非你我力所能及。”他见高凌翥一脸愤然,转而问道,“既然大郎一心求真,那么恕我问一句,花奴姑娘果真是死于非命么?如果大郎明知不是,为何偏要和太子一样,将此事遮掩过去呢?”
  “太子……阁老?”高凌翥闻言一滞,无言以对。
  “我后来也去查看了花奴姑娘的尸体,询问过仵作。胡特勒固然往她身上撒了‘葛兰达’不假,但真正致死的还是她戳在自己心口的那把匕首。你和太子不欲花奴姑娘死后仍因牵涉谋反而不得安宁,所以都选择了故意遮掩,我说对了吗?”
  “这……”
  “同理,你又怎知圣上对舒王和霍仙鸣的意图一无所知?”
  “那……”
  “那为何他要装聋作哑?刚才不是说过了么,这都是天子家事,咱们可管不着。好了,这件事言尽于此。圣上今天让我转告你,这次你立下大功,今天想好想要何等赏赐,明日上午延英殿中禀告。就你我二人。”
  高凌翥沉默不语。
  延英殿中,金黄的阳光照在高高的宝座上,圣上在高凌翥眼中更像一团光里的影子。他听得远处飘来断断续续的声音道:“卿等……何种赏赐?”
  李泌恭敬答道:“臣报国毕矣,惊悸亡魂,不可复用,愿乞骸骨。”
  当着众人的面,高凌翥除去平巾帻、解开发髻、垂下万缕青丝,向圣上稽首再拜后道:“微臣本女儿身,幸得天子不弃,忝列千牛卫之中,无日不诚惶诚恐、兢兢业业。只是经此一役,微臣深感力小任重,长此以往,唯恐他日有折足覆餗之凶,还请圣上同意微臣出宫。”说毕,她根本不理会众人何等反应,折身跃出金銮殿外,微寒的晨风吹拂起一头秀发,只给众人留下夭矫莫可挡的背影。圣上回过神来高呼拦住她时,她早已消失在视线尽头。
  瞠目结舌的李泌先瞅了一眼圣上的神色,而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启禀圣上,高凌翥是……女的?”
  “她是本朝文献公之后,父母早亡。朕见她可怜便收留宫中,可她执意不做宫女一心只要拜师习武。这一晃也是许多年了……当年便是咸安公主在朕面前帮她撒娇恳求的……算了,由她去吧。”圣上摇头喟叹道,眼神却落到了神策军中尉脸上。后者会意,悄悄退下了。
  渭水之畔,高凌翥纵马高驰在官道上,眼神依旧专注而犀利。传说终南山上有不老的神仙可以让人起死回生,为了那个可怜的朋友,无论多么荒诞不经,她也想去试试。
  (责任编辑: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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