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榆河

来源 :西湖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niechunming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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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始我住在温榆河的尽头,拦河闸和分洪闸之间的某个地点,那地方看起来已经走投无路了,但其实前面就是大运河。那是2000年前后,温榆河还没有整治,夏天久不下雨,两岸不断败退,灰白巨石铺成的河床渐渐露出,矿泉水瓶,方便面碗,奥利奥包装袋,破碎的红色毛衣,死掉的狗,单只塑料拖鞋,两场暴雨过去,所有这些飘浮于上,缠绕着密密匝匝的水浮莲。水浮莲有根有蔓,持续繁衍四散,把那些理应被大运河掩盖消化的东西,一直留在了温榆河的尽头,拦河闸和分洪闸之间的某个地点。
  左锋来北京艺考,到我家借住了几天。他一路问人,花了三个小时才到通州,到时是下午五点,太阳正沿着温榆河的边缘坠落,我则蹲在门外水泥坝上抽烟。这一带都是四排平房围住一个水泥坝,组成一个个歪歪扭扭的四边形,像强迫症搭出的积木,往一模一样的方向倾斜,我的房间在某一个四边形的西南角。我就是这么对左锋说的,喏,就是那间,西南边边,和我们自贡在中国的位置差不多。左锋点点头,露出了然于胸的表情,晓得,就是七八点钟方向。房间咪咪大,又朝南开了一个咪咪大的窗,夏天整日蒸烤,晚上我在坝子里铺了草席,就睡在上面。以前我去左锋家也这么睡,他家的水泥坝子挨着河边,夜里河水奔腾,徒劳地向前追赶,草席旁晒着黄包谷和豇豆干。半夜大家都饿了,三姨妈就给我们一人煮一碗面,猪油铺底,撒小半碗猪油渣,三姨妈熬猪油的时候会特意不熬那么干,油渣尚有润润口感。那时候我很喜欢吃猪油面,那时候我很喜欢去三姨妈家,但这些时候都很快过去了,我离开后才知道我对这一切毫无想念。我尽量不在春节回家,这样就不用见到那些人,大舅舅,四姑爹,五姑婆,三姨妈,所有构成我身后不怎么体面背景的人们。三姨妈没有孩子,她只是嫁给了左锋的父亲,随后搬去了凤凰乡,他们的水泥坝子就在凤凰山下面。
  我给左锋煮了一碗辛拉面,让他端到坝子里去吃。屋头味道散不开,我说。他不像我们这些在这里住久了的人,还不习惯蹲着,就坐在水泥坝的槛上吃面。那边有点像凤凰山,他吃完面,指着某个不确定的方向。我不怎么高兴,把面碗泡在公共厨房里,不像,这里是北京,不是凤凰山。
  天黑得非常迅猛,像有人粗暴地一把拉上窗帘。我打算泡个脚就上床看碟,左锋却说,二哥,你带我去逛一哈嘛。我只好带他来了温榆河,月光在灰色冰面閃烁,冰下仿似有鬼,被困在破碎的毛衣和裂开的矿泉水瓶中间,北京的冬天就是这样,连鬼都施展不开。我们走得离冰很近,腥腥的风从冰面并不存在的缝隙间吹出来,我穿长及脚面的羽绒服,左锋却只有一件灰毛衣和一件黑色仿皮夹克,手上一咕噜一咕噜的冻疮,我们那边的冬天是这样的,人人带着一咕噜一咕噜的冻疮。我并没有问他冷不冷,夜里他睡在地上,铺着我夏天的草席,盖我夏天的薄被和他的皮夹克。风在半夜显得明确,穿过温榆河、栾树林和彩钢屋顶,左锋整夜一动不动,就像这还是在凤凰山下,盛夏的河边,夜风温柔地吹散包谷,却把豇豆干和猪油面的气味留存到今天。
  按照我给的公交路线,左锋换乘四次,去了北京广播学院。他要考播音主持,当然没有考上,并不用等到放榜我们就都看到结果,它甚至比考试更早到来。左锋自然也知道这点,他看不出有何紧张,临走前换上一套灰色西服,外面还是那件仿皮夹克,夹克太紧了,让西服的袖子和肩膀鼓在那里,他弄了一会儿,艰难地把西服袖口从夹克袖口里扯出,这让一切显得更怪了,像一个人竭尽全力挤进另一个身躯,还以为所有人都没有看见。
  他回来时已经过了八点,这一带的平房都停了电,我正在用笔记本看《刺激1995》,为了省电把屏幕调得很暗,那片子本就乌漆嘛黑,现在更是什么也看不见。左锋摸黑进屋,递给我一袋冻得梆硬的包子,笑嘻嘻说,二哥,我去西站买好票了,明天就走,你陪我再去看一哈那条河嘛。
  于是我们又去了温榆河,温榆河就是这个样子了,垃圾,大树,月光,冰,冰中有鬼,鬼和三天前相比也并无任何进展。风反复轰鸣来去,让左锋的皮夹克简直显得滑稽,像谁故意让他出丑,而他自己毫无察觉。我缩在羽绒服中,并不觉得冷,只是心里开始厌烦,回去吧,好鸡巴冷哦。左锋却指指前面,二哥,那边是哪里?
  我看了看,前面只有风追赶风,在树和树的间隙。但我说,那是大运河。
  哪个大运河?隋炀帝造的那个啊?
  可能吧,有没有第二个大运河?我也疑惑起来,和他一起往根本看不清的前方看去,无端端说,你知道吧?现在的大运河分为八段,北京到通州叫通惠河,通州到天津叫北运河,天津到临清叫南运河或者卫运河,临清到黄河北岸叫山东北运河,黄河南岸到韩庄叫山东南运河,韩庄到清江叫中运河,清江到六圩叫里运河,镇江到杭州叫江南运河。没错,就是隋炀帝造的那个大运河,喏,就在前面。
  我靠,二哥,你怎么记得这个?
  我惶恐起来,真的,我怎么记得这个?我只是个刚刚转正的社会新闻记者,每天出入跳楼、车祸和火灾,我为什么会知道大运河分八段?
  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看月光在冰面上移动,探照灯一般寻找鬼的踪影,冰有一点点裂缝,也许是被光劈开。左锋突然说,二哥,有个李贽你知不知道?
  哪个?
  李贽,一个明朝思想家。
  哪个?
  今天有道题,明朝主张个性解放,思想自由的思想家是谁?出来后我听旁边有个人说,得选李贽。
  你选对了没有?
  没有,我选了海瑞。
  我也会选海瑞,原来这也有人答对。
  那人说,李贽就死在通县,坟都还在这边,他是通县人。二哥,这是不是就是通县?
  在国贸拼车回家总有师傅这么说,通县十五通县十五,马上走马上走。但我又不高兴起来,好像那意味着一种否定,我冷冷说,那是以前的叫法,现在叫通州,这是北京的一个区。
  李贽的坟到底在哪里哦?
  哪个晓得,可能在什么村里。
  后来我们回到房间,左锋在草席上躺下了,他还在说,下次吧,下次来北京我一定要去看看李贽的坟。   我想抓紧用剩下的一点点余电把《刺激1995》看完,但电脑并没有撑那么远,只看到那个男人换了崭新皮鞋,走回自己狱室,对住墙上海报发呆。我们应该都躺了下来,我,左锋,电影里穿着新皮鞋的男人,我们都在一个没有窗户的狭窄房间中发呆,不远处有冰面碎裂的声音,水会开始奔腾,从温榆河向大运河而去,最终通往杭州,或者大海。全世界的水都终将汇合,水打破了本就不存在的界限,大家都在黑暗中等待,等待水,和一点别的什么东西到来。
  2
  小竹说,我们应该去一去西海子公园。我说,为什么?小竹指指窗外,因为就在那边啊,不到两公里,我们应该去看一看。我本来在胡乱翻书,就站起来胡乱看了看那边,发现有个塔,又有个湖,有人在湖上蹬一艘艘黄色鸭子船。我和小竹在这里住了一整年,我第一次知道那里还有个公园。周末我们坐漫长公交去朝阳公园,倒好几次地铁去颐和园,朝阳公园有空旷草坪,一块草坪被围起来,养了神情阴郁的草泥马,颐和园密密匝匝,湖上回廊必须一个人紧紧贴着另一个人才能前行,小竹就紧紧贴着我,用她小小的乳房,晒得滚烫的脸。小竹带我去昆明湖的西边,走了许久才终于走到,坐在石舫面前剥柚子,她把柚子皮撕得干干净净,又把果肉剥出来,递到我手上,我们这才一起吃柚子。已经临近日落了,太阳就在手边,石舫上五彩玻璃变幻光线,我感到一点点失去耐心,小竹则突然说,你知道吗,这石舫以前不是这样。
  以前是什么样?
  以前是中式的,后来被八国联军烧了,慈禧太后重修的时候就修成了西式,装了玻璃窗。
  中式是什么样子?
  小竹把散落在地上的柚子皮收拾进塑料袋,又扔进垃圾桶,说,好像是白色的,木头房子,但没有玻璃窗,你想想,故宫也没有玻璃窗。
  你怎么知道这些?
  小竹有点不好意思,我看了你们报纸,旅游周刊上写的。
  我们又转好几次地铁回家,转到八通线时,我忽然想起来,不是八国联军。
  小竹有座位,而我站在她面前,她抱着两个人的包,原本在艰难地看书,现在莫名其妙抬起头,什么?
  不是八国联军,烧颐和园的是英法联军。
  英法联军烧的不是圆明园吗?
  一起烧的,都挨着,那时候好像还不叫颐和园。
  你怎么知道?
  直到下车我也没有想起来,真的,我为什么知道?我又从来不看旅游周刊。
  旅游周刊就在我们楼上,据说他们最有钱,旅游周刊,然后是汽车和教育周刊,最差的是美食周刊。有一次接到跳楼爆料,到了才知道爆料人就是我们报社美食周刊记者,他在三里屯SOHO试吃西班牙海鲜饭,忽地听见楼上有几个民工要跳,就打了报社热线。我正说过去采访,他把采访本递过来,又给我一支烟,我都采好了,你回去捯饬捯饬就行,哥们儿,给我署个名啊。
  他的采访笔记整理出来三千字,详细记录了跳楼民工这几天的饮食,“吃?吃啥子哦吃,回家过年都没得钱,根本吃不下饭,昨天煮了碗面,和了点猪油和豆油,今天一大早就来跳楼了,本来说带两个包子,结果急急慌慌搞忘了”。我发了一千两百字的社会新闻头条,给他署了名,王雨山,听上去倒是更适合在旅游周刊。旅游周刊有钱啊,他说,动不动就去普吉岛和巴黎,不像我们,每天在三里屯吃来吃去,肚子都吃大了,说罢他拍拍并不存在的肚子。报社内调动不那么困难,但他并没有申请去旅游周刊,就像我每天吃楼下7-11便利店的特价盒饭,豆角没有撕筋,茄子烧得稀烂,我自然厌倦了豆角和茄子,却也没有申请去美食周刊。我们都是差不多的人,等待潮水,又惧怕潮水,几番犹豫之后,决定暂时停留在可以听见浪涛声的岸边。
  那篇稿子出来后民工们拿到工资,给报社送了一面锦旗,“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报社要求我和王雨山一人拿着锦旗一角,让摄影记者拍了张合影,照片在公告栏里贴了一个月,直到有跑法院的记者收到另一面锦旗。内容没有区别,还是“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那篇稿子署名只有他一个人,照片里他就独自拿着锦旗,锦旗有点高,他只能从一旁探出半边脸,那样子不得不说有点滑稽,但说到底,我们都有点滑稽。
  做了三年社会记者,我转到时事新闻部,收入其实是差不多的,我连工位都没有换,大家都在一个完全打通的办公室里,去同一个会议室开选题会,只是不同时间。现在我出入国家部委,在部委食堂里吃五块钱一份的自助餐,我把酸奶拿回报社,递给旁边工位的同事,吃不吃?全国政协的。换部门前我用内部稿库搜了一下,我一共写了85次跳楼,2次跳河,27次车祸,10次火灾。北京不流行跳河,大概因为在这里河总是比较远,河床也低,如果跳得不好,容易撞到石头,那样会死得比较难看,一個想死的人到底会不会在乎难看?我并不知道,我没有想过死,一次都没有。
  但我的稿库里死掉了35个人,其中跳楼1个,跳河1个,车祸5个,剩下的都死于火灾。北京到了年底跳楼的人就多起来,都是民工讨薪,都没死,获得承诺后就都下来了,负责组织跳楼的包工头给各报记者一一散烟,一开始民工跳楼能发一个头条,后来变成八百字,再后来是五百字,大家都厌倦了,包括跳楼的人。他们不再好好做出随时准备跳的姿态(这样有利于摄影记者拍照),而是沉默地坐在楼顶抽烟,警察也懒洋洋,说,你们下来。他们就都下来,一个接着一个,像大家排队去死,又排队回来。死的两个人我都记得,一个是在朝阳北路的高级公寓,跳楼的人不住这里,半夜跟着人上了22楼,然后打开楼道窗户,干净利落跳了下去,掉在二楼空中花园,早上六点清洁工看见尸体,趴在小区健身器材上,清洁工说,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在锻炼身体,那个姿势嘛,是很像要做俯卧撑。稿子我写了五百字,没能发出来,因为什么也不知道,谁,几点,为什么,后来大概也都知道了,但稿子就一直留在稿库里,人死掉了,稿子也是,只要过去一天,整件事就变得失去价值,不可回转。
  还有一个跳了温榆河。那时候我已经从平房搬了出去,住在河对岸的一个回迁房小区,房子只有十年,但看起来完全过时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北京十年的东西总是过时得厉害,红砖褪了色,像我在老家总上的那个公共厕所。现在我确实不需要上公共厕所,一居室有厨房和卫生间,房子在顶楼,但下楼开门又是一个水泥坝,四角有树,狗在树下拉屎,狗屎味久久不散,像一种新时代的平房,我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永远住在平房?   接到爆料我出门经过水泥坝,骑上自行车,从铁道桥穿过,两岸密密开满粉色山桃,我穿薄风衣,自行车筐里装了罐装咖啡、两个苹果和一包奥利奥,像打算去桃树下野餐。刚走到就看见尸体捞出来,水淋淋倒在一棵开得正盛的桃树下,前几天刚下了两场暴雨,河水漫岸,让平日软趴趴的温榆河也显得凶猛,确实是一个适合跳河的时间。尸体运走后我采访到死者的女朋友,她懵住了,也不知道哭,坐在同一棵桃树下,杂草上水渍未干,她又穿一条黑色半身裙,屁股上湿了一大块,我递给她一包纸巾,觉得不好意思,又递给她一个苹果。她啃了一会儿苹果,突然问我,怎么会这样呢?是不是因为我们没有钱?
  我把这句话写到标题,“温榆河一男子跳河溺亡,女友称因没钱”。稿子发了三百字,过了大半年,那个女朋友变成我的女朋友,采访时我才知道他们就住在我隔壁楼,他们是一楼,卧室窗口正对着狗经常拉屎的那棵树。小竹说,经常一起床拉开窗帘就看见几只狗并排蹲在那里,大大小小,像一个狗的幼儿园,房东也知道那里味道不行,所以房租比同等户型便宜一百块钱。我问小竹,你们到底怎么没钱?小竹说,我也不知道,其实我是有工作的啊,他也是,我们一直交得起房租,吃得也还可以,西门那家必胜客你知道吧?我们每隔两周去吃一次,点蜗牛、鸡翅、披萨和牛排,每次都吃三百多,咦,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们还是总觉得没钱?
  我完全知道小竹在说什么,但从那以后,我们没有再谈到过钱,我和小竹是要分手的,迟或者早,结局一清二楚就在前面。小竹是湖北农村人,到底哪个村我从来没有问过,她含含糊糊说,他们那里种了很多藕。湖北人,都喜欢藕,小竹总在用排骨炖藕,一年四季。我很喜欢排骨炖藕,尤其泡上米饭,配半包榨菜。但我不能找个农村人,生活已经太重了,这句话像在漆黑背景中闪烁,提醒我扔掉一点什么,以方便起飞,往不知道哪里。那时候我正在跑发改委和国资委,“资产重组”,“产能优化”,“轻装上阵”,我稿子里总写这些,我对这些词语有一种狂热的迷信,和小竹分手大概就是这么个过程,在一场资产重组中,我对生活进行优化,以便轻装上阵,也许她对我也是这样,起码我希望如此。
  分手前我们去过一次西海子公园。天非常热,我们在烈日下走了两公里,小竹打一把伞,我则走在后面。公园也没什么看头,我们沿着湖慢慢走,尽可能找有树荫的地方,湖里有人在这样的天气下坚持划船,他们看起来有一种奇异的快乐,好像在零下三十度决定接一次吻,也不畏惧舌头粘住的风险,但我和小竹提也没有提到这件事,我们只是安安全全地走了半圈。快走到最里头,看见前方有个古里古气的墓碑,我说,回去吧,我还有个稿子要写。小竹则坚持要去看一看,我在原地抽了一支烟,她回来时摇摇头,不认识,一个叫李卓吾的人,明朝的,回去我查一查。
  我们原地折返出大门,小竹还是打伞走前面,但她突然停下,等我走上去,说,刚才我们不该那么走。
  什么?
  我們不该那么走,我们该往前走,绕一圈再出来,反正路程是一样的。
  前面也一样,我们在湖这边都能看到,前面没什么东西。
  不一样的,那样我们就走完了整个公园。
  小竹搬出去那天,她早早起床,把最后一点东西收拾进箱子,然后洗了个苹果,坐在窗前等搬家公司的车。啃着啃着她想起来什么,说,那个墓碑是李贽的。
  什么?
  她指指窗外的西海子公园。上次我们见到的那个墓碑,李贽的,我后来搜了,原来李卓吾就是李贽,李贽你记不记得?中学好像学过,一个明朝的人……以后吧,以后我要再去看一看。
  我恍惚记得一点,又什么都忘记了,记忆在二十五岁以后变得着急,总自顾自覆盖掉那些对前行并无用处的东西,好像怕它们占据内存,影响效率。是的,效率,现在我脑子里永远回旋这个词,像一种铁板钉钉的规章制度,而我对规章制度有一种不假思索的顺从,好像它们被渗进了骨血。
  搬家师傅们把东西搬走后,我也洗了一个苹果。苹果非常甜,小竹总有这些本事,花一点点钱,买到很甜的苹果,新鲜的排骨,她连十块钱六个的玉米都挑得比别人好些。但这些事终究是不重要的,和效率没有什么关系,它们太微小了,像海浪滔天,你却只拿着一块木板。苹果贵一点就会更甜,玉米十块钱三个就不用太挑,我这样想,就会觉得一切都更为合理。
  苹果还没有吃完,我已经完全说服了自己。我把苹果核扔出窗外,西海子在右边,而温榆河则在左边。北京短暂热烈的夏天已经过去了,湖上划船的人显得从容,而温榆河的水涨了又退,层层叠叠的垃圾被冲刷上岸,收垃圾的人半个月会去一次,那样大概有半天时间,岸边空空荡荡,只有芦苇、桃树和杂色野菊花。桃树结了硬硬小果,被虫子咬出一个个小洞,小竹摘下来咬一口,说,桃子有点酸,你别吃了,我摘点回去熬桃子酱。岸边还有酢浆草,我脚背上长了湿疹,小竹下班时绕去温榆河摘酢浆草,捣烂了敷在疹子上面,开始奇痒,后来渐渐感到清凉。
  你哪里学的?
  书上看的。小竹洗去手上碧绿草糊,我家以前有本书,《江西民间草药》。
  但你不是湖北人?
  是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到底怎么回事,我家为什么会有《江西民间草药》,我家明明只有好多《知音》。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毫无用处的记忆久久不被覆盖清洗,像一场大屠杀中莫名其妙的幸存者,又像温榆河边一蓬蓬的酢浆草,不肯臣服于重组、优化,或者效率。
  小竹离开后,我很久没有再去过温榆河,如果坐在窗边吃饭,我会习惯对着西海子公园那边,那里看起来更符合这一套秩序,孩子,狗,孩子牵着狗在铺好的石砖地上奔跑,前面不远就是围墙,让后面的人觉得一切都没有失去控制。温榆河则完全不可控制,垃圾有时候上岸有时候飘浮,水浮莲有时候茂盛到占领整个水面,有时候则完全枯萎,盛夏有人跳河,隆冬时也有人踩碎冰面死去,一切都像水一样随机,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关于温榆河的所有记忆,都只是废品,不值得留存和提起。   3
  我并不需要人来机场接我,我们可以坐大巴,或者包一辆滴滴车,从双流机场包车回自贡只需要四百块,开发票后我就可以报销,这根本不是什么问题。但左锋坚持要来,他在亲戚群里听说我要带付霜回家过年的消息,就一次又一次表示,二哥,你哪天飞机?我开车来接你和嫂子哈,千万嫑跟我客气三。
  我只能不客气,发过去自己的航班信息。飞机上我告诉付霜,我表弟说开车来接我们。
  哪个表弟?怎么没听你说过?
  没有血缘关系,我姨妈的丈夫和前妻生的。
  哪个姨妈?怎么没听你说过?
  三姨妈,和农村人结婚那个……不重要了,我睡一会儿。我戴上眼罩,收起桌板,又艰难地把座椅往后调了四十五度。这两年我胖了三十斤,让经济舱座位显得更窄,以前公司财务制度没有那么严格,我回家的公务舱也能走报销,但今年下半年开始“严格控制成本支出,全面落实降本增效”,我于是又回到经济舱。
  飞机上我只睡了二十分钟,后排的人要吃饭,空姐就把我推醒,又替我调直座椅靠背,她做得非常礼貌,但当中也有显而易见的失去耐心。付霜对此一无所知,她体重只有80斤,缩在经济舱里仍显空荡,她又始终戴着耳机看iPad里下好的美剧,不管在哪里,付霜总有办法让自己戴着耳机,这让接下来两个小时我有一股不知所以又无处发作的怒气。现在我总有怒气,公司开会,路上开车,回家看电视,出门坐飞机,随时随地,怒气像在我周围形成了一个隐形结界,既牢不可破,又毫无痕迹。“结界”是我从一部玄幻小说里学到的词语,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两年我忙到坐在马桶上都在微信群开会,却用手机看完了好几部上千万字的玄幻小说,有时候作者突然断更,我会怒不可遏,跟着大家在连载下面骂长长脏话,像除了这件事,再没有什么让我伤心。
  一走出行李大厅就看见左锋,他神经兮兮,手里举着一块不知道从哪个方便面纸箱上剪下的纸板,上面用圆珠笔歪歪斜斜写着“方铭知”,“铭”劃了好几次,大概是写的时候多次失去信心,最后那个字变成糊里糊涂一个黑斑。左锋穿一身西服,头发整整齐齐三七分,看起来确实像个接机人员,我出差开会,对方如果安排了司机,一般就是这个样子,但他们的西服要好一点。西服这件事是一眼即知的,很多事情都是一眼即知的,起码在我这里是如此。
  左锋远远就看见我,兴奋地甩动纸板,二哥,二哥。
  我感到尴尬,走上去一把抢下纸板,脑壳有包啊你。
  左锋嘻嘻笑起来,二哥,你咋胖了恁多,还好我之前看了你朋友圈。
  我再次感受到结界,左锋却浑然不知,笑嘻嘻拿过我的行李,又看着付霜笑,噢哟,嫂子长得好乖。
  付霜也笑嘻嘻,方铭知,你表弟好可爱。她和我一样清晨六点起床,飞机上一分钟没有睡过,下飞机前才胡乱洗了个脸,但左锋说得没错,付霜一笑就露出不整齐的牙齿,头发油乎乎乱糟糟束成发髻,口红吃得七七八八,只嘴角有一点鲜红残渍,但她看起来真乖啊,连袖子上粘了饭粒的灰色毛衣也乖极了,像一个迷迷瞪瞪的小朋友,不用花什么心思,已经受尽宠爱。我多年没有用过“乖”这个词了,哪怕下意识里,和大部分男人一样,我使用漂亮、性感以及风骚,但这些都不适合付霜,一回到四川,付霜才拥有了合适的形容词。
  左锋的车是一部长安铃木,果绿色,我见到就想转头去坐大巴,但付霜笑嘻嘻坐上去,说,哎呀这个车好可爱,还是SUV呢。
  左锋得意洋洋,北斗星,顶配五万七,还有八千多的汽车下乡优惠,全部办下来不到六万。
  付霜真心真意赞美,哇,那真好。
  付霜不会开车,我则开一辆华晨宝马3,这个价位本来可以开一辆很好的日产或者大众,但我抵抗不了宝马,哪怕只是3。结婚后我们去过一次欧洲,没有明说是度蜜月,但其实就是那个意思,我觉得可以就去去巴黎,但付霜一定要去法兰克福和柏林,法兰克福冷得要命,柏林满街都是红红蓝蓝的宝马1。好可爱啊,付霜说,像不像格林童话里的场景?真是见了鬼,格林童话里怎么会有汽车,但她从来没有谈论过我的宝马3,对她来说,那只是一辆黑色的车,开在黑色的北京。
  我们都坐在后面,六万块的SUV,后座就像一个经济舱,又窄又矮,座位上铺着冰凉的仿皮垫子,付霜什么都没有感觉到,还是舒舒服服继续看美剧,我就只能把腿缩在驾驶座下面的那一点点空间里。左锋的车开得不错,顶配的北斗星居然也只有手动挡,他熟练地换挡和踩离合器,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又一边开车一边啃苹果,他可能以为自己这样会比较像007。
  窗外间或有小小池塘,又有连绵竹林,池塘中大概都养了鱼,有人在岸边放下鱼竿,却只是一直刷手机。竹林并不苍翠,也没有枯萎,是一种闷头闷脑的绿,久未下雨,叶上蒙灰,我多年没有在春节回家,已经忘记了四川的冬天到处都是这种蒙灰的绿色,像谁在错误的季节错误的地点,持续不开心。
  我就是这样,持续不开心,一句话都不想说,希望自己真的只是花四百块打了一部滴滴车,但左锋显然不这么想,车开到龙泉山隧道,我已经知道他在湖北做包工头,又在自贡市区买了房,把他爸和三姨妈都接到城里,三姨妈嫁去农村这件事一直是家里的禁忌,过年过节大家都不好意思提起,谁都没有想到,左锋现在买了家里最大的一套房子。
  那个小区我也看过,靠着一个巨大的人工湖,我妈说,算了,这里也不好买菜。我没有多说什么,那笔钱放进首付,可以让我在北京买一个稍好一些的小区,有电梯,靠着河。
  二哥,你现在还住那里吗?
  哪里?
  我住过那里啊,门口有个水泥坝子。
  怎么可能,那是个平房。
  那地方挺好的,不是还有条河。
  我们现在的房子也在河边。
  还是那条吗?
  我顿了顿,确实还是那条。我搬出通州,在朝阳买了房子,“北京绿肺,无敌水景”,开发商的广告上这么说。刚和付霜在一起,她第一次来我家过夜,到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我们又一进门就拉上窗帘,半夜大风,吹出浩荡水声,付霜推醒我,那是什么?   我觉得很烦,假装没有醒,翻身又睡了,那水声呼啸整夜,我知道窗外就是河,但在付霜提醒我之前,我却从未意识到它真正存在。早上付霜拉开窗帘,她兴奋地说,哇,原来有条河,方铭知,我们应该去看一看。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河就在那里啊,走,我们去看一看。
  我很喜欢付霜,却不大明白她怎么会喜欢我,于是我只能和她一起去看一看。
  确实很近,出小区之后再走过马路就是河边。天不冷,但风非常大,付霜穿一条花里胡哨的连衣裙,这种裙子其实只是一块整布,用两根带子裹起来,昨晚我解开的时候想,这倒是很方便。现在我才发现,那条裙子非常美,风吹过时紧紧裹住付霜薄薄身体,叉又一路往上开到大腿,在经过昨晚之后,我知道付霜瘦而有肉,尤其是大腿,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出现变化,希望能让付霜早点回家。十一点我要出门去机场,如果现在回家,我们还有一个小时时间,这个时间刚好够我们从容地做一次,我再洗个澡。
  但付霜突然说,温榆河。
  风让她的声音往四下散去,我认为自己没有听清,什么?
  付霜指指前方,这条河原来叫温榆河。
  什么?
  付霜又指了指,温榆河啊,就在你家边上你不知道?
  我这才看见河边有个大牌子,“温榆河生态走廊朝阳段”,下面是工程承建单位,还有一张地图,我看见温榆河一路往下,走向尽头,那附近我很熟悉,因为我住了整整七年,从一个房子到另一个房子,像被谁画了个圈,一切都要在这个圈里发生。
  车速大概过了120,经过弯道时轻微地往上飘。我对左锋说,是啊,还是那条,不过是在中游,那里就属于朝阳,而且现在整条河整治过,干净多了。
  朝阳是哪里?我去过没有?
  去过,就是你考试那里。
  付霜把耳机摘下来,考试?你还来过北京考试?
  左锋得意洋洋,是啊,我當时想考北广。
  啊,我就是北广的啊,不过我们那时候已经叫传媒大学……你当时想考什么?
  左锋兴奋起来,播音主持啊,我一直想当主持。
  哎呀那真好,你特别适合。
  真的啊嫂子?你真的这么觉得啊?
  付霜真心真意,真的啊,你看你穿西装多合适,方铭知,你说是不是?
  哎呀二哥,你哪里找到的嫂子啊?咋子恁乖?
  我没有说话,他们也不是真的需要我说什么,付霜脱了鞋,盘腿坐在上面,她的脚穿35码还有点大,冬天也不穿袜子,胖胖脚趾,一个个分开,鲜红指甲油和口红一样,掉了七七八八,留下点点红斑。我曾经非常迷恋付霜的脚,晚上得摸好一会儿才能入睡,但现在我只觉得吵而心烦,又在这种吵而心烦中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我听见付霜哈哈大笑,她就是这样一个人,电梯里遇到熟悉的快递小哥,也能哈哈大笑聊上好一会儿。付霜认识所有人,楼下保安,物业一个喜欢喂流浪猫的小伙子,顺丰小哥,京东小哥,小区收废品的胖子,每一个扒垃圾箱的阿姨,她对每一个人哈哈大笑。而我每天从车库出门,又从车库回家,我只知道左边停了一辆卡宴,这让我一度想换个车位,直到右边又来了一辆旧款日产骐达。
  车一停我就醒了,懵了两分钟才知道我们堵在路上,正好是一个弯道,前面的车在坡上密密蜿蜒,起码两公里,就这样,我还是一眼看到前方一公里处有一辆蓝色宾利慕尚。大家都下了车,我也只好下去,问靠在门前抽烟的左锋,怎么了?
  谁知道,车祸吧……要烟吗?
  我摇摇头,我三年前就戒了烟,过程不怎么痛苦,烟瘾一来我就吃糖,我就是这样胖了起来,所以现在我又正在减肥。付霜却把那支蓝色骄子接了过去,我要,妈呀好困,早知道我在机场买杯美式,昨晚就睡了四个小时,方铭知,你以后能不能不要买这么早的飞机?
  我只能蹲在应急道上,看他们抽烟。这大概是资阳和自贡之间的某个地点,服务区还有五公里,不远处有条河,河面曲折有光,车开了这么久,我根本没有留意到有条河,既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也不知道去向哪里,除此之外就是叫不出名字的树林,树林间偶尔有两间平房,墙壁外镶满瓷砖,像在这无人之地,却修了上好的公共卫生间。天色阴沉,偶尔又有几分钟太阳,像拿不准是要给我们哪种心情,四川的冬天就是这样了,但我也不喜欢北京的冬天,我半悬空中,想象一个并不存在的四季。
  等了二十分钟,我焦躁起来,怎么回事,怎么一点都没动?
  左锋欢快地说,堵死了吧,过年就这样,去年我还没车,在大巴上堵了八个小时。
  什么?八个小时,那怎么行?!
  那有什么办法?二哥,我带了卤兔脑壳儿,你吃不吃?我妈专门卤的,说你小时候最爱吃,让你路上啃着耍。
  我小时候的确爱吃这些,兔脑壳,鸭翅,鸡爪子,那些无用而空耗时间的东西,吃再多也不可能饱。有一段时间,我还喜欢一根根把筒骨敲开,舀里面的骨髓吃,骨髓软而无形,吃七八根还是略等于没有,只嘴里留下一点点脂肪的滑腻口感。现在我早就不一样了,我不再想啃兔脑壳,又麻烦又塞牙,也无法忍受在路上等待八个小时。
  但我的确毫无办法,天无可奈何地暗下去,前面的人在路边开始斗地主和扎金花,左锋和付霜啃了一饭盒兔脑壳,又开始吃装在塑料袋里的口水鸡和牙签牛肉,口水鸡大概很辣,他们嘴唇肿起来,唏唏嘘嘘喝后备箱的冰可乐,一个六万块的车,左锋居然在后备箱里装了车载冰箱,放着可乐,葡萄和口水鸡。
  李记凉菜买的,二哥,你记不记得李记。
  我记得李记,我家门口就有一家,小时候左锋来家里玩,我们会暗暗盼望父母买李记的口水鸡和凉拌鹅肠。但现在什么时候了,前方有月亮升起,直直照向下面这些不可理喻的人群,在一动不动堵了两个小时之后,他们为什么还能惦记口水鸡?
  我只喝常温矿泉水,喝完一瓶又喝一瓶,大冬天,谁要喝车载冰箱里的东西?月亮升得更高了,路灯亮起后就看不见任何一颗星星。   断断续续有人走去河边,男人在一边,女人在另一边,中间隔着灰绿竹林,我忍了又忍,终于说,我得去一下那边。
  左锋刚用矿泉水洗了手,口水鸡放了大量蒜泥,那味道像是永远不可能散去,他下意识闻了闻手指,说,二哥,我跟你一起去。付霜则打了个哈欠,你们去吧,车钥匙给我,我进去睡一会儿,欸,你说我们今晚会不会就睡在这里?她兴致勃勃,像我们是要在这里野营。
  水边有几个人,一边撒尿一边聊天,月亮正好投向这个位置,像特意为他们打上探照灯。我无法在探照灯下完成这件事,就找了又找,终于找到一个地方,三株竹子隔出两个位置,我和左锋一人一个。
  那位置对着闪烁的河面,有大鱼在水下游动的影子,我们都憋得太久了,一开始都不顺利,等待的时间里左锋突然说,这和我住的地方挺像的。
  什么?
  左锋大概腾出手来往前指了指,就是这里,挺像的,也是两边都是竹林,河里也有好多鱼。
  你现在住在河边?
  我现在住在船上啊,刚才车上你没听我说。
  可能我睡着了,只听到你做包工头。
  左锋并不介意再说一次,我现在在湖北做水坝项目啊,好几年了。
  挺挣钱的吧?
  还行,一年几十万,如果政府不欠钱的话,欠钱就不好说。
  那一般欠不欠?
  不好说,没有个定数,他们都说这得看命。
  你命怎么样?
  我觉得还可以。
  我们都撒完了,却似乎都不想走,路上车灯蜿蜒数公里,拎着热水瓶卖方便面的村民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远远听到叫卖声,康师傅,康师傅,二十一碗包热水,二十一碗包热水,二十五加卤蛋,三十加蛋加肠。付霜说得对,也许我们真的今晚要住在这里,两个小时前我会觉得这不可思议,但现在我平静下来,开始思考副驾驶的位置能不能彻底放倒,如果可以,那就等于我去了一趟纽约而坐在头等舱,这么一换算,又会感到平静,我开始憧憬三十块钱的康师傅,加蛋加肠。
  左锋自顾自往下说,住船上挺好的,夏天特别凉快,冬天是冷一点,但我们可以生炉子。
  吃饭方便吗?
  他来了精神,方便,特别方便,河里就有鱼,我请了个人,开始天天吃鱼,后来工人们说吃鱼没力气,就只能买肉,你知道的,肉贵一些,一盆回锅肉十个人吃,起码三斤三线肉,大家都爱吃肥肉,但肥肉熬出油就那么一丁点儿。
  我不知道,我一直以为鱼比较贵,但我也没什么话接上去,想了一会儿只能问,你耍朋友没有?
  他有点不好意思,肯定耍过三,但后来都没成。
  为什么?
  一般都是我不想耍了,没意思。有一个我觉得有意思的,人家不想干。
  为什么?
  她说一直住船上没意思,也是,是有点闷,又没有电视。
  她长得怎么样?
  还可以吧,眼睛挺大的,但有点黑,农村人嘛,都有点黑,但她比我强,读过大专。
  我们沉默下来,看对岸平房里的灯光,遥遥看去像另一个月亮,不知道那里有没有电视。
  左锋突然想起什么,对了,那个坟你去看过没有?
  什么坟?
  李贽的啊,你忘记了?我考试考过的那个明朝人啊,他的坟就在你们通州。
  我应当想起什么,但我想了半晌,又迅速放弃,我现在习惯于什么都迅速放弃。我只说,我现在不住在通州了,我住在朝阳。
  真可惜,我后来还看过一本写到他的书。
  什么书?没想到,你还看书啊?
  左锋有点不好意思,就我那个前女友的,她不是学历史的吗?他们老师开的必读书,她也不看,扔在船上,打湿了一大半,她说,学了也没用,根本找不到工作。但我觉得不能这么说,二哥,你说是不是?
  我根本不关心他的前女友,无端端的,我对一个明朝人感到好奇,书里说什么?
  也没什么,不是专门写他,就是有一章,原来他是在监狱里自杀死的,用一把刺刀割了喉。
  为什么?
  谁知道,我也看不懂,提到好多人,我也不认识,好像是说他觉得不自由。
  不是废话吗,坐牢怎么会自由?
  好像也不是這个意思,不是这种不自由。
  那是哪种?
  我也说不清楚。
  那监狱里怎么会有刺刀?
  说是他假装要剃头,趁人不注意割的喉,一开始没死掉,一直流血,两天后才断气。
  水上忽地有风,带着腾腾水气吹过竹林,竹叶顺风颤抖,像有谁凄厉哭泣。我打了个冷颤,回去吧,那边车好像开始动了。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快到高速公路时,左锋自言自语,什么时候我能再去北京就好了,我就能找到那个坟。二哥,那条河叫什么来着。
  我觉得喉咙不舒服,像凭空中我也吃多了口水鸡,愣了一会儿我才听见他的话,什么?
  那条河,我们去过的那条,河水冻成一坨冰。
  哦,那条河,那是温榆河。
  那条河有名吗?
  没有吧,没什么人知道,但它前面就是大运河。
  车流的确开始移动,所有人都上了车,留下满地垃圾,没有卖完康师傅方便面的村民站在栏杆之外,等待下一场车祸的来临。车开始走得很慢,后来就全速前进,一切都太快了,连月亮都被抛诸脑后,我不知道沿途河流在哪里拐弯,又从哪里终止。
  4
  原来我还记得小竹,这让我心惊。原来记忆并没有完全顺服,那些你以为理应被删除覆盖的东西,只是另有存储之地。
  春天,北京满城白絮,小区里没有杨树,但所有的花都开了,每天从车库走到大门,我不得不面对玉兰、杏花和一蓬蓬的迎春,我戴着口罩,永远关窗,以躲避花粉的侵袭。但我没有花粉过敏,我只是讨厌这一系列东西,春天,花,阳光,在阳光下露出如释重负表情的人们,那种轻松让我不安,为什么他们可以?我习惯了北京的冬天,沉沉雾霾,刺骨寒冷,刮风的时候才有蓝天,但那时候又会极冷,于是大家都不出去,大家都坐在落地窗前,和我一样,踟蹰不前,假装在享受蓝天、咖啡和暖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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