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和平 与历史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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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和平所说的话题几乎都在围绕历史文化展开。在采访开始之前,他接到演员王庆祥的一个电话。电话里,他说到,希望《北平无战事》播放期间,让《大明王朝1566》在几个台也重播一下,然后请王庆祥这些在两部戏里都出演的演员在一起开个研讨会。“要不然我们现在都不讲文化了不是?”刘和平对着电话说,“娱乐元素当然需要,但文化诉求没有了可不行。”
  接完电话,他转过来跟我说,“王庆祥在这部戏(《北平无战事》)里演的方步亭,在《大明王朝》里演的是胡宗宪,非常好的演员。”
  在电视剧《大明王朝》刚开始不久,王庆祥扮演的胡宗宪对“改稻为桑”表达了不同的意见。“改稻为桑”这一幕大致可体现刘和平对于历史和艺术的许多观点。“改稻为桑”在历史上并无记载。这是刘和平虚构的部分。“这是艺术的真实。”按他的说法,这样编剧不是凭空而来,而是基于对中国历史文化形态的思考。在明朝,黄宗羲提出“工商皆本”。刘和平试图用艺术的视角为历史提供假说,而能否将历史托起,则是依赖其合理性。“改稻为桑”就是历史给艺术家和作家留下的创作空间。这是虚构的假说,明史专家都没见到过。但这一段放在整个叙事逻辑中,却是支撑故事的前提。在这样的历史文化形态中去编剧,就不至于天马行空不着边际。完全与历史相符,就会只是文献史料的堆砌。艺术更多的是去建构一个平行世界,而不是现实世界。“大家都是在现实世界中感受不到一些东西,然后去艺术世界中感受。”

  如今呈现出来的社会现象就是,很多人去否定传统,拒绝现实,还有一个就是没有未来。这是比较可怕的。大家都在忙着娱乐,传统的没有继承下来,新的我们又没有。影视文化是工业文明的产物,本来就是海洋文化国家发明的,不是我们发明的,所以人家的表现,从形式到内容都很自然。我们就只是很难看地去模仿,而且只讲收视率。我不会跟着去做这些。要说我的历史观,就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人物周刊:陈寅恪对你影响很大?
  刘和平:对。我的史学观很多受陈寅恪的影响。陈寅恪还说,了解之同情。不管你在写什么,或者你用什么手段写,我都能理解,因为我知道今天处在文化转型期。   人物周刊:《北平无战事》的历史并不久远,相比于明清的历史,民国史更难处理,你有什么样的编剧方法论?
  刘和平:诀窍也没有什么。首先你要认识到,今天的人依然深刻地受到传统文化的影响,只要你把传统文化非常准确真实地呈现出来,他们就会有很强烈的情感共鸣。另一方面就是,必须站在今天的角度和高度,去看待历史。我总不可能还像司马光那个时候去看问题,是吧?我的东西一定跟现实有密切的关联。
  人物周刊: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
  对。这是一个论断。还有一个论断就是——历史是过去与现在之间永不休止的对话。不同的时期,跟历史的对话不同。我今天都是在跟历史对话。我还是有一定的信心,包括过去写的东西,几十年之内你再去看,大家也能接受。我2007年开始构思这部剧,如果我只是看看2007年的口径是什么,中央有什么样的要求,然后根据这个去写,那今天就用不上了,这个就一定会是功利主义的东西。
  人物周刊:你不会去揣摩执政者的心思吗?
  刘和平:我从来不揣摩。所以,这部戏历经坎坷。有的人原来都决定要投资了,有的人已经打了部分钱,但看了剧本之后都觉得风险太大,提的问题过于尖锐,担心审片难以通过,拍出来后钱会打水漂。人家是投资方,这样的担心也没错。这也印证了我刚才说的话,我从来就没有以当下是什么要求来写历史。历史都是为未来写的。
  人物周刊:审片的时候,投资方最担心的是什么?
  刘和平:他们最担心的是这部片子里表现的反贪腐。1948年,国统区全面崩溃,国民党内部的腐败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我更多从这个角度去谈国民党的失败。他们就担心,你这个会不会让人联想到我们今天的腐败现象。这部戏从去年开机拍摄到今年播出,所有的形势都特别适合,中央说反贪腐比我说的还厉害。

民国打老虎


  人物周刊:从《大明王朝1566》看出你编剧截取的时间都很集中,而且都试图展现那个时间段的核心问题,《北平无战事》看上去也有相似之处。
  刘和平:我截取了1948年8月到1949年1月这段时间。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一件特别重大的事。这件事发生与不发生,也改变不了国民党的命运,但毕竟发生了。这就是币制改革。我这个戏里面最主要说的是这件事。国民党没想到,共产党也没想到,后来这短短的一年多时间,国民党就倒台,共产党就取得了解放全中国的胜利。毛泽东算了要5年左右,但一年就完成了。1948年8月19号,国民党宣布币制改革,9月12号,共产党发动辽沈战役。毛泽东和林彪之间当时有七十多封电报的往来。林彪的意思是,这个仗没法打,也不能打。毛泽东最后一封电报表达的意思是,如果你再不执行中央的指示,我飞到东北去指挥。林彪不得不执行命令。
《北平无战事》剧照

  辽沈战役主要的战略方向是打锦州,这能够把华北战区和东北战区隔开来。紧接着在离上海、南京不远的地方发动淮海战役。平津战役是最后发动的。我们平时只是从军事的角度去看三大战役,很少从经济角度去看。国民党的经济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试图依靠美国的帮助,发行新货币,稳定国统区。戏里面我一句都没说,但你一路看下去,都能看得到。币制改革并不符合经济规律。蒋经国带那么多人,抓人抄家,那已经是穷途末路,试图挽狂澜于既倒。真走到那一步,政权差不多就完了。戏里面表现的这些东西,大家看了应该会有所震动。一定要以史为鉴的话,我们的鉴就是国民党。还有一点,这个戏里对国民党的评价和表现比较客观,尤其是对蒋经国领导的铁血救国会的表现,这些人还是很不错的。
  人物周刊:蒋经国和铁血救国会这拨人被认为是当时的第三种势力。
  刘和平:差不多。反贪腐就是他们。当时也是有壮士断腕的气概,打老虎。我写他们还有一个诉求在里面,就是试图为我们两岸以后的和平发展发出一点声音。两岸的关系得有一个共识在那,共识就是为了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尽管政治主张不同,这也是国民党的一个愿望。《北平无战事》对蒋经国是很客观很全面的表现,这是同类题材没有的。
  蒋经国1948年成立铁血救国会,他在成立大会上有番讲话,提出的口号是,一手坚决反共,一手坚决反腐。他反共也是坚决,反腐也是坚决。目标就是,一次革命,两面作战。两面作战是什么?跟共产党作战还有跟国民党作战,试图毕其功于一役。结果,币制改革全面失败。三大战役打完,国民党就退出大陆了。我写历史,特别喜欢写结果。结果一出来,过程让观众自己都能推出来。
  人物周刊:你试图去表现历史的必然性吗?
  刘和平:我表现的是合理性。可能我有存在主义的思想,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我在写的时候一般会寻找历史背后的历史。把合理性说出来了,大家就接受了。我一般不愿意说真实性,也不愿意说必然性。
  人物周刊:写历史剧需要兼顾的东西很多,你是怎么处理的?
  刘和平:要有各种积累,政治、经济、文化,都得懂,全景式地呈现。最终这还是个艺术作品。影响人心最大的是艺术作品,不是那些文献资料。好多文艺作品呈现出来的是本质的真实,是每个历史阶段人的思潮的真实。所以,文艺作品更真实。
  人物周刊:怎么理解这种文艺作品中的真实?
  刘和平:比如说《三国演义》和《三国志》,今天老百姓更多是知道《三国演义》的历史,没有几个知道《三国志》的历史。《三国演义》所表现的是中国汉人最后的英雄时代。《三国志》说的是兴亡史。三国之后,迎来中华民族特别大的转型期,游牧民族入关了。三国的故事更多的是从南宋时期被傳播,大家开始怀念汉人的英雄时代。后来又经历了元朝,被少数民族统治。到了明朝,形成了《三国演义》。这是符合历史真实还是不符合历史真实?这个真实是历史文化形态的真实,心灵的真实是终极的真实。我在创作时就寻找这种真实。你看完《北平无战事》之后,就应该会有这个感受。   人物周刊:你以前在说到《大明王朝1566》的编剧技巧时,用了阴阳理论,嘉靖和海瑞分别代表了阴极和阳极,阴阳转动起来,带动其他人物的活动,这个结构很有意思,在《北平无战事》里会有延续吗?
  刘和平:编剧的艺术是结构的艺术。这非常重要。《北平无战事》可能是当时我那种所谓阴阳理论的一种延续和发展。这部戏里,蒋介石、毛泽东、蒋经国、周恩来都没有出来过,在台前活动的都是其他人,但背后是他们在较劲,这是真正的阴影。可能以后在说到戏剧里的暗场人物时,大家会去看《北平无战事》。以往我们在说到暗场人物时,都会说到曹禺《日出》里的金八,他从来没出来过,但是他无处不在。我们这个作品就是这样,那些重大的历史人物,你都能够真切地感受到他们的存在,但他们就是一脸都没露。

产业有了,文化没了


  人物周刊:7年一部戏,似乎让人难以理解。
  刘和平:很多人都说难得啊,今天能这样做。我总觉得我比别人多了一条命 ,多了一条艺术生命。除了我的肉体,艺术作品流传下去,会影响很多人。我也可以利用这7年去搞别的钱。无非是房子住得更好一點,车开得更高档一点。那个有什么用呢,是吧?个人追求不同吧。
  人物周刊:这部戏很多大牌,成本会不会很高?
  刘和平:这些演员不计报酬,说多少就多少。要不然这么多大牌,现在的投资根本都拿不下来。现在的演员多贵啊,都是砍了一半以上的身价进来演这个戏。
  人物周刊:这些演员为什么要这样做?
  刘和平:他们也是搞艺术的。但凡他觉得这是对他艺术生命的一次实现,他就不看重钱了。演员的高薪酬是烂戏给谈出来的。烂戏砸了他的牌子,他还不要钱吗?多高他也开口。许多演员拍了《北平无战事》感到欣慰,也有失落感。觉得很难遇到这样一部戏了。我也写不出了,老了,没那么大精力。还有,今后的电视剧是不是能搭起这么一个班子?除非是在网络上播的精品大剧,几百万上千万一集,像美国搞《纸牌屋》那样搞。如果是电视台播出,不可能再搞这样的戏。
  人物周刊:电视台为什么不可能再去搞这样的戏?
  刘和平:你没发现吗?今天电视台播电视剧的风气,已经培养了一群不动脑子光看热闹光看娱乐的观众。这些东西,第一不担风险,第二投资成本低,第三周期快,形成了社会群体,在文化品位上集体下沉,这就是现实。今天是个物化的年代,不是文化的年代。大家都在比谁的手机更好,谁的包更好,谁的衣服更好,谁的车更好,谁跟你比谁的文化更好?就包括一个戏里面,谁能把广告植入进去更多,谁就更好。
  人物周刊:你觉得自己生在这个时代,希望承担这个时代里你应该承担的责任?
  刘和平:现在是文化转型期,后人会来研究我们的今天,不能只留下一堆打打闹闹的东西,总得筛选下来一些有文化内涵有艺术追求的东西吧。我这个年纪的人,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有一种责任,通过艺术作品,完成对传统文化的升华。这是文化转型期最应该做的事。
  人物周刊:这些年到处都在谈文化产业,但大家发现,很多文化产业其实没有文化。
  刘和平:产业有了,文化没了。
  人物周刊:很多文化产业只是娱乐产业而已。
  刘和平:是的。文化事实上就是一种形态。生活到了一定的高级阶段就形成了。问题是,我们总在低级阶段徘徊,就形成不了。
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中的海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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