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唐果是在开学的时候，当时刚分班，同学之间并不是都认识。老朋友相见了自然亲热，拍肩捶背的；没见过面的彼此都羞怯，一句话也不说。这时我注意到了一个人。他长得普通，只是耳朵稍稍有点不协调的大，穿着也平常，但很干净，整整齐齐。这个人脸上带着笑，大方地跟遇到的每个人打招呼，不管是否认识，他就两个字：“你好。”说起来不疾不徐不卑不亢，让人感受到他矜持的热情。他跟我打招呼的时候，我突然就不由自主地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这是个与众不同的家伙。
　　班主任说他叫唐果——很好记很有趣的名字，在我们嘻嘻笑时，他宣布唐果将出任班长。接着班主任花了近10分钟来介绍唐果：“唐果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同学。许多老师对他的评价和他曾取得过的成绩都让我确信这一点。唐果从上幼儿园到现在，10年中一直都担任班长职务，并且连年获得“优秀学生干部”、“三好学生”等光荣称号。不论是成绩还是品行，他各方面状态的良好和稳定都是很罕见的……”班主任像夸耀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般介绍着唐果。
　　同桌碰我一下，直伸舌头：“10年班长，呀，太厉害了。”
　　我装作在意料之中(其实也意料到一些，只不过没想到如此辉煌)的样子，淡淡地说：“你没看出来?他本来就是一副班长长相。”
　　老师都喜欢在新学期开始时搞一次以新学期打算为主题的演讲，这次也没有例外。唐果出手不凡，演讲时连用了10个“一个样”，格式如下：“我一定要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情况下自觉积极地学习——老师不在与在一个样；上自习与上正课一个样；下课与上课一个样；假期与在校一个样……”
　　同桌又发议论：“不错不错，令人耳目一新。只是若不把第一句中的‘学习’改为‘玩’，终究还是‘假大空’。”
　　没多久唐果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洋相。一天上语文课，我们正按老师的布置预习功课，教室里突然响起了一声异乎寻常的欢叫。抬头一看，唐果已站起来了，正满面欢喜地看着手里的几张纸。见大家奇怪地望着自己，唐果也觉得莫名其妙。老师皱着眉过去一了解，原来上一节数学课唐果一道难题没演算出来，就下了苦功钻研，一时入神，竟然“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等他大功告成，第二节的语文课已过去近10分钟了。语文老师是班主任兼的，听了大受感动，不仅没批评他，反而大力褒奖了一番，而且还把接下来的时间都用在了对我们的思想教育上：“你们看看唐果，也学一学嘛。只要每个人能把他的刻苦精神学上一点点一点点，我们班的成绩就绝不是这个样子了。”
　　其他科任老师接触了唐果，也是开口闭口唐果如何，痛心疾首其他人不能成为唐果第几。我们私下都暗恨自己与唐果同班——要是没这么个旗帜式人物，全班学生一样的觉悟，老师拿什么做参照物?!
　　曾说唐果演讲是“假大空”的同桌也改了口，在我们评价唐果而一时又找不到适当的语言来形容时，他不屑地一撇嘴：“唐果自己开学时不早总结过了吗。”
　　我妈去了几趟学校，从老师嘴里听到了关于唐果的苦学轶事，赞不绝口。我一回家她就旁敲侧击地表示羡慕唐家二老的福气，甚至感叹“只有生养了这样懂事的孩子才不枉为人父母一场”。见我老是装聋作哑，便具体指示我去跟唐果交朋友，以求“近朱者赤”。
　　我说：“我们没有共同语言。”
　　老妈侃侃而谈：“正因为你们没有共同语言，我才要你们接近的——接触多了感情就培养出来了，一有感情就会经常在一起，在一起习性就会慢慢相同，也就有共同语言了。在这个过程中你不知不觉地就提高了。”
　　“万一不是我学他爱上了学习，而是他‘近墨者黑’，跟我学喜欢上了足球呢?”
　　老妈大怒：“胡说八道!他那么懂事，又有主见，会学你的不务正业?!”怕她的英明策略得不到我的具体执行，她当即决定第二天亲自带我去拜访唐果的家，走出友好的第一步。
　　第二天是星期天，吃过早饭，老妈就强迫我跟她一起去拜访唐果。一路问到了唐果家，出来的是一位中年妇女。她跟唐果长得不是很像，比如说她耳朵就比较小，但我从她严肃的穿着和很有分寸的举止神态一下子就认定她是唐果的妈。我妈的开场白是撒谎：“我儿子跟唐果是同学，在家里经常提起唐果，佩服得不得了。今天我带他出来买衣服，听说唐果就住在这儿，他一定要拽着我来看一看。”说着把躲在旁边的我拉到前面。唐母对我微微一笑：“一看就蛮聪明的。”把我们请了进去。
　　客厅里摆放的家具很简单，也不高档，但相当整洁。墙上有几幅字画，奇怪的是龙飞凤舞的没有，竟都是规规矩矩的楷书。有一幅我们教室里也贴着：“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我正要坐下的时候，突然看见了唐果。他坐在一个角落的书桌边，脸朝着窗户，大约正在做作业。我估计他听到来客的声音了，可他一直没动，头也没回。直到唐母喊他过来的时候，他才应了一声，起来同我们客气地打招呼。
　　唐母给我妈泡了茶，又让唐果给我拿水果。我说不想吃，唐果笑一笑，还是去拿了。
　　老妈和唐母拉起了家常，主要是关于唐果的教育问题。唐母说的没什么新意，无非是严格要求经常关心之类。我很少去同学家，也不习惯在一个陌生环境里呆着，只觉浑身不自在。
　　唐果给我削了一个苹果，坐到旁边，陪我说起话来。他说的全是功课方面的事，我没兴趣，就长一句短一句地敷衍。唐母看出了我们的不协调，说：“你们玩点什么吧。”
　　唐果答应了，却搔起脑袋来：“玩什么呢?”
　　唐母说：“可以下象棋呀。下象棋锻炼大脑。”
　　我说：“我不会下。”转过去望老妈，“我们走吧。”
　　老妈只盼我们多相处一会儿，不但不走，反倒揭穿我的谎言：“你不是会下象棋吗?”
　　唐家母子看过来，我臊得满脸通红，暗想老妈真是的，她老人家开始就撒谎我没揭穿，现在她倒忍心下手了。我只有硬着头皮辩解：“知道马行日象飞田就算会下?我是说自己水平太低了，你又不懂。”老妈脸上挂不住了，训斥道：“你就知道顶撞大人。你看看唐果多有规矩，也学一学吗。”
　　唐母及时扯开话题，老妈应付她去了。只有我坐在那儿如芒刺在背——说话怕出差错，不说又惟恐失礼。面对从容的唐果，腿都不知怎么摆才好。
　　浑浑沌沌不知过了多么漫长的时间，老妈终于站起来在说“我们今后如何如何”了。出了门一声“再见”，我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天地宽阔，浑身轻松。我提醒老妈：“今后我不会再到他家去了。”
　　“怎么了?人家那么热情，又有礼貌。”
　　“受拘束。”
　　老妈没好气：“你就是太野了!”走了几步又说，“不来也行，但你从此得跟唐果好好学。”
　　我从内心反感这种利用型的交友方式，认为亵渎了朋友二字的纯洁。但从那次去唐果家之后，我们的关系还是比以前友好了一些，来往也多起来。我主动去接近唐果，老妈天天催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来自唐果的诱惑——他为什么如此优秀?!唐果在不影响他学习的前提下，也热情地回应我。
　　因为好奇，我偷偷试着学习过唐果。比如下课了也找出习题来做。别人约我出去玩，我当时还可以咬着牙关以头昏肚疼之类的理由搪塞，可人家走了自己又坐不住了。眼里看的是书本，心里念的是操场。去看唐果，他正旁若无人地在默记单词：闭着眼，手在桌面一划一划，一脸的投入和执着。我鼓足勇气去问唐果：“你天生就只喜欢学习吗?”
　　唐果说：“我是天生只能喜欢学习。”
　　我不明白他的话，总之自己是做不到。我不再装样子了，又飞回了操场。约唐果去，他不但不去，反而劝起我来：“现在社会竞争这么激烈，我们应该把精力用到学习上。考上了重点高中，才能上大学，才能找一份好工作。‘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现在玩得快活，将来后悔就来不及了。”
　　我看出他是推心置腹的，可我听不进去。我说：“我的梦想就是当一位最出色的足球前锋，将来带领中国队去夺取世界杯。你说，我现在不练怎么行?”
　　唐果笑了一下。不是讥讽，但明显是不相信。
　　我大声问他：“你不相信?”
　　唐果没有正面回答：“我觉得对大多数人来说走考学的路才是正路，也更现实。那么多人喜欢足球，毕竟只有极少数人能靠它出人头地。”
　　我豪气冲天：“这中间一定有我一个。”
　　唐果又笑一笑，回过头去看书，不再说了。他不喜欢与人为学习之外的事争论，今天说这几句，还是给了我面子的。
　　我有时觉得唐果是对的，有时又觉得自己是对的。这似乎很复杂，我想不清楚，干脆不管了。我不像唐果，他有明确的目标，而且能一直朝着目标努力。
　　我们是同龄人，可我和唐果交流时总觉得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隔膜——就仿佛人们常说的代沟。这话太臭，可其他人也是这么说的。我们和唐果生理上是同步的，心理却似乎不在一个层次。面对他我总像面对师长，只显出自己的稚拙。我因此敬佩唐果，又因此不爱他。我和他其实算不上真正的朋友——尽管别人都认为我们是朋友。
　　老妈见我跟唐果“朋友”了那么长时间，各方面还是没有起色，动不动就责骂我一顿。我曾找出一个为什么他行我不行的理由：他耳朵比我大。老妈大怒，伸手就过来：“好，我给你拉扯大，看你比不比得过人家!”
　　有一天又被老妈例行公事训斥一顿后去上学，路上正好碰上唐果。他看出我灰头土脸，问怎么回事。我悻悻地说：“老妈训的。”接着对他大倒苦水，把老妈“奉承”得与希特勒不相上下。唐果只听，不说话。我口干舌燥之后觉得无味了，问他：“你妈很少骂你吧?”
　　“小时候还打呢，现在少了。”
　　我想说“你现在听话了嘛”，话到嘴边想起这岂不是承认自己挨训还是自己的错?转口说：“你妈有修养——喂，她是做什么的?”
　　“老师。”
　　“怪不得。你爸呢?”
　　“老师。”
　　我心中一动：“怎么也是老师?”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爷爷奶奶都是的。”
　　我大吃一惊，站住了。
　　“这很好理解的。因为我爷爷是老师，职业的关系，他就在同事中找了女朋友。他们都是老师，生的儿子做老师的可能性自然比较大，儿子再找妻子……”
　　我为脑中突然冒出的念头激动起来：“还有吗?你亲戚中还有没有做老师的?!”
　　“外公也教过书……”我一阵狂喜，拔脚就转身向家跑，也不顾唐果在后面莫名其妙地喊叫。到了家，我飞快地向老妈介绍了一通唐果的家庭背景，说：“唐果一家子老师，他从小的教育能不得当?他的成就能不异于常人?!”
　　老妈也惊讶了：“真那么多老师?”
　　“那当然。难怪我怎么努力也比不上人家——不光我，全年级那么多的人，谁比得过他?”
　　这以后，老妈依然再三强调学习要努力，却不再一口一个“唐果”了。我窃喜不已：她终于明白了既然没法让时光倒转把我安排进５个老师的家里生活，再逼我学唐果是太不公平了!
　　于是，我依然快乐地疯，唐果依然刻苦地学。
　　初三了。
　　一天下午，唐果看起来很忧郁，脸一直阴沉着。唐果平时很少开心地笑，但他的脸并不古板，经常是一副柔和的表情，仿佛淡淡晴朗的天。我猜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在傍晚找到了他。唐果神色黯然地说：“班主任骂我了。”
　　我有些怀疑：“他会骂你?”
　　“昨天不是写作文《我快乐的少年时光》吗?，中午他把我叫去，说我写得全班最差，胡编乱造，没有一点真情实感……”
　　我又不信了：“全班最差，这在你怎么可能?”
　　“他也认为那根本不应该是我的水平，所以认定我是态度问题，又见我申辩，就狠批了我一顿。”
　　我同意老师的意见了：“你是没认真吧?”
　　唐果望我一眼，反问：“你是了解我的，我可能是态度问题吗?”
　　我又信他了。这时才发觉自己成了墙头的草，风一吹两边倒。我辨不清谁是谁非，只有故作轻松来安慰他：“你别看这种事对你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可对我们来说完全是家常便饭。要是我们像你这样对待批评，早得投河了。”
　　唐果望着已不清晰的远处，好像没听进去，怎么样也无法释然。
　　好几天过去了，唐果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有时显得迷惑茫然，还会不由自主地叹气。我再三向他指明那件事的微不足道，他没有反驳，可还是没有听进去。
　　唐果对学习依然认真，但似乎不像以前一样精神饱满了。课余，他不再总对没心没肺玩乐的人视而不见——偶尔会对着大喊大叫的我们发呆。我希望他散心，要他一起来玩，他又是老话：“作业还没做呢。”很快回过头去了，但很多时候并不是去做作业。
　　就这样直到中考来临。
　　我花在学习上的精力太少，考得一塌糊涂。考试结束后出了考场，第一次认真地想起未来，只觉前程黯淡不可捉摸。回忆起父母老师包括唐果的金玉良言当时都被我满不在乎地当耳边风了，心里更是酸楚。晚上，班上一大群心境相同的人凑钱偷偷买了一箱啤酒，在寝室里喝了个昏天黑地。我们头脑发热，直着舌头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忆并痛悔着三年快乐而糊涂的初中生活。唐果也参加了并喝了酒，但一直没说话。我第一次拍了他的肩膀：“唐果，你知道我最佩服你什么吗?”
　　唐果摇摇头。
　　我说：“成熟。你有思想，仿佛是从13岁一下子就跳到16岁去了。你不幼稚，不幻想，不冲动，知道努力……现在想起来，刚上初一的你就完全懂得我们现在才懂得的道理了。可那时我们都偷偷笑你——其实是自己可笑，真可笑!”
　　唐果闭着眼，喝酒。
　　“我现在真羡慕前程似锦的你，真的，羡慕得要死……”好多人跟着附和起来。
　　唐果低着头望地，慢慢地说：“其实我也挺羡慕你们的……”
　　我们一起用夸张的表示不相信的笑声打断了他的话。
　　那一夜我们都醉了，唐果也没有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