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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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正准备走出事务所的时候,眼神余光瞄到大厅沙发上坐着的那个女子。
  她低垂着眼帘,很是焦躁地摆弄着手里的触屏手机——解锁。手指在屏幕上无意义地滑动几下。锁屏,再解锁。如此反复几遍,最后握住手机怔怔地望着虚空。
  已经迈出门的脚收了回来。我退回到大厅前台,用指尖敲了两下桌子,“那边坐着的学生,是怎么回事?”
  埋首于电脑的前台接待员抬起头,“啊,权先生您是在说坐在那边的人吗?我不太清楚欺。”
  我皱了皱眉,“楚楚,你不在办公室帮我整理文件,跑到前台凑什么热闹?”
  楚楚是我的助理,而绝非前台招待。我没有一眼认出她,一是因为注意力全部放在另一边的人身上,二是因为她穿着职业套装而不是像原来一样乱七八糟的装束。
  楚楚眨巴几下大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我,“森姐说她有事要先回去,让我替她班……”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穿得这么正经了?”
  “哎呀。”她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原本以为可以帮森姐过关呢。谁知道你还会折返回来!”
  “……”
  “说起来权先生怎么知道她是学生?”楚楚将视线绕过我投向对面,露齿而笑,“并没有穿校服呀。”
  “路过市一中大门时,曾有过一面之缘。”
  “哦。原来如此。”
  “她究竟为什么坐在这里?不要再告诉我你不清楚,我不认为阿森会在走的时候将自己的工作完全抛下。”
  “哎呀权先生,您不是说过,无法做到的委托,是不接受的么?所以森姐就拒绝了她呀,可她一直都不走,说是要等您出来。我不想让您为难啊。谁知道您对她上心……”
  我打断她:“什么委托?”
  楚楚抓了抓头发,“说是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想让权先生您贴身保护她。这事想想就不可能嘛,权先生您怎么可能有时间去当贴身侍卫呢……”
  我懒得跟她贫嘴,径自离开服务台,向沙发上坐着的女子走过去。
  “哎哎权先生您不会真的是想COS公主的贴身护卫吧……”
  自动屏蔽掉身后传来的不着边际的话,开口对仍旧怔怔的女子说:“你好。我是权哲。”
  她听闻此言,慌慌张张地起身,手机被她两手紧握着放在身前,目光在我的身上跳跃几下又迅速移开看向地板,“侦探先生您好,我叫颜非……侦探先生。我想请您保护我!”
  我看了看腕表,早已经过了晚饭时间,而会客室又憋闷得厉害,于是提议道:“我们去找家餐馆,边吃饭边聊如何?我想你大概已经饿了。”
  前一次见到颜非,已经是一年之前的事情了。
  路过市一中时,恰好遇见了高中时期的班主任,印象中那是位人缘极好的老师,十多年前他年轻又帅气,幽默又对学生们极有震慑力。而此时他已经是一中的校长。
  岁月催人老。
  就是在与他客气寒喧的时候见到的颜非。她走过来跟校长打招呼,声音清脆,纯净的双瞳未被这个污浊的世界沾染一丝一毫。
  “这孩子的父母在战争中去世了。”这位一直温和笑着的校长在她走远后,神色少有地沉暗下来,“但她是个乐观的孩子,对这个世界杯有希望,并且不懈努力。”
  他凝视了一眼学校大门,接着说:“学校里有很多这样的学生……”
  他又回转过身微笑着看我,“小哲,我听说过许多你的传奇经历。无论是动乱时期,还是战争结束之后,你帮助了许多人,挽救了许多人的生命。我感到十分欣慰。”
  我皱眉深思了一阵,“老师,我毕业那一年,正值世界动乱开始。”
  “是啊。”他很快便陷入了沉思,“将你们送走的时候,我总是害怕。怕你们被这个动荡的年代摧残。怕以后每年的同学聚会都凑不齐人数。怕你们和我在这样的世界里都没有未来……”
  他说这些时眉目之间透着凝重。
  我记得我当时的回应——
  “每个人都会以自己的方式走向未来,老师,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可以遵从我们自己的心意而活。”
  从回忆里脱身出来,饭已吃得差不多了,而颜非面前的那份饭菜丝毫未动。我放下筷子,问道:“听我的助理说,你认为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胁。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概是因为我在沉默很久之后突然发话,她浑身不自觉地震颤了一下,手中一直紧紧攥着的筷子啪地落在碗碟上,“侦探先生,您会相信我说的话吗?”
  人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有缘由的。不可以因为某人的话太过不可思议而一味否认,而不相信或不屑的态度很容易对说话的人造成精神上的创伤。很显然她已经碰过很多次壁了。于是我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事实上,”她显得局促不安,“这两个星期以来,我家客厅的桌子上每天都会莫名其妙多出一颗杏。”
  “杏?”现在还不是杏成熟的季节。
  “对。每天都会有一颗杏。”她的眼眸中水波晃动得厉害,“我怕极了,我怕哪一天那个偷偷往我家放杏的人,会突然冒出来要了我的命。”
  “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了呢?只是杏的话,说明不了什么。”
  她怔怔盯了我几秒,“感觉。”
  我哑然,“只是感觉的话也说明不了什么。”
  “侦探先生,您也不相信我吗?”
  我皱了皱眉,“这件事都和谁说过?你又是通过谁找到我的?”
  “我……我没有亲人……感到害怕所以告诉了班主任,可班主任完全不理会我的恐惧……所以我就去找校长……”
  “于是校长向你推荐了我?”
  “是的……”她的嘴唇苍白着颤动,“校长原本觉得我只是太过敏感了,可是又怕真的会有什么事,而警察又不理会这种事情,所以让我来问问您。”我静下心来深呼吸。世界上不存在偶然,我想。
  2
  “于是,你就去了这个颜非的家了对吧。查到什么没有?”   深夜空荡荡的街道,昏黄色的灯光铺天盖地。业锋喝着一罐啤酒坐在路边花坛高高的护栏上,听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颜非的事情。
  业锋是我的老朋友。的确是老朋友了,从上小学的时候我们就在一个班。一直到高中毕业。照现在流行的话来说,我们有着一段“孽缘”。警校毕业后他成为了一名警员,但是几年前因为犯了大错误不得不离职。
  他本来个头就高我很多,坐上护栏之后我便只有仰视他的份。我回答:“什么都没查到。”
  “我们的大侦探权哲也有什么都查不到的时候?”
  “如果最终答案不是颜非精神分裂每天摘杏自己吓自己,我都会觉得奇怪。”
  他豪迈地哈哈大笑,“权哲啊权哲,你还是太嫩了!”
  我很淡然地跟着笑,“是,大哥,我总是比不过你。”
  “……可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他摇摇头,饮尽了罐中的酒,随即将罐子捏扁,抬手掷向远方的垃圾桶。
  “啪”的脆响,罐子撞击到垃圾桶后弹开,骨碌碌翻滚了几周,静止。
  气氛忽地就僵掉了。
  良久之后我问道:“你准备复职?”
  “朋友!你应当知道,这普通平静又无聊的生活不适合我!只有时刻充斥着刺激和危险的生活才是我渴望的!”
  我想了想,说:“你过平静的生活不是一两天了。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这么强烈地渴望重回那种生活呢?”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双眸炯炯有神,那股精神力高出常人许多倍。“你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而且不是一般刺激的事。”
  他闪开我的目光,“怎么可能?”
  是“怎么可能”而不是“为什么会这样想”。
  “没有吗?”
  他的目光移回来,紧紧盯着我,“当然没有。”
  他盯得太过紧了。
  过了几秒,他叹道:“权哲,我真的开始想念学生时代的那个你了。”
  “比起现在的我,学生时代的我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我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觉得还是不要把气氛搞僵了的好。
  “沉默。那时候的你非常沉默。你总是安安静静地站在人群之外看着他们争论不休,但是在你的心里,他们争论不休的问题早就有正确答案了。”
  我说:“现在也是如此。”
  “但是你现在已经学会用最理智最正确的答案去给他们当头一棒了!”
  我不置可否。
  “你从小就是全班男生里胆子最小,身体最弱的那个。”
  “是的。”我承认,“若不是大哥的帮助,一个街头混混都能把我砍了。”
  “你在早上睡醒的时候总会头晕,必须先翻身用胳膊支撑才能起来。呵,就像个体弱多病的小女生。”
  我只感觉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来,“大哥……这种事就不用拿出来说了吧……”
  业锋哈哈大笑。在这个时候,我才感觉我们恢复了学生时代的好哥们关系。我突然想起曾经的班主任说过这么一句话:“无论过了多长时间,变换了多少种身份,人的本心总是不会变的。”
  3
  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时间停留在高中的时候,地点是熟悉而又在记忆中模糊淡去的学校的宿舍。我住在上铺,某天早晨习惯性地翻身,栏杆松掉了,连人带栏杆一同跌了下去。
  在这种情况下我竟然都没有从梦中惊醒。
  但无论是在梦中还是真实存在的记忆中,我都没有摔到坚硬的地面上。我的下铺是业锋。因此……
  如果记忆没出差错的话,我被业锋救下了。
  其实像这样的意外已经不止一次发生了。回家路上被持刀的小混混堵截,去学校后山摘野山枣差点从悬崖边失足落下,去商场不幸遇上踩踏事故被压在最下面……
  我运气比较差。但是命大。
  或者可以说,如果没有业锋,我不知道已经死了多少次了。实际上用不着多少次,死一次这个世界就把我忘记了。
  晚上睡得太晚,在梦里又思考了太多的事,早上不出意外地睡过了头。直到下午我才去了事务所,刚进大厅便被阿森给拦下了。
  她悲愤与悔恨交加地向我哭诉:“权先生,我家囡囡昨天发烧到39度8,我没有向您请假就让楚楚替我班是我不对,您不要为难楚楚呀,她还是个半大孩子,她还要靠工资继续读研……”
  我一头雾水,“阿森,究竟怎么了?”
  “权先生请您不要开除楚楚,扣我工资就行了……”
  “我没有开除她。”
  阿森听见这句话便愣住了。
  “发生了什么事,你详细说一下。”
  按照阿森的说法,楚楚一大早便收拾了一大纸箱私人物品,哭哭啼啼地和阿森相拥而别,口中还叨念着:“森姐我不得不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囡囡,好好照顾权先生。权先生的办公室打扫的时候千万要小心,一个小纸片也不能扔,说不定那个纸片就是重要证据……权先生睡觉的时候你千万不能发出任何响声,他低血压,起床气可重着呢……权先生睡醒了翻身摔到地板上的时候可千万别笑,别看权先生文文弱弱的,生气的时候可不得了……”
  听得我满头黑线。
  阿森再次试探着问我:“您真的没有开除楚楚?”
  “没有。”我说罢转身上楼,蹬上几级台阶后再次折返回来,在前台撕了张便签写了几个名字递给阿森,“你帮我联系一下这几个人,我这些天要挨个拜访。还有,有时间上楼帮我打扫一下办公室。”
  阿森连连点头。
  我想了想,补充:“还有就是,阿森你说得对,楚楚还是个半大孩子。”
  接着我便向楚楚发短信:“出个任务而已,你见过有谁跟你一样?哭哭啼啼的别人还以为你要只身赴死了。”
  她回:“咦?不是以为我被您开除了么?”
  我直接一排省略号发过去。她回个笑脸。
  “不要在颜非家里死守,跟在她身边贴身保护就好。”   “明白!誓做公主的骑士与恶龙抗争到底!”
  我放下手机叹口气。楚楚虽是个说话办事不着调的半大孩子,但是工作上的事,我对她很放心。颜非的委托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完成的,拖的时间太久,要做其他事情就很难抽出时间,所以将此任务交给楚楚。
  我的好大哥——曾数次救我于危难中的朋友,我想帮助他实现愿望。
  业锋究竟是因为什么事被迫离职的?
  我想,必须先将这一点弄明白,才可能帮他实现愿望。几年前他离职之后找到我,喝得酩酊大醉,胡话连篇,但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说离职的原因,简单的调查也并未得到有用的信息。
  因此现在要下更大的功夫了。
  花了足有两个星期的时间,我走访了业锋的数个亲朋好友,亲戚们对此一无所知,同事们支支吾吾无论如何也探不出口风,上级领导们顾左右而言他毫不松口。连阿森都对此事吐槽不断:“连权先生您这样人脉广布都探不出原因,业锋先生究竟犯了什么大错?”
  万事万物都有突破口。大概只是还没有找到突破口而已。我坐在事务所大厅的沙发里,望着面前阿森端过来的咖啡,皱眉深思。
  与此事的不顺利相比,楚楚那边的行动要顺利得多。或者用楚楚自己的话来讲——
  “只是做公主的贴身护卫,这活儿真是太轻松啦!”
  昨晚我看着她发来的短信,哭笑不得。我叮嘱她:“不要暴露了。不要被躲在暗处的那个人发现,也不要被颜非的朋友们还有颜非本人发现。”
  “权先生您这是在小看我吗!”
  如果是楚楚的话,“隐藏”绝对是最拿手的,我只是有些不安。我问:“近来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她回复:“太正常了。每天的杏都不会少,都是在颜非不在家的时候被人放下的。除了杏的颜色。”
  “颜色?”
  “哎呀,就是一个比一个熟得好了。”
  直接说熟了不就得了。
  我喝了口咖啡,双倍的糖和奶,气味香甜却总是掩不住内里的苦涩。阿森问我:“那么业锋先生离职前后的媒体报道呢?有没有可能就是媒体报道过的某个事故?”
  “媒体报道的话几年前就已经仔细看过了,没有可能和他有关系的事故。况且……那种事总是会封锁消息的吧。”
  “那么会不会是我们想得太复杂了……”
  我一怔,“什么?”
  阿森被我吓了一跳,抚着胸口愣愣地看着我。
  我说:“也许真的是我想得太复杂了,业锋犯的不一定就是大错。阿森,三年前五月到六月本市的所有媒体报道帮我整理出来,报纸电视网络一个都不能少。还有网上各大论坛的讨论帖,个人空间里的心情见闻。包括已经被删除的。”
  阿森急忙找了纸笔来记,“这些都要整理?”
  “是的。”
  她摇摇头,“信息量太大了。”
  “必须找到三年前被我忽略的东西。”
  她颇为心疼地看了我一眼,“先生……连个人的心情记录都要找出来……您是想要不眠不休地工作吗?”
  心中蓦地一暖。我笑笑,“放心,阿森,我很擅长排除无关选项。”只要扯出一条线,其他的一切都无可遁逃。
  阿森睁大着星星眼欢呼:“权先生最厉害I权先生收我们家囡囡做弟子吧!正好今天儿童节,不然我带囡囡出来一起吃个饭?”
  我整个人都恍了一下。
  “工作最重。”我说完抛下阿森毅然决然地上楼。
  楚楚便是这个时候发短信给我:“对不起权先生,我无法完成这次的任务了,请原谅我。”
  我的心跳瞬间加速,血液似乎无法向上供应,整个脑袋轰的一声,眼前一黑便要仰倒过去。幸好阿森万分及时地上前扶住我,不然我会直接摔下楼梯。
  缓过神后急忙打电话给楚楚,无人接听,再打,仍旧是无人接听。我知道楚楚从来不会不接我的电话,即使她正在上课在睡觉在出任务,打给她的电话都会在五秒内接通。以她的性格也从来不会说“对不起”
  “请原谅我”这类话,所有的事情在她口中都和吃饭一般简单。这太反常了,不是楚楚出事,那就是颜非出事了。
  我立即换颜非的号打,传出的声音只是“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欠费停机”。
  该死的六月一日。
  六月一日傍晚。在联系楚楚和颜非不成之后,我驱车往市一中赶。正值放学时间,一中门前的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我丢下车逆着人流进了学校大门,找到颜非所在的班级,抓住一个刚出教室的学生问道:“你们班的颜非呢?”
  这个女生被我吓得不轻,“颜非……走了有一会儿了呀……”
  她的话音没落我便听到教学楼下一片混乱声,其中掺杂着十数名学生的尖叫——
  “不要跳啊!”
  “先下来有话好好说呀!”
  “究竟有什么想不开的啊!”
  “颜非!颜非你究竟怎么了?别做傻事啊!”
  颜非……颜非……颜非……
  我抬头看去。正值黄昏时分,明晃晃夕阳的光在两栋教学楼之间闪过,闪过高大茂盛的树木枝梢,晃得眼花。颜非就站在对面楼顶的边缘,大风吹得满头乌发四散,吹得她瘦弱不堪的身体飘飘摇摇。我可以感受到她的惊恐,这惊恐并不仅仅来源于脚下即将坠落的高度,而且来源于她身后逼她向下跳的人。
  但在我的身体还来不及反应的时间里,颜非便被身后之人大力一推,不受控制地跌下。
  像一只蝴蝶。
  断翅。
  夕阳。
  死亡。
  铺天盖地的惊喊成了世界上惟余的声音。我仿佛看到了那个一直隐藏在颜非背后的人,只是隐隐的一个轮廓,却像是对我做了一个再清晰不过的口型:“这一局,我赢了。”
  仅仅是因为我的失误。
  我这一辈子,第一次背负上人命。
  那个一直被我抓着挣脱不开的女生盯着我的脸哭了起来。   “对不起。”我松开手,向她道歉。缓缓走下楼梯,走得太慢了,以至于当我拨开人群看到那片刺目的鲜血的时候,几名医务人员已将颜非抬上担架带走。从她的手中落下来一颗杏,骨碌碌滚到我的脚下,是成熟的黄橙橙的颜色。沾着鲜红的血。
  我无意识地弯下腰,捡起这颗杏,送到嘴边咬了一口。表皮酸涩。肉瓤甘甜,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4
  眼睛酸涩得厉害。
  阿森在我的耳边一刻不停地唠叨着:“权先生,您都连着两天研究这些要命的资料了……不管怎么样都要休息一会儿不是?您去睡一会儿吧,先补足精神再说工作的事呀……”
  面前电脑屏幕上大片大片的文字漫过。总有一个我在三年前的调查中忽略的细节,那是一个揭秘业锋离职原因的缺口。
  “权先生……您先吃点东西吧,我特地去您最爱的店里买的小笼包,刚出笼的,可香着呢……”
  我想找出那条连接一切的线,可是越急,越无法从信息爆炸一般的资料中找到任何的线头。
  一只水杯遮蔽了我的视线。“权先生……没胃口吃东西也要喝点水吧……”
  我皱眉,“阿森,下班了。”
  “啊,好耶好耶!”阿森欢呼,伸手就要帮我关电脑。
  我眼疾手快地拦住她,“是你下班。”
  “权先生……”
  “总把囡囡交给姥姥照顾也不是办法。以后你都不用加夜班了。”
  阿森几乎哭了,“权先生……”
  “走吧。”我抬头看她一眼。
  阿森走后我再次将视线转移到屏幕上,眼睛酸涩难忍,却连抬手揉眼睛的力气都提不起来。胃中绞痛,急切地呼唤着食物,但是意识却拒绝进食。
  在我几乎支撑不住的时候,一条新闻映入眼帘。是家小网站的一篇报道,记者的叙述一点也不流畅,只能说勉强把事件讲清了。时间是三年前的六月一日,地点市一中,具体地点市一中的1号教学楼,事件是一中高三学生高考前焦虑过度跳楼自杀。
  这篇报道只寥寥几句话,说来说去也只是即将参加高考的学生压力如何如何大,应该如何在考前缓解压力。
  三年前我一定看过这篇报道,但这件事和业锋八竿子打不着,也仅仅是一眼掠过。而如今我再次留意它的原因,是因为这个时间地点事件与两天前颜非遇害的情况惊人的一致。那颗杏的味道再次在口腔中蔓延开来,酸涩、甘甜,以及重得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我查看了当天的所有新闻,再没有任何有关此事的影子。学校论坛和心情记录中却可以隐隐找出这件事的踪迹。
  “心理素质这么差,绝对是个奇葩。”
  “吓死我了,就落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的鞋子都沾上了血。”
  “跳楼的那个学生绝对是个笨蛋呀,要跳也要等到高考成绩出来以后再跳呀,万一考上了呢。”
  ——论坛上学生们对事件的吐槽。
  “那个学生在楼顶护栏上坐了有一个小时。一开始就有老师报警了,可警察迟迟都不来,后来有警察来了可都在楼下站着,没有人去劝导也没人在下边拉防护网,就那么看着楼顶的人跳下来了。”
  ——某个学生在个人空间里写道。
  我感觉在一点一点将寻找到的线头往外扯。无作为的警察,这可以和业锋的事扯上关系。然而我知道,业锋绝对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
  “跳楼的那个学生在我们班成绩前三,没理由压力过大呀。”
  “你知道什么,越是成绩好压力才越大。她的父亲是政府高官,家教可严了,没准就是受不了才去自杀的。”
  ——大概是死者的同班同学的留言。
  我闭上眼睛。线索太少,可以确定的是,这起事件和颜非有关,但是不确定和业锋是否有直接联系。
  但是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偶然。
  5
  我决心从这个三年前自杀的学生方面入手。六月四日上午,我再次来到市一中,在校长办公室见到了高中时期的班主任、现在的一中校长。
  “颜非的事情,我感到非常可惜。”校长叹道。
  我的口中立即泛起酸甜与腥味。“不,是我的失策。”
  校长沉默地盯着我看了十几秒钟,突然哈哈大声笑出来。
  “老师?”
  校长绕过茶桌,俯下身来大力地拍着我的肩膀,笑得眼角都有了皱纹,“不!小哲,你做得很好!你的做法连我都佩服!”
  我苦笑着摇摇头。
  “你在上高中的时候,身体就弱得很,可是脑子好使。这么多年过去,身体还是这么弱,”他再次大力地拍了拍我的肩,拍得我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向一边倾斜,听见他继续说着,“但是头脑更好使了!”
  他说罢坐进对面的椅子,恢复到原本凝重的表情。“你这次来找我,是为了三年前的那个事件对吧?”
  我莫名松了口气,“是的。”
  “那个孩子只是忍受不了家庭和高考的双重压力。才跳楼自杀的。”
  “不。不会这么简单。”我说,“请把您知道的一切告诉我,老师,这很重要。”
  “是的。不会这么简单。”校长喃喃地说着,“这个自杀的学生,父亲是一名高官。在她自杀的前一个星期,这位政府官员便从群众的目光中消失了,而在她自杀的后两日,她的母亲车祸遇难。”
  我皱眉,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抹杀。”
  “当日我就在现场。”校长继续说,“我恰好就在一号教学楼的顶层,通往楼顶平台的铁门反锁着,但我看到了那个学生和那个逼她跳楼的人。”
  我的心脏狂跳。
  “警察确实是来了,但是没有人去阻止这场灾难。学生们也许以为他们是见死不救,事实上却是与杀人者达成了共识。他们封锁了楼梯不让学生和老师去往楼顶平台,对于在事发之前无意触及真相的我……警察和政府的人对我做了思想工作,一旦我将实情透露出去,我将性命不保。”
  “杀人者是谁?”我问。   “我不能再多说了。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相信你,相信你可以改变更多人的命运。”
  他说完这句话后便开始沉默。周围的空气开始渐渐凝滞、粘稠、流动得缓慢。他直视着我,眸光静若止水,和我印象中的他完全不同,没有温文尔雅,没有深沉凝重。太过平静。
  “有人让您这么说的。”我无比肯定。“他让您将实情告诉我,而保留了重要的部分。这个人,是平时监督您的人,也是那个杀人者。”
  他听罢缓缓地,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但他并无肯定或否定的言语,起身走到窗前瞭望校园中的景色,“小哲,今天恰好是高三学生的毕业典礼。如果有时间就去感受一下那种氛围吧。没有当年的那种前路是坟的担忧,但那种不舍和心中的希望未变。我从前对你们说过,‘无论经过多长时间,变换多少种身份,人的本心总是不会变的’,你去感受感受这种陌生又曾经相识的氛围。想想看你究竟忘记了什么,又是如何将别人的本心用自身的意念篡改的。”
  是如何将别人的本心用自身的意念篡改的。
  记忆是种很微妙的东西。在年复一年重复记忆的过程中,总是会把那些逐渐模糊的片段按照自己希望的样子重新排列组合甚至改写。最终停留在脑海里的并非事实。
  我看着他的背影,起身告别。
  7
  一中的毕业典礼,和其他学校的都不一样。没有主席台下整整齐齐的队列,也没有主席台上说着没营养但催泪的话的老师领导。学生们随意地坐在操场的草坪上,围成圈或者凑成一堆,说笑或者感伤。
  这景象颇令人怀念。
  我不禁在一个班级的圆圈外围坐下来。一名学生大概以为我是老师,端了果盘送到我面前。满眼都是黄橙橙的颜色,酸甜的气味在空气中淡淡弥散。我看着这满满一果盘的杏,心脏重重抽了一下,久远的记忆冲破重重迷雾浮现出来。
  我们上高三的那年,正值世界动乱时期,学校里人心惶惶。春季的时候学校从别处移栽了四棵杏树。杏树的典故源于古代科举,唐代人重视进士科,读书人登第时,正值长安杏花盛开,所以人们都把新进士的杏园宴当作一件大事,后来读书人要想得第,大多以梦见杏花为前兆。(注:杏树典故取自归有光《杏花屋记》)而如今高考正值杏成熟的日子。学校以此寄托对学生成才的期盼。
  “老师?”学生疑惑地出声。
  我缓了缓神对她说:“对不起,我不是这里的老师,但曾经是这里的学生。请问……学校现在是不是还种着四棵杏树?”
  “四棵?没有啊。学校后山是一整片杏树林呢,正好毕业的时候杏子成熟,所以今天大家一起去采摘然后品尝,这样的毕业典礼是一中的传统了呢。”
  现在想来,这种传统大概起源于我们毕业的那年。看似形式主义,意义却极其深重。
  然而如此意义深重的“传统”竟被我忘记了。从一开始,颜非的事件便与杏有关联,但是所有人对此的反应都是“莫名其妙”“无法说明问题”。
  颜非找到我,是因为校长的推荐。而从头至尾,“杏”这个不间断出现的东西,就是专门为我准备的谜语。
  我想了想,起身准备返回校长办公室。一中的操场是下陷式的,周围有三四级台阶通往平整的路面,上台阶的时候肩膀上突然被推了一下,脚下一滑,膝盖重重磕在台阶的棱角上,疼得不能动弹。还没缓过劲站起来,脑后便遭到狠狠的一击,顿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8
  头晕得厉害。
  其实这是常有的事了,大多时候一觉醒来就会头晕,究竟是贫血还是低血压不得而知。我连眼睛都不愿意睁开。习惯性地翻身试图以手臂支撑坐起来,身体却蓦地悬空。就如同多年前的一个清晨,我从学校宿舍上铺一个翻身摔下床去。
  我费力地将眼睛睁开,天空和建筑物的影子在视网膜上翻天覆地地滚过,幸好下意识用右手扣住了水泥台的棱角,才制止了身体的下坠。手臂与水泥台面摩擦,一阵火辣辣的痛,痛得眩晕感淡去了不少,这才发现自己正吊在楼顶平台的边沿。正是一中的一号教学楼,不祥之地。
  从头顶传来低沉的男声,“哟,反应够快。”
  我心脏狂跳,即使经历过众多意外与危机,此刻的心脏也几乎负荷不了,眩晕感再次侵袭而来,胳膊也渐渐使不上劲。风很大,吹得背上一阵凉飕飕的,吹得我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不过也对。侦探总是要先揭开恶人的真面目才安心去死的,电影里都这么演,不是吗?”异常熟悉的声音,完全不合身份的语气,居高临下地传入耳中。
  我头抵在水泥墙面上大口喘着气。看不见那人此刻的表情。
  “那么,需不需要我先拉你一把,先让你把话说完呢?”
  我深吸一口气,“我们一起看的电影中,侦探总是会化险为夷,恶人却结局悲惨。”
  对方没有出声。
  “业锋。”我抑制不住声音中的颤抖,实际上我全身都在战栗。“人的本心总是不会变的。这句话没错。”
  “现实和电影有巨大的差距。”他平静地说,“学校后山的杏林中埋了炸弹。我会连赢三局,颜非,你,还有一个不幸的班级的学生。”紧接着我的右手便遭到了他鞋底的碾压。额头上的冷汗滴落下去,我几乎听见汗滴落在地面破碎的声音。
  手臂上的力气被抽尽。下坠的同时我终于看见了业锋的表情,在疯狂旋转着的视野中,异常清晰的,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的表情。似乎我正坐在即将远行的列车上,而他站在站台上为我送别。他不动,而我望着他渐离渐远。
  在我的主观意识中,我的运气一直比较差。可真的是一直比较差吗?如果硬要说的话,只能说我和业锋在一起的时候运气比较差,毕竟学生时代的多数时间都和业锋在一起。按照迷信的说法,业锋是我的扫把星。但我不迷信。
  校长说的没错,“无论经过多长时间,变换多少种身份,人的本心总是不会变的”。记忆在一年又一年的模糊淡化又排列重组的过程中,失去了它原本的样子。业锋总是说,普通平静又无聊的生活不适合他,只有时刻充斥着刺激和危险的生活才是他渴望的。这就是我一直以来所忽略的。   我所遇上的种种意外,都不是意外。
  我从上铺摔下去是因为有人事先把栏杆拆松了。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摔倒是因为被推了一下。总是遇上小混混甚至是劫匪,也是因为约好要去的地方太偏僻太混乱。
  他渴望这样的刺激。并非是在看到别人遇难时的幸灾乐祸,而是因为如此他便会有展示身手的机会,便不会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处境。
  在落地死亡之前似乎不应该想这些。可我的确想了,虽只是短短的一瞬。
  教学楼有五层,四楼有个教室的窗户开着,今天的风很大,教室里的窗帘在气压作用下飘出了窗外。这扇窗就在我的下方,我在落下之前便看见它了。窗帘击打得我整个人都是麻木的,但我抓住了它,并在窗帘杆经受不住巨大的拉力折断之前翻进了窗子。
  这个时间毕业典礼大概还没有结束,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桌椅,转身却见另一扇窗边倚着一个捧着课本读的陌生女生。她闻声抬起头来,冲我笑了笑。
  我瞪了她一眼,想到业锋说的话,连忙一路狂奔下楼,向学校后山奔去。业锋一直追在身后。自小我的体育成绩就远不如他,此刻这种差距尤为明显,我连杏树的影子都还没有见到,业锋已经轻松越过我,转身,一抬胳膊便把我扫出近两米远。
  在业锋的身边我就从来没有不狼狈过。
  我咳出一口血,扶着墙壁站起来。业锋仍旧是面无表情,双眸再无印象中的那般炯炯有神,却像是死灰一般,安安静静地看着我。良久之后他问我:“什么时候发现的?”
  “什么?”
  “什么时候发现我是给颜非送杏的那个人?”
  “一开始就发现了。”我也平静地看他,“颜非来找我的那天晚上,我在她家门前发现了一只啤酒罐。分析后确定是留下杏的那个人随手扔掉的,在上面提取到了指纹。那是你的指纹。”
  业锋哈哈笑起来,摇摇头,“所以你当晚就来找我了?”
  “是。”
  “那么和我交谈的过程中有什么发现?”
  “就像那晚我所说的,你遇上了某件刺激的事,这件事刺激着你想要复职。”我说,“但是我并没有把杏的事放在心上,我以为你要与我玩暗示的游戏,就像我们小时候常玩的那样。因此我一度想帮你实现复职的愿望。现在想来,你是想到了一种更刺激的玩法。”
  业锋轻蔑地哼了一声。
  “但是你似乎玩得并不开心。”我凝视他暗淡无光的双眸,“你逼死了颜非,赢了我一局,但是你并不开心。”
  “我更喜欢学生时代沉默的你,权哲。”业锋的眸光再次暗了暗,从上衣口袋中取出手枪,抵在我的头上,“还有什么想说的一次性说完吧。”
  “三年前那个学生也是你逼死的?”
  业锋点头。
  “为什么?”
  “上边的安排。”
  “于是你被迫离职。因为你知晓实情并且是亲自去做的。校长是目击者,但是校长的关系够硬,但是一直受你的监督。是吧?”
  “没错。”
  “但是你自己的良心受到了谴责。你无法挣脱那种愧疚,即使是渴望刺激的你,也不希望自己亲手去葬送生命。那么你又为什么按三年前的模式把灾难带给颜非呢?”
  业锋只是看着我,一句话不说。
  我深吸了一口气,“是校长。他并不是什么偶然的目击者,世界上不存在偶然。他并不是有强大的后台,他本身就是后台,三年前‘抹杀’的命令就是他下的,他是你的秘密长官。颜非一直受校长的资助,她也许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触及到了真相,所以校长想借此机会除掉她。杏林中并没有炸弹,学校里发生恶性爆炸案他作为校长怎样也无法脱离关系。那只是你不想让我失去求生意识故意说的。”
  “你不死,就是我死。这样的游戏在我的生命中足够刺激。”业锋沉声。他的眼中突然爆出杀气。
  “楚楚。”
  他挑眉,“你还有想说的?”
  “不。我在喊人。”我说,又提高了声音再次喊了一声,“楚楚!”
  声音还未落,一根粗重的钢管破空而来,正好击在业锋持枪的手上。枪被击飞出去,业锋后退一步迅疾转身,却仍是没有楚楚的动作快,眨眼间便被一柄闪亮锋利的短剑抵住喉咙。楚楚一袭火红色旗袍,色彩艳丽逼人,整个人像手中的剑一般锋利。
  “楚楚你再晚一点,这个月的工资就没了。”
  她嘟着嘴看向我,“你不叫我我为什么出来嘛!”
  我松了一口气,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墙面上,顿时觉得全身没有一处不疼的地方。我就这样看着业锋和楚楚过招,预料之中的,火红色的影子总是占上风。
  便是在这个时候,原本少有人经过的道路上突然有几个学生出现,其中的一名女生一见我们便大惊道:“咦?楚楚姐,侦探先生,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她的出现令业锋大惊失色。楚楚顺势反钳住他的双手,将短剑收到学生们视线的死角,抵在业锋的腰侧。
  业锋惊得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楚楚是我的助理,也是个无人能及的杀手,论身手,连业锋都不能及她的三分之一。她是多年前我从一个严酷残忍的秘密组织中解救出来的孩子。但我最欣赏她的并不是她打架的身手,而是她“隐藏”以及“扮演”的能力。
  “隐藏”不必多说,如果她不想被人发现,没有人可以看见她哪怕一个影子。至于“扮演”,只能说她是一个天生的演员和化妆师,她所扮演的人,很难有人认得出,我也只是在仔细辨认的时候才看得出来。她扮成阿森替她的班,我若不是折返回去和她面对面交谈永远不会知道那不是本人。
  我在借着窗帘翻进教室里的时候见到的学生,便是扮演成其他人的楚楚。她没有刻意在行动上伪装,所以我可以轻松辨认。她在暗处藏了很长时间了,从颜非出事之后。
  时间回到现在。
  曾经在我面前断翅坠落的蝴蝶——颜非,此刻正活生生地站在我们面前,抱着一个装满杏的小篮子,不明所以地望着我们。   业锋死灰色的眸中溢满惊疑以及希望的光。
  对颜非还活着一事抱有惊疑的只有业锋。颜非“自杀”的当日,在看到她从楼顶坠落的时候我还没有丝毫怀疑,但在尝到那颗杏之后,或者说尝到血的味道的那一刻,我便明白颜非并没有死。因为那并不是人血的味道,我尝得出来。
  于是我得出结论,“自杀”的颜非实际上是楚楚扮演的。她总是有我不知道的能力,包括在坠落的半途中将自己掉包——已经证实医务人员最终搬走的“遗体”是仿真人偶。
  开始我不知道她是怎样做到的,直到我从相同的位置坠落,靠着楚楚事先为我准备好的窗帘得救的时候,这一疑惑才变得了然。她利用窗帘逃生,然后推下事先准备好的假人。
  当时我站在二号楼的二层走廊,“颜非”从楼顶坠落时,我的视线被楼前高大的树木遮蔽了,我看不清她是如何坠地的。树木同时也遮蔽了所有目击学生的视线——一切都是那么巧,一号楼和我所在楼三四五层的低年级学生放学较早,几乎没有目击者,站在一二层的学生也都看不清“颜非”是如何坠地的。业锋一直注意隐藏着自己,“颜非”的位置恰好是视线死角。
  于是电影中出现过的不可思议的生还现象,就在楚楚的身上真实实践了。
  虽然楚楚帮了大忙,我却不支持她这么做,这是在我毫无预料下的自作主张,从她发来无法完成任务请求原谅的短信到我亲眼看着她扮成的“颜非”从楼顶坠落,这段时间里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我暗自叹了口气。直起身来,尽量和蔼地问颜非:“什么时候回到学校来的?”
  “嗯,今天毕业典礼,校长建议我来参加感受一下气氛。”颜非说,“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同学们一见到我就吓坏了,好像我是鬼魂一样。”
  校长也是这两天才知道颜非还活着。因此在校长办公室里,他笑着但愤怒地拍我的肩赞扬我的谋略。可这些都是楚楚瞒着我做出来的,我只有苦笑的份。
  旁边的学生接话:“几天前我们分明看见你从楼顶跳下来了……”
  颜非皱眉道:“怎么可能嘛,我在楚楚姐姐家里住了有半个月了,都没有来过学校。”
  业锋听罢自嘲地摇摇头。学生们走后他放松了身体对我笑道:“最终我还是比不过你。”
  我继续苦笑,示意楚楚将他放开。
  他活动一下手腕,“那么你准备如何对付校长呢?”
  我摇摇头。
  他又说:“不必再担心颜非的性命,校长不会总做无用功。”
  他说罢转身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忽地湿了眼眶。一时间我感觉自己正站在站台上,凝望着渐行渐远的列车,而车上的故人上车后再没有回头看过一眼,走得义无反顾。空气中仍旧残留着酸甜的杏的香气,比记忆中高中毕业那天的气味更浓。
  曾经的曾经,业锋一手捧着两个黄橙橙的果子分我一个,“哥们,高考之后我们就各奔东西了,祝你好运。”
  六月四日傍晚。市一中一名中年男子跳楼自杀。事发时无学生目击,尸首被秘密送走并悄无声息地清理了地面。
  楚楚问我:“你打算拿校长怎么办呢?”
  她问这句话的时候我正“被迫”陪她逛夜市,看她一样又一样地在小摊上选购便宜又古怪的商品,跟在后面攥着大把的零钱付账并帮忙提袋子。
  “以我现在的能力无法撼动他的地位。”
  她蹲在一个小摊前把玩着一只小孩玩的拨浪鼓,咕咚咕咚敲得起劲,嘴里嘟哝着:“那就这么不管了吗……”
  我叹口气:“如果他再准备谋人性命,我会用自己的命去阻止他。”
  她起身把拨浪鼓塞进我手里,“啊。一命换一命,不划算。不过我会帮你的。”
  “楚楚。”我皱了皱眉,“如果你再想出什么点子有什么大动作,记得事先告诉我一声。”
  “咦?你是在关心我吗?”
  我避开她的视线看向别处,“不。我是怕失去一个帮我挡刀枪的人。”
  楚楚咯略地笑了。夜晚的空气中充斥着爆米花和初夏水果的香甜,清新得没有任何异味的污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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