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短篇小说)

来源 :安徽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iudongjiw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何处惹乡愁


  提起乡村,很多人都有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如果我说我有乡愁,那一定是矫情。最有资格滋生乡愁的,应该是那些在外打工的农民吧?他们的家在乡村,老人和孩子在乡村,没有翅膀的他们,却不得不像鸟儿那样在水泥丛林里飞来飞去。而留守的那一群老弱,不是符号,是一群活生生的人。
  我生于乡村,长于乡村,一直在乡村中学里工作。我没有裹挟在乡村之中,也没有逃离她太远,这使我和她保持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能够置身事外地感受乡村的悸动和悸动中涌动的种种情绪。故乡一直在我眼皮底下喘息,蜕变。我看到一幢幢别墅似的小楼在乡村里拔地而起,看到道路越来越宽,农村的孩子接受文化教育也越来越多。我的故乡现在正在搞美丽乡村建设,村村通的水泥路边竖起了太阳能路灯,村中间建起有拱桥、池沼的公园,花影婆娑,健身器材齐全。乡村越来越美了,乡村却也越来越空了,越来越美的乡村留不住人。和人口一样减少的还有别的什么,这“别的什么”搅得我们莫名地焦虑,使我们提起乡村就五味杂陈。
  其实,乡村不是乌托邦,从来都不是。农家的篱笆和围墙挡不住四面的物欲的风,更挡不住历史的河流滚滚东去。小农经济时代的生活模式和与之相应的宁静氛围,以及应该保存的某些传统,必将像“四奶奶”们一样,退出生活的舞台。那是一份无奈,一份留恋,一份警醒,我们的乡愁该寄于何处?

1


  四奶奶要走了。她像一朵在季節里熟透的花,松散了,败色了,就要随风而去了。
  这消息像流言一样在河西湾的村巷中窜来窜去,又在村前村后广袤的田野里滚了几个来回。留守在村里的妇女们,负罪般地期待着,虽经压抑,眉目还是生动起来,连村庄中的狗都异常兴奋。
  河西湾这些年已经寂静了。村里的年轻人或不再年轻的中老年人,都去了东莞,去了深圳,去了杭州,去了北京,凡是能挣钱的地方他们都去。丢下老人和孩子,过年了他们才挤火车、挤大巴地赶回来,和老人孩子过个团圆年。没有成家的年轻人,三四年不还家的也常有。女孩子在外面待着待着,往往就不回来了,像锦鸡迷失在南方的丛林里;男孩子在外面待着待着,突然带回来一个大了肚子的外地女孩,把结婚的繁文缛节和大把的彩礼花费都省了的,也是有的。但大多时候,村庄像被遗忘的山潭,在寂静中慢慢变老。四奶奶的病倒,仿佛给山潭扔了一块石头,激起了不小的浪花。
  河西湾高家大屋里的四奶奶已经84岁了,这两年总是病病歪歪,不是头疼,就是背酸,要不就是吃了不消化,或消化了拉不下。经年累月的器官,像钝了的刀具、锈了的机器,除了徒劳地咔咔作响,已经发挥不了作用了。人越老越怕死,四奶奶对身体的一切细微变化都给予特别的关注,不再像年轻时那样能扛则扛,能熬则熬了。她总以为医术能够去旧翻新,药物能够返老还童,所以村里的水泥路上,常见她拄杖摇晃着短短的身影,一直摇向村部的卫生院。但是到了秋后,四奶奶无意中发现小儿媳许静静网购了一件宝贝,原来半真半假的小毛病就反攻倒算似的嚣张起来,心里沉甸甸的,影子也重得像枚秤砣,再也摇不动了。
  这个时节,晚秋的作物该收的收,该种的种了,天地一片安详。褪尽了叶子的树木,呆呆地伸展着,像是回忆自己叶繁荫浓的样子,也像在思考未来的人生。白墙红瓦的小洋楼,被铁画般的树枝映衬着,显现出几分水墨画的味道,崭新,又有点凄婉。成排的大雁嘎嘎地飞在空中,匆匆向南。乡村的田野苍茫而萧瑟,只有贴着地面的油菜苗含蓄着一点生机。
  四奶奶双手拄在手杖的弯头扶手上,白发纷飞的脑袋耷在手背上,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喘气。邻居女人三喜的电瓶车吱吱地溜了过去,又吱吱地倒了回来,穿了红皮鞋的一只脚踮在地上。四奶奶,又是去卫生所吗?我送你吧。
  四奶奶一只枯黑的手摇得像风中的残荷。四奶奶不待见三喜,总在背后对三喜翻白眼,骂三喜跟春芳是一路货色。此刻,四奶奶没有力气翻白眼了,她指指村子,叫彩妮。
  四奶奶的大儿媳彩妮接到三喜的电话扭着肥硕的屁股跑出村子时,手上还拿着解下却没有来得及放下的围裙。她一边跑一边给村部的王医生打电话。王医生问,这么火急火燎的,家里老母猪发情了?王医生虽然也兼干着兽医,但老母猪发情这样的事他还是插不上手的。他这么说只是开玩笑。王医生喜欢跟妇女们开玩笑。彩妮说,发你个鬼情,是我婆婆要走了,你赶紧过来。
  王医生骑着摩托车赶到时,彩妮也赶到了,正蹲在四奶奶面前替她抹胸口。四奶奶见王医生来了,哼哼得更紧了。三喜朝王医生扬了扬眉毛,算是会心地打了招呼。王医生从摩托车上撂下长腿,从容不迫地把药箱放在路面上,一边拿听诊器往脖子上挂,一边扭了脸问三喜,没有去上班啊?三喜知道王医生是在揶揄她没有去麻将馆,便掩了嘴笑。
  王医生给四奶奶简单地听诊了会儿,就收了听诊器,又给四奶奶注射了一针不知道是什么的药,就叫彩妮扶婆婆回家。说四奶奶这回怕是真的病了。
  需要住院吗?彩妮不放心地问。王医生随手指了指路边的一棵老乌桕树,你给它上上肥,看看还能不能枝繁叶茂。彩妮和三喜一起扭头去看那棵老树,老树的枝干比水桶还要粗,已经空心了,兔唇豁嘴般地歪斜在路边,粗大的树枝上顶着稀稀拉拉的青叶,显得很吃力。三喜朝彩妮眨眨眼,伸伸舌头,做了个夸张的表情,骑上电瓶车赶紧朝小镇上的麻将馆驶去。
  我要打吊水。四奶奶呼哧呼哧地喘气声里,拖泥带水地爬出这么几个字。王医生说,你回家吧,我到你家给你打。
  王医生是赤脚医生,现在已经不赤脚了。他的卫生所已经被政府改革为公字号,虽然药品零差价使他的收入大打折扣,但能够稳稳地拿着一份政府的工资。他依然还像以前一样,忙里偷闲地给人出诊。王医生医术不错,看的是儿科和妇科,还自学了中医,常用自己配制的草药,四两拨千斤地解决了乡邻的病苦,帮大家节省了不少医药费。王医生还一度热衷替女人接生,早些年,附近几个村庄的女人怀了孩子,不等出怀,都能被他蛛丝般的目光网中,他主动询问孕妇情况,主动要求接生。他接生的成本很低,往往一碗糖水蛋和两包纸烟就能打发。有人夸他热心肠,也有人说他好色。现在妇女们怀孕、孕检和生产,都由医院跟踪服务,他已经插不上手了,但还是喜欢和妇女们插科打诨,说荤段子。   王医生没有给四奶奶打吊水,他给四奶奶推了一针葡萄糖。
  最后一个知道这消息的,是四奶奶的小儿媳许静静。许静静从丹凤制衣厂下了班,路过村头万美小超市时,剃头匠已经从麻将馆撤了出来,正坐在万美超市的走廊上和几个老头老奶奶扯闲篇。许静静走到万美超市的檐下老兔子的卤菜摊前,歪了脑袋查看油腻腻的卤菜柜里还有什么卤货。老成一枚铁疙瘩的剃头匠,朝她挥挥手,豁牙的嘴里跑风漏气:还不快点跑,你婆婆要走了。许静静迟疑了一下,还是买了几根鸭翅,用塑料袋提了匆匆忙忙地回家去,她瘦瘦的身影很快就在暮霭四合的村头消失了。老剃头匠看着许静静离去的方向,眨巴着不断流泪的眼睛,未卜先知地感慨道:长寿佬一走,河西湾就要空喽,只怕又要多出几个春芳来。

2


  老剃头匠口中说的“长寿佬”就是高家大屋里的四奶奶。她一生生养了四个女儿,三个儿子。
  高家大屋,是河西湾村最高的建筑,四奶奶的三个儿子合力建了四层的楼房,一楼中间的大厅,是过年过节家人团聚、迎亲会友的场所。四奶奶住一楼的东厢房,西边有两间客房和塞满了各种杂碎的仓库。二楼住的是长子大宝一家,三楼住的是儿子四宝一家,四楼住的是小儿子七宝一家。当初儿媳们不想摞在一起住,都想单家独户地住着,四奶奶借口地基不够,硬是把大家绑到了一起。只是住在一起,各家还是单独开伙做饭。四奶奶每天坐在一楼的大厅里,守护神一样看护着家,看着后辈们平安地进进出出,她心里踏实。
  四奶奶老缩了,又瘦又矮,像一枚干辣椒。头顶上基本已经成沙漠了,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根白发,勉为其难地支撑着。她豁牙瘪腮,说话尖声尖气,一根柳枝拐杖终日不离手,一头磨得光光溜溜,一头损得龇牙咧嘴。四奶奶走路没有声响,拐杖声却响得热闹。“笃”“笃”的声响从厨房响到茅房,从茅房响到猪圈,没个停息。她还喜欢拎只竹篮,行走在门前的菜地和屋后的树林里。竹篮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原来的竹篾大都被白的、红的、黑的包装带所代替,七宝戏称她的破篮子是丐帮污衣长老的要饭袋子。七宝有几次试图把它扔进屋后的新龙河里,结果惹得老母亲尖着嗓子叫骂了好一阵。
  四奶奶又喜欢穿一身黑衣服,肩头上破了,补了一块灰补丁还在穿。许静静的女儿娜娜自从在电视上看了《哈利·波特》后,就武断地认为奶奶也是魔术学校里的巫师,晚上等大家睡着了,她一定骑着扫帚飞来飞去。娜娜从学校放学回来,路过一楼的大厅,看见奶奶巫师一样坐在大厅里,总是把头藏在妈妈的屁股后面,露出一只眼睛来瞟奶奶。四奶奶站在门口尖着嗓子叫静静或者彩妮时,娜娜常常吓一跳。
  都说心态好才能长寿,四奶奶的长寿有悖于时下最流行的养生法则,她有操不完的心,生不完的气。儿子和媳妇们起先都在外面打工,她看不见抓不着,整天提心吊胆的。担心他们水土不服,担心他们睡得没有家里舒服,担心他们在外遭人欺负,还担心他们在外面迷了路。后来春芳像蜡嘴雀一样飞了,再也没有回来,四奶奶吵死吵活,硬是把大儿媳彩妮和小儿媳许静静,吵回家来。
  彩妮干活是把好手,风风火火,三下五除二就能搞定。但她也爱玩耍,站在门外和人说话,把肉烧成一锅炭也是常有的事。三喜把广场舞带到村里时,撺掇彩妮也去学。彩妮胡乱地扒拉了一碗饭,洗了脸抹了护肤霜,匆匆忙忙地出门,到了小学校的操场边,才扭扭捏捏地跟着三喜学了几个动作,黑暗中四奶奶陡然发声,可晓得丑唦!胳膊腿老得像柴禾,还来丢人现眼。原来四奶奶老侦探似的跟在彩妮背后了。四奶奶的尖嗓音,像带着哨音的炮仗,把大家炸得一愣,彩妮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彩妮面子薄,从此再也没有去跳过广场舞。
  大宝给彩妮买了一台洗衣机,彩妮用了几回,刚刚把几个键的用途整明白了,四奶奶却把喂鸡的玉米装进了里面。说放这里好,放这里老鼠偷不着。彩妮说,洗衣服要用呢。四奶奶指指屋后的新龙河,就要跳起脚来。那么大的河面不够你洗衣服的?放这小罐罐里能洗得干净?费电你怎么不说?四奶奶说话喜欢用反问号和惊叹号,每一句都像一块石头。彩妮不想跟婆婆吵,跟婆婆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她习惯了在强势的婆婆面前退让低头,就像院子里的向日葵不得不随着太阳打转转。
  但小儿媳许静静却不是省油的灯。许静静本来和丈夫七宝一起在浙江一家电子厂上班,春芳出了状况之后,四奶奶说自己身体不好,一把老骨头恐怕要送进黄土里了,非要儿媳们回家尽孝。彩妮爽快地回家了;许静静不肯回,七宝借口娜娜要上小学了,孩子的学习需要看管和辅导,不能再由外婆带,把许静静哄在了家里。许静静一不开心,就借口娜娜的作业又跑题了,打得娜娜哇哇直哭。
  起初,许静静在家还种着田地,四奶奶就老爱管着。许静静在家绣十字绣,四奶奶用拐杖敲着小儿媳家的门槛说,黄豆里草都藏兔子了,你还能坐得住?许静静正在家睡午觉,窗玻璃陡然笃笃笃地跳起来,许静静一睁眼,四奶奶的拐杖头眼镜蛇似的昂着脑袋,吓得她差点尿了床。许静静靠在门框上和大嫂彩妮说美容,踮着一只脚,手里拿了一根雪糕在吸。四奶奶拎着破竹篮从河堤上扯回半篮子猪草,一边往猪圈里扔,一边尖声嚷道,女人有三丑,好吃!懒做!爱打扮!彩妮脸上讪讪的挂不住,好像理应要和小弟媳共担丑责似的。许静静装着没听见,把根雪糕吸得吱吱溜溜。还故意当着四奶奶的面,把一盆子剩饭和半碟子肥肉倒进三喜家的鸡食槽,四奶奶气得嘴唇直颤,一千聲“败家婊子”都堵在嗓子眼里,发酵得使她恨不得逮住小儿媳咬几口。但四奶奶又不能让许静静看出自己心痛了,明摆着这妖精就是要故意气她的。
  许静静的田地索性不种了,两亩多水田给老聋子光棍种去了,三分菜地就那样荒着。等到秋天,那几分菜地就有点像坟场了,南瓜藤藏在荒草中,几乎寻不着,辣椒只剩下了枯秆,硬硬地戳在板结的土中。四奶奶实在看不过去,拖了锄头,吭吭哧哧地给刨了,撒了萝卜,排了大蒜。等到萝卜和大蒜能吃了,许静静挽了竹篮从地里扯回家,只当它们是自己长出来的。
  后来,许静静就去丹凤制衣厂上班去了。无聊了或者手头上不方便了就去上,懒筋犯了就不上。个体小工厂因为缺工,老板也能忍受她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四奶奶不仅看不惯自家儿媳的奢侈浪费、好吃懒做,她的一双老眼,像戥子一样也时刻称量着其他人,还要倚老卖老地说道几句。彩妮常常劝她,现在年轻人活在了好时代,不需要插秧割稻,不需要缝衣做鞋,夏天连蒲扇都不用摇了,你就别瞎操心了。四奶奶呛彩妮,知福还要惜福啵!村里的妇女晓得四奶奶的脾气,若是从市场上割肉回来,总要绕开高家大屋走。看见四奶奶拎着破篮子的背影,她们也会笑骂一句:老不死的。
  彩妮刚服侍四奶奶吃了药躺下,许静静就蹑手蹑脚地在房门口朝彩妮招手。彩妮说,你进来呗。许静静嘟起嘴朝大嫂瞪眼睛。许静静和婆婆不说话,自然不愿意进去。彩妮走到客厅里,妯娌俩便叽叽咕咕地议论起婆婆的病来。这回不会是装的?许静静问。
  王医生都说这回是真的病了,彩妮说。
  许静静便低了头抠指甲,心里很是忐忑,她知道,婆婆这回的病和她有关。
  要不要给他们打电话?沉默了会,许静静又问。
  彩妮犹犹豫豫地,拿不定主意。

3


  四奶奶倒下了,是在去医院的路上倒下的,被人抬到医院,医院不愿收治,说叫回来准备后事。消息从午后的路上起步,走到人家的晚饭桌上,四奶奶的病就发展成病入膏肓了。
  晚饭后,四奶奶窗外的场地上,聚集着河西湾留守的全部老人、妇女、儿童和他们家的狗。老人们脸上带着感伤,四奶奶的躺下很容易让他们联想到自己的夕阳余晖。有几个年轻的妇女聚集在一起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四奶奶的病,声音中恰到好处地控制着兴奋。有人说,这病根是打春芳出事就有了,拖了两年了。有人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四奶奶八十四了,遇到坎了。有人说,六月里我从河边洗澡回来,就看见四奶奶的魂了。立即就有女伴开玩笑地问,是脱光了洗吗?不会是和野男人野合去了吧?说洗澡的妇女立即争辩说:哪有野男人?村里除了走不动路的老头,也就是鸡鸡还没有蚕豆大的娃娃了。
  于是话题便从四奶奶的病上跳开,精神会餐似的跳到男女上,隔靴搔痒地开起了半荤半素的玩笑。有些女人已经开始计划着男人回家的事宜了,冰箱里要添上男人爱吃的菜,床单和枕套也要准备洗了,还得去妇女主任那拿些用品回来。河西湾村,大多数住民都姓高,都是一个老葫芦上坠下的藤藤蔓蔓,花花果果,按照村风民俗,他们是要回家送送四奶奶的。再说了,送四奶奶上山,总不能让女人们去抬。
  是的,男人们要回来了。
  在女人们兴奋地做着准备之时,老剃头匠也在黑似擦鞋布的皮条上磨他的剃头刀。按照乡俗,长辈入殓后,后辈在七七四十九天里不得理发刮须,以示孝敬。厨子老兔子一边卤制鸡鸭牛肉,一边整理他的碗碟。办酒席的菜单也从老婆的鞋样中间翻检出来。他要看看根据时下的供应,要做哪些修改。万美超市里肥硕的老板娘在抓紧进货,鞭炮、黄表纸、毛巾、印了“寿”字的小碗,哪一样都准备得足足的。连王医生都在准备了,他除了是医生,还兼任乡下的风水先生和殡葬司仪。没办法,乡村里找不到闲汉。
  大家都屏声静气地期待着彩妮家的院子里响起鞭炮声,负罪似的期待着四奶奶早日归天,这样,新龙河一样宁静的日子就会有一个小小的波澜。
  但是彩妮却迟迟不肯打电话给老公和叔子们。万一婆婆不死,她怕落埋怨。

4


  四奶奶睡倒在床,已经是第七天了。她不说话,不睁眼,连米水也几乎断了。她像一截迅速腐烂的老木头,整个房间里都浮荡着一种暮气,彩妮进去看护时,头皮就有些发麻。许静静虽然对婆婆曾给的责骂不以为然,但那事毕竟成了婆婆病倒的导火索,所以也尽心尽力地伺候着,还特意去胡一刀的肉案子上买了骨头回来,熬了婆婆爱喝又舍不得喝的骨头汤。


  她连汤都不喝了,是不是快要走了?许静静捧着一碗热汤,附耳悄声问彩妮。彩妮嗯了一声,说她脸都黑了,鼻子也歪了,我看熬不了几天了。
  彩妮终于沉不住气,不停地把电话打向上海、杭州和东莞、深圳,她男人、叔子们和姑子们散落在经济比河西湾发达的地方,当然她也不忘记给在外面读书的儿子和侄女打电话。一根根看不见的无线电波,提溜到了一颗颗忐忑的心,拴住了一双双慌乱的脚。四奶奶的儿子、女儿、女婿和嫡系的孙男孙女,都在第一时间里定了飞机票或者买了动车票,赶回家为四奶奶送终。高家大屋突然间热闹起来。大家在四奶奶的房间里出出进进,一一到床边轻唤“姆妈”或“奶奶”,问你可认得出我是谁?四奶奶无力地闭闭眼,表示我认得。
  晚饭后,一大家子人围坐在一楼的大厅里,本来准备商讨治丧的事宜,话题却兴奋地跑到各自的打工城市去了,自身的经历,新鲜的见闻,像娜娜的作文一样跑题了。只有胡子拉碴的四宝坐在角落里闷头抽烟。自从两年前春芳跟别的男人走了,四宝就伤了元气,成了一只补丁累累的旧轮胎,再也精神不起来。
  许静静因为七宝没能回来,坐在婆婆的房间里噘嘴生气。一会儿,彩妮进来了,说,洗衣机里的玉米要扒拉出来了,男人们换下的臭衣服懒得挑到河里洗。彩妮还说,婆婆一死,家里的被套床单都要彻底洗洗的,她还打算把婆婆房间灰不喇唧的窗帘换了,挂上一面艳丽点的。
  許静静目光扫了一眼婆婆房间的窗帘,等老家伙一走,我就把高娜娜还送给我妈带,我也要出去了,在家里待着实在没有意思。
  彩妮解下腰间的围裙,随手扔在婆婆的床头柜上,说谁不想出去呢?在家里累死累活的,也挣不了几个活络钱。
  说到出门,妯娌俩脸上都焕发出了光彩,许静静一改沉闷的语调,突然像麻雀一样活跃起来。三喜肯定是不想出去的。许静静偷偷看了一眼婆婆,见婆婆眼睛紧闭着,一张脸皱得像苦瓜。她用一根指头戳戳彩妮的腰眼。彩妮有痒痒肉,麻利地扭着避开。许静静压低了声音,哎,你知道不,三喜又有了?
  彩妮大惊,三喜那骚货,男人出去大半年了,她竟然怀孕了。妈一走,她男人也会回来的,到时候怎么交代?   切,皇帝不急太监急,看你瞎操心。有王医生呢,听说王医生已给她配了打胎的草药。
  是不是王医生下的种?彩妮压低声音问。
  嘻,这个只有三喜自己知道了。妯娌俩的声音越发低了。
  妯娌俩又坐了一会,说了一会闲话,见婆婆没有异常,就都出去了。
  后来,彩妮收扒完洗衣机里的玉米,把丈夫和儿子换下的衣服丢了进去,就又进到婆婆的房间找自己的围裙,一扭头,猛然看见婆婆一截黑木桩似的坐在床头,彩妮吓得四肢发软,惊恐地叫道,我的妈呀,你这不是要吓死我吗?

5


  四奶奶又奇迹般地活过来了。她像一棵莎草,被锄根,被曝晒,一旦沾到水分,还是歪歪倒倒地绿了起来。
  不久人们又听见她尖声叫着彩妮,菜糊了,还不快关火?或者尖声叫着静静,太阳都落山了,被子还不收?女人们看见四奶奶又能拄着拐杖、拎着破竹篮去菜地扯草,多少有点遗憾。这老家伙,早就该和她的破篮子一道进焚尸炉了,有女人小声嘀咕。别的几个,就捂住嘴笑。
  老剃头匠说,四奶奶爬过八十四的这道坎,后面还有的活。

6


  月亮从薄薄的云层中探出头来,越过捂着脸蜷曲在窗台上的小花猫,照在四奶奶黑瘦的脸上,照进她枯涸的眼睛里,小心地扒拉着她的心思。四奶奶说,她得活着,她一走,彩妮和许静静就会跳上火车,飞快地消失在高楼丛生的城市里。年轻时,她在河边洗衣服,看见过纤夫光着膀子,粗笨的麻绳勒进黝黑的肌肉里,埋头弓背痛苦地行进着。四奶奶看着他们,一颗心揪得紧紧的,替他们痛得慌。现在,那条粗笨的麻绳就勒在她的肩胛骨上,她听得到骨头咔咔作响的声音,她听到见老皮嗞嗞撕裂的声音。她拉不动,但她又不能放手,她不能再让儿媳们走丢了。
  许久,四奶奶叹了一口气,窸窸窣窣地爬起来,披了那件黑色的斜襟褂子,也不点灯,借着楼道窗口的月色,悄悄地向楼上摸去。
  她在二楼的楼梯口站住了,屏气细听着,彩妮的呼噜扯得很响,比她男人还能耐。
  她继续朝上走,借着楼梯窗户的亮光。她摸到三楼,推开了儿子四宝主卧的门。
  四奶奶站在房门口,猴着腰,双手撑在拐杖上。她静默着,像一枚黑色的感叹号。月光白练般铺展在她脚前,房间里高高低低的家具影影绰绰,春芳在月光的暗影里朝着四奶奶笑。四奶奶慢慢朝电视柜走去,曲脖朝春芳看着。春芳只穿着一层白纱,高绾着发髻,长长的颈脖散发着白皙的光芒。她浅笑盈盈,酒窝中的幸福被打翻了,满脸都是。那时候,她是河西湾最美的新娘。
  我待你不好吗?四奶奶用拐杖杵了杵地板,恨声问道。春芳依然笑着。四奶奶把春芳的照片从柜子上取下来,想扔到地上,但最终还是扔在了床上。她骂了很多脏话,在心里数落道:你这个不晓得好歹的骚货,别的男人吃了饭会出门打牌,我儿子在家除了上茅厕就是陪你了。寒冬腊月,你半夜肚子痛,他从热被窝里起来就往王医生家跑。哪个男人能待你这么好?外面的男人就那么好吗?
  我呢?我待你不好吗?
  四奶奶待春芳好,彩妮是嫉妒的。彩妮生孩子那会儿,月子里只吃了三只老母鸡。春芳坐月子,吃了二十七只老母鸡。彩妮的儿子和女儿,四奶奶都不给带。春芳的女儿,斷了奶就交给奶奶了,上小学时也是奶奶接送。彩妮为这事,暗地里揪过男人多少回,揪得男人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妯娌间因为孩子打闹或是为财产分配不公而发生口角,四奶奶总会站出来,尖着嗓子帮腔时,也一定会站在春芳这一边。
  四奶奶喜欢春芳。春芳是四奶奶从河边捡回来,当着女儿一样养大的,原本是想留给七宝做老婆的,没成想老四先下了手。
  四奶奶爱起早,三喜的婆婆系着胸前的扣子拉开大门时,四奶奶早已喂过了鸡鸭,扫过了地面,抹过了桌椅。灶台上热气氤氲,吊罐里的水咕噜咕噜地唱歌。在邻居女人准备生火做饭时,四奶奶已经用竹篮挑了一家人的衣服去河边了,不久啪啪的棒槌捣衣声就会把河西湾女人的清梦给搅了,哗啦哗啦的开门声次第响起。
  那个四月的清晨,河面上扑过来的风还有点咬脸。四奶奶挑着衣服下河坡时,被一团软乎乎的东西绊了一跤,魂魄正吓得乱窜时,软乎乎的东西却哇哇大哭起来,原来是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
  四奶奶把春芳牵回家,帮她洗了个热水澡,喂了她一大碗菜汤饭。这之后春芳就寸步不离地跟在四奶奶的脚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惊恐地注视着她,唯恐眨眼间她就不见了。这女娃娃对四奶奶的依恋,也牵出了四奶奶的一腔柔情,她的心房柔软得像四月的草地。作孽哟,这是谁家的孩子?不知道这孩子是跟父母走丢了,还是被拐子拐了中途脱险了?也许是被抱养的,抱养她的人家大概后来有了自己的孩子,就狠心地把她丢掉了。四奶奶本指望过几天就会有人找过来,谁知却一直没有人来。春芳那时候已经会说话,但彼此方言不通,就像不懂外语的人跟外国人说话一样。等到春芳学会了河西湾的方言,过去的事,在她小小的脑海里就已经飘远了。
  四奶奶思绪有点乱。四奶奶恨声恨气地骂着,数落着。白眼狼!忘恩负义的婊子!臭不要脸!有时候就叨叨咕咕地发出声来。
  四奶奶数落累了,就坐到床上。床上冬天铺被子,夏天铺席子,总是干干净净的,四奶奶预备着,他们回来了就能立即休息。柜子和地板也擦得干干净净,都是四奶奶亲手料理的。
  半个月前,四奶奶帮许静静收拾屋子时,发现了让四奶奶血冲头颅的事,好在四奶奶没有高血压,否则早已脑溢血一命呜呼了。
  许静静的房间通常都是锁着。四奶奶收拾完三楼,扶住楼梯扶手喘一会气,通常还会往四楼爬,用抹布把楼层走廊护栏抹干净。如果栏杆上恰巧晒了被子,她也会帮着把被子上的头发皮屑拍干净。这天她抹了栏杆,路过许静静的卧室时,随手推了一下,谁知门却被推开了。其实许静静这天没有去上班,窝在三喜家聊网购心得。她的梳妆台上,淘宝上才买来的货已经拆开。
  四奶奶抹完柜子抹角橱,抹完角橱就来抹梳妆台。临出门时,想把梳妆台上的包装纸盒带下去,她的小库房里塞满了各种纸盒和塑料瓶,等到收破烂的开着电动车来了好换钱。四奶奶手伸向梳妆台上的纸盒时,许静静一脚已跨了进来。见婆婆要去翻纸盒,慌得忙扑了过来。但是迟了一步,四奶奶已经把纸盒里的情趣用具抓在了手中。等到她觑眼看清了手中的物件,嗓子里差点呛出一口血来。   你个骚狐狸!和春芳都是一路货!
  四奶奶的身体,本来就像八面漏风的危房,许静静淘宝买回的宝贝,就带来地震了。但是四奶奶得挺着,摇摇欲坠地挺着。

7


  日子在女人们的煎熬中滑进了腊月底,男人们真的要回来了。
  天晴的日子,河西湾村到处飘起了五色的床单,留守在家的老人和还算不上老人的女人们,已经在收拾屋子了,高家大屋的各层楼台上也飘扬起“万国旗”,全都是用洗衣机洗的。许静静也一改往昔的慵懒,高挽了衣袖里里外外地擦洗。
  擦洗完了,妇女们三三两两地相邀了去采办年货,她们多半不愿意在万美超市买,情愿坐了中巴车去小镇上。回来时大袋小袋的,提的不仅有果品糕点,还有平时舍不得买的各种菜。腋下还夹着卷成轴的红红的对联。
  村庄里慢慢弥漫开米糖、米粑和卤菜的香气,弥散开年的味道。
  傍晚,四奶奶便拄杖哈腰站在路边看着村口,头上多了一顶褐色的帽子,那是许静静花了两天的时间用毛线为她织的。打工的男人和女人,提着蛇皮袋或者拖着行李箱,陆陆续续地被村庄里的目光给牵回来了。第一个回来的就是七宝。他从晚霞中走过来,老远就朝四奶奶笑。他又黑又瘦,四奶奶几乎都认不出来了。眉毛边多了一道痂,問他却不肯说,只是笑。大宝终于也回来了,他背着硕大的双肩包,搀扶着老妈往家走。他说,四宝的电话老是打不通,看样子这几天也应该回来的。
  年前的最后几天,北风刮得紧了。四宝还是没有回来,傍晚,四奶奶还是会拄杖站在村路上,朝着村口看。风撩起她帽子下的白发,风也撩起她的黑衫。四奶奶眯起眼担忧地看灰突突的天空,看样子是要下雪了呢。要是落下雪来,路就不好走了。有时她也会想,说不定春芳在外面不如意,也会再回来呢。
  雪花终于飘舞起来了,它们扑在泥土上,赖在房顶上,粘在树干上,越积越厚,厚到可以让娜娜堆一个暖瓶大小的雪人了。
  年三十这天下午,最后一批回家过年的男人,咕嗞咕嗞地踏着薄雪走进了村子,但是没有四宝。三喜的男人扔下行李,就匆匆地赶到四奶奶家来,他带过来一个爆炸性的消息——春芳自杀了!坐在火桶里择豆芽的四奶奶,手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她抖着手指指三喜的男人,又抖着手慢慢捂向自己的心口,五官痛苦地痉挛着。
  扑通,随着一声闷响,四奶奶从火桶中栽了下来。
  一箩豆芽菜全被打翻在地,仿佛撒了一地的金银花。
  责任编辑 鹿 政
其他文献
应王春林教授的邀请,我谈谈自己对文学批评的感想。《安徽文学》非常有锐气和担当,能在此发表文字非常荣幸。我正规从事文学批评工作是2002年在山东读硕士的时候。在此之前,我在国企工作过多年,做过工人、门卫、保管、财务、秘书等工作。因为是文学青年,我也尝试发表文学批评。我还记得,第一篇文学批评是关于张爱玲研究的,发表在一家地方大学学报。2002年,我考入山东师范大学,求教于著名批评家吴义勤教授门下,攻读
期刊
最冷一天  我将滚动中不断蜷缩的梧桐树叶  认作受惊四窜的栗鼠  但没有低估屋外的沉重  严寒刺激了口腹之欲  也解放了我们犹犹豫豫的手脚  它拆穿虚假的漂亮  如同否认确凿的美丽  好多街道其实从未涉足  一些巷子已经分辨不清  热气是存在的  磅礴却无计可施  潜进室内  中央空调回水的声响  就像麻雀在集体哺乳  哦,妈妈  我决定宽恕这个纸糊的世界下层建筑  十年前,集镇中不存在寺庙  除
期刊
这是一篇不错的小说,但绝不完美。作为编辑要清楚地知道一篇小说的亮点和缺失,要在心里有一套稳定的评价标准和评分体系,《守》可以给60分,尚有40分的空间值得商榷和进步。  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传统宗法秩序的维护者“四奶奶”,在当今城市化进程的社会转型期中,愈发格格不入,无论是其刻意维护的、象征着传统家族范式的“高家大屋”,或是她固执坚守的、乡村视域下稳定的道德伦理,都伴随着城市化的推进而分崩离析。在
期刊
这个冬天冷,出门少,腿脚都闲出了病,走路有些跛,一定要出去走一走了。  我与老三都住隆康路,得闲时总是约好一同买菜、逛街、去福利院看望姑妈。两人年龄、高矮、胖瘦均相差无几。区别就是一个脸尖一个脸圆,可活着活着就活成了一个样子,她的圆下巴尖了,我的尖下巴圆了;她的高跟鞋矮了半截,我的长头发短了五寸;我俩从一个理发师手中出来的发型,可作双胞胎样板工程。  我说你最近看到一个新闻吗?题目像句诗——我于昨
期刊
1  睡梦中的许诺是被落在脸上的热吻惊醒的。那吻,像雨点一般落在许诺的脸颊上,额头上……似一阵暴雨,强烈又饱满,还夹杂着花朵的清香,最后,这玫瑰花般的清香凝聚到了许诺的口腔里,逶迤前行至咽喉处戛然而止。许诺猛然从床上坐起身,他的目光在柔和的灯光下寻觅,直至停滞在穿衣镜前。  万籁俱寂的午夜时分,室内的一切都散发着安静的气息。许诺却在刹那间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伴随着心跳,他的语速也很快,“你是谁?
期刊
1  走读淮河,自然是要走一走淮河最重要的支流——涡河。涡河不仅是淮河的第二大支流,涡河的岸边还诞生了老子、庄子这两位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为寻觅2500多年前的老子留下的圣影和气韵,我们一行四人在春夏时节两次穿越了300公里的淮北平原,沿着亘古流长的涡水,一路行进寻觅,嗅着前人留下的墨香,寻访了河南的鹿邑、安徽的亳州和涡阳。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的《
期刊
大概十年前,海飞和我是同行,我们都为报人,喜好的却是文艺兮兮的腔调。而在做报人之前,海飞做过不少行当,当兵,当工人,当保安,摆过小摊……这是我最近才知道的。最近的海飞,我们可称他为作家、编剧和《浙江作家》杂志的主编。  最早认识海飞,是在他的家乡浙江诸暨,他张罗一场笔会活动,同游五泄同吃西施豆腐什么的。当时我的印象是,海飞怎么可以这么年轻就写得这么好?而且更匪夷所思的是,又挑不出他的什么毛病。真的
期刊
张工的母亲是地主家的女儿,虽然她没有血债,也不讲吃,更不讲穿,生活简朴得很,唯独对饭菜的要求是绝对要合她的口味。她的口味,不是大饭店厨师手艺,也不是小饭馆的特色,是丈夫去世前培养出来的“胃口”——只吃丈夫做的福州菜。现在丈夫去了,她改为只吃儿子做的北京菜,偶尔有不合口味的时候,老太太就两个字——不吃。  张工的父亲一辈子就是这样侍奉妻子的,遗憾的是“文革”中父亲因为是地主的女婿,哥哥在海外,而被折
期刊
咔咔声准时从楼道里响起,菲菲蹑手蹑脚走到小窗户前,她要看看这个咔咔声是怎么发出来的。菲菲上二年级,刚刚从乡下来,她爸爸妈妈租住在一个小区地下室里,地下室的窗户只有巴掌那么大。菲菲没有猜错,咔咔声就是那个穿红鞋子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发出来的,听妈妈说这个小女孩就住在三楼,每周末的上午和下午,女孩都要去上跳舞课。跳舞课,菲菲无法想象跳舞课怎么上,但妈妈就是这么和她说的,跳舞课。  菲菲的爸爸妈妈是送水
期刊
“你怎么才来?”  我有点局促地站在门外,低头盯着门槛那头摆放整齐、颜色各异的棉拖鞋。  “这不堵车了嘛。”  “你算了吧,从中关村到这里,地铁就四站,爬过来也用不了五个小时。”  我将视线从拖鞋慢慢往上移,裸露的脚踝上面是一件浅蓝色的裙子,怎么会有人冬天在家里穿裙子?往上是你捧着的双手,我猜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再上面就没敢看了,我不想与你有任何的眼神交流。不过再怎么样你也应该把我请进家去,站在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