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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本文通过小说文本与子弟书文本相应部分的比对阅读,分析子弟书对《金瓶梅》的审美接受,发现有如下有价值的问题:一是对《金瓶梅》文本内容的撷取态度与原则;二是子弟书作者特别注意像庞春梅、潘金莲、常时节等世俗人物;三是子弟书作者“破禁”之功与子弟书的特长。另外,小说《金瓶梅》由于受禁等原因,影响到普通民众对其的接受与传播。作为清代的子弟书,刚好承担着向大众尤其是目不识丁者传播《金瓶梅》的任务。作为改编艺术之一的子弟书,比较有代表性地反映了《金瓶梅》文本在说唱艺术中被接受的情况。
关键词:说唱 《金瓶梅》 子弟书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据“金学”专家吴晗的考证,兰陵笑笑生于1568年(明隆庆二年)—1582年(明万历十年)完成了小说《金瓶梅》的创作。在后来的传播流变过程中,由于传统的审美观念和文化习俗的限定,历代统治者往往对其采取禁毁的态度,使《金瓶梅》的传播过程十分坎坷。而流行于京津、东北地区的子弟书,对金瓶梅的传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子弟书也叫清音子弟书,是清代的一种曲艺形式,曾盛行于北京、沈阳等地。因其创始于八旗子弟并为八旗子弟所擅长,故名子弟书,约在乾隆年间开始流传,清末即已衰亡。
为了说明《金瓶梅》与子弟书的关系,本文特作如下探讨:
一 子弟书对《金瓶梅》文本内容的撷取态度与原则
说唱艺术中的《金瓶梅》子弟书留存下来的不多,据《清车王府藏曲本》收入的有:《哭官哥》、《得钞傲妻》、《续钞借银》、《旧院池馆》、《永福寺》、《遣春梅》、《升官图》、《葡萄架》共八种。其中《哭官哥》重点写李瓶儿失子之痛;《旧院池馆》、《永福寺》、《遣春梅》则侧重描绘庞春梅的大气度与知恩图报;《得钞傲妻》、《续钞借银》二篇则重点讽刺世人的贪财世利与世态炎凉;而《升官图》、《葡萄架》这二篇内容很另类,充满男女性爱描写,色情成份很浓。
从这八篇子弟书看,《金瓶梅》中的男主角西门庆并没有成为子弟书作者着意撷取的对象;对西门庆正妻吴月娘也着墨不多并成为庞春梅的陪衬;而西门庆的帮闲人物——常时节却成为主角;另外一个主角是庞春梅,在小说中她的地位很尴尬——“妻不妻,妾不妾”,也不像个丫环。子弟书这种取材方式方法很值得我们去思索:作为只唱不说的子弟书,它发展的后期面对的绝大多数听众是下层百姓,他们目不识丁,也无缘阅读《金瓶梅》。他们更关心的是所听的“书”是否接近自己认识的现实社会,似不似身边的“某个人”。
仔细分析,子弟书中庞春梅形象的出众,原因有三:一是初期子弟书作者多是有身份的旗人,其听众也多是些有教养的人士。春梅从丫环到家庭女主人的地位变化,使一些听众较为关注;二是从月娘等人对春梅态度的前后变化,让人看出世态炎凉,并从春梅身上幻出一时不得志而终望出人头地的共鸣;三是底层百姓对春梅的翻身做主获得了愿望的补偿。
在永福寺,春梅与月娘、玉楼不期而遇,双方都争着给对方行礼:“春梅姐将月娘让入方丈内,向妗子嗑头尽礼表殷勤。妗子着忙跪下还礼,说姑娘如此折杀老身。”如此细节在现实生活中不难见到。
《永福寺》春梅的出场方式和身份也有了重大变化。《金瓶梅》为双线并行,一条线写月娘上坟,一条线写春梅上坟,及至双线交合已是读者意料之中。而《永福寺》则不是这样,它不断推迟着春梅的出场。当月娘等人游春望见永福寺时,《金瓶梅》作:“此是周秀老爷香火院。”春梅正是周秀的小夫人,因而暗示了与月娘下一步的相遇。《永福寺》却作:“这是敕建的永福寺。”这一改动推迟了春梅对读者印象的进入,开始为下文蓄势。《金瓶梅》中月娘、玉楼等人躲入厢房,谈论守备夫人时,玉楼说:“怕不就是春梅来了?”一下就使读者在印象中把春梅与守备小夫人联系起来。而《永福寺》中则为:
“月娘说:‘闻得周府夫人常常病,如何今日到此间?’玉楼说:‘只怕春梅也跟随在内,大概他出条的模样,未必像先。’月娘说:‘才到他家能几日?那里就出头露面摆在人前。’”
谈到春梅反而荡开一笔,欲扬先抑,指出春梅到守备府不久,连个跟随也不可能作。
二 子弟书作者特别注意像常时节、潘金莲等世俗人物的形象及其意义
《金瓶梅》第五十六回“常时节得钞傲妻儿”写常时节拿着银子回家,他老婆依旧认为他还是弄不来银子,对他大骂不已:
“常时节只是不开口,任老婆骂的完了,轻轻把袖里银子摸将出来,放在桌儿上、打开瞧着道: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闪闪响当当的无价之宝,满身通麻了,恨没口水咽你下去。你早些来时,不受这淫妇几场合气了。那妇人明明看见包里十二三两银子一堆,喜的抢近前来,就想要在老公手里夺去。常二道:‘你生世要骂汉子,见了银子就来亲近哩!我明日把银子去买些衣服穿好,自去别处过活,却再不和你鬼混了。’那妇人陪着笑脸道:‘我的哥,端的此是那里来的?这些银子!’常二也不做声。”
对这对夫妻的刻画,活灵活现,两人对金钱的崇拜跃然纸上,亦写出了社会的悲凉。
清代著名的“子弟书”作家韩小窗,就撷取此精华,创作了二回《得钞傲妻》,对拜金主义进行了批判:
“想当初,我丰衣足食,你随着手儿转,到如今,我家业萧条,你改变心。今日有银子,居然是个贤良妇,将来无银子,依旧还是个夜叉神。反反复复无定准,细思量,银子原来会傲人。峙节点头长叹气,把银子两锭拿来双托掌上存。瞧瞧白银看看妻子,瞧瞧妻子又看看白银。说‘骨肉情肠全是假,夫妻恩爱更非真。谁能够手内有这件东西在,包管他,吐气扬眉另是个人。’忽转念:妻子逗我,西门赠我,他两个,一个为仇,一个作恩;无银子,能使至亲成陌路,有银子,陌路都堪作至亲……”
潘金莲在子弟书中,一是在《葡萄架》里作为与西门庆一起荒淫戏乐的肉欲形象出现:大白天“潘金莲慢解罗衫除绣裤,娇滴滴轻摇彩扇卧花前”,“也不管个什么一丝儿不挂在那里高眠”连旁边伺侯的春梅也说“第一有人来观之不雅”,可金莲反驳说“傻丫头除你爷来有谁到此”(《葡萄架》)。这明明是恃宠思淫,在妻妾争宠中金莲花样翻新着着在先。欲火难耐的裸体金莲果然惹起“西门庆顿起淫心除衣服,用脚带儿搭在葡萄架上系金莲”(《葡萄架》), 二人“说不尽莺啼燕啭倒凤颠鸾”,当着春梅的面百般肆意放纵淫欲,三个人共同完成了一幅活春宫。
二是在《升官图》里,金莲同样作为淫妇形象出现。子弟书《升官图》也取材于《金瓶梅》,是一篇以汉文为主,掺杂满文字句的形式。主要写西门庆用重金收买王婆,招潘金莲至王家裁衣服,王婆伺机避让,留下西门庆与潘金莲在房中鬼混。作品展示了西门庆与潘金莲二人详细的纵欲淫乐过程(中山大学图书馆《清车王府藏曲本》第53卷,第146、147页,学苑出版社)。
可以看出,子弟书中的潘金莲形象还是与《金瓶梅》基本一致的。
三 子弟书作者“破禁”之功以及子弟书的特长
《清蒙古车王府藏子弟书》(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4年)本出于回避“庸俗低级趣味”的目的,删去《葡萄架》最后293个字,删去《升官图》最后的524个字。这二篇带有很多色情内容的子弟书作品,其价值不在作品本身,而是体现在其冲破封建统治者的禁锢上。
小说《金瓶梅》自从产生后就一直遭到历代封建统治者的禁毁:首先,明清两代对于小说戏曲均有严酷的法令予以限制,如明永乐九年颁榜文明确规定“但有亵渎帝王圣贤之词曲驾头杂剧……敢有收藏的,全家杀了”。清朝也有类似法令,其血腥程度毫不逊色,且限制条款更为细密,其范围更波及到稍有文化的平民百姓。《大清律例按语》规定:若有“以鄙俚亵谩之词刊刻传播者”便要“坐以重罪”。“……有聚此等书(按:指《西厢》、《水浒》、《金瓶梅》),看此等书,弹唱此等书,借贳此等书者,罪与造者贩者同科”。《灯草和尚》、《葡萄架》、《升官图》等作品,它们的内容明显属于封建禁锢之列,但它们却出现在演唱子弟书的场所内,其胆力可敬。
另外一篇子弟书 《灵官庙》(中山大学图书馆《清车王府藏曲本》第55卷,第225—228页,学苑出版社)写庙主广姑子摆酒庆贺生辰,请来各色人等,有贵有贱、有老有少、有亲有隔,三教九流混搅一团,把整个庙当成快乐地,还尽风流孽债。完全是“佛地翻成歌舞地,空门变就是非门”(《灵官庙》)。这说的是道光年间实际发生的事情。
启功先生对此类“黄色淫秽”的子弟书,只认为是“秘密地授受流传”,因为要登台演唱,子弟书应该是“弊绝风清”的。但实际上当年子弟书的演唱情况又是如何的呢?顾琳在专论子弟书的《书词绪论》中说:“今见人每喜说淫邪之书,不惟不能劝善,直欲引人恶念。”子弟书《拐棒楼》记一鸦片鬼登场说子弟书:“〈说了回后续戏姨是他自己编〉的,〈把那男女的挑开的私情作了个全〉。〈招惹的在座诸〉人生欲火,〈恨不得就把说书的〉当婵娟。”这里可看到,至少在某些子弟书演出场所有公开说淫的现象。
子弟书的主要特色体现在对《金瓶梅》一些精彩故事作截面上的铺排描写上。
下面对比一下《金瓶梅》与相应改编的子弟书:
《金瓶梅》中李瓶儿痛哭夭折的官哥儿:
“我的哥哥,你紧不可公婆意,今日你只当脱不了打这条路儿上去了!”孩儿一断气,瓶儿大放声音哭叫道:“我的没救星儿,心疼杀我了!宁可我同你一答儿死了吧,我也不久活在世上了。我的抛闪杀人的心肝,撇的我好苦也!……”“没救星的冤家!娇娇的儿!生揭了我的心肝去了!撇的我枉费辛苦,干生受一场,再不得见了,我的心肝!……”(《新刻绣像金瓶梅》第59回)
子弟书《哭官哥儿》中作者把上面这一情节进行了极力铺排:
“……这官哥儿连生带死十四个月,呜呼一命染黄泉。瓶儿一见真魂冒,顿足捶胸叫老天!双手抱住将儿叫,两泪千行哭到个可怜。为什么严霜单打独根草,老者的存留少者的归泉。哭了声姣儿刀剜胆,叫了声冤家剑刺肝。我母子的情肠能几日,小心儿怎忍一旦两分残。儿吓你生在西门为子嗣,好似至宝明珠落掌间。儿吓你今一旦将娘抛闪,倒只怕我的残生也难保全。儿吓你在阴司等等我,母子相会在鬼门关。儿吓你今一死称了人的愿,叫我怎么抬头在人前。再不得偎湿就干处,再不得耽惊为饥寒。再不得逢时遇节将儿打扮,再不得经心裁剪小衣衫。再不得亲抱着孩儿把大娘去哄,再不得怀揣着幼子戏郎前。为孩儿姐妹之中有尽让,为孩儿奴仆跟前恩厚宽。为孩儿受尽万种千般气,为孩儿不敢开口合人顽。为孩儿粘补桥梁施经卷,为孩儿也不敢妄花了银钱。为孩儿养育劬劳无抱怨,为孩儿常常废寝与忘餐……”
这里可以看出,《金瓶梅》只是叙明此事,瓶儿的痛哭也只是概念化的几个比喻,显得力度不够;但在《哭官哥儿》中,瓶儿对官哥儿的夭亡真是撕心裂肺,肝肠欲断,连用“儿吓……,儿吓……”、“再不得……再不得……”、“为孩儿……为孩儿……”的排比句式,淋漓尽致地抒发了瓶儿的真情。
当听众听到这样畅情的子弟书,定会感叹不已,他们会很好的想象李瓶儿的失子之痛,会置身处地的想象一番。这就是子弟书从一点生发出去作细致铺排的特长。
子弟书的题材多源自明清小说、戏曲,然正如赵景深先生所说:“这些子弟书并不只是明清小说、戏曲的翻译和复述,而是光辉灿烂的再创造,大多数是采取一段情节作细致的刻划,并赋予新的生命。”
参考文献:
[1] 首都图书馆编辑:《清车王府藏曲本》(第五十二卷),学苑出版社,2001年。
[2] (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
[3] 刘烈茂、郭精锐:《车王府曲本研究》,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年。
[4] 黄霖编:《金瓶梅资料汇编·文昌帝君谕禁淫书天律证注》,中华书局,1987年。
[5] 启功著:《启功丛稿·论文卷》,中华书局,1999年。
[6] 首都图书馆编辑:《清蒙古车王府藏曲本》(第303函第4册),北京古籍出版社,1991年。
[7] 赵景深:《子弟书丛抄·序》,《文史哲》,1979年6月。
作者简介:陈桂成,男,1964—,广西玉林市人,本科,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工作单位:玉林师范学院。
关键词:说唱 《金瓶梅》 子弟书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据“金学”专家吴晗的考证,兰陵笑笑生于1568年(明隆庆二年)—1582年(明万历十年)完成了小说《金瓶梅》的创作。在后来的传播流变过程中,由于传统的审美观念和文化习俗的限定,历代统治者往往对其采取禁毁的态度,使《金瓶梅》的传播过程十分坎坷。而流行于京津、东北地区的子弟书,对金瓶梅的传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子弟书也叫清音子弟书,是清代的一种曲艺形式,曾盛行于北京、沈阳等地。因其创始于八旗子弟并为八旗子弟所擅长,故名子弟书,约在乾隆年间开始流传,清末即已衰亡。
为了说明《金瓶梅》与子弟书的关系,本文特作如下探讨:
一 子弟书对《金瓶梅》文本内容的撷取态度与原则
说唱艺术中的《金瓶梅》子弟书留存下来的不多,据《清车王府藏曲本》收入的有:《哭官哥》、《得钞傲妻》、《续钞借银》、《旧院池馆》、《永福寺》、《遣春梅》、《升官图》、《葡萄架》共八种。其中《哭官哥》重点写李瓶儿失子之痛;《旧院池馆》、《永福寺》、《遣春梅》则侧重描绘庞春梅的大气度与知恩图报;《得钞傲妻》、《续钞借银》二篇则重点讽刺世人的贪财世利与世态炎凉;而《升官图》、《葡萄架》这二篇内容很另类,充满男女性爱描写,色情成份很浓。
从这八篇子弟书看,《金瓶梅》中的男主角西门庆并没有成为子弟书作者着意撷取的对象;对西门庆正妻吴月娘也着墨不多并成为庞春梅的陪衬;而西门庆的帮闲人物——常时节却成为主角;另外一个主角是庞春梅,在小说中她的地位很尴尬——“妻不妻,妾不妾”,也不像个丫环。子弟书这种取材方式方法很值得我们去思索:作为只唱不说的子弟书,它发展的后期面对的绝大多数听众是下层百姓,他们目不识丁,也无缘阅读《金瓶梅》。他们更关心的是所听的“书”是否接近自己认识的现实社会,似不似身边的“某个人”。
仔细分析,子弟书中庞春梅形象的出众,原因有三:一是初期子弟书作者多是有身份的旗人,其听众也多是些有教养的人士。春梅从丫环到家庭女主人的地位变化,使一些听众较为关注;二是从月娘等人对春梅态度的前后变化,让人看出世态炎凉,并从春梅身上幻出一时不得志而终望出人头地的共鸣;三是底层百姓对春梅的翻身做主获得了愿望的补偿。
在永福寺,春梅与月娘、玉楼不期而遇,双方都争着给对方行礼:“春梅姐将月娘让入方丈内,向妗子嗑头尽礼表殷勤。妗子着忙跪下还礼,说姑娘如此折杀老身。”如此细节在现实生活中不难见到。
《永福寺》春梅的出场方式和身份也有了重大变化。《金瓶梅》为双线并行,一条线写月娘上坟,一条线写春梅上坟,及至双线交合已是读者意料之中。而《永福寺》则不是这样,它不断推迟着春梅的出场。当月娘等人游春望见永福寺时,《金瓶梅》作:“此是周秀老爷香火院。”春梅正是周秀的小夫人,因而暗示了与月娘下一步的相遇。《永福寺》却作:“这是敕建的永福寺。”这一改动推迟了春梅对读者印象的进入,开始为下文蓄势。《金瓶梅》中月娘、玉楼等人躲入厢房,谈论守备夫人时,玉楼说:“怕不就是春梅来了?”一下就使读者在印象中把春梅与守备小夫人联系起来。而《永福寺》中则为:
“月娘说:‘闻得周府夫人常常病,如何今日到此间?’玉楼说:‘只怕春梅也跟随在内,大概他出条的模样,未必像先。’月娘说:‘才到他家能几日?那里就出头露面摆在人前。’”
谈到春梅反而荡开一笔,欲扬先抑,指出春梅到守备府不久,连个跟随也不可能作。
二 子弟书作者特别注意像常时节、潘金莲等世俗人物的形象及其意义
《金瓶梅》第五十六回“常时节得钞傲妻儿”写常时节拿着银子回家,他老婆依旧认为他还是弄不来银子,对他大骂不已:
“常时节只是不开口,任老婆骂的完了,轻轻把袖里银子摸将出来,放在桌儿上、打开瞧着道: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闪闪响当当的无价之宝,满身通麻了,恨没口水咽你下去。你早些来时,不受这淫妇几场合气了。那妇人明明看见包里十二三两银子一堆,喜的抢近前来,就想要在老公手里夺去。常二道:‘你生世要骂汉子,见了银子就来亲近哩!我明日把银子去买些衣服穿好,自去别处过活,却再不和你鬼混了。’那妇人陪着笑脸道:‘我的哥,端的此是那里来的?这些银子!’常二也不做声。”
对这对夫妻的刻画,活灵活现,两人对金钱的崇拜跃然纸上,亦写出了社会的悲凉。
清代著名的“子弟书”作家韩小窗,就撷取此精华,创作了二回《得钞傲妻》,对拜金主义进行了批判:
“想当初,我丰衣足食,你随着手儿转,到如今,我家业萧条,你改变心。今日有银子,居然是个贤良妇,将来无银子,依旧还是个夜叉神。反反复复无定准,细思量,银子原来会傲人。峙节点头长叹气,把银子两锭拿来双托掌上存。瞧瞧白银看看妻子,瞧瞧妻子又看看白银。说‘骨肉情肠全是假,夫妻恩爱更非真。谁能够手内有这件东西在,包管他,吐气扬眉另是个人。’忽转念:妻子逗我,西门赠我,他两个,一个为仇,一个作恩;无银子,能使至亲成陌路,有银子,陌路都堪作至亲……”
潘金莲在子弟书中,一是在《葡萄架》里作为与西门庆一起荒淫戏乐的肉欲形象出现:大白天“潘金莲慢解罗衫除绣裤,娇滴滴轻摇彩扇卧花前”,“也不管个什么一丝儿不挂在那里高眠”连旁边伺侯的春梅也说“第一有人来观之不雅”,可金莲反驳说“傻丫头除你爷来有谁到此”(《葡萄架》)。这明明是恃宠思淫,在妻妾争宠中金莲花样翻新着着在先。欲火难耐的裸体金莲果然惹起“西门庆顿起淫心除衣服,用脚带儿搭在葡萄架上系金莲”(《葡萄架》), 二人“说不尽莺啼燕啭倒凤颠鸾”,当着春梅的面百般肆意放纵淫欲,三个人共同完成了一幅活春宫。
二是在《升官图》里,金莲同样作为淫妇形象出现。子弟书《升官图》也取材于《金瓶梅》,是一篇以汉文为主,掺杂满文字句的形式。主要写西门庆用重金收买王婆,招潘金莲至王家裁衣服,王婆伺机避让,留下西门庆与潘金莲在房中鬼混。作品展示了西门庆与潘金莲二人详细的纵欲淫乐过程(中山大学图书馆《清车王府藏曲本》第53卷,第146、147页,学苑出版社)。
可以看出,子弟书中的潘金莲形象还是与《金瓶梅》基本一致的。
三 子弟书作者“破禁”之功以及子弟书的特长
《清蒙古车王府藏子弟书》(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4年)本出于回避“庸俗低级趣味”的目的,删去《葡萄架》最后293个字,删去《升官图》最后的524个字。这二篇带有很多色情内容的子弟书作品,其价值不在作品本身,而是体现在其冲破封建统治者的禁锢上。
小说《金瓶梅》自从产生后就一直遭到历代封建统治者的禁毁:首先,明清两代对于小说戏曲均有严酷的法令予以限制,如明永乐九年颁榜文明确规定“但有亵渎帝王圣贤之词曲驾头杂剧……敢有收藏的,全家杀了”。清朝也有类似法令,其血腥程度毫不逊色,且限制条款更为细密,其范围更波及到稍有文化的平民百姓。《大清律例按语》规定:若有“以鄙俚亵谩之词刊刻传播者”便要“坐以重罪”。“……有聚此等书(按:指《西厢》、《水浒》、《金瓶梅》),看此等书,弹唱此等书,借贳此等书者,罪与造者贩者同科”。《灯草和尚》、《葡萄架》、《升官图》等作品,它们的内容明显属于封建禁锢之列,但它们却出现在演唱子弟书的场所内,其胆力可敬。
另外一篇子弟书 《灵官庙》(中山大学图书馆《清车王府藏曲本》第55卷,第225—228页,学苑出版社)写庙主广姑子摆酒庆贺生辰,请来各色人等,有贵有贱、有老有少、有亲有隔,三教九流混搅一团,把整个庙当成快乐地,还尽风流孽债。完全是“佛地翻成歌舞地,空门变就是非门”(《灵官庙》)。这说的是道光年间实际发生的事情。
启功先生对此类“黄色淫秽”的子弟书,只认为是“秘密地授受流传”,因为要登台演唱,子弟书应该是“弊绝风清”的。但实际上当年子弟书的演唱情况又是如何的呢?顾琳在专论子弟书的《书词绪论》中说:“今见人每喜说淫邪之书,不惟不能劝善,直欲引人恶念。”子弟书《拐棒楼》记一鸦片鬼登场说子弟书:“〈说了回后续戏姨是他自己编〉的,〈把那男女的挑开的私情作了个全〉。〈招惹的在座诸〉人生欲火,〈恨不得就把说书的〉当婵娟。”这里可看到,至少在某些子弟书演出场所有公开说淫的现象。
子弟书的主要特色体现在对《金瓶梅》一些精彩故事作截面上的铺排描写上。
下面对比一下《金瓶梅》与相应改编的子弟书:
《金瓶梅》中李瓶儿痛哭夭折的官哥儿:
“我的哥哥,你紧不可公婆意,今日你只当脱不了打这条路儿上去了!”孩儿一断气,瓶儿大放声音哭叫道:“我的没救星儿,心疼杀我了!宁可我同你一答儿死了吧,我也不久活在世上了。我的抛闪杀人的心肝,撇的我好苦也!……”“没救星的冤家!娇娇的儿!生揭了我的心肝去了!撇的我枉费辛苦,干生受一场,再不得见了,我的心肝!……”(《新刻绣像金瓶梅》第59回)
子弟书《哭官哥儿》中作者把上面这一情节进行了极力铺排:
“……这官哥儿连生带死十四个月,呜呼一命染黄泉。瓶儿一见真魂冒,顿足捶胸叫老天!双手抱住将儿叫,两泪千行哭到个可怜。为什么严霜单打独根草,老者的存留少者的归泉。哭了声姣儿刀剜胆,叫了声冤家剑刺肝。我母子的情肠能几日,小心儿怎忍一旦两分残。儿吓你生在西门为子嗣,好似至宝明珠落掌间。儿吓你今一旦将娘抛闪,倒只怕我的残生也难保全。儿吓你在阴司等等我,母子相会在鬼门关。儿吓你今一死称了人的愿,叫我怎么抬头在人前。再不得偎湿就干处,再不得耽惊为饥寒。再不得逢时遇节将儿打扮,再不得经心裁剪小衣衫。再不得亲抱着孩儿把大娘去哄,再不得怀揣着幼子戏郎前。为孩儿姐妹之中有尽让,为孩儿奴仆跟前恩厚宽。为孩儿受尽万种千般气,为孩儿不敢开口合人顽。为孩儿粘补桥梁施经卷,为孩儿也不敢妄花了银钱。为孩儿养育劬劳无抱怨,为孩儿常常废寝与忘餐……”
这里可以看出,《金瓶梅》只是叙明此事,瓶儿的痛哭也只是概念化的几个比喻,显得力度不够;但在《哭官哥儿》中,瓶儿对官哥儿的夭亡真是撕心裂肺,肝肠欲断,连用“儿吓……,儿吓……”、“再不得……再不得……”、“为孩儿……为孩儿……”的排比句式,淋漓尽致地抒发了瓶儿的真情。
当听众听到这样畅情的子弟书,定会感叹不已,他们会很好的想象李瓶儿的失子之痛,会置身处地的想象一番。这就是子弟书从一点生发出去作细致铺排的特长。
子弟书的题材多源自明清小说、戏曲,然正如赵景深先生所说:“这些子弟书并不只是明清小说、戏曲的翻译和复述,而是光辉灿烂的再创造,大多数是采取一段情节作细致的刻划,并赋予新的生命。”
参考文献:
[1] 首都图书馆编辑:《清车王府藏曲本》(第五十二卷),学苑出版社,2001年。
[2] (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
[3] 刘烈茂、郭精锐:《车王府曲本研究》,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年。
[4] 黄霖编:《金瓶梅资料汇编·文昌帝君谕禁淫书天律证注》,中华书局,1987年。
[5] 启功著:《启功丛稿·论文卷》,中华书局,1999年。
[6] 首都图书馆编辑:《清蒙古车王府藏曲本》(第303函第4册),北京古籍出版社,1991年。
[7] 赵景深:《子弟书丛抄·序》,《文史哲》,1979年6月。
作者简介:陈桂成,男,1964—,广西玉林市人,本科,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工作单位:玉林师范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