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赠人间雪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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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正是晚春,碧鸾殿外的海棠花开了,草树生春,风前香软。任谁见了都会觉得是个好光景,而景帝萧淮却在这样一片大好的春光中去世了。
  他死之前孱弱得就像蜻蜓点水的一道波痕,风一吹就要消散了。可他一直在笑,涣散的眼神似是而非地望着她,虚弱的声音传来,颤颤道:“寡人等了这么久,如今……终于可以去见她了。”
  他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情安详又满足。同样垂垂老矣的皇后晏青,忍住泪意,这个她花了一生风月去陪伴的人,到死念的都不是她。
  那天突然下起了大雨,十里长街积了不少水,马蹄过处皆是水花飞溅。茫茫之中恰有一点红色,那是马上的人不顾雨重一路疾驰而来。众人见了这马纷纷退让:“是晏家的人啊。”
  枣红马终于在一户府邸门前停下,马上的人翻身下马,叩响了朱门上的铜环,很快便出来了一个小厮。小厮见了来人喜形于色,不由高声喊:“是小姐回来了。”被称为小姐的人微微一笑,摘下头盔利落地一甩,小厮手快接住了,紧接着一众人出来,将这人簇拥着进了门。
  京都晏家祖辈随着太祖打江山,到如今这代,更是出了一个名动京都的女将军晏青。
  晏青不意与众人说笑,急急穿过九曲回廊,直奔北苑去了。进了北苑,丫鬟替她撩开竹帘,阁子里有不灰木炉子没日没夜地烧着炭火,外面冷雨纷扬,里边倒是暖烘烘的。
  铜茶炊正冒着热气,身着深紫衣裳的男子跪坐在榻上,抬手沏了一杯茶,对晏青微笑道:“你回来了。”说着,他注视着晏青肩膀上被雨水打湿的一块。
  晏青不经意地拂了拂,跪坐于榻边,饮了一口热茶,才慢悠悠道:“拿两万大军给我,怎么可能打不赢,皇姑父未免太小看我了。”
  晏家世代出军人,到了晏青这一代,却仅有她一个女儿。但因生于将帅之家,晏青少时便被当成儿子养,如今更是乾昭第一位女将。
  “凯旋的队伍还在后面,我回得这样快,是因为等不及要见你。”晏青眉眼间皆是柔软的笑意,同往日英姿飒爽的模样判若两人。
  萧淮笑了笑,喝了一口茶,便不再说什么。晏青放下手中的茶盏,将胳膊支在茶几上,托着腮道:“萧淮,你没见过雪吧?我去边关打仗时,那里的雪下得大极了,树枝和房舍上全都落满了亮晶晶的雪,倘若落在人身上,头发和眉毛便一下子都白了……”
  晏青轻轻地说着,萧淮听得很认真。他从小体弱多病,年纪轻轻身体便一年不如一年,虽然贵为二皇子,但因着多病的身子,这些年过得很是艰辛。
  萧淮咳了咳,这时晏青说:“我从边关带了不少药材,你身体不好,要好好养。”说罢,晏青偏过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道:“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宫吧。”
  晏青只顾说着,并没有注意到萧淮的眼神不知何时暗了下去。
  晏青和萧淮的初遇是在乾昭十五年的冬天,那时晏青不过八岁。身为晏家的独女,再加上从小在枪刀棍棒中成长,晏青小小年纪就养成了张扬骄傲的个性。
  那是一次皇宫家宴,因为晏青的姑姑刚被封为熹妃,所以晏家也受邀赴宴。一阵觥筹交错后,实在无聊的晏青便从宴会上溜了出去。宫中的花园地形复杂,晏青玩了一会儿便迷了路,正焦急欲哭时,看到前边有一棵低矮的紫荆树,树上躺着一个少年。
  紫荆花开得艳丽鲜妍,少年白色衣衫上也落了不少花瓣,那一瞬,晏青只觉得世界仅剩了雪白、嫩绿、深紫三色,她有些恍惚。
  晏青早在先前就听闻宫中有个二殿下,打小便生得好看,可惜是个药罐子。望着少年肆无忌惮地翻身晒太阳,晏青心想,想必这人便是萧淮了。
  她毫不犹豫地爬上树,同萧淮挤在一处。无奈即将坐好时脚下一滑,她身体蓦地腾空便挥手抓住了一个什么物件,待到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后,她方才知晓,她把二殿下给生生拽了下来。
  萧淮坐起来,一边揉着肩膀,一边止不住咳,晏青赶忙问:“你没摔坏吧?”萧淮摇头,反问:“我没事,你摔得疼不疼?”晏青拍着胸脯笑道:“嘿嘿,沒事,我比较经摔。”闻言,萧淮扑哧一笑,眼神清亮得像是深夜中的月亮。
  后来,晏青在读书习武的空隙便会进宫去瞧姑姑,在姑姑那儿待上一会儿便吵着要去逛花园,因为在那儿总能碰见萧淮。而晏青那几年的记忆,无非就是如何讨好他。萧淮身体不好,不能习武弄枪,晏青就更加努力琢磨枪法和身手,以便进宫之后展示给萧淮看。
  紫荆树落花簌簌,少年眼底流露出由衷的羡慕,让少不知事的晏青误以为那便是喜欢。
  乾昭二十二年秋,年纪轻轻的晏青被昭帝派上战场。那时候她已出落成了一个美人,却以手段狠戾、融通兵法而名动京都。
  临行前一天,她又去找萧淮。见了面却什么也没说,只给了萧淮一块葛麻布料。大抵这天下,以一块布当作寄情之物的女子只有她一人了。
  那次出征,晏青迅速告捷凯旋。她回府后,来不及向爹娘请安便去找萧淮。见了面,晏青拿出一大包药材递给萧淮,见萧淮诧异地挑眉,晏青笑了笑:“你体弱多病,该多调养调养,可别什么时候便死了……”
  不料,这番自以为含情脉脉的话却让向来不动声色的萧淮,气得将晏青赶了出去。
  后来,晏青在一次战争中,身负重伤。她骑着枣红马,后背又中了几箭,却不敢有丝毫停息。她知道,萧淮的母妃在生下他后就去了,萧淮在宫中仅有二殿下的虚名,实则无依无靠。晏青早在年少时便想,她就是萧淮的依靠。她不能死,不能让萧淮无依无靠。
  晏青靠着这点信念一路飞奔,直至等到了援军。而这些小心思,萧淮怕是永远不会知道吧。晏青也不会讲,她只会同他讲在各地的所见所闻,而萧淮每次都认真听着,偶尔会心一笑。京都地处南方,冬日虽冷却从未下过雪,于是晏青便同他讲雪是一番怎样的风骨。
  “树木白了,房舍白了,头发白了,眉毛白了……走在雪里,人似乎一下子就变得白发苍苍。”说到这里,晏青挥手让小厮拿来一大包物件。
  不多时,她宛若一个寻常女儿家一般娇憨道:“萧淮,你同我过来。”   萧淮随她走出殿门,那一瞬间空中纷纷扬扬飘洒下无数白雪,它们落在晏青的发间,萧淮抬手捡过来一看,方知这不过是棉花。而此时此刻,霜华殿外到处都是飞白,屋瓦上铺了一层薄雪,枝丫上也落满了雪花。晏青道:“每每去北国边关,时常能看到大雪,那时候就想着一定要让你来看一看,似乎这样,我们就可以在雪里白头。”
  说这话的时候,晏青的眼神无比干净认真。可是萧淮的眼神动了动,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喃喃道:“你可知钟家的小姐钟毓秀?”不等晏青答话,萧淮道:“我很是仰慕她,若能陪她看这漫天白雪多好啊。”
  乾昭二十七年,昭帝驾崩。大皇子本应顺理成章地登上皇位,可已为大将军的晏青不顾禁令闯入宫门,拿出一封封信件,指证大皇子早有篡位之心。随后,晏青的父亲和没有子嗣的姑姑,举满朝之力拥立二皇子萧淮为帝,改年号为乾景。
  之后不久,景帝立晏家独女晏青为后,不日迎娶。
  大婚当日,萧淮来到晏青所在的昭仁宫。他掀起晏青的红盖头,明明是大婚,可他的脸上并无半分喜悦,淡淡道:“如你所愿了。”
  晏青勾起冰冷的笑意,她想起那日在霜华殿外萧淮的话—“晏青,你可知钟家的小姐钟毓秀?我很是仰慕她。”
  钟毓秀长得美,比美更出名的是她的才艺双绝,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平日里来往各家皆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那时候晏青同萧淮道:“原来你很仰慕她?”她顿了顿,嘴角浮现出苦涩的笑意,“那又怎样呢?殿下在宫中无依无靠,怕以后只能当个药罐子清闲王爷。但是依照大殿下的脾性,等他登基后,你觉得自己还能活几年呢?”晏青一点一点逼近他,在他耳边细声呢喃,“若殿下不想这般任人宰割,想要夺取帝位的话,那除了我你还能靠谁?”
  语毕,她得意地抽身,看着萧淮的面色一点一点变得骇白。
  乾景三年,景帝萧淮向已经贵为皇后的晏青提出要将钟毓秀纳进宫中。
  “好啊。”晏青勾起嫣红的嘴唇,“可是凭什么,你认为我会让钟毓秀好过呢?”
  萧淮额间似乎有青筋暴起,他怒极反笑:“好啊,好啊,什么时候这宫中竟是你晏青说了算?”
  晏青笑意柔软:“陛下忘了?这后宫一向都是皇后说了算啊。”语毕,萧淮如同泄了气一般,道:“你要如何才能让寡人娶她?”
  “娶?”晏青喃喃,笑意有些恍惚,“你竟然是要娶她。”她顿了顿,笑容艳丽得凄凉,“那你给我一个孩子吧。”
  萧淮闻言一怔,惊异地偏头望着身边这骄傲绝美的女子。从年少时起,她就整日跟在自己身后。他想起那时见她在花园里舞弄身手,他由衷地生出许多羡慕和渴望。于是萧淮问她:“你为什么喜欢我?”
  晏青没有回答,萧淮慢慢道:“你这样的女子,如同天上的星辰明月……”说到这,萧淮顿了顿,“你本不适合后宫……”
  乾景三年,景帝纳钟家之女钟毓秀为玉妃;乾景四年,皇后和玉妃先后诞下皇子,一时间宫中免不了热闹一番。
  那日,宫中举行家宴。宴毕,乳娘正要抱着大皇子离去,脚下冷不防踩到什么东西摔了下去,手中的婴儿也飞向空中。座上的晏青大惊失色,连忙不顾礼仪,腾空跃起接住了孩子。
  那是她和萧淮唯一的孩子啊。她抱紧了他,在所有人心惊胆战的目光里慢慢挺起身,紧接着便有宫女上前为皇后整理好服饰,却不敢接过她手中的皇子。晏青回过神,注意到玉妃眼底有晦暗不明的笑意一闪而过。
  钟家在朝中势力不小,眼下玉妃又串通乳娘打自己孩子的算盘。一直在后宫无所作为的晏青,开始仔细谋虑起孩子的未来。她向来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后宫那些下三烂的招数她从未碰过,可如今却不得不碰了。
  照例说,妃子应当日日向皇后请安,但玉妃自进宫以来从未向她请过安。她本不想同那弱女子计较,但今日看来那人并不如她想象的那般文弱。
  次日一早,晏青带着几个教习嬷嬷去玉妃宫中教她礼仪。皇上不在,玉妃只好乖乖跪下行礼,晏青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勾起艳丽的唇,怡然地让女官给她涂着蔻丹。约莫过了三个时辰,她才挥手让跪在下面的玉妃站起来,道:“本宫乏了,今日的教習且到这里吧。”
  玉妃惊疑不定地望向座前的皇后,适才想起,她不是别人,她是当年叱咤沙场的晏青。
  乾景六年,萧淮带玉妃和二皇子外出行宫散心游玩,路上玉妃的车马失控,连人带马摔落山崖,尸骨无存。
  晏青还记得那日萧淮是怎么来到她宫中的。他带着一身酒气,摇晃着她的肩膀:“你说,好端端的车马怎么会失控?”
  晏青慢慢听他问完,有一刻失神,继而平静道:“我的狠毒,陛下不是早就见识过了吗?”
  萧淮红了眼,青筋暴起,下一刻便掐住晏青的脖子:“你这个毒妇!”晏青反手一搏,骑坐在萧淮身上,仍旧是不惊不淡的语气:“论武力,陛下您远不及我。”闻言,萧淮像是泄了气,悲凉的笑容弥漫开来:“寡人身体欠安,需安心静养,不得诏,谁也不得来见!”
  晏青放开他,转身离去,走出殿门的那一刻,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他为了那个女子,这辈子都不打算见她了吗?
  萧淮依然躺在地上,翻了个身,闭上了眼睛,而后沉沉睡去,梦见和晏青初见的时候。
  花树锦绣,仿若烟霞。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张扬艳丽的小姑娘,她活蹦乱跳,舞刀弄枪,甚至还可以上战场杀敌,她可以做一切萧淮想做却无法做的事。他对她,是真的羡慕。每每看见她兴高采烈的样子,萧淮便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他曾听到父皇说要把京都晏家的晏青,许配给大皇子。是啊,她是如星辰明月一般的女子,他这个药罐子高攀不上。于是,萧淮将眼光投向了京都的大家闺秀钟毓秀。如此一来,萧淮便可以忽略心底那份自卑……
  次日天明,萧淮醒来看到晏青躺在他身侧,同样席地而睡。他心底一阵恍惚,竟以为他们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已然到了白头。可是他见晏青醒了,说出口的却是:“寡人这一生都不会原谅你。”之后,他便再也没有看过晏青一眼。
  晏青似笑非笑,起身穿衣漱口,偏头望着萧淮一步一步走向门外的日光里,直到再也看不见了。
  她回忆起年少时霜华殿外的那场大雪,可是那场虚假的大雪最终还是没能遂了她的愿,晏青曾以为的白首,只是她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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