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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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小明 1990年3月出生,居山东五莲,植物爱好者。张炜工作室学员。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散文》《天涯》《钟山》《作品》等刊。获第五届“人民文学·紫金之星”散文奖、第十届“万松浦文学”新人奖、首届全国打工文学奖等多个奖项。
  1
  天气尚冷。单位院子里,几棵竹子无力地立着。没有人来,这个值班的周末,异常冷清。手机里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是哥哥的,我想可能出了什么事。这么多年了,我们之间形成了某种默契,上班期间他从不给我打电话,给我打电话往往有重要的事情发生。心里慌了一下,猜测着各种事情的可能。我赶紧放下手中的报纸,专注地端着手机,这个瞬间,手机成了某种重要的载体,它是希望也是噩梦,我知道它将要告诉我一件重要的事情。
  单位的仓库里,存了一些过时的报纸,今天和同事准备收拾出来。每一张报纸都曾崭新过,就像人曾有过的青春。现在,它们安静地躺在角落里,默默忍受着阴暗与潮湿的腐蚀,默默地告别曾经辉煌的一切,是时候告别了。
  同事说今天闲着就把它们清理出来吧。从仓库到外面的车里,有三十米左右的距离,我们一人抱着一摞报纸,沉重而急促的步伐,不间断地晃荡在楼道的上空。报纸好像对这最后的时刻过于留恋,毕竟,蹲在角落里挣扎比离开这无依无靠的人间好一些。
  当放下手中的那堆报纸时,我听到了它们侥幸的叹息声,电话声打断了这一切。哥哥说“我们回去一趟吧”,听到这几个字我的心便紧了几分,平日里哥哥问我是否回去,首先要问一问我有时间没有,这次直接切入正题,显然是有重要的事情。我担心父亲母亲,父亲近几年动了几次大手术,脾脏切除,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我时常担心他突然害了什么病,让人猝不及防。而母亲,常年患有糖尿病,每日都要吃很多药丸,脆弱得很,也有可能出事。
  “发生什么事情了?”
  “三叔走了。”
  我的心突然松了一点点,不是父亲或者母亲的事,后来想想这种想法真是罪该万死。
  见到哥哥时,他一脸哀容,不知道该怎么接着开口。车上,我们沉默了很久,看着车窗外匆匆而过的树木和面孔,一片木然。树上没有任何叶子,远处的山,干干净净,不曾留下葳蕤过的痕迹。
  “怎么这么快?”
  “是,没想到这么快。”
  “家里人都通知到了?”
  “不知道,我们应该是最先见到他的。”
  上次见三叔,是在当地人民医院美其名曰“康复楼”的病房里,他们说进了那个楼,大都是希望不大的病人。病房里有三个人,婶儿站在地上剥香蕉,我进去时,三叔躺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婶儿,好像是在等香蕉,又好像是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妻子。
  婶儿笑了笑说,他还不知道,以为只是小毛病,过几天就好了,刚刚还吩咐我要把院子里的菠菜浇透,来年有得吃……
  我不知道怎么装下去,示意婶儿说话小声点,别让他听到。
  婶儿说,没事,他耳朵不行了。
  我努力走到他面前,半笑着说道,怎么回事你,怎么还住院了。
  我声音很大,其他病床的人都把脸转向我,我有些紧张,怕装不下去。他用手指了指耳朵,说,耳朵不好使了,听不太清……你怎么来了,快坐下。然后吩咐婶儿给我个香蕉。
  我没接。他又问了我一些琐事,我一一回答,那些话似乎只是短暂的经过我的耳朵,很快就忘记了。我实在演不下去,便走到婶儿面前,我看见她的眼睛里闪着一丝笑意,我知道她是装的,可是我只能跟着笑笑,什么也做不了。
  整个病房,极度压抑,陪床的人都知道结果,而床上的人皆心有生机。每张椅子上都曾经留下悲伤的身影,每个身影都在疾病中弱不禁风。我看到那些床皆是白色的、无邪的、恐怖的,它们就像一张还没涂抹的纸,富有多种可能,每个人看床,应该都是不同的颜色。没有希望的,看到的是黑色;心存侥幸的,是红色;能有恢复可能的,是绿色。那些床,躺过无数陌生的面孔,经历过无数次死亡与重生,在它们眼里,人都是过客,脆弱。
  这一次,轮到三叔了。不知道他眼中的床与天花板是什么样子,应该是充满生命力的吧,毕竟他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没想到的是,这一面,竟匆匆成永诀。
  一路,我与哥哥没有其他言语,在一场死亡面前,我们什么也不便多说。车子飞快,穿越无数重心事,阳光吝啬地照进车里,微弱,生怕让享受不到它的人留下什么话柄。
  2
  那个刚刚修缮不久的院子,再次静了下来,院子中央满满的冻蔫的菜。有些已经熟透,有些还在成熟的过程中,但是它们没人打理,也等不到春天了。
  所有门都开着,我没有听到那种过于悲情的号啕大哭,也没有看到被人挤满的院子,周围的一切被这个冬天包裹着,发不出声。十几秒后,我们进去了。父亲、三婶、小叔,还有已经离开的三叔,挤满了那间屋子。
  他们看到我,没有说一个字,这个时候,语言是极其乏力的。婶儿看到哥哥时,眼泪没有止住,大声哭了起来。她呜咽着说,昨晚上还好好的,还给他喝了点豆汁,今早上突然就走了。
  “安山通知了吗?”哥哥严肃又小声地问道。
  “通知了,最快明天上午赶回来,买了最快的飞机票。”
  随后,大家都把目光转向那张床,还有床上的人,没有人再说话。整个屋子黑乎乎的,一点微弱的阳光透过小小的木窗,进来,然后无力地照耀着床的一角,很小的一角。没有一米阳光能够照到三叔身上,也不会再有人间的任何事物光顾到三叔,这个冬天,注定是灰色的。当所有人反应过来时,一切已经远了。
  三叔全身被一塊青黑色的布盖着,只能通过起伏和凹凸看到身体的轮廓,这是一副已经离世的躯体,也是一个遭受了半世风雨消磨的肉身,苦日子甜日子都过完了,以后无论什么样的日子,都没了。
  哥哥没有表情,独自面对着三叔,很久没有说话,他的背影很深。我知道那是无数的难过和悲伤,很久,他用手擦了擦眼睛,又很久,才转过身来。我没有勇气看他的脸,我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无人可以替代,那是最后的告别,也是最无言的难过。婶儿拖着身子走出里屋,往堂屋的陶盆里添纸。在鲁东南一带,人离世到入殓期间,是要不停地烧纸,让远去的人一路有钱花,也让存留的人有件可以慰藉的事情做。   “先把寿衣给三儿穿上吧,越晚了越不好穿。”父亲说道。这几年,他先后送走了奶奶,送走了姥爷,送走了堂姐,送走了姥姥,送走了爷爷,送走了大伯,送走了许多再也回不来的人。他知道怎样相对体面地给亡者入殓,也知道怎样面对那些巨大的悲伤。但是面对三叔,这个与他关系格外亲密的人,他仍旧无法掩饰内心的情绪,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泪光,但我也知道,那些眼泪不会流出来。作为家里的老大,他知道这几天有很多事情要撑起来。父亲说,大家都不哭,婶儿心里刚平静一点,不要再带动她的眼泪了。
  小叔没有忍住,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又一个哥哥,没了。
  我看到父亲和小叔很艰难地把一件崭新的、青蓝色的寿衣往三叔身上穿,人走后,身体会变硬,所有关节都是死的,穿衣服极其艰难。父亲把三叔扶了起来,半跪在床上,小叔拿着新衣服认真地往三叔身上“套”。我不忍心看下去了,我把头扭向正在添纸的婶儿。
  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言语来安慰她,我只能蹲下来,跟她一样,不断地往那个盆里添纸。有些悲伤,你永远无法做到感同身受。火苗忽强忽弱地生长着,有时候看起来很有生命力,能够长很高,看起来根本不会熄灭,就像生病前的三叔,精力那么旺盛的一个人,谁也想不到会得这样不好的病。有时候火苗又很弱,一阵很细小的风,就能把它吹得摇摆不定,倒下去便很难再站起来,这恰好又是患病后的三叔,艰难地维持着生命,这段时间并不长久。我多么希望那些火苗能够持续地燃烧,哪怕它是微弱的,不起眼的,病怏怏的。
  一口崭新的棺赶做出来了,它被置于墙的一角,紧紧地挨着三叔那间屋子。它静谧无言,却又承载着巨大的喧哗,进来的所有人会先看到它,然后才是三叔,再后面便是巨大的哭声。
  人多了起来,有血亲的都来了,很多人多年不见了,这个世上的久别重逢,要么是大喜,要么便是大悲。此时,寒暄也是冷漠的,不能带有丝毫的笑意,毕竟这不是一个让人喜悦的日子和场合。
  我的村子很小,三十二户人家,每一户都很熟悉,无论谁家发生了大事,几乎都会去凑一凑场,这样特殊的日子,自然有最多的人前来。我知道他们大部分是带着悲伤而来,也有几个,是来随便哀悼的。三叔做过支书,风风火火那几年并没有给村子留下太大业绩,出走这几年,村子里的路和桥早都把他忘记了。这一生,谁没走过几座不错的桥呢?其实他就是个普通人,不是什么焦裕禄孔繁森。
  “是好木头的吧?”
  “是,是。”
  “他三叔生前爱面子,走了也要体面些。”
  “是,是。”
  送棺的人走后,屋子里的人便多了,他们赶着来见三叔最后一面,而此时的三叔已经穿好了新衣裳,面部以上露着,其他部分仍然盖着一块青黑色的布。我看到他的嘴巴是微张开的,面色青白,走的时候应该没有什么痛苦。三叔躺在那张床上,动也不动了,好像走得很干脆,对这个世界没有过多眷恋。他头顶的天花板比较狭窄,但是天花板头顶的天空,那么巨大。天花板以下,墙壁上贴满了旧报纸,它们日期不一,就像人的生命,有长有短。那些文字,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使得这间本就狭小的屋子,格外令人窒息。我不知道该把目光放在哪里,许多旧新闻便纷纷涌入,绝大多数消息过时了,没人记得。我知道三叔也是这样,一段时间后,会被大多数人忘记。
  很快,他的脸被一块布遮住了,其余部分裹在被子里,只能模糊看到一个人的形状,静静地待在那里,什么也没继续发生。那个位置,属于过很多人,曾留下无数的记忆与话语,也曾有大片大片的阳光洒进来,有窗外的鸟鸣和冬天的雪光一一映射,如今,此时此刻,它只属于三叔。可是,床那么小,怎么装得下三叔的一生。我看到之前凌乱的挣扎着的床单,全部舒展开了,有一部分,自然地垂下床,仿佛是通往地下,也仿佛是在给三叔指引路径。
  3
  女人们在忙着扯麻布,这同样是一件可以释放悲伤的事情,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麻布的撕扯声,成了另一间屋子的 “主旋律”。这个过程需要两个人一起才能完成,一人捏紧麻布的一端,另一人把麻布拉直,剪刀剪开一条小缝,然后顺着缝隙,把剪刀送到另一端。剪刀轻快地划开整条麻布,白色的粉尘在空气中弥散,好像在做最后的告别,又好像是在重新创造新的世界。
  不用区分哪块布是谁的,悲伤会降临到每个人的头顶,尽管它可能不均匀,但是谁也少不了。很长时间里,鲁东南一带,有人亡故,麻布除了在丧事上用,事后还有很多其他的用途。那是一个物资相对缺少的年代,这些麻布往往会被女人们拆分,有的成为桌布,有的被缝成袋子,有的做成包袱,总之,它不会被扔掉。在我的童年记忆里,白色充斥了很久,所以有很多年,我不认为白色是悲伤的颜色。而此时此刻,白色成了这间屋子、这个院子、这个头顶上的天空里,最无情的颜色。某个瞬间,我甚至可以确定,斜照进屋子的阳光,也是白色的,它们静止不动,似乎在竭力凝固这一屋子的悲伤。
  纸人、纸马、纸车、纸花、纸钱,各种各样纸做的事物挤了进来,它们的颜色不一,大小不一,每双注视它们的目光,也不一样。这一天,注定被各种纸包围着,有一部分在燃烧,从火盆里熊熊不止,那些火苗,在一点点地吞噬着这个冬日里的温度。没人说破,纸做的东西,都是假的,从来都是。
  我的堂兄安山,我三叔唯一的儿子,远在乌鲁木齐,最快最早的飞机,也不能在当天赶回。于是,这一夜,我们要守灵。没有一个合适的话题,也没有什么理由正當的事情可以做,在这样一个严肃的夜晚,我们围坐在屋里,久久地,什么也没说。夜是难熬的,同时你必须保持一副严肃的表情,不能过分难过,因为会把这份难过传染给婶儿,也不能不难过,因为这不是令人开心的日子,要对亡者保持足够的尊重。
  火盆里要不断地添纸,不能让西去的路上少了钱花。在这个很小的山村,每逢有出远门的,家里都会多给点零花钱,“穷家富路”,母亲从小就告诉我这句话。只是三叔这一去,再也回不来了。我们能够表达的就是,不断地烧纸,尽量多的,别让他在那个世界饿着冻着累着,但愿在那个世界,他能够战胜病痛,获得重生。   时间走得很慢,无论我们怎么熬,怎么忽略,怎么去一秒秒地数,天就是不亮,好像要等很久、很久。父辈们开始简单地讨论一下家常,说一说地里的收成,说一说今年村子里少了谁,但是不管怎么绕开话题,都会回到三叔身上来。
  中学的时候,我寄居在三叔家,他租住的房子本来就很小。用有限的空间,他开了一家没有招牌的小餐馆,主要针对工地的打工者和对面学校里的学生。他做饭很好吃,也干净,来的人不少,他总是把“咸中有味淡中鲜”这句话挂在嘴边。这是他的做菜之道,也是他的人生哲学。这一生,他几乎每时每刻都乐呵呵的,看不到任何委屈。有一段时间他新上了一道菜,羊杂汤,每天有这个菜的时候,他就给我盛上满满的一大碗,我不好意思吃,总是拒接。他就端着那碗汤送到我的屋里,那段路不近,有十几米远,他总是很平地端着满满的一碗汤送到我那儿,一点也不会洒。那汤很热,我用手都接不住,我知道他肯定烫坏了。他笑着说,皮厚,不疼。
  不知道他离开前的最后一天,有没有疼过。
  他和父亲的感情很好,那几年,他几乎代替了父亲的角色,关心我的学习,照顾我的生活,给我零花钱,送我吃的,看着我从高中考进大学。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等将来长大了,要像孝敬父亲一样孝敬三叔。现在我长大了,可是三叔,你怎么就等不了了。
  大家抬着他,很小心地挪下床,尽量保持原来的姿势,不敢有丝毫看似不敬的动作和表情,这个动作几乎有一半人是跪着完成的。然后是出屋子,进棺。那个比屋子更加狭窄的地方,安放了三叔最后的长夜。婶儿异常平静,她既没有帮忙也没有小声哭泣,她就在那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似乎是最后的告别。
  天很快就黑了,众人散去,留下的是至亲。又几个小时后,女人们也散去,在鲁东南一带,女人是不能守灵的。人越来越少,基本的寒暄都挤不出来了,这样一个悲伤的夜晚,任何言语都显得多余。父亲小叔和几个男人选择抽烟,尽量多地抽烟,一根又一根,忽明忽暗的烟头,让我想到后半夜不断咀嚼的牛,委屈和心酸只在无人的时候不断反刍。屋子里烟雾缭绕,它们的流动毫无规律,就好像腹中的难过,滚来滚去,毫无章法,疏导是无效的。
  他们最终选择用扑克熬过这长夜,他们找了四副很旧的扑克,六人围坐,没有开场白,几分钟便把扑克分到了各自手里。这是一场没有笑声的“玩乐”,那些扑克,那些纸,一张张地挥舞在夜里,搅动着墨一样的世界。
  昏暗的灯影下,一群矮小的影子,无力地簇拥在一起,它们跟那些纸一样,用旧了,用累了。
  我几乎听不到他们谈论什么,但我能看见黑夜的忧伤。
  4
  安山回来了,我遥远的堂哥。乌鲁木齐到山东,越过无数悲欢离合,然后轮到自己。我无法知道在那架小小的飞机上,这漫长的几千公里,他当时的内心在经历着什么样的痛苦。有无数的崇山峻岭,也有无数的冰雪寒风,匆匆而过,飞机很快,好像一下子就可以越过所有的、不想面对的又无法接受的悲剧。男人的眼泪,很少让人看到,他回来的时候,我同样没有看到。我甚至不敢面对他毫无表情的脸,我知道他的难过更大于我,这种克制的悲伤,是无法比拟和描述的。
  我没有看到他和婶儿四目相对的时刻,又有谁能够想到,这种久别重逢,竟然是因为失去了一个最重要的人。婶儿哭了,那种压抑了很久终于肆无忌惮地哭,那种三个人相依为命变成了两个人相依为命的哭。
  一下子,很多人的角色开始变化,堂哥回来后,他变成了整个事件的主角,他要把这个事情做好,安慰难过的母亲,安排丧事的顺序,安置毫无温度的父亲。也许这是他第一次面对如此大的葬礼,第一次送走一个至亲的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连最基本的寒暄,也不敢跟他说,显得虚伪。在一个几乎所有人都比我年长的群体当中,我变得微不足道,想做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做起,我只能把目光从一个人转到另一个人,从一个物件转到另一个物件,从地面到天空,从生到死,我看到那些微弱的尘埃,因为一个人的离去而变得克制,他们飞得很慢,几乎均匀地落到了每一个人的身上,活着的,死了的。
  我把目光,放到更加开阔的院子里,那个院子,是在三叔回来的当天开始打理的。婶儿种上了各种各样的蔬菜,也种上了樱桃树、杏树,还有许多小花,本来不算小的院子,很快便被它们填满了,那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样子。有一种植物我是不认识的,看起来像某种蔬菜,但是它的叶子颜色比较深,透着一副神秘的样子。那时候的三叔身体还比较好,天气好的時候会扶着墙在院子里站一会儿,他看到的蔬菜,和我们看到的是一样的,他看到的天空,或许和我们看到的不一样。包括婶儿,他们都曾经对这片小小的菜园,给予各种各样的希望,幻想着那两棵果树结果时的样子。三叔甚至曾经因为村头那块地要种什么庄稼和婶儿吵了一架,我知道婶儿是不反驳的,这一生,她极其忍让。
  直到后来,三叔的病越来越重,婶儿开始给他尝试各种各样的药方,院里那种神秘的植物便派上了用场,她采摘它的果实,熬成汤给三叔服下,他们说那是一种很有效的止疼药。我也终于见到了它开花时的样子,那么妖娆,那么旺盛,好像什么都不能把它打倒。婶儿采摘的时候,它流出了眼泪,绝大部分都沾到了她的手上,几乎没有滴到地上。大地并不是无限包容的,比如无法包容一个年仅五十多岁的癌症患者。
  终于在这阳光微弱的一天里,那个院子里所有的、曾经欣欣向荣的蔬菜,被众人一一践踏,本来平整的松软的菜园,一下子布满了各种各样悲伤的脚印。那两棵小小的果树,也不知道因为什么被人折断,有一根断枝还微弱地与主干连在一起,它们也曾想过在春天绽放,只是不能了,再也不能。
  5
  最后的仪式,随之开始。堂哥捧着他的牌位,走在最前面。那段路,一半是水泥,一半是泥土,就像三叔短暂的一生,鲜亮过,也灰暗过。后面跟了一群人,从上到下都是白色,分不清谁是谁,这样一群伤心人,哪张面孔属于谁已不重要。他们低着头,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向村外的路。纸马、纸车、纸冰箱、纸电视、纸钱……各种各样的纸走了出来,它们很轻,每次出场却又显得十分严肃,它们的消失,将与亡灵一样,隆重而短暂。   你会看到各种各样的灰尘在空气中弥漫,有些大块的纸灰扑到人们脸上,谁也不敢掸去,每个动作都要克制,约定俗成的。有人领哭,往往是女人,嗓门大一点的。
  其实不需要领哭的,“送汤”的队伍,每个人都很悲伤。只是如果没有足够大的哭声,会被人笑话。领哭的人,必须放声地哭,带动着大家的悲伤。这种哭,是略带夸张的,毕竟不是每个人哭的时候都会号啕,似乎也需要这样一个氛围,才能保证对亡者最大的尊重。
  胡朴安在《中华全国风俗志·山东·济南采风记》中提到了“送汤”的过程:“丧礼颇近古。初弥留之际,即著内外裳衣。始死,孝子披发至院心,呼其亲而号,曰‘上西南’,谓之指路。三声后,擘踊大痛……哭踊毕,用瓦罐盛米汁赴土神庙,呼其亲而遍洒之,谓之送汤。三日后止。”
  许多年后,这传统在鲁东南的小山村里仍在延续。先是送汤,后是磕头,平辈和晚辈们都要磕,分三次,在牌位前磕三个,敬酒;后退一步,再磕三个,敬酒;再后退一步,磕三个,敬酒。两边的家属,不停地陪磕。
  年长的把米汤倒在地上,把酒和供菜倒在地上,把三叔的一生也倒在了地上,很快它们就消失了,我知道它们再也不会回来。
  堂哥站在事先准备好的桌子上,竖起扁担,面向西方。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脸,此时此刻,那张脸已经布满泪痕。有个年长的爷爷,口中喊着指路的唱词,他说一句,堂哥重复一句。
  “你放心走啊。”
  “大,你放心走啊。”
  “你捡大路走啊。”
  “大,你捡大路走啊。”
  “你向西走呀,别回头啊。”
  “大,你向西走呀,别回头啊。”
  …………
  扁担笔直地站在堂哥手里,它用力向桌子敲了三下,急而短促,此后,此生便再也不发声。
  纸马、纸车、纸人、纸花、纸冰箱……都一一烧掉了。有些酒要浇到火上,还有一些花生和馒头,火熄灭的时候,人们从灰烬中挑出一些,吃掉。尤其小孩,乡下的说法,吃了这个对眼睛好。
  回到院子,开始做最后的告别。我举着幡走在前面,堂哥捧着牌位,那牌位插在一块齐整的萝卜上,三叔的名字干干净净地在上面,没有任何生机。女人们边走边哭,这一路,是不能断哭的。我不敢回头,生怕看见那一大片的悲伤。
  我隐隐感受到,身后巨大的白,在缓缓地移动,它们推动着这个世界走向尽头。男人们在做重要的事情,四个关系最亲近的抬棺,包括父亲,把三叔最后的重量放在了肩上。他們这辈子都没有如此小心过,因为他们知道,每一步都是在永别。
  三叔,这以后的路,要你自己走了。三叔,你再也看不到我们了。
  哥哥头顶着一个陶盆,爬上岭后,狠狠地摔了。必须摔碎,这一生,就此打住,路到此为止。摔盆的时候,大家都停了下来,进行一个简单的仪式。剩下的,就是入土了。每个人都添几下土,每个动作都要虔诚,这是我们能为亡者做的最后的事情。
  我知道三叔走远了,在陶盆摔碎那一刻,就已经走了。婶儿在坟前埋了一棵葱,说将来的后代聪明。随后她又埋了一个收音机,我问这是否有什么说法,她说,没有,只是生前你叔喜欢听。
  四十多分钟后,我们围着一堆厚厚的黄土正反转了三圈,磕起长头,说了声走好。
  那时候,夕阳没沉,尚立头顶,时而闪着光。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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