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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荣这个狗日的！
黄金荣是他的老板，虽姓黄，但不叫金荣。李奇这么骂他，是他在他们这座城市和黄金荣扮演的角色相似。慑于他的狠辣，李奇只能于心里骂。公开骂，怕传到了他的耳里，被他弄得生不如死。藏在心里骂，李奇又觉得不解恨。于是，他决定去李稀那里骂。李稀也总骂黄金荣，想骂了，就把他找去，让他听他骂。
李稀是他的同姓兄弟，一个村子里的同姓兄弟。到这座城市时，本想都在黄金荣的手下做事的。想想，干那些打打杀杀的事，哪一天两个人都被人打伤，或是打死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就金刚锤，结果是他到了黄金荣那里，李稀在北埠开了个杂货店。
李稀的杂货店，开在北埠的市场里。李奇走到市场的入口，看到黄金荣和他的手下们正在李稀的杂货店门口，李稀把一条红颜色的烟往黄金荣的怀里塞。那应该是一条大中华？李奇想。想着，心里直叫怪，李稀怎么能往黄金荣的怀里塞烟呢？李稀恨黄金荣，恨不能一刀捅了他。
李奇带着这个芥蒂，等黄金荣和那些人离去后走近李稀。李稀见了他，揣上一瓶酒，用塑料袋装些花生米，牛肉干，油炸小鱼之类的食品，把店交给看店的小姑娘，和李奇走进后面的出租屋。出租屋很小，一张单人床，一把凳子，一个简易写字台也当饭桌。李稀让李奇坐床上，开酒瓶时看眼李奇的手臂问，好些啦？李奇就借题发挥：好他娘的个屁，黄金荣他妈的狗日的……
李奇的手臂是在为黄金荣拼命时，被对方的斧子削去的。
李稀赶紧把耳朵贴着门听听，对他一嘘说，房子不隔音，声音小点。又说，我听你的不骂黄老板了，你怎么反而骂上了……
李稀骂黄金荣，是为交保护费的事，黄金荣收别人一百，却要他两百。敢怒不敢言的李稀只好把李奇喊来，关起门和李奇喝酒、骂。李奇没残时是黄金荣的干将，行的就是收保护费的勾当，就总是劝李稀消点气；还找理由开导他说，兴许是你刚来，时间长了，也许就跟别的人一样了，两百就两百吧，也不过就多百把块钱，咱们总不至于为这百把块钱，就把他当仇人，结这么个仇人……
和李稀每次被劝一样，李奇也尽情发泄，拍着桌子说，骂他是轻的，可惜老子没本事揍他了！他要老子们给他玩命时，说好的有个三长两短，他会够意思，养着老子们的，老子这才残了不到一年，这个月的工资他就开始打折扣了，总共一千多元钱，一下子就少了老子两百……
李稀把倒好的酒送到他的嘴边，打断他的话说，喝酒喝酒，消消气。李奇用左边的好手推开到了嘴边的酒，瞪一眼李稀说，你是真心敬我酒，还是用酒堵我的嘴巴？李稀说，啥意思？眼珠子转转说，你让我说啥好呢，就算我堵你的嘴巴吧，你火气这么大，我再顺着你的话说，不是给你火上加油，不是害你！我火大时，你也不是经常这样劝我……
李奇自然想起李稀往黄金荣怀里塞烟的事，也打断李稀的话说，可我从来没有用酒堵过你的嘴，你今天的劝好像也与我对你的劝两回事……李稀说，什么两回事三回事。李奇说，你敢发誓，敢说不是两回事？你敢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刚才往黄金荣怀里塞烟是怎么回事？
李稀的脸一红，有些尴尬地哦了一声，很不自然地笑笑说，原来你是为这事，你看到了，我也就不瞒你了，你来前，黄老板他们已收完了别家的钱到了我这里，头一次和他面对面零距离接触，我见他笑着冲我点点头，我也笑着对他点了点头，并试探性地对他说，别人一百，我是不是也该一百了？你是知道的，为这事我没少与他的手下扯。你知道人家黄老板怎么说？没事似的一笑说，一百就一百吧！真的只收了我一百……
李奇说，所以你就回敬他一条八百元钱的大中华？你真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说着，脸沉得像一块冷冰冰的黑铁板。
李稀望一眼李奇的脸，先是一阵愣怔，后扑哧一下笑。李奇说，你还笑得出来，有什么好笑的？李稀说，我笑我们俩是什么时候换了个位，你变成了我，我变成了你，此前哪一次不是你劝我，哪一次你劝我我不是如你今天这样……今天反而是我劝你……你还是学学我吧，每次我被你劝后，听你的往开处想，往开处想确实比想不开好，你想想，你残疾了一年，人家黄老板一直是一个子儿也没有少你的，这个月也许人家有什么特殊情况，也许是手头紧了些……
李奇无法再听李稀说下去，手一挥，怒气冲冲地打断李稀的话说，去你的吧……站起来就往外走。外面风大，被风吹着走了一段，眉毛慢慢皱起来想，还真是的，今天自己所扮的角色就是过去的那个李稀，过去的那个李稀今天却扮演起了那个总是劝他的李奇……自己怎么一下子就和他换了个位置？自己究竟是李奇还是李稀？
着了道儿
从棋牌室出来，老和坐在外间的离退休办公室喝茶，他冲我笑笑说，怎么，跟我一样了？我一愣，说，什么跟你一样？我才不跟你一样！你是没人和你玩，我是来晚了，他们角够了。他说，一样一样，都是没人玩，要不，咱俩玩。我说，跟你玩？跟你能玩啥？他说，喝茶说话。又说，我这里有上好的箭茶……说着，一只手拿起他的玻璃瓶茶杯晃着给我看，一只手伸进口袋里。
我们退休的，好像约好了似的，来这活动中心，都是拿个玻璃瓶茶杯，里面放的都是家里最好的茶叶，有比的味道。他杯里的茶叶，确实好，一个一个的，又肥又壮。我不说一片一片一叶一叶而说一个一个，是那些茶叶在他的杯子里像一个一个的虫子一样站着，一晃荡争先恐后的……见我眼睛一亮，他口袋里的手拿出来一个小塑料包向我伸过来。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接过来说，恭敬不如从命，咱也来享受一下厂级的待遇。
说着我就直奔开水器，把我的茶倒进垃圾桶，把他的茶叶塞进杯子冲上水。他于我的背后说，被我猜着了吧，你们这些人小肚鸡肠，还在为那些陈芝麻烂豆子计较，你们都不跟我玩，我就知道你们一定是为那些陈年旧事。我说，你说谁小肚鸡肠？你猜着什么了？玩这个词儿也是讲究兴趣相投，门当户对的。他说，你看你看，你还说不是小肚鸡肠，你所谓的门当户对，不是明摆着在说，你们都相中的那个厂级的位置，争来争去的，最后让我坐上了……
我被他噎着了，又有着了道儿的感觉。着了他的道儿，是我们总在背后说他的话。他和我们一起，都是从厂子弟学校毕业下乡回厂当工人进工大毕业后又一起当科长的同学。我们中的一部分人在书记手下当科长、支部书记，一部分人在厂长手下当科长、车间主任。他当的是两办主任——厂办主任、党办主任。厂长和书记屁大个事都非争个你输我赢，我们各为其主，在厂长手下的帮厂长，在书记手下的帮书记。书记就不喜欢厂长手下的那帮科长车间主任，厂长也不喜欢书记手下的科长支部书记们。只有他，书记厂长都喜欢。我们就说他是个工于心计，见风使舵的货。尤其是失意时，我们总忘不了怀疑，是着了他的道儿。 我冲完茶，不好马上走，就在他的对面坐下，喝了一口他的茶。他说，比你那茶怎么样？我说，这还用说，级别差距，我那茶自然不能与你的相比了。他说，给你好茶喝，不是叫你日诀我的，你们冤了我一辈子，现在退了我可不再被你们冤。我说，我们冤你什么了？你有什么冤的？我们科级退休，你退时却是处级……他说，冤。说着，扭开盖子喝口茶。
我也喝口茶，茶还没咽下去，他说，说实在的，这一辈子，你们哪一个都比我活得快活，你们想说就说，想骂就骂，说错了骂错了有人护着你们，只有我，成天像个裹脚婆婆，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担心有哪天弄不好得罪了厂长书记中的某一位，被他们勒令下课。就这样，你们碰到了不高兴的事，还骂我工于心计，是着了我的道儿。他又喝一口茶，问我说，还记得那次说长江的宽度吗？
能不记得吗！就是那次以后，他一步登天的。那次的会上，厂长说，长江有五里路宽，书记说有七里路宽。我们有的就说五里路宽，有的说七里路宽。书记和厂长同时说，还是请我们的两办主任来回答这个问题吧！他的回答是，长江涨水时七里路宽，平时五里路宽。厂长和书记同时一拍桌子，对他翘起大拇指说，博古通今，是个人才……
老和突然变得一本正经地说，也许你们谁都没有想到，那个答案是书记和厂长告诉我的。还有你们谁都没有想到的是，那时候他们已经和解了。你们不相信他们会和解，所以各为其主，希望从中得到好处。我却相信，因为他们本是很要好的师兄弟，争输赢只是性格问题。我也就按我的想法当裹脚婆婆。果然的，船到码头车到站后，他们一顿酒一喝就前嫌尽释了。在他们坐在一起商讨接班人时，你们都被骂了，骂你们一根筋，差点使他们失去了和好的机会……
老和再喝一口茶，说，那个长江有多宽的题，就是他们一起出的考题。那是个有关江夏某知县的典故，当时的湖广总督与巡抚不和，抬杠时一个说长江宽五里，一个说宽七里，涨水七里平时五里是那个知县的话。既是考题，当然是对大家的，谁答对了考虑谁上是他们端在手上的一碗水。可他们又说，两办主任连他们两个叫驴都能摆平，往后和谁做搭档都会让对方很舒心……私下里，他们以开玩笑的方式分头把答案告诉了我……
我说，你说的是真的？他站起来往外走去说，当时人已去了马克思那里，信不信由你们。我跟你说这些，只不过是想告诉你，你们不是着了我的道儿，也不是着了别的什么人的道儿……我沉思着说，依你这么说是着了我们自己的道儿？说完我抬头，他已到了门外。
朝 向
有个叫杨蒲的人，要来当副厂长，厂长叫我张罗欢迎会。
我这个厂办主任，可说是三朝元老了，厂领导来来去去，欢送会开过不少，欢迎会却是第一次，还是为一个副职开欢迎会。厂长叫我会场放在三楼会议室，这可是厂里最宝贝的会议室，厂长办公会议都没舍得在里面开过，只有上级领导来了才启用。还要我在墙上拉一道“欢迎杨浦副厂长”的横幅，通知全厂的中层干部一个不漏地出席会议。
会刚开过，围绕杨蒲副厂长说事的多个版本就出来了，归结为两类：杨蒲副厂长是上面下来的人，后台过硬，连王者风范（现厂长的浑名）也不得不忌惮；杨蒲副厂长四十岁过点，王者风范已年过半百，百分之百地是来接替厂长的，机械厂要改朝换代了。
职工们喊自己的厂长王者风范，一是厂长他姓王，一是他确实具备这四个字的含量。我们这个厂过去是个老大难单位，几届领导谁都没有搞好过。王者风范调来后，三脚两拳就让厂子变了样。三脚踢的是三个最牛的科长，三个牛人平时牛惯了，对厂长不服、顶牛，还想反踢厂长。他们的后台——两个副厂长出面合稀泥，王者风范就把两拳捅向了他们，把他们拱出了机械厂，把三个牛人的职给免了……
机械厂要改朝换代，王者风范秋后蚂蚱了。一些以前成天在厂长面前屁颠屁颠的人，去了杨蒲副厂长那棵未来的大树下。杨蒲副厂长喜欢喝酒、唱歌、搂着女人们蹦蹦嚓……那些人就利用手中的权力投其所好，消费的费用多了，杨蒲副厂长就大笔一挥让拿到厂财会科想办法。很讲原则的财会科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厂里过去花大力气打造的科学管理体系，大有大势去矣之嫌。
这一来，让很多人忧和恨，忧：千里大堤溃于蚁穴；恨：一颗老鼠屎坏一锅粥。他们大多是各系统骨干、工程技术人员，也有和我一样的中层干部。他们要我找厂长进言，说说厂长，他的放任，是对厂子不负责任，对自己不负责任，对我们这些支持他工作的人不负责任……他们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不计后果地走进了厂长室。
厂长以前是面朝门而坐的，现在是背对着门，给人眼不见心不烦的印象，给人放任的印象。我敲敲门，他头也不回地说，请进。我进了，喊了他一声厂长，他虎起脸说，你什么时候也跟我变得生分了？他话里有话，我也就直截了当地说，这可是厂长您让我们生分的……他哦一声说，此话怎讲？我说，同志们说，厂长是对厂子不负责任，对自己不负责任，对我们这些跟着您以厂为家的人不负责任……他又一次打断我的话说，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我被他问住了，怎么办？同志们没教我。我想了想，说，把他弄走，或者干脆打报告免了他！他转过身把门关实，笑笑说，我可免不了他，我打报告免他，返回来的说不定就是免我的决定，他是上面派下来的人，下来前可是前任市长的秘书……有后台就真的那么可怕？我还想说，厂长，您这顶乌纱就真的那么重要……
这话我没敢说出来。可从此后，我干什么事情都心烦意乱，真让杨蒲当上了一把手，别的不说，我这个前任的大管家还能有好日子过？到市里办事，我瞅空钻进了组织部。分管人事的部长听我反映了情况，说，你先回去吧，你反映的情况，大家反映的情况我们都会认真对待的。
大家也反映了……我迫不及待地回厂，迫不及待地往厂长室。走到门口，见厂长把办公桌调了过，面又朝门了。我一怔，于心里偷偷地笑了一下，装做什么事也没有地掠过他的门口。回到我的办公室，喝着秘书递过来的一杯茶，我于心里庆幸——那天想说厂长的那句话幸亏没有说出口。
随后有消息传出，副厂长杨蒲要调走了，王者风范要第二次开杀戒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办公楼后面的花园里和人说梅。厂里的这棵梅树，年内第二次开花，开的花还特别大、香，引来了许多看热闹的。梅开二度，而且还是开在我们这个又一次起死回生的厂里。大家说这可是爆炸性新闻，我笑了笑。
黄金荣是他的老板，虽姓黄，但不叫金荣。李奇这么骂他，是他在他们这座城市和黄金荣扮演的角色相似。慑于他的狠辣，李奇只能于心里骂。公开骂，怕传到了他的耳里，被他弄得生不如死。藏在心里骂，李奇又觉得不解恨。于是，他决定去李稀那里骂。李稀也总骂黄金荣，想骂了，就把他找去，让他听他骂。
李稀是他的同姓兄弟，一个村子里的同姓兄弟。到这座城市时，本想都在黄金荣的手下做事的。想想，干那些打打杀杀的事，哪一天两个人都被人打伤，或是打死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就金刚锤，结果是他到了黄金荣那里，李稀在北埠开了个杂货店。
李稀的杂货店，开在北埠的市场里。李奇走到市场的入口，看到黄金荣和他的手下们正在李稀的杂货店门口，李稀把一条红颜色的烟往黄金荣的怀里塞。那应该是一条大中华？李奇想。想着，心里直叫怪，李稀怎么能往黄金荣的怀里塞烟呢？李稀恨黄金荣，恨不能一刀捅了他。
李奇带着这个芥蒂，等黄金荣和那些人离去后走近李稀。李稀见了他，揣上一瓶酒，用塑料袋装些花生米，牛肉干，油炸小鱼之类的食品，把店交给看店的小姑娘，和李奇走进后面的出租屋。出租屋很小，一张单人床，一把凳子，一个简易写字台也当饭桌。李稀让李奇坐床上，开酒瓶时看眼李奇的手臂问，好些啦？李奇就借题发挥：好他娘的个屁，黄金荣他妈的狗日的……
李奇的手臂是在为黄金荣拼命时，被对方的斧子削去的。
李稀赶紧把耳朵贴着门听听，对他一嘘说，房子不隔音，声音小点。又说，我听你的不骂黄老板了，你怎么反而骂上了……
李稀骂黄金荣，是为交保护费的事，黄金荣收别人一百，却要他两百。敢怒不敢言的李稀只好把李奇喊来，关起门和李奇喝酒、骂。李奇没残时是黄金荣的干将，行的就是收保护费的勾当，就总是劝李稀消点气；还找理由开导他说，兴许是你刚来，时间长了，也许就跟别的人一样了，两百就两百吧，也不过就多百把块钱，咱们总不至于为这百把块钱，就把他当仇人，结这么个仇人……
和李稀每次被劝一样，李奇也尽情发泄，拍着桌子说，骂他是轻的，可惜老子没本事揍他了！他要老子们给他玩命时，说好的有个三长两短，他会够意思，养着老子们的，老子这才残了不到一年，这个月的工资他就开始打折扣了，总共一千多元钱，一下子就少了老子两百……
李稀把倒好的酒送到他的嘴边，打断他的话说，喝酒喝酒，消消气。李奇用左边的好手推开到了嘴边的酒，瞪一眼李稀说，你是真心敬我酒，还是用酒堵我的嘴巴？李稀说，啥意思？眼珠子转转说，你让我说啥好呢，就算我堵你的嘴巴吧，你火气这么大，我再顺着你的话说，不是给你火上加油，不是害你！我火大时，你也不是经常这样劝我……
李奇自然想起李稀往黄金荣怀里塞烟的事，也打断李稀的话说，可我从来没有用酒堵过你的嘴，你今天的劝好像也与我对你的劝两回事……李稀说，什么两回事三回事。李奇说，你敢发誓，敢说不是两回事？你敢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刚才往黄金荣怀里塞烟是怎么回事？
李稀的脸一红，有些尴尬地哦了一声，很不自然地笑笑说，原来你是为这事，你看到了，我也就不瞒你了，你来前，黄老板他们已收完了别家的钱到了我这里，头一次和他面对面零距离接触，我见他笑着冲我点点头，我也笑着对他点了点头，并试探性地对他说，别人一百，我是不是也该一百了？你是知道的，为这事我没少与他的手下扯。你知道人家黄老板怎么说？没事似的一笑说，一百就一百吧！真的只收了我一百……
李奇说，所以你就回敬他一条八百元钱的大中华？你真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说着，脸沉得像一块冷冰冰的黑铁板。
李稀望一眼李奇的脸，先是一阵愣怔，后扑哧一下笑。李奇说，你还笑得出来，有什么好笑的？李稀说，我笑我们俩是什么时候换了个位，你变成了我，我变成了你，此前哪一次不是你劝我，哪一次你劝我我不是如你今天这样……今天反而是我劝你……你还是学学我吧，每次我被你劝后，听你的往开处想，往开处想确实比想不开好，你想想，你残疾了一年，人家黄老板一直是一个子儿也没有少你的，这个月也许人家有什么特殊情况，也许是手头紧了些……
李奇无法再听李稀说下去，手一挥，怒气冲冲地打断李稀的话说，去你的吧……站起来就往外走。外面风大，被风吹着走了一段，眉毛慢慢皱起来想，还真是的，今天自己所扮的角色就是过去的那个李稀，过去的那个李稀今天却扮演起了那个总是劝他的李奇……自己怎么一下子就和他换了个位置？自己究竟是李奇还是李稀？
着了道儿
从棋牌室出来，老和坐在外间的离退休办公室喝茶，他冲我笑笑说，怎么，跟我一样了？我一愣，说，什么跟你一样？我才不跟你一样！你是没人和你玩，我是来晚了，他们角够了。他说，一样一样，都是没人玩，要不，咱俩玩。我说，跟你玩？跟你能玩啥？他说，喝茶说话。又说，我这里有上好的箭茶……说着，一只手拿起他的玻璃瓶茶杯晃着给我看，一只手伸进口袋里。
我们退休的，好像约好了似的，来这活动中心，都是拿个玻璃瓶茶杯，里面放的都是家里最好的茶叶，有比的味道。他杯里的茶叶，确实好，一个一个的，又肥又壮。我不说一片一片一叶一叶而说一个一个，是那些茶叶在他的杯子里像一个一个的虫子一样站着，一晃荡争先恐后的……见我眼睛一亮，他口袋里的手拿出来一个小塑料包向我伸过来。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接过来说，恭敬不如从命，咱也来享受一下厂级的待遇。
说着我就直奔开水器，把我的茶倒进垃圾桶，把他的茶叶塞进杯子冲上水。他于我的背后说，被我猜着了吧，你们这些人小肚鸡肠，还在为那些陈芝麻烂豆子计较，你们都不跟我玩，我就知道你们一定是为那些陈年旧事。我说，你说谁小肚鸡肠？你猜着什么了？玩这个词儿也是讲究兴趣相投，门当户对的。他说，你看你看，你还说不是小肚鸡肠，你所谓的门当户对，不是明摆着在说，你们都相中的那个厂级的位置，争来争去的，最后让我坐上了……
我被他噎着了，又有着了道儿的感觉。着了他的道儿，是我们总在背后说他的话。他和我们一起，都是从厂子弟学校毕业下乡回厂当工人进工大毕业后又一起当科长的同学。我们中的一部分人在书记手下当科长、支部书记，一部分人在厂长手下当科长、车间主任。他当的是两办主任——厂办主任、党办主任。厂长和书记屁大个事都非争个你输我赢，我们各为其主，在厂长手下的帮厂长，在书记手下的帮书记。书记就不喜欢厂长手下的那帮科长车间主任，厂长也不喜欢书记手下的科长支部书记们。只有他，书记厂长都喜欢。我们就说他是个工于心计，见风使舵的货。尤其是失意时，我们总忘不了怀疑，是着了他的道儿。 我冲完茶，不好马上走，就在他的对面坐下，喝了一口他的茶。他说，比你那茶怎么样？我说，这还用说，级别差距，我那茶自然不能与你的相比了。他说，给你好茶喝，不是叫你日诀我的，你们冤了我一辈子，现在退了我可不再被你们冤。我说，我们冤你什么了？你有什么冤的？我们科级退休，你退时却是处级……他说，冤。说着，扭开盖子喝口茶。
我也喝口茶，茶还没咽下去，他说，说实在的，这一辈子，你们哪一个都比我活得快活，你们想说就说，想骂就骂，说错了骂错了有人护着你们，只有我，成天像个裹脚婆婆，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担心有哪天弄不好得罪了厂长书记中的某一位，被他们勒令下课。就这样，你们碰到了不高兴的事，还骂我工于心计，是着了我的道儿。他又喝一口茶，问我说，还记得那次说长江的宽度吗？
能不记得吗！就是那次以后，他一步登天的。那次的会上，厂长说，长江有五里路宽，书记说有七里路宽。我们有的就说五里路宽，有的说七里路宽。书记和厂长同时说，还是请我们的两办主任来回答这个问题吧！他的回答是，长江涨水时七里路宽，平时五里路宽。厂长和书记同时一拍桌子，对他翘起大拇指说，博古通今，是个人才……
老和突然变得一本正经地说，也许你们谁都没有想到，那个答案是书记和厂长告诉我的。还有你们谁都没有想到的是，那时候他们已经和解了。你们不相信他们会和解，所以各为其主，希望从中得到好处。我却相信，因为他们本是很要好的师兄弟，争输赢只是性格问题。我也就按我的想法当裹脚婆婆。果然的，船到码头车到站后，他们一顿酒一喝就前嫌尽释了。在他们坐在一起商讨接班人时，你们都被骂了，骂你们一根筋，差点使他们失去了和好的机会……
老和再喝一口茶，说，那个长江有多宽的题，就是他们一起出的考题。那是个有关江夏某知县的典故，当时的湖广总督与巡抚不和，抬杠时一个说长江宽五里，一个说宽七里，涨水七里平时五里是那个知县的话。既是考题，当然是对大家的，谁答对了考虑谁上是他们端在手上的一碗水。可他们又说，两办主任连他们两个叫驴都能摆平，往后和谁做搭档都会让对方很舒心……私下里，他们以开玩笑的方式分头把答案告诉了我……
我说，你说的是真的？他站起来往外走去说，当时人已去了马克思那里，信不信由你们。我跟你说这些，只不过是想告诉你，你们不是着了我的道儿，也不是着了别的什么人的道儿……我沉思着说，依你这么说是着了我们自己的道儿？说完我抬头，他已到了门外。
朝 向
有个叫杨蒲的人，要来当副厂长，厂长叫我张罗欢迎会。
我这个厂办主任，可说是三朝元老了，厂领导来来去去，欢送会开过不少，欢迎会却是第一次，还是为一个副职开欢迎会。厂长叫我会场放在三楼会议室，这可是厂里最宝贝的会议室，厂长办公会议都没舍得在里面开过，只有上级领导来了才启用。还要我在墙上拉一道“欢迎杨浦副厂长”的横幅，通知全厂的中层干部一个不漏地出席会议。
会刚开过，围绕杨蒲副厂长说事的多个版本就出来了，归结为两类：杨蒲副厂长是上面下来的人，后台过硬，连王者风范（现厂长的浑名）也不得不忌惮；杨蒲副厂长四十岁过点，王者风范已年过半百，百分之百地是来接替厂长的，机械厂要改朝换代了。
职工们喊自己的厂长王者风范，一是厂长他姓王，一是他确实具备这四个字的含量。我们这个厂过去是个老大难单位，几届领导谁都没有搞好过。王者风范调来后，三脚两拳就让厂子变了样。三脚踢的是三个最牛的科长，三个牛人平时牛惯了，对厂长不服、顶牛，还想反踢厂长。他们的后台——两个副厂长出面合稀泥，王者风范就把两拳捅向了他们，把他们拱出了机械厂，把三个牛人的职给免了……
机械厂要改朝换代，王者风范秋后蚂蚱了。一些以前成天在厂长面前屁颠屁颠的人，去了杨蒲副厂长那棵未来的大树下。杨蒲副厂长喜欢喝酒、唱歌、搂着女人们蹦蹦嚓……那些人就利用手中的权力投其所好，消费的费用多了，杨蒲副厂长就大笔一挥让拿到厂财会科想办法。很讲原则的财会科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厂里过去花大力气打造的科学管理体系，大有大势去矣之嫌。
这一来，让很多人忧和恨，忧：千里大堤溃于蚁穴；恨：一颗老鼠屎坏一锅粥。他们大多是各系统骨干、工程技术人员，也有和我一样的中层干部。他们要我找厂长进言，说说厂长，他的放任，是对厂子不负责任，对自己不负责任，对我们这些支持他工作的人不负责任……他们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不计后果地走进了厂长室。
厂长以前是面朝门而坐的，现在是背对着门，给人眼不见心不烦的印象，给人放任的印象。我敲敲门，他头也不回地说，请进。我进了，喊了他一声厂长，他虎起脸说，你什么时候也跟我变得生分了？他话里有话，我也就直截了当地说，这可是厂长您让我们生分的……他哦一声说，此话怎讲？我说，同志们说，厂长是对厂子不负责任，对自己不负责任，对我们这些跟着您以厂为家的人不负责任……他又一次打断我的话说，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我被他问住了，怎么办？同志们没教我。我想了想，说，把他弄走，或者干脆打报告免了他！他转过身把门关实，笑笑说，我可免不了他，我打报告免他，返回来的说不定就是免我的决定，他是上面派下来的人，下来前可是前任市长的秘书……有后台就真的那么可怕？我还想说，厂长，您这顶乌纱就真的那么重要……
这话我没敢说出来。可从此后，我干什么事情都心烦意乱，真让杨蒲当上了一把手，别的不说，我这个前任的大管家还能有好日子过？到市里办事，我瞅空钻进了组织部。分管人事的部长听我反映了情况，说，你先回去吧，你反映的情况，大家反映的情况我们都会认真对待的。
大家也反映了……我迫不及待地回厂，迫不及待地往厂长室。走到门口，见厂长把办公桌调了过，面又朝门了。我一怔，于心里偷偷地笑了一下，装做什么事也没有地掠过他的门口。回到我的办公室，喝着秘书递过来的一杯茶，我于心里庆幸——那天想说厂长的那句话幸亏没有说出口。
随后有消息传出，副厂长杨蒲要调走了，王者风范要第二次开杀戒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办公楼后面的花园里和人说梅。厂里的这棵梅树，年内第二次开花，开的花还特别大、香，引来了许多看热闹的。梅开二度，而且还是开在我们这个又一次起死回生的厂里。大家说这可是爆炸性新闻，我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