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节,啪酱饼和莲蓉月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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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他看来这是典型的美式公寓,美式厨房:没有正儿八经的饭桌,只有吧台式的餐桌,光滑的大理石面黑白两色,盯上几秒竟觉得像山水画儿,吊灯的光朦朦胧胧笼罩其上。屁股下的高脚凳也不是给亚洲人坐的,高得未免夸张,他的拉夫·劳伦马球袜勉强沾着地板。她光着脚,不知是出自美国人還是韩国人的习惯,双腿相叠,膝盖微曲。每跟她说一句话,他都瞄一眼那被吊灯晃得发白的膝盖。他自己觉得瞄了太多眼,想控制一下,管不管用不知道,只是更不自在了。华式七十度,标准的美国室温,他额头上一层细汗。
  你这饼叫什么名字?韩国筷子又沉又扁,握在他手里像两条别扭的金属腿。太好吃了。
  叫pajeon,她换另一支手拄着下巴。P-a-j-e-o-n,很普通,在韩国跟快餐差不多,连中学生都会做。
  大葱、海蛎、八爪鱼,还有什么?回头给我发个链接?
  好啊。你买的中国月饼也很好吃。都说了,不用你拿东西过来的。
  没关系,我刚好路过中国店。中国和日本筷子都是竹子木头的,为什么韩国用金属筷子?
  可能是我们喜欢吃腌菜,木筷子容易沾上味儿?我也不知道。
  今晚她说了好几次我也不知道,听着有点冷淡,但也可能是口头禅。他拿出手机,刷开屏幕。
  有事要走么?她问。
  没有,我在搜pajeon,原来就是韩国海鲜煎饼,在我们中国也很受欢迎。
  是么?
  韩剧啊,韩国美食还有化妆品什么的中国人都很喜欢。
  是么,我也不知道。
  海鲜煎饼凉透了,他咬上一口,嘴里透着海蛎腥,冰箱上的照片是?
  我儿子,大二暑假在阿拉斯加照的。
  你儿子都大二了?真看不出来。我是说从你身上看不出来。
  是么?我不知道。
  她今晚煮了一杯去咖啡因的咖啡,吃掉半块月饼。他劝她再吃,她说晚上八点以后她不吃东西的。
  讲讲你自己吧,她捂嘴打了哈欠,然后笑着说对不起。他也笑,说没关系,说自己十年前来的美国,连读四个学位,或者说为了不被移民局撵走连刷四个学位。
  四个学位?为什么不找工作?她问。
  美国嘛,没工作签证,就找不到工作,没工作就更没有签证,死循环。
  你看着就像二十多啊?
  我都三十了,一直在学校里混,所以看着像二十多。中国人说三十而立,我就一事无成,原来国内高中同学都有孩子了。
  那为什么不回中国?
  我爸我妈家里想让我在美国独立。
  你爸你妈想让你独立?
  对,家里人想让我独立。
  刷了四个学位没找到工作,这叫独立?她笑问。
  那你呢?他也笑,指着冰箱,讲讲你吧,他爸爸呢?
  离婚了。
  哦,对不起。
  他们不再说话。他默默嚼着海鲜煎饼,他刷了几遍手机,朱韵婷一直没回他的微信。她晃着去咖啡因的咖啡,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
  要搬什么家具?他问。
  李金姝跟你开玩笑呢,好好吃你的饼吧。
  别客气,我绕半个波士顿跑过来,可不光是为了吃个饼。
  对不起,她一只手捂着嘴哈欠,另一只指着客厅的沙发,就是那个,我自己也能搬的。
  二
  李金姝这理发店原来有四面镜子,四张转椅,四位师傅。镜子转椅都还在,师傅却连走三个,都去了街对面中国人新开的理发城,只剩下她一个人,对着四面镜子,里头有四个人影在忙活,倒也不失热闹。
  她坐在转椅上,不知该不该把眼神落向镜子里的自己。李金姝问怎么弄。她说跟以前一样,只剪不染。
  该染染了,前面现在还瞅不出来,关键后面不行。李金姝顺了一缕给她,你看看,自己平时又看不着。
  我无所谓了,这儿是美国又不是韩国。
  别傻了,美国人也染的。李金姝夹着食指中指下剪了,听说你跟那个杰克是在酒吧里认识的?
  你听谁说的?
  那你别管了,李金姝笑,快说,到底怎么认识的?
  还不是妍珠么!先拽我去唱歌,然后去蓝电波,我没怎么喝,她自己猛灌自己。杰克和两个朋友,都是白人,在舞池边儿上打台球。妍珠问我,他们三个哪个最可爱,还是用英语问的,杰克他们就往这边瞅。你想想吧,大夏天的,两个醉醺醺的亚洲女人!我说那个穿牛仔夹克的最帅,也最土,没想到还会有人穿那种老式的牛仔夹克,还竖着领子,土死了。
  妍珠啊,听说她和她老公那官司要够呛了。
  妍珠是真喝多了,问我敢不敢要电话。我说我才没那么无聊。妍珠说喂,轮到那个老土打球儿了,你看那种版型的牛仔裤,套在那种腿上才叫牛仔裤。喂,老土在看你呢,怪不得进不了球儿!我说你别无聊了。妍珠说这样吧,你要是敢要电话,今晚就我埋单。我说行了行了,我要是不豁出去,你今晚就闭不了嘴,对不对?我就过去跟杰克要了。
  那个杰克确实不错,上周末咱们一大帮人打保龄球,就他一直笑着跑前跑后,无论谁打多臭都给加油,还手对手拍一下,那手掌可真厚实。还有出球时那腿,就是妍珠说的那种牛仔裤吧,弯起来真好看。
  嗯,杰克这人倒是是个很不错。鼻尖上落了头发,微痒,她歪嘴吹掉了。
  杰克做什么工作来着?
  管道工,平时还给中学生当足球教练,志愿的。
  那很稳定啊,知不知道在波士顿弄个管道工执照有多难?他结过婚么?
  离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没怎么办。后来单独约过几次,除了觉得他人很好,再没什么感觉。
  约出来几次还感觉人好,就已经是上上签了,还要什么感觉?
  别再提什么你的我的杰克了,她笑笑,我还没有准备好吧。   其实每次去蓝电波,放的都是爵士乐或轻摇滚。可遇见杰克那晚,不知为什么放的是约翰尼·卡什的乡村音乐,听起来很怪。盛放在木桶里的龙舌兰酒口感柔软,台球与台球撞击异常清脆。一切都有点怪异。
  再见到杰克,她耳边就会响起约翰尼·卡什,记不清什么歌儿了,唱得地动山摇,像火车在呼啸。以后要是想不起杰克什么样,至少还会记得有那么一个夏夜,妍珠喝多了,没有哭,只是醉醺醺地傻笑,蓝电波居然在放约翰尼·卡什。
  就这么完了?李金姝给她摘下围布,你必须得迈出第一步啊。
  试过了,我就是没法接受别的男人。
  钟秀车祸后,他们考虑过再要一个孩子。每次都很严肃,不像做爱,像追悼,一想到车祸现场更是草草了事。以前和前夫做爱,高潮降临前她喜欢抱住他,把我带上去!抱住别的男人,杰克什么的,高呼把我带上去?她没法想象。保险公司赔了一大笔钱,数目大到她为自己喊过的那一声声把我带上去感到羞耻。把我带上去?把我带到哪儿?
  你这样可不行,离婚就是离婚,尤其是女人,你不说也会挂在脸上,陌生人都能看得见,李金姝抖着围布,黑的白的落一地,迈出第一步就好了。
  三
  他从雨中钻进了福特休旅车。司机没回头,一手划着导航器,一手递来毛巾,擦擦吧。
  他愣了一下,接在手中很干燥,还有股香水味儿,多谢!
  不客气,感恩节快乐!
  听司机口音不是美国黑人,他就伸过去一支手,你好,我叫麦克斯,《瘋狂的麦克斯》里的麦克斯。
  你好,司机的手握住他的,让·巴普蒂斯。
  您是哪儿的人?
  什么意思?我就是波士顿人。
  我是说你是从哪个国家来的?
  海地。
  我是从中国来的。他用手机搜海地:法语、加勒比海、黑奴、世界上最早摆脱殖民独立的国家、世界上最不发达国家之一、人均预期寿命42岁。
  海地气候很美吧?
  挺热的。不过没有巴西热,也没有墨西哥热。
  这些地方你都去过?
  我们都去过。我们先从海地跑到巴西,再跑到墨西哥,等到签证,然后来的波士顿。
  那你至少会说四门语言?
  海地语,让·巴普蒂斯正了正带有巴塞罗那队标的鸭舌帽,法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
  还有他妈的波士顿英语?
  对,还有他妈的波士顿英语,让·巴普蒂斯大笑。
  所以你会五门语言—你知道我有几个学位么?
  让·巴普蒂斯在后视镜里瞄了他一眼。
  四个,俩本科俩硕士,我来波士顿十年,搞了四个学位,换了七八个公寓,投了几百份简历,一份工作也没找到。
  那你家一定很有钱了!我们能讲五国话,但一个学位也没有,结果呢,我们他妈当了优步司机!
  他和让·巴普蒂斯一起大笑。
  所以你也是巴塞罗那球迷?
  我们?巴塞罗那?
  对啊,他用下巴指着让·巴普蒂斯的鸭舌帽。
  乘客落的,年轻的家伙,喝多了。有半年了吧,打过电话,不接。这年头谁想接一个优步司机的电话呢?何况还是个海地黑人,除非是落了钱包。一天下来车里总是能落些鸡零狗碎。那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有些无所谓,有些得报警,这帮狗娘养的。
  我喜欢巴塞罗那,当然是因为梅西了。2008年奥运我还在北京,在鸟巢—
  鸟什么?
  鸟巢,北京的体育场,2008年奥运。
  哦。
  我在鸟巢看的现场,梅西没进球,但是助攻了,那时他才二十出头吧,真他妈快。
  梅西是很牛。
  看看这个,他把手机递给让·巴普蒂斯,当时在现场我用DV拍的,能看出哪个是梅西么?就那么一丁点儿,十个小蓝人儿和十个小绿人儿抢一个球儿,其实啥也看不出来,还不如看视频呢。
  绿的是谁?
  尼日利亚,0 : 1输了,踢得不难看。
  真牛啊,让·巴普蒂斯把手机还给他,我们在波士顿有个朋友,也是海地来的,会摆弄电脑什么的,你知道他天天干啥么?在家鼓捣足球视频,西甲、英超、意甲,九十分钟比赛被他剪成十来分钟高光,传到网上赚点击率,然后点击率再变成钱,躺家里比我们挣得多。
  现在就是这样,中国、美国全世界都一个样。我以前在中国的同学,知道现在干啥的么?游戏主播!
  游戏主播?
  就是别人打游戏弄成视频放到网上,他给播音讲解,跟足球解说员差不多。
  我们在海地没玩儿过游戏,在巴西、墨西哥也没玩儿过。
  反正游戏主播在中国很赚,还时不时爆个天价薪酬。但话说回来,一天播18个小时,搞不好会猝死。我那个同学住过两回院了,你能想象么?
  都疯了,让·巴普蒂斯耸耸肩。
  都他妈疯了。
  车停住了,红灯,查尔斯河畔,暗黑的河水躺在河床里一动不动。他和让·巴普蒂斯无话可说,只好听着雨刷摇摆的声音,单调而有节奏。
  你喜欢美国么?他降下一点车窗,雨滴还在外面,雨声涌了进来。
  很难说,我们一直在波士顿来着,美国又不等于波士顿。
  他还想问让·巴普蒂斯为什么总说我们,而不是我。路灯倒映在查尔斯河里,他放弃了这念头。他刷开手机给朱韵婷发了最后一条微信。
  四
  面糊里应该有三样儿,面粉、大米粉、糯米粉,她自己懒得调,便去韩国超市买了袋装成品。鸡蛋、胡椒、海蛎、八爪鱼……300克面糊,加多少水来着?连这都得靠手机查,她有些吃惊。
  那个中国人没回短信,也没来电话。约好在公寓楼下联系她的。她看着窗外,雨中的罗杰大路灯火通明,他能找到街泊位么?
  瓷锅里的水开了,洋葱、绿葱和蒜都切好了,花瓣一样撒进去。她在掌心挤了洗手液,反复揉搓,指尖却依旧缠绕着葱蒜味儿,混合着人造柑橘的味道,闻起来很别扭。   先下蛤蜊再放盐,怎么才算煮好呢?手机上说煮开口就可以了。为什么会开口?贝壳闭口是因为具有活性的闭壳肌保持收缩,煮熟后失去活性,贝壳自然也就开了。她用筷子夹起一个蛤蜊,死亡让它敞开怀抱,多么奇妙的生物。
  手机响了,是李金姝,问那个中国人到了么。
  她说没到。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她问。
  中文名我想不起来了,李金姝笑,不过他给自己起了个韩国名,叫吴大秀。我问哪儿来这么怪的名字。他说是电影里看的,《老男孩》,你看过么?
  刚认识会觉得他有点怪,但是人很好。你迈出第一步就好了。
  佛罗里达怎么样?她问。
  李金姝说不怎么样,年年去,年年海水过敏,就当陪戴维好了。
  戴维是李金姝的第三任丈夫,白人,退伍老兵,四肢俱在,但因为体重,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轮椅上度过。她和妍珠都很反对。
  煮过的蛤蜊水要留下备用,她忘了,只能重新烧水拌面糊。三勺大米粉,一勺面粉,一勺半糯米粉,料酒多了,蚝油又不够,不过无所谓。一个给自己取名叫吴大秀的中国人?拌至黏稠状即可。冰箱上贴着钟秀的照片,背影,穿着羽绒服站在雪中,至少三分之一的天空被阿拉斯加的极光给染绿了。羽绒服的牌子是勒斯菲斯,把它叠进钟秀的登山包,她还记得那感觉既轻薄又厚实。车祸后她收掉了所有钟秀的照片,搬到这公寓才找了一张贴出来,当然因为它是背影,不是正脸。
  蛤蜊肉被一个一个用筷子摘出,和葱、蒜、虾仁一起搅在面糊里。还是没有中国人的消息。不来也好,要不要收起钟秀的照片,这种犹豫让她心生厌恶。
  打鸡蛋时左手抖得厉害。钟秀出车祸后她右手开始抖,抑郁症则是离婚后才找上门来。她那阵子连妆都不上就出门了。
  因为手抖,医院建议她认真考虑一下职业保险。大一单支票,每个月还有补助。离婚未必会挂在脸上,但抑郁症肯定无处不在,失眠一夜起来,口里呼出的气都抑郁着,怎么刷牙也刷不掉。每个人说的每句话,都在暗示中度抑郁症患者之类的字眼儿。
  李金姝和妍珠给她推荐各自的心理咨询师。说这在美国很正常,她们说,跟换季打一针流感疫苗差不多。感谢您,感谢您的勇气,咨询师给她倒了一杯加糖的咖啡,是您的勇气把您带到我面前。勇气?让她走进这间墙上挂着莫奈画作办公室的,是躺在高速上的钟秀。
  蛋黄浮在蛋清里,像是三个小太阳,一勺醋、一勺糖、一勺白胡椒、一勺黑胡椒,搅得一塌糊涂。
  手机响了,是隔壁的文森特先生。离婚后特意搬到这儿的,附近唯一需要刷卡才能进的公寓楼,隔音很差,白天能听见文森特先生放的交响乐,夜里他对着电视里的球赛破口大骂。前夫又找上门来,胖得吓人,说要给社工报一份表,需要她的签名,结果包里揣着铁锤,猛砸装支票的保险盒。她大叫。
  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文森特先生拎着波士顿红袜的纪念球棒站在门口。过后,她给这位邻居送了五张海鲜煎饼,文森特先生则留下一个号码,有急事打这个电话就好了。
  喂,你好,她接了电话,文森特先生?
  我在楼下抽烟,过来个亚洲人说要找你,我看那小子还行,就放进楼了。
  今晚是有个朋友过来。
  一切都好么?
  都好。
  确定是你朋友?
  确定。
  有事儿就给我电话吧。再见。
  谢谢你。
  橄榄油在加热的平底锅里躁动不安,面糊倒进去铺平,淋上蛋汁吱吱作响。她用木铲翻过来,贴锅那一面已煎得金黄。
  五
  他以为这洗手間的香味儿来自水池台上的香皂,拿起来一闻,却不是那个味道。来美国后,但凡用别人的马桶,只要不是公共卫生间的,他都开着水龙头,用一种声音遮盖另一种。马桶用完后,还要用卫生纸仔细擦边边角角,很怕留下什么痕迹。这习惯养成后,连跨洋航班上的马桶他都想擦一擦。她这马桶果然是女人用的,很矮,他擦的时候不得不屈腿半蹲,像在下跪。
  擦过的卫生纸被他团一团,丢进马桶,在水中慢慢伸展开来。他关掉水龙头,听她在客厅里讲韩语,语速叮叮当当的,有点像快刀斩豆腐。
  他用目光扫了一遍这卫生间,注意到浴缸是青色的,浴帘是半遮半掩的白色,拉开,现出一只紫色的鹤,单腿立在帘子上,关上,浴缸边上立着两个墨绿色的塑料瓶。他拿在手中,一个轻一个重,上面印着一模一样的韩文,估计是洗面奶润肤露之类。两个塑料瓶之间是一把剃刀,刀刃很窄,刀柄是粉红的。他一边猜测使用部位,一边用自己下巴试了两下,微痒。微信里还是没有朱韵婷的回复。他上传了照片,说今晚我在韩国朋友家过节,这是阿姨煎的海鲜饼,怎么一直不回信?跟朋友出去了?
  卫生间的墙上装了壁橱,打开镶镜的小门,上层有指甲刀、镊子、梳子、棉签和一个三角月历,阿拉伯数字的日期月份,下面标着韩文。他发现有的日期画了圈,有的打叉,都是铅笔涂的。多翻几页,才弄明白画圈的是美国节日,打叉的日子则连续三五天不等。翻回到11月,今天是感恩节,涂圈又打叉。下层横着一个纸盒,Bubble & Color,看英文是染发剂,已经拆封了:一黑一白两个塑料瓶,外加一个喷雾剂。英语和西班牙语的说明书,一共四个步骤,两个塑料管里的染料对等挤进喷雾剂,喷到头发上,用手抹匀,晾干十分钟后清水冲洗。他注意到第二步用铅笔标注“轻轻摇晃”。彩印的白人模特裸露双肩,面带微笑,脸很年轻,待染的头发却是银白。说明书里有一根头发,他用镊子夹起来,发现头发一端还白着。他脱下裤子坐在马桶上,琢磨白的那端是发根还是发梢。
  她还在客厅里讲着韩文,时不时笑两声。他拎了裤子从马桶上站起来,看着壁橱镜子里的自己。临出门现刮的胡子,嘴唇上有两根没刮净,他用那粉柄剃刀刮掉了。给朱韵婷发语音邀请,没人接,撤回了发给朱韵婷的微信和照片。一边拨她电话,一边对着镜子咧嘴笑,一直笑到语音回复:您好,这是杰西卡的新号码—   海鲜煎饼的照片被他贴在了朋友圈上。他说过节吃大饼,英文名叫pajeon,翻译成啪酱饼更适合。马上就有人点赞。他说韩国妹子都是蘸了盐和糖直接吃,早知道不带酒了,带一罐老干妈风味豆豉酱就好。
  他又站起来对着镜子呲牙,没瞧见什么惹眼的。有一次吃辣白菜炒饭,门牙上沾着红辣椒赶公交去学科,一个戴墨镜嚼口香糖的白人女孩对他笑,他也笑了回去。忘了那是来美国第几年了,只记得那女孩能把口香糖吹到橙子那么大。他拧开龙头漱口,吐出水来还是什么都没有。他仔细听客厅里的动静,回头看那青色浴缸,忽然觉得很宽敞,便提起裤子,抬腿躺了进去。
  六
  她挤了两滴洗涤剂,拧开龙头,泡沫渐渐盖过洗碗池里的碗碟筷子和平底锅。今天才周四,如果今晚不赶紧洗了,下周它们也许还会这么堆着。至于泡沫,早就烟消云散了。
  手机响了,她摘下乳胶手套,是李金姝发的照片,蓝天、海水、沙滩、大腿上成片的红疹。她只好给李金姝打电话,问没带过敏药么。带了,忘吃了,李金姝说,那个吴大秀怎么样?
  吴大秀?
  就是那个中国人,给起韩国名叫吴大秀,他不会走了吧?
  他在用洗手间,好像拉肚子了,他说他有乳糖不耐。他到底多大?
  不告诉你三十了么。
  看起来太年轻了,不像三十岁的人。
  他是有点怪。不过三十岁的人还单着身,有哪个不怪的?
  她坐在沙发上,中国人刚才搬它时小臂鼓出两条青筋。什么都没动,只是沙发换了个位置,整个客厅看起来就不一样了。公寓在四楼,又是实木地板,没想到沙发底下还是积下那么多,灰尘、毛发,还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搬过来几年了?分期付款交了多少?原来光阴都埋在了沙发底下,她很想用吸尘器吸个一干二净。痒死了,李金姝说,别忘了我告诉你的,第一步最难迈,迈出去就好了。
  这沙发也是一个折叠床,是她从原来的房子搬来的唯一家具。分居那几个月她就睡在上面,头顶着沙发扶手,就当是床头了。两端扶手各凹着一个圆槽,她往里放咖啡杯,另一端放前夫的烟灰缸。烟灰常落在外面,为此吵了无数架。有一天前夫把圆槽清理干净,放了一封信。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他每次去芝加哥出差,都要泡赌场。她问怎么开始的。他说是从钟秀出车祸赔的那一大笔钱开始的。趁我账户还没破产,他说,离婚吧,至少还能保住你的。她把手机换到左手,看着颤抖的右手。刚抖的时候右手还有感觉,现在已毫无知觉了,好像空气里有只看不见的手,握着她的手一起抖。左手也开始抖了,原来抖是可以传染的。她有针灸师的执照,电视柜里就有两盒针,一次性的。可是她从来没给自己扎过。手抖后连别人都不怎么扎了。房子在前夫名下,他自己先搬出去了,揣着钥匙,第一次回来借钱还苦着脸,第二次趁她不在抬走了电视。她换了锁,结果敲门的是个不扎领带的房产代理,问她打算什么时候搬出去。带着沙发和钟秀的相片,还有两只发抖的手,她搬到现在的公寓。
  看来戴维在那边是睡着了,李金姝没完没了,说他是个不错的家伙,每次剪头发都很安静,不像别人瞄这瞄那,小费又给的多,是时候啦,你必须要走出第一步。卫生间的马桶不知道冲到第几遍了。她斜靠着沙发,手机放在扶手的圆槽里。她盯着原来的沙发底下,想象灰尘在光阴里浮动。
  七
  一个急弯打进双向单车道,他知道要迟到了,但并不觉得自己很在乎。他大声说,你他妈可以不去的!可偏在这时,那辆雪佛兰开得越发慢了,他跟得也紧,打左灯想超过去,雪佛兰也移到了左车道,连灯都不打。他摁喇叭,雪佛兰副驾驶对车窗伸出了一个什么东西,他打开大灯,雨刷速度调到最大,才看清那是一根中指。他猜那是一根女人的中指,因為雪佛兰正驾驶那家伙戴着棒球帽。你个白痴!他没法不去想那一男一女是怎么嘲笑他的。
  波士顿的司机是全美出了名的流氓,他现在的学校离公寓不到四英里,开车却要三十多分钟,来回就要和这些流氓打上一个多小时的交道。他用汉语和英语轮流骂着。他想过买一把枪,等前面的男流氓或女流氓竖起中指,他就掏出来,不用瞄准,只要把枪口像中指那样竖起来对着夜空就行了。可惜自己还是学生签证,申请起来很麻烦,一切就只停留在想象。再说许多美国人也有枪,万一前面的车也掏出一把就没意思了。为什么不买一把仿真枪呢?他当然也想过,要是被看穿了更没意思。雪佛兰还在他前面慢慢晃悠,他掏出手机,拍它的牌照号码。雪佛兰一个加速跑了,大概是让iphone的闪光灯吓着了。喂,长官,他拨了911,有人好像是在吸毒或酒驾。眼前一片空旷,他报了街区名和雪佛兰的车牌号。
  他开进华夏超市的停车场,绕过被扔得横七竖八的购物车,停在最里边的车位。先站雨里抽根烟,和911对话不到半分钟,却让他心跳到现在。烟头弹出去,撞在购物车上,他本以为会有几星火花。他挎上背包,走进充满鱼虾肉腥味儿的超市,居然在放黑豹的《Don't Break My Heart》,没错,中国人的超市才不会在乎什么他妈感恩节。他觉着冷,就在小样区吃了两个韭菜煎饺,对那个那个墨西哥女孩说声“格拉西亚”,递给她一美金小费。旗袍、耐克鞋、小腿到脚踝纹着骷髅玫瑰与十字架。他问卫生间在哪儿。在那儿,转过龙虾冰柜就是,她指给他看,手臂上的汗毛令人过目难忘。
  卫生间里有人,他照样从背包里掏出电动牙刷,对着浑浊不堪的镜子刷牙,沫子吐进洗手池,仔细看有没有血丝。收银台后的女人在刷着手机。他问红酒在哪儿。她斜了他一眼,说酒都在F区,自己去找。英语,广东口音很重。
  他拎了一瓶绿瓶装的韩国清酒,月饼则是莲蓉馅儿的。他问月饼里头有没有奶油,他有严重的乳糖不耐受。自己看说明啊,广东女人用英语说,说明上都写了。要不要塑料袋?10美分一个。不用,他把清酒和月饼塞进了背包。
  雨还在下,他钻进自己车,打开暖风。她之前怎么说来着,他划开手机,车可以停在罗杰大路,就在她的公寓楼下,今天过节街泊免费。去你妈的,他拆开一包莲蓉月饼,直接叫了优步车。   八
  给我看看你的耳朵,她说。
  为什么,他坐在沙发另一端笑。
  看你的耳朵,就能知道你身体的状况。
  是么?他把头伸了过来。
  嗯,你身体蛮好的,她用中指食指夹住他的耳廓,拇指和无名指捏了捏耳垂,就是经常失眠吧?多补充点维生素D吧,对稳定情绪也有好处。还有,耳道该好好清一清了。
  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弄耳朵,就是洗完澡用棉签—
  别用那玩意儿,耳朵都被堵死了,影响听力,还得上医院用水枪冲,疼死了。
  她让他平躺下来,头枕在沙发扶手上,中间垫着太极图的靠垫。她自己拿了椅子坐在旁边,竹耳勺慢慢伸进他那只耳朵里。
  他闭上眼,感觉他的听力世界正被一个巨大而不可名状的物体入侵。他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像她那年纪的韩国女人,就该是这种味道。但她的味道和李金姝的又不一样。李金姝闻起来也是地地道道韩国女人的味道。
  你常去首尔F7理发么?她用纸巾擦着耳勺,他睁开眼,感觉豁然开朗。
  一个月去一次,大姐人很好的。
  所以你们都叫她大姐?她笑问,伸手帮他把另一侧耳朵转过来。
  其实也不算大姐了,你们韩国人都看不出年龄。她说她女儿大学毕业了,真的么?我根本都不信。
  你也挺年轻的,女朋友呢?没在一起过节?
  她在加州呢。
  闹别扭了?
  也不算吧,她有早搏,轻易不出远门。都是我去看她的,这几天我期末考试太忙了,等圣诞节吧。
  认识多久了?
  两年多了吧,暑假回中国我和她坐同一趟航班,家又在同一座城市,就那么认识了。当时她还在波士顿呢。这是她照片。
  真可爱,她把手机还给他,你们在加州都去哪玩儿呢?
  也没特意去哪儿,就是开车沿着一号公路跑,吃吃麻辣火锅什么的。她去年找到工作了,就搬到加州,我开车送她去的,从东海岸到西海岸,后备箱里装着冰盒、龙虾、寿司,还有火龙果什么的。
  那你肯定很喜欢她了,她的耳勺伸进去了,先等一下。
  他闭上眼,重新感受被不可名状之物的侵入。
  他想起有一次在高速上被追尾,对方是一个白人女孩,找不到自己的车保险,还说自己是个单身母亲,孩子在家病了,很着急。
  他看着奇形怪状的后备箱说,嗯,那是很着急。
  女孩向他道歉,说他一看就像个好人,问他碰没碰着。
  他耸耸肩,说自己一点事儿都没有,反过来问她怎么样。
  她说她叫邦妮,让他看她麻省的驾照和牌照,说自己就是波士顿人,求他别报警,留下电话,说她会约他出来赔钱的。他也留了他的电话,说他叫麦克斯,《疯狂的麦克斯》里的麦克斯。他让她走了,连个相片也没照。
  他承认,当时是有点失魂落魄。朱韵婷承认春假和别人开车出去玩,却不肯说到底去了哪儿。
  车是被撞得不能开了,他打电话给自己的保险公司,结果被推到一家车行。老板是个眼珠比鼻梁还凸的意大利裔老头儿。撞成这个样子,老板翻着眼珠说,买个新车算了。有折扣么,他皱眉问。当然有,老板愣了一下,贷款还是全款?
  行了,她用纸巾把从他耳道里出来的东西包了起来,怎么样?
  好极了,他睁开眼,说说你吧,你来波士顿多久了?喜欢这儿么?
  我?都还行吧。
  你儿子呢?不会也大学毕业了吧?
  他是毕业了,她笑。
  毕业工作了?我在美国毕业三次了,还找不着工作。
  他去中国了,公司派过去的。
  去中国哪儿了?做什么工作?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上海,做一些金融顾问方面的项目,我也不懂。他是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毕业的,他喜欢中餐。
  厉害,他摇头笑着,美国出来的人想去中国,中国出来的倒想留美国。
  不着急的话,我可以帮你做做针灸,她从电视柜里拿出一个透明的小盒子,我有执照的。
  针灸?扎哪儿?治什么的?
  头痛、失眠,随便你,想试试我就给你扎两针,不收钱的。
  那就谢谢你了,他坐回到沙发上,中国也有针灸,小时候看家里人扎过,好像不怎么疼。中国和韩国像的地方太多了,波士顿美术馆里那些韩国青瓷,我总以为是中国的。还有那几幅韩国山水画儿,题的全是汉字。
  坐直了,她捻出一管针,准备好了么?
  来吧,他缩紧脖颈,感受着她的呼吸,等待那金属质地的一刺。
  九
  公寓的健身房里,踏步机刚好对着镜子,她站了上去。那个练哑铃的白人在镜子里仰卧下来,从她的角度看去,胸口正随着手臂的动作起伏,面色凝重而专注,呼吸又沉又闷,仿佛大锤裹着胶皮砸在墙上。可是她知道:他在看她。
  她戴上耳麦,从莫扎特的《安魂曲》开始,嗅着闯入健身房里的荷尔蒙与汗味儿。她给踏步机设好了程序:两英里,中等速度,半小时内烧掉三百五十卡。体重暴增后,她才意识到抑郁症的严重。真正有分量的消息,身体总喜欢用数字告诉你。所以她也用数字抵抗抑郁症:半小时内烧掉三百五十卡。摄入多少卡,烧掉多少卡,她每天都在计算这座燃炉的投入和产出。她大步追赶踏步机的节奏,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紫色健身衫、黑色瑜伽裤,可以说是匀称,前提是忽略不计皱纹、白发和小腿上越渗越绿的静脉。
  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燃炉越烧越旺,她在镜子里大汗淋漓。忘带毛巾了,快速拉起健身衫一角。那个白人紧握哑铃屈臂,高高胀起的肱二头肌比她的大腿还粗。她想象着那筋肉的热度,贴一大块冰上去,汁水淋漓。又想用针去扎,没准扎一下就突然瘪了,从肱二頭肌开始瘪,整个人都瘪没了,只剩四十五磅重的哑铃压在皮囊上。那棕色的大胡子也很夸张,像扑克牌里的K,又像毛毯的穗子,胡乱剪下来贴在脸上—   那个白人坐起来了,放下哑铃,在镜子里看着她。
  她把目光集中在踏步机的控制屏上,一百七十二卡。她提高了速度。
  白人从镜子里走过来,她跳到《第五交响曲》的第四乐章,海面上翻滚的乌云,顶端是一匹大白马,没有四蹄,躯干与乌云难解难分。
  镜子外的白人递过来一条毛巾。什么?她摘下耳麦。
  这是干净的,白人的嗓音和那一团胡子合起来像头山羊,我没用过。
  毛巾是蓝靛色的,看起来干燥而蓬松,粗阔的手臂上无数金色汗毛在摆动。
  她没有在踏步机上停下来。谢谢,她对着镜子说,我先生会送过来的。她又戴上了耳麦,日落之前,马背上金光四溢。
  十
  他和一个叫穆罕默德的阿拉伯人合租的公寓,附带一间小车库,自动升降门坏了,总是卡在半空。穆罕默德长得很像白人,能讲一口夸张的波士顿英语,从来不做礼拜,赶上他在厨房里煎培根也毫不介意。穆罕默德回中东了,说家里要给娶个老婆,送给他一把波斯匕首,比月牙儿还弯。公寓又搬进来一个白人,浑身的烟草味儿,胡子很浓密,烟卷叼在嘴里,像隐没在草丛,时不时冒出一股烟。
  白人没什么正经工作,昼伏夜出,喜欢穿一双人字拖坐在车库门口晒太阳。嗨,白人第一次跟他打招呼,腰上围着一条浴巾,我叫麦克斯。他解释了半天自己中文名的含义,白人不知所云,笑着拍拍他肩膀,哥们儿,放松点儿。麦克斯总是在半夜带女人回来,各种来历不明的女人,以致于某个清晨,他推开卫生间的门,睡意全无。真对不起,麦克斯递过来一支自己卷的烟卷儿。他努力试了,抽起来像北美臭鼬。
  麦克斯开一辆火红色的福特皮卡,车后舱里装了鱼竿睡袋和帆布兜子,后座底下塞了单筒猎枪,一去好几天,神出鬼没。后来拉了半只鹿回来,用浇草坪的水管冲后舱里的血痕。他问另外那半只鹿呢。跟一个朋友分了,麦克斯耸耸肩,用烧烤夹子夹给他一块鹿肉培根,嚼起来像牛肉干。他给麦克斯炒了一盘柿子鸡蛋,算是礼尚往来。麦克斯见车库闲着,就吊了个沙袋。麦克斯的块头大,黑色拳击手套更大,他戴上去,根本就是装了龙虾的螯。他那时正在申请攻读第三个学位,很有些魂不守舍,抱怨美国太他妈无聊,不想再待下去了。放松点儿哥们儿,麦克斯乜斜着眼笑道,找个妞儿你他妈就能呆下去了。麦克斯又开着福特皮卡出去了,带着一个给他卷北美臭鼬味道烟卷儿的女人。直到有一天,警察找上门来,让他出示美国驾照和中国护照,问他最后一次见到麦克斯是什么时候。
  麦克斯再也没有回来。
  他戴上了麦克斯的拳击手套,忍受不住失眠的折磨,就去车库对着沙袋一通猛捶;然后跳绳,折腾出一身汗,冲澡,再上国内的网站看会儿美剧,天也就蒙蒙亮了。沙袋半旧不新,绿色的皮子脱了漆,手套也是旧的,砸在沙袋上会有摩擦,砸到百十来拳便隐约一股皮焦味儿,这时候他就知道该抽根烟歇口气了。他的姿势不对,第二天腕子比折了还疼。他把ipad立起来,照着视频一拳一拳砸。他把沙袋想象成一个白人,一个扛着单筒猎枪的大胡子白人,伴随他出拳的节奏晃来晃去。有时狠狠砸一拳,跳到两三米开外,看那沙袋在车库的灯下渐渐停下来,他人生的钟摆亦在惨淡中静止不动。
  他手指关节越来越硬,分不清是茧还是疤。网上订购的拳击绑带,他叼着烟一条一条缠在手上。他喜欢这五分钟的仪式感。他还喜欢拳击赛的视频,尤其是终场铃声一响,你死我活的两个对手在血污和汗臭中紧紧相拥。一记直拳砸出去,沙袋慢慢地摆回来,被他紧紧抱住,拼命去闻那股皮焦味儿。
  夏夜车库闷热,干脆撬开门,有微风、有星空、有虫鸣、还有一只猫,黑白相间的条纹,像缩小了许多倍的奶牛,蹲在角落看他打拳。
  有一次他去抱那只猫,也让他抱了,母猫,落了不少疤,看起来也不年轻了,相当于人的多少岁?他想给它起一个中国女孩的名字。他撬开一盒猫食罐头,它闻一闻,依旧蹲在角落。它
  喜欢吃他煎的培根。最后一次见到它是在十月,新英格兰的秋叶最绚烂的那两个星期。它横躺在街头,四肢僵硬,肚子里缝着两个草莓罐头。找到新住处之前,他还继续练拳,关节已经足够硬了,不戴手套也沒有感觉。上车前,他狠狠砸出一拳,沙袋在摆动中等待他的拥抱。
  (责任编辑:王建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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