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编辑部到山西去旅游，其线路原本是没有壶口瀑布的，导游小姐也一再强调若要去除要奔行三四百里路之外，尚要取消原定的一个旅游景点，当地友人也劝说那远去了，路又不太好走，崎岖坎坷，来回奔波，疲惫伤神不说，所看到的瀑布景点也就那么一处，实在有些不值，不如在太原周围寻找一个不辛苦不跑路而又能大饱眼福的新景点，以了旅情。但同行的人执意要去，为此宁愿要放弃原定的晋祠景观。这样，在导游和当地友人的百般劝说下，汽车还是掉了一个90度大角，向位于山西西南部的吉县疾驰而去。
　　老实说，初进山西，其印象并不太好，此处是中国的煤都，是能源的中枢，加之来旅游的季节又是绿色尽褪的初冬，四顾眼眄，一片灰蒙蒙的，仿佛整个空气里都弥漫着粉尘飘浮的烟气。山西人爱吃面食，拉面、削面、筱面靠佬都很诱人，但旅游公司安排的旅游饭千篇一律，那种花样翻新、筋道耐嚼的精细面食几乎难见，于是乎那种对山西食行风情的向往自然要打了些折扣，歌中唱的“人说山西好风光”也只是耳听为虚了。
　　在去壶口的前一天晚上，夜宿绵山，白天所领略的山庙地府大多都是人工雕凿而成，虽说也不乏悬壁耸屋，千仞万壑之奇目，但由于是今人再造的杰作，怎么看也难以产生幽古之思情，隔世之冥想。据说，此处唯一的建于明朝时的和尚坐化庙宇，早已毁于战火之中。加之当晚晚餐，又突遇全山停电，灶火难生，众游客围桌握筷，却面对一盏盏空盘净碗，秉烛东拉西扯，直到几个凉盘咸菜上来，一扫而空，与饭店几经交涉仍得到客气的无可奈何。倒是同行的孟亚辉先生，颇有情趣地不停呷着餐桌上山西有名的醋，自得其乐。两三个小时过去，当电至餐齐，大家早就饥肠辘辘，不管饭菜好吃与否，全都风卷残云而去，这不愉快的插曲对第二天长途颠簸奔行的心情，自然是会产生出微妙的劣想。斯时，窗外掠目而过的乡镇旷野、加油站和一些正在修建的店铺叉路，都呈现出一种说不出的季节性荒凉与破败，人们蜷在车上，只好随车轮的起伏昏昏然打着各自的瞌睡，似梦非梦、亦幻亦实地挨着旅途劳顿的时辰。倒是车上播出的山西民歌“酸曲”勾起了我无尽的联想。对于我这本身就生在黄河岸边内蒙古包头市的人来说，山西的风俗、山西的语境、山西的娃呀妹的都再熟悉不过了。许多外省人一提起内蒙古就以为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致，而全然不知内蒙古河套地区早年间就涌来了大批“走西口”的山西移民，他们操着至今已多少有些变异味了的，却带有内蒙古特有的山西腔，生存在包头和呼市地区。人称这一群体为此地人，而此地人会过、能算计则成了人们通常的看法，直到来了山西地界，并游览了红砖绿瓦砌就、飞檐斗拱连缀的王家大院和商号钱庄接踵的平遥古城，我才知这里是有着晋商传统的。
　　蛰伏在《山西文学》谋事的鲁顺民就说起他家有众多的亲戚都脱生在包头市的东河区，而东河被称为包头市的老区，是早年山西移民的聚集地，这里还因此而诞生了与山西晋剧有异曲同腔的地方戏曲二人台，艺术家今把它称为漫翰剧。而内蒙古包头市有包钢、有二冶、有稀土工业，是军工基地似乎更不为外省人所知。旅游车上通过悬挂着的电视屏幕播放出《走西口》的音画，耳闻目睹，听着听着，动人思恋的旋律突然让我激动了起来。那里面的歌词：“……哥哥你走西口……走路要走大路不要走小路……坐船要坐船后不要坐船头……在外莫要多交朋友，交了朋友多就会忘了妹妹……”歌的词曲感情真挚，意境朴实——而它却是近百年前的情歌了，想起那已逝去的岁月，想起那些走西口、闯驼道的后生女子们早已作古，不免感概万千。鲁顺民身为《山西文学》的副主编，古文古意很深厚，特别是这河曲人氏唱起河曲小调更是曲情暗通，歌味酸浓，是一名副其实的业余“歌星”。他唱的“小亲圪蛋”不仅成了我们鲁迅文学院主编班的班歌，据说也成了山西作家协会的会歌。如此，当导游小姐尹丽琴也把这首歌当作导游节目唱给游客时，怎么听也不如鲁顺民那么有味儿。实际上，这首歌的歌名叫《亲圪蛋下河洗衣裳》，小亲圪蛋是歌中所夸下河洗衣赏的女娃，后来人们根据词意又把它演绎成了男女亲昵的画面。如此，在山西气息越来越浓郁的氛围中，汽车终于接近了黄河东岸的吉县。
　　吉县在秦时称北屈县，北魏置定阳县，隋改为吉昌县，五代唐改为吉乡县，元入变吉州，1912年才改为吉县。从这县名的历代更迭，便可看出此地沧桑变迁的状况。说来也怪，当盘山道盘旋着离壶口瀑布还有几十里地的时候，我就隐隐嗅到了一股潮湿的土腥味儿，扑面而来的风似乎也带点海岸边才有的咸涩。在未见到壶口瀑布之前，我脑海里一直难以想象出它是什么样子。因多年来，黄河在我的印象中，除了光未然作词、冼星海作曲的那首气势磅礴的《黄河大河唱》之外，再就是泥沙淤积，水患连连的景象。《纲鉴易知录》中就有记载：“周安王三年，虢山崩塌，泥石堵塞黄河。”由于黄河穿行于黄土高原，泥沙俱下，水色浑黄，但这却又是中华民族的文明的发源地，或许正因为如此，这文明的文化中也渗入了众多的杂质。面对这黄水泛滥的现状，历朝历代似乎都规模大小不同地在治理疏浚黄河。甚至就连西汉末年篡位的王莽也有所作为，但王莽治理后的河道，后来干涸，留下了世恶骂名。据《畿辅通志》河渠略所记，“黄河浊则挟沙而易淤，悍则奔突而善决。”废黄河就是清咸丰五年黄河自铜瓦乡决口北徒复至山东省入海后，河道干涸，遗下众多残迹。这些残迹我曾在多年前目睹过，现它已被垦为大面积农田。而历史上黄河较大的改道就有26次，可见这条母亲河是如此的舛傲不驯，奔腾不羁了。还是《畿辅通志》所记，单就是在治理淤黄河时，前后就有明清两代官员泽民而为“原武县连年水患，经户部主事钟成奏请疏浚，始塞沙湾决口，乃更作九堰八闸，以制水势……嗣于弘治初年，张秋戴家庙河决，工部侍郎陈政疏言……至八年，都御史刘大夏筑塞黄陵冈，又筑长堤于荆隆口之东西，各二百余里……。”诚然，这些黄河治理工程并不在山西境内，但黄河上中下游地区，“并渠千七百一川”，那么谁又能说不是命系龙身，一脉相承的呢？
　　壶口瀑布是在晋陕交界之处的山隘中，山西人说它在山西吉县，对岸的陕西人则言它在陕西的宜川县。从两省的地理介绍中，你便可见一斑。山西这边写到：由吉县城西23公里，即可看到水势汹涌，涛声震天，景色壮丽，国内外罕见的黄河奇观——壶口瀑布。“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唐代著名诗人李白脍炙人口的佳句，勾画出了大河奔流的壮观景象。千百年来，这里游人络绎不绝，流连忘返。而彼岸陕西则是这样明示着：闻名遐迩的壶口瀑布位于陕西省宜川县境内秦晋大峡谷河段，素有“金瀑”之美誉。瀑布两岸苍山巍巍。危石突兀，雄浑古朴。瀑流排江倒海，慑人魂魄，如狮吼，如惊雷，其大音十里可闻。我不清楚陕西和山西在英语的发音里是否会混淆，老外能不能辨得明白，但两省地理板块共同肩扛着、共同拥有着这个天下奇观则是不争的事实。
　　由于九月份并不是黄河水势最充沛的季节，壶口周边的河床已有二三百米之距，河床上散摆着当地村民出售极具民间特色的绣花鞋垫、虎头枕头、牛角梳子等一些小饰品的摊点。但这时已闻到瀑布声响，并催促你急欲赶到它的身边，怎又能顾及得上这些精美的民饰呢！
　　


　　这样，当壶口瀑布在此急迫要与它亲近的心情下，终于呈现在眼前时，我的心脏似乎随着那奔腾的波涛一下子飞跃了起来，这心情不仅仅是激动能形容得了的，更多的是一种震慑，一种生怕这奇观转瞬就会从眼前消失的莫名担忧，飞跃起的心也沉沉地落了下来，除了手忙脚乱地掏出相机东拍西摄，更多的是目不暇接地捕捉到这天下第一黄色瀑布的每一股激流和每一朵浪花与岩石，耳朵也不想失去这巨龙怒吼的声音。说来也令人难以置信 ，黄河许多地方因长年泥沙淤塞，多处流域都已断流了，甚至就连环绕着吉县县城的河道，也是干涸草败的样子，唯这里水势滔滔。我没见过美国的尼亚加拉大瀑布，但黄果树瀑布与九寨沟瀑布还是见过的，这些瀑布的每一颗水珠、每一条水链都显现着浑然天成、钟灵毓秀的神韵，它们是天凿地铸的，是诗人墨客的天堂。但在这里，一切的诗情画意仿佛都显得贫弱而又无力。我看过伫立在对岸陕西一侧诗碑上的诗，那些平庸的古今诗句实在是应被这巨瀑淹没掉的。到头来，还是李白的那两句“天上来”的气势更为贴切。有考证说李白当年是神游到此，才画龙点睛出那两句千古流传的绝句。但此事并未有记载，也就把它当成一个传说罢了。可这诗句是蘸着这黄河灵魂的水写成的，此事真不真又有什么关系呢！或许是壶口瀑布这气吞山河的气势，早已剥夺冲刷掉了常人的文字想象与排列的空间，那些时令小品与才子佳人的美丽哀叹相形之下，都已灰飞烟灭了。只有《黄河大合唱》借助冼星海激昂的旋律才喊出一些它的声音。光未然的歌词原本写的是“风在吼，驴在叫。”现在，岸边确也有招览游客留影的驴和头裹白羊肚手巾、穿着白茬皮袄、刀刻般皱纹在脸上竖走横生牵着驴的老汉，而他也就成了游客们争相与之照相的道具。回目望向壶口瀑布，它不是挂在悬崖绝壁和崴蕤绿树上的，而是一个怒滔的塌陷、一个山体的断层、一次巨大的雪崩，如说它是一个壶口，那就是一个被冲破打碎的壶口。这里有前赴后继黄色青色的流，有飞溅起的大波涛中的小浪花，有弥漫着的白色的水雾，有翻着滚着跳过岩石的水蛇水鬼和水弓起的脊背。当然，你也可以把它想象成群马狂奔、方面军集团军冲锋的景象，而瀑布向下跌落的雄姿仿佛如天上陨石雨不停地溅落。壶口瀑布之所以形成这样的天景，皆因此地两岸夹山，河底石岩上冲刷成一巨沟，宽达30米，深约50米，滚滚黄水奔流至此，倒悬倾注直入河沟而形成。黄河穿行在西北黄土高原的秦晋大峡谷中，当流经壶口时，宽约400米左右的河水突然收束一槽，形成特大马蹄状瀑布群。主瀑布宽40米，落差30多米，瀑布涛声轰鸣吼叫的声音如同一次当量中级的地下爆破。你可将此声与悲情的信天游、秦腔和酸曲及晋剧的高亢唱板融为一体，你也想声嘶力竭地去喊他一嗓子。那天初观时，赶上大风阴天，河水也只是闷头旁若无人地在赶着它们的路，完成着它们的长征。当就要离开时，太阳却突然从云中露出了头，巨流也就在波光粼粼中正射折射斜射出了数道彩虹，只是这彩景转瞬又让乌云给吞掉了。这时候，那些洪流激流潜流暗流全都拧成了一股绳一泻无遗地渐渐离我们远去了。 　　不知为什么，观完壶口瀑布，我脑海里却总反射出一些战争的场景，同时也会将与古人相关的诗句，如“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和“马嘶大地山河壮，旗卷长空日月明”等联系起来——在此地诞生的《黄河大合唱》展现的也是抗日战争的怒吼。而历史上，这里也多次发生过不同朝代的战争：春秋时，晋国为了谋图关中平原，曾与河西黄龙山的狄人两次大战与采桑（今壶口附近小船窝）；隋开皇十三年（617年）唐公李渊率军过壶口，继而攻取长安。但最让我感兴趣的是明崇祯三年（1630年）李自成起义军趁黄河结冰，由壶口一带过冰桥，攻克山西吉县。同李自成一样，毛泽东也在陕北离壶口瀑布不远的延安建立了根据地，最后夺取了全国政权。但我仍弄不懂，这样一个“源出昆仑衍大流，玉关九转一壶收”的天劈奇观，为何历史上的记载很少呢？虽说《书·禹贡》早有曰“盖河漩涡，如一壶然”。但相比之那些名山大川来说，还是少之又少。回到太原，我遍寻找到了《平遥古城志》及介绍王家大院的小册子，唯独寻觅不到有关壶口瀑布的史料。
　　


　　在回城的路上，天已黑了下来，我望着窗外若隐若现的山野，心想，把黄河比喻成中华民族的象征真是再贴切不过了。黄河自古以河泽民，又以河为患，支流、断流，改道多多，走了不少的弯路错路，有时纯属瞎流乱撞，它给流域中的民众带来丰收富裕的同时，也把灾难送来。如1933年8月，当时的报纸就有这样一条消息：《黄河水情十万火急》。内容所写“自上月下旬起，黄河流域水势不断，河水暴涨，上月26日，黄河在山西永济决口，永济、平民二县被淹。本月7日，黄河在河北长垣县（今属河南省）决口，河南汜水、武陟决提多处。……11日，山东兰封、考城（今兰考）等地黄河决口……据查，此次黄河水灾，受灾地区共5省52县，面积11000平方公里，灾民超过360万人。”而1938年5月黄河花园口被炸决堤，殃及百姓，更是天灾人祸并举而来：“上午9时许，国军第八师蒋再珍部，在花园口炸开黄河大堤……”这之后，黄河的水患有增无减。毛泽东当年想骑马巡视黄河未能成行，是否也感到黄河野蛮愚昧无常的性格难有驯服良方？今日建设的黄河小浪底水利枢纽工程，也许正在医治它的一个创伤。小浪底水利枢纽是治理开发黄河的关键性工程，大坝建在河南省济源市境内，1997年底顺利截流蓄水后，由此上溯形成了长达100余公里的狭长型水库。小浪底水库最高蓄水高度为275米，2000年蓄水高度为230米，2001年蓄水高度为250米。2006年11月6日上午10点，此处黄河西霞院反调节水库开始截流。根据施工进度，西霞院工程截流后，将于2007年汛前下闸蓄水，同时首台机组并网发电，2008年6月底工程竣工。是的，黄河经过曲折蹉跎的路程，终究是要在今日大禹和李冰父子的治理下，造福人类，奔向大海的，就如壶口瀑布产生出那股发狂的蛮劲一样，挣脱开黄沙的羁绊，定将会被双山锁臂、缚住苍龙送上坦途的，而那也将是我们真正品味到李白诗《将进酒》中的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