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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朱零停好车。外面下大雨,地下车库感觉越发阴冷。她翻下遮阳板,把灰色塑料镜盖往上推。镜子里出现一张经过整理然而仍余凌乱的脸:下眼睑拖沓的眼线,激情消褪后的口红色泽暧昧。披于肩头的长发多已不再卷曲,一撮撮横冲直撞。斜前方杨祈嘉的车位空着。应该还有充足的时间。朱零脱下十公分的金色高筒靴扔进袋子,两只脚快速套进一双柔软的黑色小羊皮平底鞋。她打开车门。一只猫从她脚边蹿过去,消失在黑暗里。
  杨祈嘉进门的时候,朱零刚收拾好一切。在厨房穿戴围裙准备做饭的女人,无疑典型的主妇模样。她化了妆,却是极淡的,只往上扑了一层薄薄的散粉。要说粉色毛衣配灰色金丝绒百褶裙也没什么特别,但搁平常她回到家第一件事准是换上宽松舒适的家居服。
  好香。杨祈嘉走入厨房,伸手环住她的腰。
  专门为你做的,朱零说。
  五分熟的牛排,出锅时滋滋冒着热气。朱零尽量不去看它。小学毕业那年暑假,她出门溜达,十字路口一群人围着什么东西议论纷纷。她走过去。小轿车追尾吉普,车头整个凹了进去。地上血迹斑斑。骄阳炙烤,漫天盖地暗红的潮水朝朱零淹过来。晕血的症状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开始。朱零在医院醒来,医生嘲笑她,你经期来的时候,也这样吗?不知是惨烈的车祸还是医生的讥讽给她留下了阴影,从此朱零对疑似血的不明颜色都会产生莫名的恐惧。她吃素好多年了。
  桌上铺了新买的桌布,净雅的麻灰色。独支红玫瑰在细口瓶里娇艳欲滴。香薰蜡烛颤抖着细微的火苗,幽韵袭面。杨祈嘉手里多出一瓶起泡酒。
  知道你不喜欢喝红酒,我特地托人从意大利带来这个,尝尝。
  你可真细心。朱零把切好的西兰花和圣女果摆在杨祈嘉的那份牛排旁边。狰狞仿佛也有了一丝温情。
  两人面对面坐下。杨祈嘉给两只高脚玻璃杯斟上酒。
  你等一下,朱零说。起身从房里拿出一只棕色纸袋。
  是什么?杨祈嘉打开袋口。一只Burberry的男式钱包。
  这一款卡位最多,我挑了好久,朱零说,喜欢吗?
  当然,杨祈嘉说,我正想换一个来着,还是你最了解我。他把钱包放到桌上,拉过朱零的手,说,把眼睛闭上。
  短暂的失明。朱零觉出手心多了点什么,凉凉的。Tiffany经典镶钻花瓣钥匙吊坠,有一回一起逛街时朱零望进落地窗轻声说了句“好漂亮”。
  我帮你戴上,杨祈嘉说。
  吊坠在光影中变幻色彩,朱零用手抚过钥匙表面,指腹感受到人工雕琢的起伏与坚硬。不知这把钥匙能打开哪里的门,也不知这世上是不是真的存在这样一道门,需要用这把钥匙来开启。或许,那扇门早已关闭,如今它也只能作为装饰被保留下来。这是一枚被人遗弃、丧失了实用价值的钥匙,而已。
  这个时刻,是不是应该说些什么?杨祈嘉习惯性地挑了一挑右边的眉毛。
  祝酒辞吗?朱零笑道。
  也不是不可以,他清了清喉咙,女士们,先生们……
  然后呢?她在等他接着说。
  没人,演不下去了。
  一看你就成不了一名优秀的演员,朱零说,哦对了,我还有样东西要给你。
  她不知从哪掏出一张照片。
  怎么會在你那里?杨祈嘉惊得脸都有些微变形,我很早以前就找不到了。
  秘密。
  他对她有多大的意义,他根本就不知道。他俩早在朱零读五年级时就见过了。那是在诸城,朱零的家乡。十几年他没怎么变,朱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他,尽管,他的右胳膊上再没打着石膏。
  在这个特殊且郑重的时刻,杨祈嘉没有深究,他举起面前的酒杯,亲爱的,结婚一周年快乐。
  朱零的魂忽然就升了起来,幽幽地飘出了意识能追得上的疆域。在那个虚无缥缈的地方,她看见了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朱零伸出手,努力想抓住那个飘忽的影子,它在笑,在躲,在变,在虚化。朱零忍不住大声喊,快来啊,来和我分享这一切。
  握住酒杯细细的腿,朱零清楚地感受到那个“她”的力量,悄无声息地覆盖了自己的手背。
  1.1
  朱一只比朱零晚了七分钟来到这个世界上。医生从胡玥玥肚子里取出两个血淋淋的小身体,后面那个比前一个大了整整一圈。从产房出来,她们像两坨软塌塌的抱枕被塞到胡玥玥怀里。朱一紧闭眼睛,张开小嘴,快速而准确地把母亲的乳头含在口中。相比之下,朱零的存在感几乎为零,不吃,不叫,连出生时的哭声也微弱到几乎听不见。
  深夜,医院也像一只疲惫的巨兽慢慢陷入沉静。偶有宝宝的哭声不知从哪个角落响起。病房里,胡玥玥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麻醉效用已过,她必须撑过最难熬的几个小时。下午刚经历的那场人生劫难,似乎也撕裂了她的意志,她觉得整个人很重,又很轻。突然,母亲的本能让她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她稳定心神,再听。没错,急促的呼吸正来自身边的某个摇篮。胡玥玥叫醒陪床的朱泓明。朱零的小脸正在无声中迅速变紫。护士赶紧抱走孩子施行抢救。胡玥玥躺在床上,眼神涣散。身旁另一张摇篮里,朱一睡得正香,还满足地打起了轻微的呼噜。多么幸福,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周后,朱一随胡玥玥出院。朱零在医院的保温箱里又住了一个月,一家人才算真正团圆。胡玥玥激动坏了,抱着朱零又摸又亲,好像重新把她生了一回似的。当晚,一个屋里的人全睡着了,朱一不知何故哇哇大哭。奇怪的是并没有其他人听见,或许大人们白天都太累了,睡得沉,只有一旁的朱零,手穿过双胞胎婴儿床木板条的缝隙握住了妹妹的手。朱一渐渐安静下来。天蒙蒙亮,胡玥玥惊喜地摇醒朱泓明。两姐妹仍在熟睡中,一双小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被医生从死亡线上拽回来的朱零仿佛顷刻洞察了人生的难得与不易,她开始爆发,吃得又快又多,而且吃完即睡,个头蹭蹭蹭地窜,眼看就要赶上朱一了。唯一不变的是她的静。朱一又哭又闹耍谁也不懂的脾气时,朱零仿若一尊石雕,定定地看着她,好似之中有一块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同胞姐妹间情绪连结的任何可能性。   床上摆着两只粉色的布偶兔,其中一只的黑眼珠不知道被谁抠出来了,颤颤巍巍地挂在眼眶外面。朱一手脚并用爬到姐姐身边,脑袋乱晃,眼泪鼻涕一股脑儿往朱零身上甩去。中央台天气预报,这个七月的平均温度和高温天数均超过了历史同期,是1958年以来最热的一个月。朱零的皮肤却比竹席还凉,朱一贪婪地把整个身子凑了上去。朱零忽然笑出声来,嘿嘿嘿,嘻嘻嘻,哈哈哈。朱一一个不小心用力过猛,囫囵从床上摔了下来。
  2
  一手挽着杨祈嘉,一手摁响门铃——好多年前朱泓明给过朱零一把防盗门钥匙,放在哪里她却早已想不起来了。也许问杨祈嘉他会知道。在某些事情上,他比她有心。猫眼孔暗了一暗,锁“啪答啪答”旋转两声,开了。
  跨进屋那一刻,朱零无比清楚地听到里面某个房间门又一次慌忙被合上。那双眼睛一定就贴在门背后,盯着她,从来都是这样,盯到她无处可逃。朱零几近于恼怒地朝杨祈嘉瞪了一眼(是他建议应该来看看),把带来的水果往地上一掼,朱泓明被她惊了一跳,但毕竟也不难猜是怎么回事,搓着两只手,很快恢复了朱零惯见的那般局促不安。
  不想出来最好就一辈子别出来,朱零说。
  朱泓明权当没听见,努力堆积的笑容牵扯出一堆深深浅浅的皱纹。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他说。
  胡玥玥嫁给朱泓明是幸福的,朱零始终坚定不疑地这样认为,她几乎被他保护了一辈子。两人婚后第二年就有了孩子。女儿咿咿呀呀,舞动着天使般白白胖胖的手脚。胡玥玥产假结束回电器设备厂上班。不到半年,朱泓明让妻子不用再去工作,家里需要有人对孩子寸步不离,况且她的身体状况也不再方便行动。那件事发生以前,朱泓明一直在诸城干部进修学院当老师。朱零小学毕业那年,朱泓明不顾亲戚朋友劝阻,毅然决然辞了体制内的工作,举家搬迁至杭城。新家只有进修学院那套单位分房的二分之一大小。朱泓明在楼下租了个二三十平的店面,开起了便利店。他说,要给家人更好的生活。
  客厅促狭,比客厅更逼仄的是这里的空气,简直让人怀疑吸进去的不是氧气,而是某种慢性毒素。墙上挂钟滴答滴答,那个房间门似随时会打开,又似永远不会。朱零禁不住暗自祈祷就这样吧,母亲在一头,她在另一头,知道彼此存在,却永世不要往来。
  朱零在胡玥玥身边感觉呼吸不畅,这件事好像有一个明确的起始点,又好像没有。在朱零残缺不全的记忆中,胡玥玥是一个沉默、阴郁的女人,她不爱说话,但不知哪天哪根神经被触动,她又会话多到停不下来,并且一定会用枯骨般的手指死死抓住你,眼珠子一动也不动地剜着你。那感觉她不是在听,而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嚼碎,吞到肚子里,用胃液去消化,直至一笔一画全部腐烂。那个夏天,胡玥玥从死神身边兜了一圈回来,部分记忆莫名丧失(有些重要到影响故事进程,有些不值一提),人却平静不少。但朱零有时看到坐在阳台角落里的母亲,手里拿着十字绣、嘴角不知何故微微翘起,依然觉得陌生而恐惧。
  朱零读小学时,有个瞎眼老头在学校旁边的弄堂里摆摊算命。一天放学,朱零等所有人都走光了,傍晚开始释放出黑暗,她跑进弄堂,把两副生辰八字报给瞎眼老头。老头没戴墨镜,干涸的眼窝深不见底,他操着含混不清的方言说,这俩人,命里相克。朱零浑身一凛,尽管那时她还不太明白“相克”二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成年后她和朋友一起去宁波某座据说很灵验的寺庙玩,大家伙儿依次把签筒摇得哗啦哗啦响。她想逃,可惜没逃掉。惟她一人下下签。她清晰地记得解签师父当时的眼神,很深很重。他的话令她念索至今:恨从爱中起,生从死中来,切记,切记。
  都是注定的。没法改。初中开学报到,朱零主动选择了住校。
  熟悉的音乐。电视里又在播放《新白娘子传奇》。曾经无所不能的法术现在看来漏洞百出,拙劣得有些可笑。神迹果然只能存在于童年。要是能永遠不长大就好了,朱零想。
  一一以前最喜欢拿她妈妈的大丝巾裹在身上当披风,学白娘娘在家里跑来跑去……朱泓明突然意识到什么,嘴角紧了一紧,讪笑着说,喝茶吗?我去给你们泡茶。
  朱零拿起遥控器,换了台。全球新闻速览。世界一片乌烟瘴气,哪里都没有脚下这片土地好,歌舞升平,百花盛开。
  杨祈嘉握住朱零另一只手。他想要她明白,他懂,他理解。朱零以更紧的力道回握了他。杨祈嘉见过朱一的照片。两姐妹长得实在太像,不管他如何仔细辨认,都很难看出明显的不同,除了,照片中永远停留在13岁的朱一喜欢戴红色的发夹,而朱零直到现在都对绿色偏爱有加。
  几步开外,剩余一间属于她和另一个她的房门也紧紧关闭着。朱零不是没想过推开它,进去里面,就算和过往碰个头破血流又怎样。但事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后来就只能步步错。没有人知道正确的方向应该怎么走。所以她只是想,一步也没有跨出过。
  便利店生意还好吗?朱零接过泡好的茶。
  凑合吧,朱泓明说。
  累就别开了,我和祈嘉也不是养不起你。
  都习惯了,没事。
  你已经为她做了那么多,难道还要再搭上几十年吗?朱零提高了音量,里间的人不可能听不见。
  过好你们的日子就行,我的事我自个儿有分寸。朱泓明的语气如同他的脸一般阴沉下来。
  她究竟给了你什么,让你这么死心塌地为她?!朱零很想大声问问朱泓明。在她看来善良敦厚的父亲完全值得另一种更好的生活;在这个泥潭里越陷越深,要么是他心地太好被人利用,要么就是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是朱零不知道的。他欠了她,所以要用一生来还,否则,他怎么会情愿守着一个如此莫名其妙匪夷所思的女人度过余生?
  电视上一个不知名的女歌手正扯着嗓子喊出撕心裂肺的高音。台下观众爆发雷鸣般的掌声、口哨和欢呼。朱零忽然觉得胃里猛地一阵收缩,继而火烧火燎起来。
  门开了一条缝,连绵不断的吱嘎声,那道缝以很慢很慢的速度膨胀。有一张脸伸进来。朱零急得满头大汗,却怎么也看不清。那张脸在转动,同样是以慢到几乎凝固的速度。半个身子。周围一圈虚浮的光。光在收缩、扭曲、变形……   朱零抽搐着醒来,发现眼泪正不受控制地往外涌。仰面躺在床上,手臂直直地放在身体两侧,她感受到两股温热沿着眼角滴落到头发里,钻进耳穴中,湿答答,黏稠,冷。静等片刻,她爬起身去了洗手间,用热水打湿毛巾把脸擦干净。也许半夜视线模糊或意识不清,朱零看镜子里有重影,两张面庞,两种表情。她把脸重重地沉到洗手台的水池里。
  朱零把自己重新放置回床上。迷糊着,杨祈嘉翻了个身,一条腿甩过来架到她腹上。从他嘴里发出的声音幽晦,似呜咽,似暗语。朱零把手搭上他手背,继而张开五指嵌进去,扣牢,不顾一切的样子就像溺水之人勒住救生员的脖子往深海里拖。她想象着他的梦,从心底生出一股悲凉。他真的了解她吗?他真的知道她是谁吗?
  第二天早上,杨祈嘉吃了朱零做的鸡蛋面,背起电脑包准备上班。我走了,他接连说了两遍,没有回应。他折回房间。朱零在洗手间。杨祈嘉敲了敲门,里面死寂一片。他拧开球形把手。朱零倒在瓷砖地上,旁边是打翻了的水桶,她像一个尚未出生的婴儿泡在水里。
  还好吗?看到朱零自昏迷中醒来,杨祈嘉无端端右眼皮狠狠地跳了一记。
  她还是不肯原谅我,朱零声音微弱。
  谁?杨祈嘉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他俯下身把她搂到怀里,零,我们抽个时间去看看她好吗?
  就在杨祈嘉以为朱零已经睡着的时候,他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动了动。从动的部位和角度来判断,她应该是点了点头。
  2.1
  長到三岁半,朱零和朱一从外形上看几乎已经一模一样了。别说外人分不清楚,就连胡玥玥也不时搞错。洗澡的时候,一个抹完沐浴露冲了水,放到一边,倒掉木盆里的水重新放满,转过身再抱——一个不哭,另一个也不闹——但洗的仍是前面那一个。正喂着饭呢,想起厨房还有个汤罐没揭盖,胡玥玥放下碗勺,起身。孩子嘴里嚼着饭,有一粒米粘在下巴上。热气腾腾的汤罐端上桌,却想不起刚才喂的是哪一个了。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张精致的小脸——朱零盯着前方一个未知的点微笑,朱一转过脸,出神地望着朱零。
  朱零的安静是天生的,朱一的好动也是与生俱来的。朱零像山涧的泉水,不疾不徐地流动,匀速得仿佛失去时间的钟,一不小心就会让人忘了她的存在。朱一的喜与怒,悲与乐,却像被置于一面放大镜下,笑起来高低起伏犹如过山车的音量撞得人耳膜疼,哭声也能震得四壁发颤,令人十分怀疑她肺里是不是装了一面锣。
  两姐妹中,率先站起来会走路的是朱零;走得不那么稳,不时还要被朱一扯住裤腿,或者直接拽倒。一个月后,朱一也告别了爬行。她宣告这一阶段性跨越的方式不是用走,而是跑。一旦尝到了奔跑的滋味,朱一就跟飞出囚笼的小鸟似的,片刻不得安歇。
  其他孩子在朱一眼里都是顶顶奇怪的。他们不管走到哪里,在干什么,都只有一张脸、一双手、一个身子、一对腿脚;他们不像她,有一面像朱零这般的镜子——脸、手、身子、腿脚全部翻倍。所有她和朱零的衣服,品牌、款式、尺寸,绝无二致。只是为了区分方便,有时胡玥玥会让两个人挑不同的颜色。每次朱一都先一步抢到红色。红色,仿佛成了朱一用来向朱零宣示主权的神圣之光。其他什么颜色朱零无所谓。她随便拿起一件。
  绿色,你拿绿色!朱一尖叫道。
  跟朱零和朱一一样,红与绿也变成了一对互依共存的双胞胎。
  心血来潮有一次朱一把自己藏了起来,躲进床底下,看朱零一个人坐在地上玩。看久了,朱一感觉自己变得越来越轻,像一缕烟,或者一片雪花,飘向朱零,然后就隐迹不见了。突如其来一阵失重般的眩晕让朱一恶心想吐。
  那天朱一在楼下的空地玩(朱零在家里,朱一已经越来越不喜欢跟她待在一块儿玩了),看到李奶奶拎着买菜的竹篮往楼里走。李奶奶住三楼,就在朱一他们楼下,好像结婚不久即做了寡妇。朱一知道李奶奶一个人住,没有孩子,但朱一不知道“寡妇”是什么意思,她只有在父母的零星谈话中听到过。朱一想如果李奶奶愿意,可以让朱零住她家,和她做个伴。别人家只有一个孩子,都过得好好的,他们家也不用那么多。有一棵青菜从篮子里掉了出来,朱一嚷嚷着“李奶奶,青菜掉啦”,没反应,她索性跑过去,捡起青菜,噔噔噔跑上楼。哟,我们的朱零真是懂事呀。李奶奶的两排假牙闪闪发亮。忽然她感觉手心一松,篮子没了,不只青菜,还有两颗红皮萝卜,一小块灰扑扑的肉,统统被倾倒在地上。朱一在上面跳大神似的乱踩一通,转身跑上楼。
  她发了疯似的捶门。一看到朱零出现在门背后,朱一终于忍不住去撕她的脸。朱零似乎不费什么力气就挡开了她的手。你是谁?为什么和我长得一样?朱一胸口燃烧熊熊的火焰,像见到猎物的豹子般把朱零扑倒在地。她的指甲划过朱零的脸,奇怪朱零的皮肤好薄,一下子就破了,血流出来,很快两个人的手上、身上都沾染了殷红色的斑斑点点。胡玥玥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怎么回事?她板着脸问。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怪朱一,朱零说。
  胡玥玥一把抱起朱零,放到床上,窗外知了轰鸣,她却拉起被子一直盖到朱零脖子以下。然后她走进洗手间,用热水打湿毛巾给朱零擦拭伤口。与此同时,朱一委屈得哇哇大哭,在地上滚来滚去。可胡玥玥经过她,就像是经过一团空气。
  3
  在酒店等待依人(她喜欢让他这么叫她)过来的这段时间里,杨祈嘉做了这么几件事:烧热水,给自己冲调一杯挂耳咖啡(另一杯尚未加水,在吧台上放着);撕开洗手台上用半透明塑料纸包的梳子和棉签,仔细梳了头;用棉签掏了耳朵。喷香水时(她说这会令她兴奋)他本能地鼻翼缩紧,尽管已经努力把头扭到一边,仍免不了打出几个响亮的喷嚏。
  他端着咖啡在窗前的双人沙发上坐下,掏出手机。五分钟前她发来过微信。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心,他百无聊赖地浏览网页。一只蝴蝶不晓得从哪飞进来,扑闪着翅膀停在茶几上的烟灰缸边沿。杨祈嘉怀着极大的好奇心研究眼前这只生物。蝴蝶身形壮硕,翅膀展开的面积接近一个手掌那么大,通体幽蓝,不是常见的类型。他弯下身体,把手机尽可能往前推,将镜头对准它。就在快门按响刹那,蝴蝶突然像一枚出膛的炮弹直直地射向这个男人,然后在他用力挥手看似就要打到的瞬间,又偏折路线,从窗口飞了出去。杨祈嘉扁着嘴厌恶地“噗”了几声,吹走一些他看不到可能事实上也不存在的翅粉。他打开“照片”,想查看究竟拍到了什么。一只诡异的蓝色眼睛——不知哪个角度让蝴蝶在镜头里变成这样——似乎在微笑。杨祈嘉被这张图弄得浑身不自在,毫不犹豫点了“删除”。   紧接着屏幕上出现了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侧颜——朱零把杯子举到唇边,金色的夕晖使她的左半边脸蒙上了一层油彩般的光晕。这是前几天在城市阳台喝茶时,杨祈嘉抓拍到的。高挺的鼻梁,尖俏的下巴,皮肤白皙温润,长发如雨后瀑布般晶亮。他的的确确又有一丝心动。把手机扔到一旁,杨祈嘉摊开手臂整个人往后躺,头靠着沙发背,视线似被乳黄色天花板给吸了进去。
  他和朱零还没有孩子,但杨祈嘉不在意。总会有的。他知道。况且他还没有享受够两个人的时光呢。这让他感觉更自由。一个孩子?那种不受控制的小生物,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如若不是对婚姻足够肯定,新生命的到来对谁来说都是折磨。
  想到这里他闭上眼睛,迅速降临的黑暗中另一个人影翩然而至。依人最开始吸引他的,恰是在朱零身上看不到的一些东西吧。她的妩媚、狂放,对爱肆无忌惮的渴求,不知餍足的索取,使他心底潜藏的某种欲望被激发。在她怀里,他看到以前从未见识过的自己。与其说他倾心这个女人,不如说是欲念将他摄服。把道德感踩在脚下,他体会到一种对生活报复似的快感。即使,生活并不曾亏待于他。
  你在干吗?依人一进屋连外面的浅棕色呢子大衣都没脱,就跑过去坐在杨祈嘉腿上。
  看照片。你要看吗?杨祈嘉举起手机。
  是我的就要。
  来,我给你拍一张。他认真地说。
  依人用胳膊搂着杨祈嘉的脖子,稍一用力,把他推倒在沙发上。
  這个时候,你只能想我,只准想我,只可以想我,明白吗?她扑下去咬他的鼻子。
  一切发展得很迅速。杨祈嘉贪婪地感受着她小巧又灵活的舌头纠缠着自己的。起初微微有点凉,很快不只舌头,她整个人都变得滚烫,骑在他身上像一块刚从烤箱里出来的蛋糕,带着腥甜的香味。她先下手解开了他衬衫的扣子。但皮带好像把她难倒了,她不得不直起点身子来察看个中机关。拉下裆前拉链的这个过程令她心神荡漾,她撮起两根手指捏住拉链头,眼神牢牢锁定自己缓缓移动的手。皮带扣打到地板发出一声钝响,两人对视一眼笑出了声。杨祈嘉摸索着去解她的大衣。她里面只穿了一件纯黑蕾丝纱裙。他的手顺着她裸露的背滑到圆润的臀部,接着摸上紧实的腿,最后颤抖着探向那片茂密丛林。
  窗外,澄蓝色的天空像是被浆洗过一样,挺括又美丽。
  朱零尽己所能地维持她和杨祈嘉原本的生活。即使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变了味。这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
  春节假期前最后一个周末,朱零陪杨祈嘉去参加他的大学同学聚会。一伙人热热闹闹地在花中城大酒店开了三桌。席间杨祈嘉端着酒杯敬了一圈,朱零拿着一杯白开水跟着他。她不喝酒,要开车。
  这次聚会她本不想来,都是杨祈嘉的同学,平时大家都忙,聚得少,她认识的没几个;是杨祈嘉兴冲冲的坚持使她改变主意。他还特地陪她去湖滨银泰买了一条黑色针织连衣裙。我的老婆,他说,走到哪都是最漂亮的。
  敬到最后一桌,朱零忽觉大腿被一股外力猛地冲击,手里的杯子拿不稳,水洒了出来,胸口立马似洇湿一片墨汁。朱零低头寻找罪魁祸首,一个大眼睛长睫毛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望着她,刘海被汗濡湿了,并成几绺贴在脑门上。
  歆月,你跑那么快干吗,看都撞到阿姨了,还不快说对不起。桌子边迅速站起一个穿浅绿色毛衣的女人,应该是孩子的母亲。她推开椅子朝朱零走过来。
  不是我,是岚月!她追我我才跑的!小女孩嘟起嘴,气乎乎地替自己辩解。
  这时一个几乎是前者翻版的小身影出现在门口。完全一样的粉色抓绒连帽衫和烟灰色运动裤。
  岚月,为什么追妹妹?女孩们的母亲佯装拉下脸,露出凶凶的样子。
  我没追她,是她抢了我的佩奇!
  我没有我没有!妹妹被母亲的手拦着,冲不过去和姐姐对峙,急得直跳脚。
  太皮了。母亲把姐姐也叫过来,一手搂一个。看,把阿姨衣服弄脏了,快跟阿姨道歉。
  对不起!两张小嘴齐刷刷喊道。
  双胞胎啊,真可爱。朱零亲切地微笑着,摸了摸两姐妹的头。
  杨祈嘉不失时机插话进来,瞧我这酒喝的,都忘了给你们介绍。朱零,这是文楚,芭蕾舞跳得特别好。文楚,这是我太太,朱零。
  你好,朱零说,祈嘉跟我提起过你。
  是吗?文楚快速地瞥一眼站在朱零身后的杨祈嘉,脸上浮现出一抹意外的神色。
  杨祈嘉也只是笑,没说话。
  酒足饭饱,有人提议去唱歌。大家自觉主动相互拼车,浩浩荡荡杀向目的地。杨祈嘉问朱零想去吗,不想去可以回家休息。朱零挽紧他的胳膊,说,来都来了,怎么样也要热闹到底。
  KTV里光线昏暗。嗓子开了,麦霸纷纷登场。唯一的一小块空地被孩子承包,五六个小人儿随心所欲地扭着屁股、推来搡去。那对双胞胎或许继承了其母擅舞的基因,小手小脚摆起来有模有样(明显有学过)。面对面,相似的动作,仿佛一个是另一个的镜子,或替身。姐姐大概跳累了想溜,被妹妹眼尖手快拉住继续转圈(朱零从她们的发型来判断:妹妹的头发已经全部散开了,姐姐脑袋上两个小髻还在)。点歌屏幕前一位女同学双手拢住嘴围成个喇叭,挨个把在座人名报了遍,号召大家再积极踊跃些。杨祈嘉凑近朱零的耳朵问她要不要唱什么。我五音不全,你又不是不知道,朱零说,冷不防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接着说道,我想带那俩小姑娘出去透透气,这儿太闷了。她站起身,走向孩子的母亲。两个女人脸贴脸说了几句。文楚叫过两个女儿,把她们的手交到朱零手里。朱零拉开包厢门,牵着双胞胎朝外面走去。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三人回来了。朱零把孩子还给她们的母亲,然后坐到杨祈嘉身边,自自然然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说,我有点累了,你玩吧,我想先回家。杨祈嘉拍拍她的手说,我跟你一起走。
  没错,那两个孩子是很可爱,但是,她们和其他双胞胎一样,并没有让人出乎意料的东西。她们不懂朱零阿姨玩的“小游戏”,如果懂,她们的童年即提前宣告结束。让人成长的从来不是某个事件,而是某个时间。犹如刻在生命长河中的神秘符码,不必刻意寻找——机关开启,自动显现。甩不掉,你迟早会发现它作用于自身的强大威力,或者,后遗症。朱零望着挂在墙上的时钟,回过神来。泡脚的水已经开始凉了。她用毛巾擦干脚,包括脚趾缝都不漏掉。想着晚上刚刚发生的一切,朱零轻轻地笑了出来。   3.1
  朱一不是没有见过血——贪玩时剪刀不慎划破手指,奔跑中被石头绊倒膝盖挂彩,和朱零打架时从她薄如蝉翼的皮肤下大滴地滚落——但眼前以这种方式呈现的血,她之前还从来没见过。
  暗红色,近似于固体状,迟滞地从胡玥玥身体下面滑出来,落在蹲坑里,水很快变得惊人魂魄地浑浊。朱一把目光移至母亲的脸。苍白无力,两道精致修过的柳叶眉像两条濒死的小虫痛苦地挛动,细密的汗珠爬满额头和鼻尖。双手紧捂肚子,嘴唇都被咬青了,还有抑制不住的低声呻吟,此刻的胡玥玥在朱一看来仿佛正遭受一种无声却致命的刑罚。朱一害怕极了,她蹲下来,声音颤抖着,问,妈妈,你是不是快要死了?傻孩子,胡玥玥用难得一见的轻柔语气对小女儿说,这是每个女人必经的路,你以后也会这样。快,现在帮我去床头的柜子里拿一样东西。
  用力地拍这个方方的小塑料袋,“噗”的一声,破了。朱一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像用镊子取邮票那样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展开。白色、长条状、软乎乎的,刚才听得母亲说,这叫卫生巾。朱一唯一觉得有点遗憾的是,她后来若再坚持一下就好了,就能看见它是怎么被使用的了。它背后有张纸,朱一很容易就撕掉了。现在的它因为具有黏性瞬间生发出多种利用的可能性。朱一试着把它拍到自己的左胳膊上,洁白的卫生巾像一张大得有些过分的标签摇摇欲坠。用缠创口贴的方式把它绕了好几圈,朱一看着那鼓鼓囊囊的一块,忽然想起胡玥玥刚才说过的话,顿时心中一阵恐慌,胳膊也无来由地一紧,好似卫生巾倏然化作一只瘦骨嶙峋的手钳住她无处逃逸。朱一飞快地扯下它。
  朱零依然安静地坐在窗边,望着外面人来人往的世界。朱一捏着扯烂的卫生巾举到她面前,恶狠狠地说,知道吗,你以后也会死一次的。
  自从那天窥见成为女人的秘密以后,仿佛某个隐秘机关被开启,朱一迅速成长起来。一旦逮着胡玥玥不在家,朱一就拿起梳妆桌上的口红把嘴唇涂得红通通,踩着大出许多的高跟鞋在家里走来走去。看到自己在洗手间的玻璃镜面上印下的红色唇印,朱一乐不可支,哈哈,哈哈哈。作为这场秀仅有的观众,朱零从不发声,她只是静静地看,间或露出一缕浅浅的若有似无的微笑。可朱一宁愿她不给出任何反应,因为从朱零的笑里,她看不到一丝一毫欣赏的意味。
  在这个家里,对朱一而言,朱泓明是仅有的最像家人的家人了。相处时间虽不多(便利店一般晚上十点关门),但他绝不会把她们两个搞错。朱泓明说,你和朱零的眼神,不一样。入夜,父亲的脚步声像一把迟来的钥匙打开朱一的睡梦之门。她撑起身偷偷看一眼朱零,隔壁床上声息微弱。朱一蹑手蹑脚溜出屋。她要听朱泓明讲故事。客厅的光像仙女的翅膀庇护他们。头枕在父亲的肚子上,耳旁低回他醇厚的声音,这是朱一无比珍视的、一点点的特殊。她不曾和朱零说起过,不为别的,只是不想说,最好就这样一直悄悄地,没有其他人闯入,只得她独享这份温暖。她也不知道朱零是否知情。朱零会嫉妒吗?会生气吗?会与她为敌吗?
  可最令朱一害怕的却不是这个,她最害怕的是,朱泓明突然有一天意识到他对于两个女儿的差别对待,决定收回这份恩赐。但不管怎么样都好,至少眼下这是朱一唯一能够确定的真实,她发誓要牢牢攥在手心。
  童话内容她早已烂熟。朱一想象自己是白雪公主、灰姑娘、白皇后——所有正义和真善美的化身——那些对立的、丑恶的、狠毒的反派角色,统统是朱零。总有一天,朱一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战胜她。
  4
  和吴吴的约会是朱零和杨祈嘉的日常生活中生发出的另一个意外。
  还有半小时,就到约定时间了,朱零第一次产生这样的念头:吴吴有没有可能不来了?
  没有外界因素的阻挠,不是堵车、身体欠佳、朋友临时上门,而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地,不想来赴这个无聊的局了。这一切,和他想象的不一样。太不一样了,对不对?他发现她并非他的理想情人,所以毅然决定退回去,退到他的安全领地,把发生过的这些,当然也包括她,彻底抛弃,忘得一干二净。
  窗子底下,小如蚂蚁的行人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个是她在等的人。想到从此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他,想到他不再需要她的爱抚、在枕边对着他的耳朵喃喃细语,朱零突然感到一阵意料之外噬心的痛——她原以为“结束”只会是平淡无奇生活中极普通的一个节点,两人挥手告别,转过身大路朝前。她没想到自己已如此依恋吴吴。
  是的,她付出了全部身心,曾经的、现在的、未来的。当他抱着她时,她看着他眸子里的自己,是那么光彩夺目,像悬崖边一株饱满的向日葵,生机勃勃得永远不会去问明天太阳是不是依然升起。有他的双手托着,她感觉自己长出了翅膀,轻盈地飞翔。
  一种无法抵御的混合了嫉妒和悲伤的情绪在朱零内心升腾起来。他的妻子,朱零想到,正合理合法地享受着他带来的一切。她可以堂而皇之地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中,挽着他的胳膊,命令他在熙熙攘攘的人行道上停下来亲他。是不是被那个女人发现了?她咒骂他、恳求他、撕咬他,以死相威胁,不让他出门。他心软了,妥协了。他不会来了。
  只能这样吗?注定被路过、被遗忘?可她也让他感受过快乐呀!而且,朱零很想紧紧抓住他,告诉他:我也渴望真心去爱人,渴望真心被人爱啊!
  门口地毯上传来绵厚的脚步声。站在窗前的朱零猛然回轉身,侧耳谛听,胃部又是一阵痉挛般的疼痛。很快,声音消失了。期待落空后的虚无感令她头脑发懵。她蹲下身,发觉手心全是汗。
  可她内心深处还存有那一丝丝的善念——她希望吴吴不要来,因为他那必然贤惠的妻子,无条件相信丈夫的忠贞,也许今天他出门时,还帮他提前擦好了皮鞋。谁知在她心目中坚不可摧的婚姻早已千疮百孔,被蒙在鼓里的她是幸福的,也是不幸的。朱零忽然可怜起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来。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每个人都需要他者来定位自己的存在。但对朱零来说,这份对于她自身存在的证明,即意味着对于另一份存在的毁灭。她有权这样做吗?谁又有权这样做呢?
  门铃乍然响起。   她几乎是飞奔过去开了门。
  车驶进地下车库。熄了火,杨祈嘉靠在驾驶座上。上楼之前,他需要先清一清思路。下午在公司接到电话时,他脑子里“嗡”一下热了,现在高烧退去,整个人又像被冰水泼过样,凉透了。杨祈嘉转动旋钮调整反光镜的位置,朱零的白色奥迪很快出现。两个大灯鬼魅般盯紧他不放。他感到一阵心悸。
  客厅里两只大箱子张开大口躺在地上,再过三天就过年了,朱零在整理回去的衣物。按一年一家的规矩,今年轮到去杨祈嘉的爸妈家过春节。他们在他小的时候全国各地跑,做生意,后来在镇江买了幢别墅,定居下来。平时往来不多,只在节假日回去看看,朱零和公婆相处客气,并无明显芥蒂。婆婆有时会当着她的面夸别人家的媳妇嘴甜,一天进进出出得叫上百声“妈”。听听也舒服啊,婆婆会这么说。朱零总是笑着装糊涂。她做不到。“妈妈”这个称呼,早就变成一块坚硬的石头被她心中的蚌给吞噬。她撬不开那层壳。
  看她利落地收拾行李,一副没事人模样,杨祈嘉努力作出试探性的口气问道,文楚的那两个孩子,双胞胎,你还记得吧?
  嗯。一红一绿两块羊毛围巾被朱零捏在手里,她想了想,自言自语道,算了,我还是不喜欢红色,不带了。
  也没什么事,杨祈嘉说着不自觉往她跟前走了一步,就是文楚今天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俩小孩这几天动不动就打架,还挺凶。好像是那天聚会以后就这样。她想让我问问你,那天,你带她们出去玩,没发生什么吧?
  朱零收起红色围巾,在手上绕了几圈。她把箱子踢到一边,走到沙发前坐下,抬手招呼杨祈嘉也过来一块儿坐。
  那天,你们在KTV唱歌,我带两个孩子出去,朱零微微眯起眼睛,似在追溯回忆之路,商场很大,我们随意逛下去,从五层到一层。进了童装店,我拿不同的衣服让她们俩试。你知道吗,很神奇的一幕出现了。不管原来那个有多喜欢自己身上那件,当她一眼看到另外一个穿着和自己不一样的衣服,她一定认为对方拥有的才真正好看。她嘴上说,我这件才好咧。你再看她表情,完全不是这样。她的眼神不停往对方身上瞟,那种嫉妒、不甘又要拼命维护尊严的样子,真的很可爱。
  说到这里朱零停了下来,杨祈嘉以为她讲完了,舒了一口气说,哦,原来是孩子间莫名其妙的比较而已。
  还没结束呢,朱零说,我没给她俩买衣服。小孩子的衣服,你知道的,多贵啊。转到一楼,看到一个DQ的柜台。我说,阿姨请你们吃冰淇淋好不好?两个孩子高兴得直拍手。在挑选吃哪一种时,我临时起意想跟她们玩个游戏。我说,你们俩平时谁比较乖,这个冰淇淋啊我就买给谁。妹妹立马举手,喊着“是我是我”。我问姐姐,那你呢,你难道不乖吗?没想到关键时刻姐姐还真有姐姐的风范,她说,阿姨你买给妹妹吃吧,我舔一口就行。于是,我买了一个冰淇淋,在妹妹眼前晃了一圈,给了姐姐。并且,我在她耳边悄悄说,阿姨喜欢你,这个冰淇淋只给你吃,不许分给妹妹哦。小姑娘虽然不太懂为什么要这样,但她点了点头。吃的过程中,她也不安心,时不时朝妹妹看一眼。当然,妹妹也很想吃。从这之后妹妹就不肯拉我的手,也不愿意跟姐姐并排走。姐姐吃完以后,把塑料盒扔进垃圾筒。你一定想不到吧,妹妹这时候突然冲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把姐姐推翻在地上!
  你都做了些什么!杨祈嘉气得从沙发上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朱零说,两个天真可爱的孩子,因为你一个恶意的游戏,现在成天在家争吵。你知不知道孩子的心理很脆弱,她们都需要呵护?
  脆弱?朱零冷笑一声,也站起身,谁的心又不脆弱,不需要呵护呢?
  真是不可理喻。杨祈嘉一个大步跨过箱子,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朱零,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不过我希望有机会你能向文楚和双胞胎道歉,别给孩子的成长留下什么阴影。说完他打开门,“砰”的一声把朱零和她那荒唐透顶的故事抛在身后。
  朱零不指望杨祈嘉能明白。那些关于内心的事,如果以为说出来了就能获得同情与理解,也实在太天真了点。更何况,她自己都还不能完全认识自己呀。为什么文楚的一对双胞胎女儿会给她带来如此大的触动?理由大概是,她们让她想起了某个人。某个曾经存在、和她一模一样的那个人。海绵般的梦魇再一次缠住她,令她呼吸困难。
  4.1
  朱一总感觉有个立体的影子跟着自己。出门前照镜子,在课堂上发呆走神,背着书包大街小巷闲晃,到哪都有一双眼睛无声无息地盯着她,让她喉咙发紧,脑袋发胀。自由的快乐就跟自由本身一样,虚无飘渺。
  过完这个暑假,朱一就要升入六年级了。她百无聊赖地趴在书桌前,想象自己即将成为校园里资格最老的学姐,那些一二三四五年级的小朋友们都会变成小不点儿,她在他们面前要怎样昂首挺胸地走路、说话。语速放慢一点,声音也要低一些,小题大做地喊叫是孩子才会干的事。她跟他们不一样,她就快变成大人了。
  夏日的阳光穿过客厅的玻璃窗,像只温暖的手在身上挠痒痒,朱一只觉得四肢越来越软,头在脖子上不听使唤地左摇右摆。蚂蚁在报纸上仍然只是一粒小小的黑痣,朱一试了许多角度,并没有任何变化。困意袭来,朱一扔下放大镜,打着呵欠走进房间,一头栽在床上。
  说不好是烟的呛鼻还是朱零的呼唤使她从梦中惊醒。意识到着火了,朱一慌忙冲出房间。火舌滚烫,她被烟熏得迷了眼,她没有勇气跨过去。快走!朱一听到朱零的声音在身后響起。她来不及转身,有一双手从背后重重地推了她一把。门近在咫尺。另一边通往朱零的路被火封死了。
  你先走,朱零说,我会有办法的。
  情势危急,朱一说不出“要走一起走”的豪言,她甚至连想都来不及想,迅速奔腾的火焰逼得她推开防盗门,没命似的往下跑。楼下已聚集了不少人,个个仰着头,对四楼那扇冒烟的窗子指指点点。朱一大口喘着气,惊魂甫定,她看到胡玥玥的红色高跟鞋出现在眼皮底下。紧接着自己被一把抱住。暖意和猛烈的胸口撞击自母体绵延至朱一全身,她觉得心安。朱一也伸出手,反过来似安慰般拍拍母亲的背。
  零零,哦我的零零,你没事就好,吓死妈妈了。胡玥玥的手像一双鸡爪嵌进朱一的肩胛骨。   整个人控制不住地颤抖,紧张、害怕、跑太快了,还没缓过来,后劲又大又猛,她差点招架不住。
  不,我不是朱零。朱一贴着胡玥玥的耳朵说,双目望着地面,朱一,我是朱一。
  又被一股力量給猛地推开,就如它来的时候那样猝不及防。朱一跌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胡玥玥徒劳地张牙舞爪,想穿越阻挡的人墙冲进楼里去。
  朱一已经听不到胡玥玥撕心裂肺的哭喊了。她恨朱零,为什么要让她先走,为什么不跟她一块儿走。她恨朱零舍己救她的无畏,似乎她这一举动更衬托了自己的渺小。她不要朱零这么好,如果有可能,她宁愿先跑的是朱零。自己结局怎样不重要,至少从此以后她在母亲的心里就会拥有不可替代的分量。如果这一次朱零拿自己的生命救了她,朱一毫不怀疑未来她将和一个切切实实的影子对抗余生。
  朱一好吗?这是朱零恢复意识后问的第一句话。朱一被胡玥玥从身后给拽到前面。病床的铁制围栏出乎意料地冷。朱一裸露的手臂刚碰触到,便不由自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小腿打颤,她险些没站稳扑到朱零身上。朱一的手撑在朱零的脑袋两侧,脸埋在她的肩窝,感受不到泪水从眼眶涌出的酸涩与肆意。为什么一场大火没有烧死两个人?她恨朱零活着,也恨自己仍在呼吸。
  这年圣诞节,朱一在朱零的书包里发现一封没拆开的信。很俗气的蓝,带着廉价的香气,封口处贴着一颗粉红色的心。信的正面写着“朱零同学亲启”,字忽大忽小,像一条淤泥沉积阻塞的河道。右上角贴邮票的锯齿形方框中写着“绝密”。朱一小心翼翼地剥开粉红色的心。信中先是对朱零大大赞美了一通(用词之夸张让朱一确信这绝对是从哪本书上摘抄而来),说她像一轮明耀的太阳,照亮自己平凡无趣的生活;再者直白浅露地表达了对未来两人进入同一所初中就读的期待和向往(考虑到这可能是没地方抄了)。正文的字写得比信封的规整一些,可能已誊写多遍。落款“孙昊”。朱一粘好封口,把信按原路放回朱零的书包。
  第二天晨操结束回教室,朱一注意到孙昊放在课桌上的语文书多出一角,俗不可耐的蓝,跟他不知从哪摘抄来的文字一样让人倒胃口。她扬起手,装作不经意把书打翻在地。“朱零同学亲启”,几个字明晃晃地刚好被迎面走来的同学逮个正着。
  从教师办公室出来,孙昊显得垂头丧气。情书被退,更不幸的是被人撞破。要是让他知道有谁在背后故意捣鬼,他一定不会轻饶那个人。下一节体育课,准备活动之后解散,孙昊避开众人走到操场背后的游泳池。有一个人影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方才孙昊在班主任面前把他和朱零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但眼下她出人意料的接近着实令他欣喜若狂。他很想当面问问,两人的关系有没有可能更进一步。
  趁着头脑发热,孙昊把信中的话结结巴巴又对眼前的女孩说了一遍。她全程冷漠脸,到最后实在没绷住,咧开嘴笑了出来。
  你不是朱零!孙昊这才后知后觉。
  朱零不喜欢你,你烦她也没用。朱一走近一步,抬起手勾了一下男孩的下巴,要烦,你来烦我好了。
  5
  立夏刚过,朱零在市游泳馆办了一张卡。周末到了那才发现,带去的泳衣在肚脐附近破了一个硬币大小的洞。她犹豫了一会把它扔了,驱车驶往最近的超市。
  破掉的那款是连体裙,朱零决定换一种。挑中一款分体式。红底白点,朱零捏着它,在手指间轻微摩挲,转而又放下,拎着绿色的同款决然走向收银台。
  水是恒温,但天还没完全热起来,朱零坐在池边,往身上泼水,凉意袭人,她情不自禁抖了两下。脚够到池底,水一下子将周身包围。憋住一口气,她把头埋进水里,脚往后蹬,身体就浮了起来。透过泳镜,水面以下是另一个世界。静谧,缓慢,澄澈,近似凝固的流动。朱零看见自己吐气形成的泡泡,咕噜咕噜,接二连三破碎。
  腿上被人狠抓了一把。朱零恼怒地回头。是个七八岁大的男孩。深色泳镜后的一双眼睛瞪着朱零,嘴里嘀嘀咕咕说了什么。朱零希望自己听错了,因为那不是一个孩子应该说出的话。她本能地想把他叫到旁边,教育,或者理论一番。刹那想起前些天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安医生自杀事件,起因也是在泳池里被男孩摸了屁股。错不在安医生,但后续发展谁能想得到呢?男孩父母的片面之词引发网络暴力。不堪重负安医生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以终结这一切。多么遗憾,人命重不过一池水的轻浅。
  朱零宁肯相信眼前这个男孩是无意的。
  自八岁以来,朱零学会的只有蛙泳。朱泓明是她的启蒙教练。她小时候怕水,水漫过脚踝她就会像得了伤寒病那样止不住地发颤。朱泓明牵牢她的手,家里浴缸的水不及朱零膝盖,两人玩泼水,也比赛憋气。想笑,水吸进鼻腔,再呛到气管,咳得眼泪都出来,却与水有了肌肤之亲的联结。几年之后,朱零再度患上严重的“恐水症”。以为今生定与水绝缘,没想到这回拉她走出困境的却是十余年后重逢的杨祈嘉。
  她两手往下拨水,试图将头探出水面换气,倏忽水面像加了一层隐形的玻璃罩,无论她怎么使力都冲不破。水在变形,发生不规则的扭动。朱零听见水的笑声,尖利、持续不断,刺破耳膜直抵大脑深处。她的头嗡嗡响。人是清醒的,手脚却不受控制。朱零努力想要在虚无中抓住一点什么,一双手甚至更多双手在拨弄她的身体,想要把她掀翻。叫不出来。她被彻底困住了。
  朱零睁开眼睛。面前一张中年男人的脸,胡子拉碴,与她面面相觑。她又吐出几口水,想起自己在哪里。周围有人在拍手,也有人笑着说什么“多亏了人工呼吸”。顾不上劫后余生的客套,她从湿漉漉的地上起身,拒绝别人搀扶,跌跌撞撞走回更衣室。
  她给杨祈嘉打电话。“嘟——嘟——”,听来无比漫长。
  喂,他接了。
  没事,她迅速摁断,又拨了朱泓明的号码。“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一连打了四五次都如此。朱零攥着手机和包跑出游泳馆。
  远远望见便利店的玻璃门大开着,朱零加重油门,又超了一辆车。
  朱泓明在收银台前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满头大汗的女儿。   出什么事了?他问。
  你怎么不接电话?
  刚去了趟后面的仓库,信号不好吧。
  我刚才游泳突然……想到你,就过来看看。
  正好,我也有事想同你说——等一下。朱泓明帮一位客人结了账。那人买了一瓶酱油和一包盐。
  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守着这个店吗?他重新面对朱零说。
  朱零默然,摇头。
  因为在这里,我是一个人。朱泓明笑得无力,却释然,不用面对那么多事,就我一个人,清清静静的。
  朱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没想过父亲心中也有如此负担。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自己才是那个唯一的受害者。
  你妈她……其实挺想你的。她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
  离开她我过得很好。回头你告诉她,让她别惦记了,没那个必要。朱零抓起柜台上的车钥匙说,我晚上约了朋友,先走了。
  零零!朱泓明探出身子叫住她,她毕竟是你的母亲。这么多年了,你就不能原谅她吗?
  原谅?朱零垂下眼帘,钥匙在手心勒进肉里,别说这些好听的词,我担不起。
  你知道她的情况,她也不想的……
  可她还是做了!
  为什么你不能忘记,为什么……朱泓明双手掩面。
  不记得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朱零感到心像被人揉成一团,重重地扔在地上。她无数次想问问那个女人,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要经历这一切?还不如,从一开始,自己就根本没有存在过。时至今日,父亲还在幻想自己与她的和解,岂不荒唐。朱零被一股冰冷而浓稠的情绪推着,大喊出口,现在你是不是也跟她一样,希望当年死掉的那个是我?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怎么可以……忽然朱泓明脸色煞白,他捂着胸口,慢慢从椅子上滑了下来。
  朱泓明的这次心梗来得极为意外而迅速,幸好朱零及时叫了救护车。命是捡回来了,可医生说,后半辈子很有可能会落下后遗症,请家属做好思想准备。
  病床上,朱泓明一动不动,身上插满了管子。朱零觉得眼前这个人既熟悉,又疏离。在她眼前不断闪现重影,有时朱泓明牵着一个面容模糊的小姑娘在草地上奔跑,有时小姑娘躲进朱泓明的怀里,宁静恬美,无声无息。哪些真实,哪些虚幻,对朱零来说并不重要。她不得不承认,人生又朝错误的方向迈了一步。大概走得太远了,她已经不知道正确的道路,在哪里。
  那一天,当胡玥玥赶到医院,朱零听到了这一生从未听过的叫声,这个女人的喉咙像豁了个口子,像哭,又像笑。
  朱零花高价请了护工。除去因为她知道那样一个狭小的空间容不下她和另外一个女人共存,还有其他更重要更晦密的原因。可她会在胡玥玥离开时,飞快地开车到医院,只为看一眼父亲。偶尔碰到朱泓明意识清醒,朱零恰站立身旁,他即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白兮兮的双唇嗫嚅着。朱零趴下身,将一边耳朵贴近他的嘴。
  “一一……”
  朱零握住他的手,咬紧嘴唇不让眼泪流下来。
  在网上查阅了大量资料以及多处实地走访后,朱零最终在名单上划掉了其他备选项,只留下独独一家养老院的名字。这件事她只托杨祈嘉跟胡玥玥说过一次。她不同意,这是必然的。但朱零不在乎。事关父亲的后半辈子,找到可靠的人照顾他,大概是目前她这个做女儿的唯一能做的事了。临到交钱时,朱零把胡玥玥那份也一并付清了。
  周日下午一点半,朱零打电话给吴吴。两点,两人在断桥侧畔的云水光中亭见了面。这是他们第一次约在室外。
  两人一前一后上桥。朱零走得太快,撞到前面抱着婴儿的一位年轻母亲的肩膀。若往常朱零肯定会道歉,也许还会停下来逗逗小宝宝,但这天她连眼睛都没有斜一下。年轻母亲皱着眉头,大着嗓门说了一句外地方言。有人侧目。朱零忽然转过身,朝那人狠劲剜了一眼。就让风来得更猛烈一些吧,朱零现在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
  下了桥,就是白堤。树荫掩映,湖边有一排木制长椅。吴吴率先开口说,坐一下吧,我们。
  朱零在长椅前呆呆地站了两分钟。随后她走向湖边。半只脚掌探出石子路。身下的水波一漾一漾,似被蛮力剥落的无数鳞片。吴吴担心,伸手去拉却被她沉默甩开。
  人为什么要活著,朱零终于开口。不像问句,更像是一句不带感情的陈述。
  好一会儿听到吴吴说,我不知道。
  有可能这一秒、下一秒,地震、车祸、疾病、谋杀,我们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朱零望向对面宝石山上的保俶塔,但事实上她的眼睛没有看见任何东西。
  重要的不是什么时候会离开,而是活着的时候好好珍惜不是吗?吴吴反问道。
  不,你什么都不明白。
  那你慢慢说给我听啊。
  慢?朱零摇摇头,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这样吧。
  这话让吴吴大吃一惊,他扳过朱零的身体,逼她直视他的眼睛,你给我说清楚。
  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你也该回去了。
  你是说,一切都结束了?
  难道,你还有舍不得?
  吴吴看着她,没说话。
  平静地笑了一下,朱零握住他的手,把它们从自己胳臂上拿开。其实,我们都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定,不是吗?
  5.1
  杨祈嘉转学到这所学校的前一天,朱一刚过完十一岁的生日。当然,也是朱零的。朱一目送十岁的自己在蜡烛熄灭后正式宣告离去,心中充满了焦灼的兴奋。她希望可以快点长大,过上跟现在不一样的生活——即便年幼的她尚且无法想象,那个“不一样”是会变得更加明朗,还是走向另一种相反的可能。
  一整个学期,朱一该吃吃,该玩玩,学习差强人意。朱一想,反正有朱零这个永远打不倒的第一名在前面挡着,怕什么?期末考试结束,胡玥玥去学校开家长会,班级成绩报告单上朱零仍居首位。散了会,班主任叫住胡玥玥,小声同她讲,隔壁班有个叫杨祈嘉的小男孩,这次期末考试总分排名年级第一,比朱零整整高出五分。班主任让胡玥玥寒假好好督促朱零,她给多布置了几张试卷,就指望朱零下一学年把年级第一抢回来,好给班级(还有她的工资单)继续争光。   教学楼底下的公告栏,优秀学生名单,“杨祈嘉”赫然出现在五年级榜首。胡玥玥奇怪刚才上楼之前怎么就给忽略了这张大红色的纸。朱一趴在五楼走廊,看胡玥玥像被胶水粘在公告栏前的一小片空地上,反背着手,手里拿着朱零和自己的成绩单。朱零从操场的方向走来,鞋带散了,她蹲下身系鞋带。三个人形成一个奇怪而有趣的三角。临近中午,学校里的人渐渐走光了。红纸被风吹起一个角。
  当天下午,有同学发现“优秀学生名单”被人从墙上撕了下来,胡乱揉成一团丢弃在操场上。他惊惶失措跑去找老师。红色的纸团跟在他背后像火球般滚起来。等到一众人急急赶至,哪里还有什么纸。消失得无头无尾,彻底又干净。
  朱一认为朱零喜欢杨祈嘉,理由是以前像定海神针般每天坐在教室里的朱零,现在一听见老师说“下课”,便迅速起身,来到走廊,两眼出神地望着正前方——杨祈嘉的教室,就在她们对面。但除此之外,朱一再没有发现任何其他的证据,可以证明朱零倾慕于杨祈嘉,或者杨祈嘉注意到了这位排名紧挨着自己的姑娘。无论在学校还是家里,朱一一次都没有听朱零提过他的名字。事实上,朱零与她的交流已经非常少了。有时朱一转身,会因误把朱零当作自由活动的影子吓一跳。可朱一相信自己的感觉。证明只是时间问题。
  这天夜里,朱一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听到隔壁床传来一丝异响。她熟练地用悠长的呼吸掩饰了自己仍醒着的事实,右眼偷偷睁开一条缝。只见朱零用双手拿着一张纸样的东西,大口往上面吹气。一道光倏忽而过(不知哪里来的光线,但千真万确),朱一看清那是张男孩的照片。接着朱零把照片放在左手手心,右手惴惴地合上去,嘴里似念咒语般呢喃。两只手掌反复摩挲过后,照片最终被朱零放进了睡衣里面。朱一目测,应该是胸口的位置。似有所觉察,朱零缓慢地转过头来。朱一赶紧合上眼皮。还没等她趁着黑暗理清思路,莫名而至的困意像一床棉被扎扎实实地覆盖她的身体。这回朱一真的一下子就睡着了。
  朱一对杨祈嘉的观察持续了一个月。他没什么朋友,大多数时候进进出出都一个人,偶尔有男生跟他讲话,也是因为从厕所出来,窄窄的走廊上避不过,匆忙打个招呼。从来没见过他和女生说话。朱一猜测,杨祈嘉要不就是性格乖僻,要不就是成绩太好不近人情,总之,他和朱零还真可以说是天生一对。
  星期四,轮到杨祈嘉值日。朱一留在教室里做作业,隔几分钟站起来,到窗口瞄一下对面什么情况。五点,等到连打扫卫生的同学也背起书包回家了,只剩下负责倒垃圾的杨祈嘉,他两手端着一个簸箕走下五楼。朱一见状飞快地穿过长廊(连接两幢教学楼),像一只专心等待猎物的猫咪藏在三楼楼梯的拐角。
  杨祈嘉下来了,依然慢悠悠的。屏气凝神等他转身,朱一突然从阴影里窜了出去,向这个男孩并不宽阔的脊背猛地伸出双手。
  第二天,经过仔细确认,朱一终于敢肯定,杨祈嘉没有出现在学校。第三天也没有。直到一周以后,出完晨操,朱一远远看见杨祈嘉在其母亲的陪同下走进学校大门。他右胳膊上的石膏白得扎眼。
  朱一有意无意向别的同学打听杨祈嘉受伤的原因,得到的答案有自己摔的、打篮球撞的、出了车祸轧的……五花八门,唯独没听说是被人从楼梯上推下导致的。日复一日,杨祈嘉打着石膏的样子大家习以为常,再没人去关心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在此期间,杨祈嘉在班里的人缘却明显好了起来。有男生帮他打饭、和他并肩上下楼梯,也有女生借给他笔记、给他讲请假期间落下的作业。这回换成朱一一下课就趴在走廊上望向对面的窗户。朱零一次也没有再出来。
  到了晚上,朱一做完功课就早早上床睡觉。她常常睡得很沉,一夜无梦,次日起来精神很好,觉得生活前所未有地充实。
  周一大清早,朱一哼着歌出门。书包背带莫名其妙在半路断了。她把书包从肩上卸下来,抱在手里,一路小跑到学校。刚跨入校门铃就响了。进教室前她习惯性地扭头往对面看,那个座位是空的。
  杨祈嘉退学了。
  6
  朱零清楚地知道,自己怀孕了;早在去医院化验之前,甚至早于在家用验孕棒测出两道杠之前。与其说生理变化让她有所察觉,不如說是某种心理预感来得更为直接和准确。尽管此时腹中胎儿小得连一颗豆子都算不上,她却分明感受到那里掠过一阵轻微的刺痛感。它在宣扬主权。它活生生的,在她的身体里。
  朱零开车到胡玥玥住的小区楼下,先往家里的座机打了个电话。响过十数声,没人接。她这才慢腾腾地从包里翻出钥匙——二老进了养老院以后,杨祈嘉有意多配了一副这边的钥匙,就放在自家鞋柜上方。
  屋内摆设一切如昨。朱泓明先前惯用的沉香木核桃健身手球仍放在茶几上。电视机旁,蓝白色陶瓷盆里的那棵铁树,绿得有些失真。一副未完工的十字绣搁在饭桌上,一个穿蓝色风衣披棕色围巾的男孩伸长手臂,似在拥抱虚空中的某个人。第一次,她来到这里,空无一人。朱零深吸一口气,往事如飞雪落于她眼上。原本以为死寂的,此刻全活了过来。
  不,这不是她这次来的目的。她甩了下脑袋,让自己清醒一点。往里走,左转到底的那个房间,门关着。伸手去拧,有点涩。长条把手上积了一层灰。
  一张铺着粉色维尼熊床单的单人床靠墙摆放。床头贴满了十几年前当红的明星海报。正对着床是两扇铝合金窗。窗台底下是张黄色的木头书桌,上头搁着一盏漆黑色的台灯、一只银色的双铃金属闹钟、一摞笔记本和书,还有一只绘有墨竹的白色陶瓷笔筒,里头插着一面布艺小国旗。朱零记得这是北京申奥成功第二天,洋溢着满腔爱国情怀的她让朱泓明骑车带着,特地去市里最大的文具商店买来的。此外,还有两只玻璃相框,彼此间呈120度相对而立。在相框前面,是一红一绿两只塑料小发夹。
  闹钟的分针和时针停留在三点零四分。朱零不知道它在停下的那一刻,是艳阳高照的下午,还是星月寂寥的深夜。事实上她对这只闹铃的印象很模糊,她不记得自己喜欢过这类闪着严酷金属色的东西。
  朱零拿起其中一个相框。还没等她抬手想擦干净上头的积灰,外面传来了开门的声音。她犹豫了几秒,提着相框,走了出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胡玥玥的五官急速扩张又剧烈收缩,仿若这个世界上除了朱零,不会再有另外一个人因为出现在这里而给她带来更多一分惊诧了。
  我回来看看,朱零说。她还来不及问她,为什么不在养老院。
  你进去了?胡玥玥的声音蓦地沉下来。
  没有。
  我亲眼看见你出来的!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朱零本能地把相框往身后藏。胡玥玥几步走到她身侧,两只干瘦的手抠住相框。
  好,你想要是吧,都给你!朱零猛然挣脱束缚,举起双手愤恨地把相框砸在地上。
  胡玥玥弯下腰,把碎玻璃一块一块拼回原处。大的,小的,碎渣。
  那个房间,我进去了又怎么样?朱零感觉自己的胸口快炸了,那是我的房间。
  那是朱一的房间!
  醒醒吧,朱一已经不在了!
  胡说!突然胡玥玥操起一大块玻璃碎片,朝朱零脸上死命挥过来,你滚,我不想再看见你!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地方。朱零下定决心以后不管有没有人住在那里,她都不会再回去了。
  十字路口,前方绿灯闪烁,很快变成红灯。朱零心思不在脚下,抬腿便想穿越人行横道。一辆载着外卖箱的电瓶车风驰电掣,囫囵撞了上来。
  杨祈嘉赶到医院时,朱零正躺在素净的病床上,两眼望着天花板,似在发呆。一个理着小平头的男医生走进病房,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个看似实习医生的年轻人,两人手上各捧着一本淡蓝色板夹。男医生朝杨祈嘉点了点头,说,没啥大碍,回家好好休养调理就可以。男医生的语调几乎比他的头发还要平,听上去就跟这肃穆的病房一样苍白,放心,孩子也没事。
  孩子?杨祈嘉的面上快速闪过一丝困惑,紧接着他俯下身,惊喜地抱住朱零,我要当爹啦。
  朱零伸出一只手温柔地抚摸丈夫的脸,她们两个会相亲相爱,我能感觉到,我知道……
  兩个?这下轮到那个男医生微微皱眉,你怀的是单胎,你清楚吗?
  不可能!三个字似洪流般轰隆冲出朱零的嘴巴。仿佛医生刚刚说的话是对她作为人的存在本身的一次毁灭性打击,她必须挺身捍卫这摇摇欲坠的生存基石。
  男医生和左右两位实习医生交换了个眼神,又低下头在他们的板夹上确认检查结果,再次开口时,平淡的声调中多了几分被戏弄的不快和不容置疑的权威。我再说一遍,你就怀了一个。好了,没事就赶紧办理出院,医院床位多紧张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谨慎妥帖地扶朱零坐进车,杨祈嘉走回驾驶室这边。
  为什么……为什么……朱零仍喃喃道,明明有两个的,我感觉得到她们,不会错的……
  零,你看着我。顾不上计较她是不是事先已察知自己怀孕却没告诉他,杨祈嘉摸着妻子的头发,努力用轻柔的话语安抚她,我们要相信医生,他们检查不会有问题的。可能你前几天身体不好,情绪比较低落,感觉出了一点小差错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对!朱零拼命摇头,是我害死了我的孩子,我为什么这么不小心?!
  她紧紧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像是要把自己从座位上扯起来,转而又把身体缩成一团,头埋在膝盖中间不住地发抖。
  你别这样。杨祈嘉不忍见她如此自我折磨,终于决心要将事实摊开。有些事,早说晚说,迟早都要面对。我知道朱一的死,至今你都很内疚,可那不是你的错,那只是一个意外。是,你没在湖边拉住她你有责任,但你不能余生都那么自责,活在她离开的阴影里。那对你自己不公平,对关心你、爱你的人也不公平。
  朱一……经提醒朱零仿若想起了什么,她抬起泪痕满布的脸。我没救回她,是我害了她……如果那时候我再勇敢一点,朱一,她可以不用死的,她可以活下来……
  零!杨祈嘉大声喊道,醒醒吧,朱一已经死了!
  夹杂着悲伤、恐惧、怜悯、绝望,朱零凝视丈夫的脸,说,如果当年先喜欢上你的那个人,不是我呢?
  杨祈嘉半晌无言,然后像哄一个不肯安静睡觉的孩子那样轻声在她耳边说,可是现在,跟我在一起的人,是你啊。
  自从知道朱零怀孕以来,杨祈嘉在家的时间显著增多。朱零让他该加班还是得去加班,该有的应酬也不必逃,他统统说不要紧,天大的事也没有老婆孩子重要。
  一天一天,从外表上看,朱零尚无明显变样,可在某处隐秘的地方,有一个小生命,正全力生长着。朱零的孕吐不算严重,只在早晨起来会有几声干呕,对油烟气味她也没有特别的排斥,一日三餐都尽可能自己下厨,麻烦是麻烦了点,好歹吃得健康。
  但朱零的睡眠变得前所未有地糟糕。她常常失眠,有时到凌晨两三点,有时一整夜合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即使短暂入睡,又会很快从恶梦中惊醒。白天免不了精神萎顿,所幸午休能稍微睡着个把小时,起来能够清醒一阵。十天半月下来,黑眼圈日益加深,脸上的褐斑也更重了。这些朱零倒也还能接受,最让她心神不宁的,是那些不招自来的噩梦。它们血淋淋地将她围住,纠缠、撕扯、青面獠牙、狰狞可怖。她的灵魂夜夜不得安生。她在睡梦中哭喊、挣扎。黑夜幻化为囚笼,而她则变成了一只怒目圆睁的困兽,在意识模糊中与真相作无明的缠斗。
  在朱零最常做的梦里,胡玥玥独自站在一团黏滞的雾气中,阴沉地笑,在她身下,有无数条肥大的白色的蛆长着婴儿的脑袋,层叠堆绕。还有的夜里,突如其来腹部一阵钻心的绞痛,她可以看到肚皮变得越来越薄,里面两个小人儿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她们面容混沌,手脚却如蛇般细长,纠结、撕打在一起,她们几乎同时缠住了对方的头,从两人嘴里吐出了血红的信子……
  心悸惊醒,朱零大口喘气。她将手轻轻地放上肚子,张开嘴,对着空气无声地安慰道,别怕,妈妈在这里。
  在医院四层飘着消毒水气味的长廊中央,形态各异的孕肚就像一座座凭空而起的小山丘。朱零由杨祈嘉陪着,走到不算宽敞的候诊厅最后一排坐下,铁制的椅子格外凉。她来做第一次常规产检。孕妇们进去检查,外面座椅上多是抱着包看手机打发时间的男人,一个两个窝着腰,好像也是肚子疼等待候诊的病人。   冬天的傍晚,太阳着急忙慌地下坠,一抹金黄的光照进玻璃门。朱零从诊室出来。
  听到胎心了,她说。
  什么?杨祈嘉一时没反应过来。哦哦,胎心啊,他眼睛刹那亮了一亮,都好吗?
  朱零点了点头。虽然她不知道,他这句“都好吗”是指孩子,还是也包括她。她其实挺想亲身体验一次,等她和孩子一并从产房里出来的那一刻,杨祈嘉问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
  咱们走吧,杨祈嘉牵起朱零的手。
  你不想知道孩子心跳是怎么样的吗?朱零直视着地上某一处,那里似乎有一块黑斑,可能是谁乱吐口香糖落下的陈年积垢。
  跟我们大人差不多吧,杨祈嘉说。
  朱零从丈夫肩上取下自己的包。嗯,差不多,她说,把一叠化验报告塞进包里。
  吃晚饭时,杨祈嘉接到一个电话,让他去公司处理一份商业计划书,明天一早得交。他跟朱零说抱歉,如果晚了让她先睡。朱零说好,路上注意安全。临走,他吻了吻她的额头。忘记拿纸巾擦一擦,他的嘴上还有一层薄薄的油光亮可鉴。
  朱零走回房间,蹲下身,在电视机柜下层的置物架中找到了她要的那本书。克莱尔·吉根的短篇小说集《走在蓝色的田野上》。说不清楚为什么今晚她特别需要它来陪一陪自己。
  几个短短的故事,依然让她难过得想哭。胸口堵得慌,眼眶却是干涩的。朱零放下书,起身走到阳台上。冬夜的风缓慢、悠沉,从遥不可及的西边、北边吹来,吹过远方的河流、街道,吹过高高低低的楼房、小巷,落在踽踽独行的过客肩头,落在心绪难平的人身上,好像一首永远也不会完结的协奏曲。
  就在这时,恰恰这个时候,朱零想大喊,不顾一切地、没了命似的喊一场。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她比任何人都更懂得克制。她把它视为一种美德。所以当她几欲被嘶喊的念头绑架,她转而祈祷无垠的、黑漆漆的上苍,希望美德不要抛弃她。
  6.1
  现在叫艮塔湖的地方原本只是一口井,一年四季有泉水汩汩流出,后来人们因为好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齐心协力把它又挖又凿,时至今日,俨然一处落落大方的湖泊。这段历史是朱泓明主动提起、告诉朱一的。对于陈年旧事,朱一不感兴趣——她知道湖里的荷花夏天会结出香香甜甜的莲子,往湖心亭四周扔面包屑会有许许多多红鲤鱼聚拢过来争抢食物,还有她掉落的第一颗乳牙埋在湖东边石桥下的那棵大柳树底下,就够了。
  六年级毕业考试递交最后一门答卷,意味着朱一即将正式告别小学,迈入新的阶段。与求学之路的升级相呼应的,是朱一在人生旅途中的质的飞跃——她来了第一次例假,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女人”。她既忐忑不安,又急切地渴望再次体会小腹隐隐坠痛的感受。这是一种和其他任何疼痛都极为不同的撕扯,她的脑袋十分清醒,肉体却不受控制,就好像灵魂幽幽然升到半空中,冷眼旁观她的身体在痛苦中一直往下沉。
  湖边,蝉鸣不止,太阳烤得人都要化了。朱泓明出差去了外地,胡玥玥带两个女儿来艮塔湖玩。这会儿不见母亲,大概到什么地方乘荫凉去了。朱一刚去湖心亭喂完鱼,走回岸边,大汗淋漓。朱零依旧坐在石凳上默默看书,时间在她身上仿佛是静止的。阳光漏过叶缝,刚巧落在朱零的绿色发夹上,那抹墨绿似乎瞬间有了生命,在光影中婀娜多姿起来。不知怎的,一股无名怒火“腾”地就在朱一胸口灼灼燃烧,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朱零面前。
  告诉你个秘密,朱一一把抽掉朱零正在看的书,口气中充满了骄傲,我做女人了。
  朱零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
  你难道一点都不累吗?看她这番好似怎么打扰都无所谓、什么话语都不能激起她情绪的状态,朱一更觉烦躁。一天到晚装模作样,扮好孩子、乖宝宝,给谁看呢?
  朱零朝她伸出手,想把书要回来。
  别装了,朱一心一横,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明明最喜欢红色,却每次都说什么太鲜艳,不适合你。告诉你吧,我其实从来都没喜欢过红色,我最爱的就是绿色,只是因为知道你喜欢,我就要把它抢过来。
  说着,朱一伸出手扯下朱零头上那只绿色的兔子发夹,然后把自己这只红色的别到她的头顶,带着一丝怜悯与鄙夷说,我觉得你好可怜,想要的东西从来不敢说。这只红色发夹每天都戴在我的头上,你怎么忍得了?
  朱零没理她,站起身欲从她手里把自己的书拿回来。朱一灵活地侧身一让,朱零失去重心,一个大趔趄往前跌去。朱一慌乱把手里的东西一扔,伸手去拉,可是只晚一步,朱零掉入了湖里。朱一根本来不及思考,也跳入了水中。没想到初离岸的湖水竟如此之深,她上下扑腾,水呛了一口又一口,猛然醒悟自己也才刚刚学会游泳。她想叫人,混杂了水声和喘息声的“救命”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凭着最后一线含混的意識,朱一游回岸边,抓住壁沿石块和水草,勉强爬了上来。
  当朱零终于被人救起,已经没了呼吸。胡玥玥“扑通”一声跪在女儿身边,差点昏死过去。朱一啊,我的一一啊……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喊道。
  妈,她不是……身上水早就干透了、却仍不停地打着哆嗦的朱一,小声地、害怕地呼唤道。
  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一一,我要杀了你!胡玥玥突然起身,扑向朱一。
  母亲被周围群众和民警给劝住,朱一支撑不住,跌坐在地。手磕到了个什么东西,她摸索着,一只夹子。骤然她的目光聚焦成一道闪电,死死盯住朱一的头顶,明晃晃的、刺眼的,一团红。
  她没有勇气再告诉母亲,掉入湖中的那个人不是自己,而是朱零。她不知道,原来母亲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多得多地爱着她,这让朱一感到一瞬如钢针般痛彻心骨的安慰与欢喜。同时,她也比之前更加担心和恐惧,倘若母亲对她都有这般情深意重,那万一有一天她知晓真相,会不会对苟且生存的自己恨上千倍万倍?
  但不管怎么样,至少在某种层面,她,朱一,真的做到了。她让自己在母亲心中,获得了朱零再也不可能打败的,永生。
  此后,世上只有朱零,再无朱一。
  7   老时间,老地点,杨祈嘉耐心地等待依人。他想见她。想到快发疯。这天他为她带来一件东西,作为礼物,或者作为纪念。他肯定她会喜欢。只要想一想她开心时翘起的嘴角和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他就禁不住为之颤栗。他唯一不确定的是,她会否出现。
  他站在窗边焦虑不安地看着底下的人,直到那个身影走进视线,才如释重负。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杨祈嘉说。
  差一点,依人说。
  后来呢?
  还是觉得见一下比较好。
  为什么?
  看看你,也看看自己,她说,想再确定下。
  这个给你。杨祈嘉拿出一只用粉彩塑料纸包装的长方形盒子。
  依人接过盒子,不重。她轻轻晃一下,里面发出闷闷的撞击声。打开纸盒,乍一眼以为是一幅照片;再定睛,不对,这是一幅堪比照片的油画。画中的主人公不是别人,正是她。身穿一件白色羽毛深V吊带连衣裙,酒红色大波浪卷发慵懒地垂在半裸露的胸前,伸展手臂的模样似准备飞翔(事实上,那会儿她正嚷嚷着要他抱)。照片是杨祈嘉拍的(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他的手机里),就在这个房间内。
  看她一时半会没说话,杨祈嘉有些吃不准。喜欢吗?他问。
  原来你会画画。
  小时候学过一点,后来上学就不画了。要不是遇到你,我都不记得自己还会画画。
  很像,依人说,和我很像。
  她从画上抬起头,谢谢。可我要把它放在哪里?后一句话她似乎在问自己。
  你要喜欢,带回家也可以,杨祈嘉说。
  仿佛一时间没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依人喃喃重复了一遍,带回家?
  对,带回去!似被一股看不见的激情怂动,杨祈嘉声调激昂,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你说得对,依人粲然一笑,我会的。
  养老院的花园里,一棵大樟树很好地成为了朱零的掩体。她站在树后,远远地望。胡玥玥推着轮椅,在中间那座红色亭子前停住了。轮椅上朱泓明穿着那件朱零五六年前给买的黑色棉服,腿上铺了一条棕色条纹的毛毯。他头上居然戴着一顶藏青色的毛线帽。胡玥玥弯腰往轮椅两边看了看,似在确认是否真的已停稳,随后她走到朱泓明面前,自然、娴熟地帮他把滑落的毛毯往上提了一提,又拽住毛线帽的两侧向下拉,使它们完整地盖住他的耳朵。即使隔得远,朱零依然看得很清晰,胡玥玥笑了。朱零从未见过她的这种笑,沉静、恬然,仿佛眼下的生活正是她想要的,她对此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但朱零无法驱逐内心深处那点小小的惡:如果时至今日胡玥玥哪怕有感受到一丁点儿惨,她都会觉得那是理所当然。可当视线转向朱泓明的那一刻,她的心又揪紧了。有机会朱零真想问一问他,跟这样的女人生活了一辈子,他有过恨有过怨有过遗憾吗?
  有两个老太太走过来,跟胡玥玥打招呼。她们聊什么朱零听不清。胡玥玥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她不时低头看一眼朱泓明,好像怕他趁她一不注意就会消失似的。其中一个老太太想去拉胡玥玥的手,不知怎的在快要接触上的时候那只手陡然改变路线,拍上了她的肩。最后两人表情夸张地跟朱泓明象征性地摆摆手。他依旧一脸漠然。胡玥玥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帮他拭去嘴角流出来的涎水。两位老太太走出几十米,在小径尽头转了个弯,朱零看到,其中一人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另外一个。两个人一齐仔细地擦了手。
  此时胡玥玥又推着朱泓明往下一段路途走去了。她俯在他的耳边,低声说着什么。那是她和他的秘密,朱零永远也不会知道。朱零想,像胡玥玥那样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没什么不好。不,对她来说,这样已经足够好了。
  人生的前半程,他费尽心机为她营造一处温暖安全的避风港,下半生,该换她了。
  三天后的一大早,朱零接到养老院院长的电话。这个年届六十的女人一张口就惊惶失措,和之前朱零印象中持重大方的她完全不一样。院长说,你爸妈失踪了。她让朱零赶紧回家,看二老是不是待不惯回去了。
  好,我知道了。朱零挂掉电话。
  胡玥玥是怎样带着行动不便的朱泓明离开养老院的,朱零并不关心;她能带着他去哪,朱零看上去也不是特别在意。其实从很早以前朱零就明白,每个人都只能对自己的生命负责。而且,朱零十分相信的一点就是,朱泓明和胡玥玥肯定能把日子过好,不管他们在哪里。
  至于她和他们见面的日子,也许明天,也许永远到不了。
  然后,她该好好想一想自己要走的路了。放下很难,但不代表不可以。她想给自己一个机会,逃开这里,去思考一些问题。爱过的人,爱着的人,彼此珍重吧。谁都不是谁的救世主,也没有谁失去谁就不能活。有那么一刻,她感觉肚子里被小小地踢了一下。是在催她快走吧,离开这个并不属于她的地方。说到底,她没法把自己蜷起来,不念他者,不问是非。
  到了这一天,朱零终于清楚地意识到,只有她才是解开自己人生之锁的那把钥匙。没有其他可能。
  8
  我是在京城一次所谓文化圈的饭局上见到朱零的。我那时刚和男朋友分手,只身闯荡北京。分开的原因说来可笑——我想来北京追求我的文学梦,他死活不愿离开杭州。彼此和和气气道个别,第二天一早我就收拾东西搬出了那个二百平米的别墅。时日一长很多东西都淡忘了,倒是最后一晚他在床上的告别方式,让我数度回味仍心潮澎湃。古人说“小别胜新欢”,其实分手也可以作为催情剂。
  来北京几个月,在几家不大不小的刊物上发了几篇小说,参加过不下于十次研讨会(收到正式通知的只有两次),厚着脸皮混个面熟,慢慢地也有人叫我去吃饭了。说是“文学雅集”,其实就是喝酒吃饭。正儿八经说文学,可能只是个别人的私下行为。场面上,说什么的都有。我酒量不好,胜在敢喝。不管红的白的啤的洋的,拿一杯过来我绝不客气半分,闭着眼睛咕噜咕噜下去,喝完酒杯照例往下一扣,漏出一滴我自愿再罚一杯。喝多是常事,醉了出洋相也有过,只要自己不介意别人说什么也都无所谓。出来混,不能凡事都较真。这是我妈告诉我的真理。   那一晚,我又有点喝高了。席间有人用黑木筷敲着玻璃酒杯建议大家一起来接龙讲故事,接不下去或者接得其他人觉得不过关就罚酒。我忘了自己说过什么(反正喝了一满杯葡萄酒我记得),也差不多忘了另外的人讲了啥,就只有那么一个故事,让醉意蒙眬的我有那么点印象。事后我努力回想这个叫朱零的女人,她被谁带来的我不晓得,好像饭桌上没怎么喝酒,也没怎么出声,除了抛出那个诱人的钩子以外。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头微微低垂,长发散下来遮掉小半张脸。关于她的容貌,我真的毫无记忆。
  她讲到她的父亲、母亲、诸城老家,还有和双胞胎妹妹朱一整日里的相爱相杀。
  老实说,对于我这样的“独生子女”而言,拥有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手足同胞是一件很难想象的事。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照镜子。我当时脱口而出这个俗滥的比喻。
  这个叫朱零的女人静默片刻后说:“像,又不完全一样。”
  哪里不一样?我顺口问道。
  “当你看着镜子,你知道那里面的人影是虚幻的,不存在的,它只是你自身的一个投射。可是站在你对面,一张和你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脸……你知道,除了长得极为相像,你们并不拥有更多的共同点。”
  我点了点头,但对她故弄玄虚般的言论,我不置可否。
  后来,她讲到和朱一在艮塔湖边纠缠,朱一失足跌入水中,这个叫朱零的女人忽然停下了。
  怎么了?我莫名有些焦躁,朱一呢,被救起来了吗?
  “死了。”这个叫朱零的女人说,“我亲眼看见她断气。”
  挺遗憾的,我只能说。
  接着,这个叫朱零的女人,转而讲述她和两个男人之间的故事。听众们显然对这一段的兴致比刚才高得多,追问细节的、添油加醋编造有色笑话的,什么都来了,害得我要抓住她的讲述节奏变得极为困难。
  这个叫朱零的女人讲完以后,大家咂吧着嘴纷纷表示还不错。借着酒劲我说,哎你们都别动啊,这个故事给我写,姐姐我房租告罄。江湖救急,多谢多谢。
  一周后,我把改定的稿子投给一家不大不小的文学刊物。他们刚好那一期排版少了几页,放进我的小说页数刚好。运气。最重要的是,他们杂志稿费高,这点我格外满意。
  但让我有一点不安的是,之后我打电话问了一圈那晚一起喝酒的朋友,大家都嚷嚷说对朱零这个名字没印象。没有一个人承认带来过这么一个女人,好像这个故事是我编出来的一样。但我肯定,不是。因为在她讲述之前,我完全没想过一个人有可能在世上存在着另一个“分身”。
  大概在文章发表三个月后,一天深夜,我正被迟迟不来的睡眠给折腾得筋疲力尽,放在枕边的手机响了。我摸索着瞅了眼,是个陌生的手机号码。
  “没想到你真的把它写出来了。”
  黑夜里我一下子把眼睛睁老大。我立马坐起来,掐了下自己的脸。不是在做梦。为了确证(我想自己怦怦的心跳她都听得到),我装作听不出她的声音而且不知道她在说什么,问道,你是谁?
  “小说家对自己的故事人物都遗忘得这么快吗?”我似乎能看到这个叫朱零的女人,唇角带着一丝笑意。
  再演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我也笑了,怎么是你,大半夜的来电话,吓死个人。
  “猜你没睡着,来和你聊聊。”
  你怕不是神仙,就是女巫吧,我说,聊什么。
  “关于那个故事,我还有另外一个版本,想不想听?”
  除街上非常偶然地驰过一辆两辆汽车,呼啸的声音被虚空衬托得更加突兀和迅疾,其他一切依旧静得可怕。长夜漫漫。
  好啊。我換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
  我说我是朱一,你信不信?无所谓,你听就好了。上次我说,我父亲是诸城干部进修学院的老师,我母亲怀上妹妹那一年,他刚被评为市级优秀青年教师。那时我三岁。
  母亲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外婆鼓动她逃回山东去生,生下来她可以先帮忙领着。母亲听了劝,心急火燎地买了车票,和父亲在站台匆匆分别,带着我北上到了山东娘家。
  不敢住家里,怕亲戚朋友看到乱说,外婆给母亲在外面租了房子。离预产期还有一周,母亲的羊水破了。来不及通知父亲,母亲在附近的小医院生下了妹妹。
  找了个借口跟单位请假,父亲急急忙忙赶来山东。见到他我才又有了家的感觉。之前母亲怀着妹妹的时候,一会儿满屋子走来走去,满头大汗像在找什么,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大笑,或者毫无来由地抱着我哭。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那样,也不清楚她到底要什么。她让我感到困惑和害怕。
  可父亲不一样,他会让我坐在他膝盖上,给我讲故事。他的声线厚实稳重,令我安心。
  父亲在山东只待了两天。他离开半月后,一天,母亲正在给妹妹喂奶,有人敲门。
  谁啊,母亲问。
  门口无人应声。
  是谁啊,母亲又问。
  等了几秒钟,有个男人的声音乍然响起,阿姐,我是赵强啊,朱哥单位的同事。
  母亲慌了。她死死盯住怀里的妹妹,好像那样就可以把她吸进她的目光,消失不见。后者仍紧闭着眼睛吃奶,丝毫不为所动。
  外面叩门声又起。母亲双眼喷火,猛然从妹妹口中把自己的乳头拔了出来,随即迅速用手捂住她的嘴。妹妹用脚蹬啊踹啊,两只小手徒劳地在空中挥动。母亲龇着牙,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就这样,妹妹连哼都没哼一声,很快彻底安静下来。
  屋内死寂一片。
  母亲打开门。
  那个男人在屋里转了两圈,没发现什么异样。他走到我的小床边。盖那么多不热吗?他抬起手来掀我的被褥。
  我适时地哭了起来。
  母亲用手摸我的脸。她的手很凉,很湿,像冰水里浸过一样,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孩子又没出汗,不热。你别吓着她,母亲说。
  男人终于走了。关上门,母亲脚步发软回到房间,瘫倒在地上。
  咫尺之遥,我哭得撕心裂肺。妹妹在我身下。我可以感觉到她生气全无的手。我和她背靠背,今生永远是姐妹。   妹妹不在了,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又无处不在。她时时刻刻占据母亲的意识,以至于很快母亲便分不清楚,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幻想。她不时会拉住我哭着叫妹妹,有时看见我就躲,那样的眼神里,有厌恶,有回避,也有恨意。
  我没有办法。我只能跟她一样,在幻念中给自己划一块安全的栖身之所。因为我同样忘不掉,妹妹冰冷的尸身。
  母亲态度的游离和巨大反差,一天天,使我对自身的判断也出现了偏移。当她对我爱意有加,我便是妹妹,由于不存在而日益完美;当她因为怨我恨我不想看到我,我就是那个让自己也讨厌的朱一。因为我觉得,杀死妹妹的不是别人,正是我。
  在诸城读完小学,我们搬去了杭城。父亲的主意。他说去一个没什么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对母亲好,对我也好。
  我坚持要改名。这时候,母亲反倒打死都不同意了。父亲说她常常半夜在梦中大叫“一一”。随她去吧,我已经不在乎了。
  她用她的痛苦折磨自己,也杀死了曾经的我。
  说到这里这个叫朱零的女人沉默了。我也半晌没说话。我不说话是因为不知道要说什么——如果她这次讲的是真的,那我对她的人生更添了一分同情;如果是假的,那我佩服她,她才应该是小说家。
  “我能为你做什么?”憋了半天我终于说出一句废话。
  果不其然她在电话那头笑起来,“一个故事的不同版本而已,不用那么较真。”
  接下来,她的声音渐渐轻下去。好几次我以为她就要结束了——模模糊糊的睡意像一床软软的鸭绒被将我覆盖,我感觉身子越来越轻——她却又顾自张口说下去。我的眼皮一直打架,终于撑不住了……
  醒来,我睡在床上,阳光透过窗帘把整个卧室照出一种晦暗难辨的金黄。
  时间又刷刷过去了两年。彼时我在京城差不多已经待到穷途末路。虽说圈大局多,但基本跟我没什么关系。要靠写作来谋生路,出头之日遥遥无期。我准备离开了。据我所知,前男友尚未婚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等我。回去或许可以柳暗花明谱一曲破镜重圆也未可知。
  跟房东打过电话,钥匙我给他放在牛奶箱里面。我得赶飞机,出租车已到楼下。重要的大件东西前几日快递回了老家,这会儿我只需提俩箱子下楼。可我一弱女子,对付两个装满了衣物的箱子还是累得够呛,铆足劲拎起一个跌跌撞撞走到转角处,我得歇一歇。正喘着气呢,牛仔裤的左边屁股袋里传来一阵振动。我看也没看就接了起来,司机师傅吗,稍微等一等,马上就到。
  “你好,我是杨祈嘉。”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也不知是惊到了还是不敢相信。
  “朱零给我看过你写的小说。”他的嗓音低沉,略带沙哑。
  哦,还行吗?我有点想赶紧填补空白似的没话找话说。
  “文笔不错,只是里面有一些事实性的误差。我今天给你打电话也是想说一下这个问题。”
  洗耳恭听。天知道我是真的把耳朵贴紧在了手机上。屏幕瞬间变得滚烫。
  “首先,我对于自己和朱零在同一所小学读过书这件事也很诧异。因为我当时只在那所学校待了一年不到,所以对她包括其他人都没什么印象,而朱零以及她父母一直坚称他们是杭城本地人。直到,五年前朱零无故离开,我开始调查她之前的一些事,才发现我和她原来那么早就有过交集。
  “更大的秘密在后面。我回诸城找过朱零的同学,他们证实了她是独生子女。其中有一位在当地居委会工作的同学告诉我,六年級暑假,朱零家里出过一件什么事,还上了当地报纸。她很热心,带我到诸城市图书馆去翻查资料。在当年八月三日《诸城晚报》的社会新闻版里,我看见这样一则报道:居住于人民南路的一名胡姓女子在家欲开煤气自杀,其时家中尚有一不满十三岁的女儿。目前母女俩已被送入医院救治,生命体征稳定。
  “也就是说,朱零从来没有过什么同胞姐妹。一切都是她的幻想。朱一是她,朱零也是她。
  “其次,我和朱零都不曾存在过什么外遇——你书里提到的依人和吴吴(轻笑),就是她和我。这是她提出来的,大概在结婚后两三个月吧,她说,我们可以进行周末角色扮演,给平淡无聊的生活增加一点色彩。起初我觉得这个建议很无厘头,只答应试一试。不过几次之后我改变了想法——在那些特定的日子里,朱零真的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身上有我平时看不到的一些特质,怎么说,她就像一人分饰两角,虽然相貌完全一样,但给人的感觉很不相同。她说得对,我开始觉得新鲜、刺激,甚至在日常生活中,会期待和另一个模样的她见面。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背叛。
  “再者,朱零的父母也没有失踪。她母亲不习惯养老院的生活,我们后来请了保姆在家里照顾。半年前,她的父亲去世了。走的时候很安详,没有痛苦。她母亲现在一个人住,我偶尔会去看看她。
  “还有,我和朱零的孩子,是个女孩,很可爱,相信你见了也一定会喜欢她。我很遗憾在朱零生产的时候没能陪在她旁边,但感谢她又给了我一次机会,可以好好照顾她们母女俩。
  “我知道,你最关心的,是朱零现在在哪里,对不对?不用担心,她就在我身边。她再也不会感受到任何痛苦。如果你能看得见,就会知道她睡得多么安静(确实,除了几声孩子奶声奶气的啼哭,我没听到任何声音)。她累极了,我们都不要打扰她,让她好好睡。睡吧,我的宝贝。”
  当然,这后一句话是在对朱零——他的妻子——说。
  突然间,我脑子里闪过一个也许潜藏了很久的念头。我受不了它的诱惑,嘴一张话就迸了出来。有没有可能,你的妻子是朱零,周末跟你约会的是朱一呢?虽然有人证实朱零是独生子女,但没有人说,朱一不可以在另外的地方长大呀。
  听筒那端失去了回应。过了一会儿,通话断了。
  空荡荡的走道,只有我还盯着手机。好像它下一秒就会响起。
  不管,那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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