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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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睡的  是星星和花
  谁也没有看我们
  ——安房直子《秋天的声音》
  你见过天使是什么样的么?
  我好似见到过,又好似一场梦。
  那天使,更像是圣女,我勤工俭学时曾在罗马一座教堂看见过的,贝里尼最辉煌时的设计。《圣特蕾莎的狂喜》里,圣女沐浴着金光,被锋利的箭象征地插着,然而那表情十分微妙,说不清道不明,你只有亲眼见了,才会受最真实的震撼,像生出一股痛苦不堪而又临近高潮般的神情,虽然,那时好好学生的我,和如今老處女的我,都只在文学书本里读到过那种意思。
  某个雨夜,电闪雷鸣。
  一位身材枯瘦两眼大若铜铃、整个就像是一具骷髅的女子,来到我的诊室。
  钟医生,你说,这世上,真的有找不到的人么?
  我该怎么办?
  这一年我噩梦连连。明明不是广东人,可是梦里,我一直在讲广东话,着一袭垂地红衫,对住夜里的空气话,亦明,我真系好挂住你(想念你)。
  亦明,自你走后,我的时间就停止了。
  而你呢,早就忘记我了吧?那些誓言,为何能说变就变?
  她一身红衣如此瘦削,衣服穿在身上像濒临死亡的老教皇披在身上的厚袍子,不堪重负。本就是黛玉式的削肩,眉宇间的哀愁更似。又像是影剧《鬼怪》里头的神。虽然她素颜,不似剧中那位具象化为浓妆中年女子的神,但相同的是哀愁里藏着一丝坚毅。
  医生,你知么?我曾经也是个光华灿烂的女子。
  我开着一间小小的心理咨询室。
  说开着并不准确,其实是好几个人共租了这间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民居,这样才仅够温饱。
  我鼓励自己,还处于职业上升期,其实外人哪知学心理学要投入的成本。医生和律师是美国最贵的两种职业,成本也最高。我先是学医,后来选择了心理学,度过了漫长的实习期和督导期,随着不断深入,才明白这行业的精进不只是念书这么简单,还需不断参加各种训练营、拿资质证书、终身进修和学习,开销着实庞大,好在自己热爱。可外人不知道,以为我们只是听别人的故事而已,且讲故事的人还要付费。加上这个行业鱼龙混杂,头些年,许多各种来历的人随便考考,或者靠关系,就拿到一个证,以至于好多人名片上的各种title里赫然印着“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等等。
  我吃高热量的垃圾食品,喝最浓的即溶咖啡,写诊疗报告,还要复盘白天课程留下的作业。如果不吃垃圾食品,实在没有能量,应付此间种种事务。
  那夜,整理完一份报告,我正有点瞌睡,突然如一道闪电似的,传来了门铃声,惊醒了半梦半醒的我。而她则似一缕幽魂,飘进了我的房间。
  是的,幽魂。她大概一米六七的样子吧,却骨瘦如柴。她说她得了厌食症,迅速暴瘦了三十多斤,看着亦轻到像随时能化去的一缕烟。
  瞬间的直觉告诉我,她是研究的好对象。来这里的人分为两种,一种人只是无处倾诉,来这里倒心理垃圾,倒完了,自个就轻松了,并不需要怎样干预治疗;而另一种人,是真的遇到了大问题,如果再不心理干预,最严重的,很可能会发展到自杀。
  漫漫长夜,她和我约的一小时,不知不觉变成一个半小时。我知道,该打断她了。
  她瘦到凹陷的两颊,更显得颧骨高高,像两座山。
  她一定被沉重悲哀的情绪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吧,才这样坚持地在这个暴雨之夜,如约找上门来。
  医生你知么?去年的我,并不长这样。我为什么坚持见面呢?其实是很想从对方的眼睛里,看一看自己的样子,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刚刚我从你的表情里,已经印证了自己看到的。之前的我明眸善睐,眼睛是整张脸最美的地方,总有人说我的眼睛像《还珠格格》里的“小燕子”,可是,现在好似骷髅吧,更像是我喜欢的导演蒂姆·波顿的一部作品《骷髅新娘》。
  恰好我知道这部作品,心下赞同。
  其实这位女子,对自己的情况也是清楚的,可是,为何她又像活在一团迷雾中呢?看着她,好像北方冬日恶劣天气里总是需要戴口罩一般,我的眼镜总被哈出的热气蒙上一层雾,看着她,总想摘下眼镜来擦一擦,或者伸手拨开这层雾,她总像不真实似的,那憔悴得不成样的脸,也确实活得不像在人间。
  她的想法,好像一点世俗的尘气都不愿沾染。
  医生,去年我认识了一个人。
  以前我从未想过要活多久,可是遇见他,爱上他,我突然觉得找到了人生后半段的意义和价值,就是照顾他,拯救他,治愈他。不计代价。
  他?是个病人么?
  嗯……她沉默良久,我也是个病人,我们相识在医院。
  我同疾病做斗争那么多年,最痛苦的时候都能忍住不去住院,可是去年因为一些遭遇,终究忍不住了。第一次觉得离死亡是那么那么近,只要有瞬间自己没能紧紧地守住自己。
  药物完全失效了。专业医院的医生也无法,劝我试试电休克疗法。
  为了不走上绝路,不让母亲伤心,我苦熬了数日,还是决定去住院。至少,有专业的人在,应该不容易死掉吧。
  医院真像一所精神病院啊,里面什么样的人都有。明明有的人根本就不适合住开放式病房,也通过种种关系进来,结果和我同房间的一个人会突然吐口水,伸手打人,吓得已经睡着的我大叫,当日没敢进屋,以致症状加剧。原本是为了治病,结果病情反而变得更严重了。分配给我的大夫是从偏远地区来进修的,连和护士沟通都不会,说没办法,还劝我就当是一种强制疗法。那晚我唯有在吵吵闹闹的过道里坐着,一直哭一直哭。
  之后几日,我努力记住每一个发疯的人并尽量远离,再后来,才慢慢注意到他。每日,他坐在我对面写东西,安静地用着这个时代已很少人用的古老的吸墨钢笔,本子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同时还在画表格。他说每天的两项功课,一是读那本关于“双相”的书、写读书笔记,一是做心理医生布置的任务,记录他每天的梦。   我便趁周末返家拿了弗洛伊德《梦的解析》借他,但也直言,我一向不赞同弗洛伊德的理论。他看了两天,便不想看了,还我时还用修长的食指在太阳穴前画了个圈,说写书的人好像这里有点问题。
  虽然这话听着稚气,但他的声音缓慢,低沉,宁静,后来才知道是因为重度抑郁。可同屋戒酒的叔叔让他读诗时,他又突然变得气震山河,像朗朗乾坤都集于一身,这大概又是他的躁了。是的,钟医生你一定知道,他是“双相”,也就是你们俗称的躁郁症患者。
  钟医生,这么久了,这么久没见面,我还始终记得他接起电话时那声低沉忧郁的“喂”,这也是他消失前对我最后的“遗言”。
  说完这句,她哽住,落下两行清泪,久久不再言。
  能说说你们住院的情形么?
  我们所在的一层是开放式病房,可以陪住。因为开放,像极了菜市场,外边的东西像耳机充电线等都可以带进来,虽然也会有所谓的安全检查,但一点儿都不严格。大部分人可以自由出入,等级分为:单独可外出病人的“可”,家属陪同可外出病人的“陪可”,以及戒烟戒酒和一些刚入院还在观察期病人的“不可”。
  治疗主要还是靠吃药,平时有各种工娱活动,在固定的时间可以打桌球、下围棋五子棋、练毛笔字、唱卡拉OK等,在中间既是餐桌又是活动桌的长条桌椅上,病人聚集着,也可以打牌、下弹子跳棋或象棋。
  一般患者进来,都需要在这住上一个月或更长的时间。在这段仿佛回到了住中学生集体宿舍一般的时光里,我们同吃同睡,每晚出去跑步,一同练习“正念”,大伙儿就这样培养出了“革命情谊”。
  一位信奉基督教的护士酷爱聊天,我认为他简直是义务的心理咨询师。他说,修正自己,让自己变得更好,人一定要活成连自己都羡慕的样子。他觉得我说话直,有什么说什么,太过单纯,要看破不说破。
  他说,要看到事物的本质,胸怀是靠痛苦撑大的。
  人生的意义,人追求的终极目标,是洒脱,自由,过想要过的人生。要做独一无二的自己。
  人要活得真实,这个真实如果让你很幸福,那就这样活;如果让你人际关系不好,痛苦,就要改。
  但他也说,很多人临终后悔,头一条都是没有做真实的自己。很多人活着都是演戏。
  亦明也读圣经,天天拿着一本英文《圣经》和手绘版的《圣经》。因为我也戴着十字架,两人自然而然便熟稔了。
  他比我先入院,见惯了病人与家属的龃龉。他说,来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原生家庭有问题。有一晚,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和陪住的父亲大吵大闹,吵得这一层的病人整晚都没有睡。有一次,某个新来的小女孩淡淡地说,护士让她妈在里头陪床是怕她用枕头闷死自己。还有一次,我们同房的一个女病人神神鬼鬼的,说总有人敲她的头。她也是夜里发病,不知为何,发病时特别有力气,医生护士保安陪床几个大男人上去按她都按不住,最后给她注射了针剂,却还是警醒了一晚上。我因此才知捆人也是收费项目,一次二百还是三百,被捆被注射针剂后名曰被“保护”,要把她安放在单人房并且上锁,不让外人进去,说是这个时候如果有人进去伤害她,病人是没有反抗能力的。窗户也会用报纸糊上,只留一小条缝。
  他说那晚住在另一头的他也听见了喧嚣声,心里特别难受。他由此想到了小时候,他的母亲,也是这样一个歇斯底里的人。
  他后来和我说起了他的家庭。
  我说,我可以想象却永远无法成为这样的人,能如此肆意宣泄情绪。我永远会在做任何事之前,想到有没有打扰了别人。如果能够做到自私一点,大概也不会得这种病。
  那晚他轻轻地,抚了抚我的头。
  这个小我八岁的男生,竟像大哥哥一样抚着我的头,让我的心突然咯噔一下,电光石火地,刹时透亮。
  医生,你说为何会如此呢?
  是孽缘么?
  当时怎么可能知道呢?
  我就这样一头栽了进去。
  也许这是你第一次被看见。你需要被看见。这么多年了,你内心一直都是那个伤痛的小孩。我说。
  今年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倒是让许多人关注到心理学这门专业。疫情下普通人也会焦虑不安,有时候会严重到需要心理干预的程度。我一直在和好奇的朋友们强调,这是门专业,不是江湖郎中的把戏。虽然开玩笑的时候,他们偶尔会流露出这个意思。
  因为疫情的关系,电话与网络接诊比较多。有时不免感觉疲惫,仿佛自己也需要被疏导。我想起了学生时担任“防自杀热线”的义工,那个时候,每夜回去前我也需要接受一次心理咨询,确认心理状况没问题、没被击垮,才会被老师放心地放回去。
  或许,这才是那位女子令我如此在意的原因吧。明明大家都在担心着的疫情,却好似同她没有关系一样,她仿佛缓缓行走在一个巨大而透明的塑胶球里,她的时间,不是我们的时间。
  第二次,她仍旧一袭红衣,明明是大红,却因眉宇间的幽然之气,穿出了山本耀司式的阴郁。她还是夜里来,似乎更瘦了,更像隐在神秘阴影里的一缕游魂。
  她坐在我对面的沙发椅上,有点局促,又有点不安。
  自他走后,我就丧失了快乐。
  起先是我一直哭,一直哭,有默默流泪,有放声悲泣。而且起不来,用尽全身力气也还是起不来,整个人就像被抽干了一样,瘫倒在床上,比这许多年来任何一次症状的爆发都要严重。
  我才知道重度抑郁是什么感受。我只能默默蜷缩在床上,身体针刺般发抖,摸着一身的鸡皮疙瘩和每一寸疼痛的皮肤、血肉、筋骨,默默苦挨。
  眼前的她,就像白居易的那首诗: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我發现她的这股幽然之气,不知不觉影响了我。
  比如她说一件事,喜欢先在周围绕上一圈,就像有一种人写作文,爱以描写代替叙述,爱用词藻瑰丽的比喻而不明说。明明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他们却不爱走直线,非要以此为半径画一个圆,沿着这个圆圈循循而来,一层一层,绕来绕去之后才接近内核,从不直接正中靶心。   为何呢?这种人格特质,我也在研究。
  或许,这也是我对她分外感兴趣的原因吧。
  她为何养成了这样的说话习惯,是与她从小的经历和家庭有关么?她的身上,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童真。
  能谈谈你的原生家庭么?
  我从小就不快乐。父母常常吵架,又常常不在,最经常的记忆就是自己一个人,不是被寄养在这家,就是被寄养在另一家,是见惯白眼的。
  但这样的人,还能保持童真,一定是有强大的能量将她塞进了一个保护壳里,将自己与外在的世界区分了开来。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她的心理年龄再没成长过。
  你有想过轻生么?我照例还是要问她这些问题,虽然我感受到了她的压力,特地没用那些直接刺目的字眼。
  大夫,你问我的同时,我的心就绞痛到像有巨石压顶。
  我不想说,因为说了会加剧我的想法。就像是舞台上的演员,一开始只是扮演着,其实不过是种求生,然而后来,说的回数多了,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去死了。
  之前不熟时,我注意到他沉默,少言,话音低沉,呼吸沉重,走路是明显的八字步,比一般人要缓,左一下,右一下,一高一低,像是两腿绑着千斤坠,中间还伴着他山一般沉重的呼吸声。顿时让我想到博斯的《人间乐园》,可却是最黑暗的狂欢地狱那一幅。
  他心里住着一个地狱。
  每每护士让做正念练习的他盘腿时,他都说自己肢体僵硬,无法做到。和医生的每日进行例会时,他也总反反复复地诉说,始终放不下对父母的怨恨,认为是他们导致了他的病。这令一旁坐着的我感到吃惊而惋惜,因为平素看上去,他是那样理智而温和的一个人。
  后来知道,住院那一个月,已经是他一年中表现最好的一个月。他吃碳酸锂德巴金,一直用着情绪稳定剂,但还是双相伴快速循环,一天内重度抑郁和迅速转躁可以发生无数次。情緒如过山车,抑郁时低沉,偶尔休息过来又立即陷入快速循坏,躁狂到会一直讲话。明明会做噩梦还是要看恐怖的僵尸电影,强迫症一般不能停下来休息。
  前妻天天只知道拿他当司机,去繁华的地方浪。他们住得远,一来回就要几小时,疲惫的他却从来不懂得拒绝。他说,因为从小他已经被他母亲吓怕了,根本不敢拒绝别人。结婚前是母亲,结婚后是妻子——明明好手好脚,却从不做饭只知睡美容觉和买奢侈品的妻子。妻子明明比他有钱,却一直在花他的钱;没有了,就花他父母的钱。可那时的他因为太过仇恨父母,认定是他们从小捧杀式的破坏性教育害他变成了这样:从大学时他就病了,但他的父母却拒绝承认——既然是父母害的,父母也一直做不了什么,那唯一能为他做的也就只剩下花钱了。
  最早我听他诉说,总觉得哪里不对。他有他偏执的地方,我很想帮助他,但诚如托尔斯泰所言,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或许这其中夹杂着更多复杂的羁绊。
  他和我说起那位满头灰白长发、布置作业让他记录梦的心理医生——她自己也仿佛得了躁郁症,或者没有郁只有躁。她语速飞快,说到激动处异常亢奋,和他倾谈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在诉说自己,并劝他像梵高那样走艺术之路,研习艺术作品。原本她是另一家全科医院一个和心理学完全不搭界的专业的医生,全凭兴趣才来了这家专科医院进修,听上去是蛮有趣的一个人。于是我在他出院后找到一次机会专门与那位医生聊天,她谈论的话题果然总围绕着玛格丽特、达利的超现实主义作品。
  在还我书后的几天,他和我说起了他做的一个梦,他偷偷藏下、没有和那位大夫说起的梦。他说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再度梦见了他的初恋女友小洁,并且身体有了反应。
  他后来又和我说,其实梦见的是我,只是他不好意思说。
  他出院前,我们病房里一个疯疯癫癫人称“小魔女”的小姑娘给他写了一段临别的话,悄悄地夹在还他的书里。一开始他还没有发现,后来他同我讲,那段话更像是上天的sign,说的是我俩的缘分。
  “我也说不准究竟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看见了你什么样的风姿,听到了你什么样的谈吐,便使得我开始爱上了你。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等我发觉自己开始爱上你的时候,我已是走了一半路了。”
  那时我还在医院,特地去看了看“小魔女”。16岁的“小魔女”正靠墙站立,我凑近她小小的脸说想看她纯洁的眼睛,结果她直接说我已经不纯洁了。周围大家都笑起来。
  那么巧,他喜欢上我,向我表白的同时,我也喜欢上他。人生,哪里有那么多的巧事,因此我相信命运。
  有一个开放的周末,他就要出院了。正是每年桃花李花杏花樱花群芳争艳之时,而我独独最喜樱花,那一朵朵轻盈易碎的美,群聚起来却又气势磅礴,我便同他去赏樱。在樱花最美最烂漫的时刻,我捡拾了所有落在地上却煞是好看的樱花,一朵朵装进亲手做的陶罐里,把陶罐刷上我最爱的樱花粉,并刻上自己的名字送他。我是真的希望他从对父母的怨恨和原生家庭的残缺中走出来,重新感受生活的美好。他收下了,并放在最贴近心脏的口袋,说这是我送他的一季春天。
  那晚,我们去了酒店。
  我也意外自己怎么就会同一个人进展得这么快,可是他的高大、脆弱,都让我想拯救他。在性上,他也是时而霸道时而稚气,这些都令我快速地陷落。
  不知为何,临走前在浴室,突然一阵强烈的悲伤向我袭来。我托起圆如珠宝的浴盐球,看着它迅速液化,细如眼泪,一如指缝中留不住的水流,只有粘在手中的紫色花瓣提醒我,它曾经存在过。
  还有他最爱用的那条薄薄的透着消毒液和干燥味道的毛巾,我将它敷在脸上,盖住眼泪。也许是因为孤独太久了,也许是因为从未有人用这样的方式进入我的身体,用这样的方式爱我。
  在独自回医院的路上,骤烈的晚风中,再没有任何问不出口的疑惑,所有的一切深深隐埋,像把一生的气力都用完,只有巴赫的平均律可以治愈狂乱的心跳。
  我想到了他的从前,心疼他做的那些傻事。
  他不止一次求死过,第一次被前妻拦住,拦下后又被前妻言语刺激,第二次要跳楼。吃过一整盒劳拉,整个人晕到不清醒,去喝猫的水,猫惊恐地看着他抢自己的水,前妻就在一边冷冷地看着。吃过半瓶碳酸锂,也是类似结果,不知道对脑子有多少损伤。如果是我,就算力气再小,拖也会把他拖去洗胃。他说他只要在躁郁期就生无可恋,一天睡十几个小时,醒来已是天黑,浑浑噩噩地吃过一顿饭后,又是睡眠时间,继续接着躺倒,寻不到任何人生的意义,只想求死。   医生,当他想对一个人好的时候,是真的好。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圆圆大大的眼睛,像猫一样缓慢地侧一下头,再往另一边侧一下头,我就像被黑洞一样吸进他双眸的漩涡里了。
  无论怎样,都觉得你可怜可爱。
  想把一切美好的,都捧在你面前。
  接受了他,我才知道,原来为爱的人付出,是世间最浪漫的事。
  我以为我终于找到了老天爷掰开的另半个圆,可实际上,那不过是天狗啃过的月亮,早已稀烂得一塌糊涂。
  他温柔地说他养着一只流浪猫。
  他摘掉了我因为病房条件恶劣而没洗的头发上的皮屑。
  他观察仔细,知道我不好意思时爱低头托腮,挡住发红的脸颊。
  这些细心的言行,都感动了我。
  生平第一次有人对我说,你不应该嫁给一个普通人,包括他。他三次为我哭泣,不是因为争执,纯粹是心疼我。这是我一生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曾这样表白:
  此时此刻,你的所有,好的坏的——超凡脱俗的气质,优雅温柔的举止,深厚博学的底蕴,比年轻时更美丽的容颜,无比坚强而宽广的内心,令我心痛不已的隐忍和牺牲,当然还有在我面前表现出的与年龄不相称却最让我爱你的撒娇与孩子气。所有这一切,像毒品和魔咒般疯狂侵蚀着我的身体和精神。你的魅力是如此耀眼绚烂,让我可以不顾一切地爱上你。
  那你喜欢他什么呢?
  所有。
  他读《圣经》,每天祷告。病房的灯熄了之后,他一个人坐在大厅的暗夜里,像是蒙克笔下幽蓝静穆的一幅画。
  后来他说总感觉胸口紧,或许是静安寺求来的平安扣同他的基督教信仰冲撞了。
  于是他將它送我,说是信物。
  我开他玩笑:是否我们将来赴黄泉了,凭这个也不至于走丢?
  然而,你终究是走丢了。
  我们走失在茫茫人海了。
  医生,你有无试过深切怀念一个人?
  我只是觉得好可惜。我们走失在茫茫人海了。
  再也没有机会,辨出谁是谁。
  在我面前,他就是个孩子。可在他面前,我也成了个孩子。
  他温柔的时候,真的很温柔。用日语的话说,就是亚撒西。你知道日本女人挑选男人的第一标准么?不是帅,不是多金,而是亚撒西。所以你会疑惑很多美丽的女优最后嫁的人为何那么丑。
  你说巧不巧?他也曾说我像个日本女人。那时他又一次发病,嘶吼着把我喊去,说他躺了一天都没有吃饭。我什么都没有说,静静地抱了他一会后,拿出冰箱里上次我买的菜,用皮筋挽起散着的头发,给他做饭。忙到做完才发现,还没来得及换拖鞋。
  待他起来,我用木勺舀了一口已煮成乳白色的高汤给他喝,问好喝么?他说很好喝,然后圈住我的腰,说我这时候好像一个日本女人啊。
  也许他认为的日本女人,就是这么温柔贤淑随叫随到会做饭的女子吧。
  可是医生你知道么?
  千金难买我愿意。
  这世上,能让我如此甘愿奉献的人,也不多。
  我也不知道为何,可选定了他,就再也没有想过放手。
  你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就是不放手。别人早就已经撒手了,你还停留在原地。
  是啊,你知道我停留了多久么?
  也许要一生。
  如《圣经》所言,因一次控制不住的回头,变成了盐柱。
  出院后他要租房子,因为强迫症会对诸多细节挑剔、始终不满意,我就陪他一间一间地看和找,最后找到一个有着榻榻米的Loft租屋。他细心,此前我只提过一次最喜欢榻榻米他就记住了,直接选定了这家。但他仍然每天都在与他的双相搏斗。
  整个白天他都起不来,尽管每天晚上他都特地将窗帘留出一条宽宽的边,希望早上的阳光能将他叫醒。他定闹钟,仍是起不来,闹钟隔十分钟重复一次,重复一整个上午。无论我怎样托住他的身体,他都起不来,又滑落下去。我只好把毛巾沾湿了,替他擦脸和身体。因为闷着,他脸上的痘更多了,我都一一替他抹净。他说,他妈妈都没像我这样对他好过。
  他开车时说,我的手在抖。其实当时,我也心慌,可是我仍会将他的右手掌摊开,一遍一遍地抚摸它,熨平上面的每一丝纹路。
  喜欢上他,就好想每日同他见面,听见他的声音,连带喜欢上这世间的一切种种。花草树木,烟云雾霭,以前头痛时最厌憎次日清晨的阳光,以及黑夜临近时的暮霭低沉,好像讥讽我又眼睁睁无用功了一夜,又眼睁睁苦捱完一日。可是自从同他一起,我再也没有注意过这些,满心满眼都被他的喜怒哀乐所占据。
  我同他说,我会许他全世界最好的愿望,只要他召唤我,无论我在世界的哪个地方,都会无条件扔下一切前来帮助他、照顾他。果然,后来我出差在外,他发病了,和我打电话嘶吼,像个任性的孩子想要妈妈,而我二话不说就放下手头的工作回去了。他来接我,我轻轻地抚了抚他的头,说以后不能这样了。他安静地点头。
  那个春天,是我一生最美的春天。我用盐渍樱花做了樱花酱,樱花团子。
  他躺着起不了床的时候我替他买猫粮,猫砂,猫草。
  他令我想到初恋。和他一起挤地铁,圈着他的腰,地铁也不觉得晃了,现世仿佛那么安稳,一切都会长长久久地,这样安稳眷恋下去。
  可是医生,医生,我不知道他是有太太的。前妻并不是前妻。她掩住面,痛哭起来。
  说实话,面对她的哭诉,我有些无力。疫情迟迟没有解决,这个世界已经水深火热了,她却深陷在自己惊涛骇浪的苦海中无法自拔,毕竟,事情发生已经一年了。
  就像《金刚经》里所说,她在梦中还以为那不是梦,是实有。
  我帮他买猫粮,想都没想留了他的地址,但他接到一个电话时面色大变,我才知前妻仍旧是他太太,而且这太太,据他说有着比警犬还灵敏的嗅觉,只不过一次代买物品就抽丝剥茧地察觉到不对。   我想过放弃,也劝过他离婚,让我们正大光明在一起。可是,他都起不了床,也没有人帮他喂猫,他说如果他死了他的猫就没人照顾了,我多想拯救他,还是放不下,仍旧为他擦脸,让他坐在板凳上帮他洗澡、吹头发,替他做饭、洗衣服,陪他看病,喂他吃药,回短信,帮他联络需要的一切事。
  他却总是以身体为借口,说他的状况怎么可能吃得消妻子的闹,让我心软与放弃。他一面享受着我的照顾,一面回避着努力。
  他竟然还说,我就是占你便宜。你见过我最差的一面了,你走吧。他以为他这样说,我就能够放下了吗?后来我只好说,随他吧,一切都随他,他想什么时候离就什么时候离,他要不敢离也随他。
  她无声地沉默了很久。那沉默里满是痛苦的味道。
  你认为,你对亲密关系的依赖度是多少?
  我认为是百分之八十。
  这么多?
  我们有很多人对亲密关系的依赖大概也就是百分之五十,甚至更少。
  你同意么?感情不是只有爱情,还有友情和亲情。
  大概我童年所受的创伤,使得我太过依恋亲密关系了吧。
  可是快乐不应该全然地建立在他人的基础上。
  你同意这句话么?他人既是天堂,同时也是地狱。
  将你的快乐寄托于他人身上,是十分危险的。
   是,道理我都懂,可还是过不好这一生。
  医生,当时多么美丽的感情,也会像朝阳下的晨雾一般消失不见。
  这回,换我沉默了。
  她陷在她的困局里出不来,可也有一些历经时间长河后对我们仍有价值的东西,比如奉献,比如隐忍,比如拯救,这是她在固守的。现代社会已经很少有人如此了。
  旧时的回忆有多美好,如今就有多像风刀霜剑,直戳人心。
  医生,曾经我也想做心理咨询师。我读过许多心理学书籍,可我发现我没有躲在玻璃罩后与他人隔绝情感的能力。我曾经看的医生,他在听我诉说时,都是一张冷面,他与我是隔离的,躲在一个安全的玻璃罩后。而我的共情能力太强大了,似乎全世界的哀愁,我都能感受到。
  我会把他的负担,他母亲的负担,他家庭的负担,都加诸我自己身上,难怪会焦虑抑郁。因为他一直怨恨他的父母,同我讲了许多父母的坏话,我便同他说能不能让我去同他的父母谈谈,帮助他走出这困境。
  后来他母亲某一次同我讲,我说得太多了。
  可是我诚心诚意对他。他同我说了那么多,我丝毫不作他想,一门心思为他调解他同父母的关系。也许,是他们的暗面被我瞧得太多了,这放在谁身上都不会喜欢。可我却愿意为他做一切事,只要是对他好的,我都会坚持到底。却不想,自己成了弃子。
  这晦暗而神秘的人生之河上,人人都有救生衣,只有她,气孔被戳破了,转瞬间沉了下去。
  毫无保留地将心交出去,是这世上最最危险的一桩事。
  医生,你知道他们家做了什么吗?
  自从他的妻子欲同他谈协议离婚后,他家便把他接走了。我有所不解,他母亲却一直说误会总有一天会消除,却不想,他在之后的两个月里迅速地闪离又闪婚了。
  他们只瞒着我,像大观园的一众人等瞒着天真的宝玉,让他还以为娶的是林妹妹,其实却是早已安排好的宝姐姐李代桃僵。只是现实远没有小说里那么浪漫,现实中的这位主人公一直知道,并且默许了父母操办此事。他们一家人一直不同我透露任何消息,却在事成后迅速拉黑了我。
  可是,纵然如此,在短暂的愤怒后,我仍是想念他,以为还可以挽回,以为可以如同金庸小说里赵敏那般在张无忌与周芷若成婚当晚潇洒地撂下话来,然后成功地令张无忌随她而去。
  在梦里在脑海里我曾成千上万遍这样想过,可是我也知道,来不及了。人家已经昭告天下,仪式完成了,身份确认了,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我什么也改变不了。我被當作弃子,像块破布一样,被彻底利用后,抛弃了。
  据你所说你被拉黑了,那你又是怎么知道他闪婚的呢?
  对不住医生,刚才我走神了,你说了什么?
  你又是怎么知道他闪婚的呢?
  他大概太过兴奋了,虽然拉黑了我,却发了任何人可见的朋友圈,于是我也看到了,那些曾经也对我说过的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可是,这次是有戒指为证的。
  我脑中又响起他狂风暴雨般的嘶吼声。每一次,我都是紧紧抱住他。
  为何?为何?他还是选择了突兀地离开?
  也许,他就是觉得自己在你面前暴露了太多不好,往事太沉重了呢?
  可是,他轻飘飘地走了,还找到了代替者。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还在傻傻等他。而且,我也不会找代替者。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宝贵璀璨的钻石,哪有人可以轻易地说代替就代替?
  也许,之后的半生,我都会在他留下的坟墓里待着了吧。
   她有着一颗天真的老灵魂。还吃着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年代的,精神食粮。
   可是怎么办呢?这在现在这个时代,注定受伤。
  我做了一个守墓人,守着我们短暂而宝贵的回忆。那是我这辈子的高峰体验。而我多么想持续一生,多想同他一起历经这世上种种冒险,待终了时写下云天明和小艾留给程心刻在大地上的那句话:我们度过了精彩的一生。
  我还曾经想找私家侦探找到他,只想问一句:为什么,人可以那么迅速地说爱一个人就爱一个人,说不爱一个人就不爱一个人?
  医生,我多想同一个人讲,只同一个人讲。亦明,《霍乱时期的爱情》里爱穿越了战争,穿越了瘟疫,最终战胜了一切。
  亦明,你离开后,我才了悟,我为你说得太多,沉默是一种美德。
  余生,我会每一天都如此用心地对你,倾尽全力帮助你,治疗你,终有一天,治愈你。
  可是,再没机会了。
  你走后,我才知道,“我爱你”这三个字,这么沉重,辛酸,卑微。   不是你说出口,就会有回应。
  我也才懂得,在更大的灾难面前,小的灾难就不算什么了。
  我的病本身,和被你带来的暴击相比,多么渺小。
  为什么你如此伤害我,我却还是只记得你的所有美好?
  我最大的失败,是付出了这么多,却在想联系对方时连他们住在哪里都不知道。可以说我从未想过保护自己,一直都在倾我所有。而他在第一次同我聊天时,就以寄书为由问到了我的家庭住址。
  你不觉得,他们的家庭那样对你,是病态的么?
  是的,现在我知道了,可是医生,在当时,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些,我只想拯救一个人,用尽我所有的力气和能想到的一切办法。我感觉到了我在献身,痛并快乐着。
  只是我始终不明白,一个人怎可以那么容易爱上一个人并称其为真爱?我只觉得,要爱上一个人,是多么慎重的一件事;那个人,非得是天选之子才可以。且真爱,就如一期一会,一生中,也只可能遇到一次刻骨铭心。
  她完全活在理想中,而不在现实里。就好像那些桃花源内的人,无论有汉,不知魏晋。
  他们家早就抛弃了她,可她还一直沉湎在以为一切能够挽回的幻想里。
  是因为现实那么难,而幻想有时候更容易的原因吧?
  可是幻梦一旦打破,会是那么痛。这一点她自己也清楚,不然不会得厌食症到憔悴枯瘦如斯。厌食症,其实是身体潜意识在告诉她这残酷的现实。
  我想起王颖导演的《喜福会》,经典的女性电影,讨论了三代女性之间的羁绊。我以前用它来学英语,一直记得一句话,林多在出嫁前一天晚上对自己说:“永远不要忘记自我。”
  或许,这是我至今单身的原因。
  人生实苦。我听过了太多悲欢离合,又见过太多为此凄凄惨惨戚戚者,一直觉得金庸笔下的李莫愁是个再悲剧不过的配角,武艺如此高强却不能潇洒仗剑走天涯,一生困于一个“情”字,一遍遍追问:“这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其实佛家有云:“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
  我太爱你了,太爱你才会一点点委屈都舍不得你受。
  你却不懂得。
  可不懂得,不是我们这个社会的常态么?
  那些懂得的,才是要放进博物馆收藏的珍稀文物吧?
  她的人生,似乎是一个闭环,一遍遍重复着已然完结的剧本。走在循环的人生道路上,没有开放的结局,只有环绕的悲剧。这样的她永远走不出来。
  我很想同她讲一个故事,老和尚带小和尚云游,走路的时候,不小心把吃饭用的钵打碎了。
  小和尚伤心不已,没想到老和尚连看都没看一眼,只顾走自己的路。
  小和尚追上去问:“师傅,我们的钵打碎了,为什么你看都不看一眼啊?”
  老和尚看着小和尚说:“因为我再怎么回头看,它都是碎的啊。”
  失去的东西、离开的人,就别再念念不忘了。很多时候,事情的结果并不会因为你的执念,而有所改变。
  可是我努了努嘴,最终还是没说,道理其实她都懂。而痛亦非痛在我们身,剜去的亦不是我们的心头肉。
  从她身上,我才确知是有一种病是叫心碎综合症,并且是真的能够死人的。
  她自己知道,所以她说:我也不知为何,只能在亲密关系中有为之牺牲奉献全心全意付出的对象,才能获得被看见的价值感与成就感。
  她温柔的细语下,是一种孤单的无依无靠的漂泊者的音调。
  一千多年前,奥勒留在《沉思录》中写道,我们的生活是由思想创造的。
  用开放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用心看看自己,多想想开心的事,人生本来就应该是简单快乐的。
  这世上的人若懂得一半,来就诊的人便能少一半,然而,他们的痛苦也是真实的。
  原本我不知,真真是有一句話,人生如梦,认真过了,就苦了。
  医生,你知不知一句话?
  《霸王别姬》里程蝶衣讲的,一辈子,少一个月,一分,一秒,都不是一辈子。
  他今生已注定欠我了。
  然而,我还是想念他。
  你说,我要不要花大力气去找他?
  我内心一直在斗争。
  有个声音劝我,算了算了,人生已经这么苦,不要再选更难走的路。
  然而还有另一个声音,一直同我讲,人生就只有这一次,为什么不再努力一把,尽力做到极致?努力过,才可以说上一句,我爱你不后悔,也算尊重故事结局。
  可是,如果还是没有好结果,你真的能做到不后悔么?不会更痛么?你能承受这痛么?
  她沉默。其实,我不知。
  曾经有一个人跟他的父亲讲,如果不让我们在一起,那我们就去殉情。可最终那个人还是闪婚了,带着他崭新的幸福。而我,是独自应守承诺、吞下毒药的如花。我很害怕,我的爱最终就像如花对十二少,当然我不会对他做任何不好的事,那是我爱的人,我舍不得,但我就要死去了,最终的结局是一样的。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如果有来生,我实不愿再出生。
  只见她顿了顿,然而如果有他,我还是愿意陪他一趟。
  醉笑陪君千万场,不诉离殇。
  都只剩下皮包骨的她,心里头的坚毅亦或执着,还是那么强。
  亦明,你知道勿忘草的花语是什么吗?
  不要忘了我。
  渐渐地,你的影子在我眼前愈来愈模糊,而你的名字却被刻进了我的血里。
  究竟为什么,我竟会忘了你,是药让我的记忆慢慢褪色,还是精神太过痛苦而关闭了想你的门?慢慢地,我想起你,愈来愈像想起某种接近理解又始终迷惑的答案。你好像愈来愈成为一个陌生人,一种熟悉的陌生感,渐渐湮没了整张画纸。
  而我们曾那么熟悉,身体与灵魂的每块碎片都在一起。   亦明,亦明,无论如何,我永远爱你。
  你以前曾说冬日对你来说总是最难熬,希望今年有万丈光芒能抚慰你。
  你走了,我生命中的弦,便戛然一声,全断了。你听见了么?
  我多想你知道,这世上总有一个人是等着你的,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一个人。
  我问她,你这样活着累么?
  累呵。
  但我活得很认真。
  从不负人。
   我只是渴望生命里有一次烟花能完整地绽放,就无悔。
   可是,他知道的,我说过的,却还是被无情掐灭了。
   她的想法,都太古典主义了。不像这二十一世纪的新人。朱天文有一句出色形容“天真无邪近乎耻”,虽不是原话的意思,却可以借用。
   我好像喜欢为难自己。是不是你们说的受虐型人格?
   但你的心里始终装着善良与温柔啊。人身上本来就会有好几种人格。
  她在那里等一个人,一个消息,哪怕明知道这消息是不会来的。我想起某著名主播在他的深夜电台里说的:痴情最能毁女人。
  想了想要怎么同她说,最终又什么都没有说。
  只问了照例每回都要问的问题:为了保证你的安全,我要问你接下来的问题,过去的一个月内,你有自杀的想法或行为么?
  她似乎根本没有在听,只是惨然一笑,你说呢?便不再言,款款退去。
  那女子后来再没来过,下落不明。她在我这里分享自己的创伤与哀痛,却总给人一种告别的感觉。或许她真的化为一缕烟,质本洁來还洁去,消失了。
  太阳落到房顶后面,白昼过去了。蔚蓝的天空深不见底,广大无边。哪一户人家的鸽群又在打着盘旋,咕咕声温柔宁静,呼唤着和平。
  又一个咨询之夜将要来临。
  所有发生过的事都退到远处,不再重现,不再延续,朦朦胧胧,梦境一般。
  我依然记得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只是反问,没有回答。
  她去哪里了呢?
  她做的是这世上最难的功课,她期望的是翻越回过去那座山,折叠起已然流逝的时间。
  她固执地守着那些早已过时的品质,像守着一座坟。
  她去哪里了呢?
  在某种程度上,我希望能像她一样活得单纯,真实。
  可是,我摇摇头挥去幼稚,这样的人,如何能见容于这污浊的俗世呢?人啊,你拥有的每一天都是脆弱的,在破碎与粘合之间,我们活着不过是为了找寻表达其意义的方式。光与影,爱与死,温柔与暴力,欲望与抑制,看似相悖,却又关系紧密。
  那些前来问诊的有着各式各样愁苦的人,与之相比我们似乎是正常的,然而速溶咖啡和忙碌课业下的生活,也一样令人疲惫不堪,照旧被各种问题所困扰。
  越读那些大家之书,越察觉人类不过是愚蠢可怜的一种生物。
  这个时代哪里还有她那样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感情?不过就是合则来不合则去。我接触的研究生们不止不结婚,连恋爱都不谈。
  这么快,就入冬了。街上的人也越来越多了。疫情还没全然过去,生活却早已如常。也是,人不可能在非常态化里太久太久。只是,她呢?这场梦,就这样过去了么?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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