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白(外五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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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世上,大部分的良善之人,不会咒别人死。当然,谋财害命者除外。但是,对于村里一个叫“梨花白”的人来说,就不一定了。
  因为,他是给死人穿衣的。村里的老人们,在生前,就准备好了一套寿衣,专为以后赴阴曹地府时穿。入殓或者火化前这行头就得全副换上。那寿衣,往往是中式衣服,老太太的鞋子,还绣着繁密的花,和戏文里的一样。为了留在阳间的最后印象,这衣服当然要穿得光鲜、体面,不能皱巴巴的。可是,死者的身体僵硬了,不好穿,而且亲人们穿,又怕眼泪掉在上面,怕逝者后世流泪烦忧。于是,就有了专门给死人穿衣的人。这钱好赚,以前两、三百现在七、八百了。而且,主家还得给穿衣人好酒好烟伺候着,伺候他也等于在给死者尽孝。
  这村里能够给死人穿衣服的也就两人。有一人已经很老了,穿得不利索了,现在,有丧事的人家都来找“梨花白”,甚至,外村的人也慕名来请他。
  “梨花白”眉清目秀,长得不赖。他爹娘去世得早,就剩下了他和弟弟两个。以前大家都穷,这两兄弟孤苦伶仃的日子更难过。平时,就种点庄稼,还给人家干点杂活。“梨花白”的弟弟,绰号叫“猫头鹰”,经常小偷小摸。比如别人家地里的瓜熟了,番薯可收了,他就半夜三更去偷,但是,绝对是东家偷一点,西家偷一点,匀开偷,偷瓜挑熟的,决不踩死瓜藤和生瓜蛋子。偷桃子常偷那种歪劣干瘪的,但不偷饱满丰润的。除了吃的,其它东西都不偷。日子长了,村里人知道是他,只是骂几声,也不怎么理论。因为昼伏夜出,就有了“猫头鹰”的绰号。起初,人们怀疑“梨花白”也参与了。但一天,有人经过他们破败的屋,漏风的墙里传出了“梨花白”的厉声呵斥:“你我管不了了,但偷来的东西,我饿死也不吃!吃了,脏了手,怎么给死去的人穿衣?”有一次,人高马大的“猫头鹰”,在一个外乡人这里讹钱(按今天的话说就是“碰瓷”)。这时,“梨花白”赶来了,甩手就是一巴掌,“猫头鹰”就乖乖地跟着哥哥走了,从此再无此行径。
  “梨花白”面庞白皙,空闲的日子,夏天,常穿一件雪白的纺绸衫,摇着一把折扇,很有点文化味。因为爱听说书,那三国、水浒、隋唐英雄传之类的,他熟了,乘凉时就讲给别人听。他讲得最生动的是“三请樊梨花”。凡此种种,就是他被叫“梨花白”的由来。要说他那双手,不仅白,而且巧。他穿寿衣,平整,妥帖,整个像被熨过一样。穿时,他戴上手套、口罩,那神情是凝重肃穆的,如在进行一项无比庄重的仪式。人们对他客气,也跟他聊天,但终究不会长谈,更不会深交,可能多少有点忌讳。
  村里死人,对这家来说是噩耗,对“梨花白”来说无疑是个好日子。有一年夏天大热,村里的老人被生生热死的就有七、八个。“这下可好,‘梨花白’发财了。”村人说。可是,“梨花白”的一大半钱都给了弟弟。“猫头鹰”就带着这笔钱和一位寡妇住在一起了,不久,四十多岁的寡妇,居然添了一个漂亮的女娃。
  村西的一位孤老婆子,年岁高了。不知什么时候起她每晚都穿着寿衣睡。她怕自己有一天睡着睡着就醒不来了。她孤身一个,又没钱,没人给她穿寿衣的。你想,大热天捂着寿衣睡,不病也得捂出病来。后来,“梨花白”特地跑去,劝她“别担心,有我呢,我会给你穿寿衣的,我不要一分钱。”老婆婆顿时神清气爽,身体硬朗了不少。
  但是,人們还是判断,“梨花白”一定每天盼着这村子死人。死了人他才有生意。特别是富户李三,就说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梨花白”铁定盼着有人归天。李三因为自己带了好多种病在身上,当面对“梨花白”客气地说:“我说‘梨花白’,我高血压心脏又不好,什么时候两眼一闭就去了,到时,你给我穿衣,我备了上十一下九件,你一件件都要给我穿得齐整、舒服,我儿子一定给你双倍价。”
  那天,李三从外面回来,天色已晚,抄近路走小道,走得急了点,突然感到晕眩、气闷,跌倒在路边。而这时,路边只有“梨花白”一人经过。“梨花白”二话不说,平时文质彬彬的他,咬破了李三的手指,然后背起李三狂奔,跑到附近的诊所。就这样,李三捡回了一条命。后来,人们再没说过他盼村里死人的话了。
  年复一年,“梨花白”也老了,头发雪白了,但身子很硬朗,他孑然一身,仍然在给逝者穿衣。
  那天,“猫头鹰”亭亭玉立的女儿,在梨花地里举着手机拍照。“梨花白”和“猫头鹰”打路边走过。“我说侄女,你别拍梨花了,拍我们吧。我们两个,头发也跟梨花一样白。”夕阳中,“梨花白”脸上的笑容很灿烂。可是,不知怎么随即黯淡了。他对弟弟说:“我给那么多人穿了寿衣,谁又给我来穿呢?又有谁会像我这样把‘穿寿衣’当一回事?”
  默兰先生
  默兰先生姓蒋,名涵之,“默兰”是号。他是江城著名的花鸟画家。江城的人都以拥有他的画为荣。但是,他的画得预约,不管是朋友来求,还是企业家、收藏家来买,他都按时间先后排。那画,没有一年半载是拿不到的。
  默兰先生有自己的生活节奏。晚上九点,他开始修禅、打坐,东方欲晓,他上床睡觉,一直睡到下午两点多。然后洗漱、喝茶、吃饭、喂鸟、莳弄花草。完了,开始作画,他画得最多的是兰花。那兰花,神清骨秀,远远看着似乎有幽香隐隐飘来。所以,久而久之,人们就直呼他的号,不呼他的名了。傍晚时分,他出去遛狗,等他回来,再翻几页书,差不多又可以打坐了。
  他那画,自己觉得不满意的,就揉成一团丢到一个很大的废纸筐,等筐满时他就去烧掉。画得满意的,他还得挂墙上,自己端详一阵子,方才交出去。这么一来,你要他的画,就得耐心等。
  默兰先生的生活令人羡慕。他有上好的纸和笔、上好的酒,他有钱有闲有名又有实力。就看他那书房吧,很大,100多平方,内有红木桌椅,各种石刻、玉雕和珍贵藏书,案头蒲草萌绿,架上兰花吐蕊。他还养着黑白二家伙。黑色的是一只八哥,一打照面,就会正腔圆地说“欢迎光临!”然后,不时会自发地说“你好!”白的是一只哈巴狗,常依偎在主人身边,露出憨憨的惹人爱怜的神情。更绝的是那只狗嘴里老衔着一根骨头,仔细看,原来是做得很精致很逼真的一根玩具骨头,少说也要上千元。默兰先生不仅自己会玩,他要他家的狗也能玩。   默兰先生祖上曾中过进士,诗书传家。他8岁起,父亲就每天给他裁好毛边纸,要他写50个楷书。如果不认真,就重写50个。此外还要分阶段读书架上的书。可是,等他十八岁真正迷上书画和《庄子》的时候,文革开始了。他在工厂里呆过,改革开放后,开过个体书店,甚至还到娱乐场所去表演吉它。他的吉它弹奏,曾获江城音乐大赛流行组金奖。“艺术是相通的,无非把毛笔换成了弦。绘画讲究线条,音乐注重旋律。可绘画也有节奏,音乐也有线条感。”他说。
  书画是个奢侈的爱好。好长一段时间,默兰先生买不起画册,买不起好的纸笔,真有一筹莫展之感。怎么办?靠吉它表演所得的小费也是毛毛雨。于是,有一天,他把书、笔打包,统统塞在床底下,向商海进军了。“凭本事赚钱,也没什么可耻的。”他说。当他掘得人生的第一桶金后,他立马定做了一批笔,又买了40来万宣纸。“以后万一我落魄了怎么办? 得给自己备着。”他说。老天对他也眷顾,从商的5年,顺风顺水,他赚了足够的钱。生意正兴隆,他却决绝地退出了。“我是为了艺术去赚钱,有了钱,可以买我要买的,看我想看的,人生苦短,钱是赚不完的,但艺术荒废不起。”他说。
  如今,他买的那些纸熟透了,自然风化,用上好的纸笔和墨作画,线条松动,墨色鲜明,相得益彰。做纸的那位老总前几年还来过,不同的是,以前默兰先生汇款买纸,现在是对方以纸来换他的画。
  默兰先生满头白发,但肌肤白皙、润泽。当看到一些很奇葩的书法表演,行为艺术,他就叹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对于古人古画他津津乐道,讲起修禅也来精神,但是,有人拿画让他指点,他就三缄其口。开作品研讨会,他总是坐在角落,前面的人好话说得差不多了,到他这儿时间也到了,他打个马虎眼就过去了。如果为时尚早,眼看要轮到他发言,他就出去抽个烟或上个厕所,耍赖。按他的话说,请他,不忍扫别人的兴,而拿了红包又怎忍心说坏话,好话又说不出口,干脆就耍赖。“我日里睡觉,夜间打坐,多跟狗说话,少跟人说话,就是怕得罪人啊。”他说。
  江城的美协组织笔会,默兰先生也不推脱。现场作画,有些画家专画简单的,或敷衍一下,也有画了说章忘记带了的。因为,这些画往往是“充公”的。默兰先生却很认真地画,而且很慎重地盖上章。
  默兰先生的画,人们就是喜欢,看着就是雅,看着就是能让人心静下来。但是,也有一些年轻人不以为然,说,默兰先生的画功底很厚,但四平八稳,过于圆熟,缺了些个性。“没有个性也是个性。”话传到默兰先生耳朵,他淡然一笑。
  阿芸嫂
  我爷爷的百岁忌日到了,妈叫我回乡下老家,说家里要做佛事。
  念佛的老太太们来了。一个个木桩似的坐着,嘴里念念有词。木鱼敲起来了。木鱼敲得不赖,节奏很好,跟念佛声很合拍。我把目光投向那个敲木鱼的人。
  阿芸嫂!她穿着素净的衣服,神态安详,一手挼着佛珠,一手敲木鱼,专心致志。
  我吃了一惊。童年时的一幕浮现在我脑海里。当年,队里拣棉花,妇女们都在晒谷场上,围着大大的竹匾一边拣棉花一边扯家常。不知怎么的,阿青嫂和阿芸嫂拌起嘴来。阿芸嫂伶牙俐齿,阿青嫂口拙,最后,阿青嫂甩出一句话:“有人呀,就那么贱,几根瓜,一把菜,都是好的。反正,身上的肉,又不会少一块。”这时,阿芸嫂就像被什么蜇了一下,脸一下黄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她说着,匆匆走开了。
  年轻时阿芸嫂很俊。可是,她家很穷,没房子住,就住在大队的一个废弃的仓库里。她男人常年在外做小本生意,偶尔来了,也是病怏怏的,有气无力的样子。听说她丈夫不在时,有一次她公公拼命砸她的房门,边砸边骂。过了一会儿,阿芸嫂冲出房门,把门一关,也不知对骂了些什么,结果倒是她公公噤口了,悻悻地回去了。再接着,门开了,一个男人从房里走了出来。
  破鞋!狐狸精!村里的女人背后都这么骂她。但是,她们很嫉妒。就是这个狐狸精,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有时还穿方口的黑皮鞋,鞋面一尘不染。“阿芸嫂,唱一个!”一群男人,从地头回来,碰到她,常常将她围堵住,要她唱一段越剧或本地滩簧。她也落落大方,唱将起来,忘了词就自己即兴编。唱罢,就有人将地里刚收来的果蔬分点给她。这时,女人们远远地在朝她这里翻白眼呢。她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倒很健壮,也收拾得整整齐齐。后来,我离开家乡了。听说她男人不久就死了,她成了寡妇。村里人铁定以为她会改嫁,没想到她就一直没动那个念头。后来,死命地砸门骂她的公公病了,她抓药、煎药,很细心地照料他。
  三十年过去了。阿芸嫂的两个儿子据说出息了,都成了包工头。家里两幢高楼拔地而起,很是气派。
  生活的重担似乎没压垮阿芸嫂,照顾公婆,给公婆送葬入殓,让儿子学技艺,娶媳妇,她一个女人,很不容易的。但是,她并没有苍苍老态。她仍然口齿伶俐,做事爽利。现在,该是享福的时候了,她突然吃素念起佛来了。村里有佛事,她还成了一个联络者,敲木鱼也成了她的专利。
  佛事完毕,吃了点心,她跟我攀谈。她先是把我夸一通,说人还是应该读书,往高处去。她的两个儿子,有了钱,就开始“作孽”。不是赌就是嫖。特别是小儿子,外面养了个“狐狸精”,把媳妇撂在家里。那狐狸精还撺掇她小儿子离婚。她说她那个小儿媳妇,漂亮、贤惠,就是太懦弱,像软柿子一样任人捏。不久前,她带着小儿媳妇,到那个“狐狸精”住的地方,把“狐狸精”给教训一顿。而且,她还发狠话“我在,绝不会让你进我家的门。”
  “哎,这是什么世道?有了钱就想换新的。逢場作戏,戏也只能唱半场呀。”她叹息道。
  开棋牌室的女人
  英子要嫁给阿翔的时候,母亲对她说,阿翔不是一个过日子的男人。凡是赌,不论是推牌九、挖花、斗地主、麻将,没有他不会的。
  可是英子太爱阿翔了。阿翔长得多帅啊,眉目俊得像雕刻出来一样。更重要的是,英子自己肤色黝黑,过于娇小,她发誓找男人一定要找个人高马大面容白净的。再说,阿翔虽然俊,但不花心。他对于牌桌上博弈的兴趣显然大于对女孩的兴趣。英子是倒追的,英子机灵、活泼,五官也周正,小鸟依人的样子,看到英子,阿翔也觉得自己该成个家了。   不顾家人反对,英子毅然嫁给了阿翔。
  果然,阿翔不是过日子的人。阿翔学的手艺是理发,但是,这理发店,后来都甩给他爹了,就给一些老头剃头、净脸、掏耳朵之类的。田地里的活,阿翔也不干,都是英子在干。风吹日晒,英子的脸更黑了。眼看人家夫妻起早贪黑地干,都造了新房,可自己家还是三间平屋。英子想着想着晚上就睡不着。可阿翔不管,照样去斗地主、打麻将。阿翔的牌技是公认的好,但是阿翔的手气是出奇的差,就是抓不上牌。这样,总是输的次数多,虽說他赌得不大,但就像没拧紧的水龙头,天长日久,流掉的还真不少。而且,英子提心吊胆的是,阿翔想翻本,去赌大的,那可就闯祸了。
  想了好久,英子决定开棋牌室。她咬了咬牙,用家里所有的积蓄买了三张自动麻将桌。这乡村的棋牌室不比城里那种公开营业明码标价的,那是抽头也叫掰花红的。就说冲击麻将吧,四人中一人把底输光了就得重新来一局。主家根据赌资大小抽那一局赢家的钱,八元、十元、十五元不等。一般主家只是组织,如果三缺一,就自己凑搭子。有客人来了,就得起身让。英子想,这样一来,阿翔不用到外面去玩牌了。人少时凑搭子,人多时就挨不了桌了。
  村里那么多“窝点”,数英子家的人气最旺,经常是三桌齐开,热闹得很。英子有本电话簿,把这一带能玩牌的人的号码都存下来了。通常是赌资大的一桌,专叫那些开私人厂子的老板。其次,是村里那些拿退休工资的老师和家里还过得滋润的。算准工匠们闲暇时分也可凑一桌。叫人有讲究,吵过架的不能同桌,有亲戚关系的不能同桌。路近的,直接上门叫,路远的还亲自骑着摩托车去带。而且,英子很大方,水果点心齐备着,倒茶倒水很殷勤。那些只看不赌的,吃点捞点英子也不在乎。有时玩主口袋里钱不够,英子也肯借。她家的棋牌室最干净。晚上客人要打多晚他们都陪着。渐渐的,英子自己也学会了麻将,可以凑搭子。英子和阿翔相反,她牌技不好,但手气却好得很。
  别小看这个棋牌室,日里连着晚上,生意好的时候一天“抽头”居然达上千元。自从开了棋牌室,阿翔的赌瘾居然治好了。天天看人家输赢,旁观者清,十赌九输,也悟出道理了。这钱最终去哪儿了,还不是自家的桌子给吞了。这样一来,英子家很快就盖起了楼房。甚至,有常来的玩主开玩笑:
  “英子,你家的厨房是我造的。”
  “英子,你那套家具是我支援的。”
  开着棋牌室,英子的心里一直不踏实。有时,她安慰自己,那些玩家,譬如他们是来娱乐消费。“骰子比过,并无罪过。”输赢皆由手气,而自己,尽量服务得让他们满意。而且,她家的麻将,最大的输赢也就几千元,那几万输赢的赌,就是抽头再多,她也不会组织的。
  但是,还是有人沉湎其中,把婆娘辛辛苦苦积攒的钱都投在牌桌上了。她的好姐妹玉娟的丈夫就经常上她这里。她委婉地提示过几次,但是,开棋牌室的,总不能把玩主往外推吧。这样一来,玉娟就跟她生了嫌隙,还电话去举报英子的棋牌室。上边对这些乡村的小“窝点”也眼开眼闭,接到电话也就来走个过场,捣散就走。但英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你别来了,我怕了你老婆。”英子对玉娟的丈夫说。
  “英子,还不如来你这呢。死鬼你这里不来,又到隔壁村的场子里去,来得更大了。”有一天,玉娟碰到她说。
  村里的棋牌室都开不长,英子的棋牌室却顽强地开了十年。直到女儿出嫁,添了外孙后,英子决定把棋牌室关了。这时,阿翔重操旧业,给人理发了。
  拳师的自白
  你很奇怪吧?你心目中的武师一定是高大魁伟甚至彪悍的,可是,我个子不高,还这么白净、秀气。你心目中的武馆一定挂着沙袋摆着十八般武器吧?为什么我这里却满室字画,甚至,案头摆的都是菖蒲和干莲蓬?(那可都是文人墨客的清供)如果,不是因为我下巴上的这撮有意蓄着的胡须,还带点江湖气,你铁定认为我是个读书人,不是?
  我告诉你,我曾经是个打架斗殴的主,是个做点小生意、图个衣食无忧的个体户。但是,现在我完全不是了。我有了野心,这野心,并非称雄一方,而是要把这祖传的内家拳发扬光大,让众人受益。
  是什么改变了我?我给你讲两个人。一个是我的祖母。祖母缠着小脚,一辈子没出过村庄。身为武术教房的妻子,她一点也不会武功。她不怎么说话,只是笑盈盈的,但是,一开口,就能把大家镇住。我七岁时,父亲教我练武,十一二岁时,逞强好胜,经常和人比武打架,鼻青脸肿或者惹了祸回来。每当这时,父亲的脸就像雷雨将来时的天空,母亲在旁不言语,偷偷抹泪。祖母则把我拉过一边,给我上药,然后说“学了拳头有柴吃,读了经书有饭吃。俊儿呀,你还是要读书啊。”可是,我就是喜欢打拳。后来,父亲怕我闯祸,不肯再教我,我就去找爷爷的徒弟们。我跟着那些叔伯学,学着学着,我就想笑。我爷爷他可真有意思,每个人都教几招,但没有完整的一套。
  十三岁那年,一天,我炫耀似的打拳给祖母看。祖母却很不屑:“我说俊儿,你爷爷很懒的,每天喝酒、打麻将,哪像你这样用功?他只是晨起或兴致来时,做些个简单的动作。他藏有一本秘笈,我给你。”于是,祖母踮着小脚,领着我,去往那破败的祖屋,从墙角挖开一块砖,下面有一叠厚厚的地契和一本手抄的书,这书,就是祖父在民国年间记载的详细拳谱。后来,祖母就坐在小椅子上,用拐杖给我比划那些动作。“俊儿啊,这些动作,多简单。你爷爷说,一个好的拳种就得简单、实用。”她说:“止戈为武,养生修性,才是武术的真正的目的。这套拳术,你爹都没学完整。你的悟性很好,但一定要记住这句话。”
  从那以后,我对着拳谱,废寝忘食,参悟着祖传内家拳的要义。我虽然不再找人比武打架了,但我太迷恋武术了,于是,功课挂起一盏盏红灯。高中没毕业,我就辍学在市区开起了一家药材店。我到各地进货,然后所到之处一定会先去收集武术方面的书,抽空还去拜访各地的拳师。可有一次,因为生意上的争执,我误伤了一个人,陪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医药费,事后想着挺后悔也挺内疚,再次想起了祖母的“止戈为武”。   在我三十岁时,我碰到了一个人,一位教授,也是一位文史专家。他来我们这个深山里的村子,是为了考证当地评书中的一个叫王瑞伯的英雄。他怀疑就是内家拳传人王征南,但最后说,不是同一个。他告诉我,我们内家拳的祖师,有传是宋朝丹士张三峰,也有说是明代武当祖师张三丰,明确的传人就是明代的张松溪。王征南是张松溪的三传弟子,是一代大儒黄宗羲的好友,也是其子黄百家的拳师。黄宗羲在老友去世时,写下《王征南墓志铭》。而且在墓志铭中,提出了“内家”、“外家”这两个概念,这对中国武术史来说至关重要。王征南本人呢,黄宗羲说他未曾读过书,但与士大夫谈论,蕴藉可喜,一点也没粗人的样子。黄宗羲的弟弟还带他见了文坛泰斗钱谦益,而且一见如故!而我的祖父,就是张松溪的第十一代弟子。他的考证让我很震撼,原来,我们这种拳,跟文人有这么深的渊源。我这才明白祖母、父亲为什么一直告诫我要念好书了。教授一点都不会武功,但关注内家拳关注了三十年,他说是为了发掘宝贵的文化遗产。从此,我和教授成了忘年交。我不仅去黄宗羲授学的白云庄和王征南教黄百家拳术的铁佛寺勘探,还查阅知道了我们祖上用内家拳抗倭及反清复明的英雄事迹。三十多岁时,我居然读起文言文,而且跟许多文人打起交道。
  那一次,我到铁佛寺的后山岭寻找王征南的墓葬,碰到了一个日本人。他是专门来访内家拳的,当他知道我有祖传的内家拳秘笈时,提出给十万美金,要求我将整套拳术传给他,我拒绝了。这拒绝,其实是一种艰难的抉择。回来后我辗转反侧,彻夜未眠。内家拳在国外居然有那么大的名声,可是,在国内,知道的人不多,我们本地知道的人也不是太多。于是,我决心关闭我的药材铺,把挖掘推广内家拳当做我毕生的事业。
  是的,我现在被尊为当地内家拳的掌门。我们的拳术声名鹊起,粉丝如云,来学拳的文人墨客亦不少。但是,每个到武馆的弟子,我对他们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止戈为武”。而且,我也像祖父一样吝啬,根据每个人的身体状况和个性特点,只教三招两式。“博而归约”,养生、防身,练好这几招就够了。当然,这整套的拳术,那就要等待有缘之人了。
  牽牛花
  他和她吵架了。那一夜,成了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夜。
  其实也就为了一句话,面子上下不来。他很骄傲,她也很骄傲,最后,不欢而散。
  第二天清晨,她发现露台上的牵牛花开了。蓝色的牵牛花,那么娇柔,那么可爱,像一个个小喇叭。她想起她珍藏着的那条真丝围巾,是他送的,白底子蓝色牵牛花的图案。他知道她爱读郁达夫的《故都的秋》,也喜欢蓝色的牵牛花。她家露台上就种着牵牛花。但是,她也有种隐隐的不安,牵牛花有一个别名“朝荣”,常常是在清晨开花,清新妩媚,可太阳渐渐高时,花就蔫了,最后就闭合了。
  这不也像他们的爱情吗?这凋零得也太快了。望着那一朵朵牵牛花,她的惆怅和悲哀,就像蓝色的浪波涌上来。天知道,她有多爱他。他那么优秀,到哪里都熠熠闪光,她其实就是不自信,怕失去他。但她的敏感和自尊,又让她表现得不在乎的样子,高傲,甚至有些任性。而他呢?对待感情很专一的,但他很矜持,他不会甜言蜜语地哄女孩子。
  他们开始了冷战。其实,他们心里都念着对方。只是,太年轻了,都憋着一口气。“他如果爱我,怎么就不肯让一点儿,怎么不先打电话给我?可见他是薄情寡义的人。”“她那么决绝的样子,我再打电话去,岂不是自讨没趣?”
  长长的一段时间,她经过曾经约会的地点时,心就疼。怨恨、失望,离愁别绪就像针一样扎着她。他经过那个地方时,就感到郁闷、自责、无助,一筹莫展的感觉。
  那条牵牛花的丝巾,她曾经想剪了烧了,可是,她舍不得,下不了手,还是锁进了柜子。
  三年过去了,时间是最好的良药,种种煎熬最后释然、放下。但每年牵牛花开的时候,她还会莫名的忧伤。时间又是一面筛子,嫌怨、猜忌被滤去了,只剩下温柔、美好的东西。有时,她甚至想,时光如果倒回,她一定不会那么任性了。那天,去赴朋友们的约会,那件上衣,没有合适的围巾,她想起了他送的那一条。她坦然地围上了那条围巾。
  镜子里的自己,因为这条丝巾,变得那么娴雅、美丽。而且,这丝巾还那么新,那么亮泽,上面似乎还有他手的余温。晚上,回来的路上,不知怎么,她期望着他迎面而来。就像刚分手的时候,在路上走,她常常滋生这样的期盼。她似乎觉得,丝巾上聚焦着一道灼热的目光,她四处顾盼,没有异常,她仍然寻觅。接着,她似乎感受到目光的方向。倏地,在一堵墙边,她看到了他,灯火阑珊,他正在微笑。
  因为这条丝巾,他笑了,像牵牛花开了一样笑了。
  于是,这两人走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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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港》杂志社有一位工作人员叫俞永富,我是知道的。文学杂志社里的人,通常是作家,也有人会诙谐地说是“坐家”,料想他应该就是一个文弱书生,或是像我这样的一个“宅男”。不知何时,我们加了微信,一看他在朋友圈发的图片,倒是刷新了我的“作家观”:能用烟头烫脚上不知何故而溃烂的伤口,由此“以毒攻毒”起到疗伤效果。我突然就想起了硬汉作家海明威。然后,留意他朋友圈久了,发现他喜欢跑步,而且是跑量惊人,一个月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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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道地,人们通常想到的是实在、纯粹的意思,古籍中出现的多是此类或与此相似。可是在黄岩话中,它又别有所指。我们管宅院中房与房之间或房与围墙之间所围成的露天空地叫道地,也就是其他地方所说的天井。  为什么管天井叫道地,已不得而知。汉马融《围棋赋》:“诱敌先行兮往往一室,捐碁委食兮遗三将七。迟逐爽问兮转相伺密,商度道地兮碁相连结。”此中的道地是指棋子行走的路数。想起古道,或是泥路,或是石头堆砌而成,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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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淳熙六年(1179),在四川蛰居多年“燕饮颓放”的大诗人陆游接到孝宗皇帝的诏谕,要他去京城临安面对。于是,他在二月间携妻将雏离开成都,买舟东下,踏上出川之路。船到归州,已是端午,他感时而赋,作了两首绝句,其一为《楚城》:“江上荒城猿鸟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似旧时。”——两千多年来,不知道多少个诗人笔下出现过屈夫子傲岸清癯的身影,当代才子余光中在《淡水河边吊屈原》:“青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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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去俞源村,我立时来了兴致。  我也姓俞,生长在一座偏隅的小岛上,村名就叫俞家,俞姓为一大姓。曾经,我欲想探究本家的渊源,寻访一下宗脉所在。明清的两次海禁,岛上的人们都被迁徙大陆,解禁后,才有少部分原住民陆续来到岛上,伴随而来的更有新的移民。至今虽才二百九十年的时间,却早已不知从何而来,或曰镇海,或曰慈溪、余姚,虽大致以为是宁波地区,但众说纷纭,难以确认具体方位。这么多年来,我寻宗问祖的欲念自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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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学者浦安迪在《中国叙事学》中称中国明清小说为“奇书文体”,认为这种“奇书文体”的时空布局是以中国文化特有的时间经验和空间经验为基础构架布局,特别注意节令的时间处理,在节令中安排人物活动,表现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通过节令变化象征人生经验起落的美学意义。确实,节令是中国人千百年来积累而成的把握时间的方式,浸透着中国人丰富的生产经验和生活智慧,延续、传承着中华文明最稳定、最动情,也是最敏感的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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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相信“人之初,性本善”的說法的。对全人类抱着仁慈和博爱的托尔斯泰恐怕也是相信的,他说,“人富有爱心,这是自然而然的,正如水往低处流是自然而然的一样。”善心和爱心虽非同义,却属近亲。人类与生俱来的善心,或者爱心,在社会大染缸的熏染面前,如果得不到正面强化,很可能会偏废,以至于最终丧失善良的“记忆”。  说实在的,对于像我这样对周遭环境如此敏感而神经脆弱的人来说,虽然心存善念,但很多时候,这种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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