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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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在这里、这里签下你的名字就可以了。”对方彬彬有礼地说,下巴一抬,“只要到时把钱还上,房产证还是你的。”
  白又丹想仔细看看条款,那密密麻麻的字很伤脑筋呢。但是她的老花眼镜还在包里,她摸了下手提包的解扣。
  “就是走个流程。”老董有点不耐烦,“每份合同都是一样的。”
  眼镜已经拿在手里,白又丹犹豫了下没有戴上去。她在对方要求的地方签名,按下红手印,忐忑像一口痰淤积在喉口,越来越浓了。
  “可以了。”一旁的老董笑出几条鱼尾纹。
  “好的。”工作人员拿过合同,“稍等片刻。”他到里面盖公章去了。
  “我都没仔细看。”白又丹望着老董。老董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他的笑使他看上去不像个六十好几的老头,朝气蓬勃,还有点浪漫。他确实也浪漫,比如会隔三岔五地送一枝塑料花,或买些超市里打折处理的碗筷。
  都是些劳什子东西。白又丹心想。
  “可愛呢。”他说话的样子像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现在白又丹又见他这一笑,似春日晴空,且连晴一周。妇人看见这样的天空,心就定了。不用担心不测风云、旦夕祸福,放心大胆地洗洗刷刷、晾衣晒被吧。
  “人老了就废了。”那些比白又丹大十几岁的同事退休时,都这么念叨。那时她就盘算,自己退休了,就到处走走看看,不能整天守在窝里等死。父母、丈夫都过世了,就剩下个三十好几的儿子,用不着她了。
  人生还有什么牵挂?
  “对啊,就得到处走走。”老董随时附和。“人到这份上了,还不为自己活?”认识这几个月来,她说什么他都拍手称快,“真的,我也是这样想的。”
  过去的人生是一截嚼烂的甘蔗,掰断、扔掉就是了,另起一头咬来还是甜滋滋的。
  2
  办完手续后,老董说,“我们去庆祝下。”
  飘香歧路是大万正街的南边支路。餐馆林立,红底白字或白底红字的招牌应接不暇,菜籽油、麻油、牛油、猪油的味道混合着从敞开的大门涌出来,五人合抱的石碾盘里盛放着正待碾压的红辣椒,传菜大婶们三三两两在门面外桌椅上剥大蒜,瓣与瓣叠压着,像刚刚从母体里捞出来的小娃娃,见着人世和空气,欢腾得很。她们正在为即将到来的夜市饕餮做热身运动。临江门鲜菜火锅、钢管厂后面串串、贵州纯羊肉汤锅、垫江石磨豆花、綦江北渡鱼……当然还有很多卖小面、卖快餐的,荣昌铺盖面、牛肚大肉面,闪花了眼。每个门面前都站着一个人在吆喝:“有座位!有座位!”
  老董不由自主地侧了下身,那些揽客的姑娘婶嫂太热情。但是招牌菜确实让人眼馋呢。
  “随便吃点就好了。”白又丹说。她倒并不觉得今天的事有多值得庆祝。
  “那不行。”老董立即又抖擞起来,“跟我来。”
  他们选了一家“老外婆竹笋鸡”,浓郁的麻辣味弥漫在整个大厅里。
  “要吃鸡,回家做呗。”白又丹坐了下来,想着一锅鸡,至少也是两三斤,他们根本吃不完,走出餐厅后,还腻裹着一身的油辣味。可她瞧了一眼老董,他正在兴致勃勃地看菜单。“还不是怕你累着。这个,这个……”他的手指在菜单上比划,那菜单也油腻。
  随他吧。白又丹把头转过去,店里的七八个吊灯上都挂了一只塑胶公鸡的造型,红艳艳、雄赳赳的。这架势摆明了不是便宜之地。
  不到十分钟光景,豆腐、苕皮、香菇悉数端来,一砂锅红辣椒、鲜笋包围的乌皮鸡也放在了他们中间,几只花椒枝搁在上面。白又丹不觉咽了口水。
  “色香味俱全啊!”老董笑嘻嘻地说,“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是你的,也是我的。”
  “又不过生又不过节的。”白又丹语气有了点嗔怪。
  “比过生、过节还重要!”老董斩钉截铁,“老了,人生才开始。以前都是试用期,谨小慎微,看单位领导眼色,看父母脸色,拖家带口瞻前顾后,什么时候为自己活过?现在,就要活出个光焰万丈来。”
  白又丹眼前冒出那些奖状的画面,头子上都是金灿灿的光芒,下面斗大几个字:先进工作者、优秀学生、优秀教师等。回到家,她会摊开来,在日光灯下仔细打量,依然晃得人心惊肉跳。荣光,她早就受惠过了,从小学、中学到参加工作、退休,人生这一路,就没错过。她笑起来。
  “看,我没说错吧。”老头看她意会,及时奉承了一句,“现在要为我们自己而过。到这个岁数,是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结婚生子,养老送终,人生的课题都已经完成了吧。”他划拉了一张苕皮进嘴,烫得呲牙,“到时,我们还不是两腿一蹬,两眼一闭,万事皆空。索性,跟着感觉走。”
  白又丹看着他的样子,可爱又可笑。他还真没个老年人的样儿!这年代,年轻人顾着闲,老年人想着捣腾,都反了。
  “老妹,你说呢?”
  “好,光焰万丈。”她拿起了筷子,撬了块鸡腿,塞到老董碗里,哄他也哄自己。
  “自己来,自己来。”老董大概是饿了,大口吃了好几块,才说起话来。“我跟你说,这次你是真英明。我早就说了,你是个在大事上有决断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大气,不含糊,是真智慧,是巾帼。我这一生,没少见过女人,扭捏作态,斤斤计较,机关算尽,哎,都是过眼云烟。你问过我为什么不找年轻的?我跟你说那些都是虚的。”他突然停了下,“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这句话让白又丹笑了起来。“你在哪里学的?”
  “嘿,在老师面前可不也得有文化吗?”
  “我一个小学老师。”她谦虚道。
  他咧开嘴又笑了起来,“因为你,让我改变了对女人的看法,不拖泥带水,该出手时就出手!这才是真女人。来,我敬你。”说着,他要端杯,却发现没有酒。“咳,没酒,”他迟疑了下,“以水代酒,我敬你!”
  白又丹也端起那杯倒了白开水的一次性纸杯,和眼前的老头碰了碰。“干杯。”放下杯子,她问,“其实,我有点不明白。”   “你放心好了。”老董打断她的话,“这家贷款公司我熟,他们不会骗我的,公司是真公司呢。房产证只是个抵押证明。你要相信我。”
  “这个房子估价120万元,没想到涨这么快。”
  “我其实只要40万元就可以了,可是没有现金啊。你能拿出来吗,我能拿出来吗?就算是有,不也存在银行里吗?这年头谁手里都没个活钱啊?所以,我说你有经济意识呢。”
  白又丹点点头,低着头吃了一块脖子肉。
  “这脖子肉少吃,有淋巴。”老董眼尖,把那块脖子肉从白又丹嘴里给夺下来,放在了一边,“淋巴是毒素集聚区,致癌的,说了你好多次了。不听话。”
  都吃了好多年了,也没见死。换作以前,这句话白又丹会脱口而出,但现在她截住了。她承认自己有点看老董的脸色。她不是没有一点现金,她有三十八万元的现金在银行里存着定期呢。这是她唯一没有给老董交代的实情。这钱是给儿子攒着成家的,不能动。三十八万元里有过世老伴的一份抚恤金,合着她平時从工资里省出来的,儿子再不成器,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钱不能动呢。
  “房产抵押这事,我都没告诉儿子。”白又丹说。
  “嗨,这是对的,你儿子管你么?房子是你的不是他的,你还不能做主?这笔生意成了,我就给你换个新房子,把现在这房子过户给你儿子。看他敢说你什么。”
  白又丹讪讪地笑。都说教师的孩子不成器,这个咒语也落在她身上。儿子奔着三十五了,没结婚也没对象,他有时在外面住,有时回家里住。白又丹不知道儿子整天在混什么,当然她也不操心,总归是男孩子,活着回来,不偷不抢的,也不算异类,就是正常人的轨道走得艰难了点。回家的时候,儿子也和她说不了两句话,不是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就是玩手机。白又丹实在看不下去就唠叨两句,儿子就收拾碗筷,无非就洗那吃过的几个碗,沥了水放进碗柜,抹桌子、扫地一类的事都不干。就这么一个亲人了,老母亲叹叹气,就自己担着了。别人家父母子女在一块儿有说有笑,她家就碜着,撂着,再讲百善孝为先的道理也不合适,就像抓住已经结婚的男人或女人,问今天是不是该爱我了,找不痛快吗?要是家里有个可以说说话的人就好了。给儿子干那些未尽的家务活时,白又丹就忍不住这么想。
  有一次儿子回家,碰见了老董在沙发上叙话,立刻没了好脸色。
  白又丹起身,介绍说,“这是董叔叔。”
  儿子不是三岁小孩,并不听说听教喊人,反而是一块牛肉脸顶上去问当妈的,“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老头识趣,什么话也不说。
  “这孩子,要回来也不说一声。”白又丹解围,拉着儿子往厨房里说话。“老董是我朋友。”
  “什么朋友,从没听你说过。什么时候认识的?”儿子抢白,都是成年人,那点猫腻谁看不出来。“再说了,我自己的家,回不回来还要说?跟谁说?跟他说?你怎么把什么我不认识的老头往家里带?像什么话!”儿子说起话来,像一家之主。
  惯的!白又丹想,生气道:“我朋友我还不能带了?”
  “干什么的,住哪里的,你调查清楚没有就往家里带。不清不楚,家里东西丢了都不知道。养命钱锁好了没有!”两人在厨房里拌嘴,音量并不小。
  白又丹被儿子嚷得心亏,“吃完饭,我就带他出去。”
  几次往来,老董和白又丹儿子也渐渐熟悉了,但好感却一点没有建立起来。老董来一次,他就黑一次脸。
  “不能留宿!”儿子堵死。
  虽然心里不痛快,但这个门槛白又丹从未逾越。倒不是怕儿子的脸色,他们还没说到婚嫁的事儿上。怎么说呢,按老董的意思,算是彼此认了一门亲戚吧。
  亲戚之间就要常走动。
  节假日期间走动走动,家里电线短路了,下水道堵塞了,粮油没了,就得走动拾掇,其他的,也就没什么了。
  关于那件事,也不是没有,但一把年纪的人,就是可有可无。至少,在白又丹这里是这样。老头呢?她没想太多,等到想起时,已经水过三秋。而唯有能想起来的那一次,也云里雾里,让人摸不着头脑。
  也是一次饭后,两人在白又丹家里说着话,老董不知怎的,就抓住了白又丹的手,在自己的大腿上蹭来蹭去。白又丹刚开始没注意到,眉飞色舞地讲着未完的事情,后来觉得自己整个胳膊都扯到对方大腿根了,才豁然大悟。她毫不留情地抽回来自己的手,没注意到老董的脸色有些窘。那种窘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却突然被人一脚果断踩折了弓。
  混账!白又丹要呵斥,但是她没有发出声来,她觉得要为眼前这个人留点情面。到她这个年纪,几乎对男人没有性方面的热情,都长得老脸皱皮的,身上还带着前半生各种风霜的疲倦,就算再怎么拾掇,也是难掩暮气。她也没期望那些老头对她有什么期待,她看镜子里的自己,也找不出可人之处,所以,老了,不就是能说点话而已,肉体什么的,反而让人避之不及。
  她吞咽了羞耻,背身收拾起了桌上的碗筷。老董也跟了过来,这次他更直接,拦腰抱住了她。两个人都没说话,白又丹还在淘菜盆里洗碗,手上的动作一点没有少。她等着,等他说点什么话,如果他能煽动起那种温柔和依恋,也不是没有什么可能,关键是他得说说,比如以后、未来,怎么生活,怎么用度,他会不会给自己生活费,给多少呢,一起相守过日子什么的,有个从长计议的周密布局。但是后面那个人什么话也没有,好像也在等着什么,只有水声哗哗地响。后面的人抱了一会儿,大概是见白又丹没反应,自己就冷了。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转身就离开了厨房。
  白又丹一贯是很节约用水的,但老董的抽身,让她也有些不知所措。人上年纪了,很多事就不敏感了。水继续流着,却不是在刷碗筷,白又丹把手伸到了水龙头下,手上都是油腻呢,水流过,就一颗颗小水珠,在手背上站也站不稳,轻轻地就滑下去了。
  回到客厅里,老董已经拿着遥控板翻看电视节目了。
  他们俩一个字都没有提。离开的时候,两人也好好说再见,下次见。然后好几天没音讯了。   固体酒精烧完了,竹笋鸡渐渐冷却,麻辣汤料凝固起来,就有些让人嫌恶。大理石桌面上那结成硬块的汤料星星点点,端起水杯,水也是凉的。白又丹环顾左右,估计这餐馆里年纪最大的男女食客就他们俩了。其余的一看不是年轻恋人,就是几个朋友邀约。年轻人的眼光也不闲着,有意无意地向他们打量而来。
  是啊,别人都在猜测,这原配夫妻哪会这样出来奢侈下馆子呢,尤其是鸡鸭鱼肉,谁个不是在家里弄呢。这店里的鸡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更辣、更香,也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放了一滴香呢。她琢磨着,也给邻座们投去了狠狠的目光。
  这眼光,几个月来没少见。照顾站牌下、公园里、地铁里,老夫老妻都淡着呢,他们这样新鲜,可才不是原配呢。这眼光,他们都懂。白又丹有一次还拿这眼光自我解嘲,说咱是不是也得注意点,别人瞅着呢。老董却满不在乎,继续把手握得更紧了。
  两个人的胃口不大,很快就饱了。
  “打包吧。”白又丹说,“晚上回去热着吃,还能加点菜。”
  老董剔牙不言语。
  3
  出得餐厅,空气也变得清凉通透,白又丹一个人提着打包的剩菜回家了。
  这房子其实已经住了十年了。年头不算长,但是客厅墙上出现了裂痕。一共两道,从天花板一直拉到地面,又深又长。好几次,白又丹想把这些裂缝修补了,装修工人来了两拨,都不接这茬,说得家具全搬,得挪空才行。否则,这油漆掉在柜子上、书上算谁的,到时候麻烦,说不清楚。
  后患!他们说的是后患。如此,宁可不挣这份钱。
  不刷就不刷,每过十年人都得长纹路呢,这房子的纹路有什么不能忍的。
  定了定神,白又丹把房产证从包里拿出来端详。证还在,房就在。办理抵押之前,老董就说了,中介公司只是收复印件和全权委托书,原件还是在自己手上,所以不用担心中介公司会擅自处理她的房子。
  建筑面积一百一十二平方米,产权人白又丹。她在这两行字上摸了摸,重新又合上。房产证是去年才换新的,绿色的封面还带着印刷品的味道呢。老头过世,他的名字自然得给抹去,她跑了好几趟,才办理好房产过户。
  这证新崭崭的,好像这房子也新着。
  家里杂物多吗?老头离世后,已经做了一些清理。白又丹绕着自己的客厅看了又看,不过就是些书,教辅书,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的都有,各种版本。她一辈子和小学生打交道,就攒了点这么些家底,都舍不得扔。朋友来她家里做客时,说,毕业生都烧书了,你还留着这些劳什子干啥。教科書三五年就更新一套,这些老黄历也跟不上节气了。
  是啊,好多知识都被否定了,比如过去写“生”字的笔顺跟现在都不一样,现在让白又丹回去教小学生,也是错误百出呢。
  可是这些教辅材料中,每一处空白的地方,都被白又丹密密麻麻地写上了各种心得体会,真知灼见。比如,阅读文三段式要领,如何提炼中心思想,三十几年的人生成果啊,都浓缩在其间了。
  她舍不得扔。她能想象这些书页被工人们搬进废纸加工厂,瞬间变成齑粉的样子,她的人生也就变成齑粉了。
  所以搬了新家后,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黄卷书页又一股脑跟了进来,客房兼做书房,但堆不下,就在客厅里做几个大书柜,塞了进去。《低幼童话选》《四年级阅读训练》《作文通讯》,都还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模样呢。白又丹看着这些书籍,就觉得过去兢兢业业的日子还在,都还在客厅里蹲着呢。
  但是老伴走了,总还得有个新气象。白又丹做了个折中的处理,让装修师傅把三间卧室给粉刷了,这样人睡着的时候,就不会有什么天地鬼神跑来捣乱了。她倒不是迷信,从来也不怕鬼神,和鬼神对话,她倒还是期盼的,总还是自家老头儿吧,亲了几十年,断不了情。但是老人们说了,现实中的人不能老活在阴气中呢。阴阳两隔,总有些干扰。
  刷过卧室后,白又丹躺在床上,倒有些孤独了,老头不在夜里出现了。好像元气最虚弱的阀口给塞上了。说来也怪,没多久,老董就出现在她生活里了。
  这个可以称作伴儿的老董,虽然没有过世老头那份亲密和信任,但生活中他也是最靠近自己的人了。
  白又丹合上房产证,重新把它锁进柜子里。她有些困了,从老董开始跟她念叨这件事,就脑子搅糊涂了,一直到今天,她懵里懵懂的,好像是被一股力量推动着前行,这股力量是爱情吗?她想不明白,又被这股力量推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4
  一周里,老董会来三次,隔天一次,或连着来好几天,又连着好几天没了人影。白又丹和老董的相识,是在嘉陵江河畔的嘉陵西村。说是嘉陵西村,并不是偏远乡野,而是一块城中村,四周高楼林立,玻璃幕墙,就这块地被城市森林圈起来了。其实过去,这里都是农村,嘉陵西村挨着庆大村,不过是城市化后,庆大村这名字也消失了,变成了龙湖商圈、虎头岩商圈。唯有嘉陵西村这块地还保留着,因为这里过去有一个豆腐干厂,厂倒闭后,挖掘机开了进来,弄了一地残垣断壁,地就裸露了出来。原来这豆腐干厂周围就有些田地,小打小闹的,现在田地就四平八稳,像模像样地长了起来。都说这块地被纳入规划,但一等就等了好几年。这几年也不是白等的,周围的人一开始还悄悄摸摸,后来就大大方方地栽种上了葱、白菜、莴苣,绿油油的,飘散着鸡粪狗屎的味道。这平房矮屋里时常钻出几个老婆子,拎着尿桶,往地里浇灌,十分珍惜的样子。老婆子也会在清晨或傍晚,到这些高档小区的门外,铺上一张塑料席,摆几颗菜,价格十分便宜。个头不比超市的大,但也价格低。她们会逢买家就说,“自己种的呢。”
  “自己在哪里种的?”
  “喏,就是那后面。”她们会摇手一指,那高楼后一片看不见的田地里。
  “就是嘉陵西村了。”有懂的人过来帮腔一句。
  要是买主是年轻人,就不懂装懂地点点头,也不去计较那凭空一指的那块地在哪里。
  倒是那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存心眼,多问了几句,好像立刻要去验证下是不是在那里栽种的。“用的什么化肥?”她们还会有意讹一下对方。   “自己吃的用什么化肥!”
  白又丹是知道那块地的。她也曾在那里撒过一点红苕根苗,红苕这东西不用费神,夏天掐了吃红苕尖,炒或凉拌都可以,冬天自然就刨出来吃红苕了。可白又丹并不是个勤快的农人,后来绿叶也蔫了,红苕也腐烂了,她就当是个玩。那些婆子专心在地里捣腾的,每天都是按时去施肥呢。她没有那个耐心,一个小學退休教师,种菜嘛,就当是实验好了。
  有空的时候,白又丹就翻一翻那些老课本。暗黄斑点的书页上,她突然会闪过一个念头,要不要去做家教呢,老教师也是很受欢迎的。这个念头刚一冒上来,她就合上了书页。一辈子还不嫌累呢。
  退休的时日,清闲了些,也被遗忘了些。站在阳台上,远远地看见城市的轮廓,说不出是忧伤还是庆幸。本城电视塔就在视线内,看着不远,也就一公里吧,可实际上要坐车到那塔下,也得二十分钟呢。如果看得久了,就能看见一些不存在的黑暗,眼珠往右,它们就往右,眼珠往左,它们就往左。老了,飞蚊症越来越厉害了。她有点悲哀地想起那句话,“人老了就废了”,这眼睛大概就是最先废掉的。再往西边看,还能看见那块城中村了,一点点,不多。
  如果碰上阳光好的天气,在家里还是能眺望嘉陵江以北的地方。这个城市山多,转几个弯就是另一个景象了。但江不同,江水始终盘亘着,在汽车跑道之下。嘉陵江水虽然看不到,但能想象到,就在自己房屋的东边,蜿蜒着隐藏在两岸之中。
  只有在夏天涨水期,可以看见黄汤汤的江水湍急涌动。那时的江水正是不好看的时候。
  白又丹下得楼来,走上二里路,钻过大坪菜市场,顺着虎头岩一直往东,就到了嘉陵西村。那天也是巧了,看见好多老居民在地里,无端端地,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白又丹也跟着去凑热闹。
  嘉陵江远望清冽,但沿岸的地方却泡子翻翻,沉渣浮浪。“怎么了?”她问周围的人。周围的人也茫然,只是闹哄哄看着江面。
  啥事都没有,就爱凑热闹。她一边念叨,一边沿着嘉陵江边踱步。但是人潮涌动,声浪起伏。
  “可惜啊,可惜啊。”她听见一个老头说。那正是老董,他对着别人说,也对着她说。
  “出啥事了?”她问。
  老头只是摇头。“太年轻了。”
  白又丹看看河里,没有人啊,难道有人自杀了?
  “才62岁呢。”老头这次正经八百地对白又丹说,“淹死了。”
  白又丹吓了一跳,又往河里看了看,没有尸体呢,她又转过头来,连警车、救护车都没看到呢。
  “昨天晚上死的,清早就把尸体打捞走了。”
  哦,白又丹有些失落,原来事情早发生过了,那大家伙这是干啥呢。凭吊吗?这死者是什么人?
  死者是什么人倒不重要了,囤积在嘉陵江边的婆子、老头都在长吁短叹,62岁呢,退休金才领两年,人就没了,可惜啊可惜。
  “所以啊,买养老保险有什么用,早知道还不如存银行,吃利息也是一样的。”
  “谁知道活长活短?”又有人反驳,“你活个90岁不就赚了。”
  “看着吧,这嘉陵西村就变成老人坝了。老人想不通就往这河里一跳,一了百了。”
  “死脑筋呢,有什么事情不能谈呢。”
  “有些事能谈,有些事就不能谈。”
  白又丹从支离破碎的话语中才得知,昨晚在河里淹死的老头,是这嘉陵西村的居民,也是被动员改造的棚户区的居民之一。这动员工作还没进行到尾声呢,怎么会闹得走投无路呢,她想,这不是瞎说吗?一会儿,又有人说他是为了一个老太婆才跳河的。
  越描越黑!白又丹想,一把年纪了,还能跟男女事扯上什么关系。又不是十七八岁情窦初开,要死要活的。可白又丹心虽这么想,耳朵却又挂在人堆中,想搜罗一点蛛丝马迹。
  大家你一言我一句的,无非是说老头得了一点棚户区改造的补偿金,全给了野老太婆。老头的子女不依不饶,要他去讨回来,结果两家闹起来。至于老头掉河,是人为的,还是不小心的,总之跟这事就少不了关联。
  白又丹听到这里,哼了一声,她不相信这年代还有这样的故事。这些下里巴人,跟男女沾上了边的事,不论真假,都起劲着描!好像没这点事,日子就淡而无味。哎,人老了,对社会已无任何价值,自己呢,也找不到个支点,只能拿着些无关的人和事填补快入土的时间。这个八卦老人团就像个污浊的墨鱼池,大家都在里面抓瞎。
  倒是刚刚见面那老头在人群里替死者洗白,“人间有真情呢,不管他是不是和老太太吵架,还是为了跟老太太证明什么,总是他下河这件事是真的。这嘉陵江是母亲河,这母亲河养我们,也可以杀我们,爱就是这样了,没有不行,过犹不及。到我们这个年纪,不就图个伴儿吗?”
  他说起话来一板一眼,又句句在理。白又丹就多看了他几眼。
  老头活泛,逮住了白又丹的目光,主动过来攀谈。他说自己住这附近不远,过去是嘉陵西村的人,见势不妙早搬家了,现在这块地政府要征用为滨江景观公园,是大势,拗不过。他经常回来看看,也看看过去熟悉的朋友,“怎么以前就没碰见过你?”他最后这一句话说得有点轻佻,眼角的鱼尾纹也顺势一聚,像金鱼突然张开了尾巴,有种突如其来的招摇。但在这严肃的死亡事件之中,却让人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
  “我叫董宗夏。大家都叫我老董。”
  她点点头,“我叫白又丹。”两人算是认识了。
  有的人,认识也就是个认识;有的人,认识是为了做亲戚。老董就是这样。没几天他就上门了,检查白又丹家天然气漏气与否,帮着扫地洗碗,一点不见外。过几天,没音信了,过几天又来了。
  “我可不是学雷锋啊。”每次帮完忙,老董就对一边杵着的白又丹说话,提醒她什么似的。等她当真了,觉得要做点什么的时候,老董就说,“你看你,一辈子当老师,太较真了,走,去散步。”他们就一块儿出去,到嘉陵江边转转去了。
  江风习习,江雾隐隐,白飒飒的一片,看得见城市和邮轮的外廓,看不清星星点点的人迹。白茫茫,一切都是白茫茫。   5
  这个盹打得稀里糊涂。
  白又丹睁眼的时候,天是黑的,一时没搞清楚是天未亮呢还是天刚黑。看了看钟,七点半,更糊涂了。下了沙发来,到马桶上坐了会儿,闻到窗户里飘进来的火锅牛油味,才判断出应该是晚上了吧,只有夜间人们才在家里炖火锅呢。仔细又听了听,听见走廊里传来各家各户锅铲和铁锅“锵鏘锵”的声音,又有菜刀拍案板的声音,辣椒爆炒“滋滋”的声音,她浑身哆嗦了下。这么晚了啊。
  白天就是不经用。几件事一上手,时间就没了。所以,白天是不能安心做点自己的事情的。
  儿子回不回来不去管了,老董呢,她拿起手机,没看到他的留言,于是便把电话拨了过去。
  “我今天不来了,你自己吃吧,改天来看你。”电话那头嘈嘈切切,应该是在外面,超市还是大街上,白又丹心里有小小的不痛快。她打开冰箱,看见油腻腻的竹笋鸡,有几分嫌恶,拿了一个番茄、一个鸡蛋,“啪”地关上了冰箱门。
  番茄鸡蛋饭,有营养又简单,永恒不变的一人晚餐。三十二年前她刚产子那会儿,婆婆就天天给她做番茄鸡蛋,“鸡蛋是最方便的营养品。”婆婆这句月子里说的话,她记了一辈子。她和婆婆的关系不好,因为月子里没有鸡鸭鱼肉,只有番茄鸡蛋。说婆婆懒也不是,她是老革命,做惯了领导,不会伺候人。年轻时一心为公,没有时间管过儿女。不仅自己长期吃单位食堂,也带子女吃食堂,不会做饭是历史遗留问题。如今上年纪了,回头来想疼孩子,主动要操持儿媳妇的月子,几番折腾,也就番茄鸡蛋最拿手。老革命做了还不忘宣传,街坊邻居一个劲儿点头,“这婆婆对儿媳妇可是掏心掏肺,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管了一代管二代!”
  这婆媳嫌隙便在那时落下了。白又丹一辈子都记得番茄鸡蛋的事。
  但说来也怪,一个人的时候,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做这道菜,这确实是最方便的营养品。她没有了恨,只是单纯想起了这句话。
  浓郁的雾缠着夜晚,像要把所有的苦恼都倒出来。车流划过地面,落下“滋滋”的声音,带着一股子黏劲,也有人不着急回家呢。白又丹端着餐盘,站在厨房里一口一个喂,一口一个咀嚼着,那“滋滋”的声音,好像是别人的寂寞,听一听,站着也就吃完了。
  6
  老董和白又丹的相会没有固定时间,有时两三天,有时一两周,没有定性。但这次白又丹心里却像杂七杂八码放了一堆乱家具似的,左右都腾挪不开,等着老董来张罗。电话打了两三个过去,老董无一不推辞,意思是他投资的项目刚走上了流程,得紧锣密鼓一段时间,所以暂时不去找她,“你放心,我忙就证明这是安全的,事情是正确的。”
  他说的不无道理,白又丹放下手机,不知为何有点怅然。
  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嘉陵江是彻底看不见了,大概也隐藏在这片城市浓雾中。这江水是城市的魂,有了这点魂,这城市才生动、妩媚。虽然它一直都在,但是看不见就是看不见。
  周末的时候,儿子回家了。
  白又丹心不在焉地给儿子做了一荤一素一汤,儿子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也不搭话。直到走到饭桌前,看了看可怜兮兮的几个菜,发作起来。“怎么就没点好的?”
  “怎么不是好的?新鲜的夹子肉呢,芹菜肉丝、小菜豆腐汤,样样都是新鲜的。”白又丹也知道菜少了点,但是她提不起心情来做大菜,比如像以往那样,做条鱼,备上红烧肉什么的。她给自己找理由。“我说你也是,这么大个人了,也不能自食其力。”
  “我怎么不是自食其力了?跟你要过钱吗?爸过世的时候,还有遗产,这房子还有我的一份,你说替我存着,好,我就信你替我存着,存哪儿了?我跟你要了吗?”
  一提房子,白又丹就心虚。“房子迟早都是你的,你把家成了来。”
  她知道儿子现在成不了家,好像他从来也没把婚姻当大事。说他有工作吧,也不是什么大单位,别人问起,她也叫不出那公司的名字来。东一家西一家地待段时间,一问他,他就说是什么西南片区经理,芯片、集成电路,大数据时代下的产品了,总是卖什么她听不明白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一个教小学生的老师,跟你说什么高科技你也不懂。”儿子根本就没好声气地解释,“大数据时代,信息化时代,电视机、手机、空调、热水器、电脑都得用的零件。”
  信息化时代?掏出手机,谁不是身在其中。可又往深里说,儿子和她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可到底是自己的儿子,他说什么就信什么呗。总之也没饿死,就是有些潦倒。
  “看你老了怎么办?”她狠狠地说,并不相信这个三流大学毕业的儿子能和高科技结下多大个缘分,私下里却为他攒钱。
  “我三十好几了,没有随便带女人回家过夜,没有跟你要一分钱。倒是你,应该多注意点,不要被乱七八糟的人骗了。现在的老头可不比以前单纯了。”
  母子俩没好声气地说了一通。
  又过了半个月周末,老董还是没有来,白又丹心里就有些虚了。
  “最近怎么样了?不顺利吗?”
  “很顺利呢,我在海南。”
  “你去海南干吗?之前怎么没听你说?”
  “我在跟着他们考察项目,过两天就来看你。”
  这次说到做到,四天后老董就回来看白又丹了,提着大包小包的特产,椰子粉、椰子糖、珍珠项链,摆了一桌。
  “再过几个月,三江麝神就要上市了。我们去考察了下公司,我是VIP客户了,只要一上市,股价就翻十倍,怎么说呢,20万元就变成200万元了。我得感谢你,你是我的贵人。”
  白又丹怎么听怎么都像天方夜谭。“哪有这么容易。”她担心他,可别被骗了。
  “货真价实,下次带你去看看。那一大片森林都是我们的。拍了好多照片呢,我没发给你吗?对了,这次还带了好酒——三江麝神酒,这可是公司自产的。养生酒呢,我给你留了一瓶,市场价2000多元一瓶。”他去揭开背包,把那瓶红色纸盒装着的酒拿出来。酒瓶是个葫芦模样,烫金的字,“喜庆吧。”他啧啧道。白又丹只觉得艳俗,她并不喝酒,倒也拿起瓶子仔细看。   “可别轻易喝,一定要在重要的场合,重要的客人来的时候喝。”老董拿过包装盒,说,“你看,上面写得可清楚了。成分……”
  “那今天喝不喝呢你?”
  “找个特殊的日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老董又绽放出那张笑脸,“我跟你说,有机会你也参股,到我们公司里来,只要我在,公司里一帮老少没有一个不喜欢我的,都说我幽默风趣,笑话多,其实呢,我就是比他们见识多点。我们的总经理,一个女人,才28岁,那叫一个利落、能干!她离婚了一个人带着孩子,难吧?但不服输呢,硬是把一年身家挣到了几百万。你得去听听她的演讲,太精彩了。大到政策,小到投资,犀利、精到!对了,森林产权,国家马上要放开了,”他压低声音,“急需民间资本的入注。老百姓的商机到了。你知道吗,”他眼睛放光,冲着白又丹,“这是大势所趋,青山绿水怎么弄,植树造林!现有的森林资源,维护升级,光靠上面那点钱是不够的,得众人拾柴火焰高,这事,有甜头呢。”
  “你说你去海南看森林了?你怎么知道哪块森林是你的?”白又丹打断他的话。
  “挂了牌啊,有我的名字。”
  “你走了名字也可以换别人的。”
  “我有林业产权证啊。”老董顿了顿,“只是还没发下来而已。放心!人家这么大个公司,北京、上海、海南、湖南都有。有什么信不过的。好多领导干部都在买呢。”
  “哪个领导干部?”
  “嗨!你就是不相信人。”老董有点不高兴了。“人得多出去走走,长长见识。天天在家里,不长草也得发霉。”他转过头来一字一句道,“都说了好多遍,要光焰万丈,要开辟新生活,不出去,哪能晒着太阳!人老了,更要有点气魄。”
  白又丹没有再说话。这话耳熟,她也曾对过世老伴如此蛮横过。她见不惯一个男人当温室花朵的样子。
  “你说,咱俩要是都年轻几十岁,说不定臭味相投。”白又丹讨好地说。
  “再年轻几十岁,你肯定看不上我。”
  “为啥?”她不理解,似乎也有道理。
  “收上吧。别扯那没用的。”老董突然淡了兴趣。
  白又丹把那瓶酒又装回了红色包装盒里,放在了橱柜最右边上方的柜子里。那里放了各种酒,有两瓶是做菜用的江津老白干,认识老董后,又添了两瓶法国红酒、绍兴黄酒,还有他有时没有喝完拿回来的各种半瓶白酒。因剩着的就一直剩着,没有再喝,白又丹就隔三岔五地倒进了泡菜坛子,腌泡菜了。
  两人吃过了饭,洗碗扫地,又扯了些家常。电视里正在播映表彰市里环境处理污水取得重大成绩,“嘉陵江边的餐饮船今年被取缔了103家,”新闻播报员自豪地在屏幕里念道,“到如今,我们实现了垃圾污水‘零排放’,码头清理漂流物工程已经完成百分之九十,青山绿水可见,江边数千吨不合格石灰一扫而空。”正在打呵欠的老董,不觉停住了嘴巴。
  “你看,你看。”他招手唤白又丹来,给她点了回放键。
  白又丹也往电视机前凑,“今年有点狠。”
  “嘉陵西村,嘉陵西村。”老董的手往空气中指了指。白又丹等着他说下一句话。老董却把他们心知肚明的话掐断了,落在了喉头里。“明年,这滨江公园是搞定了。”他突然把话调转了一个方向,“我说什么,人要有大局意识,大局意识。”
  他们都没有把那最悲惨的话说出来,好像那样会一语成谶。
  这晚,谁都没有说留下或该走了之类的话,洗完脸,洗完脚,反锁上了门。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坐到床头,各自盖一床被子,躺着说了一会儿话。后来其中一床被子被踢到了墙角边,又过了半个小时,两个又各自盖了一床被子。
  “这样睡得更好些。”一个人说。
  “是啊,晚安。”另外一个人说。黑暗之中,一切又都安稳了。
  白又丹闭上眼睛,觉得嘉陵江清幽幽的水正流淌在他们中间,但一睁开眼,那河水其实是黑乎乎的,有着某种看不见的漂浮物。她只有闭上眼睛,才觉得它慢慢清透起来,就像电视里说的那样,江边数千吨不合格的石灰一扫而空,青山绿水可见。
  7
  日子很平常,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虽然说见面不多,但每次老董来,都主动做饭菜,洗碗筷。他眼尖,总能看见家里缺点差点什么,手脚麻利地給弄好。
  “现在新出了一种加热式马桶,坐上去,不冷,还能直接在上面冲屁屁,不用手,不用弯腰啥地,屎尿都给你冲干净。”他津津有味地介绍。
  “你怎么说得这么难听。”
  “嘿,高级呢。”老董笑她是个蠢婆娘。
  白又丹笑起来,没有男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也就老董敢说,她也爱听。没多久,他就真的弄了一台加热式马桶,装修工人在厕所里忙了三五天,把原来的拆除了,填坑,晾干,粉尘弄了一客厅。
  捣腾一个家真累。但老董真男人,直接在7天连锁酒店给开了一周的房。白又丹有点犹豫,她揣测着老董是不是也借机跟她住一块了?不愉快的前嫌飘到眼前,他们的夜晚让人犯怵呢。可这话不能直接问。
  老董像是看出了她心思,说,“放心,这是给你一个人开的。我也不想你去别人家挤,寄人篱下滋味不好。我家呢,给租出去了一间,又不方便。”
  他什么都想到了。白又丹面有歉意,“瞧你这日子过得。得不偿失。”
  “不急,等我这一笔赚了,再去买个新房。”老董志满意得地说。
  “到时候新房又给租出去一两间?”白又丹打趣。
  “租给你行不行?”他把脸凑上来,“到时你给我做饭,算租金?”
  白又丹正要开口,老董一把抱住她,“说真的咱俩一块儿过呗,等我挣到这笔钱就娶你。”
  “都这把年纪了。”白又丹没有推开他。
  酒店临街,晚上车来车往之声不断,但白又丹并没受到影响,想着未来有个男人替自己张罗,一切都踏实了。白天,老董过来看她,一块散步、吃饭,有时也到宾馆里坐坐。住到第四天的时候,老董就直接躺在了大床上,拍拍床铺,示意白又丹也躺过去。“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他搂着她,果然没有那种事情,“你跟我在一起是不是觉得年轻了?”
  “是啊。你说怪不怪,咱俩在一起怎么说话就像孩子,半大孩子。”白又丹停下来说。“老了就小了,是不是这样,其实是老了。”
  “是吗?”老董一个猛子压到白又丹身上,白又丹“啊”了一声。这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一幕已经在脑子里浮现过多次,现在就要兑现了。她闭上眼,忐忑地想着,他到底爱我什么呢?一脸的褶子,我自己都不爱看。但是身上那个声音却温柔起来,“你放心,我就想看看你的真心。”
  这个看真心的过程,窸窸窣窣,像蚯蚓钻土,见不得光,又得抓紧时机,扭扭捏捏地这周公之礼就算行完了。事后老董还体贴备至,拿过她的手,摩挲起来,大拇指在手掌中一道一道地划着,“这上面都是经络,经常刮刮有好处,头疼脑热的,刮一刮就好了。”
  白又丹什么话都没说,她享受着这份宁静。老董是真细心,不用女人吩咐,就把女人心里的那点小心思都看到了。
  “日子还新着呢。”老董躺在宾馆的大床上沉静了下来。“我有一个主意,这五个月的时候,中介公司会来催你还钱,如果到时候还不上的话,就麻烦了。所以呢,我们最好在它催促之前把钱弄好。”
  “那是啊。”
  “你这房子不是估价120万元吗,我们再出去贷款一次,把这40万元加利息按期还给第一家中介公司。这样时间又延长了半年。”
  “拆东墙补西墙?”白又丹嗖地坐了起来。她真睡不惯宾馆的床,这软塌塌的,越睡越疲倦,越睡越睡不着,要不是身边有个贴心人,她真有些度日如年。
  “别急啊,这叫维持资金链。”老董不急不慢地说。
  “那你还不如一次贷款半年。”
  “利息重啊。”老董又耐心地给她算了一笔账,一次贷款三个月,还贷利息2.8%;一次贷款半年,还贷利息6.4%。这多出来的0.8%,就是鼓励大家赶紧还钱啊。
  “那能省多少啊?二次抵押查出来怎么办?”白又丹晃了晃脑袋,没算明白。
  “我这是合法的,没有超过总价呀。”
  白又丹看着他,琢磨着他思考这件事应该是很久了。可是她心里并不愿意,这样的话,她的房子已经贷出去八十多万元了。她信得过眼前这个人吗?可是刚刚他们还肌肤之亲,赤膊相见。
  “你以前说咱俩是亲戚。”
  “现在不仅是亲戚,是亲上加亲的亲人。”他哄起来的样子,几道皱纹都聚集在眼角。两只眼睛像大尾巴金鱼一样,在荡漾生光。
  白又丹高兴不起来。她也知道他们要谈婚论嫁必然涉及财产的事,不划算,伤脑筋。爱情说不上,但依赖还是有的。可这亲戚听上去并不让人太开心。
  8
  白又丹住这酒店一周,接到了儿子的几个电话,没好声气。
  “好端端的家,弄得乌烟瘴气。回来休息,连撒尿都不行。”抱怨了一通。
  白又丹在电话里给儿子解释新马桶的好处,“这种事情本来是你该想到的,你想不到,我自己管自己还错了!”老教师的秉性又出来了。母子俩互相挂了电话。
  回到家里,白又丹做完了清洁,试了试新马桶,果然好用。过了几天就叫老董来试试。试完之后,便又跟着老董去办理了第二次贷款,即时把第一家中介公司的贷款给还了。
  “其实钱蛮好挣的,是不是。”老董说,“你看我们要是永远这样,借一家还二家,就可以十年二十年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就是自己要麻烦点,几个月就去走一趟流程。”
  “话是这么说,那多操心,总是欠着钱,总得挂着个事。”
  “有我在,你操心什么。”
  白又丹看看头顶的黄葛树,葳蕤滋润,“这话说的也是。”她想,要老董一直在身边,自己也省心了,活了几十年,就没相信过什么人,什么都要亲力亲为。突然有个比自己能干的人,凡事都能想到自己前面,弄点招数,才觉得自己以前逞那些能也不值得一提了。说起来,她也是人前人后受人尊敬的语文老师,咬文嚼字,纠正错误也成了习惯。只要不是标准答案式的行为都看不惯。但这一切又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呢?儿子,过世老伴,退休……世界在一点一点改变她的看法,过去什么都要争,渐渐地也不争了。
  不再工作以后,一些判断和理解似乎都缩了头,好像遭遇了寒流的动物,只得躲在窩里、门口观天象了。这观天象也并不准确,可是话到嘴前,就变成了一缕烟雾,没了。
  换作十年前,或再年轻点,碰上老董这样的人,她是睬都不睬。听不进去别人意见的男人是刚愎自用,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会等着看他倒霉的那一天。但是现在,老董的气焰比她还狂,理直气壮,而且在他身后,还有一帮吆喝的群众,怎么说的,老董说的那些也不是全都无理。三江麝神的新闻,在百度网页上还真有一些呢。比如,三江麝神的青年企业家于某某荣获内蒙古十大杰青,又或三江麝神走访吉林省十余村小捐书二十万余册等等。
  更主要的是嘉陵西村的那些人,只要你走到他们中间,就会发现他们鬼鬼祟祟,密谋什么。但你一旦说出三江麝神最近在安排海南、南昌等地的旅游,他们立即就会把你奉为知己,拉到那个圈里。
  “600元去一次海南,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他们小心翼翼地谈着这些价廉物美的旅游,并且为能够入选的人员感到钦佩,甚至嫉妒。财力雄厚的人,能够分得更多的汤羹,福利的天平自然也倒向他们。
  “现在机票打折,所以便宜。”白又丹说。
  “再打折也不会这么低。公司还给了每个人1000多元的补贴。”
  这些话让白又丹心里生出一些得意,为老董也为自己。
  这些天老董还传给她一条新闻:《三江麝神创造神话 E板股票上海挂牌》。那些企业家西装革履、神采奕奕的照片,很是激动人心。股票有风险,投入需小心。这些话她看过很多次,也信了多次,所以她自己从来不碰股票、理财基金。她不是那种缺钱的人,非要靠着一点利息或租金过活,她不想操那些闲心,也不想去冒险。每个月有多少花多少就够了,挺知足的。所以,有时候她会开玩笑称“冒险家老董”,但这话里却并没有一丝鄙夷,反而是一种爱意。   有时她自己也奇怪,过去自己避之不及的这种投机分子,怎么会爱起来了呢?这种爱,不是爱情的爱,而是可爱的爱,觉得他干什么都挺有理由,任着他,随着他。这态度就像对着自己的儿子一样。想到这里,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女人的母性竟然是源源不断的,年老时生出的这种母性让她觉得自己还是有生命力的。
  很好,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好。退休后那股无所事事的味儿,似乎也随着新式马桶的到来,一骨碌冲走了。
  白又丹在家里踱来踱去,看着家里的什物,旧中有新,新中有旧,马桶还能自动升温呢,只要你坐上去不超过十分钟,那股热意便紧紧地贴在大腿根处,然后慢慢地爬向膝盖窝,再到小腿。坐久了,手也凉了,也把双手放在便台上。
  每次用完后,白又丹都要用酒精仔仔细细地擦拭一遍便台。右手臂那款小小的长方形的操作台闪了几次红灯,就告休息了。
  这就不是日子吗?新新旧旧地接上,不突兀,不跳跃。太新的,就像一个坑儿,迟疑着是不是自己的日子,不知经不经得起过呢。太旧了,人就在过去里给憋死了,就跟老在水里潜着不上来一样。
  白又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人是群居动物”是政治品德课里开篇中的一句。她看见自己的旁注,“人不能脱离社会生活,参与到社会中才有价值体现。1984年1月26日。”“学生考试结束,解散,恢复平静,群居难出思想。1992年7月。”诸如此类的还有1993年、1995年的字迹。她现在倒很想写两句,“人到老弱之时,更需群居,抱团取暖擦出思想火花。”
  她在书桌上找到笔,想写下来,但怎奈笔墨到一半时,写不出来了,怎么写都写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无奈她放下书本,又去笔筒里找其他能写出墨的签字笔,都干得差不多了。有两支钢笔,也不知多久没用了,也不出水。好吧,总算找到一支圆珠笔,她又匆匆去翻开那本书,蓝色的字迹添在黑色的字迹之后,突然失去了庄严,整句话的意思也变得可笑。白又丹停顿下来,仅仅在“抱团取暖”字后写上句话:“2019年1月13日。”
  教科书又重新插入书架里。这些书脊之间,藏着不少缝隙,黑灰灰的看不清楚,可自己的一生不都从这屋子的缝隙里渗透出来,年轻时候的血气凝结在笔记中,现在呢,倒有些老了扬眉吐气的奋战感。人的一生是得多新鲜哪,这之前经历的生老病痛都不重要了,都烟消云散了。过段时间,不知老董还会给家里捣腾什么新鲜玩意儿呢。
  过去的那老头,唯唯诺诺,逆来顺受,虽也顺心,但啥都自己说了算,又不免生出点怨气,觉得凡事都要靠自己。她小女人的藤蔓都没个地方攀附,不得不夹断、灭绝。久了,性格脾气都硬了,三句话就颐指气使。
  日子一点点地改变,白又丹的心情也变得莫名欢快了。小歌小曲也飞进了她喉咙。通常是在唱完以后,她才意识到,呀,这不是过去年代的情歌吗?“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夜半三更哟,盼天明……”曲子是悠扬,但这歌词,总不是这个岁数人唱的。她回过神来,又住了口,但心里却难掩雀跃,什么也阻挡不了,要飞出窗口,那欢快劲儿不是自己的,是谁的?可不还是自己的。她脑子里突然闪过“恋爱”这个词,但很快就臊起来。
  莫名其妙的高兴一多,就会忘掉危险。
  她和老董俨然过起了夫妻般的生活,感恩之心在每天清晨拂晓时降临。餐桌上刚换了樱桃碎花的桌布、熬好的小米粥和刚蒸热的馒头。老董端起碗,嘬了口,才夸了一句,锁孔就响了。
  “你来我家干啥!”儿子大概是被眼前的一幕惊了,没好声气地说。他一脸疲倦,直奔卧室。白又丹正在卧室翻床被,热气腾腾睡了一夜,味道还没消散。那主卧未折叠的铺盖,正在手下翻腾。
  儿子在卧室门前刹了一脚,脸黑着,“昨晚又在这里睡了?”
  “这孩子!说话没大没小。”母亲不高兴了。
  儿子又折回到餐桌前,提高了声调,“你昨晚又睡我家里?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妈结婚?”
  老董愣了下,“年轻人,火气不要这么大。”
  “不结婚,瞎睡什么睡!”什么难听他就捡什么说。“你自己没房子吗?你就这么爱蹭老太婆家!你房子租出去了!算盘打得精!”
  “嚷嚷啥,嚷嚷啥。”母亲跑出来,羞得连忙给老董递眼色,快走吧。
  “小子,我跟你说,这房子是你母亲的,我们是自由恋爱,你不能干涉。”
  “老骚棒!”儿子继续嚷,“你交伙食费了吗?你给我家添过什么吗?你这种老头我见多了,满大街骗老太太,谁家房子大,就跑谁家来住。要过日子可以,摆一桌,两家人谈一谈,你房子呢?”
  老董笑笑,“小子,你打什么主意,我清楚得很。你就一辈子啃老吧。我不跟你理论,我还有事要忙,先走了。以后我跟你妈住了新房子,你可别来蹭!”
  说完,他扔下餐巾纸,头也不回走了。
  儿子气得在客厅里咆哮,“妈,不是我说你,你还为人师表,这些老头你知不知根底!”
  母亲看他一脸疲倦,知道昨晚又没睡好,回家来撒气,便不言语,赶紧收拾碗筷到厨房,儿子又跟过来。“妈,你就这么熬不住啊。我都还没结婚。”
  “你看你像什么样子,我还没说你,昨晚干嗎了?没睡觉?别跟我撒气。”
  “我上班啊,熬了一夜通宵,回来喝碗粥。你倒好,你看你干的什么事。”
  “我干了什么事?”
  “他怎么又在我家睡觉,他安的什么心你不知道?成天鬼鬼祟祟。”
  白又丹从来没跟儿子开诚布公谈过这件事。她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自己的事情还要征求儿子同意吗?当妈的也太窝囊了。吃饱了,人困了,就借宿了,也不是很过分的理由。
  “他睡的是客房。”白又丹这话一出,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就算他睡的是客房,可外面的人不这么看。反正就是在家里住了一晚,还背个名。”
  “他也是好意,专门来看我,昨天带了好多东西。椰子糖、椰奶……”   “又带酒了?”儿子反应过来,立马打开那个橱柜,红色礼盒的三江麝神虽然放在最里面,但还是那么醒目,儿子手一伸,就掏了出来。
  “小心啊,2000多元一瓶呢。”
  儿子端详了下,拿出手机,对着上面的二维码扫了扫,很快,脸色就变了,他的手指不停划拉着屏幕。
  “他跟这家公司有什么关系?”儿子冷冷地问。
  “他参股了吧。”母亲小心翼翼地说。
  “他跟你借钱了吗?”
  “怎么了?”
  “他有没有跟你借钱?”儿子逼问。
  “我哪有钱。”白又丹的声音弱了下去。
  “这么说,这老头挺有钱了?”儿子阴阳怪气地说。
  “他也没钱呢,他是嘉陵西村的人,住的是还建房。”白又丹话头一掉,问,“手机上说啥了?”
  “你和他少往来。”儿子又照着手机念了起来,“三江麝神非法集资,靠卖森林产权欺骗消费者。”儿子抬起头,“这酒也别喝了,有问题。”
  “我没喝。”白又丹小声地说,心里却七上八下起来。她不敢对儿子说出实情,她怕那万一是真的。
  “妈,你还是人民教师,知不知道什么叫非法集资?”儿子冷冷地说,“你不懂我告诉你!就是诈骗!”
  “胡说,没有的事!”白又丹脸红起来,“绝不可能!”
  “不是我说你,你几十岁的人,要找老伴,我也理解,但不能随随便便,捡到篮子里就是菜。他说他住还建房,你去看过吗?房子没我家大吧?要是你们结了婚,住哪里?住这里?我要是结了婚,住哪里?跟你们一块儿住?这不是笑话吗?他要安心结婚,就弄套房子!”
  这些道理白又丹都明白,可是从儿子嘴里说出来,特别刺耳。
  “行了,行了,我的事情不要你管!”
  “你要是真没事情做,还可以去做做家教。老教师多吃香,不要跟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混。这人是什么?城市农民,偷奸耍滑一辈子,你算不过他的!”
  “你一辈子的清荣啊。”他想了想又说。
  “那你又在做什么?吊儿郎当,没个正业。三十好几了,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你看看别人像你这个岁数的,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你整天跟些什么人在一起,鬼头鬼脑,神龙见首不见尾。”白又丹被说得冒火了,老教师的脾气就发起来,儿子还管起娘来了!“我还没管你,你还管我了!我告诉你,我就是把钱给他了,你又管得着什么,又不是你的钱,是我的钱!”
  儿子瞪大了眼睛。“你说的是真的?”
  这眼神让白又丹斗志昂扬,“我把房子押给他了!”这话一出,白又丹也有些后悔,但是已经收不回来了。
  “你疯了!”儿子咆哮起来,“你把房子过户了?你把房子过户给他了!”唾沫星子从天而降。
  “没有过户,我只是做他的担保人,需要房产做抵押。”白又丹的声音小下去。
  “妈——”
  9
  人饿了就要吃饭,困了就要睡觉,这是身体的本能。但有时本能也会被强大的虚无控制。只要你心心念念一件事,这件事就会成为你的起居饮食,成为你的吃喝拉撒睡,成为你的灵魂与上帝。
  因为它的无所不在,无所不控,事情和人本身也都变得虚无起来。
  白又丹不觉得饿,也不觉得困。每天早早的,神志就清醒起来,想起过世老伴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一件一桩,都清晰无比。那过世老伴也是惧内,什么都听她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以前觉得他窝囊,没出息,半天放不出个屁来,现在才觉得这样的人是最好。如果人生犯了错,那是白又丹自己的错,她能接受自己的错,会改会反省,这是教师职业给她带来的习惯。过世老伴是不会犯错的,他永远都活在自己的教导下,没有机会突围,自然不会犯错。
  可是老董不一样。从一开始,他就不听从自己的安排,反而要拽着自己往他那条道上跑。他那条道,她并不太理解,只是有点新鲜。人一旦没有工作的束缚后,什么事情都会让自己新鲜。
  那新鲜感是一种力量,类似铁球一样的东西,可以捆在人的脚上,不至于让人每天都过得轻飘飘的。
  白又丹尽管没对任何人说,但是退休后的失重感却是一点一点到来的。早上六点醒来,精神百倍,熬上杂粮粥,煎鸡蛋,花一个小时做上营养早餐,之后去小区打上太极一个小时,回来早餐后,再读书十页,又或练习书法。刚开始一个月还井井有条,但很快惰性就像小虫子一样爬上来了。
  那么讲究干吗呢?每天又没有重要的事情,没有退休前那样繁复的脑力消耗,早餐也就随便了,有时甚至懒得洗碗。看两页书,又看看阳台外,有人在跑步,有人在带着外孙闲聊,时间轻飘飘的。唉,不被社会需要了,就少了一根钢索拉着自己,这自律的桥,就禁不住一点点往河下沉。
  早餐也不那么讲究了。
  她在网上看了几则关于传销的新闻,都是和非法集资性质差不多。比如“投资”一股30000元,然后分30个月返还,每月3000元入账。若是可以发展别人进来,别人同样交30000元一股,但是发展他的人只需交22000元到公司,剩余8000元归发展人所有。
  老董不是说他入股以后,每個月的收入都增长起来了吗?他增长的工资不是和这非法集资如出一辙吗?这新式马桶,日常大手大脚的开销莫不都是这样来的?
  钱,跟痔疮便秘一样,不容多问。她白又丹就不怎么问老董。含沙射影、指东打西地碰到这个问题,老董就打太极,“我这个人是有钱就花,没钱就蹭。”“钱是越花越有的。”
  他这种态度虽然让人觉得不爽快,但是她也理解。于是自己倒做出大方的姿态,“我每个月就4000元养老金,和儿子一块儿吃饭不多也不少。”但她心里想着,这4000元也不少了,在退休人士里算是很不错了呢,每个月还能攒下一点。她把这份扬扬得意轻描淡写地表达出来,好像根本不在意钱一样。这也是她希望在老董那里留下的印象。
  她到底是哪里错了?   儿子天天回来说这是个传销公司、诈骗公司,白又丹白天只管盯着电脑,希望找到点更多的线索,但是关于三江麝神的就那么点儿。
  不久后,她又翻看到一条新闻,上面说,鹿神酒业从2012年开始已经在全国发展了一百余家代理商,未来更计划在全国建立数千家统一标准化的专卖店、直营店,产品和服务将覆盖中国大陆所有地区。
  “这些画饼充饥的话,你都信!”儿子立即反驳了她。
  白又丹感觉自己每天都在海浪里,被两拨不同方向的海水冲击着。她点开110的法律咨询网页,开始详细询问三江麝神是否传销组织,然后一个叫付媛媛的律师只是简单回复了几个字“可以报警处理”。
  白又丹陷入了更深的迷惘,老董几乎不接她的电话了。
  日子也从不接电话开始,不讲究起来。
  不讲究起来,每天的时间仍是过得很快。白又丹远远看着嘉陵江,江上的桥都坚硬结实,钢拉索在天空中划出恒久不变的五线谱,但是白又丹觉得自己的拉索上,有个零件掉了。这些人生中的零件,总会被时间风雨腐蚀的,它们正在以不易察觉的速度下坠。
  就这样东混混,西混混,时间也就不在了。明明去菜市场买了丰盛的食材,轮到11点半时,又提不起劲儿来做,有时就下碗面应付过去了。到了晚上,想想,一个人,弄什么大餐呢,还是炒个素菜对付过去吧。
  只有每次到菜市场时,看见那些琳琅满目的新鲜食材,又幻想起今天得做个宫保肉丁、红烧肥肠,满身欢心地要和厨房大战一场。然而,这种美好的感觉到了家里,不到两个小时,便消停殆尽。
  白日里东想西想就滑向夜晚了。过去的事情,未来的事情,空耗神思。有时呢,白又丹也去逛街,买双鞋,逛逛书店、公园,但心中并没有升腾起满足感。她只看到一些和她差不多年纪的老人在那里,说的也是各自儿女或孙子孙女,那些谈话并不能让她高兴,只是另一种打发时间。
  她就坐在这种百无聊赖的时间之上。
  她怎么可能会被骗,教书育人一辈子,老了老了,她还错了?但是她还是存了一点侥幸,老董不会骗她,他们不是一门亲戚吗?
  她给他打了几个电话,“儿子知道了。”
  “你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嘛!你还信不过我!”
  “那你什么时候能把钱还上。”
  “等一等啊。”
  10
  白又丹坐在阳台上,看着远处的那块天发呆。白茫茫的,看也看不透,就是耗着,等一等,是啊,万事都要等一等。时间长了,自然有分晓。
  但是儿子不放过她。
  “你带我去那家公司!”儿子冲母亲嚷道。“把他叫上一块儿!”
  白又丹面露难色,“等一等啊,怎么就不相信人。”
  “他不愿去吧!”儿子说,“你带我去。”
  云朵抱成一片,遮蔽着整个城市。母子俩一前一后走着,白又丹想起小时候,都是她拖着孩子去学校,一路数落,现在她觉得自己是那个孩子。
  公司还在,前台小姐礼貌地把他们带到经理办公室。
  “阿姨,这合同是白纸黑字,有您的簽字,有我们的公章,是合乎法律程序的。只有让他在规定时间内把钱还上,这房产证就还是您的。”
  “可是还有四十五天了啊。”
  “是啊,到了四十五天若没还,我们就会申请法院没收您的房产进行拍卖。这也是合乎法律程序的。”
  “我只是担保人啊,不是我借钱,你应该找他,董宗夏还钱啊。这是我唯一的房子,你要把我的房子收了,我到哪里去住啊,我只能流落街头。”说着,白又丹就哭了起来。
  儿子在一旁早就看得不耐烦了。“是这样的,我妈被人骗了,这个合同是不成立的,你们最好找到董宗夏,跟他交涉。这件事跟我们是没有关系的。”
  “这位先生,合同是真实有效的。你放心。如果你觉得你母亲被骗了,就应该找到当事人。如果要走法律程序,你和他打官司。如果你跟我们公司上法庭的话,你也不会胜诉。”
  “你们这是诱骗,是诈骗!”儿子拍起桌子来。
  但是立马就有保安控制了他。
  “请你冷静,先生。”他们不动声色地说,“是不是诈骗,不是你说了算。你可以去咨询律师。如果你要在我们办公室动粗,我们也不会客气的,你影响到了我们公司的声誉。”
  白又丹一句话都插不上,尤其是儿子怒火冲天的样子。他从来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这一点上,他越来越像自己,一点点小事都容易被点燃成一场大火。不过,以前这场大火是冲着过世老伴的,他已经被烧没了。现在那场被继承的大火正在扑向自己。白又丹自己挪到门口,她希望儿子像以往一样,在她的示意下,会跟过来。他太不会处事了,只会一味地闹,他盲目地相信,闹,总会有结果的。
  天空还是白茫茫一片,没有任何色彩,车来车往,川流不息的人,让白又丹心中升起一股无所依傍的悲哀。
  教了一辈子的书,老了,自己倒给人学费,她抹了一把眼泪,不相信。
  11
  在区法院所在地的桂林街,大大小小有二十几家律师事务所,找一两家问问,总会有办法的。
  白又丹在这条街上张望了好一会儿。“墨点律师事务所”门口的一个男人叫住了她。
  “阿姨,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啊。”白又丹犹豫着,要不要过去问问。
  “进来坐坐呀。”
  “啊。”白又丹琢磨咨询费贵不贵呢?
  “不管大事小事,多问一问,总还是好的。”那男人笑容可掬。
  白又丹不自觉地把脚踏了进去。她吞吞吐吐地把房产证抵押的事情说了一遍。
  “哦,这种事情呀,我们见得多了,要分两面看。”
  白又丹舒了一口气,心想,我就说了,我当了一辈子教师,难道还要被人教育不成?“两面看,怎么讲?”
  “一种呢,就是确实是你的笔迹,是你在清醒状态下签字的,有录音录像的,这种合同就是有效的,时间一到还不上钱就得抵押;另一种呢,是你在不清醒状态的行为,是被人胁迫的、利诱的。”   “这个怎么去鉴定呢?”
  “这个鉴定就很费周折了呀。”男人搓搓手掌,“要去取证,调取摄像头里的资料,还要有人证。或者,医院能给你开精神不正常的证明。”他小声地诡异道。
  白又丹愣了一下,意会其中蹊跷,问:“你是这家事务所的老板吧?”
  “我不是老板。”小伙子笑了,“我只是个律师。”他递了一张名片给他,洪武迪。
  “小洪律师,你们怎么收费呢,就我这桩事。”白又丹想,这次一定得把价格问好了,不能稀里糊涂。
  “如果你要在我们这里做官司呢,这些咨询费啊,就给你免了。你知道这些取证什么的,都很费时费力,也是成本。不过呢,我们的主要目的是帮助受害者争取应得的利益,所以我们到时会收取你房屋的百分之三的服务费。”
  “那要败诉了呢。”
  “那我们就收点手续费,也不多。”男人说,“不过阿姨,我们也不想败诉,我们不打没把握的仗。”
  白又丹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站起身来,“那我带你去那家公司吧。”
  “先不着急,你填张表格吧。”男人说,“阿姨你把地址写清楚,我们自己会去调查,完后你就回家等消息,有进展我们会立即通知你的。为了表示互相的诚意,你去找那边那个女孩子,”他指了指后面,“扫个二维码,付上诚意金。”
  白又丹愣了一下。
  “阿姨,别着急,这3000元诚意金,到时会在你的总金额里减除的。总价还是百分之三。”
  白又丹按了按皮包,“我没带这么多钱出来,也没带卡。”
  “没关系,等你。你肯定也是比较过许多家事务所了,我们这家也是你精挑细选的结果。”小伙子接着说,“不过取证这件事,一定要尽快,有的摄像头资料保存期只有一个月,长则半年。夜长梦多。”
  “啊,”白又丹叫了起来,“好像超过了半年。”
  “没有关系,这种技术难题,我们有办法攻克的。”他露出了笃定可信的表情,“我们有专业的技术支持。丢失的文件我们也能找回。”
  白又丹站在“墨点律师事务所”的门口,一街望去,大大小小红的蓝的招牌杂陈,多少艰难苦恨、人间不满都扎堆在这里了。她其实还可以再去问问。
  一辆摩托车“嚓”地在门口停了下来,来者从包里掏出一叠密封文件袋,男人走过去,签了字。
  “阿姨,看吧,这些都是我们代理的案件,时间就是胜利。”
  12
  城市的灯光通宵达旦,遮光窗帘也不能完全阻挡,这一夜,白又丹睡得并不踏实。她还是觉得应该货比三家。
  半夜坐起来,望着灰憧憧的家具,悲从心来,这3000元怕是打水漂了。她打开台灯,又拿出纸张来划拉,这下损失的,可就是一处房子加3000元了。她又想到儿子那张脸色,咆哮的样子。
  黑夜醒来的人是会受到惩罚的,比如孤独感全从家具里跑了出来,怪物似的蹲在白又丹旁边。她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头脑昏沉地和那些怪物相对,得硬撑着,仿佛睡着了,房子和3000元就果真蒸发了一样。
  熬着,不知不觉,天就露出了晨曦。白又丹收拾洗漱了自己,又往桂林街上去溜达。
  她悄悄地去了几家律师事务所,这次她狠了狠心,交了几笔200元的咨询费,得到的结果大致相同,她心里才踏实了。但是对方也把话说得很活,“最大的难度在是否能成功取得影像资料。”
  好吧,万事万物自有定律。这一日回到家,天又黑了。白又丹精疲力尽地坐在沙发上,差点睡着,门就“吱嘎”开了。不用看,她也知道是儿子回来了。
  “没做饭啊。”那头不阴不阳地说。
  白又丹没搭理。
  “怎么,你自己都不想吃饭了?”
  “三十几的人了,还要我给你当保姆?”白又丹有气无力。
  “嘿——”儿子大概是被刺激了,走到白又丹面前,“妈,你可不能生病,不然我们的房子可就要不回来了。不是我说你——”
  “说什么说,有什么好说的。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我不过就是不小心栽了跟头,难道就爬不起来了。”
  儿子愣了下,“怎么?老头把钱还你了?”
  白又丹拍拍沙发,“柳暗花明又一村。”白又丹又如是这般将律师事务所取证的事情讲了一遍。
  “这么说,这合同也可能无效?”
  “法律也不外乎人情。”白又丹把律师的话说了一遍。
  儿子半信半疑,“我也觉得这事有回旋的余地。那咨询费怎么算?”
  “这些都是小钱。”白又丹不耐烦地挥挥手,将诚意金的事情按下不表。
  “那得赶紧催了,可别夜长梦多。”儿子去厨房弄了两碗面,两人稀里哗啦地吃完,将碗筷往厨房一扔,就啥也不管了。
  13
  一周后,白又丹就接到了“墨點律师事务所”的电话,有要事商谈。
  “阿姨,取证很困难。我们没有明确的理由调取监控影像,而且时间太久。”
  “可是,你们收钱的时候,不是打包票说没问题吗?”白又丹嚷了起来。
  “阿姨,别激动。”小洪律师说,“我们需要一些潜规则行为,至于具体怎么说,这是我们的事情,也不便告诉你。不过要打点这那的,这样的成本就得增加。”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这眼神让白又丹似曾相识。
  她是什么时候变得心软的?大概是退休后吧。那无所事事的白日夜晚,这样的眼神让人心定。
  “上次我跟你提到的去医院开证明的事,还记得吧?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走这一步,怎么说呢,您以后还得过日子啊。”他指指自己的脑袋,“要是官司闹起来,说您这里不对,以后可难安生了。”
  年轻人的目光坦然真诚,句句在理。终于,她想起在哪里看到这目光了,白又丹低下了头。“房子能要回来吗?”
  “我们一起努力好吗?”
  “好吧,要加多少。”她认输。   “20000元,还是那个二维码。”他温和地指了指后面。“分五次交,阿姨,因为有限额。”
  她不太懂他的话,“这么多,我得去银行取钱。”
  “不用,阿姨,分五次交,一次4000元,操作很快。看见那个女孩没有,她会教你的。”
  白又丹有点不信任。20000元,她有可能在去银行的路上又后悔了。年轻人温柔地盯着她。“我们会给您开凭据的,您放心,法院就在这条街上,我们怎么会乱来。”
  他说出了她的心思,反而让人不好意思了。
  二维码像个老虎口,等着白又丹走过去。她听得女孩子介绍,云里雾里,最后只听得“嘟嘟”的几声,老虎吃饱了,放过了她。
  “还会再交钱吗?”办完事,白又丹心有余悸地说。
  “阿姨,等我们的消息吧。这件事会有余地的。”
  “大概还要等多久,就快到抵押期限了。”
  “阿姨,您电话是不是响了?”
  “没有啊。”
  “您看看,响了一会儿了。”年轻人指指她的挎包。
  董宗夏的电话。白又丹一时不知该不该接。好像刚刚放的一道暗箭,被人接住了。
  “要不,您先接电话,回头聊?”年轻人送客,空气中有含混的人语声,遥远的地方模糊的欢快,她辨不清。
  “老妹,多长时间没联系了。”她忐忑不安地听对方说话,不知他是否已经知道她的行动。“还在生气?”
  “哦,你忙啊。”
  “都是无事忙。”他懒散的口吻像草丛中若隐若现的虫子。“出来喝茶吧?”他试探她的口气,“要不还是你家?儿子在吗?”
  若不是因为刚刚交了20000元,她白又丹立马就要跟他横眉冷对,他可真会挑时候。“儿子在呢。”她不知道是不是该拒绝。
  “他知道房子的事了?”老董顿了顿,“你得相信我。这周末咱们一块去钓鱼吧,我知道有个好地方,山清水秀,在四面山脚下。”
  “我不会钓鱼。”
  “老妹,生啥气呢?咱多久没见了,你不是也想见我吗?说叨说叨房子的事。”
  “你要不把房子的款给还了吧,快到期了。”她临时决定放他一马,那23800元,就不要了,要怪就怪自己没什么财运,不是在这里落了金,就是在那里掉了银。
  “我有一个办法,就是准备跟你商量,不能一条道走到黑。”
  白又丹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我可没钱了。”他是要继续借钱吗?
  “谁跟你要钱了。你是整天待在书斋里,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怎样了?信用卡知道吧,这就是个信用支付的世界,你出来,咱俩唠唠正事,尽扯些没用的。”
  白又丹坐了两站车的路,说好的约在九龙广场见面。
  虽然是工作日,九龙广场仍旧人流穿梭,三三两两拎着小包顾盼生辉的年轻女人、散发传单的年轻男人,还有一些像她一样,一看就是退休了没事瞎逛的老年人。唯有保利电影院的电影预告片在上方闹着。
  她捡了一处没人的空椅子坐下。老董找她干什么呢?她揣测着,如果他把钱还了,之前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可这转换也太快,她的心里还一时无法从情绪里转弯。白又丹平复着这段时间里的怨愤和生气,尽量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毕竟他还给家里重新装修过,也不是谁都能做到这一步。
  商业楼的绿幕玻璃反射出人们的样子,像流动的船,煞是好看。一个穿白牡丹蓝底衬衣的男人出现在里面,然后越走越远,到了白又丹身边。她抬起头来,没认出来。
  “老妹。”
  这一声让白又丹吓了一跳。
  “怎么穿成这样?”
  “哪样?”老董见惯不怪地说。
  “找我什么事?”白又丹有点没底气。
  “没事就不能找你?”
  “没事你确实没有找我啊。”
  “你看你,什么事都这么较真。”老董坐下来,“儿子知道房子的事了?”
  “是啊,电话里不是跟你说了吗?”真是明知故问,没话找话。
  “我想到一个办法。”他转过头来,白又丹看见他领子上也有一朵半朵的白牡丹,这种料子做裙子倒是挺好看的。“怎么样,这牡丹喜欢吧。”老董注意到白又丹的眼神。“回头我给你弄一件,是苎麻的,荣昌非遗文化产品呢。”
  白又丹撇过头去,“什么办法?”
  “这不是要到期了吗,可是我一时还不上。不过呢,这个房子还可以进行二次抵押,毕竟总价值在那里,用这个二次抵押款去还一次抵押的还款,这事不就了了。”他满面堆笑地说。
  白又丹望着他,“什么意思?”
  “就跟信用卡的道理一样,你办理了两张信用卡,这个月你用第一张卡透支了3000元,那么第二个月就用第二张卡透支3000元,去还第一张卡的欠款;到第三个月,又用第一张卡透支3000元去还第二张卡的欠款。这样,你根本就不需要花自己一分钱,就可以不负债了,左手倒右手的道理。”
  白又丹瞪大了眼睛。
  “当然了,人得勤快一点。熟悉了这套流程,都很简单。”
  “你真想得出来。你是要把我的房子全部耗干吧。”白又丹跳了起来。
  “坐下,坐下,你这是怎么了。这道理我以前就跟你讲过,什么时候?就是装马桶的时候。”老董拽着她的手,心疼地抚摸,“瞧瞧,我不在了几天,你就变了一个人。”他凑在她耳边,软软地说,“老话怎么说的,男人不在身边,女人就是要上天呢。”
  白又丹尽量压制着怒火,今天他穿这一身花里胡哨的,就让自己很不顺眼,现在又说出这番话。
  “董宗夏,我老实告诉你,你还必须得把钱给我还上,否则就法庭见!”她气势汹汹。
  他噗哧笑了出来。“法庭见?法庭怎么见?字是你签的,手印是你盖的!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我一没绑架你,二没给你下药。有证人,有录影,关我什么事?”
  白又丹气得说不出话。这就是跟她亲密无间、给她装马桶、躺在松软床上絮絮叨叨的那个男人吗?还说什么老來光焰万丈,放手搏一搏,还说什么断头甘蔗重新甜,真是耻辱!她那老教师的脾气上来了,正待发作,董宗夏拍了一下她的肩。   “老妹,白又丹老师,我们也算亲戚一场。老哥我今天好心好意来帮你,前段时间,你给我打电话,也不管我方不方便,人在哪里,只顾着自己。我说让你等一等,绝对不是敷衍你的话,我怕你着急上火,怕你做傻事想不开,天天替你想办法,度过眼前难关。你帮了我,我也得帮你,我不能让你来背债,让你来背黑锅。可是,你拿我当什么人?你有没有当我是自己人!你当我是这街上发传单的吗?”董宗夏指了指路上那西装革履的传单男,“你以为我跟他们是一样吗?就是先忽悠你,到手以后就不管你!你是这样想的吗?”他的指点引来了对方的张望,那传单男似乎捕捉到商机,径直朝这边走来。
  “跟我走。”董宗夏拉起白又丹的手,迅速离开屁股下的那张凳子,往哪里走,两个人都没个方向,只好远离人群,走到几株女贞花旁。女贞花有一股刺鼻的味道,不好闻,花已经成熟过头,垂挂着压弯了枝丫,像女人上了年岁的乳房,不再惹人心疼。
  “以前我说过,你是女中豪杰,我服你。现在呢,我才知道我看走眼了。钱不是万能的,但是,钱,可以衡量很多事情!”他又一鼓作气说了一堆,“你竟然说要法庭见,先不说你能不能告倒我,就是你要告我这件事,就足以让人心寒。我真瞎了眼!”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好像那些委屈都攒了几坛子,“我们是要共度一生的,你倒好,先拆了桥。好,你的人生我也不要管了,我的人生,你也不要管了,我们以后谁也别找谁。”
  “哎——”白又丹被抢白了一顿,还没回过神来。
  “女人就是女人,我以后再不会跟女人借钱了。”他一甩她的手,大步向前走去。他走远的样子,牡丹花也跟着抖动起来,连滚带爬地跟着他跑远。
  反了反了,全都反了,白又丹气得心绪难定,怎么会是这种局面。老董肯定会回来的,今天的话还没说清楚呢。大约十来分钟,她清醒过来,赶紧给董宗夏电话,但是对方关机了。
  14
  “天天630”专门为人解决鸡毛蒜皮的事情,下水道堵了,厕所漏水了,小狗走失了,他们都能给做好。这是本地电视台最得民心的电视节目。
  傍晚,棋牌室、理发店、餐馆里最爱放的电视节目就是“天天630”。观者一个个仰着头,或吼一声“碰”,或刨两口饭,耳朵里眼睛里挂着别人的麻烦是怎么解决的,心里就有数了。
  “天天630”的电话很好记,63905555。这电话号码就像一个人在哭,呜呜呜,快去投诉。这些天,白又丹拨了好几次都没打通。她转念一想是假的吧?谁会要这么扫兴的电话号码。哎,人要是倒霉起来,整个世界都会骗你。她把心一横,直接到“天天630”那里,当面去问问好了。
  前台把白又丹领到了访问室,一个20岁出头的小记者接待了她,他看上去比自己儿子还小10岁。这孩子太小了,他有多少社会经验?白又丹心里有点犯怵。
  热线部里听见此起彼伏的接线员声音,“你好,这里是‘天天630’,专门为你排忧解难。”小伙子拿着个笔记本,一支签字笔,严阵以待。
  “他是我的一个朋友,需要钱,找的一家贷款公司,用我的房产证做的抵押。现在我找不到这个朋友了,他们发来了抵押通知单,要接收我的房子。”白又丹的心定了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通。
  小伙子搁下了手中的笔,“阿姨,这件事你最好得问律师,让律师给你打官司。”
  “你们能不能在电视上帮我反映反映这个情况,给他们一点舆论压力。”
  “阿姨,新闻不是万能的,而且,你这个情况特别复杂。”
  “可是我找不到这个朋友。你们能不能帮我找找?”
  “我们怎么找呢?”记者面露难色,“如果是诈骗,你就只能走法律程序,时间那么紧迫。”
  “你说这合同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聽你这么一说,不像是假的。可是,我也没有去调查,只是听了你的一面之词。”
  “小伙子,我跟你讲实话吧。我找了一家律师事务所。他们说可以取证,但是我已经交了23800元了。现在我没有多余的钱继续去取证了,而且,我不知道……”她哽咽起来。
  “阿姨,别难过,我可以帮你联系下老董。”小伙子按照白又丹提供的电话打了过去,刚说到没两句,电话就掐断了。
  “他说什么?”
  “他什么都没说,很忙。我稍后再打吧。”小伙子的眼神闪烁。
  白又丹挤出泪来,“那我就快无家可归了吗,就没有人帮帮我了吗?”
  记者赶紧安慰,“阿姨,别着急,总会有办法的。你先别哭,我想想。”
  这话一说,白又丹更难过了。好长时间以来的猜测、委屈都一股脑跑了出来,它们淅淅沥沥汇成小溪,从眼眶里渗透出来。
  这一辈子白又丹没哭过几回。如果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她就吵,就骂。过去有老伴来当垃圾桶,他嘴拙,还不过来,干脆就不还嘴了。几十年都如此,他后来患病,大家都说是被白又丹压抑坏了得病的。白又丹虽然脾气暴,嘴不好,可嚷嚷下来,她自己倒没什么事了,照样吃喝拉撒。被她骂过的学生也不计其数,几十年后也还记得她,不过这记得并没有恶意。学生们都成年人了,知道这老师是嘴上火山,没坏心。
  可自从老伴走了后,白又丹就骂不出来了。
  碰见什么人或什么事,她先怵一怵,掂量一下就不开口了。后来又碰上老董这样的人,白又丹为人师表一辈子,也是好脸面的,不能一开始就把人给骂跑了,所以就算有看不惯的地方,她先矮了几分,决定观察观察再说。
  儿子的事情也有点让她抬不起头来。就没有了以前在学校的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劲头。她这个年级语文组组长,已经慢慢地萎靡了。
  现在,只有眼泪一颗颗往下滴,在这个不明就里的小孩子面前,白又丹没有一点伪装,也不需要。她就是个弱老婆子。她从不愿相信的事情,现在开始相信了。那就是,她被骗了,她老无所依了。她脑子里突然出现自己住在桥洞下面的情景,她可是爱干净的人,每过一周都要换洗被子床单的,以后呢,蚊虫鼠蚁,天寒地冻,简直想起来就可怕。她这个退休的年级语文组组长落魄到这个地步。她的泪水怎么都没法淹没那些即将到来的事实。   “这样,我们报社有自己的律师,他给看看这个官司如何。”小伙子安慰她,陪同她到电视台法律顾问的办公室。那里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
  小伙子简单陈述了事由。白又丹还想补充两句,律师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表示已经理解。“如果是签字盖章了,这合同就是真实可信的。他们有权收回房子,至于你当时是主动还是被动签字,得有其他的证据,这就比较麻烦了。”
  “我知道是很麻烦,我想请你们呼吁一下,法律也不外乎人情。”她苦丧着脸。
  “你们是夫妻吗?”小伙子问。
  白又丹摇摇头,又说:“我们是亲戚。”
  小伙子叹口气,“亲戚啊,还就不好弄上法庭了。”
  “你已经请了律师,应该让他们跟进下,不知道他们用的什么手段,总之很棘手。”
  走出电视台的大门,白又丹真是绝望了。她一时有些后悔那天放他走,他是来真心帮助自己的吗?如果是,为何这么绝情?如果不是,又何必要来见呢?
  她这下是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15
  灯火阑珊,家家户户跳起锅边舞。油麦尖、辣子鸡的味道飘散出来,在小区里闻着让人吞咽口水。真是饿了。白又丹胸口吊着一口气,手哆嗦着打开自家门。
  “你找他去了?”儿子冷不丁从黑暗里冒出一句,白又丹吓了一跳。“没有。”她本能地回应。
  “你这几天干啥去了?早出晚归,有进展没?”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白又丹打开灯,钻到厨房里。窗外望出去车水马龙,有多少人在奔着欢喜,奔着烦恼。那些明亮的路灯,安慰着夜里的清苦,以后,她的家会在哪里呢。
  大概是听见母亲好一会儿没声音,儿子也跟着到厨房。
  “你是不是去找他了?”声音从白又丹身后传来。“事到如今,你还在护着他,他有没有想过你,让你一个孤老太婆住哪里,让我们一家人住哪里?早就跟你说了,让你把房子早点过户到我名下,现在好了,白白送人了。他会给你养老送终吗?你相信外人,都不信自己的骨肉。”
  白又丹迅速拿出铁锅,去接了水,放在灶上,点燃天然气。
  “你也别去找律师了,没用。我也去问过了,擒贼要擒王,直接把那死老头捉住,让他写一张证明,证明你是被骗的。这事该咋办就咋办,不能轻易放过他。”
  白又丹愣了一下,她怎么没想到这点呢,那天,他是鲤鱼抽身?
  “吃挂面吧。”白又丹对身后人说。可他那天好言好语地教她办法,也并不是要和自己一刀两断,是自己提到了上法庭,结果不欢而散。她已经被弄得完全糊涂了。
  “吃了你带我去找他。”儿子一字一顿地说,“非去不可!”
  疲倦刹那间涌上头来,她摇晃了一下,按住了大理石的灶台。
  董宗夏的家她一次也没去过。过去老董说他那户还建房面积大,自己一人住浪费,把其中一个房间给租了出去,一个月500元。也就是说老董和租赁人合住一间屋呢。他的妻儿也没跟他在一起,一个孤老头子。找个人一起住,也算搭个伴。那时自己没多想,觉得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生活,他的妻儿呢,她自然没多问。
  她在他眼里是女中豪杰,是巾帼,大概也是因为对他的私生活不闻不问吧。
  这两碗面条放了特别多的蒜,多吃蒜提神呢,可吃完后又不觉有些胃痛。白又丹和儿子一前一后走出小区,她没有斗志,也还没有完全疲倦,虽然疲倦有时像风一样,吹得她一会儿站不稳脚跟。儿子也不说话,他们就默默地走着。他们像十几年前,天未亮她催促着他去上学,即便百般个不情愿,一旦走起来,就只有继续走下去。
  此时,她不想嘱咐他什么,再多的嘱咐都只是火上澆油。她只能祈求上天给一点好运气。他们在路边打到了车,十几分钟后停到了老董的楼下。
  进电梯,按下15楼,出电梯门,15-8的门牌号下,儿子一顿狂敲。
  老董果然没有在家,只是租赁户在里面。开门问何事?
  儿子问房东什么时候回来,租赁户说不知道,有好几天没看见他了。
  “我说什么?”儿子手指着天空,暴跳如雷,“跑了吧,跑了!”那一路而行的默默无语,此刻竟像爆竹一样乱响。
  但是环顾整个套房,确实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一个竹制的简易沙发在客厅,茶几也是竹制的,特别小,电视机还是方头大脑那种,连液晶显示屏都不是。“就这破屋!”儿子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工具,劈开了老董卧室的门。
  租赁户吓得战战兢兢问,“你们是——”
  “我们是来要债的!”
  卧室里非常冷清,那里面除了一床一柜一书桌外,更没他物。而且看上去没有女人的痕迹,就是一个孤寡老头的卧房。
  儿子继续劈开衣柜,一些旧衣裤而已,翻遍了也没找到值钱的东西。一怒之下,他把客厅里能砍的都砍了。
  租赁户见来者不善,悄悄拨打了110。
  “大门别给砸呀,我们晚上还住这里呢。”租赁户嚷嚷道,但是门锁已经被砍坏了。
  白又丹站在一旁,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知道儿子这每下去的一刀,都把有可能退还的钱币砍没了。
  “我就不信他不回来!”
  谁都不敢去惹儿子。
  白又丹只想闭上眼睛,她觉得浑身发冷,一阵阵的。她坐到客厅的那张竹制沙发上,屁股一落就听见“吱吱嘎嘎”的声音,这声音让人更冷,让人想起这冰冷的竹子上是没有铺垫任何坐垫的。她需要一床被子,轻轻盖住她。她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觉了,就这样坐着也行,困意攒了几天,大概也是来催债了,它们把她团团围住,动弹不得,也不想动弹。
  “老人家!哎,快看你妈!”
  “快点打120,她晕了——”
  “我困。”白又丹嘴里咕哝这句话,并没有被听见。砸,使劲砸,她想,我先睡一觉,很久都没睡着过了。
  16
  这个城市的寒冷通常是在夜晚发生的。   悄无声息的一场雨,睡梦中温度计指针下降了几厘米,第二天早上起来,身体便不耐受了。一些老年人、中年人甚至小孩都平白无故地咳嗽起来。与此同时,嘉陵江边上赤膊挥舞的人也多了。
  冬游爱好者大多是五十岁以上的人,退休的或退居二线的居多。他们的装备都很简单,泳帽、裤衩,有时就戴个泳帽,赤身跳进江里。这些人,每周都会去两三次,彼此像约好一样,下午三点钟就有人陆续钻进冰凉的水里。冬天的江水温婉如玉,远远地看见一艘拉货的船在江上划出涟漪,观者就眼睛都离不开了。那嘉陵江的褶子是织锦旗袍上的一道道花纹,有多少故事藏着,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嘉陵江是怎样的?人们就禁不住会想象一番,这无声的静默中,又听得船鸣一声,已经跑出几栋楼那么远了。
  嘉陵西村靠江的那条路不知何事被围了起来。围起来的里面,是已被掘地三尺后的烂路。蓝色的防护围板拉长了千余米。东边的两块板子之间有缝隙,便有冬泳者从这缝隙里钻进钻出。
  从医院溜出来之前,白又丹偷偷换上了自己酸臭不堪的衣服,她也从这缝隙里钻了进去。站在嘉陵西村附近的江边,也不觉得冷,她已经在这里站了半个小时了。有一些若隐若现的人头在江里,她等着他们上岸。
  他们都戴着游泳帽,大半个身子沉浸在江水里,其实她根本看不清谁是谁。
  她承认自己是想碰碰运气。连续八天了,她也没看到什么蛛丝马迹。
  五点钟的天空出现大片红云,很多人发出了赞叹,一同欣赏这罕见的奇观。白又丹眼睛盯着江水已经有些模糊了,她闭上眼睛,眼泪就浸了出来。
  “嘿,那里有個老太婆在偷窥呢!”
  “老来骚,不怕得鸡眼。”
  有过路换装的人厌恶地瞪了她几眼。
  “要不要一起下来啊?”
  水里发出淫邪的笑声。
  白又丹从那缝隙处又钻了出来,她有些羞愤,却又不知该怎么办。有个提油漆桶的民工大声嚷嚷地冲她而来,叫她小心点,这是施工重地。
  “修滨江路!”后面而至的民工补充道,依然没有好声气。
  “什么时候修好啊?”
  但远去的队伍已经没有回答她了。
  那个戴红色帽子的人当初并未引起她主意,但是他走路的样子、说话的手势,让白又丹眨了好几次眼。这么长时间没见了,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他的样子,但是人在眼前还是认了出来。他旁边有一个年纪也不小的妇人。
  白又丹一个箭步走了过去。
  “老董!董宗夏!”
  他停下来,没有丝毫躲避,“是你啊。”
  白又丹打量身边这个妇人,不用问,也明白了几分。她有三秒钟犹豫要不要给这个男人留一点尊严,别在人前戳破他的花花肠子,但老董先发制人。
  “就按我教你的方法去做,你看你,电话里不是跟你说得很清楚了吗,你还要来问。”他又转过头对那个女人点点头,又转过来对着白又丹说,“你们每个人都来问我,我干脆开个培训班得了,一劳永逸,还能挣点钱,到哪里去找我这么好的义务老师。”他连珠炮地抢白了一顿,噎得白又丹好不生气。
  “董宗夏,你积不积德!”
  但这句话那个妇人已经听不见了,老董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把白又丹拽到边上去了。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你那房子可以继续贷款,把这一家的先还上,就可以把期限延长。再说了,我又不是不还你钱。为什么躲着你?还不是因为你那个疯狗儿子!因为你要告我!把我家砸了不说,哎,我还没找你们要赔款呢,算了算了,就当是被疯狗咬了。你们给我造成多大的损失。”
  “董宗夏,还钱……”准备了滔滔不绝攻势的白又丹说不出话来。
  “行了行了,我不能老让朋友等我,这太没礼貌了。”
  白又丹硬是没回过神来。看着老董又风驰电掣离开她身旁,她还站在原处,看着他挥动着手跟那妇人走远了。
  田地青青,一年到头都是这种绿色,有生菜、瓢儿白、葱子、红苕尖,别人家的菜地都葱葱郁郁,一派生机,但那个欠债老头却不见了踪影。
  一声汽笛鸣叫,她茫然地抬起头,看见有个拿单反相机的男子正对着嘉陵江方向拍照。那江水是值得拍的,她在心里喃喃地念着,脚已不受大脑控制,机械性地穿过人群。
  电话一直在响,是“墨点律师事务所”打来的。她不想听,不知是不是又要来加价的。嘉陵江永远都这么平静、温和,只有走近了才能看到湍急的波涛,那水流的速度也是很快的。
  人生,也不比这水流慢多少。她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17
  “你看你多危险,针头都还在静脉里,就到处乱跑。”护士说着,就给她拔了,并用酒精喷了喷伤口,“静脉都肿了,多危险。”
  “老太太,你不要每天偷偷跑出医院去。对你不好,对你家人也不好。你的事情我们也听说了,有什么难处,找警察啊。谁没有个难处。”
  白又丹躺回病床上,浑浑噩噩的,很快就听不清他们的谈话了。
  实在是很困了,只是这困里为何还伴随着痛,骨头、脊椎、两侧腰,躺着也难受啊。她迷迷糊糊地只记得自己是坐在老董那客厅里的竹制沙发上的,房间冷,这老头也不添个烤火炉。
  住院部骨二科的人都听说白又丹的事了,纷纷来安慰。她觉得烦。小题大做,她不想住院,那天不就是感冒而已,受了凉,回去下碗小面,蒙头睡一觉就好了。实在不济,就吃感冒清,家里还有呢。这不孝子,平时不管不顾,这个时候非要把自己弄到医院来做甚?她想骂也骂不出来。
  “你儿子孝顺呢。”医院里的护工来来往往,就过来劝她两句。“好好养病吧,房子的事情,总有转机,交给你儿子吧,年轻人精力好。”
  白又丹困惑着呢。过了两天,护工和病友们又一同谈论她遭遇的这桩事情,说是法律不管、报社不管,老太太白忙活就病了。很多人都同情她起来。
  嘉陵西村就这块地儿,张三不见李四见,说到某个人,竟然也是打过照面,说过几句闲话的。当别人告诉白又丹在嘉陵西村的江边见到董宗夏时,她便立刻寻了去。也就是下午几个小时,病友们替她打掩护,但不知谁走漏了风声,医生的脸色不好看了。   “我听说在修滨江公园了,就去看看,反正也近。”白又丹有气无力地辩解。
  “还早着呢,有什么好看的。”护士看穿了她的伎俩,“烂泥烂路的。”
  “是还早呢,应该有规划图。”她像是自言自语。
  晚上,儿子来了住院部。
  “我要出院。”
  “你还是待在医院里吧,情况不稳定,再说,总有个地方住。”儿子顿了顿说,“房子的事情我跟他没完。”
  白又丹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没有告诉儿子今天逮到了老董,又给溜了。但是病友们似乎把一切都告诉了儿子,他什么都没问,反而安慰说,“妈,这个社会是人善被人欺。我不怪你。”
  这句话换作平时,白又丹会和儿子叫板起来,但现在她说不出话来,“痛。”她仅仅是说这个字,“痛。”她的脊椎侧身、翻转,怎么都在痛。
  “我叫医生再开止痛片。”
  “不用。”白又丹心里隐隐知道,止痛片意味着什么,有些病只能靠止痛片拖延时日。她还不至于,人生还长着呢,她思维清晰,处世得力。想着想着,又痛晕过去了。
  再睁开眼,护士正在给她换营养液,“换了病房了,阿姨。”
  “哦。”病痛有时让她忘记一切恩怨、困苦,隐隐约约,她感觉到儿子出现的时间比以前多了,还老问她一些情况,她听不清楚,或者说辨别不清楚。过去的同事也来了,她觉得他们的手都很大,热乎乎的,一捂住她的手,她自己的手就小了,不在了。
  他们大概是都听说她的故事了?
  她会成为一个笑柄吗?
  可是亲戚家谁没有个借钱、催款、躲债的故事呢?又不止她一家。
  她的房子怎样了?她很想知道,却不敢问儿子,怕他突然跳起來挥舞拳头,她不想让儿子在医院出丑。有时她想,难不成房子已经被没收了?所以才让她一天天地在医院住下去,她在这里都住了两个月了。那股消毒水的味道,导尿管遗漏出尿液的味道,让她的嗅觉越来越差。医院食堂的饭菜似乎也是这个味道。
  白又丹也看见自己的手臂在一点点瘦下去,她好想回家去看一看,医生阻止了她,“你都无法下床了,还插着导尿管呢。”
  她又闭上眼睛,那种轻飘飘的失重感涌上心来,最近一段时间,心想事成总是很容易达成。一迈脚,就千里万里,腾云驾雾,翻山越岭。
  家还是老样子,有熟悉的味道和光线。白又丹在卧室五开柜的最左下层,找到那个蓝色的中号整理箱,存放着她历年来的获奖荣誉证,优秀教师、年度先进工作者、全区最佳语文教师……这些大大小小的奖状,看上去都差不多,但都是她人生阶段性的胜利。那时,家里兄弟姐妹多,争夺稀缺的生存资源。她全靠勤奋刻苦,考上了师范,当了教师,察言观色,懂得周全,领导同事都敬她几分。那个年代的女人要谋个稳当饭碗,得带泼辣。
  她吼学生,可学生争气啊。
  她像吼学生一样,吼她的老伴,现在他大概也在嘲笑自己吧。“你能镇住的人就只有我了。过来吧。”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她想找到人生第一张奖状,在哪里呢?她记得每一张她都有保存,那时候,她并不真正清楚奖状的分量,总之,每年都会走上奖台领一张回家。
  有一次散学典礼后,一个六年级学生的妈妈酸酸地问,“你今天又领奖状了?”
  小学生的白又丹有些不好意思,谦虚地说,“哦,就是领了一张纸。”她想这样可以安抚对方的失落,她年年领奖,实在不好意思。
  “哼,看看,白又丹说她又领了一张纸。”那位妈妈撇过头,阴阳怪气地说。
  杂物缝隙里的灰尘飘扬,时光玩起了躲猫猫。
  那张纸呢?带着金灿灿光芒的头子,现在,她得戴上老花眼镜看,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心惊肉跳的感觉。她要找到它,揣上它,不离不弃。
   责任编辑:梁智强
  作者简介
  强雯,重庆人, 有小说、散文、随笔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译林》《青年文学》《青年作家》等刊物,出版有长篇小说《养羞人》,随笔集《重庆人绝不拉稀摆带》等,曾获重庆文学奖、红岩文学奖、巴蜀青年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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