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云少年

来源 :广西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betterfo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我在很早以前,就学会抬头观望天际。那是一个人的孤独。天空中火烧云烧得红通通的,能把手臂上和额头上的肌肤炙烤成铜色。我的肌肤感到灼热、滚烫。
  灼热之感,针灸一样,接着刺痛我的神经。
  父亲和母亲在一个后半夜,偷偷地踏上去广东的班车。他们故意躲着我。怕我醒来。日子挨到六月,火烧云就会出现。这个时候,我就学会渲染和烘托。
  为什么云朵会烧起来?为什么又烧得这样通红?天上是不是住着神仙铁匠,神仙铁匠烧铁的时候火候太猛,溢出的热量把漫天的云朵也烧红了?我逼着自己问出个所以然,奇怪的是,我额头上的毛发渐渐枯黄起来。
  我一个人能干什么呢?我一个人只能抬头看天际。
  后来,当我看到木棉花红彤彤地开的时候,我就认定火烧云是被木棉花给烧起来的。一朵木棉花就是一只妖娆的小兽,会喷火的小兽。
  是的,木棉花。喷火的小兽。
  于是每年的三月,我提着蛇皮袋去收小兽。火烧云大概从每年的六月才会出现在天际,我要赶在六月前,也就是火烧云出现前,把那些喷火的小兽从木棉树上赶下来。木棉树数十丈高,它的冠擎在高空,无数个我堆叠起来搭成人梯,也无法伸出手够得着那些小兽。我只能拖着蛇皮袋在树下等风,风真是得力的帮手,唯有风才能把树冠上喷火的小兽吹落。
  木棉树的树干比祖父的腰要大上十几倍,我能抱着祖父的腰喊他生火烤玉米棒给我充饥,却远不能抱住木棉树的腰把树冠上火红的小兽摇下来。无数小兽挂满木棉樹苍劲的枝头,它们红得像烧成浆的铁块,向着天际喷着火浆,使我在三月份的时间里分明看到六月份以后的火烧云。我一个人踩着刚刚埋入玉米种子的泥块,弯腰伸手去捡跌落在地面的小兽,弯腰的瞬间听到脚下土块碎裂的“嚓嚓”声,这声音最让我相信我是鲜活的物种。那些跌落下来的小兽依然红光满面,它们安静地躺在地面上,五片花瓣很像它们头上的角,肥肥硕硕的几乎可以拧出水来。先前有人来捡过这些小兽,因而地面上的小兽并不多,我大概每天只能捡一百二十只。我得等风。
  我出生于1989年6月,父亲和母亲生下我时,他们二十来岁。在我八岁的时候,改革开放进入了最迅猛的阶段,广东的工厂遍地开花,制衣厂、绣花厂、玩具厂等火遍全国,祖父说广东是全国打工人的汇集地。父亲和母亲去的是水泥厂。祖父坐在门槛边上抽烟卷,说一袋水泥五十公斤,和自家猪栏里正在吃潲水的小猪一样重,我要长到十八岁,腰部和肩膀攒够气力,才能扛得动一袋水泥。我对五十公斤这个重量概念摸不着头脑,后来趁祖父扛锄头去地里刨土,我偷偷爬进我家猪栏拦住那头小猪。我蹚过臭气冲天的软绵猪屎地,两只手紧紧攥住小猪的尾巴使劲往后拖,那猪竟然纹丝不动,眼里还斜斜地射出不屑的目光,拽着头对我“哼哼”两下以示招呼。有此体验,我这才对父亲和母亲所承受的生活重量有了深刻的认识。
  每年刚过完春节,村里就像一个刚打满了气又突然泄了气的气球,只剩下疲软的皱巴巴的皮。这是一场集体的规模盛大的躲猫猫游戏,浩浩荡荡的打工队风一样来无影去无踪,打工队预谋好是哪一天夜里出发,出门的时候在自家孩子的额头只留下一个细细的吻——绝不能让自家孩子醒过来,哭闹,耽误行程。
  打工队离开村子的那天,木棉树上的小兽已经绽放。木棉树下有许多鼓起来的旧坟墓,坟墓涂上了白色的石灰。坟墓看起来像极了白色馒头,我就是在许多白色馒头中间,守着风把小兽吹落。我把埋着人的骨头的坟墓想象成馒头,想象的源头很可能是肠胃中翻涌上来的饥饿之感。我拖着蛇皮袋捡火红的小兽,也是因为饥饿,那些小兽和一种叫作“油司”(壮话)的食物有着紧密的联系。油司形同我那时的拳头,浑圆的形体被热油炸开豁口,这类食物纯粹由面粉和糖组合,咬起来粉粉脆脆甜甜,也极其耐得饿,我和无数乡村孩童,发了疯似的对它爱得深切。那时,即便我抱住祖父的大腿哭上一两天,也未必能求来一个油司。后来我才知道油司就是开口笑。我把收来的那些小兽全部摊晒在阳台——我家阳台是用竹子搭起来的,它们挨挨挤挤地趴在竹台上,在太阳的灼晒之下逐渐烘干水分。我蹲坐在竹台旁守着小兽,头顶上的火烧云投下金黄色的光芒,等它们变成干枯的蝙蝠色模样的时候,我就可以将它们收装到蛇皮袋,然后等待收破烂的人出现在屯巷里吆喝。只要听到收破烂的吆喝声,我就知道我将有两元钱的收入。
  两元钱可以买下四个油司。
  有一年,我坐在我家门前的石阶上看火烧云,等待小兽们变色。我突然看见四个男人抬着一副盖着白布的担架,从远处缓缓地挪移而来。担架的周围簇拥着三五个男人,我看得出来他们走了很远的路,他们抬担架的步子有些飘。等到那副担架再逼近些,我忽然听到彩姨在屋后自家石阶上号啕大哭起来,那悲惨的哭声传到我的耳朵,我浑身就像触电一般,意识到在那副白色担架上躺着的男人,就是彩姨男人的尸体。后来我再看一眼那副白色担架时,村道两旁已经站着许多默不作声的大人。我冲进屋里找到祖父,向他描述外面好多人抬尸体架子的模样。
  祖父不惊不乍。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卷,不紧不慢地将其点燃,才走出门去。
  我随祖父挤进人群里头,那副担架刚刚抬过我的眼前,准备要抬上彩姨家阶梯时,一个响炮凌空爆炸,接着又两个响炮凌空爆炸。我吓得后退几步,躲进祖父的身后,两只手紧紧拽着祖父的衣角。
  彩姨男人是领工资的干部,生前在邻县工商局工作,他每月甚至几个月才回来一次,因此我很少见到他。
  我家一间屋子的窗与彩姨家一间屋子的窗对着开。彩姨见我个头矮小,额前的毛发枯黄,知道我长身体的过程中缺油水滋养,常从她家的那扇窗户伸出拳头来,冲着我家的这扇窗户呼叫我的名字。我听到她的呼叫,立马从黑洞洞的橱柜里摸出一个瓷碗,欢快地跑将过去,伸出碗去接住彩姨的拳头。彩姨的拳头松放下来,有时候是几块肥猪肉,有时候是一把糖和饼干,有时候是一个油司。最鼎盛的是过年时候,她手里捏着的是五元钱。
  彩姨好可怜!
  我觉得我应该为她做点什么,可是我想到那都是大人们的事,我并不能做什么。我杵在人群之中,孤独将我缠住,使我呼吸困难。   从此以后,彩姨的拳头再也没有伸进我家的窗户,我再也没听到她呼叫我的名字。
  祖父经常差我把他在山上采来的竹笋剥好,送一点到彩姨家去。祖父还交代给我的任务是带彩姨的女儿阿妹出去玩,使她挣脱家庭变故的黑暗笼罩。我带阿妹去村尾捡小兽,我们奔跑在刚刚长出玉米嫩叶的土地上,于远处看见火红的小兽跌落下来,便要比赛奔跑的速度。我和阿妹像两只孤独的小鹿,奔跑在旷野之中。阿妹仰面看树冠上的小兽时,我发现火红的小兽,很像阿妹的脸蛋。而那个刚刚隆起的椭圆“馒头”,就在一棵高大的木棉树下伸展着,那里的小兽跌落满地,但阿妹和我不敢靠近。火烧云在那棵高大的木棉树头顶上,也烧得最火旺。
  在很多人的眼里,火烧云是一种极美的天际景象,然而对于那个年代的留守儿童,却永久成为怀伤的意象。现在,我的父亲已经离世很多年,我的母亲回到我身边生活,火烧云潜藏在我的体内随时都有可能燃烧,它像烧红的铁钩,勾进我现在的生存肉体。
  时空发生了深刻的错位。
  作为第一代留守儿童成长起来的一个个体,精神和心理遭遇上的一个个案,我软弱、自卑、困顿、迷惘,情绪在我的躯体之中随着血脉四处奔走,它们很像条状的灵魂血吸虫,把我体内丰富的血液一点一点地吸食。
  我在一间只能装得下一张床的出租屋,摸着鼠标对自个儿的简历发起了猛攻,借助浮起来的想象,把自认为厉害的优点通通摁进表格框架中。这个过程无异于自己动手装修房子,我四处面临“资金”和“原材料”缺失的严重问题,最后,我什么也做不了。这间出租屋暗沉沉的,连晒衣服都是在屋内,除了电脑屏幕在发白光,能发光的就是我的眼睛。我把在地市日报上发表的豆腐块散文电子扫描件黏附在简历后面,试图让整个简历也发出一些微光。我有好几次离开那间暗沉沉的出租屋,就是去到街道上的打印店复印那些豆腐块。
  我必须拿下这场面试。按照我银行卡的账户余额,我再不拿下这次面试,这个月末我将被房东上门索要租金,交不上租金就被房东用大锁将门把锁紧,要是我在屋里头我就出不去,要是我在外头我就进不了屋里。房东骂人骂得厉害,隔壁一对福建青年夫妻受不了她的气,十天前大包小包地搬走了。福建夫妻搬走前的一天夜晚,他們敲开我的屋门,把一口长柄铁锅塞给我,说:“铁锅带不上了,兴许你能用得上。”我当时正好缺一口能煮面条的铁锅,便毫不犹豫地接受他们的好意。我们掏出手机相互记下了电话号码,但我知道我们之间没有机会再见面了,最终也不会电话联系。我握住男青年的手说:“好走,指不定哪天发达。”其实我说这句话,有一半是对我自己说的——嗯,指不定我哪天发达呢!第二天上午他们搬东西下楼,房东在门口等候多时,她提早做好了关门的准备,随时都能把这一室一厅的屋子重新租出去。房东非常清楚广东最不缺上门求租的租客。我默默注视着那对福建夫妻扛着大包小包走出门去的背影,他们此去下一站是龙岗,我心里急急地打转,想着我真到了他们那个地步,肯定一声招呼不打一走了之,让房东没处说去,至于那时我要去哪里,盐田、宝安,或者东莞长安、金凤凰什么的,都有可能是我的下一个漂泊地。逃也是解决问题的方式,虽然很狼狈,但并不难看,因为房东没有看见你逃的过程。我很早之前就有想过我要逃走,其实房东也不亏,六百元房租押金还押在她那里,算下来她还赚百来块。
  被囚禁在这间窄小的出租屋里,我进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连续好几天的失眠,我张大嘴巴,口鼻并用呼吸,有时仍喘不上气来。我想尽各种办法,把自己拽进睡眠的舒适区,因为我深刻地知道,要拿下这场面试,我必须精神饱满、气力充沛。我躺在床上,火烧云却从时间的深处逶迤而来,或从天上缓慢降落,降到我的睡眠之中,把那个真实的“我”氤醒。“我”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喜欢远离热闹,躲在杂草丛生的僻静地,一个人驱赶蚱蜢、蚂蚁,对自身命运表现出极其冷漠的态度。火烧云少年身上软绵绵的情绪,延续到了当下,根本对付不了来自现实的挑战,稍有冲击就像现在一样,面临漫漫长夜的失眠。
  我有好几次醒来,站在墙上那面没有边框的镜子面前,说:我刚刚杀了个人,那个被杀掉的人,就是那个软绵绵的火烧云少年。
  招聘方是一所新建的私立初级中学,他们要招十二个英语教师,待遇极好,有五险一金。招聘方用学生教室当作面试考场,六个评委坐成一排,他们穿着整齐的西装,腰板挺得笔直,胸前的桌子上一字排开一支水性笔一张白纸,等待审视站立在讲台上的面试者。到我走进考场的时候,我原本练习好了的呼吸节奏,一下子被六个评委直射过来的眼光打乱,我的身体很快不受控制地毫无规则地抖动,我弯腰低头问好评委们,然后开始我的试讲。我的嘴巴好像被好几根牙签扎过一样,表达遇到了万重高山险阻,吐出来的语言变得鸡零狗碎,一个很完整很漂亮的英语句子,被我的嘴巴拆成散装词语后,主谓宾全部逃遁到空气之中。
  空气很安静,并且迅速凝固,我只听到我的心跳。
  从一开始我就讲不下去。我用面皮撑起来的微笑,显得变态和扭曲。我突然催促自己,快点试讲完,然后奔赴另一个地方参加另一场面试吧。
  走出考场的时候,我的思绪却仿佛缥缈的天空白云,一点痕迹都没有,也没有丝毫的波澜。刚刚处在紧张情绪的尖刀口,这会儿连脚步都是轻盈的。我从来没有这样平静过,也不知道这样的平静从何处而来,但我知道这样的平静其实蕴满了忧伤的底色,这和我年少时观看火烧云景象的心境,有着惊人的相似。
  面试考场外有两排凳子,坐满了和我一样刚刚从大学出来的毕业生,他们在低头默念试讲稿,有人抬头看了看我的神色,脑子里却在酝酿着精彩的句子,他们的目光和思绪是分离的、割裂的,他们根本没有在看我。我没有直视他们,径直从他们跟前经过,一个柔软的微笑也不赠予他们。他们身上散发出一种自信的气味,他们有细腻的肌肤,几近完美的身材,身上的装扮袒露城市的气息,他们很吻合招聘方的审美口味。我没必要担心他们会像我一样把一场面试弄得乱糟糟。我只想快点从这条走廊走出去,然后消失。一个刚刚经历失败的人,此刻应该返回出租屋,开几瓶啤酒把自己灌醉——我和很多漂到广东的人一样,变得特别爱抽烟喝酒。   我重新站在一堆人群里等候公交车。
  此时已是下午四点多,我要趁早乘坐回平湖的39路公交车。我后来觉得应该找家沙县小吃,先吃个饱饭再回去。我没有抬头看天际是否有火烧云,广东四处都是工厂和汽车尾气,从两个月前踏足这片热土,我从来都没有看见火烧云的景象。可能是我为了一口饭忙于奔走,而不能察觉头顶上天际的变幻。我对广东气候的关心其实很无趣,因为我体内就一直住着一片血红的火烧云,它随时都可能出现,让我软绵绵地活下去。
  黑压压的人群挤进公交车,后面的人推着前面的人,我夹在人群的中间,身体完全可以挂在人群里,因为我明显感到我的体重并不由车板承担。后面有人不耐烦地喊“快点啊”,可是好大一群人挤在登车口,怎么快得了啊!我没有回过头去看身后是谁在喊快点,但是他的声音充满了焦虑和忐忑,我知道他正在赶时间,要奔赴一场面试。
  我的下一场面试是周二上午十点,招聘方是一家位于坪山区的外贸公司,网上查到注册资金是一百万,主要经营硅胶产品。
  火烧云仿佛是魔鬼,把我从职业竞争中节节拽下来。
  我无法改变火烧云的血色,站在出租屋的楼顶伸出手去,也无法触碰到它的血色。我孤零零站立在它的笼罩下,觉得它离我的头颅有万丈之远,可又觉得它潜藏在我的体内,渗进跳动的脉搏之中。
  我忽然责怪起父亲和母亲,责怪他们把我丢给了血色火烧云,交由血色火烧云来掌管我的脾气、性情、孤独、脉搏、呼吸、想法。我到现在还那么清晰地看见那个少年。少年独自坐在木棉树下,仰着脸凝视火烧云,他身材矮小,面色饥黄,有时自己和自己对起话来,说一些缥缈的事情。少年的父亲和母亲每年只回来七八天,回来的时候给他带来好几套崭新衣服和一些糖果,然而少年躲在祖父的后面,像看陌生人一样盯着他的父亲和母亲,他心里乱糟糟的,扯着祖父的衣袖,手心攥出许多汗液。这天是腊月二十九,当晚十二时要放鞭炮,少年的父亲隆重地举起右手摸向他右边胸衬衣口袋,万般谨慎地摸出一张方方正正的彩色纸票,随后又抽出左手搭上去,两只手各捏彩色纸票的一边,恭恭敬敬地送上八仙桌的正中心。少年的母亲从里屋递来一炷香,少年的父亲用两只手接过,挪动腰板稳稳妥妥地插到香炉里,他后退了两步,嘴上念念有词,弯腰低头拜了起来。少年默立在一旁观看,他从父亲的念叨中听到,父亲要靠那张彩色纸票发家致富,然后推倒老屋建新房。少年在很多年以后,才知道那张方方正正的彩色纸票是双色球彩票,放到现在,一等奖奖金达到了五百万,一座城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偶有人中过。少年的父亲和母亲是典型的求富心态。
  少年的父亲和母亲没有演好人生这一场大戏,最初设定的欢喜的预想,突然走向了悲凉的结局。少年的父亲轰然病逝。水泥工厂的粉尘长年侵入他的肺部,粉尘在他的肺部日积月累地积压,再加上一天要抽一包以上的烟量,使他在四十岁出头就患上肺癌,去到自治区医院检查直接被判了死刑。少年父亲走的那一年,老屋还没有被推倒重建,給父亲治病的开支,反倒耗尽了少年父亲和母亲去广东打工多年的积蓄。
  我疲惫地回到了出租屋。把出租屋的门关紧,用那对福建夫妻送给我的铁锅煮了一碗鸡蛋面,潦草地把自己的肠胃填实,在有铁锅之前,我常去附近一家福建沙县小吃店点一碗炒米线充饥。吃饱后我什么都不想做,躺下来把软塌塌的躯体埋进被子。这暗沉沉的出租屋,真不漏一点日光进来,白天完全能当成黑夜来使。
  醒来的时候,时间走到晚上九点。我知道等到十一点过后,真正要睡觉的时候会很难入睡。这样的睡眠是痛苦的。
  我不知道刚刚为什么要做这样奇怪的梦。梦中我驾驶一辆大巴车,行至街道的中心,突然间刹车、油门、离合大乱,大巴车横冲直撞地撞向他人的房子、猪肉铺、电线杆、小吃店。当我在混乱中拼尽全力将大巴车熄火后,抬眼看到极其惨烈的车祸现场,我浑身发抖,猛地抽泣,感到湿漉漉的泪水流到耳根。随后一群人一哄而上将我拖下车,把我严严实实地围住,一些拳脚打到我的后背和屁股,我一点也不感到疼痛,但我知道我要面临赔偿,永无止尽的赔偿。我抱头大喊彩姨的名字,希望她突然从附近的某个巷子里奔过来,用浑身力气拨开像围墙一样的人群,然后张开温暖的双臂将我紧紧抱住,随后跟着我一起抽泣。我忽然又想到,死了丈夫的彩姨,最后带着阿妹搬去了一个我叫不出名字的陌生地方,我早就无处寻她了。
  我浑身燥热出汗,极力睁开眼睛,封闭的出租屋在游移旋转,我处在一种轻微的眩晕之中。又好像被囚在湿漉漉的水里一样,身体被水波荡来荡去。这湿漉漉的感觉,很明显来自周围无数出租屋晾晒衣物时,跌落在楼层阳台铁皮挡板的“咚咚”水滴声,密集的“咚咚”水滴声,使得每天晚上都像在下雨。
  “醒来了就继续战斗吧。”我对自己说。
  我走到那面粘在墙上的全身镜面前,开始操练周二的面试。我首先要操练的是脸上的微笑,以及身体鞠躬的弧度,这两个动作事关重大,面试官对我感兴趣与否很可能就取决于这两个动作。我长长地吸了一口空气,再缓缓地吐出来,随后在胸腔之中酝酿情感,逼自己制造出某种自信的愉悦感。再就是操练英文自我介绍——外贸行业面试必不可少的内容。我必须滚瓜烂熟地背出自我介绍稿,其实想说什么话,不能说什么话,我早就了然于胸,并且能用英文毫无障碍地自然陈述,可是为克服今日这一场失败面试带来的自卑和紧张心理,我必须把自己的嘴巴磨成机关枪,出口就要波澜壮阔、摧枯拉朽,攻破面试考官的防线。
  我在镜子面前进行无数次重复动作,直至晚上十一点半,我停下来。抬头发现自己孤零零的镜像,墙上的镜子几乎紧贴地面,我站立着从高处看镜像,镜像略显崎岖变形。是的,那个火烧云少年又爬了出来,他在我的脸上、腰间、发间,在我飘忽的眼神之间。不过这次,少年突然变得极其刚毅,为了挣得一口饭吃,现在看起来是那么的拼命。我也因此能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压抑和饥饿,就像现在在这间密闭的出租屋,三百块钱可以顶一个月十四天,承受鸡蛋和面条对我的轮番折磨。鸡蛋和面条这两样食物,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它们产生深刻的恐惧感。
  镜像自卑、消沉,很少说话,慌张的神色,略微发抖的身体。然而,他正在拼命,突然咬着牙打出了一套拳法。组合拳打着打着,他浑身充满了血性,眼睛杀气腾腾,活脱脱一匹饿狼。狼要吃肉。
  周二的面试,那家硅胶公司的外贸部主管是个高个的四川女人,她端坐在长桌的正对面,全程使用英文对我搜刮提问,也要求我全程用英文答复。她说她很担心把我培养成外贸能手后,我会逃离这家公司,去到更高待遇的公司入职,她见过太多把她这儿当踏板的“叛徒”。她两只眼睛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射出的目光有很深长的意味,她其实是在逼我做出气吞山河的决定。她的严苛于我而言是好事。
  我挺直腰板,机关枪射出无比灿烂的火花——这是生命在突围时的高光时刻。我说,我能吃苦,能加班。我是一个不断给人生设置难度,一个关口一个关口地去突破的人。
  高个四川女人很惊讶我后面的这句话。她眼睛突然一亮,然而脸庞上飘过迟疑的表情:谁会自己给自己设置难度啊?
  “我是一个不断给人生设置难度,一个关口一个关口地去突破的人”,这话到底是从身体里的哪个部位冒出来的,又在面试准备结束的时候从嘴巴里蹦出来?我惊讶于我此刻的创造力和在绝望中突围的野蛮冲撞力。
  我知道我绝不是那样的伟人。
  高个四川女人叫我回去等通知,并要求我保持电话畅通。我走出这家公司大门,一股热浪迎面直突突地扑上来,我看到街上的人们在往不同的方向奔走,过往车辆也在往不同的方向奔去,这个世界看似一个浑厚的整体,街上走着的人和车里坐着的人,蚂蚁一样都在分割这个世界的肉体。我也是一只蚂蚁,还没有分割到一口肉食。我的脸扑扑地红透,身体也跟着燥热起来,我想脱下外套。
  坐在返回出租屋的公交车上,我透过玻璃车窗,在无数高楼和工厂烟囱的缝隙里,看到夕阳在迷蒙的云里渐渐沉下去,我仍看不见火烧云。
  我真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和火烧云少年好好聊一回。
  【黄其龙,1989年6月生,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崇左市作家协会秘书长。散文发表在《民族文学》《星火》《广西文学》等刊,有作品被《散文海外版》转载。】
  责任编辑   韦 露
其他文献
1  我们所信仰的光,在南湖里穿行  红船,不眠的灯火。我无法形容它的  颜色、情态,和精准的航向。力量都来自  那个叫嘉兴的地方。跌宕的传奇  只以一圈涟漪,论一论一个政党的初心  和使命。十几个人的背后,正夜以继日地   反刍  画桥倚高楼,清碧触船舷,让骨头  火焰一样狂长,被沧桑的岁月串联成不屈   和坚强  秀水泱泱,南湖的时光在锦绣里泼墨  叫醒父亲的日出,叫醒母亲的月照,叫醒   四
期刊
从一寸土地上生长或出发  韭菜 辣椒 小葱 香蒜 薄荷 紫苏 枸杞 芥菜  在我妈妈家小小的天台上  它们各自立足于一寸土地  杂乱又亲密地生长着  无数个中国家庭的后园 前庭甚至阳台  都是这个样子  就好像小葱拌豆腐 韭菜炒鸡蛋  每个中国家庭 都可以随手拈来  每一寸土地都可以生长出 中国味道  无论是来自异域 或是土生土长  这些美好的植物 现在共有一个家园  站在它们中间 我是一个中国孩
期刊
满洲建立集团部落,是日本帝国主义企图在殖民地(满洲)消灭抗日军队和限制人民自由活动的一种政策……现在如不加以破坏和阻止,抗日军就必然灭亡.——《军队政治指导员及共产党员普通政治常识》,东北抗日联军第九军政治部rn日伪统治东北期间共建设集团部落13451处.1936年,伪满洲国在黑龙江省珠河县蜜蜂乡实施集团部落政策,毁灭54屯,归并3219户12585人,捣毁房屋4101座.——《东北沦陷十四年史丛书——日军暴行录(黑龙江分卷)》
期刊
画梦录  一人一个梦想,天下大同  以一棵樹向上的仰望,天空晴朗  梦,在大地上画梦。以铁镐为笔,每一个  边框,角落。浸透着汗水  以及一个素描的村庄,缩小的祖国  一个山村,一群党员  再加上众乡亲,一群实实在在的百姓  便可以撬动大山的财富,在矿藏里  寻找、挖掘……沙砾中淘金  亲亲我的土地,黄土厚土,里面蕴含着  一个梦想,飞天  再画一画梦吧!以一个盛世的影像  去对标小康,在丰收的喜
期刊
血染的界碑rn年老的父亲终生与传奇无关,但他一天到晚把与共和国同生日的事到处宣扬,尤其与人拌嘴时,每每就把这事挂在嘴上!总是说,他的命运与共和国绑在了一起.在他眼里,再没有能与共和国同生日更让他骄傲的了!rn那年他快两岁,国民党新桂系到瑶寨拉丁,当地人称“大麻子”的地主农万财垂涎我奶奶的美貌,便借故把爷爷支到了队伍里.当兵的第二个月爷爷便上了前线,参加由白崇禧指挥的著名的昆仑关战役.战斗异常艰难激烈,前后整整打了十天,炮火把昆仑关硬生生削矮了一尺.双方死伤六万,尸体堆满了山上山下.山脚下的沟渠、稻田淙淙流
期刊
《广西文学》于1951年6月创刊,至此,在新中国第一批文艺期刊版图中便占有了一席之地.作为老牌省级文学期刊,《广西文学》迄今已走过七十个春秋,这七十年中,它见证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的辉煌巨变,承载着时代的记忆,同时,肩负着培育文学新苗的职责,推出了不少优秀作家作品.一家杂志承续着一个地方的文脉,而且枝繁叶茂,硕果累累,这对于推动地方文化发展来说是功德无量的.七十年岁月中,刊物有两个“之一”更值得自豪,即新中国成立后最早创刊的省级文学期刊之一,“文化大革命”后期最早复刊的文学期刊之一.因此,相对于其他省级刊物,
期刊
那些不能打败你的,终将会让你变得强大。   ——题记  接到秀的电话,正值2020年暑假,我一如既往在办公室忙碌着。  得到可以进校园的肯定答复,几分钟后,秀出现了,师生相携走上地罗岭。  每次学生们回母校,都喜欢在岭上坐坐、聊聊。置身于地罗岭绿树红花鸟语蝉鸣中,常常让他们感到无限的温暖。  秀告诉我,她已经考取本校的硕士规培研究生,以后会专攻妇科方向。我问她对自己的选择是否已经作了评估,未来可能
期刊
他们  坟包坟包坟包  一排一排的坟包  这么近又那样远  这堆塑在大地上的文字  能够读懂的人不多了  没有人是为了死  去打仗的  谁不想和胜利一起回来呢  他们倒下了  为了一面旗帜升起  他们重新集结  集结在他们用生命  换来的土地上  倾听着后来的风雨声  倾听着后来的脚步声  他们,永远的他们  这旗帜永远感谢他们  这大地永远拥抱他们  无论艳阳  无论阴雨  南昌有幸  南昌有幸
期刊
天空蔚蓝  鸟儿自由飞翔  大地从容  蜜蜂扇动金色的翅膀  一朵朵迎风而开的花  把春天的序曲吹响  一颗颗滚烫的心  向着朝霞,向着太阳出发  看,领头的大雁引领着前进的方向  蓝色的天空点燃了梦想  这新时代的霞光啊  映照着每一张朴实的脸庞  在动人的季节里  五彩缤纷的希望,在拔节生长  ——是你,带动志愿者  把雷锋超市,开到了居民的心坎上  纯洁的心灵,远离铜臭和肮脏  佩戴胸前的党
期刊
目的 分析集束化策略联合早期心理干预对髋部骨折患者术后的效果.方法 选取2018年3月至2020年5月遂平县人民医院收治的81例髋部骨折患者作为研究对象,采用单双号信封法分为观察组与对照组,各41例.对照组接受常规护理干预方案,观察组接受集束化策略结合早期心理干预.比较两组术后谵妄(POD)发生率、住院时间、匹兹堡睡眠质量指数(PSQI)及视觉模拟评分法(VAS)评分,比较两组护理前后汉密尔顿抑郁量表(HAMD)及汉密尔顿焦虑量表(HAMA)评分.结果 观察组POD率[2.44%(1/41)]低于对照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