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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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见到月玲珑,她正对着一棵桃树发功。桃树比我高不了多少,但很直,拇指粗的树干上扎着几颗绿色的嫩芽,光景惨淡极了。月玲珑扎着马步,腰杆与桃树平行,双臂与地面平行,伸出左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很有节奏地在距离桃树约一厘米的空气中点戳。腰间的皮带深深地镶嵌在赘肉形成的槽印中,仿佛要把她整个人都勒断了,而胸前两团发酵的肉球,像膨胀到爆炸。有几次,四指被月玲珑从腋下拉回来,顿了顿,又从肋下推出去,整个运动轨迹呈现出一道封闭的弧线。桃树纹丝不动,倒是月玲珑,可能用力过猛,脸色已涨成了猪肝紫,眼泡也凸起,双肩联并披下来的头发更是毫无章法地颤栗着,仿佛她被通上了电。月玲珑并不甘心,又使劲运了回力,只听“啪”和“咣”两声后,腰间的皮带居然像条死蛇从她大腿上慢慢滑落了下来,而一枚白灿灿的钢扣则绕过桃树,奋不顾身地撞到了花池边的水泥地坪上。
   我下楼去门市部打醋,路过花池,亲眼目睹了快要被勒成两段的月玲珑瞬间把自己复原。那枚钢扣就蹦在我脚边,声音传进耳朵的时候,我被月玲珑的怪异和剽悍吓懵了,紧抠怀中的醋瓶子,留也不是,跑也不是。月玲珑双手合十收了势,冲我一笑,指指那枚钢扣。我没明白她的意思,身子也有些僵,站着没动。月玲珑跨入花池,朝我走来。太阳斜着,人还没出花池,但她那被放大的影子已经把我覆盖了。我感到恐惧,想如果她伤害我,我就把醋瓶子朝她脸上甩过去。正思谋着,我舅突然从背后喊我的名字,他边走边说:“我姐让你顺便再称点盐疙瘩!”我默不作声地换算了半天他口中的“我姐”是谁,直到进门市部才闹明白他说的是我妈。
   我从门市部回来时,那条皮带扎到了我舅腰间。但他太瘦,任凭怎么用力,甚至发出“咿——呀——”的叫声都勒不出月玲珑那种效果。我边走边看,觉得索然无味,正要进楼门,我舅又喊我名字,他保持着马步姿势,勾动右手食指和中指对我说:“过来,跟你玲珑姨学气功。”
   那時邓小平去世不久,香港还没有回归,因此我搞不清楚第一次见月玲珑的具体时间到底是一九九七年的几月。后来,我又在三个不同但相似的场合看见过月玲珑发功。
   外公三周年忌日上已没有面带悲伤之色的人。亲戚都说,死对于外公是再不能好的事。五脏从根上腐烂了,水米又咽不下,一张嘴恶臭就满屋子乱窜,多活一天多受一天罪,还是死了好。接着,大家又纷纷感叹命运无常,保不齐哪天就步了外公后尘。月玲珑正坐在我身边安静地啃甲鱼壳子上的肉,听到后,起身满桌子转着,热心地教大家练起了气功来。她站在几个桌子合围的空地中央,一招一式,有板有眼,一副稳当儿的把式让大家信服了练气功能长命百岁。
   不久,我姐满十二岁,照甘州风俗,摆留头宴。有一道仪式是我舅得先用一把刀割下我姐一绺头发,再用那把刀杀死一只羊。头发扔火中烧掉,羊则剥皮祭祀神灵,以期保佑过了一轮生肖的我姐平安喜乐。割头发轻而易举,但杀死一只羊对于我舅来讲,简直难如登天。他捅了好几刀都不得要领,羊虽然被拴住了蹄子,但脖子甩起来,血珠子仍四处乱溅,叫声又凄惨。不忍血腥的人说这羊遇上我舅真是造孽。我舅满脸挂彩,绕着乱动的羊尴尬地无从下手。月玲珑看不下去,起身跳到羊的头部,伸出右手掌,举过头顶顺着手掌侧吹了口气,然后再运功,一掌就砍到了羊的脖颈间。那羊只叫唤了半声,剩下的半声遽然卡在了气管里,登时,只见冒着热气的稠血汩汩地流到水泥地坪上来,“噗——哧——噗——哧——”,开出一个气泡,旋即又破掉。这架势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宴席上,我妈趁月玲珑去卫生间偷偷给我舅使眼色:“这你能拿得住啊?”
   我舅说:“过日子又不是打架,拿人家干什么?”
   我妈不吭声,我爸又上:“那哪里是手掌,分明就是刀啊,她吹气时我都隐隐约约看见那寒光了。”
   我舅又维护月玲珑:“谁把气功练好了都那样。”
   我爸歇下了,我又上:“舅你练得怎么样了?”
   我舅谦虚起来了:“我还没入门呢。”
   我再问:“玲珑姨呢?”
   我舅说:“她练得好,到第三层了。”
   我又问:“到顶了是几层啊?”
   我舅看看了正往回来走的月玲珑悄悄说:“十八层。”
   到第三次,月玲珑变成了我舅妈。在和我舅的婚礼上,我爸家的一帮叔叔和我妈家的一帮舅舅都知道她力气和酒量比男人还大,所以拼了命灌她,结果有一个算一个全被她灌趴下了。当然,她也醉了,非要踩着凳子站在桌子上给来宾们表演气功。她握着一个白瓷酒杯,摇摇晃晃地数次想要站直,却一下也没能成功立定。酒杯随着她伸出的右胳膊摆荡,可酒杯里的酒一滴都没洒出来。有好事者嚷嚷:“你这分明是醉拳,不是气功。”
   月玲珑瞪着眼睛喝那人:“你再说一遍!”
   那人知道月玲珑醉了,也不畏惧,上前一步大声喝道:“我说你这不是气功……”
   话没说完,但听“砰”一声响,月玲珑手中的白瓷酒杯竟然被捏碎了。她的手也破了,混合了血的酒跌下来,那个好事之徒吓得面如土色,匿在宾客中,不敢再声张。而那只已碎了的白瓷酒杯,则被月玲珑死死攥在手心,直至被送到她师父那里疗伤之前,她都没松开。白瓷酒杯毫不留情地割断了她右手食指和中指的筋脉,又因她执着地迷信她师父有神功,能将断了的筋脉接上,结果错过了科学治疗。后来被我爸妈强行送到医院时,已经晚了。以后的日子,月玲珑那两根指头,就那么废了,它们长久地蜷曲着,长眠着,运不上一点儿力气。
   我妈很不高兴,对我舅说:“不是有神功护体吗?还不是娶了个废人。”
   我舅向着月玲珑:“人也可怜着呢,被她师父给骗了。”
   我妈愈发生气:“什么师父,那就不是个东西!”
   我爸插话:“对,一个糟老头子,收弟子只收女的,这像什么话。”
   我舅问我爸:“姐夫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爸说:“我觉得不正常。”
   我舅又问他:“这有什么不正常的?江湖上门道多得很,传男不传女,传女不传男,这都有讲究。”
   我爸听我舅的话音,知道他没懂,就说:“你还是个愣头青!”
   我爸还要说,大有挑明的意思,我妈冲我爸发威:“你给我闭嘴!”
   我爸看着我妈,敢怒不敢言。我舅还是想套出爸所说的“不正常”是指什么,我妈咳咳两声问我舅:“月玲珑肚子正常着没?”
   我舅说:“好着呢啊。”
   我妈又问:“怎么个好法儿?”
   我舅反问:“什么样算正常?”
   我妈不吭声,和我爸对视,目光交换间,俩人产生了共鸣。我舅傻呵呵地追问我妈:“姐,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妈气不打一处来:“我问的不是这个。”
   “那是哪个?”
   “哪个也不是!”
   “那你问玲珑肚子的事。”
   “我什么都没问,我现在只有一肚子的气!”
   “哪来的气?”
   “胀气!胀气!”
   这是发生在香港回归不久的事,我刚上二年级。其实按照真实年龄我应该上一年级,家里为了让早上学,找关系把我年龄改大了一岁。妻子棠宁比我小三岁,但按照身份证的计算,就是四岁了。第一次来我家,我就带她去认亲戚,从我舅家回来后,路上闲着无事,我向她讲述了这段故事。
   我们初识的时候,她刚从美国留学回来,尚是一个诗人的女朋友,那人我认识,但不熟。我们在一个共同的朋友家过中秋,吃完月饼聊起了电影。但凡她提到的电影,我都看过,还能说上一二。她很好奇,我解释:“我学电影。”
   她说:“我学建筑。”
   她问:“你单身吗?”
   我说:“是。”
   她說:“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吧。”
   其实我心里挺不乐意,因为我这人信一见钟情,对她眼缘特别好。但她男友就在眼前,我们聊天,他一直默默为她搛菜,我找不出一丝破绽。我说:“好。”
   就加了微信,见了一面那个她介绍的女孩,俩人没话说,再没联系。大概过了一个月,那个诗人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她女朋友喜欢我,他俩分了,让我们在一起。我虽然感到莫名其妙,心底却也小鹿乱撞。犹豫了一天,我把那诗人的原话微信转给她。她回我:“我正犹豫该怎么办呢。”这等于是我把主动权推过去,她又给推过来了。
   我说:“我想我是喜欢上了你。”
   她回我:“把‘我是喜欢’去了好吗?”
   我回头仔细把那些字挨个盯了一遍,心潮澎湃地说:“好。”
   结婚当夜,棠宁睡不着,她也被来宾灌了酒。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电影上,我说:“以前从电影上看美国人民开放,只是不信,遇到你,我信了。”
   棠宁问:“什么?”
   我说:“还记得我表白时你回的那条微信吗?”
   棠宁若有所思地说:“切,那有什么啊。”
   我开玩笑:“被美国文化浸淫过的人就是不一样。”
   棠宁说:“大家不都说‘上’吗?”
   我想起了一些往事,笑笑说:“但我更愿意说‘征服’,尤其是征服从美国归来的你。”
   棠宁说:“我不信。”
   我说:“你爱信不信。”
   棠宁说:“你以前说的我也不信。”
   我问:“什么?”
   棠宁说:“就是月玲珑捏碎酒杯的事。你是文科生可能不了解力学,力气再大的人,捏碎鸡蛋都费劲,何况酒杯,还是瓷的。”
   我说:“真的。”
   棠宁继续说:“物体所受的压力与受力面积之比叫做压强,压强用来比较压力产生的效果,压强越大,压力的作用效果越明显。”
   我反驳:“我也学过理科,后来才转文了。”
   棠宁说:“你那是半吊子。”
   我急了:“我亲眼看见的,不仅看见过月玲珑捏碎酒杯,还看见过她悬空打坐呢!”
  
   我爷和外公都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在同一个班里,我爷是班长,我外公是副班长。他俩关系好得穿一条裤子,在战壕里知道彼此是同乡,高兴得结拜为兄弟还不够,又结下亲家。其实那时他俩都没结婚。战争结束后,我外公回家继承父业,做了屠宰场屠夫,我爷则留在朝鲜帮助朝鲜人民重建家园,七年后,他回国转业成了甘州铝厂副厂长。我妈上头还有三个姐姐,我爸出生后,我妈也降临了。有了我舅后,我外婆说什么也不肯再生。我外公带着四个女儿去找我爷,问他当年说的话还算不算数,算的话,就挑一个儿媳妇。我奶想反悔,但我爷是干部,做事讲原则,就挑了我妈。我外婆会来事儿,下次我外公带着我妈来我爷家时,她就抱着我舅一起来,硬是撺掇我爷认了我舅做干儿子。
   我三个姨从小就羡慕我妈和我舅,说他俩掉进了金窝。我妈倒还本分,我舅仗着有个当官的干爸,从小就不务正业。他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扒火车要闯荡江湖,也成功了,结果过了三个月就被警察遣送回来,说是涉嫌非法集会。我舅气得火冒三丈:“非法集会个屁,老子根本就没有参加,一帮傻帽在政府门口静坐,我就是凑上去看个热闹,警察那眼珠子都长球上了!”
   我外公教育我舅:“喝狗尿了?出去才几天连警察都敢骂!”
   我舅话大:“警察算个鸟,端个枪就以为自己是猎人了?”
   我外公说:“你老子我也端过枪!”
   我舅不服气:“你端没端过我又没见过,人都说你根本没去过朝鲜,只在东北的队伍里给解放军喂猪,要不怎么现在我干爸当官,你当屠夫呢?”
   我外公二话不说,拎起刀子就要宰了我舅这个瘪羔子。我舅吓得一路跑到了我爷那里求庇护。我外公看我舅大了,管不住了,就央求我爷给安排个差事。    多年过去,我爷依旧没混上正厂长。文化程度太低。上头有人管着,也不敢给安排太扎眼的位置,只好让我舅去保卫科纠察队混饭。他那猴瘦身板,哪是吃这碗饭的料,例行抓了几次流氓,倒让流氓给打医院了。又去工会,这才认识了月玲珑。
   不过他俩并没有立即黏一起,那时月玲珑刚结婚,我舅也谈了对象。过了半年,月玲珑丈夫去冶炼车间采访先进,失足滑落铝水,熔得连骨头渣都没剩。他们又没孩子,为了找个寄托,月玲珑就拜师学上了气功。而我舅结婚后,他妻子一直怀不上,不到三年,俩人和和气气商量着离了。我对我第一个舅妈并没有什么印象,可能当时我太小了,记不住。后来长大了听我妈说,那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胖姑娘,往人群里一站,如果不是至亲至爱的人,没有谁会多看她一眼。我问:“那我舅怎么会看上她?我爷可是他干爸,大小也是个官。”
   我妈说:“他猴瘦猴瘦的,缺什么稀罕什么,就喜欢胖姑娘。”
   月玲珑的胖大家有目共睹。
   一九九七年第一次见月玲珑时,我舅正扎着马步,我亲耳听到他对提着醋瓶子和盐疙瘩的我说:“过来,跟你银龙鱼学气功。”
   那时候有个包工头想订购大量铝材,找到铝厂当销售科长的我爸帮忙。我爸见过太多包工头,就端着,没把那人放在眼里。再来时,那人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爸爱养鱼,连鱼带缸送上门。甘州地方小,银龙鱼我爸只听过,没见过。那人说:“这鱼出生于著名的羊马熊河,和中国隔着半个地球呢。”
   我已看了一些地理书,但还没听说过羊马熊河,就插话:“那河在哪里?”
   那人说:“听说在美国下面。”我记在心里,查了很多资料都没查到,问老师,老师也不知道。鱼缸就摆在我家玄关,我一点也不觉的那鱼吉祥,它全身泛寒光,游动时无声无息,阴森森的,既神秘又吓人。
   所以当我舅说跟着银龙鱼学气功时,我第一个反应是月玲珑是银龙鱼变的,成精了。每个假期都在循環热播的《西游记》早已铭记在心,观音菩萨莲花池里的那条鲤鱼精是我幼年的噩梦。我躲着月玲珑,没敢上前去。但月玲珑为了能嫁我舅,拼命讨好我。她看出来我爷极度宠我。
   那日吃完饭,她问我喜欢什么。我不说话,勾勾盯着她鼓囊囊的胸部,觉得那两个球随时会爆炸。她又问:“你长大了想干什么啊?”
   我想起我爷经常怀念朝鲜那地方有多美,就脱口道:“我要去朝鲜。”
   月玲珑继续问:“你去朝鲜干什么?”
   我瞄着她胸前的大球说:“打败美国!”
   月玲珑眉头皱了下说:“打败这个词不好,我给你换个,征服。”
   我不懂,但在嘴里念:“征服美国。”
   月玲珑一笑:“对,不光要征服美国,还要征服世界,明天我送你一套征服世界的工具。”
   我想着月玲珑是银龙鱼成了精,就没敢答应要。《西游记》里,变成姑娘模样的白骨精送给唐长老的馒头其实是石头和癞蛤蟆,妖精的东西绝不能要,这个道理我懂。
   第二天,月玲珑还真信守诺言,送了我套四卷本的《世界地理》。翻开第一册,我就读到盛产银龙鱼的那条著名河流叫亚马逊河,而不是羊马熊河。亚马逊、羊马熊,我只念了一遍就找到了其中的奥秘。发现了它们在读音上的关联,我立即就意识到自己极有可能是把玲珑姨和银龙鱼也听混淆了。这个发现简直如同破译了敌台密电一样令人兴奋,我对月玲珑产生了莫大的兴趣。私下我故意问我舅:“银龙鱼是干什么的?”
   我舅说:“银龙鱼不是在你家养着吗?”
   我说:“不是鱼,是人,就你跟着练气功的那个女的。”
   我舅纠正我:“那是你玲珑姨。”
   我说:“我知道。”
   我舅说:“咱们厂学校的地理老师。”
   我说:“不信。”
   我舅问:“怎么不信?”
   我说:“厂里学校的老师我都认识,没见过她。”
   我舅说:“她教初中部地理,你才小学二年级,没见过正常。”
   我说:“不信。”
   我舅说:“爱信不信。”
   我说:“我觉得她像体育老师。”
   我舅说:“那是表面现象,她内心可温柔了。”
   我撇撇嘴问:“你俩在谈对象吗?”
   我舅笑说:“你一个球小孩管大人的事。”
   我说:“我是球小孩那你就是球大人。”
   我舅假装生气:“小孩别球啊球的,脏话,不好听。”
   我说:“银龙鱼球大,说她不是脏话。”
   我舅瞬间就明白了我的意思,笑着用指头戳我额头:“球小孩,一点不学好。”
   我拨开他的指头说:“呸,球小孩才学好呢。”
   厂里要举办一年一度的员工大会。每年这个会,政府领导都来讲话,感谢铝厂养活了半个甘州。每年都是念稿子,陈词滥调,大家都不愿意听,女的织毛衣、嗑瓜子,男的讲荤话、睡大觉。那时铝厂效益好,当工人比当官的牛。我们也要到场,自己带凳子,按班级坐好。一九九七年员工大会前夕,我舅到各个科室和车间动员职工踊跃上台表演节目,但应者寥寥,即便是应者,也是千年不变的那几个面孔。大家只关心工会有没有提高职工福利待遇,这事我舅做不了主,他上头还有一堆整天工作就是嗑瓜子看报纸等待下班的领导。我舅灰头土脸地找领导汇报情况,领导又找领导,领导们一合计,决定外请一些走穴艺人和剧团演员。
   我早就从我舅嘴里得到消息,外请的人里包括当时风靡甘州的气功大师,也就是月玲珑的师父。这个人自幼到崆峒山拜师学艺,学了二十年,师父说可以出师了,他就下山来了。刚开始,还只是在街边摆摊卖药,不是剧中那种包治百病的祖传秘方,药很普通,就是驱虫药和老鼠药。街边卖这药的很多,都是靠吆喝,他不同,靠功夫。据说,他能复活死蛇,隔空打鸟,舌头穿针,而最叫人啧啧称奇的是,他竟然可以让任何一个路人的手心里开出花来。靠这些本事,很快他就被甘州剧团特招,成了政府领导以及商业老板饭局上的贵客。    我对气功大师的到来充满了期望。那时本来是月玲珑讨好我,但为了能和气功大师私下见一面,我甚至偷了我爸珍藏的葡萄牙地理大发现纪念币给月玲珑送去。我趁课间去初中部找她,一路问过去,有认识的老师说她不舒服,在宿舍休息。上课铃响了,我站在去往小学部和教师公寓的岔路上决定逃课。宿管也认识我,高兴地问:“你找谁啊?”
   我装作很乖地说:“月玲珑月老师。”
   她要带我去,但一想到兜里的纪念币,我果断拒绝了。一气爬到六楼,找准宿舍号,敲门,有动静,再敲,动静大了些,又敲,门自己开了。没锁。月玲珑看我一眼,匆忙低头扣扣子。扣子扣错了,衬衣张开个洞,火红的舌头在里面蠕动。而一个胖墩儿男人则泰然弯腰拾发套,他蹲下身,只留给我一个锃光瓦亮的头顶。我忘记了要来干什么,干站着。秃顶男人站起来面色自若地戴假发。月玲珑并没发现扣错了扣子,她走过来,冲我一笑道:“我師父给我治病呢。”
   那秃顶男人整理着发套,不慌不忙地问我:“哪里不舒服?”他声音洪厚,表情严肃,一口金牙格外耀眼,绝不像开玩笑。
   大会当天,月玲珑的师父穿着紫色太极服给大家表演了手劈铝板。月玲珑帮忙扶五厘米厚的铝板,她师父运功后,铝板一掌就被劈断了。大家都吓傻了,月玲珑带头鼓掌,所有人才一起响应。月玲珑师父威风八面地看着我们,但我觉得他目光始终不离我。我爸珍藏的葡萄牙地理大发现纪念币还藏匿在兜里,我把手放进去,颤抖着一枚一枚摞在一起,觉得它们被月玲珑的师父捏碎可能也就是一刹那的事。
  
   月玲珑被调去宣传科在香港回归以后。她本来想拖一拖,等到九月开学再去,这样就还能有个暑假。但厂里要搞一系列活动庆祝香港回归,急需个文化程度较高的人去做事。月玲珑师专毕业,算是高学历,右手食指和中指废了后,捏不住粉笔,只能调换岗位。我舅拍胸脯跟月玲珑保证:“厂里的科室随你挑。”
   月玲珑问:“哪儿最闲?”
   我舅说:“工会。”
   月玲珑说:“我不想站工人这头。”
   我舅问:“你看不起工人?”
   月玲珑说:“去工会是站领导反面。”
   我舅说:“那就去图书馆。”
   月玲珑想了想说:“行。”
   我舅去找我爷。我爷说:“到图书馆浪费了,去宣传科。”
   事没办成,但我舅嘴皮子功夫好,他哄月玲珑:“宣传科是领导的喉舌,我干爸特批你站领导这头。”月玲珑也没话说。
   月玲珑调到宣传科后,铝厂发生了特大火灾,不是机器设备着火,是一座森林公园。森林公园本来是公共的,为甘州市民所有。一九九六年,省上下文件铝厂要搬迁到兰州去,说为支援省城重工业园区建设。不知是谁出主意,整个甘州人民都反对。政府不愿意,工人也不愿意。我爷的态度是一切听从上级领导安排。铝厂让甘州名声在外,两万工人早在这里生根发芽,更不要说他们还上有老下有小。省上派了一帮领导来,我爷的资格只够给他们点烟倒茶。工人们不乐意,觉得受到了侮辱,掀翻了领导的轿车,还自发组织了超大规模的罢工示威游行。这时候警察应该站出来制止,但甘州的警察也站工人这头,有的甚至脱了警服暗自加入工人队伍,故意搞破坏。省上来的领导没见过这阵仗,电话打回兰州请示上级,经过小半天沟通和研究,最后居然顺从了民意,不搬了。这次事件,助长了铝厂威风,政府为安抚工人情绪,就把墙外的森林公园划给了铝厂。这本是招惹众怒的事,谁都知道,森林公园是甘州人民的欢乐地,大家休闲娱乐都往那里钻,但我爷他们几个领导聪明,决定先把地皮圈进来,森林公园照旧对外开放。为了讨好我爷,据说月玲珑写过一份很专业的关于森林公园如何有效利用的规划建议方案,但因为种种原因,没通过。那时我舅和月玲珑刚开始接触,我爸在家里念叨这事,我妈没好气地说:“真是个马屁精!”事情过后,大家都沉浸在铝厂的全面胜利中,但没过几天,就从省上来了一批警察将借着罢工示威游行实则搞破坏的工人带走了,一共有七八个,三个是工会的,后来程度不一地都被判了。我舅有小时候围观别人闹事被警察误抓遣送回家的教训,在这次示威中故意装病,躲了,并没事。月玲珑冷眼旁观了这一切,手指废了后决意不去工会。森林公园着火的原因后来查明了,是几个无业青年野餐,拾了森林公园里的干柴做叫花鸡,吃完了鸡,找不上灭火的水,撒了几泡尿,以为把火浇灭了。
   起火那天刮大风,火苗子呼呼直往铝厂飞。消防车拉的水根本不够用,水喷完,火势一点没减弱。那正是秋季,天干物燥,什么东西都一点就着。我爷他们几个领导看森林公园是保不住了,就通知所有工人带水来保铝厂。政府领导也来了,远远看着森林公园,没招,只能放弃。但也不能干烧,热气全涌到铝厂来,值钱的家当都在这,处境太危险。一筹莫展之际,月玲珑举荐了她师父,吹捧他老人家神功盖世,能用气灭火。那时候,他已是重要场合的座上宾,声名在外,况且铝厂的人都看过他手劈铝板。
   那天学校放了假。我爸在厂里,我妈医院还不下班,我没钥匙,进不去门。我去找我爸,我爸忙,他让我找我舅。我舅倒是闲着,但他说不能陪我,得去看月玲珑的师父灭火。上次在宿舍,我已经察觉到月玲珑跟她师父关系不正常,但出于对月玲珑师父手劈五厘米铝扣板的忌惮,我辗转了好几宿也不敢把肚子里的话说出来。我问我舅:“你不是说银龙鱼她师父是骗子吗?”
   我舅又纠正:“玲珑姨,不是银龙鱼。”
   我说:“就这个意思,你懂就行。”
   我舅说:“现在该叫舅妈。”
   我说:“顺不过嘴。”
   我舅说:“那你别当着她面叫。”
   我说:“行。”
   我舅回头才问我:“我什么时候说她师父是骗子了?”
   我说:“她指头废了后,你跟我妈说的,‘人也可怜着呢,被她师父给骗了’。”    我舅笑道:“球小孩,这你倒记得清楚。”
   我说:“球小孩不学好嘛。”
   我舅说:“我那是向着我姐,咱胳膊肘不能外拐。”
   我问:“没骗吗?”
   我舅说:“没骗。”
   我说:“那指头怎么废了?”
   我舅说:“西医胡日鬼。”
   我说:“我妈说是银龙鱼师父耽误了科学治疗。”
   我舅说:“你妈是西医,不懂中医的博大精深。”
   我说:“气功也是中医?”
   我舅嫌我烦,说:“球小孩怎么事儿这么多。”
   我继续问:“是不是?”
   我舅说:“我不知道洋鬼子练不练气功。”
   我说:“我也不知道。”
   我舅说:“等哪天我帮你问问师父。”
   我說:“你也拜师了?”
   我舅说:“没拜,这不结婚了嘛,一家人不外道。”
   人是晌午来的,戴着假发。我爷预备了好酒,但那人不喝。我爷劝:“少喝点。”
   月玲珑说:“酒散气,喝了发不出功。”
   简单客套了几句,那人问:“铝厂有没有高一些的地方?”
   我爷说:“有。”指了指外面的大烟囱。
   月玲珑说:“不行,太高。”
   我爷问:“多高合适?”
   那人说:“和森林公园里的树差不多高就行。”
   月玲珑说:“上水塔吧,正好在森林公园对面。”
   那人出门瞅了瞅铝厂另一边的水塔说:“行。”
   那人只带了月玲珑,其他人,一律不许上。我们站在水塔之下,看见他们师徒二人踩着旋转铁梯一圈一圈绕着水塔往上走,到顶了,月玲珑站一旁,那人便开始像我第一次见月玲珑那样,扎马步,双臂与地面平行,双手对着森林公园发功。不过他伸出的并不是左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而是完整的两面手掌。我在下面仰望,觉得那并无什么稀奇,论仪态,他一点不如月玲珑有气势。火苗依旧在窜,热浪不断涌过来,他持续着那个动作,一动不动,我们丝毫也感觉不到他发功的威力和效果。约摸一刻钟,那人收了势,拍拍双手,像是拍灰尘,眺望了一会森林公园,接着,就下水塔了。
   我爷他们立即迎上去问:“这火能灭不?”
   月玲珑替她师父说:“困难不大。”
   我爷他们又问:“多久能灭?”
   月玲珑又说:“还得烧三天吧。”
   我爷他们再问:“三天真能灭?”
   那人才缓缓地仰起头说:“看老天爷。”
   三天后的入晚,一场大雨降临甘州,火被浇灭了。
   厂里把月玲珑师父奉若神明,认为他简直就是诸葛再现。酬谢少不了,一网兜人民币,我没亲见,听我舅说的。除此之外,还要大力宣传,本来定的是写报告文学,但月玲珑前夫死了,厂里再没人会,就改了专题报道,宣传科的事,派月玲珑去最合适。熟人,好说话。
   月玲珑天天不上班,净往师父那儿跑。跑了一周,没搞定,第二周,又跑。接连跑了半个月,别人有看法了。我舅一天到晚闲得没事,上班就是从这个科室串到另一个科室,瞎聊。还没进宣传科,就打门外听到了牢骚。我舅护媳妇,上去就跟人吵架:“有看法你去采访啊。”
   那人说:“话不能这么说。”
   我舅横,把人逼到墙角瞪眼睛:“老爷们坐办公室,让个女的成天跑来跑去,还有看法,臊不臊?”
   那人扯嗓子:“我臊?媳妇帽子都给你戴了问我臊不臊?”
   我舅一下没听懂:“什么帽子?”
   那人强推开我舅:“绿帽子!绿帽子!一顶高高的绿帽子!”
   月玲珑师父家中,迎来了前去捉奸的我舅。他知道那人有神功护体,又喊了五六个狐朋狗友一起,他们带钢管,我舅带了菜刀。呼啦啦一堆人,骑着大摩托,直接杀上去。早就商量好不走门,从楼顶吊绳子,人拦腰系上,像消防员那样,一脚踹破窗户飞进屋。玻璃碴子撒了一地,巨大的声响让屋里的人惊慌失措。宣传科那人没胡说,月玲珑和她师父两个人真的赤条条搂在一起。五六个带钢管的涌上去就抡,我舅举着菜刀喊:“抓公的,骟了这叫驴!”
   一九九七年,我舅进了监狱,因故意伤害致人重伤罪,被判十年。月玲珑师父一心想要我舅死,但依法量刑,已经判了最重。其他拿钢管的,也都被判了,多则三年,少则一年。因为被骟,月玲珑师父成了我们全甘州人民的笑料。此后,他离开了甘州,去向不明。
   我最后一次见到月玲珑的师父是一九九九年。那天,学校组织我们到甘州中心广场接受警示教育,七八辆绿色的大卡车上,站满了被警察押着的犯人。他们低着头,脖子里挂的三合板上清晰地标记着每个人的姓名、年龄、犯罪行为以及判决结果。高音喇叭里循环播放着犯人有关信息。某某,三十岁,盗窃罪,六年。某某,四十一岁,诈骗罪,五年。某某,二十八岁,强奸幼女罪,无期徒刑。广场上人山人海,我们虽排着队,但因个头太矮,很快就被大人冲散了。有个人判了死刑,立即执行,因为绑架且杀人。由于是在场唯一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大家都涌过去看。我走不动,但硬是被浪潮一样的人流架来架去架到了死刑犯前面。死刑犯低着头,把明亮的额头丢给大家,我个头低,从底下一眼就认出那是月玲珑的师父。他已全秃了。那些被判了有期徒刑的,三合板上的判决结果是黑色,而月玲珑的师父不同,他板上的黑色判决结果被打了一个鲜红的大叉,像极了我作业本上的错题。有人在我耳边发出了笑声,有人在我耳边发出了哭声,还有人在我耳边发出了唏嘘声,而更多的,则是骂声。就在那些乱糟糟的声音中,我第一次知道月玲珑师父的真名叫马虎。
   那天,月玲珑也去了。我没见。回家听我爸说,他从路边经过,透过车窗看到月玲珑远远躲在人群外,她缩着脑袋躲躲藏藏,像极了一只瑟瑟发抖的老鼠。   
   普天同庆的新千年到来之际,我爷终于退休了。欢送会上,铝厂的人都说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委屈的副手,兢兢业业不挪窝,一干就是一辈子。我爷笑笑不说话,表情和蔼得跟街上的任何一个老头儿没两样。他当然不委屈,除了我妈,我外公家的儿女全被他塞进铝厂,更别说我爸这头的亲戚。端着铁饭碗,他们过着全甘州人人羡慕的生活。当然,除了我舅和月玲珑,大家都在尽可能地回避这个话题。
   我舅服刑期间,多次提出和月玲珑离婚,但她始终不签字。“明明是她做出了丑事,却还赖着不走,搞得好像错误是我们犯的一样,”我三个姨说,“从来没见过像她那样不要脸的骚货。”
   出事后她就搬了家,远离铝厂家属院。有时候谈及往事我爸妈仍怒火熊熊:“还有脸待下去?滚远了才好,眼不见心不烦!”我并不知道月玲珑去了哪里,但隐隐约约听人说,她已不痴迷气功了,在街边推车卖早餐。
   甘州地处西北,可席卷全國的下岗大潮照样波及这里。新千年过后两年,我成了铝厂最后一届子弟学生。最后一节课上,班主任在哭,撤销子弟学校后,铝厂所有老师都将被分流到甘州其他中学。教育局已经下了文件,他去的是最差的那所。我才初二,念初三也得到其他中学。我妈问我喜欢哪所:“一中还是二中?”它们都有高中部,生源质量不相上下,师资力量也难分伯仲,被称为甘州的清华和北大。
   我说:“你看着办。”
   天天有被公布要下岗的工人前去砸我家门,他们要找我爷讨说法。刚开始,我爷还耐心接待,慢声细语地讲政策,讲困难,到后来,直接闭门谢客。有人半夜撬我家锁,拎一壶汽油往自己身上浇,想重返铝厂,威胁我爷要是办不到,就死在我家。我爷说真办不到,那人看没希望,就当着我的面洋洋得意:“小子,你爷找的小老婆比月玲珑那贱人还年轻,知道吗?老牛都喜欢吃嫩草呢!”我爷沉默不语,脸色如铁。我想扑上去撕了那人,但被我妈死死摁住了。
   我最终到一中念初三。离家挺远,得骑二十分钟自行车,赶不及时间,我很少在家吃早餐,都是学校旁边的早餐摊上买。有一天,我和同学去新开的摊位上买油茶,说完了话抬头,才发现卖油茶的是月玲珑。她戴着白卫生帽,脸冻得红扑扑。我舅服刑的第四个年头,性情大变,每天都闹着要离婚,但月玲珑还是死不同意。我舅入狱后,我三个姨都骂月玲珑是扫把星,克死了前夫,又把我舅克进了大牢。她们一起到宣传科闹,把从屠宰场拿的狗血往月玲珑身上泼,咒她倒血霉,还揪着她头发往墙上撞。月玲珑一句话不说,也不哭,目光呆滞。第二天,她就不去铝厂上班了,也没写辞职报告。她不去的当年,铝厂历史上首次发不出工资,工人也不闹,蔫蔫的,瞅着成堆成堆的铝矿石发呆,从早上瞅到下午。我爸也领不到钱,全家都靠我妈养着。次年,铝厂公布了第一批下岗工人名单,一百三十个人,月玲珑排第二。月玲珑当然还是我舅妈,但我从没称呼过。早餐摊上,她递油茶,我递钱。我接了,她没接。她讪讪地说:“以后想喝,就直接来。”我想起了她教我“征服”的事,多年过去,我只觉得她在屈服。我没说话,拎着油茶转身走了。
   同学问:“你家亲戚啊?”
   我闷闷地说:“以前的老师。”
   第二批下岗工人名单公布的时候,那些人已经不闹我爷,开始闹我爸了。我爷搬离了市区,到乡下老家盖了一院仿古建筑的房子,每日的生活就是喂鸡、养花和下棋。我爸整天不敢着家,只能躲宾馆。我妈把换洗衣服藏书包里让我偷偷送去,我要故意绕几条街道确定没人跟踪才拐上去宾馆的路。见了面,我爸也不敢把门缝开大,我一闪入,他就把门锁死了。一次见面后,我爸问,“你爷怎么样?”
   我说:“且欢乐呢,已经在做渔网准备下河捕鲜了。”
   我爸嘿嘿笑:“老小子全身而退,把烂屁股甩给我。”
   我说:“反正铝厂也垮了,辞职得了。”
   我爸沉默。我试探着说:“你应该也听说了,人月玲珑离开铝厂卖早餐都干得风生水起。”
   我爸还是沉默,过了会儿又反问我:“你姨几个都干什么呢?”
   我说:“在家商量着开早餐摊,学月玲珑那样,开到我学校门口去。”
   我爸说:“好。”
   我说:“好什么好,我都快没脸打学校门口过了,一溜摆开,熟悉的人一看,还以为我家开了早餐连锁摊位。”
   我爸笑说:“阵仗大,有气势。”
   我说:“我转到二中去吧。”
   我爸说:“不能够,一中我熟人多。”
   我揶揄他:“你哪熟人不多?”
   我爸拍我一把:“四海之内皆兄弟。”
   我继续揶揄:“那你怎么不把我舅捞出来?”
   我爸认真地说:“他那种人进去是早晚的事,捞也白捞,先在里面好生待着,有政府帮忙教育,后半辈子能给我们省不少麻烦。”
   月玲珑的早餐摊又加了鸡蛋灌饼、荷叶饼、里脊饼和各种粥类。可能因为当过老师,懂得和学生沟通,她生意总比其他摊位红火。同学们看到她右手食指和中指废了,也不催,自觉排起了长队等。我三个姨可就惨了,不但没多少生意,而且还接连被查出食品安全问题。她们又学铝厂那一套,组团站摊位旁边嗑瓜子,把瓜子皮吐进月玲珑菜盆里,同学们看到了,挽起袖子干架,直接把她们的餐车给推到公厕门口。她们高声叫嚣着:“我外甥可是你们一中的尖子,将来要考清华北大!”同学们哪管这些,上去一人一脚,将她们餐车的轱辘全踢坏了。我热爱地理,想学文科,爸妈不让,选了理科后,产生厌学情绪,名次早是倒数。
   我爸终究还是被闹事的下岗工人找到了。他们冲进宾馆逼他下跪,用打火机烧他头发,还把床单撕成布条捆住他手脚灌尿。但我爸从来没提过这事,不久,他就真辞职了。我听说这些时已硕士毕业,那阵儿我爸承包了老家几百亩地种蔬菜,还另辟了一个园子养殖孔雀。我带当时还是女朋友的棠宁回家,我爸妈招待她的第一顿饭就是孔雀全宴,炖孔雀、烤孔雀、炒孔雀、蒸孔雀,一溜儿的孔雀肉把棠宁震住了。那顿饭她吃得胆战心惊,回到市区,已是灯火阑珊,我们坐在我曾最后一次看到月玲珑师父的中心广场上欣赏夜色。棠宁问我:“你家怎么吃孔雀啊?”    我知道她憋了一天,就解释道:“我爸体检体内发现了水银,这些年总是祛除不干净,后来求着一位仙人,说孔雀肉能解百毒。”
   棠宁说:“你武侠小说看多了吧?”
   我说:“我从来不看那些东西。”
   棠宁说:“铝厂怎么会水银中毒,应该是铝中毒才对。”
   我一想也对,这么多年竟然从来没有对此有过怀疑,就私下问我妈。时隔多年,我妈才老泪纵横地对我吐露秘密:“当年,那些人在宾馆捆住你爸手脚,不仅灌了尿,还灌了水银。”
   我复读的第一年,我舅提前释放。我们阖家团圆,在甘州最好的酒楼订了一桌席庆贺。我舅不但没瘦,反而又白又胖,行为举止也不冒冒失失,僵着身架子,拘束得像个远道而来的客人。我敬了几杯酒,他才活泛了起来。他问我:“怎么复读了,从前学习不挺好?”
   我说:“球小孩不学好呗。”
   我原以为听到这句他会笑,但没有,他居然坐直了腰板,一脸严肃地说:“可不能危害社会,对不起党和政府。”
   我看着我爸,想起了他以前说的话,由衷钦佩。桌上的气氛略微尴尬,我又敬了他一杯说:“不至于。”
   期间,大家说话都小心翼翼,生怕提起什么不该提的。我爸妈、我姐和姨们还有年迈的外婆都说好听话,让我舅先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等适应了当前的环境,再找个正经事做。我舅也不说话,只鼻子里嗯嗯嗯。到快结束时,他突然冒出一句:“玲珑呢?”
   我们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张嘴。我舅又问:“她人呢?”
   我大姨说:“那逼养的骚货,且好着呢。”
   我二姨说:“挣了不少钱,够买个金棺材。”
   我三姨说:“她怎么还不死呢。”
   我说:“她这些年一直在我学校门口卖早餐,风雨无阻。”
   我妈拽了一下我胳膊。我爸沉默着。窗外的夜色黑得像凝结在一起的固体,沉沉地压在我们每个人心头。
   我舅看着大家,以一种不带任何语气色彩的口吻说:“我在里头听一个老头说,气功修炼的至高境界讲究男女双修。”
   我姨们问:“什么是男女双修?”
   我舅看了我一眼说:“就像武侠小说里那样,男的女的脱了衣服边弄那事边修炼。”
   我妈气愤地说:“尽管我从来不相信气功,但我觉得这绝对是在侮辱气功!”
   我舅又说:“江湖上的事还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我妈瞪了我舅一眼说:“判多少年也改造不了你的愚昧!”
   我爸推了一下我妈。我妈冲我爸哭:“都害成这样了,还替那小婊子说话!小婊子就那么好吗?你是不是也想吃口嫩草!”
   就在那年我舅出狱后,月玲珑自己找上门来,拉着一个黑色的行李箱,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满了花花绿绿的人民币。我舅问:“这是什么意思?”月玲珑不说话,只是哭,大哭一场就离开了。
   我们谁都不是此事的亲历者,除了我舅。当他把这些告诉大家時,跳腾得最凶的是我三个姨。大姨骂:“不要脸的逼货,以为拿钱就能换青春吗?!”
   二姨骂:“正好留着给她垫棺材!”
   三姨骂:“谁稀罕她的阴票子(甘州方言,意同冥币)!”
   我妈不表态,问我舅:“你打算怎么办?”
   我舅低着头:“我不知道。”
   我爸沉默了良久建议:“跟钱不结仇,拿着干个事吧。”
   我舅听我爸的,用那些钱在市中心盘了间店铺,加盟了一个品牌臊面店。那店生意出奇好,后来竟兼并了隔壁左右家。守着这店,后半生,我舅的生活水平是我们所有人中最好的。大家都纳闷,这店地理位置不算最好,厨师水平也没到顶,服务员就是我三个姨,哪哪都不拔尖,为什么会顾客盈门呢?我们想了很久也没有找到答案。
   但大家私下又说,这是月玲珑欠我舅的,老天帮她还了。
  
   婚后仨月,我爷死了。他在我爸的园子外面逗孔雀,丢蘑菇进去,非要引一只纯白色的开屏。那孔雀高冷,无论我爷怎么诱惑,它始终不为所动。我爷脾气上头,伸出一脚踩到栏杆上就要翻,我奶没劝住。我爷一只脚刚迈过去,整个人就失去平衡往里跌,一声没吭,脸直直磕到了供孔雀饮水的石槽沿上。我奶喊了两声,没动静,她进不去,只好吱哇乱叫着去喊人。我妈没在跟前,我爸冲过去从背后把我爷从地上薅起来,喊了两声,没动静,摇了两下,还没动静,又从地上拾起一根柔软的孔雀毛放到我爷鼻孔前探了探,仍没动静,当下就扯嗓子嚎了。我奶问:“没气了?”
   我爸边嚎边说:“准备后事吧。”
   我爷的葬礼上,时隔多年,我倒数第二次见到月玲珑。她已跟我舅离婚,在甘州城西三十公里外的七彩丹霞仙山做仙人(女道士)。她身着青色道袍,头发高绾,搬一只八仙凳,坐在八仙桌的竹椅上念经。经书上字的偏旁和部首我都认识,但它们组合在一起,一个我也不知道读什么。月玲珑对照着经书,口中念念有词,神态威仪,气场强大极了。即使歇了,也不苟言笑,依旧坐得端,走得正,仿佛我们从来不曾见过一样。
   棠宁早已知道她是谁,便在人稀时问我:“你爷的葬礼怎么会请月玲珑来?”
   我说:“甘州这边为死者超度都得请道士来念经。”
   棠宁强调:“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是她?”
   我说:“因为整个甘州的道士就数她名气大。”
   棠宁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问她:“那你说的是哪个?”
   棠宁突然掐了我一把,泄气道:“算了,不问了。”
   我当然知道棠宁想问的是什么。让我爸吃孔雀肉治病的那个大仙,我一直没告诉她,其实就是月玲珑。她是我家的贵人。
   复读完,我还是没考上。气得我妈在家摔碗:“你是不是成心?”    我还是那句话:“理科我学不进去!”
   我妈怒了,搬出老理:“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我顶嘴:“我爸学化学,偌大个铝厂还不是说倒闭就倒闭!”
   我妈问:“那你想学什么?”
   我说:“地理。”
   我妈怒骂:“你就是中了月玲珑那婊子的毒!和你舅一样!”
   我爸发话:“转文科,最后一次机会,考得上考不上都走!”
   我忍住内心的欢喜说:“一言为定!”
   激动未退,我建议来一次全家旅行,提前庆祝我明年金榜题名!我妈不理,我爸问:“去哪浪?”
   我刚刚从《中国国家地理》杂志得知甘州城西三十公里外发现了鲜为人知的丹霞地貌群,它色彩斑斓,气势磅礴,奇峰突起,峻岭横生,被当地人称为“阿兰拉格达”(裕固族语,意为彩色之山)。我们驱车一路向西,朝着距今约两亿年的前侏罗纪和第三纪出发,朝着我日思夜想的地理梦出发,朝着我心向往之的那亘古的大地之神出发。
   丹霞地貌群一点也不美,近距离看,山体一律光秃秃,连棵野草都不长。景区还没有开发出来,附近的牧民赶着脏兮兮的羊群在乱逛,而杂志中说,这里的生态极为脆弱,人踩一下,留下的脚印要六十年时间才得以被自然抹去。羊群踏出的小道上撒满了羊粪,混着那些红色、褐色、黄色的沙土,在太阳的炙烤下散发出一股青草焦糊的味儿。这味道让我头晕。我妈凭她当医生的经验断定我是中暑的症状,我爸也附和。其实只有我知道,这是期望与现实的落差所致。我妈提前泼冷水:“就这体质你还学地理,要是去爬山涉水测绘个什么,任务没完成,先把命搁下了!”
   我爸站我这头:“学地理不一定就要爬山涉水。”
   我妈又翻老账:“都月玲珑那套《世界地理》蛊惑的!还征服世界,怎么不统治宇宙呢!”
   我烦死了,朝着另一个山坡走去。拐了弯,两坡相间的峡谷里,一座院子赫然出现,不少人在排队,脚下的窄坡一路延伸到门口。院子极小,土墙土屋,平顶无瓦,典型的甘州建筑风格。
   这是附近唯一一处有人的地方,我实在晕得不行,想歇息,便下了坡来,人还没走近,院子门口挂的匾额上的三个字就先把我镇住了——仙人庙。我读了这么多年的地理书籍,世界各地的人文景点也知道不少,但从未听过建在峡谷里的庙。庙在山上才能让请愿的人有一种历经跋涉方可拜谒的信仰心理,要不然,怎么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呢?我实在不解,遂上前问排队的人:“这真是座庙?”
   待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又问:“里面有仙人吗?”
   答曰:“有个道士。”
   “道士有什么稀奇?”
   “据说已成仙了。”
   我要凑前去,立即有人拦住了我,说:“求仙得排队!”
   “我不求仙,就看看。”
   “看看也不能插队!”
   “我这不是插队!”
   正争论着,我爸妈已呼哧呼哧喘著粗气寻了来。我妈上来就劈头盖脸骂我:“你死哪去了?”
   我说:“看仙人。”
   我妈说:“笑话,这世上哪有仙人?!”
   我指指庙里。我妈说:“如今这世上,称仙人的都是骗子!”
   我爸接话:“对!”
   我说:“对什么对,你们是无神论者,我可不是!”
   我妈刻薄:“你还真是和月玲珑一路!”
   我反驳:“那我爸他们还请人师父去灭火!”
   我爸说:“那是他瞎猫碰上死耗子,再说那人也不是我请的。”
   我说:“反正你们请了!全甘州的人都知道,火是让月玲珑师父发功灭掉的。”
   我们还要争论,但拦我插队的人立刻怒目相向道:“要吵外头吵去,打扰了仙人!”
   我妈低声说:“愚不可及!”
   我爸附和:“滑天下之大稽!”
   我其实并不信这世上真有仙人,月玲珑和她师父的勾当,早就让我们,至少是我,看穿了他们“这些人”的把戏,可看我爸妈这样“嚣张”,叛逆期的我绝不选择做一头顺毛驴。我心头一横,推开他们,偏要进庙去拜拜。他们没拦住我,只得到外面等候。
   队伍在缩短。往前去,香气缭绕,穿进布满黑垢的木门,再跨过踩扁的高门槛,就进入了仙人庙内部。屋子幽暗,蜡烛是唯一的光源。腐蚀严重的三清塑像身披金黄绸面,一个缺左眼,一个少右耳,还有一个无头。烟雾袅袅,在明灭闪烁的香烛中,塑像脚下的莲花座上道士模样打扮的月玲珑正在闭目打坐,她身体悬空,不挨一物。有人作揖,有人磕头,有人敬香,还有人捐钱,他们神态庄严,个个都是虔诚的信徒。
   这场景给予我的震撼不亚于被五雷轰顶,我战栗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次年,我考上了省内的师范,分不高,没得挑,全国的一本院校只能报这所。然而这对于我,已是最好的结果。我是整个大家庭里最小的孩子,无比受宠,谢师宴那天,所有亲戚都来了。席间,大家全在说恭维话,言笑晏晏,只有我妈神情黯然。我问原因,她又强颜欢笑。再问,她就嫌我话多了。生活了这么多年,她有心事绝对瞒不过我。我几乎是抱着逼迫的态度又问,我妈才看了看我爸说:“你爸身子不好了。”
   我问:“怎么不好了?”
   我妈说:“水银中毒。”
   我问:“不能治吗?”
   我妈说:“祛除不尽。”
   我问:“怎么会水银中毒呢?”
   我妈望着我爸,欲言又止。我爸抢答:“在金属厂工作了半辈子不中金属的毒才怪。”
   我问:“有什么症状?”
   我爸笑:“不碍事,就是老感觉口渴,得经常喝水。”
   我妈带着哭腔:“这还不碍事,再喝你就肿了。”    我爸吹胡子瞪眼睛:“什么肿了?你才肿了,你看你腰都肿成什么样了。你们当医生的就这水平啊,喝水能排毒不知道啊?”他的话让大家哈哈大笑。
   桌上,我爸的水不断,我舅的烟不断。我舅已经和臊面店的厨子住在一起,是寡妇,带着个刚小学毕业的儿子。
   我大姨问:“真要结?”
   我舅吸了口烟说:“不结怎么办?”
   我二姨问:“给别人养儿子?”
   我舅又吸了口烟说:“反正我自己又生不出来。”
   我三姨感叹:“咱家香火算是断了。”
   我舅把烟头掐灭在桌子上,说:“砸我手里了!”
   那天我喝大了,回家问我妈:“你们从没想过不能生育的是我舅?”
   我妈说:“怎么没想,他离婚前我们去医院就都查出来了。”
   “那他再婚后你还问月玲珑肚子的事。”
   “我让同事篡改了检查结果,他也一直以为问题不在他身上,问月玲珑肚子,那是在迷惑他。”
   “这事月玲珑始终不知道?”
   “告诉她干什么?”
   “我觉得对她不公平。”
   “有什么不公平的?她干下那档子丑事,我们追究她责任了吗?”
   “这是另一码事,你们欺骗了她的感情。”
   “她还伤害了我们的感情呢!”
   “她有做母亲的权利,你们给她剥夺了。”
   “她现在不离婚了吗?谁又挡着她了?”
   “那不一样。”
   “怎么又不一样了?”
   “你们对不起她!”
   “她对得起谁?!”
   我想转了专业。在学校打电话征求爸妈的意见——其实是通知他们——我妈变得意外的和善宽宥,她的语气很淡:“你喜欢就好。”
   这让我感到意外,我确认道:“真的吗?”
   我妈说:“这也是你爸的意思。”
   我问:“你们这是怎么了?”
   我妈说:“你爸整天抱个桶,咕嘟咕嘟,对着水吹泡泡,中邪了一样,他说没几天活头了。”
   我说:“你不是医生吗?”
   我妈说:“吃了药总不见好。”
   我说:“中医呢?”
   我妈说:“也一样。”
   我们都沉默着,就在挂电话时,我才以试探性的口吻建议:“要不拜拜仙人吧。”
   我妈说:“这世上哪有仙人?”
   我说:“还记得我们一起去过的七彩丹霞仙山的那个土庙吗?”
   我妈说:“嗯。”
   我说:“里头真有仙人,还会悬空打坐。”
   院长找我谈话:“你真要转到影视学院去?”
   我点头。
   院长说:“咱们地理学院可全国知名。”
   我铁了心,说:“我真心觉得影视专业更适合自己。”
   院长没劝住我,只得在表格上签了字。我转专业当然不是为了学影视,表白没成功的师姐就在影视学院,为了赢得美人芳心,我必须拿出足够的诚意来。
  
   和棠寧结婚的第六个冬天,铝厂爆破在即。甘州这些年不断加快城市建设进程,到处都在修楼,铝厂的位置早被规划上了一个综合商务区。
   消息从甘州传来,我打电话对我妈说:“我想回家看看。”
   我妈已知道我为什么回家,就说:“来吧。”
   我又说:“我带棠宁一起回。”
   我妈说:“都结婚这么久了,怎么还是带啊带的。”
   我问:“不是带,是什么?”
   我妈说:“得说和。”
   我笑笑,想起了第一次带棠宁回家。
   那次,我给我妈说:“我想带女朋友回家。”
   我妈问:“认准了?”
   我说:“认准了。”
   她又说:“要不找仙人给看看?一定要看准了才行。”
   我明白她说的是月玲珑,便说:“不管她愿不愿意,我愿意就行。”
   我知道她担心什么,被师姐甩后,我想不通,从桥上纵身跃入黄河寻短见,九死一生,被一艘垃圾打捞船救上了岸。我的情绪还是很激动,三番两次跑去纠缠师姐,还带刀扬言自杀,她报了警,学院领导出面,打电话通知爸妈来,建议领我回家休学。爸妈在学院办公室里哭泣,求情,所有人都冷若冰霜,我受不了这侮辱,逼他们在表格上签了字。他们已经去过七彩丹霞仙山,知道了我说的仙人就是月玲珑。我没问他们其中的波折,但看着家里设了香案供奉七彩丹霞仙山大仙牌位,就知道我爸的病肯定在月玲珑那里得到了救治。而那些与月玲珑有关的陈年旧事,也成了散去的云烟,他们与她之间,也必然达成了某种和解。回家后,我的状态很不好,整日把自己锁在卧室里,蜷缩成虫子,窝在被子里睡觉,不见阳光,面色苍黄。我好几次看见爸妈在窃窃私语,像密谋什么。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月玲珑叩响了我家的门。看见她来,我就预料到自己接下来会遭遇什么,我蔫蔫的,无所谓顺从或是抗拒。当然,她也什么都没做,只是很安稳地在我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让我从一大盆落满五颜六色小纸人的清水中捞出一枚来吞咽下去。我大约能猜想到这是某种古老民俗中的“还魂”仪式,相比起当年亲眼目睹的悬空打坐来,这一点也不震撼,但奇怪的是,没多久,我便渐渐走出了被师姐抛弃的阴影。
   时光回溯到第一次带棠宁去我家。我们看见供奉七彩丹霞仙山大仙牌位的香案已经随我爸设到了乡下,结束了孔雀宴,那晚我和棠宁回市区住,在中心广场欣赏完夜色到家里已经是凌晨。楼道里棠宁突然对我进行言语上的挑逗,我们搂抱着进入客厅,在一片漆黑中摇晃着撞开卧室的门,双双倒在大床上。没有任何准备,就那样疯狂完之后,我摸黑先去洗漱,刚到达洗手间,便听到棠宁在卧室尖叫。冲进卧室,在刺眼的灯光中,我看见一脸惊吓的棠宁正抱着被子靠在床头瑟瑟发抖,而屋里的每件东西,都贴着一张小黄纸。那上面奇奇怪怪的红色文字告诉我它的身份确定无疑是纸符。不用想,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自从我爸的病在月玲珑那里得到了救治后,家里遇上稍微大点儿的事,我妈都请月玲珑介入,俨然真把她当成了仙人。我几乎用了全身之力在电话里冲我妈嘶吼:“都疯了吗?!”    我妈没应声,我也再没说什么。我们似乎都在僵持着,像是博弈,就在棠宁那持续的恐慌眼神里,我最终听到了我妈的道歉:“对不起,我们也是听了你玲珑姨的嘱咐,她说你体弱魂轻,得用仙力镇着……”
   我打断我妈:“你知不知道你们这是大搞特搞搞封建迷信活动!”
   我妈很委屈:“可是你玲珑姨真的控制住了你爸的病情……当初还是你让我们找的她。”
   “是你说西医治不好、中医也治不好,我才让你们求仙的。”
   “那你也认为她是仙?”
   “我从来都没认为她是。”
   “那还让我们去?”
   “总不能等死吧!”我几乎是故意喊出这句话来的。
   我爸当然不会等死,吃了那么多孔雀肉,他看上去已经和正常人无异。岁月流转,那个等死的人,变成了月玲珑。听到铝厂爆破的消息,原来那些下岗后久不联络的无名职工都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冒出来,互相走访着打探起别人的消息来,似乎在一夜之间,大家都变成了久别重逢的故人,热情洋溢又盘桓迷惘。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从我三个姨的口中得知,月玲珑得了乳腺癌,不仅切去了双乳,而且还掉光了头发,已经从七彩丹霞仙山的仙人庙回到市区,蜗居在一处城中村。
   “怎么会在城中村呢?”我问,“她的钱呢?”
   “她哪有钱?”
   “作为全甘州名气最大的道士,她风光的这些年总该有些积蓄。”
   “看病,花掉了大半,求仙,被骗了精光,哪还有钱?”
   “她怎么也求仙?”
   “搞鬼把戏的才最信鬼把戏呢。”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我妈插话。
   “怎么难听了?”
   “反正不好听。”
   “你一个信马克思的医生怎么这么没立场?”
   “可是她治好了人嘛。”
   “治的是你男人,要是别人你还能这么说?”
   “我们不能枉顾事实啊。”
   “什么事实,明摆着瞎猫碰上死耗子,她就是学她师父当年站水塔上灭火那一手,把我们所有人都当傻子哄。现在网络这么发达,哪怕是普通人,上电脑上查一查,就是不会看病,也能说上个一二三四五六。孔雀肉解水银毒,我就不信这是她能想得出来的。”
   “那照你这么说,谁看病都可以上网查,还要我们这些医生做什么?”
   “你都信大仙儿了,你说还要你这个医生做什么?”
   “我没说我信。”
   “别以为我们都瞎,这几年你家供奉月玲珑的仙位可不是一日两日了。”
   “还提那旧事做什么?”我妈偷偷看了我一眼说,“孩子早就批评教育过我了。”
   “他不是也站月玲珑一头?”
   “那都是年幼无知。”
   “他不是还信誓旦旦地说看见月玲珑悬空打坐了?”
   “类似于印度街头艺人的鬼把戏,专门骗局外人的。”
   我感觉像被我妈和姨们一件一件扒光了衣服,曝晒在众人的目光中。这么多年过去,我原以为我们家的女性,至少是我妈,早就和月玲珑达成了某种和解,可看眼前情况,我分明是低估了女人们那心底暗渊的深度。
   我打探到城中村的具体位置,带了钱,决定在黄昏去看月玲珑。棠宁知道后,也要跟去。我说:“你别去了,我一个人就行。”
   棠宁说:“我想去。”
   我说:“从前给你讲述了那么多有关她的传奇,如今她落拓如此,我怕不好。”
   棠宁撇着嘴抱住我的胳膊悄声说:“你说的那些鬼话我从来就没信过。”
   我问:“为什么?”
   棠宁一本正经道:“因为我是社会主义接班人啊,怎么能信那些牛鬼蛇神。”
   我辩解:“月玲珑不是牛鬼蛇神。”
   棠宁看着我说:“错了错了,是装神弄鬼。”
   我没再说话。
   棠宁又说:“我们都是这浩如烟海世界中的肉体凡胎,即便个体与个体之间存在差异,也是可允许范围内的,什么复活死蛇、隔空打鸟、舌头穿针、运气灭火、悬空打坐诸如此类,不是使障眼法就是会杂耍术,要硬说是特异功能,我压根不信。”
   我们几乎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位于甘州东门的那片城中村,说是城市,其实它跟农村没什么区别。一路走过去,沿墙角堆满了垃圾不说,我们甚至还看见有人搭了猪圈,猪粪味满街飘荡。七寻八找地终于进了月玲珑所在的院子,里面阴森森的,拢不住一点儿阳光,苔藓就在地面与墙角衔接的地方趴着,像长了绿毛的霉变物质,一股子铁锈味扑鼻而来。院子里乱搭乱建了多间房子,我们并不知道月玲珑住哪间,随手去敲门,敲开第一间,灰暗的光线下,一个精瘦的老头探脑袋把门拉一道缝警惕地问:“找谁?”
   “月玲珑,她……”
   “不知道!”老头把我的半截话也夹在门外。
   又敲第二间。一个穿校服的十五六岁的姑娘开的门,我们说清楚来意后,她也不说话,只是指了下斜对面的房子。我和棠宁走过去,那门上却吊着个铜锁。门上有窗户,用旧报纸糊着,一角掉了,我趴上去闭一只眼往里看,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到。棠宁在拍我肩膀,我扭头,她不说话,只是拽我袖子。穿校服的姑娘一直在门口站着看我们,她眼中似有寒光,看得我直发毛。我愣了一下,硬着头皮问她:“她人呢?”
   那姑娘反问我:“你是谁?”
   我想了一下说:“我是她外甥。”
   那姑娘说:“她看上去奇奇怪怪的,我也好几天没见了。”
   我还要问,棠宁把我拉走了。出了院子,棠宁说:“她和你舅在一起时你都没喊过舅妈,这都离婚多少年了,你倒自认外甥。”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棠宁,就那么伤感地慢慢走了一小段路,才郁郁寡欢地像是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她这辈子图什么呢。”
   棠宁似乎听见了,但没听清,问道:“什么图什么?”
   我说:“没什么。”
   我们又走了一段,天就黑了。
   铝厂爆破那天,警戒线外的安全区被从甘州四面八方赶来的群众挤满了,大家里三层外三层,把铝厂围了个水泄不通。我妈本不让我爸来,她被那些灌我爸水银的人吓怕了,但架不住我爸绝食发犟威胁,最后,她只好陪着我们一起来,还集结了我姨们和我舅。
   铝厂已布满炸药,在广播里循环播放着的安全提示声里,我感到灵魂即将被一分为二。极目远望,中央的铝厂仿佛一卧不起的老兽,等待着上天最后的裁决。而我们,也在等这裁决。棠宁紧紧攥着我的手,当轰隆声四起,建筑坍圮时,我竟有种如释重负。有人在拥抱,有人在尖叫,而我却一直盯着月玲珑陪她师父发功灭火“戏弄”过我们的那座水塔。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只有它倒下了,属于月玲珑的那个时代才会彻底远去。可是所有建筑都灰飛烟灭了,那水塔依旧矗立如初。它原不显眼,在铝厂所有的建筑里也算不上最高,但就因所有建筑都倒下了,独它不动,便集中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四周人声鼎沸,就在大家纷纷议论是不是爆破出现了什么意外时,我舅突然激动地喊出了月玲珑的名字。没错,的确有个胖球模样的人出现在了塔顶之上,虽然看不清是谁,但我们都看到了。我们看到她就像我第一次遇见的月玲珑那样,扎着马步,竖起腰杆,保持双臂与地面平行,在耳畔萦绕的迟来的爆破声中,随着水塔的坍圮,顷刻间消亡在了万人瞩目的尘雾之中。
  
   鬼鱼,生于一九九〇年,甘肃甘州人,艺术学硕士,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上海文学》《江南》等刊物发表小说60余万字,部分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大字版》《长江文艺·好小说》《中篇小说选刊》转载。获第六、七届黄河文学奖,现居兰州。
  责任编辑 冯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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