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拥抱世界的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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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年来,笔者一直比较关注西方现代音乐和中国当代音乐的创作,试图寻找当代作曲家能够立足世界的独特姿态。2000年,我在中央音乐学院演奏厅第一次聆听旅美作曲家梁雷的作品音乐会,遂感觉他的音乐风格既不同于西方,也不同于我国的其他作曲家。在极其简洁的旋律内部有着丰富细腻的色彩流动,宁静自由的呼吸之间,蕴含着对艺术、人生、宇宙的深刻思考。在音乐创作复杂晦涩的当代,听到这样雅洁、沉静的音乐,不免心生惊奇。
  梁雷1972年生于天津,父母梁茂春、蔡良玉都是音乐学家。他4岁习琴,6岁就常以“乱弹琴”的方式即兴作曲,共有数十首钢琴小品问世。1990年,梁雷赴美留学,先后在新英格兰音乐学院和哈佛大学获学士、硕士、博士学位。在十几年的留学生涯中,梁雷不仅有机会接触到中国的文人文化传统,也了解到更多样的世界文化传统。美国高等学府重视全球文化视野和独立思考精神的教育理念,对他的思想产生深刻影响。2007年7月,梁雷正式受聘为美国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San Diego)的副教授,成为这所著名院校聘任的第一位华裔作曲家。
  
  梁雷主要作品类型
  
  自1992年至今,梁雷在美国先后完成了50余部作品,包括舞台、室内乐、钢琴、管弦乐、合唱、电子音乐等多种体裁形式,其中室内乐的数量最多。此间,他的作品曾由Arditti Quartet,Heidelberger Philharmonisches Orchester,Ying Quartet,Dinosaur Annex Music Ensemble等著名演奏团体演出于世界各地。梁雷对音乐艺术的独特领悟、在文化上的广博视野及其作品中沉静、洒脱,充满诗性的艺术气质,都给演奏家和听众留下深刻印象。
  纵览梁雷赴美之后的代表性作品,大致可以分为两种类型:
  
   一、轻微·淡远·冥想
  
  受佛教思想与文人音乐的影响,梁雷在1996—2000年完成的作品中,主要追求一种“禅定”的状态,音乐平静、超脱,像是在展现一个冥想的过程。这类作品主要包括《园》系列(Garden,1996)、《反钢琴》(Against Piano,1999)、《湖》(Lake,为两支长笛而作,1999)、《延伸》(Extend,为管子与萨克斯风而作,2000)等。其中,最能体现这种冥想性的是《园之八》(为任何乐器而作),2000年梁雷作品音乐会给我触动最深的也是这首作品。美籍日裔钢琴家坂田勋(Jon Sakata) 的演奏,将动作、呼吸与钢琴清澄的音色融为一体。《园之八》共分六章:天、地、东、南、西、北。乐曲独特之处在于,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和声与织体,只有单音构成的线性旋律。旋律中的每个音符似乎都是独立的,弥散的,没有明确的方向,但给人的总体感觉确是似断还连,意蕴相融。尽管作品在序列手法和具体演奏上,借鉴了一些西方现代音乐的技法,但其轻微、淡远、空明的整体意境却是纯粹东方的。
  作于1999年的《湖之一》(2004年修订)也是这类作品的典范。乐曲对“湖”的表现不是描绘性的,而是意象性的。由两支长笛分别勾勒的长线条,相互重叠、相互追随,线条之间的关系既非西方的对位,也非中国的支声复调,而是顺乎自然的延伸与交织。线条的长度和走向非常接近自然的呼吸,宁静、舒缓、绵长,能将听者引入一个自由冥想的空间。作品延续了《园》系列的线性思维,在音与音的关系基础上,进一步发展了线与线的关系。2005年初次听到这首作品时,立刻让我回想起曾在西藏见到的圣湖——羊卓雍措。它像一条深蓝色的绸带蜿蜒在大山深处,雨雾萦绕下,湖面一片寂静,湖面之下更是深不见底、神秘莫测。在这样的景象面前,你会荡涤一切杂念静默相对,湖水会像镜子映照出你内在的自我。而《湖之一》同样唤起了我面对圣湖的感受。梁雷希望听者能“通过音乐贴近自己的心灵,找到更清澈、更本真的状态,并体会真正的自己是谁。”①《湖之一》确实营造了这种意境和空间,且依然是以一种简洁的方式。
  
  二、至静·至动·狂想
  
  自2001年起,梁雷突破了原有的淡定状态,开始尝试在至静与至动、有声与无声、强烈与脆弱之间,寻求新的、近似狂想的体验。这类作品主要包括羽管键琴曲《江户人的空想》(Some Empty Thoughts of a Person from Edo,2001)、《潇湘回忆》(Memories of Xiaoxiang,为萨克斯风和电声而作,2003)、《笔法》(Brush-Stroke,为小型乐队(15位演奏家)而作,2004)、长笛独奏曲《阴翳礼赞》(In Praise of Shadows,2005)及弦乐四重奏《色拉西片断》(Serashi Fragments,2005)等。在这类作品中,梁雷曾思考过一个问题:“一个声音的建构能不能包容不同的时间流动、不同的文化感受、不同的声音色彩,而又有一种整合感?”②早在1998年的作品《三月的殿堂》(March Cathedral)中,梁雷就已提出这个问题,并通过对过去几部作品片断的整合(包括《京剧独白》(Peking Opera Soliloquy,1994)、《园之六》《园之八》等),对这一问题进行了初步探索。
  
  在近几年的创作中,这种在对比中寻求整合的做法已越发成熟,主要表现在材料与形式的对比更加多样,更趋极端;整合的效果也更倾向内在精神与意蕴的统一。例如,在《潇湘回忆》③中,模仿女子“鬼哭”的京剧韵白(令人联想到窦娥冤)、象征湖南地域与人文历史的古琴曲《潇湘水云》片断、代表湖南道县古老民族与民俗的瑶歌曲调、为纪念作曲家莫五平而采录的他生前留存的歌声,以及表征当代的电声音响,诸此种种在色彩、表情、符号及时空特性上极端对比的资源,都在一种哀怨、孤独、遥远的回想中整合为一体。梁雷对现成曲调的借用非常独特。以瑶歌和古琴曲为例,他既没有整段借用曲调作为主题,也不用现代技法进行展开,而是只用短短一句片断,将两种人文内涵完全不同的素材纵向并置。当它在耳边掠过之际,就像瞬间定格了永恒,古老而遥远的气息会一直萦绕心中,挥之不去。
  
  创作思维与观念
  
  上述两类作品,尽管在内在张力和表层气质上有明显区别,但在创作思维和风格语汇上却是一脉相承。梁雷在谈及《园之八》与《笔法》的异同时,曾用过“种子与树”④的比喻。这个比喻同样适用于说明两类作品的关系:前一类作品听起来“就像冬天落尽了树叶的大树在静静地呼吸”,后一类作品则可以听到“大树在春天长出了新叶,成千上万片树叶在风中呼吸的声音。”⑤无论“大树”外在的状态有何变化,其根基和源泉都是一样的。在十几年的创作中,梁雷有着贯穿始终的创作思维与风格语汇,它们如同泥土和水源,不断滋养着他的“艺术之树”根繁叶茂。下文将对其创作思维的主要方面进行分析和评述:
  
  一、“单音复调”(One-Note Polyphony)
  
  作为一位颇具文人气质的作曲家,梁雷对古琴音乐与文化有着深厚的兴趣和领悟。琴乐中的每一个音符因演奏技法不同而产生的丰富细腻的色彩变化,给梁雷的创作带来深刻启发。通过对古琴音乐的声谱分析,他发现“每一个音符都如同一个十字路口,可以通往不同的音响空间。”⑥当代声谱乐派(The Spectral School)的创作,也让梁雷对音色的复杂内涵有了更深的认识。为此,他尝试在作品中依靠乐器组合的各种可能性,来构建单个音符的色彩转换。在不同乐器间交换的每一个音符都像一个流动的网络,拥有自己复杂的声谱,他将其称之为“单音复调”。“将看似简单的旋律表层构成的前景,镶嵌在不断变化的背景中。”为了让这些单音具有生命的气息,梁雷希望“演奏家们能将每一个音符都视为一个亲密的空间,在这个空间中,他们每时每刻都在进行全神贯注的交流。”⑦这种“单音复调”的创作思维与勋伯格试验的“音色旋律”(Klangfarbenmelodie),既有相似之处,又有明显区别。两者都强调音色的表现力,但前者立足于由单个音符的色彩转变形成类似复调的织体,后者则力求以不同音色的连续来构成类似旋律的线条。“单音复调”体现出梁雷对东方线性旋律与西方多声织体的融合与突破。
  
  以室内乐《笔法》开头4小节为例,双簧管在三连音之后奏出了一个绵长的f2,与之同时演奏此音的还有玛林巴和颤音琴;两拍之后,钢琴弹奏出八分音符的f2,并以踏板延续;又一拍之后,单簧管进入,紧随其后的还有长笛、第二小提、中提和第一小提。在新的音色陆续加入的同时,玛林巴与双簧管的声音早已悄然消失。除中提琴之外,上述所有乐器都在先后或同时演奏f2。在短短不到3小节的过程中,f2的音色经历了相当复杂的变化。不仅如此,作曲家对每件乐器的力度都有极端细致的要求,几乎每一拍都在改变,因而每个声部中的f2的色彩也在持续转变。这样一来,就构成了典型的“单音复调”。尽管处在前景中的音高是线型的、简单的,但背景中的音色却在纵向与横向的维度,形成极其复杂的“复调”织体。乐曲是受国画启发而作,但与古琴音乐的意韵也是相通的。乐曲中“至静”与“至动”的极端对比,似琴乐中“急若繁星不乱,缓若流水不绝”⑧的艺术效果,体现出作曲家对中国文人艺术传统的领会与贯通。
  
  二、旋律的翱翔与呼吸
  
  在梁雷的构思与写作中,旋律线条的塑造一直占据首要位置,这也是他区别于西方现代作曲家的一个方面。然而在对旋律的运用和理解上,他又不同于大多数华人作曲家。在华人作曲家的作品中,很常见的一种现象是,无论采用的技法如何艰深,表现的意境如何玄奥,总要留出一段熟悉优美的旋律主题以满足大众的审美期待,像谭盾《鬼戏》中的《小白菜》、盛宗亮《中国梦》中的《小河淌水》、陈其钢《逝去的时光》中的《梅花三弄》等。而在梁雷的成熟作品中却是找不到这种旋律的。他有意避免旋律的传统句法、易唱性和它一目了然的民族性,而是更关注旋律本身的姿态、呼吸和一种“抽象的美”。他对旋律的这种理解基于他对中国与东方传统艺术的认识,包括蒙古族音乐与印度哲学的影响。
  梁雷对蒙古族音乐的热爱由来已久。少年时期,他就受到蒙古族音乐学家乌兰杰的熏陶,对蒙古族长调格外痴迷。在蒙古族音乐中,梁雷钟爱潮尔⑨大师色拉西(1887—1968)演奏的科尔沁长调。蒙古人将他们的旋律比拟为“翱翔在天宇中的雄鹰”,有时在高空盘旋,有时则突然调转方向、俯冲而下。受此启发,梁雷的旋律也有一种“翱翔”的姿态——优雅、自由、出人意料。在创作中,他会先为每个旋律片断择取一个音高空间,然后任由旋律在这个空间中自由展开,不受任何传统句法与结构的束缚。在《笔法》中,到处都能看到这种“翱翔”的旋律,先是逐级上升漂浮在很高的音区,然后突然出现一个甚至两个超越八度的下行。
  梁雷还十分重视旋律中的呼吸状态。古印度哲学家龙树菩萨(Nagarjuna,150—250 CE)在《大智度论》⑩(Maha-prajna-paramita-sastra)中对呼吸的观念与分析,给他留下深刻印象。龙树菩萨论及了16种不同的呼吸状态。梁雷在此提出的问题是:“能否用最精确的细节来量化旋律进行中精微的变化过程?能否像呼吸一样,既是自由的、松弛的,又是迫切紧要的、必然的?”{11}带着这个疑问,梁雷很多作品的创作过程都成为他观念、分析自己呼吸的过程。在《潇湘回忆》中,他利用萨克斯风来度量自己的呼吸,其长短、深浅、快慢、停顿、犹疑,在旋律上都有丰富细腻的表现。尽管作曲家对于时值、力度、表情的记谱非常精确,但音乐听起来却是自由的,仿佛根本没有小节线的存在。此外,梁雷还通过音乐中有声与无声的辩证关系,深化了对呼与吸的理解。《潇湘回忆》中有多处无声的片断,就像呼依赖于吸一样,有声也依赖于无声。梁雷相信,“无声所表现的不是一种空白,而是一种至关‘生死’的连续。”{12}
  
  三、“隐蔽的代码”(secret codes)
  
  梁雷的很多作品给人的印象,都是一种自然、弥漫、随性的状态,那么,他是否真正放弃了对整体结构的控制呢?如果不是,他的控制力又从何而来呢?通过分析笔者发现,梁雷最常采用的是一种自由的序列手法,明显受到巴比特(Babbitt)等作曲家的整体序列音乐影响。如《园之六》和《园之八》就是由基于数字“6”的各种序列构建而成:乐曲共有6个“乐章”、每章有6行乐谱、每行有6个音符、6个时值,全曲采用6种特殊技法。因为《园之六》要求6支萨克斯风同时演奏6个乐章,因此就形成了6个线条的重叠,并要求在6分钟内完成演奏。除此之外,乐曲不同乐章之间也有密切联系,如“地”与“南”的音高序列是互为反向的;“天”和“东”的音高与节奏序列也是互为反向的。这在理性层面上,进一步增强了结构的统一。与“6”有关的序列构思还体现在《园之九》《迷楼》(1999)和《笔法》中,前者的“石头”部分与后两者的“叫喊”部分,都取自印尼巴厘岛卡恰舞曲(Kecak)的节奏素材,梁雷按照自己的方式进行了独特设计,每一个单位拍都包括6次“敲击”,属于“密度”(density)层面的序列安排。并且,整段音乐在节奏上形成一首逆行卡农,即节奏的数列安排,无论正着看还是倒着看都是完全相同的。{13}
  《笔法》中其他与数字“6”相关的因素还包括:全曲共有6种不同的速度,最慢的是每分钟28拍,最快的是168拍,恰好是前者的6倍;乐曲前半部分(第1—64小节)主要借用了《园之八》第四章“南”的六音音列(E,D,A,F,B,#F),后半部分(第65—123小节)则采用其他六个音(bA,G,C,bB,bE,bD),两个六音音列的关系正好符合巴比特序列音乐的“配套”原则。
  在弦乐四重奏《色拉西片断》中,梁雷还采用了另一种结构方式——“姓名代码”。因这首作品是为纪念潮尔音乐大师色拉西而作,梁雷就根据在发音上最接近“色拉西”的音名“sol,la,xi”为代码构建了全曲。由G,A,B(包括它们的变化音形式)组成的三音音组,既是贯穿全曲的主导动机,也是构成旋律与和弦的基本细胞。尽管在其贯穿、发展、变形的手法上明显受到序列音乐的影响,但其具体发展形态却与蒙古族潮尔音乐中的头音、持续音、泛音、拖腔、甩腔、颤音等特性因素融为一体,给人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独特感受。
  在笔者看来,这些“隐蔽的代码”多是从理性创作的层面,为作品提供内在结构力。如果没有作曲家本人的提示,或对乐谱作细致分析,很难发现这些因素的存在。而听众能否觉察出这些代码,也不一定是作曲家创作的初衷。无论结构手法如何精致、巧妙,都不过是表现精神意蕴的手段而已。对于听众而言,他们对于作品统一性的认识完全出于感性。梁雷作品中具有诗性气质的总体韵味,就是音乐统一性的存在,把握住这种韵味也就把握了整部作品。此正所谓艺不在声,而在声外之韵也。
  
  在多元文化传统中寻求独立
  
  梁雷是一位文化兴趣十分广泛的作曲家和学者,他在文化上的广征博览与深厚积淀,无论在当代青年人中间,还是作曲家中间都比较少见。听他的作品,看他的文章,能感受到他对多种文化艺术的深刻领悟。这些领悟转换成他的音乐语汇,构成其独树一帜的艺术风格。
  毋庸置疑,中国传统文化与音乐是梁雷风格语汇的主要来源。多年来,他曾在美国剑桥和周边浓厚的文化与学术氛围,以及华人学者中间接受传统文化的教育和熏陶,还在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阅读了大量中国文化典籍,甚至还曾将其中喜欢的部分书籍一本一本地手抄下来。相信在国内外所有学习或从事音乐专业的华人中间,能像梁雷这样沉下心来研习传统文化的并不多见,这也是我个人最钦佩他的地方。通过对传统文化的深入学习与领会,中国文化的精神与内涵已深入他的思想与血液之中,其作品对中国文化意蕴的体现,完全是一种自然的流露,毫无附庸风雅、故弄玄虚之感。无论是古琴、京剧、昆曲,还是国画、书法、建筑,梁雷总能经过自己的思索将其融会贯通。例如,京胡演奏家倪秋平{14}(1905—1995)生前与梁雷是忘年之交,两人经常一起谈论各种传统艺术。倪秋平曾评论清代邓石如{15}的书法美学观点:“疏处可使走马,密处不使透风”,认为在音乐演奏中应该反其道而行,即“密处可使走马,疏处不使透风”,意思是说密而不乱,疏而不松才是演奏的至高境界。倪秋平的阐释给梁雷的触动很大。其辩证思维让他对国画、书法等艺术的特性,以及至静与至动的对比统一有了更深层的认识。
  梁雷音乐语汇的另一来源自然是西方文化与音乐资源。迄今为止,他先后在美国学习、生活了17年,无论对西方现代音乐还是古典音乐都相当熟悉。除接受正规的学院派教育之外,梁雷还曾参加过现代音乐的大本营——德国达姆施塔特的暑期学习班,其作品中的结构手法与简约风格都深受序列音乐的影响。在第一种类型的作品中,梁雷还采用过预置钢琴(如《反钢琴》)、空间音乐(如《园之九》)、不确定音乐(如《园之八》)的形式,对于电子音乐手段也从不排斥。无论采用哪种技法形式,梁雷都经过自身的消化吸收,使之成为表现特定内涵的有效手段。当然,西方文化和教育给梁雷带来的还远不止这些,我认为最重要的是让他领会了什么是思想自由、精神独立,避免狭隘的民族主义,拥有一种多元的世界观。
  在梁雷的很多作品中,我们还能听到一些既不同于中国,也不同于西方的声音,它们来自世界音乐文化,是梁雷音乐中的重要新质之一。例如,《园之六》的八音音列对爵士乐和声的运用;《江户人的空想》引用日本筝与朝鲜伽耶琴的音色与音调素材;《湖》与《阴翳礼赞》16借鉴波斯音乐的旋律发展手法,以及上文提到的《园之九》与《笔法》对印尼巴厘岛卡恰舞曲的模仿,等等。梁雷对世界音乐,尤其是亚洲音乐的熟知,源自他多年致力于亚洲传统音乐的学习、钻研与保护。
  从上述创作思维和音乐语汇中可以看出,梁雷的创作既有对中国和东方传统文化的发掘与继承,也有对西方现代音乐技法的学习和借鉴,体现出他对多元文化与音乐传统的兼收并蓄。更重要的是,他对各种文化传统的认识从未停留在表层,而是力求深刻透彻,通过不断钻研和思考,寻找其本质的精神与内涵。同时,在实际创作中,他又不满足于对各种文化传统的追随、模仿和借鉴,而是通过现代的、完全个性化的诠释,创造属于自己的音乐语言。可以说,先以十二分的认真研习各种文化传统,再以十二分的勇气突破各种传统的束缚,正是我在梁雷的学习与创作中发现的逻辑。
  在全球文化日趋多元的今天,中国及所有亚洲作曲家面临着同样的挑战,即如何在创作中处理多元文化资源的关系。对此,梁雷曾在一篇文章{17}中提到过两种截然相对的处理方式:一种来自武满彻,强调不同资源的矛盾对比;一种来自朱践耳,强调在扎根中国的基础上,将不同资源进行“合一”。而梁雷的处理方式与这两位前辈作曲家都有不同,他更强调不同资源的“有机并置”。他将不同的素材资源视为“镜子的碎片”{18},每个“碎片”都自然折射出不同的文化与传统。在对这些“碎片”的使用中,他所关注的既非表层的多样性,也非风格的本土性,而是个人的独创与独立。在这方面,梁雷曾对陈寅恪先生的“不中不西,不古不今”的主张表示认同,其本意就是不刻意追求所谓的民族性和现代性,“不因为根植于中国文化就用它贴标签;也不因为接受西方文化就依赖它,”{19}而应在继承各种文化传统的基础上,遵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在《新音乐的土壤》一文中,梁雷曾写道:“真正的‘现代性’是什么?是对人的个性独立的崇尚,是尊重个人不为社会的压力而放弃对自己理念的追求。”广纳全球文化,寻求个性独立,梁雷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正是在这层意义上,我将他看作一位拥抱世界的行者,正走在属于他自己的路上。
  
  ①④⑤{19}李西安、谢嘉幸、梁雷《贴近自心的音乐——梁雷近作三人谈》,《人民音乐》2006年第2期。
  ②梁雷《迷楼:声音的楼阁》,《黄钟》2000年第3期。
  ③《潇湘回忆》与梁雷1994年创作的《京剧独白》有一定联系。内容与作曲家莫五平生前讲述的一个发生在“文革”中的故事有关。在湖南道县莫五平的家乡,曾有一个女人为了报复杀害她丈夫的村长,每天夜里在村长家后面的山上像鬼一般地哭泣,直到她自己和村长都发了疯。
  ⑥⑦见于梁雷2005年11月在美国哈佛大学的演讲稿。
  ⑧章华英《古琴》,浙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3页。
  ⑨这里所说的“潮尔”是产生于内蒙古科尔沁草原的一种双弓弦乐器,据考证是马头琴的前身。
  ⑩《大智度论》原作是梵文,后由鸠摩罗什(Kumarajva,344—413CE)译成汉文。关于呼吸的理论见于第十一章。
  {11}{12}见梁雷2005年11月在美国哈佛大学的演讲稿。
  {13}梁雷《迷楼:声音的楼阁》中的谱例—2,《黄钟》2000年第3期。
  {14}倪秋平曾是梅兰芳的琴师,两人合作长达26年(1935—1961),晚年定居美国。
  {15}邓石如(1743—1805),清代著名篆刻家、书法家。
  {16}《阴翳礼赞》是一首长笛独奏曲,曲名取自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的同名美学著作,这位日本作家对东方文化艺术的独特见解,对梁雷的创作也有重要影响。
  {17}梁雷《寻找个人与民族的声音——朱践耳交响乐作品的特征》,《人民音乐》2005年第1期。
  {18}根据梁雷与笔者2007年7月6日的电话谈话。
  
  班丽霞 南京艺术学院音乐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 于庆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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