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8日，深圳市人民政府联合人民银行开展数字人民币红包试点。消息发出后引发了全社会的热烈反响，民众现阶段最为关心的问题是数字人民币对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会有哪些影响，是否会取代支付宝和微信支付。由于权威机构对于数字人民币的介绍和宣传较少，参加活动的市民和商家对于数字人民币也还有很多疑问。根据官方通告的阐述，此次数字人民币红包活动系数字人民币研发过程中的一次常规性测试，可见数字人民币离实现正式落地应用还有一定距离。
　　但值得注意的是，世界各国对央行数字货币（CBDC， Central Bank Digital Currency）的研发布局也在不断推进，法定数字货币时代的到来已是大势所趋。

货币的演变：从贵金属到数字货币

　　货币形式的演变伴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呈现出从实物货币向虚拟货币演进的形式。人类对于货币的使用最早可以追溯到史前时期的“以物易物”的形式。经过人类文明漫长的发展，公元前11世纪的中国商朝出现了目前已知最早的金属铸币——铜贝。公元前7世纪，小亚细亚的吕底亚开始用银金矿铸造钱币，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贵金属货币。由金属铸成的货币统一了计价标准，如金币、银两和铜钱，在全世界盛行了两千多年。使用金属货币，尤其是贵金属货币，是由于其本身在流通中具有价值，能够保证价格的相对稳定。
　　17世纪末中央银行在英国出现后，诞生了象征国家债务的纸钞。19世纪，金本位制开始盛行，纸钞与黄金价格挂钩，以确保其价格的稳定。到了20世纪30年代，黄金生产量的增长幅度远远低于商品生产增长的幅度，黄金的供给无法满足货币发行的需求，导致金本位制度崩溃。20世纪70年代，布雷顿森林体系瓦解，货币价值与黄金彻底脱钩之后，货币价值依靠国家信用支撑，信用货币时代到来。随着科技的进步，货币的形式愈发虚拟化，银行卡、移动支付广泛普及，对实物现金的使用越来越少（表1）。

表 1 货币的演变史

比特币是一种以区块链作为底层技术的加密货币，突破了国家、监管机构和金融中介的限制，成为一种“超主权”的自由货币。

　　2008年末、2009年初，比特币诞生。根据bitcoin.org上的官方定义，比特币是一种以区块链作为底层技术的加密货币。比特币突破了国家、监管机构和金融中介的限制，成为一种“超主权”的自由货币。虽然比特币表面上满足货币的三大属性：记账单位、价值储存和交易媒介，但比特币作为货币有不可回避的缺陷：首先，比特币数量固定，且开采难度逐渐升高，有通缩风险；其次，比特币缺乏强有力的政府信用背书和可靠保障，其匿名性使得其缺乏有效的监管（比特币在现实中被广泛用于非法活动）；最后，比特币价格不具备稳定性，价格波动太大且走势也缺乏透明度，其近年来的火爆也更多的是因为作为一种投机性金融资产的价格上涨。如今人们更愿意把比特币当作一种“数字黄金”，而不是自由货币，也还没有国家承认比特币可以作为一种法定货币，但有些国家承认比特币为一种“虚拟商品”。但毋庸置疑，比特币的出现将货币的虚拟化推入了新的阶段，对于货币的演进有重要的意义。
　　2018年，美国纽约金融局（NYDFS）批准了两种与美元1：1兑换的数字稳定币，首次在监管层面上认可了数字稳定币，并将数字稳定币正式纳入金融监管体系。2019年，Facebook宣布将推出超主权稳定币Libra，锚定一揽子货币，引起了全球各界的广泛关注。与加密货币类似，Libra的整体概念挑战了国家金融主权和主权机关发行货币的垄断权力。2020年，迫于监管压力，Facebook对Libra的发行机制进行了大幅度修改。截至目前，尽管离Libra的预定发行日期已过去数月，Libra离正式落地发行仍然遥遥无期。但毫无疑问，Libra的横空出世大大加速了各国央行对法定数字货币的研发进程。

国際进展：欧美积极布局、中国发展领先

　　除了受Libra和DC/EP率先推出的影响之外，2020年的新冠肺炎疫情也在全球范围内催生了对无接触支付（即避免刷卡和使用现金等线下接触）的需求，使得全球各国政府和央行在今年纷纷开展了对法定数字货币的研究。国际权威金融机构中，国际清算银行（BIS）将CBDC界定为满足特定条件的“央行发行的数字货币”，而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的定义，CBDC是主权货币的一种数字表示，由一个管辖区的货币当局发行，出现在货币当局资产负债表的负债一侧。
　　另外，IMF、BIS等国际金融组织对于法定数字货币的研究探讨都在持续进行当中。2020年6月，IMF发布了题为《零售央行数字货币研究综述》的工作论文。2020年8月，BIS发布了题为《央行数字货币的兴起：驱动因素、方法和技术》的工作论文。此外，瑞典、加拿大、新加坡等国家的央行也均在网站上发布了详细的研究报告，与公众沟通央行数字货币的研究进展与计划（表2）。
　　我国对法定数字货币的研发，相较而言走在世界前列（表3）。另外，目前已经透露出的 DC/EP 测试内容主要集中在零售支付场景。

表 2 世界主要国家（地区）数字货币研究进展

表 3 中国DC/EP的研发和推进历程

表 4 货币层次

　　随着应用试点不断推进，离DC/EP真正进入到大规模实际应用也越来越近。尽管央行还没有给出明确的时间表，但可以肯定的是，随着全球数字经济以及金融科技技术的发展，CBDC将成为货币形式发展演变的下一站，而随着DC/EP实现落地应用的前景逐渐明朗，中国将继续引领全球CBDC研发的热潮。

图 1 央行数字货币定位于银行体系之外的M0

DC/EP的定位：替代现金，而非第三方支付

　　央行将DC/EP定位为M0的替代，即流通中现金的部分替代，因此不涉及存款和利息，从而最大程度上限制数字货币对金融系统稳定的冲击（表4）。
　　DC/EP与M0的货币属性相同，是央行对货币持有者的无息负债，不需要通过银行账户即可实现价值转移（图1）。但在存在形态上，DC/EP完全数字化和虚拟化，依托于数字钱包，流通手段更加便捷，更易于防伪和监管。
　　DC/EP在价值上与人民币1：1锚定。与传统的现金分发机制类似，人民银行将DC/EP兑换分发给商业银行和银联等分发机构，再由分发机构兑换给用户，商业银行向央行缴纳100%全额准备金（图2）。

图 2 DC/EP二元模式运行框架

　　随着移动支付的普及，传统现金的使用越来越少，但无论支付宝还是微信这样的移动支付工具，由于其本质上仍是基于银行账户，都是在货币性质上属于M1，M0占货币总量的比例越来越小。用可编程的DC/EP作为M0的替代，若能得到广泛使用，那么将能提高M0占货币总量的比例，能帮助央行更好地监测和分析货币流通情况，从而更好地进行国内货币政策调控。

表 5 各类货币的特征比较

　　DC/EP可以视作对人民币的进一步完善，使其成为更好、更稳定的记账单位。DC/EP基于其技术特性可以记录数据和信息，能实现特定场景下交易信息特定关联方的匿名保密或公开可见，除有记账、支付、储值等功能外，能够实现货币生命周期的全数据管理。未来DC/EP若能加载智能合约功能，让法定货币更好地解决货币政策传导机制不畅问题、提高宏观调控效率、避免货币“脱实向虚”，则央行数字货币所能承载的功能相较于传统货币将大大丰富，使用效率相较传统货币明显提升（表5）。

DC/EP的优势和应用场景

　　现阶段，DC/EP可以在以下五个场景中发挥优势。
　　一是降低现钞发行和流通成本 DC/EP作为M0的部分替代，能够进一步降低纸钞和硬币印刷、铸造、发行、流通、贮藏过程中的成本，提高支付清算的效率，还能降低商业银行经营成本，提高运营效率。
　　二是提高数字支付和移动支付系统的稳健性、便利性和整合度 DC/EP可以在斷网情况下使用，有助于提高移动支付系统的稳健性。国内各第三方支付平台及各商业银行App端的服务并不互通，例如腾讯生态内仅可使用微信支付或QQ钱包，阿里生态内仅可使用支付宝，对用户造成了诸多不便。DC/EP依靠人民银行的支持和推动，有望成为全平台通用的数字支付和汇款转账通道，打破各第三方支付和各商业银行服务间的壁垒，提高整合度。
　　三是补足第三方支付的短板 支付宝和微信是公司化的支付体系而非法定的支付体系，用户需要承担手续费和扫码设备安装成本，比如用支付宝或者微信进行提现和跨行转账都需要向用户收取手续费，还存在泄露隐私、盗号、欺诈等风险。而用央行数字货币，根据目前公开的信息，交易都是零成本。而在风控方面，根据中国人民银行主管的《中国金融》杂志最新的说法，中央银行不同于商业机构，不会通过用户个人信息牟利，隐私泄露风险较小。法定数字货币具有可追溯的匿名性，不仅能满足匿名支付需求，还能在必要时进行监管，防范欺诈、洗钱等问题，更加尊重用户隐私。更重要的是，法定数字货币可以开启公司企业部门与政府部门的数字支付，开通数字支付的对公场景，弥补目前第三方支付等工具没有对公支付的空白（表 6）。

表6 DC/EP与支付宝、微信等第三方支付的比较

表7 DC/EP现阶段较有可行性的应用场景

　　四是提高普惠金融程度 根据DC/EP的松耦合特性，DC/EP虽然由商业银行分发给用户，但其不依赖于银行账户就能实现价值转移。用户可以不必去银行开设账户和银行卡，只需要在手机上安装DC/EP钱包，即可进行支付、收款、汇款、转账等资金操作。
　　五是搭建全新的跨境支付体系，维护我国金融安全 在当前复杂的国际形势之下，通过发挥DC/EP的效率和成本优势，可以打造以DC/EP为媒介和计价货币的跨境数字支付体系，绕开美国控制的国际支付清算通道（CHIPS和SWIFT），抵御外部金融封锁引发的各类经济冲击，防范境内外系统性金融风险，保障我国金融安全。DC/EP在该支付结算平台上的主要职责是计价和交易，与其他货币建立直接汇率询价机制，不需要美元作为中间渠道，以打破美元支付体系的垄断。
　　总体来看，尽管目前DC/EP定位还较基础，但已具备了很多具有潜在可行性的应用场景（表 7）。

对金融系统和货币市场的潜在影响

　　尽管前景广阔，但央行数字货币的推出和落地应用将会是个循序渐进的漫长过程。从目前已知的国内外各权威机构公开的研究成果和设计方案来看，CBDC的推行可能挤出流通中的纸币、提升清结算系统效率、加强央行对资金流向监管，但其对央行资产负债表结构的影响、货币政策的传导和效果的影响、对银行存款和中介职能的挤出、对金融系统稳定性的冲击以及对货币国际地位的影响在目前阶段都尚不明确。
　　中国的货币体系体量庞大，截至2020年8月，中国M0规模为8万亿元，占M2总量的3.7%。DC/EP对网络安全和风控要求极高，相关配套设施和制度都需要高度完善，如果出现一点细小的错误或漏洞，对整个金融系统稳定性都有可能造成巨大的冲击。对于货币系统来说，未来DC/EP随着规模的扩大，对于货币市场流动性、对于央行资产负债表规模，以及对于商业银行现金业务都可能有相应的影响。倘若DC/EP走出国门，是否会引起外汇市场的波动，也需要进行相应的考虑。

对于货币系统来说，未来DC/EP随着规模的扩大，对于貨币市场流动性、对于央行资产负债表规模，以及对于商业银行现金业务都可能有相应的影响。

未来展望：跨境金融优势明显，个人支付竞争激烈

　　在消费端，目前DC/EP的落地场景有限，线下消费渠道有限，缺乏支付宝和微信的社交功能和理财功能，在具体使用上能够替代支付宝或微信的地方并不多。尽管DC/EP具有无限法偿性，任何能使用电子支付的地方都不能拒收DC/EP，但在很多用户已养成使用支付宝或微信支付的习惯下，如何吸引用户，提高用户在消费场景对DC/EP的使用频率将成为央行推广DC/EP要面对的问题。从目前流传出的App内测消息来看，DC/EP数字钱包相较于支付宝、微信支付和商业银行App在用户体验上还较缺乏特别的竞争力。若DC/EP钱包能够接入整合各第三方支付平台和各商业银行服务，DC/EP钱包能提供的专业金融服务和应用生态将能得到极大丰富，对用户的吸引力将大大提升。
　　在跨境金融端，目前人民银行官方公开透露的相关信息较少，在内测版App界面上也没有看到相关功能。SWIFT由于其强大的网络外部性垄断了国际跨境支付体系，DC/ EP不一定能在短期内建立起国际合作、接入外国商业银行账户端口并得到境外商业银行的头寸支持，从而打破SWIFT的垄断，基于DC/EP的支付结算新体系也难以短期内打造完善并大规模实施。按照目前各方的设想，DC/EP有望作为企业跨境业务联盟链的媒介货币，执行计价和结算功能，帮助受到美国金融制裁的部分企业进行必要的跨境支付与结算，从而保障这类企业的跨境业务顺利拓展。至于用DC/EP推进人民币的国际化，重塑国际结算体系和支付产业链，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国的金融开放程度、国际数字经济市场的规模和对数字人民币的需求，未来任重而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