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3年前，我曾有一个温暖的家。母亲在街口摆小摊，父亲则在一家五金公司上班，经济上虽不宽裕，却足够解决全家的温饱。
　　忽然有一天，一向温馨的家不复存在：餐桌上，只有萝卜咸菜，父母的脸苦丧着。母亲一向是个场面上的人，爱打扮，花钱大手大脚，但这时，每当我打开电视机她总唠叨：“电费又涨了，收视费也得交，这日子没法过了！”
　　终于，一个冬天的夜里，母亲离家出走了。那一天，小城正飘着蒙蒙的雨，有风，丝丝缕缕的，给人一丝寒意。
　　母亲出走前一夜，我听见她跟父亲的争吵。
　　父亲嚷道：“你以为我不爱这个家吗?这些天我起早贪黑，图的是什么，难道不是为了儿子?”母亲反唇相讥：“为了儿子?真为了儿子的将来，你就不该七八个月过去了还这个熊样!”
　　从他们的争吵中，我总算弄清了事情的原委：父亲下岗了，近八个月来，他没从公司领回一分钱，天天出去找工作，竟没有一家单位看上一个四十多岁又没专长的人。父亲腿脚不好，又天生老实，有一天硬着头皮去了建筑工地，没半天，便砸伤了腿，被工头赶回来了。母亲摆的是个小烟摊，每天赚十多块钱，还不够买米的。
　　“这个家难活人了!”母亲跟父亲提出离婚。父亲涨红了脸，死也不答应。没想到，第二天母亲便离家出走了。
　　“你娘是个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人啊!”望着空荡荡的家，望着无声流泪的我，父亲老泪纵横。
　　最后，父亲说：“儿子，是爸爸没用，让你们娘俩跟着我受苦……”
　　我无言以对。
　　接下来的日子，父亲依然早出晚归找工作。不久，街道办看他可怜，给了一个扫大街的活计，每月工资500元。父亲的脸上有了阳光，说：“放心吧，儿子，爸爸又有工作了。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让你读书。”回到家，看着我在灯下用功，父亲便默默地打理家务，做起了那些本是母亲常做的活计。
　　那一年，我读高三。
　　一天夜里，我问父亲：“爸，读大学要很多钱的，你有吗?”父亲定定地瞅着我，说：“只要你考上，老爸会有办法的。”
　　好几次，我看见父亲从那些清扫过的垃圾中，搜出一些又脏又臭的纸屑和易拉罐之类的东西，到废品店卖。回到家，便会听见他乐呵呵的声音：“今天运气好，卖了10块钱。”但家是凄冷的，对着那盏昏黄的灯，父亲常常取出母亲的照片默默地看。
　　隐隐有风声传进我的耳中，说娘去了一座远方的城市，嫁了一个有钱人。
　　
　　2
　　
　　一晃便是高考，父亲问我考得咋样，我自信地说：“爸，你就准备学费吧。”我的成绩一向不错，我很自信。这时，我看见父亲笑了，但这笑刹那间便黯淡下去。
　　就在那一天，父亲走进民政局的大门。他神神道道地说：“我得去咨询一下，据说困难的大学生，会领到一笔民政部门的救济金。”
　　我迎回了父亲，就见他黑着一张脸，眼睛直勾勾的，啥话也不说。我猜肯定是碰壁了，于是苦笑着说：“爸，万一没钱，我就回家帮你吧，我能养活自己了!”
　　回答我的，是父亲呆滞的摇头，接着飘过一声悠长的叹息。
　　接下来，我又听见他已经重复了一千遍的话：“爸没用，是爸害了你，是爸害了你啊!”
　　不幸，就发生在那天夜里。整整一天，父亲米水没沾牙。午夜，我正在梦中，忽然被一阵怪笑惊醒。灯光下，我看见父亲拿了一把剪刀，剪烂了他身上的衣裤，然后又胡乱地剪自己的头发，一头原本浓黑的硬发，很快便成了一只刺猬头。然后，他冲我奔来，大声叫着：“儿子，放心，老爸会有办法的!”
　　就在我闪身之际，父亲一路哭唱着冲上了大街。父亲就这样疯了，疯得凄凄惨惨，让人悲酸落泪。
　　几个好心的邻居将他送进精神病院。那里关着几十个疯子，他们撕扯着，打闹着，乱成一团。看着父亲嘿嘿地傻笑，看着他与那些疯子厮混在一起，泪水在我脸上大颗大颗滑落。
　　此后两个月，我一直守在疯人院，只盼望能将可怜的父亲从噩梦中唤醒。同学们都在等待高考通知，而我已从心底放弃。
　　没想到，更大的噩梦还在后边。
　　自从父亲入住后，医院里便没太平过一天。好多病人家属反映他们丢了很多贵重物品，如手机、坤包、戒指之类。
　　一天，院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目光威严地问道：“跟我说实话，从前，你爸有偷盗的劣迹吗?根椐现场分析，你父亲的嫌疑最大!”
　　我不知是如何走出院长办公室的。父亲啊，可怜的父亲，你不幸患上了这种病，竟又被人在人格上泼上一桶脏水。
　　晚上，父亲被人架到院长办公室。
　　父亲嘿嘿地傻笑，一边摔打着嘴角的鼻涕。
　　院长目光如炬：“章大山，今天晚上，你都干了些什么?”父亲的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慌乱，口中含混不清地回答：“打球……”院长大叫一声：“你撒谎!”父亲被呵斥得一惊，但怪笑一声后嘿嘿着重复同一句话：“我撒谎，我撒谎……”走出院长办公室时，他还在重复着同一句话。
　　不知什么时候，隔壁搬来一位病人家属。那是一个贵妇模样的人，穿金戴玉的，冷漠中透着骄横。她的男人据说是个公司经理，不知什么原因也疯了。
　　一天夜里，一个头发蓬乱的男人敲响了她的门。男人说：“假山水池里淹死一个人，短脖子大肚子。”女人吃了一惊，她的经理丈夫恰恰符合这些特征。趁着女人不要命地冲出去的当儿，男人溜进去，拉开了窗前的抽屉……
　　这时，院长在病房门口出现了，还带着两名保安。院长说：“总算抓到你了，章大山!骗人，说谎，偷东西，这是一个典型的正常人的行为特征，跟我去保卫科!”
　　
　　3
　　
　　我是事后知道这一切的。
　　那时候，大学录取通知书已压在我的床头。3天后，是去省城报到的日子，但我已不存任何奢望，只想守在医院服侍可怜的父亲。
　　等我见到父亲，只听见院长这样对他说：“你可以出院了!章大山，你根本就没病!”接着，院长提着一只小纸箱说，“按法律规定，以你偷来的这些东西，足可以判3年徒刑!”
　　纸箱是从父亲的床底搜出来的，里面塞满了让人眼花缭乱的值钱的东西。
　　我看见父亲的嘴角牵出一丝凄凉的微笑。他平静地对我说：“章子，院长说的都是真的，咱回家吧!”
　　那一刻，看着父亲恢复如初的神态，我感到一种陌生。
　　回家的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父亲身后，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悲哀。
　　父亲平静地问我：“有消息吗?”
　　“这个时候，你还问这个?”忽然，我歇斯底里地大吼，“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装疯?”
　　父亲呆了，显然，他是被我吓糊涂了。“没有!”我接着大声嚷道，“一个骗子的儿子，怎么可以考上大学呢?即使考上了，他还有资格入学吗?”
　　“你说的，都是真的?真的没考上?”
　　我惟有用厌恶的表情回答他。这时，我看见惊喜、失落、悲哀一起写在他脸上。
　　父亲叹了一口气，淡淡地说：“章子，打小我就希望你有出息，出人头地……只是，既然……那就算了……”
　　我清楚地知道，听到这个消息，父亲已放下心上的一块石头，他再也不用为我的学费发愁了。但就在那个9月的黄昏，父亲整理我的床铺，从枕下搜出了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他一下子如雷击般定格在我的床前。
　　“原来，你是考上了的，对不对?”他抓住我的胳膊，使劲儿摇着。
　　我长叹一声，甩门而去。
　　“章子，是爸害了你，是爸害了你呀……”父亲追出门来，语无伦次地向我道歉。接着，开始四处借钱。
　　这时，离报到的日子仅剩两天。我冷冷地看着他的背影，心头是抑不住的悲凉。
　　夜里，父亲空手而归。他手捧那张录取通知书，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念叨着同一句话：“我不配做爸爸……”
　　报名的时间过了，我终于未能如愿上大学。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父亲竟真的为这事儿急疯了，再次被送进疯人院。
　　就在两个月后的一天，民政局通知我去填一张表，申领一笔助学金。在民政局，我明白了父亲那段日子装疯的苦心。原来，局里新出台一项政策，其中有这样一条：在精神病院住院满两个月的病人，经院长签字后，可领一笔不菲的残疾人津贴。
　　但是，我拒绝了那笔助学金。
　　为了我的入学，父亲不惜装疯行窃；为了我没能入学，父亲真的患上了疯癫病。虽然他的做法叫人不齿，但我没有怪他。为了儿子，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他而去。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着疯人院传出的傻傻的歌声，我不由默默地想，疯子是什么?世间有一种爱，一种大爱，那就叫疯子。
　　母亲回到家里，已是半年以后。她没有嫁大款，而是在一家餐厅做零工，挣了几千块血汗钱。知道事情的真相后，母亲的眼泪大把大把地流淌。母亲说，父亲一生懦弱无能，原以为她的离去会让父亲振作，没想到事与愿违。看着父亲痴痴呆呆的神情，母亲说：“是我害了你啊!”
　　母亲将钱交给我，让我重上省城，完成我的大学梦。然后，她日夜守候在父亲的床前，只盼他早日康复。
　　一晃，3年过去了，父亲已基本康复，只是头发差不多全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