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碗贩树

来源 :安徽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m2009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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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不是楊树国是自己的堂弟,杨海碗打死也不会邀杨树国合伙贩树。
  杨海碗这个名字听来不像名字。其实,杨海碗真名叫杨树生。因杨树生吃饭时,总捧一只大海碗,于是塘村人就不喊他杨树生,都喊杨海碗。
  这只碗,和普通碗比,足有两三只那么大。大海碗有点绿,也有点蓝,若问杨树生到底啥颜色,杨树生只会摇头,他真说不上。大海碗碗底琢了字,一个方方正正的“杨”字。杨树生记得家里曾有几十只大大小小碗底琢了“杨”字的碗。那时,糖村人办红白喜事,家家户户都要借台凳、借碗筷,为了不搞混,杨树生便请人在碗底琢了“杨”字。可惜的是,那几十只大大小小的碗,摔碎的摔碎,失踪的失踪,只剩这大海碗了。平日里一日三餐,杨树生让老伴就用这只碗给他盛饭,说吃了带劲。大海碗是杨树生的专碗。
  杨海碗属狗,今年61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这个年纪有点尴尬,外出打工,伤筋劳骨;田地里忙乎一年,挣不到几个钱。俗话说:靠山吃山。杨海碗开了一辆旧三卡车,扛一把油锯,在山上山下转悠,看到枯死且没主儿的杂树,便锯了,锯成树段,拖到树段收购点卖掉。收购点出的价虽低,但多少可以赚几个零用钱。山里家家户户都有几分山地,种着百十棵杂七杂八的树,估摸着可出售了,便联系杨海碗。渐渐地,杨海碗正儿八经干起贩树的活儿,隔三差五的,贩上一车杂树,也能赚个三百五百。
  堂弟杨树国也属狗,今年49,比杨海碗小一轮。杨树国、杨树生,同姓排名,像一棵老树桩冒出的两根枝丫。在杨海碗心眼里,这棵老树桩代表的是祖父。祖父去世那年,杨海碗16岁。临死前,祖父两只枯藤般的手拽着两个孙子,说他快走了,唯一舍不得的就是树生、树国,并叮嘱杨海碗,一定要带好弟弟。祖父说完轻轻拍了拍杨海碗的手,然后又去抚摸杨树国的小脑袋。杨树国被祖父一抚摸,感到痒兮兮的,禁不住嘿嘿笑了。杨树国笑声结束,祖父一命呜呼。至今杨海碗觉得杨树国那天的笑,有点特别,甚至诡异,勾走了祖父的魂。
  在塘村,杨树国也算家喻户晓,整天吊儿郎当的,日子过得像盘馊了发霉的豆腐渣。杨树国好吃,懒做,爱赌,还嫖。杨海碗曾劝他一心贩树,积攒点钱,讨个老婆,成个小家,过几天安顿日子。不料杨树国嬉皮笑脸的,说没老婆怎么了,我一人吃好,全家吃饱。杨树国继续炫耀,说浴室里的女人,都可以是老婆,一辈子围着一个女人转,算什么男人。杨树国没脸没皮的,还面不改色。老杨家祖宗坟上肯定有口洞,在往外漏气,所以出了这么个不成料的货色。杨海碗气恼地想。
  树段像石头疙瘩,吃重得很。杨海碗独自锯和扛,一天下来,累得和狗似的。杨海碗瞧杨树国过得乌七八糟,念是同族兄弟,有心拉杨树国一把,便邀杨树国合伙贩树。杨树国主要出力;杨海碗除了出力,还负责车和柴油。
  老伴一听说杨海碗邀杨树国合伙贩树,便极力反对,说找杨树国等于找鬼看病,不但少挣了钱,生意早晚黄汤。但木已成舟,杨海碗老伴再反对,也不管用。家里大小事情,老伴虽然大嗓门喊进喊出的,都是白费劲,一锤定音的是声儿不高、话儿不多的杨海碗。
  一大早,杨海碗蹲在门口,枯树皮般粗糙的手掌托着大海碗,碗里是金灿灿、油漉漉的蛋炒饭。杨海碗用筷子接连扒拉,一会儿碗底朝天。那方方正正的“杨”字也油亮亮的。杨海碗盘算着,贩完今天这趟树,明天在家“请祖宗”。
  贩完这趟,就散伙,老伴说,明年你插你的秧,他栽他的树。
  老伴又在鼓动杨海碗和杨树国散伙。这样的话,杨海碗听了耳朵起老茧了。
  天冷,杨海碗搓了搓手心,又把手心手背交叉着搓了搓。旧三卡车油箱里的柴油凝固了,杨海碗去柴房捧出一大把稻草,搁在柴油机下,点着了。稻草燃了发出滋滋的声响,火苗一口一口舔着油箱,舔出了呛鼻的柴油味。
  老伴又说,不散伙,你吃死亏。
  杨海碗白了老伴一眼。腊月二十八了,年已踏上门槛。大清早,张嘴闭嘴死啊活的,不吉利。老伴嗓门大,说出的话像长了腿,能跑半里地。隔墙有耳,万一被人听到,传出去,即便生不出是非,也惹一身骚。杨海碗又狠狠白了老伴一眼。
  杨海碗上了三卡车,猛得拉大油门,排气管冲出浓黑的烟。柴油机咆哮的声音,淹没了老伴的话。
  三卡车就是杨海碗的腿杆子,步子迈得开,才跑得远。杨海碗心里急火火的。今天贩这趟树,赚头够大。
  自从开始贩树,杨海碗都是将树段卖给收购点,收购点再将树段送到木板厂。木板厂出的价比收购点的高,一担高5元。杨海碗不是不想卖高价,关键去木板厂要路过竹木管理站。杨海碗的三卡车无证无照,经不住查。一查,卖不到好价钱是小事,三卡车被扣押,就亏大了。因此,尽管杨树国多次怂恿,杨海碗都雷打不动去收购点。这次去木板厂,杨树国死缠活缠,唾沫四溅,但杨海碗死活不松口。杨树国说他打包票,保证不出岔子。见杨树国信誓旦旦的,杨树国有些心动。杨树国再三合计:三卡车能装6000斤,刚好60担,多5元钱一担,比收购点多赚300元。杨树国还说,他已打探过,年关了,竹木管理站的基本都放假了,留下值班的,和他熟悉,保证万无一失。
  杨海碗咬咬牙,决定信杨树国一次。
  天黑乎乎的,像被抹了一层锅底灰,厚一层,薄一层。谁给老天爷抹锅底灰?杨海碗盯着低沉阴冷的天空想,反正他杨海碗没这个能耐。至于杨树国……杨海碗瞥了一眼正在不远处撅着屁股锯枯松树的杨树国。风撞在松林上,撞出哗哗的涛声。杨海碗伸出冻得快要裂开的手,往怀里摸索,终于摸出一包烟,然后哆哆嗦嗦抽出一支。杨海碗点着烟,然后一屁股坐在枯叶丛中的松树桩上。杨海碗呼出的气,有些粗,也有些重。忙乎了一上午,腰腿酸痛极了,像要被扯断似的。
  杨树国扛着又圆又粗的松树段走近。


  杨海碗深吸一口烟。
  杨树国说,风里有妖气,这妖一定是从冰窟窿底下钻出的,吹在身上,冰到骨子里。
  每次临近中午的时候,杨树国就想着往镇上溜,于是开始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儿。
  杨树国将树段甩进三卡车,哐当一声,树段和车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音,响彻山林。三卡车像挨了一闷棍,在冷风中痛得直嚷。
  杨树国又说,腊月二十八,各家各户正忙着“请祖宗”,坡下坟堆里的死鬼,也忙着去坐席了。
  不用想,杨海碗也能听出杨树国的弦外之音。狐镇小饭馆里的热菜热饭勾着杨树国肚里的虫,麻将馆里的麻将也勾着杨树国的心。
  杨海碗说,你是活人。
  杨树国说,有席坐,管他活人死人。
  杨海碗习惯了。杨树国说完一段不着边际的话后,不管还剩多少活儿,不管杨海碗什么态度,他都是招呼也不打一声,转身就去狐镇。刚合伙时,杨海碗有点懵,想不到堂弟杨树国是这么怪的一个人。杨树生旁敲侧击地提醒,丝毫不起作用。杨海碗忍着,一忍再忍。换作别人,杨海碗早让他滚出百丈远。
  下山前,杨树国向杨海碗讨了支烟,叼在嘴上,三步并作两步走开了。杨海碗盯着杨树国下山时高低跳跃的背影,鼻子里哼了一声。杨海碗真看不上杨树国。
  单说抽烟。杨海碗抽“红南京”,11块钱一包,一支5毛5分。杨海碗想抽时,杨树国就在一边站着。不发他一支,说不过去。杨海碗发了,杨树国伸手接了。过一会儿,杨海碗又想抽了,照例发杨树国一支。一包烟,等于两人抽。原先杨海碗划着算着,核定一天一包。现在半天不到,烟盒空空如也。三番五次,杨海碗心里就有想法了。杨树国不是不抽烟,也不是买不起,合伙贩树多少挣了些钱。既然抽,堂兄弟俩,我发你一支,你递我一支,轮流做东,即便漏发一支两支,也无所谓。现在是杨海碗一直递烟,杨树国一毛不拔。在做人上,杨海碗觉得杨树国要学的还真不少。有好多次,杨海碗想直接挑明,又担心说破了,杨树国误以为他舍不得几根烟。当然,杨海碗的确有些舍不得烟。杨海碗甚至想,堂弟杨树国是不是把他当作“肉头”,一个劲啃啊咬的。后来杨海碗用了策略,一包烟只有20支,杨海碗憋着不抽,让杨树国也没有抽的機会。
  但今天杨树国真伸手讨了一支烟。杨海碗觉得杨树国讨烟,是有备而来,至少底气十足。这车树,多赚300元。杨树国帮着多赚了钱,讨一根烟,自然底气十足。
  已近下午两点,杨海碗把树段锯好,扛到三卡车上,码好了,再用麻绳牢牢地缠紧。肚子咕咕直叫唤。按理说蛋炒饭耐饿,怎么饿得这么凶?杨海碗看看四周,除了毛竹和松树,都光秃秃的,连片枯黄的树叶都不见,至于野柿子、毛栗子什么的,早被鸟儿啄得一个不剩。
  谁让自己找了杨树国?换作任何合伙人,不可能活儿没干完,就像充军一样往镇上赶。杨海碗开始怨杨树国,怨了一会儿,又劝自己,人家杨树国不是厚着脸皮挨上的,是他杨海碗亲自登门请的。
  邀杨树国合伙后,塘村人有说杨海碗傻的,明知道杨树国什么样的人,还带他贩树;也有说杨海碗心善的,能顾着堂弟,眼看堂弟陷入泥塘,还想着拉他一把。杨海碗听了,不露声色。不管是说我傻还是说我心善,你说你的,我做我的。不管怎么说,杨海碗都觉得应该这么做。更何况杨树国还算年轻力壮,锯树扛树,舍得花大力气,不像自己,眼看七老八十,像过了山冈的老牛,已到坡下,就是想出力,也使不上劲。
  杨海碗将满载树段的三卡车慢腾腾开下山坡。三卡车和杨海碗一样,是头老黄牛,也力不从心,尤其刹车,脚踩紧了,还吱吱嘎嘎响,执拗着前滑。
  出了横山,杨海碗直接把三卡车开去狐镇东侧的木板厂。说是木板厂,其实就是家简易的木材加工厂。厂里按照规格,将长短粗细不一的树段加工了,做成木料片子,对外出售。三卡车破烂不堪,前挡风玻璃还算完好,左右两侧挡风玻璃早就掉光了。杨海碗在上面蒙了白塑料薄膜充当玻璃。风一吹,塑料薄膜哗啦哗啦地响。杨海碗接连打了几个冷噤。
  三卡车靠近竹木管理站了。杨海碗降低油门,踩下刹车。岗亭里没人。如杨树国所说,年关了,竹木管理站停了锣鼓歇了马。如果加大油门,三卡车一冲就过,百分百成功。但杨海碗没闯,连犹豫都没犹豫一下。杨海碗一直循规蹈矩地过日子,他觉得这样过日子踏实。踏踏实实的,杨海碗大半辈子都这么过下来的。
  竹木管理站办公室对外的工作窗口留着一道缝。杨海碗往里张望,有个工作人员坐在办公桌前打瞌睡。听到动静,工作人员抬眼,将头上的军绿色棉帽扶正。
  杨海碗猜想他应该就是杨树国打过招呼的那位。杨海碗堆着笑说,这么冷的天,真辛苦你了。杨海碗开始掏烟,烟盒里还剩几支“红南京”。杨海碗后悔今天出门没带包高档点的香烟,不说中华牌的,至少“黄南京”,这样更拿得出手。
  戴军绿色棉帽的工作人员拉开玻璃窗,盯着三卡车,说,这车还敢上路?杨海碗心里有些发毛。
  杨海碗说,树国和你说了吗?工作人员说,树国?
  塘村的杨树国,杨海碗连忙补充,我是杨树国他哥。
  工作人员说,哦,塘村的杨树国,这贼孙子啊!工作人员称杨树国是贼孙子,杨海碗觉得有些过分。但想到正求着人家,便把不快掖着。
  工作人员手朝地磅那一指,让杨海碗先过磅。过了磅,工作人员说交20元管理费。杨海碗掏了半天,全身上下除了一包没开封的“红南京”,连枚硬币都没。工作人员说,没带钱,过什么磅?杨海碗窘在原地。过了半晌,杨海碗说,我真没带钱,你看能不能先欠着,等我拿到卖树段的钱,回头就给你送来。工作人员不答话。杨海碗又说,要不我把手机搁这里,先压着。工作人员说,我要你手机干啥?杨海碗嗫嗫嚅嚅的。工作人员又说,在这挨冷受冻一下午,烟都抽一包了。杨海碗恍然大悟,立即掏出那包没开封的“红南京”,塞进窗户。杨海碗脸上烫烫的,活了61岁,从没做过这么露骨的溜须拍马的事儿。不料工作人员瞧着“红南京”,一脸不屑,说杨树国这贼孙子,瘪芝麻榨不出什么油。工作人员又称杨树国是贼孙子。杨海碗很不痛快。杨树国是贼孙子,他是杨树国哥,那他杨海碗不也是贼孙子了?说杨树国是孙子,弄得他是爷爷似的。老杨家可没你这杂种货。杨海碗心里有火星溅起。爱要不要,杨海碗甩下一句,拿了烟,转身快步跨向三卡车。杨海碗将三卡车开出一段路,又回头看看,生怕竹木管理站的巡查车追来。杨海碗又宽慰自己,管理站仅他一人,不可能追出。想到那人连包“红南京”也没捞着,一定气鼓鼓的,像贼孙子似的耷拉着脑袋,杨海碗不由咧嘴笑了。   天空落下零星小雨,夹杂着雪籽,砸在前窗挡风玻璃上,啪啪作响。三卡车开到狐镇时,雪已经密密匝匝的了。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都在置办年货。杨树国要么钻浴室了,要么坐麻将馆了,反正不会闲逛。但杨海碗还是希望能看到杨树国,然后捎上他,一起去木板厂。木板厂是杨树国联系的,再说雨雪天,这样一车树段,独自卸完,剥一层皮不说,浑身湿透,弄不好要受冻感冒。大过年的,杨海碗可不想遭这些罪。
  杨海碗放慢车速,开始拨打杨树国的电话。杨树国果真在麻将馆。杨树国让杨海碗先去木板厂。杨海碗说三卡车到镇上了,等他,一起过去。杨树国说,还有两盘,一结束就过来。
  雪越来越大。
  杨海碗看到街道两侧餐馆都打烊了。杨海碗又冷又饿,副食店里的面包和饼干可以填填肚子,但杨海碗看不上面包、饼干之类的。这么冷的天,又快过年了,杨海碗准备犒劳一下自己。等卖了树段,取了钱,拎着熟菜,去浴室先浸泡一会,上来了,浑身热腾腾的,再就着猪头肉、鸡爪等弄几盅,这是神仙的日子。杨树国也弄几盅?那自然好,两人热热络络的,才有堂兄弟的样。杨海碗这样想着,又加了油门。
  木板厂离狐镇只有三五里了。在狐镇东侧加油站处右拐,过一座拱桥,再行驶约千米就到了。在加油站处,杨海碗驾驶三卡车右拐,上了一条稍窄的水泥路。地上有了薄薄的积雪。三卡车的轮胎有点打滑。杨海碗降低车速,小心翼翼地驾驶。很快到了石拱桥,杨海碗担心重载车上不去,便加大油门。轮胎明显打滑。杨海碗担心三卡车滑到桥栏上,冲到河里,便又减速。三卡车冲到桥中央,便上气不接下气,怎么也挪不动。杨海碗又将三卡车慢慢倒了回去,再次加大油门。柴油机发疯一般,冒着浓烈的黑烟。三卡车像个醉汉,左右摇晃。杨海碗握紧方向扶手,手心直冒汗,终于,三卡车有惊无险地爬上了石拱桥。杨海碗长长吁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才落了回去。
  到了木板厂。杨海碗熄了机器,下车一看,木板厂的大门是锁着的。
  卖木段,卖木段哦!
  杨海碗朝厂里吼了两声。粗重的嗓音回荡,荡了几下,就没影了,仍是一片沉寂。雪更大了,像無数棉絮在空中乱舞。杨海碗无奈地凝视着漫天翻旋的雪花,一阵恍惚,像梦中初醒,一时不知来到何地。
  杨海碗拨杨树国电话。电话里,杨海碗听到麻将砸在桌上的声响。杨海碗告诉杨树国木板厂没人。杨树国将信将疑。杨海碗强调门就是锁着的,让杨树国赶快过来。杨树国应诺着。
  西北风裹着雪花,像一支支冷箭般射来。三卡车驾驶室左右通畅,西北风穿来梭去。杨海碗选了厂房边沿的一个角落,半蹲下。风是小了,冷却还在。杨海碗想找户人家避避寒,但厂房坐落在空旷处,离最近的几户人家也有一段距离。
  应该快四点了,远处的农家早已升起了炊烟。空气里飘散着煮咸肉的香味,可能是猪肉,也可能是咸鸡咸鹅。有鞭炮的响声,那准是祭祀祖宗后燃放的。杨海碗想到本来和老伴说好今天祭祀祖宗的,因为贩这趟树段,就推后了。杨海碗在心里暗暗和祖宗们“打招呼”,请祖宗们理解和原谅。对于祖宗们,杨海碗心怀敬畏。一年到头,全家健健康康,贩树顺顺当当,全靠祖宗们保佑。
  来了一条狗,花色的,块头不大,在风雪中淋了一阵子了,毛发耷拉着。狗儿看到三卡车,停了步子,探头探脑的,用鼻子嗅了几下。小狗,杨海碗轻声唤着。估计狗儿没注意墙角有人,关键这个人还和它说话了。狗儿猝不及防,蹦远了几步,连吠了两声,然后朝着杨海碗左瞅右瞅。这是一条野狗,大过年的,又下着雪,有主的狗儿都在家吃香的喝辣的。杨海碗突然觉得眼前的狗儿很可怜,于是蹲下,微笑着朝它招招手,鼓励它靠近。狗儿朝杨海碗望了望,竟真跨出一小步。接下来,不管杨海碗怎样亲切温和,狗儿都不再挪近。如果手头有个馒头、一块饼干,哪怕一个饭团就好了。杨海碗不无遗憾。那狗儿终究走远了。
  杨海碗蜷缩得更紧了,浑身冰凉,肚子空空,前胸和后背快贴到一块儿了。杨海碗不知道杨树国出来了没有,到哪里了。杨海碗又拨杨树国的电话。手机里传出嘟嘟的忙音。杨海碗焦急地想,难道他还在和木板厂联系?过了片刻,杨海碗又拨电话过去,仍是嘟嘟的忙音。关机了?还是没电了?杨树国搞什么鬼?一朵雪花飞溅到手机屏幕上,立刻融化成水花。杨海碗用袖管擦了擦屏幕。
  手机终于响了。杨海碗迅速一看,是老伴。老伴问杨海碗在哪了,午饭吃了吗?这么晚,怎么还没回家?杨海碗烦躁得很,说,正忙着呢。老伴像嗅到了什么,说,你又吃杨树国死亏了。
  天逐渐暗了,雪像发了疯一样。杨海碗觉得大雪在和黑夜较劲。黑夜要给这个世界盖上幕布,雪要染白这个世界。两人像扳手腕,正僵持着。最终雪败阵了,黑夜占了上风。杨海碗再次拨杨树国电话,还是嘟嘟的忙音。杨海碗想,杨树国要么被拴在麻将台上,要么被系在女人裤腰带上了。
  混账杨树国!杨海碗边骂边摇响了三卡车。路上的积雪更厚了。杨海碗想把三卡车搁在这,可是自己没法回家,一车树段搁这,也不放心。杨海碗不知雪会下几天,不管怎样,不能把三卡车搁这过年。杨海碗决定就是做蚂蚁,一寸一寸的,爬也要带着三卡车爬回塘村。杨海碗跺了跺冻僵的脚,又往手心手背呼了几口热气,然后驾驶三卡车往前挪动。三卡车左一滑,右一滑,晃晃荡荡。
  终于到石拱桥了,杨海碗不敢拉大油门。可是不拉油门,三卡车根本上不去。杨海碗往前看看,一个人影没有,往后看看,也是一个人影没有。这可怎么办?杨海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七慌八乱。风雪中,鼻涕冻得直往下淌,杨海碗来不及抹,也不想抹。杨海碗恨透了杨树国,想到混账的杨树国,杨海碗的鼻涕又涌出来。杨海碗对着风雪扯开喉咙喊,杨树国,你死哪里去了?声音被西北风吞噬了。
  杨海碗狠狠心,瞪大眼睛,用力踩油门。三卡车像头被狠狠抽打了一鞭的毛驴,尽管负重,仍旧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卖力抬腿往前冲。桥背上更滑,像泼了一层油。三卡车的步伐变轻盈了,左右舞动,似乎企图跳上一段芭蕾舞。杨海碗把紧方向扶手,左了,向右打,偏右了,杨海碗又往左打。三卡车怒吼着,终于发起犟脾气,像头暴怒的牯牛,猛得撞向扶栏。轰隆一声,扶栏断了。三卡车连着一车树段,还有杨海碗,一头栽进河里。河面溅起巨大的水花,又落下。   杨海碗眼前一黑,像掉入冰窖。等反应过来,杨海碗已经半浮在河面上,水开始渗入他的棉衣棉裤。杨海碗用脚试探着,脚能触到底。河不深,黏稠稠、软乎乎的,都是淤泥。杨海碗舞动双臂,想上岸,可是脚好像冻麻木了,使不上一点力。杨海碗向桥边张望,连个鬼影都没。杨海碗抹了一下满脸的污泥水,嘴里吼着,杨树国,你死哪里去了?
  三卡车斜倾进河里。车架上搁着的木段七零八落。
  杨树国,你死哪里去了?你死哪里去了……
  世界像死了,只有雪落下时簌簌的声音。不知道为何脚上一点力也没有,杨海碗哽咽着,开始绝望。杨海碗觉得今天要死在河里了。刚才从桥上摔下,也许已经摔坏了脑袋或者内脏。就是没摔坏,今晚冻也会冻死。雪花飘飘洒洒,落在杨海碗头上,脸上,似乎并不那么冰凉了。杨海碗想,自己肯定快要死了。要死的人,才会不知道冷热。
  楊海碗突然想到去年腊月好像没请祖宗。他想,死了后,见到老祖宗们,一定长跪不起,深深忏悔。
  迷迷糊糊中,耳畔有声音响起:树生哥,树生哥……是杨树国的声音?
  树生哥,树生哥……分明是杨树国的声音。
  杨树国,你死哪里去了?……杨海碗用尽最后的力气呼唤着。
  一个黑影从桥上扑来,不料啪嗒一声,跌入桥侧。等再次站起,黑影哎哟哎哟嚎着。果然是杨树国。杨树国深一脚浅一脚,缓慢靠近,把杨海碗拉上了岸。杨海碗几乎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杨树国扶着杨海碗,一瘸一拐的,上下牙齿直打架,浑身瑟瑟发抖。
  浑身湿透的杨海碗到家已近八点,脸色惨白,直打寒颤。老伴张大嘴巴,心里的疑团不断堆积。
  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至于什么大事,杨海碗老伴来不及问。老伴赶紧给杨海碗换衣服,捧来被子给他焐身子,然后烧水,准备让杨海碗在浴缸里泡泡。
  第二天,杨海碗不停咳嗽,烧得像块火炭。老伴哭哭啼啼的,急忙将他送狐镇医院。
  第三天,杨海碗得了急性肺炎。年也是在医院过的。住院期间,老伴多少了解了一些前因后果,当听说杨树国也骨裂了,便咬牙切齿地说,怎么没摔死这讨债鬼?杨海碗老伴认为,杨海碗差点老命不保,都怨杨树国。杨树国就是讨债鬼,来向杨海碗讨债的。
  元宵节那天,杨海碗老伴一大早就在厨房忙乎。杨海碗瞧了就和没瞧到一样。自从上次事件后,杨海碗便像灶膛里带星火的焦炭一样,一引就着。树段没了,三卡车报废了,杨海碗像被剜了心肺一般。杨海碗担心一开口,又爆火星子。老伴最近没少吃瘪。静下心想想,杨海碗也觉得过意不去。杨海碗猜测,也许娘家有老亲过来,老伴才会这么上劲。
  中午时分,门口来了个人,拄着一副拐杖,一瘸一拐的,是杨树国。
  怎么是杨树国?搞什么鬼?杨海碗第一次觉得老伴不可捉摸了。
  杨海碗和杨树国相对坐下,酒菜摆上了。杨海碗想到杨树国腿上上了药,便帮他倒饮料。
  杨树国说,弄点白酒。能吃则吃,能喝就喝。活一天,算两个半天。
  杨海碗说,这是什么话?活着,就精神地活。
  杨树国还是要了啤酒,说不喝酒,这顿饭等于没吃。
  饭桌上几乎没声音。
  过了一会儿,杨树国终于忍不住,问杨海碗什么时候开工。
  这时杨海碗老伴将饭盛上。饭碗没放稳,晃了几下。
  杨海碗老伴说,不贩树了。
  杨树国说,为啥不贩了?
  贩什么贩?三卡车都没了。杨海碗老伴的声音越加冷冰。
  杨海碗说,哪里这么多话?
  杨海碗老伴没打住,声音反而更高。也许她想把憋了好久的话,一股脑都倒出来。杨海碗老伴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杨树国,今天这顿饭,是散伙饭,吃了就散伙,再不散伙,你树生哥贩不到钱不说,小命也贩没了。
  杨树国怔在原地。
  杨海碗老伴又说,杨树国,算我求你,别再和你哥贩树了。堂哥不是你爹,我不是娘。你父母管不了你,你堂哥更操不得这份心。
  杨树国一脸愧疚,放下饭碗,爬起身,拄着拐杖,瘸拐着就要出门。
  杨海碗上前拖他,也拖不住。
  杨海碗黑着脸,一把抓了盛满饭的大海碗,狠劲掷在地上。大海碗哐当一声,在水泥地上翻滚打旋,雪白的饭粒满地都是。
  大海碗四分五裂。
  杨海碗看到,一块晃动的碗片上,有个黑乎乎的字,那是方方正正的“杨”字。
  老伴一脸平静,像撂下了100斤的担子。老伴说,终于把他打发走了,这下省心了。塘村如果有人问起这事,就说都是我搞的鬼。这个恶名,我担。
  杨海碗盯着老伴,好像从没见到过似的。杨海碗一巴掌掴去,老伴脸上留下一道印迹,血红血红的。
  结婚40年了,这是杨海碗第一次和老伴动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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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确切一些 整个冬季  一棵棵就光秃秃站立路旁  埋藏的思念 盘根错节  淤积的忧郁 不可名状  沉默或许是另一种情感表白  虐心始于那冷冷一瞥 僵持  终难抵御春风的沐浴  在不经意间 悄然绽放  一树树纯洁无邪的花朵  似飘凌的仙女如期而至  一头扑进温暖的怀抱  了无想象中的矜持和羞怯  如此急切 这般孤绝  匆匆来会这个春天的情郎  白玉兰啊白玉兰  我该如何鲜衣怒马 陪你  于这个季节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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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房子的后面去  我在百度搜索引擎上输入这样几个词:夏天,多年生草本植物,紫黑色浆果。经过这样的筛选,一种在长江中下游流域常见的野生草本植物出现在了电脑的网页上,它就是“商陆”。我查看了它们的图片,和我刚刚在小区后面一块水泥墩上看到的植物一个样。其实可以用更多的名词、动词、副词和形容词将我在电脑上输入的这几个关键词连缀起来,用以描述我当时遇见商陆这种草本植物的情景。是的,我在炎热的夏季里,于傍晚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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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看见了  这屋顶的炊烟  这门前的苍耳的倔犟  我终于看见了  一只麻雀在阳光下  如此精心地梳理着羽毛  它的羽毛是灰色的  灰色的羽毛上镶嵌着斑点  我和它如此熟识  是多年的兄弟  是灶膛里的蓿草和火焰  始终在一起如果没有一丝关于你的消息  生活应该有一些储备  免得面对日益掏空的岁月而不知所措  阳光,鸟鸣,草穗,风的脚步  细雨或者来年的雪花  墙角的腊梅,山岭的桑榆  她们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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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思想、情感、社会环境,甚至社会问题,在小说文本中,皆能借助动物的生活、世界、命运进行投射。在这样的小说中,动物是有情感、有思想的生命个体。在人们对动物的人性化属性认知中,忠诚,几乎成了狗的专属词。而有关狗的文学、影视作品,几乎也都是原生的催泪弹,如《忠犬八公的故事》《一条狗的回家路》系列等。  朱长安的短篇小说《狗,或者老黑》,以极端个人主义的自私自利为引子,从当下人由于情感的缺失导致的多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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芋艿记  芋艿,土话叫芋头,天南星科植物的地下茎块。南方的三月平畴,雨季刚刚开始,翻耕出来的稻田灌满了水,亮汪汪。家燕衔泥筑巢,唧唧唧唧,在雨中翻飞。从田里翻出芋种,苗(下种)到垦成垄的地里。芋子裹着潮湿的腥泥,青白色芽尖像斑竹刚破土的笋芽。芋种是芋子,一直埋在田里,捂着,捂过了春寒。每一个做种的芋子,都经过了挑选,不破皮不破衣,鸡蛋大,不落泥。芋子在挖上来的时候,在地头选好,埋在田坑,盖上泥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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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就小说创造问题如是说:“写小说或者出于社会责任感,或者是个人情感宣泄需要,都是因为有话要说。创作是一种感官的灵性,充满了一触即发、稍纵即逝的灵感,即兴成分极多,包含宿命的美感,却缺乏逻辑的力量。”  逻辑是一种将思想推进到纵深处的力量,假如我们傲慢地放弃了,文学就很难走向深刻与宏伟。在朱长安的《狗,或者老黑》中,可以感受到作者对城市养狗问题和老人陪伴问题的关注。作者企图编织具体的情节向读者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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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中午,我在一个老乡的喜宴上喝得酩酊大醉。  实际上,我并不是贪杯好酒之徒。最近,我遇到了一些烦心事。有些事不只是烦心,它甚至一度让我伤心欲绝。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形下饮酒,不醉才怪。  老乡虽是二婚,婚礼却举办得毫不含糊。鼓乐齐鸣,锣鼓喧天,像是昭告天下,看,离婚又怎样?我还不是又娶到了年轻漂亮的老婆!这对我来说,确实是不小的刺激。上个月,我和谈了几年的女朋友分手了。我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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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静、孔厥的《新儿女英雄传》,孙犁的《风云初记》,刘知侠的《铁道游击队》,刘流的《烈火金刚》,杜鹏程的《保卫延安》,吴强的《红日》等等,这些革命题材小说成为了20世纪50年代或者说成为了“十七年文学”中最富有活力的部分,是里程碑,烫了金。  一定有一个角度,不大,却是一条风景迤逦的小路,是秘密。  牛大水(《新兒女英雄传》中的主人公)、高庆山(《风云初记》中的主人公)、刘洪(《铁道游击队》的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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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充满正义感的土狗耸着双耳坐在长子理发店门口晒太阳。这是晋东南乡间腊月二十一的午后,太阳半悬在穿村而过的G207国道以西,斜斜地照着理发店门上挂的棉帘子。  我站在理發店门外,看了两眼国道对面的圣母玫瑰教堂,抽了口烟,转身撩起帘子推门进了这家小小的理发店。一进门,眼镜片上登时蒙上两团白雾,我先立定站了一站,朦朦胧胧看见一个理发师正围着一颗头在劳作。理发师身后模模糊糊有一圈沙发,沙发上坐了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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