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的时候，我还在家里，同村的七巧找到我家，在一番东拉西扯之后，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七巧在跑保险，想让我跟她一起干。七巧比我大不了多少，辈分却比我大上一辈，加上在外多方奔跑，人也显得成熟老练得多：“在家闲着也闲着，看你这细皮嫩肉的，你能下地干活吗？再说了，一个高中生，可不屈着了吗？我们公司是某某保险公司的一个分机构，公司要开拓农村市场，就需要一批农村当地人来联系当地业务。这个市场潜力巨大，我上月工资多少你知道吗？光个人所得税就交了一千多块。”
　　那个时候的我刚毕业，对个人所得税这个词，模模糊糊知道个大概，只是觉得七巧很有本事。母亲也是连连点头：“那就去试试看吧，在家种地终归不是法子，大妹子，那就要你多操一下心了。”七巧爽朗地笑了：“说哪的话啊，咱不是一家人嘛。”紧接着她掏出手机打电话，我听到她在电话里说了这样一句：“……我又发展了一个下线，过两天带去培训……”
　　过了几天，我和七巧一起去公司报到接受培训，只是简单填了下表格，就进入一个讲室。里面已经有很多人，一个西装革履、戴眼镜的年轻人正在上面讲课：“我们公司拥有最精锐的业务团队，可为什么还要招聘你们这些对保险一无所知的人呢？现在农村人的生活越来越好，大家的各种意识也增强了，农村是一个巨大的市场，我们要开辟这个市场，而你们就是最好的人选。农村人讲情面，讲实在，他们不一定相信我们的推销人员，却会相信你们。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我打不开的门，你或许就可以打开。相信我们，相信你们自己，一定会成功的，你们的收入将会是非常乐观的……”
　　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这话说得多好。接下来，就是了解各种险种，有大家熟知的养老保险、医疗保险，还有婚嫁险、财产险、教育险、人身意外险等等多达几十种，而我结合实际情况，选了七八个险种了解详细情况，再学习一些工作技巧等常见的问题，就算培训合格可以上岗了。
　　接着就要推销保险了，在七巧的指引下，我先到姐姐家，不由分说，要姐姐给外甥买个平安险，刚好姐夫的侄子也在旁边，在我一番言语之下，姐姐的婆婆勉强同意给孙子买了个教育险。拿着两份保单，我心里异常兴奋，我们是没有底薪的，工资全靠提成，这两份单可以提十多块，钱不多，我却看到了希望。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奔波在亲戚、同学、朋友之间，大多碍于情面，推出的保险他们还是接受了。从第三个月开始，我的工资有千把块了，虽说不上高，可算得上是一个外收入，家里的活还是一样没落下。七巧也是连连捧我：“你看啊，收入多了，人也活得滋润了，最重要的是，你和别人的关系好多了，你来我往的，现代社会就要有良好的人际关系事业才会获得成功。大侄子，我看你还是很有前途的，好好干，房子会有的，车会有的。”家里人也是蛮支持我的，即便如此，半年后，情况变得很糟糕，有时候半个月都卖不出一份保险，这也没办法，买了的不可能再买，而我认识的人毕竟有限。我也就不当回事了，进入县城一家小工厂做事，过了不久，就出事了。
　　我一个同学的叔叔刘权，一家人都在我处买了保险，那当然是我软磨硬泡的结果。在一次意外中，刘权的妻子和小孩出车祸去世了，刘权在悲痛之余找到我。女的倒罢了，那小孩在我这里买了意外险，照保单所说，刘权可以收到八万多的保险赔偿金。我当下就给经理打电话，经理回答得很利索：“那好办，让他去交警队开张意外事故证明，再到医院开张死亡证明，经过我们专业人员的核对无误后，就可以拿到赔偿金了。”我把经理的话转述了，刘权连声道谢：“麻烦了，麻烦了，那我过一段时间再来。”
　　半个月后，刘权带着几份证明来找我，我安慰他一番，就去县城保险分公司，孙经理看了几份证明说：“赔偿要照程序来，这需要一段时间，你先回去，有消息了我给你答复。”再过一个月，我又去找他，被他推宕过去了。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我不停地往公司跑，每次都被孙经理敷衍过去了，最后他干脆不接我的电话，不见我。实在没法，我找到七巧，七巧安慰我：“放心，这么大一个公司，不会为这几万块钱而失去信用的，我和你一起去。”我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公司关门了，人都走光了。据公司屋主所说，公司在一个星期前就退租了。这使我产生怀疑，一个大的保险公司怎会为这区区几万块而关门，惟一的解释就是……我不敢想下去。
　　刘权对我的态度逐渐不客气起来，而我也通过各种关系证实了，我被耍了，那个公司是假的，某某保险公司根本没有这样一个机构。那是一伙骗子，他们用空手套白狼的手段卷起一大笔钱溜掉了，更可怕的是，因为这件事，在我这里买过保险的人听到风声，都涌来找我要个说法。农村人敦厚纯朴，可农村人眼里没多少法律知识，他们用个人的意念作为法律准绳，手中的铁锨和锄头比警察手中的枪还要可怕。我躲起来了。
　　可我能躲多久呢？这是我家啊。我也婉转打听到，我的父母在给那些在我这里买过保险的人退钱，我一辈子勤勤恳恳老实巴交的父母在为他们的儿子补这个篓子，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我无法想象我的父母苍老成什么样子。这一天晚上，趁着天黑，我悄悄往家里走去，刚走进村子没多远，一个黑影窜出来，对我一阵拳打脚踢，猝不及防，我被打倒在地，我抱着头一声不吭，这是我罪有应得。
　　情况不算很糟，大部分人只要求把钱退给他们就可以了，刘权则不同，他非让我拿出五万块钱才算完，否则就告我入狱。父亲叹道：“这也不全怪你，你也被骗了，刘权只是家人去世，才有点不讲道理。目前你还是出去躲一躲，过了风头就好了，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年纪一大把了，什么也看开了。”看着父亲满头的白发，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当我把菜刀狠狠地砍在七巧家桌子上时，七巧抬头看着我笑了：“你就是现在劈了我也没用，我也是受害人，警察说他们是骗子，这是一种变相的传销，抓到他们就会把骗到的钱退回我们。”我狠狠地盯着她：“都是你拉我下水的，现在怎么办？我家的房子快被人拆了。”七巧苦笑着摇摇头：“我家的房子已经被拆了，我比你干得早，经过我手的保金比你多得多。”我这才注意到七巧家空荡荡的，我不由缓下怒气，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来。七巧诚恳地说：“为今之计就是先把保金退给那些人，待到抓到骗我们的那些人，钱就会还给我们。我这里还有几百块，你先拿去用，就算我对你一点小小的补偿。你还是先出去躲躲吧。”
　　我还有得选择吗？
　　杰坐在我面前苦笑，我问他：后来怎样了？杰说：“我已经三年没回家了，不敢回啊，那些人会吃了我。你不了解农村人。你最好不要骗他们，否则他们会记恨一辈子。我明年就可以回去了，到时所欠的保金全部都可以还清了。”
　　杰说到这里停下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题 图：李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