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阳陈寂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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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晓生排兵器谱,只入江湖人士,可不算官府中人。可虽然如此,他却为一个官府中人写过传记。
  此人姓陈,名寂,乃是皇帝身边亲卫云阳卫的大头领。
  一、
  云阳陈寂,原本并不该和武功扯上什么关系。
  他出生于江南一个薄有资财之家,父亲是个乡绅,喜好风雅,善于书法茶道;母亲出身亦是不错,为人贤淑温柔。他上有兄长,下有幼妹,理应在江南水乡度过平缓安宁的一生。偏在他三岁那一年,家乡发生了一场瘟疫。
  这一场瘟疫来势汹汹,他的家乡十室九空,父母兄妹全都死在这一场瘟疫中。陈寂侥幸并未染病,然而他一个小小孩童留在那疫病之地,早晚也是死路一条。这时有一个人来到他的家乡,带走了他。
  那一年,陈寂三岁。
  二、
  带走陈寂的是一个东瀛人。十余年前他曾来过中原,与陈父因茶道书法相交;十余年后,他再次来到中原探望老友,未想却遇到这等惨事。他也曾想过把陈寂交给陈家亲友,无奈莫说亲友,就连陈家仆人都在这场瘟疫中死得一个不剩。没奈何,他只好将陈寂带回了东瀛。
  幸而这一路还算风平浪静,陈寂尽管瘦了几斤,好歹也算安全到达。他那时正是似懂非懂的年纪,迷茫地看着面前这块陌生的土地。然后他发现,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三个人。
  陈父友人介绍说:“这是你大师兄,这是你二师兄,这是你小师兄……对了,以后我就是你的师父。”
  三岁的陈寂继续迷茫地看着面前的几个人,他最小那个师兄,也已经大了他七岁。
  介绍一下,陈寂这位新出炉的师父,乃是东瀛雪心堂的掌门人,这门派的名字听起来虽然风雅气派,其实小得可怜,除了面前这四位再没别的人——哦,不对,加上陈寂,现在该是五个人了。
  雪心堂也教剑术,不过并非重点。事实上,这一门派首重茶道、书法次之,第三才是剑术。就连四位弟子的名字,也是按照茶道之“和敬清寂”进行命名。也就是说,陈寂这个名字是从这一刻才开始叫起。不然,哪家父母会给小孩起这种凄凄冷冷的名字。
  二十三岁的大师兄和十七岁的二师兄面带怜悯地看着他们新来的小师弟,十岁的小师兄却是瞪了一双眼睛,在陈寂来之前,他一直是雪心堂里最小最受宠的一个,骤然又来了个比他小得多的孩子,难免有些敌意。
  至于陈寂,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三、
  师父发现,陈寂是个相当好养的小孩。
  他不哭,不鬧,师父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师父不在的时候师兄照顾也行。因为语言不通,他很少说话,总是安静地坐在一边。
  大师兄和二师兄都是性情宽厚的人,看到陈寂这样更为同情,只有小师兄看他多少还有点不舒服。但两人年纪相差不小,他也不可能和一个小孩作对,最多也就是不理陈寂而已。
  某一日,师父出门了,大师兄和二师兄留下来照顾小陈寂。那天阳光正好,大师兄抱了陈寂到门外晒太阳,恰好看到一个妇人领着个男童自雪心堂的门前经过,那男童不知为何忽然大哭起来,妇人忙将男童抱起拍哄,那男童破涕为笑,搂住母亲的脖子止住了呜咽。
  陈寂呆呆看着母子两人离去的背影,忽然之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大师兄和二师兄都慌了手脚,盖因从未见过陈寂这般哭法,百般哄劝无效,反而愈演愈烈。陈寂哭得满头是汗,脸涨得通红,两条小腿在地上蹬来蹬去,一边哭,嘴里一边喊着“娘”。
  雪心堂里唯有师父懂些中原话,两个师兄都不晓得他说的是什么,一个道:“我去拿些水?”一个又道:“我去请医生?”都很是惶惑。
  小师兄原是远远坐在一边,后来看陈寂哭得凄惨,他也坐不下去了,别别扭扭地走过来看了一会儿,忽然一扭头跑进了屋里,不多一会儿又跑了出来,也不晓得去了什么地方。两个师兄忙着照看陈寂,也没有顾上他。
  又过一会儿,小师兄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小包豆沙团子,塞到陈寂手里:“给你吃这个,别哭了。”
  那是小师兄最爱吃的点心,雪心堂并不富裕,这一小袋点心足足花了小师兄两个月的零花钱。点心放到陈寂的手里时还是热的,散发着香甜的味道。
  陈寂被团子吸引,慢慢停止了哭声,犹犹豫豫地拿了一颗放进嘴里,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
  小师兄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一袋豆沙点心吃完了,陈寂也不哭了,大师兄和二师兄欣慰地松了一口气,带着陈寂回屋了。小师兄看着空空的袋子,欲哭无泪。
  他正打算回去,陈寂忽然又啪哒啪哒地跑了回来,他摊开手掌,里面还剩下一块点心:“给。”
  虽然小师兄听不懂他的话,可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块点心被陈寂在手里攥了一段时间,看上去脏兮兮的,还化了一点儿,他心里很是嫌弃,但看着陈寂,却到底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最终他低下头,把那块点心叼到嘴里,其实吃下去也没那么糟,豆沙和着砂糖的味道,还是一样的香甜。
  四、
  就这样,陈寂在雪心堂里,一点点地长大。
  随着年纪的增长,他也学会了东瀛话。不过不知是不是小时习惯使然,他依旧是四个弟子里最沉默的一个。
  而师父则觉得:孩子长大了,可以动手了。
  别误会,师父的意思是,可以开始动手教他点东西了。
  前文说过,雪心堂首重茶道,次重书法,第三方是剑道。而当年师父与陈父也是因茶道书法相交。故而,师父对陈寂这两方面也是格外注重。而陈寂也不负众望,十分勤奋。
  五岁时,陈寂拿着一把小木剑,已经学会了第一套剑法;
  六岁时,陈寂已经可以从一叠字帖里,辨认出哪张为佳;
  七岁时,陈寂一笔字可说似模似样;
  八岁时,陈寂为师父泡了第一杯茶,动作一丝不苟,手势恰到好处。
  师父很是感动,虽然徒弟还小,对茶道的感觉也还稚嫩,但从今日之表现来看,日后必定大有前途,甚好,甚好。于是他拿过茶杯,喝了一口。   下一刻,噗……
  这小孩是怎么用极其正常的手法和极其正常的茶叶泡出这么杯味道堪称鬼斧神工的茶的?
  陈寂迷茫地看着他,完全不理解为啥师父喷茶了。师父看看陈寂,把茶杯递了过去:“你喝喝看。”
  陈寂听话地喝了,先抿了一小口,又喝了一大口。然后放下茶杯,继续迷茫地看着师父。
  师父:“……”
  他都完全没有喝出来有什么不对吗!
  世间有这么一种人,可能其他事情做得不错,但天生对某一种事缺了根弦。只是师父显然并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本着“雪心堂最重视的是茶道”和“你父亲如此有天赋你没道理做不到”的精神,勤勤恳恳地又教了陈寂五年。
  陈寂也就勤勤恳恳地跟着师父学了五年。
  在这五年里,大师兄娶妻生子了,二师兄出门游历归来了,追求完美、性情骄傲的小师兄苦心研究门内技艺,几乎快要变成五好青年了。陈寂泡出的茶还是全无长进。
  ——准确地说,是味道全无长进。单看手势动作,还是行云流水颇有可观的。
  在连续喝了五年考验忍耐能力的茶水后,师父终于到达了极限,他决定把陈寂交给他的三个弟子,心想说不定师兄们会教出个不一样的人才。
  在这之前,我们要先介绍一下雪心堂这三位师兄。
  大师兄是个性情宽厚的好人,但天赋就好比没有仄声的诗,平平平平再平平。好在后天努力,因此无论是茶道、书法还是剑道,基础都很扎实。
  大师兄把陈寂叫来,让他当着自己的面先演示一遍,心想没有任何问题,无论动作、手势、水温、茶叶,小师弟做的都很到位啊,于是大师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噗”!一口茶水直喷到地上。
  大师兄深觉自己失礼,十分不好意思,赶快找补说:“这个……你师嫂今天做了豆沙包,我们来吃点儿吧!”
  于是茶道教授变成了茶话会。
  二师兄于茶道一途,堪称门内第一人,甚至隐隐有青出于蓝之势,对书法、剑道却都兴趣不大。除此之外,他还是一位热爱文学的青年,经常会写些“一滴水落到石头上”、“青蛙跳进水塘里”之类的俳句。他也爱好汉诗,曾经试图过让陈寂用中原话背诵一遍《长恨歌》,可惜陈寂来东瀛时不过三岁,当然不可能背下难度这么大的诗句。
  二师兄先教了陈寂一遍,也不等陈寂照做就把茶杯放到一旁:“师弟,茶道不急,我们先来谈谈汉诗。《长恨歌》也就罢了,你可会背诵《琵琶行》?”
  陈寂:“……不好意思,我不会。”
  小师兄为人要强,因此无论哪一方面,他都努力做到最好,茶道自然也不例外。他认认真真地教了陈寂一个月,欣赏完陈寂的成果之后,他诚恳地表示:“师弟,不如咱们来写写字,比比剑什么的吧。”
  陈寂点了点头,两人先写了一张字,公平地说,这时的陈寂比起小师兄虽然稍有不如,但亦是可圈可点。小师兄看了,倒也暗自点头。
  然后两人又各拿了一把木剑,来到庭中比试。这一年小师兄二十岁,剑道一途,非但两位师兄都不如他,在周遭也已小有名气。他心想茶道我是教不明白了,指导一下师弟的剑道也好。
  陈寂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然后举起了手中的木剑。
  小师兄也拿起了自己的木剑,陈寂的年纪比他小得太多,因此他也未曾多么重视,手中木剑平平一举,正是雪心堂剑法中的起手式。陈寂也同样举起了手中的木剑,在那一瞬间,这个十三岁的中原少年眼中,忽然燃起了一簇明亮的火花。
  三招之后,小师兄连退五六步,手中的木剑笔直地飞上了天空。
  五、
  鉴于陈寂在茶道一途上实在是“天赋异禀”,因此过去的几年里,师父都专注在这一方面,剑道方面只是随便教教,谁也没留意到,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竟然是一个剑术上的天才。
  师父把陈寂叫到房里,拿给他一本剑谱,感慨万千地说:“你拿去练练吧。”
  封面上写的是汉字,“雪月江山剑”。
  师父说:“据说这套剑法练成之后,可以操控人的情绪,控制人的七情六欲……你不要以为这是假话,我的师父曾说过,这套剑法真正练成后会相当厉害,在……”他扳着手指数了数,“向上再推三辈,有人曾经练成过。”
  换句话说就是,这之后再没人练成过,包括你师父我。
  陈寂没说什么,行了礼后,捧着剑谱准备下去练习,师父把他叫住:“想练成雪月江山剑,你还是要多在书画方面下工夫。虽然你已经学了七年的草书和山水,不过,还是不够。”他犹豫了一下,“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书画会和剑法有联系,但前人既然这般说,总该是有道理的。”
  陈寂点了点头,他虽也不懂,但师父说的他总会去做。
  之后三個月时间,陈寂足不出户,每天都窝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那一本剑谱发呆。几位师兄开始还能忍他,到了第三个月,小师兄实在看不下去,一把拽开纸拉门,大喊一声:“陈寂你给我出来!”
  迎接他的,是一道淡白缥缈的剑光,小师兄吓了一跳,幸好他的武学也是相当出色的,连忙向后一跃,可是跃出剑光范围的同时他也发现,这道剑光看着虽然惊人,实际威力却并不很大,心里便放松了警惕,重新走进来道:“出来出来,你窝在里面是要种蘑菇吗?”
  陈寂依旧坐在房里,手里拿了一把剑继续比画,淡白的剑光便随着他的动作,飘洒在房间之中。小师兄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些晕眩,莫明其妙的,心中竟有些难过起来,他晃一晃头,叫道:“别闹,吃饭啦!”
  于是陈寂也就站起来,行礼说:“师兄。”
  小师兄晃了晃头之后,那种难过的情绪也就消失了,他拉了陈寂出来。房间里,只留下方才那把剑,还有那本雪月江山剑的剑谱,一阵风吹过,书页哗啦啦地作响。
  小师兄以为这不过是一个意外,然而很快他就知道,这并非一个意外,随着陈寂修习雪月江山剑时间愈长,他与两位师兄就越无法接近这位小师弟,否则便有忧伤颓丧之感。连师父看了陈寂平素习剑,也不由喃喃自语:“这竟是天意不成?中原人留下的剑法,到底还是会在中原人的手里再度绽放?”   小师兄也想一同修习,但不知为何,这部剑法他全然看不出其中关窍,陈寂也曾为他演说,但小师兄仍是全然不解。眼见自己与师弟剑法差距愈来愈大,他索性禀明师父,要出外游历,以打磨自身武学。
  师父自不会阻拦弟子这些事情,小师兄便携剑而出,这一走,便是四年。
  与当初二师兄低调云游不同,小师兄出去了一路便打了一路,倒也有了不小的名气,自觉剑法亦有相当进益,便回了雪心堂。一进门,只见个少年正在庭中练剑,那少年穿着一件粗布白衣,身姿如若冬日飘下的第一枚新雪。
  他忽地醒悟过来,这原来是自己的师弟,便欢喜起来,原来师弟已经长得这般大了,有心想要招呼他,忽见陈寂剑尖一点,一道淡白的剑光便飘洒出来。
  只看一眼,小师兄便明了这定是雪月江山剑无疑,他在外闯荡数年,自觉已可应付这套剑法,便大笑道:“师弟,咱们来比上一比!”说罢跳了进来。
  陈寂并没想到他会骤然出现在这里,心里尽管惊讶,然而面上的颜色竟未改变,执剑的手亦是稳如磐石。淡白缥缈的剑光如影随形地缠绕上来,不出片刻,已织成了一片滴水不漏的剑网。按说每一招并不是什么致命杀招,偏偏小师兄就是挣脱不开,时间未久,那种忧郁伤感之情再度升发,如大水汹涌而至,令人窒息,小师兄只想抱住头大呼大叫,最终凭着这几年在外磨砺出的坚忍跃出圈外,叫了一声:“不比了。”
  陈寂便也住手,上前道:“我昨日剑法初成,谢师兄指教。”
  小师兄心想原来我是送上门来给你试剑的,咬牙切齿地道:“是我败了。”
  陈寂怔了一怔,一时倒有点不知说什么好,想了想,便从一旁的矮桌上端起一只茶杯,奉上。
  “师兄回来了,师兄喝茶。”
  “你莫害我!”
  四年过去了,雪心堂的人依旧不多,不过个个都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师父慢慢地不再管事(事实上这么小个门派也没啥事可管),大师兄忙着教他的小孩,二師兄悠哉泡着茶,小师兄回到门里之后,继续埋头苦练。
  平静到几乎有些安逸的生活,陈寂想:我是不是也该和师兄们一样,出门去游历一圈?
  然而尚未等这个想法付诸行动,师父就病了。
  过去这些年里,他们似乎从来没见师父病过。四位弟子寻医问药,侍奉床前。然而吃下去的药如同泼在石头上的水,师父仍是一天天地衰弱下去,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体重几乎减轻到从前的一半,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陈寂花了许多时间陪在师父的身边,父母、亲人去世的时候,他年纪太小,只留下了十分模糊的印象。而在如今侍奉之时,不知为何,病榻上的师父隐隐竟会与他那些已记不清相貌的亲人重合在一起。
  时光如水一般地流过,师父的身体每况愈下,半年之后,忽然有一日,师父清醒地从床上坐起来,四个弟子很是激动,簇拥过来。师父对大师兄说:“今后,雪心堂就交给你了。”
  大师兄大吃一惊,还没等说话,师父又对二师兄说:“要好好发扬茶道啊!”
  他对小师兄说的则是:“学会放松,别把自己绷得太紧。”
  最后一个则是陈寂,大家都竖起耳朵听着,以为师父要说的不是茶道就是剑法,没想师父叹了一口气:“陈寂,中原有句话叫做叶落归根,你,也该回去了。”
  六、
  三日后,师父病逝。
  葬礼之后,陈寂茫然地坐在檐下,想着师父的话。
  他自然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中原人,身边的师兄也都知道。然而他从三岁起就一直生活在雪心堂里,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离开。
  然而,他也从未想过违背师父的意思,三位师兄也没有。
  师嫂连夜给他赶制了衣服,大师兄为他订了船票,二师兄拿了自己最喜欢的一包茶叶给陈寂带走,小师兄送了陈寂一把细细长长的剑,他本来想送一把更好些的,然而身上的钱只够买这一把。
  陈寂掂了掂剑,觉得很顺手,于是谢过师兄。从此之后,他用的每一柄剑都是这种细剑,一直到他成为云阳卫大头领,仍是如此。
  师兄们一起去送陈寂,大师兄的小孩已经六岁了,抓着陈寂的衣襟问他:“师叔,你什么时候回来?”
  陈寂也不知道,是时从东瀛到中原,船只航行亦有许多风险,就算陈寂能够安全到达中原,两地相距遥远,陈寂能否归来,实是未知之数。
  小孩子没有等到陈寂的回答,“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大师兄连忙抱起他,哄了几句。
  陈寂摸了摸他的头,向几位师兄默默行了一礼,随后,他上了船。
  几位师兄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陈寂长长出了一口气,用手盖住了眼睛。
  他三岁时也坐过这样的船,然而正如他对家乡父母的记忆一般,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
  在这艘船上,大部分是东瀛人,也有少部分是中原人,一位大叔看陈寂年轻,就笑着说:“小哥这么年轻就去中原,少年人真是有志向啊。”
  陈寂抬起头:“我是中原人。”
  大叔看着脚踏木屐,津津有味啃着饭团,说一口流利东瀛话的陈寂,半天,才“哦”了一声。


  七、
  大抵是师父的在天之灵保佑,这一路竟然并没有遇到什么大的风浪。船只平顺地到达了中原,停靠在明月城。
  明月城位于江南,乃是当年玉京五郡十二城之一,城内繁华,风景优美。陈寂下了船,一时间两只眼睛都不够看。又见街头纵是挑水砍柴之人,亦是穿着雅洁,谈吐有致,不由心生赞赏。
  因为师父的教导,他也会说一些中原话,便寻了一家客栈住下来,整理过行李,又去外面找了家饭馆吃些东西。只是坐在桌边,陈寂也不晓得该点些什么,最后在小二的推荐下,要了两个小菜,一壶酒,又一碗面。
  两个小菜是素什锦与熏鱼,酒是今年新出的春酒,那一碗面,则是用虾籽、虾肉、虾脑下的三虾面。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飘拂的小雨,陈寂端起白瓷酒杯喝了一口,清甜的酒水从喉咙滑下,整个身体都似乎在雨中舒展开来。那一刻,他对“故乡”这两个字,忽然有了一种真实的认识。
  三虾面的量并不大,他吃完了面,还有些小菜余下,陈寂想了想,要了一碗白米饭,用茶水泡了,吃了下去。
  他在明月城里流连了半个月,这里的风景令他欢喜赞叹,有时只是在江水边静静坐着,也足可坐上半日。在东瀛时,他并未出门游历过,除了雪心堂所在之地,明月城是他第一个熟悉的城市,他为这个城市所迷恋,几乎产生就此留在这里的想法。
  某一日,他在寒江江畔看落日,有两个人自他身边经过,其中一人道:“明日我要去屏乡……”
  陈寂只听得这半句,便即怔住。
  屏乡,他的家乡便在屏乡。
  屏乡距明月城并不远,快马不过一日距离,陈寂也不知自己是近乡情怯又或是被明月城的景致所迷惑,这些天来他竟一直没有想到去那里。
  他收拾行李,第二天便去了屏乡。
  八、
  十几年前一场疫病,屏乡十室九空,如今虽过去这些时间,屏乡也迁进了一些人口,但仍远不及当年繁盛。
  陈寂走在这个自己全然陌生的城镇,一户户地敲开门,向他们询问十几年前这里一户姓陈的人家。
  接连问了十多家,都没有人晓得,一直到了第十三家,开门的老人道:“你说的是陈大户啊……那家是好人啊,我记得他家施粥,筷子插进去都不倒,粥里还放了红枣呢,可惜……”
  陈寂问:“那家还有什么人在吗?”
  “哪有什么人啊,都死光了。”老人摇摇头。
  “您还记得陈家人的样子吗?”
  然而老人当年在屏乡也不过是普通人,只见过陈大户几次,至于陈夫人、陈家的孩子则全没见过。陈家的房子在那场疫病后不久毁于一场火灾。陈家人的尸体,与其他遇了疫病的尸体一样火化,同埋在屏乡外的某块空地上。
  陈寂沉默了一会儿,谢过那位老者,行礼离去。
  陈寂买了很多的纸钱和祭品,来到那老者所说之处。那里亦有当地官员立了石碑,叙述当年那场疫病之事,他中原话虽说得不很好,汉学却是不错的,一字字细细读完,又看那墓,却是将许多人的骨灰集在一起,合成一个大墓,并没有单独祭拜之所。他也不介意,便一一摆放祭品,又点燃了纸钱。
  他很清楚,按照世俗的惯例,此时自己理应痛哭流涕,以示哀悼。然而此刻他心中一片空白,虽有丝丝悲伤无奈,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纸钱烧了许久,而烧过了纸钱,陈寂却也不想离开,他倚靠着一棵大树,眼望着那大墓,慢慢地,竟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暮色四合,倦鸟投林。远处有牧童坐在牛背上吹着吱吱呀呀的短笛,向家中走去。陈寂揉一揉眼睛,一时间竟不知身处何方。
  又多呆一刻,天色便如墨染。陈寂这才醒悟,他揉一揉发麻的双腿起身,向那大墓最后行了一礼,忽觉面上不对,伸手一抹,一张脸不知何时已然全被泪水浸湿。
  九、
  他又回到了明月城,思考着下一步应当做些什么,然而这个问题尚未有答案,他便发现了另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他没钱了。
  以雪心堂的身家,陈寂能挺到今天已经算是一个奇迹。陈寂认真思量着这个问题,然而过去一十八年,他从未挣过一分银子,让他即时想出一个办法,也算难为。
  他在街上闲走,忽地见到一间书画店,其中有一张草书与他师父的风格有些共通之处,便驻足细看。老板笑道:“小哥,你可是喜欢这幅字?”
  陈寂据实答道:“这张字与我师父写的有些相似。”
  老板笑道:“小哥这般说,看来也是个懂行的,不如也写上一张?”
  书画店里自然有纸笔,陈寂也便提笔蘸墨,一挥而就。老板原是顺口一说,未想面前这年轻人竟然出手不凡。再看他这张草书是以淡墨书就,风格与中原迥异,心中一动,道:“小哥,你如何称呼?”
  陈寂便报了自己名姓,老板听他中原话也说得生硬,笑问道:“我大胆猜一句,小哥只怕不是中原人吧?”
  陳寂道:“我是中原人。”老板一奇,陈寂又道,“但我是在东瀛长大,师父也是东瀛人。”
  老板心中一喜,陈寂的书法虽不能与那些书法大家相比,但风格特异,这便是一个商机,便笑道:“小哥,我和你商量一件事,你可愿写几张字给我,我愿出高价。”
  陈寂听了也是一喜,他现在正缺银子,却听老板又道:“但有一点,小哥卖了字给我,可不要再卖给其他店铺了。”
  陈寂此时缺银子的紧,又兼年轻没有经验,老板说什么都一口答应。最后,老板出了二十两银子,要陈寂写了二十张字。
  若干年后,云阳卫大头领书法一字难求,是时那老板手里尚余一张,便卖出一个天价,可说是他做过最划算的一笔买卖。
  这笔生意做成之后,老板泡了茶款待陈寂,陈寂道:“在东瀛时,我也从师父学过茶道。”
  老板心情甚好,笑道:“不知东瀛茶道有何不同,小哥不妨演示一番?”
  于是陈寂依言为老板泡了一次茶,他动作娴熟精到,一见便知是经过严格训练之人,老板不禁点头称赞,陈寂又奉上一杯茶,老板接过,啜饮一口,然后——
  “噗”!
  恭喜未来的大头领,回到中原之后,您的茶水又开始继续荼毒人了。
  老板不敢再喝,自己重新泡了杯茶,也不敢再和陈寂讨论茶道,只问他:“小哥日后是想一直留在明月城,还是打算去其他地方?”
  陈寂有些犹疑:“我不知道。”
  老板笑道:“明月城自然是好地方,但小哥年轻,应当去京城见识一番。”
  “京城?”陈寂默默念着这两个字。
  第二日,陈寂买了一头驴,在细雨之中向京城的方向而去。
  顺便说一下,陈寂这一行为并不是他对陆放翁如何心生向往,单纯是因为他不会骑马而已。   十、
  晓行夜宿,陈寂走了三日,倒也没遇到什么事情。到第四天,经过一座山岭时,他平生第一次见识到了江湖。
  那座山上有三十多个山贼,围住了两辆镖车,护卫镖车的头领是两个青年男女,手里拿的都是宝剑,看样子也是有些本领的,却被山贼的三个头目缠上,无法分身。同行的五六个镖师抵挡不过剩余那些山贼,有两个已经受了重伤。
  陈寂这时还不晓得镖局是什么,但他见这一群山贼以多欺少,自是看不惯的,便拔出腰间细剑,径直向与少女打斗那人刺去。
  这人论到武功,不过是三流水平,但他山贼出身,打起架来不管不顾,招招都往要命的地方招呼。陈寂唯一的动手经验是和师兄过招,没打两下就被砍中手臂,血染红了半个袖子。
  那少女原当是来了个帮手,没料想这人这般不中用,真正无言以对,一咬牙对着那青年男子喊道:“哥,咱们拼了!”
  虽说是拼了,可人数悬殊,拼也拼不出什么结果。就在这时,一道淡白剑痕忽然划破天际,随即又是一道,再一道,疏朗有致的剑网有若东瀛的枯山水,却更有着震慑人心的力量。那些山贼只觉心头剧震,这一生之中,那些最为伤感难过的情绪纷纷涌上心头,手中兵器再难控制,竟乒乒乓乓都落到了地上。
  原来陈寂见状不妙,情急之下,便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而雪月江山剑初露锋芒竟有如斯威力,陈寂自己亦是为之一惊。他看着手里的细剑,自己亦是不敢置信。
  就在这时,那青年男子挣扎着叫道:“小妹……快走,这人也是个劫匪……”原来陈寂初用这套剑法,竟将那对青年男女一同缠绕其中,这两人的兵器一并掉到地上,难怪那男子把他也当成了打劫的。
  陈寂连忙收剑:“对不住。”
  还好,这场误会很快得以解除,山贼被陈寂打跑,那对青年男女对他自然十分感激。那青年男子自我介绍叫韩虎,那女子是他妹子,叫韩凤。两人的父亲开了一家镖局,在江湖上也小有声名,但他在一年前过世,韩氏兄妹一接手,可就大不如初。好容易接了一笔买卖,偏又碰上山贼,要不是陈寂及时出现,这镖局的牌子只怕今日就要砸在这里。
  韩虎说了这一大套,陈寂大半没有听懂,好在韩虎的下一句他听懂了:“听说陈公子也要去往京师,可否一路同行?”
  陈寂一想,一路同行也不错,自己的中原话说得不好,正好练练。只是他尚未回答,韩虎却已误会,红着一张黑脸道:“我知道,这邀请实则是为了公子这一手好剑法……我兄妹又没有多余银两,所能担负的,也唯有公子这一路的食宿而已……”
  还负责食宿?陈寂压根儿就没想到这个,心道这兄妹两人真是客气,便道:“好。”
  韩虎:“……陈公子可有坐骑?”
  于是陈寂牵出了他那头驴。行走了这几天,这头毛色斑斓的毛驴一身的泥泞,又兼饿了,一被陈寂牵出就大声地叫起来。韩凤忍俊不禁,笑出了声音。
  陈寂不由看了她一眼,韩凤虽不算美貌,但江湖上的女孩,自有一种英气勃勃,又兼她正处在人生的最好年华,这英气里,也便显出了三分俊俏。
  韩凤被他清泠泠的一双眼一扫,也不知怎的,忽然有些害羞,低头拈起了辫梢。
  韩虎对那头驴实在看不下去,匀了一匹老马给陈寂,又教他骑马,好在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很快陈寂便能与他们并辔而行。
  他们一路行走,又遇到了几伙意图打劫的强盗,陈寂出手了两次,韩虎对他十分感激。
  眼见就要到了京城,这一晚镖局的人错过了宿头,便在野外一间破庙住下。半夜里陈寂在火堆边醒来,觉得有些口渴,正想起身去取水,忽听火堆另一侧有人窃窃私语,偏又提到了他的名字。
  那是韩虎的声音:“妹子,你觉得陈寂这人怎么样?”
  韩凤是个很爽朗的姑娘,这一刻却不知怎的吞吐起来:“就……那样呗。”
  “什么叫就那样!”韩虎是个急性子,他道,“妹子,我看这人武功很好,人也不差,又是孤身一人。咱们镖局的情形,你也是知道的。但凡他能进来,咱们镖局也就有了依仗。你要是中意他,我想着,就招赘他怎样?”
  韓凤忽然就不说话了,韩虎急了,连连催促:“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催得急了,韩凤怒道:“你还问我,我不说话,你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陈寂听到这里,又重新躺了回去,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十一、
  三天后,他们到了京城。
  那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磅礴而恢宏的城市,斑驳古意的城墙彰显出这座城池的历史,然而城门里隐隐可见的富丽建筑,来往行人衣着的考究典雅,又体现出它地位的不凡。
  陈寂站在城下,为它的气势震慑,半晌无言。与初见明月城时的欣赏目光不同,这一次,却是纯粹的震慑,似乎只是这座城池本身,就具有着令人折服的力量。
  那时他还不知道,不久后在这座城里,他会见到一个与这座城一般,一见而令人震动不已的人。
  而进了这座城之后,陈寂与韩氏兄妹也该分道扬镳。韩虎一句话憋了许久,终于在这时说出了口:“我说……陈公子,你别怪我粗人说话唐突,你这人很好,我妹子也不差,你……愿不愿意入赘到我们韩家?”
  说到后来,他也有些面红,入赘这事对于一个男子而言,毕竟并不光彩。
  陈寂一双清澄的眼睛看着他,韩虎忐忑地等着他的答案,过了好一会儿,陈寂终于开口,他问:“入赘是什么?”
  韩虎终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入赘这事本就不好,再要他细细地解释,无论如何,他也做不出来。
  于是他们在城门前分手道别,临行前,韩凤忍不住向陈寂看了一眼,又一眼。
  然而陈寂却并没有留意,他往城门里进,一路走,一路依然忍不住看着那巍峨高大的城墙。一不留神,正撞到了一个人身上。那人揉着鼻子:“这怎么回事!”
  陈寂很不好意思,忙忙道歉,他的中原话说得还是不甚标准,那人一听,倒消了几分气:“小伙子,外地来的?”   陈寂点了点头。
  “难怪!”那人点了点头,“我们京城,倒不作兴欺负外地人的。以后走路可要注意些!”说罢,洋洋洒洒地走了。陈寂点了点头,见那人身形很是高大,好一把大胡子,心道,这京城里的人,气派都很不错。
  他走进京城,先前的震撼并没有因此而减灭,他四下张望,见一座酒楼雕梁画栋,大气中不失富丽,上写三个大字“天下居”。这名字十分大气,陈寂便迈步走了上去,寻窗口一个位置坐了。小二上前招呼,并不因他衣着简素而有所轻视,陈寂点了几样菜肴,又要了一壶小二特别推荐的玉泉酒。
  他刚喝了两杯酒,就听楼梯声响,几个人联袂走了上来,这几人都是身穿白衣,面貌不俗。当前是一对夫妻,气质中带了些凶狠,中间是个背着弓箭的青年,后面又是个一身气派的中年人。陈寂看了,倒有些奇怪,心道这几个人并不似一路人,怎么走到了一起?再细看,却发现他们的衣着款式也有好些相似之处。
  陈寂这边思量不提,那女子上得楼来,便道:“若是天下居,总要坐在窗口才好。”然而她看了一遍,窗口的位置却都已坐满,只有陈寂一人占了一大张桌子,便看了她丈夫一眼,那男子便上前道:“小子,你这张桌子让给我们吧!”
  陈寂摇了摇头,男子觉得在妻子面前扫了面子,很是不快,粗着嗓子又补了一句:“你可知我们是什么人!”
  陈寂又摇了摇头,他第一天进京城,怎么可能知道这个。那女子却已经不耐烦,道:“你和他说这些做什么?”便取出一锭银子,向桌上一拍,“你让开吧!”
  说来也巧,就在这女子拍银子的时候,陈寂也站起了身。他自己的意思,是这些人站,自己坐,对话不太礼貌。可说来也巧,他一起身,腰间的细剑偏是一滑,陈寂怕它落到地上,连忙抄到手中,那女子便生了误会,怒道:“你这小子胆子不小,倒敢向我们动手!”
  这女子性情急躁,她的丈夫脾气更差,向前一步,已拔出腰间双钩,日光之下,一双钩刃如若霜雪,直向陈寂身上刺去。这一招势如闪电,且又凶狠,陈寂剑法虽然出色,其他却是稀松,眼见避无可避,幸而他座位邻窗,匆忙间便从窗口一跃而出,又因生平第一次跳楼,技术上不太熟练,落地时还把脚踝扭了一下。
  那男子一招落空,十分气恼,跟着陈寂也跳了下去。女子紧随丈夫脚步,把陈寂一前一后围了起来。
  与他二人同行那气派中年又是摇头,又是叹气:“钩子、剪子这个脾气。”不紧不慢地从楼梯上走了下去。背着弓箭的青年笑道:“欧阳先生且等等我。”也跟着走了下去。
  他们还没等下楼,下面已是剑拔弩张,女子从身后拔出一把镔铁打造的大剪刀,锋芒更胜双钩,陈寂见状不好,单膝跪倒在地之时,细剑已然出鞘,淡白痕迹横扫空中。他见这对夫妻来势汹汹,心中也将他们视为大敌,不及站起,又出数剑,一张剑网现于空中。那对夫妻没等出招,情绪已然波动不已,不由自主地,就把手里的兵器放了下去。
  在这个时候,那气派中年也下了楼,他素知这对夫妻脾气暴躁,出手狠辣,原想劝上几句,没想刚一下楼,自己也被笼入了剑网之中。虽说他经验丰富,可也真没想到世间还有如此剑法,猝不及防之下也中了招,况他在江湖上時日更超那对夫妻,经历愈多,中招愈狠,一瞬间他只想抱着头狂呼大叫,只是靠着极强的自制力才勉强控制住自己。反倒是他身后那背着弓箭的青年年纪尚轻,又正是志满意得之时,反倒少受拘束,自身后取下弓箭,朝着陈寂搭箭便射。
  这青年原出身于北疆有名的“忘归”箭队,他更是箭队中的翘楚,按说陈寂万无避过之理,偏偏事情就有这么巧,陈寂单膝跪地,施展剑法到底不易,于是在这时忍着脚痛站起,青年这一箭恰恰擦着他的鬓角掠过。陈寂一看不好,这青年竟不受剑法束缚,朝着他唰唰又是几剑。那青年就是再怎么少年得志,到底人这一生,谁能没有几件不得意的事情,陈寂这几剑下来,他也受了影响,弓箭不自觉便偏了方向。
  陈寂站直了身子,心无旁骛继续施展着雪月江山剑。自他习成这一套剑法也有多年,却是第一次有这般酣畅淋漓之感,以一对四,全不落下风。
  他不知道面前这四个人是什么身份,他也不知道,单凭这一战,他已名动京城。
  陈寂牵制住这四人,足有一刻钟的时间。那气派中年人到底老辣,用力一咬舌尖,疼痛盖住思绪,一剑挥出。他的剑法江湖闻名,有个绰号叫做“一剑定乾坤”,这一剑既出,陈寂可不是他的对手,踉跄几步退后,身上已多了一道血痕。
  但他的个性中,其实有着固执不肯服输的一面,虽然受伤,手中的雪月江山剑反而施展更快。那身背弓箭的青年内力最差,率先不敌,一个踉跄,单膝跪倒地上。随后,那对夫妻中的男子只觉头痛欲裂,忍不住丢下兵器,哇哇大叫。
  陈寂以一敌四,居然占了上风,实在令众人诧异。不过那身背弓箭的青年为人也是个骄傲的,他此刻跪倒,索性借着这个姿势,反身扣箭,一展手竟有七支长箭现于他掌中,他拉紧弓弦,便要射出。
  这个箭势,有个名号叫做“七星追月”,乃是十分高明的弓箭绝技。陈寂的眼角余光瞥到青年手势,他当然不知道这七支箭叫什么名号,却也晓得这必是凌厉杀招,仓促之下,连环三剑全向那青年袭来。雪月江山剑全力之下,那青年也是承受不了,七支长箭一并脱手,竟是全没射向陈寂,却射向街边看热闹的人群!
  陈寂“啊”的一声,他虽然不想伤及无辜,可是以他的武功,却连一支箭也拦截不住。与此同时,那气派中年与那对夫妻中的女子窥得时机,一剑一剪,一向前心,一向后背,全向陈寂刺了过来。陈寂所倚仗者,唯有一套剑法,等到锋刃及身的时候,却已经没什么能力躲避了。
  就在这关键时刻,忽然一道白影自一旁楼上一掠而下,转眼间已到了几人面前,他右腕一翻,两根修长手指与剑刃相击,铿然若金石之声,那气派中年一把剑势原本稳若泰山,在这一击之下,竟然霎时脱手,当啷啷落于尘埃之中。
  那白影更不停歇,一脚踢出,女子手中剪刀同样脱手。他左手从腰间摘下一个不知什么物事,一掷而出,只听“叮”的一阵轻响,一抹血红在空中盘旋一周,竟将那七支长箭一并击落。   白衣人影抄住那抹血红,那是一支十分罕见的血玉箫,要知道玉虽坚硬,却也极脆,这支玉箫竟能击落长箭而自身无损,可见这白衣人功力是何等的深厚。此刻他一手执箫,一手负于身后,一袭白狐裘长曳于地,那几人见了他,再不多言,齐齐跪倒,只道:“大头领。”
  又是“当”的一声响,陈寂手中长剑不知何时落在地上。他想:这是一个人吗,还是天上掉下来的谪仙?
  十二、
  那当然不是什么仙人,那是云阳卫中人字大头领,无双一剑关山雪。
  只要是个江湖人,便没有不知道云阳卫的。这云阳卫乃是皇家侍卫,原本只有天地两部,天字一部,牢牢掌控在皇帝手中;地字一部,权力移交到大理寺手里。后来却又加了人字一部。眼下人字部的大头领,更是一位传奇人物。
  据说这关山雪少年时就单人独骑入了京城,一日之间连挑京城内三大势力,声名大振,之后又指名道姓找到云阳卫人字大头领决斗,众人都当这少年发疯,谁想三日之后,一个惊天消息忽然传出:人字大头领武功被废,惨败于关山雪手中。
  自此之后,关山雪被云阳卫招入,屡建功勋,后又接任人字大头领一职,此时,他坐上大头领的位置虽只一载,却是极有威信。与陈寂相斗那四人皆是他的手下,那对夫妻原出身绿林,各以自家兵器为绰号,丈夫便叫钩子,妻子则是剪子,二人共掌人字部一营,担任指挥的倒是妻子剪子。那青年名叫栾杰,乃是关山雪自北疆玉帅那里用十匹大宛骏马和十把宝剑换来的高手。气派中年人则是天山名宿,人字部另一名指挥欧阳天也。这四个人的名号,随便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今日里却险些在陈寂这里翻了船。
  此时,人字部诸人仍跪伏四周,关山雪的目光却投向陈寂,一瞬后道:“你剑法很好,可愿跟随于我?”
  陈寂未加思索,答道:“愿。”
  在陈寂生长于斯的东瀛,少年时,他也听过一些流浪武士得遇英主的故事。但其时陈寂并未多想,甚至于,他当时并不知关山雪的身份。陈寂的师门之于他,是静水流深,十多年来一点一滴积累下来的情感;然而关山雪之于他,却是一见而倾心折服,仿佛一触即发的火焰。
  关山雪挥手令人字部诸人起身,随后道:“你随我来吧。”
  自此,陈寂入云阳卫,终其一生。
  十三、
  云阳卫与陈寂师门,自然大为不同。他师门人口简单,师兄几人一同长大,相处一团和气。但云阳卫人字部众人出身江湖草莽,性情各异,桀骜不驯者为多。又有钩子这样,先前就看他不顺眼的。按说,陈寂这样的人入人字部,就算不被下个绊子,多少也要受些折磨。但他居然全无损伤,这倒不是说陈寂运气好,而是因为关山雪在招揽他之后,询问了他的出身,便把他直接带到了自己京中的住处。
  关山雪在京中的住处是一所三进的宅院,传说当年是小潘相潘白华住过的别院,里面一草一木,极尽雅致。陈寂一路进来,见到亭畔碧树,竹下流水,喝茶的甜白瓷茶具润泽如珠,云母石的屏风奢华精美,心中又是惊讶,又是赞叹。
  关山雪道:“今后你便住在这里。”
  陈寂垂首道:“是。”
  关山雪找了个老举人教他官话,云阳卫中一众训练事宜,则寻了人字部一名指挥,名叫祁连河的教他。说来,这祁连河与陈寂还有一面之缘,当日里陈寂初进京城,城门处撞上的那个大胡子便是他。祁连河生性豪爽,与陈寂相处得倒很合适。
  半年之后,陈寂便成为云阳卫正式一员,云阳卫下属十九营,他被编入祁连河那一营中。人字部中人都当他是关山雪嫡系,也没人轻视欺负他。而陈寂也因其一套雪月江山剑法,很快立下不少功劳。
  在云阳卫中,他交了两个朋友。
  其一是他的直属上司,指挥祁连河。这个人生性开阔,对关山雪极为推崇,对大头领特地招来的这年轻人自然也看重。又因为陈寂年纪虽然轻,但执行任务一丝不苟,对同僚亦好,因此二人年纪相差虽大,相处得却很合宜。祁连河平日里喜欢喝上两杯,有时酒多了,便拉着陈寂讲古。
  “我初入江湖的时候,万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一天的。从前云阳卫里的人,不是官宦子弟,就是军中出身,直到人字部成立,才肯招纳江湖人进来。可那时候,不是少林、武当这等名门出身,连云阳卫的门槛都迈不进去。要没有大头领,我这样的人哪有今天的位置!大头领这份心胸,真是了不得!”祁連河慨叹道。
  陈寂认真地听着,听完了,他开口问道:“既是从前都不行,大头领这般做了,旁人能容许他么?”
  祁连河也怔了怔,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
  不过陈寂在云阳卫里的第一个朋友,不是祁连河,而是栾杰。盖因二人年纪相仿,栾杰又是陈寂入云阳卫时最先结识的人。栾杰来自北疆,性情却并不似北疆冰雪一般凛冽。相反,这青年很有些八卦,平日里无事,便与陈寂絮叨一番人字部中诸人诸事,譬如钩子最怕老婆,跪过三天搓板;欧阳天也为啥不肯娶妻,乃是因为少年时痴恋师姐未果云云。
  连关山雪他也敢八卦,有一次他神秘兮兮地和陈寂说:“你知道吗?都传说大头领是血魔的关门小弟子!”说完了,他还特意后退一步,等着看陈寂面上的惊讶表情,结果陈寂问:“血魔是谁?”
  栾杰一怔,这才想到自己这个新来的同僚本是漂洋过海而来,对江湖可说是一无所知,便故意绘声绘色地说道:“血魔啊,那可是江湖上最凶残的一个大魔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当然他的武功也是超级厉害,他的徒弟里随便找出一个,都在江湖上掀起过腥风血雨!后来他惹了众怒,被江湖白道联手关进寒烟寺里足有三十年……”
  这一番话当然有所夸大,却也基本属实。云阳卫人字部素来崇尚实力,对于他们的大头领出身血魔门派一事并不惧怕,反而颇以为荣。栾杰这番夸张,一方面是逗着陈寂好玩,另一方面,也是想试探一下陈寂的反应。
  结果陈寂却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大头领今年多大年纪?”
  “啊?”
  栾杰呆了一呆,这事儿他真不知道,想一想关山雪的外貌,他犹疑道:“应该没到三十岁吧。”   陈寂点一点头:“我也这么想。”然后他诚心诚意地询问,“血魔被关进寒烟寺三十年,大头领是怎么和他学艺的?”
  “呃……”栾杰虽然喜欢八卦,但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和栾杰八卦了一番上司,陈寂也就回到关山雪的宅子。刚进房间,就有仆人过来,说关山雪请他过去。
  关山雪平素事务繁忙,像这样唤他前去的时候并不太多。陈寂便随着那仆人,心中也好奇究竟是何事。
  到了關山雪房间,却见关山雪正在挥毫写字。陈寂没有多看,规矩行了一礼。关山雪见他前来,便放下狼毫,道:“你来了。”
  “是,大头领。”
  “这些时日你在云阳卫中做得很好。雪月江山剑在中原再现锋芒,想必左陈思九泉下亦会欣慰吧。”
  这左陈思又是何人?陈寂从未听说过,面上便露出些疑惑。关山雪见他神情,便问道:“你师门教授你这套剑法,并未告诉你这套剑法是何人所创吗?”
  陈寂摇头:“师父只知是前人所传,究竟是何人,师父也不知晓。”
  关山雪叹道:“原来如此。”便向他讲授这雪月江山剑的来历。
  原来百年之前,有一位武林前辈,名叫左陈思。此人武功出众尚在其次,更有一项天赋,可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便是他可自创武功,就算所创武功自己练不成又或练不好,但这门武功本身,必是十分的了得。因此他武功虽不算天下第一,但这一本领,却是举世罕见。
  这样一个出色人才,却恰逢乱世。当时天下群雄逐鹿,势力三分,说来也巧,他师门、义兄、平生知己,各属不同势力,且均在其中担任高位。左陈思不能阻止,眼见他们互相残杀,心痛不已。后来,他未婚妻子亦被乱兵所杀,万念俱灰之下,他离开中原,启程去了东瀛。
  之后在东瀛,他娶妻生子,住了十二年。这十二年中,他摒弃武学,再不念刀剑二字。却到底在一个月夜,见中庭似雪,思念故国江山,便创下这套剑法。
  陈寂也是第一次听到此事,便问道:“那这位左前辈,后来便是终老于东瀛了?”
  “并非如此。”关山雪道,“他在东瀛住了十二年,后来一场疫病,他在东瀛的妻儿全部死在疫病之中。之后他再返中原,不久后自己也去世。在他去世之后,他师父把他所创的大部分武学一火焚毁。当时他师门中有个小童子觉得可惜,悄悄地在灰烬中救出三十六路浩然剑法,一套千里快哉风的轻功。他所留下的武功除了那两样,便是你这套雪月江山剑了。”
  陈寂是第一次听闻雪月江山剑的来历,心中也很有些慨叹。关山雪笑问道:“你不会觉得这套剑法不祥吧?”
  “不会。”陈寂道,“剑是剑,人是人。这位左前辈,我很是佩服。”
  关山雪微微一笑:“左陈思天赋过人,可惜失之优柔。当时他师门亦是乱世势力之一,他若愿意襄助他师长,只怕今日江山局面,亦要改写了。”他不再多提这个话题,道,“你剑法虽好,但拳脚内力却殊为平常。”
  这确是陈寂短板,他师门本就没有特别教授过他这些。祁连河对他虽然也有教授,但一来陈寂年纪已大,二来他在这些上天赋远不如剑法。所以虽然勤加习练,但进益并不很大。
  关山雪续道:“各人皆有所长,你雪月江山剑法练到极致,天下间是你对手的也少,但难保有个危急时刻。我师门有一套腿法,并不需内力如何强盛,而是借助你自身的体重,现在便传授于你,你记好了。”
  陈寂万没想到关山雪竟会将师门得意绝技传授自己,怔了半晌,单膝跪倒:“多谢大头领!”
  这套腿法并不繁复,半个时辰也就传授完毕,只是如何融会贯通,那就要陈寂自己慢慢习练。陈寂心中又是激荡,又是感激。一抬眼恰看到关山雪方才所写的那幅字,不由惊讶道:“大头领书法竟如此出色,兼得二王之妙,真是了不起。”
  关山雪听了,倒有些惊讶,须知人字部诸人皆是江湖出身,能认个字,写个自己名字就算得上难能可贵。和他们说什么书法,谈什么“二王”,更是决不可能。没想到陈寂竟有这般见识,便道:“听你谈吐,对书法一道亦有研究啊。”
  陈寂恭敬道:“在下师门对书法很是重视,师父常说,师门中第二重视是书法,第三才是剑道。”
  陈寂剑法如何,众人有目共睹,但剑法居然在陈寂师门中排在书法之后。关山雪不由起了兴致,笑道:“你便写几个字我看。”
  陈寂应了一声,也便提笔挥毫。关山雪细细一看,见与中原书法颇有些差异,却也委实不俗,也称赞了几句。忽又想到,陈寂方才说他师门中书法还只是第二,便又问:“那你师门中最看重的是什么?”
  陈寂答道:“是茶道。”
  关山雪笑道:“那你便冲一杯茶给我。”
  陈寂便取来一应茶具,烧水煮茶,关山雪见他手势娴熟优美,暗自点头,片刻后,陈寂双手执茶,关山雪欣然接过,随后——
  “噗”!
  云阳卫人字部大头领,估计也就在自己部下面前失态过这么一次。
  十四、
  此事后不久,祁连河所在一营被派遣出京。
  要是平常的小事,当然不用云阳卫出马。但这次事态不同,原来有几个江湖人物,号称“蟠阳九子”,灭了一个知府满门。这九人武功既高,行事又狠辣,寻常捕快捉拿不住,因此须得云阳卫出马。
  在驿站中,祁连河向他手下道:“这蟠阳九子老大原来是九宫山的弃徒,武功高还在其次,还学了一身五行八卦的本事。论到武功,咱们云阳卫的人不惧谁来,只是遇到这些机关,倒是要小心些,到时你们便跟在我后面,谨慎从事。”
  祁连河少年时浪迹江湖,见识过许多机关暗道,众人对这位上司也是十分信任,哄然称是。
  祁连河又向陈寂道:“我听说,你这小子很会泡茶?忒不厚道,也不与我说一声,改天泡一个给我尝尝。”
  陈寂道:“好。”又道,“现在也不是不行。”
  祁连河想一想道:“罢了,这小驿站有什么好东西?你别当我不懂,我也听说,这泡茶要讲究什么好茶好水好器具,回京了你弄给我。”   陈寂说:“也好。”
  出驿站不久,他们便遭遇了蟠阳九子其三,雪月江山剑控场之下,云阳卫轻易将其捉拿。
  再之后,他们又遇到蟠阳九子其四,这四人武功较之前三人更胜一筹,云阳卫虽将其捉拿,却也有数人挂彩,更有一人断了一臂。
  祁连河把那些伤者交由当地官衙安置,他甚是愤怒,道:“这些混账家伙!我非一个个砍下他们的脑袋不可!”便连夜赶路,追踪其余二人。时间不久,祁连河得到情报,道是蟠阳九子最后二人藏匿在荒郊一座塔中。
  这座塔有个很长的名字,叫做“百千万劫塔”,取“百千万劫难遭遇”的意思,塔身高且狭窄,又兼荒废已久,上面短草长藤风中摇曳,透着一股凄凉的味道。
  祁连河先前虽然急躁,但事到临头,还是冷静布置。他对陈寂道:“看这塔这个样子,那两个家伙不在上面弄些机关,是决不可能。我带一半人上去抓人,你带着另一半在下面守着,若是那两人逃出来,你便带人捉住他们。”想一想又道,“朝廷的意思是抓活的,明正典刑给天下人看看,但若不行,死的也成,兄弟们的命是第一。”
  他这样安排自有他的道理,祁连河熟悉机关,所以上去抓人;陈寂雪月江山剑虽然厉害,但塔内狭窄,施展不易,因此在下面守候。陈寂点头称是。
  祁连河率人上塔,不久,便听到塔内传来呼啸风声,陈寂从关山雪那里也学过一些五行之术,知道这是触动机关的声音,但听风声一路向上,不久,将至塔顶。隐隐听到祁连河的声音:“盘云项,把自己绑好了受死!”
  这盘云项便是蟠阳九子中老大的名字,塔下诸人听了都笑道:“老大还是这般中气十足。”也有人说:“都说那盘云项机关怎么厉害,也不过如此。”
  话音刚落,塔顶忽然轰隆隆长鸣不绝,随即烟尘四散,一声巨响,塔顶竟然塌了大半,砖头瓦块散飞出来。塔下诸人吃惊,纷纷闪避,忽有一人惊叫:“你们看!”
  随着那些砖头瓦块飞下来的,竟然还有一具具尸体,那些尸体皆是白色服饰,自是云阳卫中人。陈寂忙道:“快来。”带领众人又冲回塔下,却见那些尸身皆中利箭,又是从高处摔下,并无一人活命。陈寂心中惊痛,就在这时,又一个身躯自塔上摔落,一支长箭从他前胸穿入,背心穿出,正是祁连河。
  陈寂连忙赶了过来,祁连河内功深厚,虽受此重伤,一时未死,挣扎着道:“你代我行指挥之职。记着,无论什么时候,先……先保住手下兄弟的命!”一语说罢,双眼圆睁而死。
  陈寂脑中一片晕眩,他不是没有见过死亡,然而,这是他第一次面对身边重视之人的死。
  然而这晕眩却也只有一瞬,有两人挽长绳,自塔身蜿蜒而下,正是蟠陽九子中余下两人。云阳卫诸人群情激愤,就要冲上。陈寂却长身而立,拔出细剑,喝道:“你们都退到我身后。”
  淡白光芒蔓延天空,那昏黄的烟尘,四散的砖瓦,遮不住雪月江山的一点光芒。
  十五、
  那一役中,陈寂以雪月江山剑诛杀蟠阳二子。归来后,他继承了祁连河的指挥之位。
  以陈寂的年纪,担任指挥未免有些年轻,但这一营中都知他为祁连河报了仇,并无人反对。众人都来恭喜于他,陈寂却在云阳卫卫所找了间静室,寻了新茶泉水,认认真真泡了一壶茶,随后浇在地上。
  他把茶杯放回桌上,这时忽然有人闯进房中,笑道:“陈寂,快出来。”
  陈寂一怔,这人原来是栾杰。
  “你知不知道,你出门这段日子,我立了功,如今论功行赏,我也当上指挥了!现在你也是指挥,多么好!我在如意楼定了烤肉,来来来,咱们出去吃喝!”
  陈寂身不由己地被他拉了出去,却见外面空地上已经支上了烤肉架子,好些个云阳卫手中拿着美酒穿梭其中,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端的是淋漓痛快。
  陈寂忽然就想到了一句他来中原后看到的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他心里知道,这样想对栾杰并不公平,在栾杰最初得知祁连河死讯时,也曾伤感感慨。但二人交情并不深厚,又恰逢栾杰当上指挥这样的喜事,可是……
  道理他都明白,可是不知为何,心里总是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陈寂抬起头,看向高天明月。自他来中原以来,遇到许多事情,尚未有多少时间念及师门,可是这一刻,他忽然自心中升腾起许多思念,师门、师父、师兄、家……
  他倏然又低下头,师父曾说:他是中原人,应留在中原。
  他再度抬头,忽见身侧月下一座小楼之上,关山雪衣白狐裘,执血玉箫,静静立于栏杆之后。不知是不是留意到了他的目光,那云阳卫的大头领,朝他的方向轻轻点了一下头。
  一瞬间,陈寂忽然觉得一颗心落到了地上,安稳了。
  十六、
  陈寂担任指挥后不久,某一日,关山雪出门办事,带他一同前往。
  正事办理完毕,二人本该一同回到卫所。但关山雪看一看天时,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陈寂未免好奇,关山雪专门提出的人,莫非是云阳卫新招来的高手?又或是什么江湖大能?没想到关山雪带他走了一段,在一座王府门前停了下来。
  这时陈寂在京中时日已久,他识得,这座王府乃是程王府。
  当今的皇帝子息不茂,长子乃是太子;次子便是这位程王爷,他是贵妃所出,据说是个文采风流的人物;三子秀王年纪尚小。陈寂心想:莫非这位高手是在王府中?
  云阳卫大头领对这座王府似乎十分熟悉,王府内下人对他也不曾阻挡,竟让关山雪带陈寂进了书房。
  虽是王府,但里面布置清雅有余,奢华不足,与其说是王爷的书房,倒更像是个文人的读书之所。四下里都是书架,窗下一张紫檀书桌,一个身形高挑的青年立于桌后,容貌生得颇为秀气,举止从容随意,见到关山雪进来,笑道:“小关来了。”
  就算找遍京城,也找不到第二个这般称呼云阳卫大头领的人物。
  陈寂心想,这就是那个高手?看他年纪倒也不大,不过看他这个架势,不像有什么武功啊?正想着,却见关山雪行了一礼,道:“殿下。”   陈寂才醒悟过来,哪有什么高手,这是程王殿下!连忙也随着行礼。程王笑道:“这年轻人眼生,不知是哪一位?”
  关山雪笑道:“这是人字部新任的指挥陈寂,他武功很好,书法也是出众,因此特地带来让殿下见见。若殿下觉得合适,日后也可多栽培他。”
  陈寂一开始还不明白,心想自己不过是个小小指挥,大头领为何要特地带自己来见一位王爷。听了关山雪的后半句话,自己便揣测,大抵是因了自己的书法与云阳卫诸人不同,因此这位程王爷起了好奇之心。
  程王笑道:“我也听说,你收罗来一个人才。”便向陈寂和煦道,“小关既说你字写得好,你便写来我看,不拘什么都好。”
  陈寂应了一个“是”字。那紫檀书桌上原已有文房四宝,他便展纸磨墨,寻思一番,恰好前些时日念了一首文丞相的《正气歌》,私心里很是喜爱,便提起羊毫,半行半草写了出来。因是行草,所花时间也不算久,他把笔放下,垂手道:“请殿下指点。”
  程王见他笔走龙蛇,也是诧异,若是朝中官员,写一笔好字自不稀奇,但陈寂是云阳卫指挥,这就很是难得,便赞了一句:“你的字很有些功底。”却又见陈寂写的是一首《正气歌》,眉锋便微微一挑。
  他问道:“你为何要选择这一首诗呢?”
  陈寂答道:“我很喜爱‘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几句,文丞相浩然正气,一片丹心照汗青,我很是佩服。”他说这话时,神情诚挚。程王的眉峰却又上挑了几分,但待他说完时,却又恢复了先前的和煦之色。笑道:“你不但字写得好,书也读得好,真是不易。”
  恰在这时,有个程王府的管家过来请示,原来先前宫中赐下一盆翠竹盆景,程王先前很是喜爱,因此管家特地前来询问,这盆景是摆在书房还是卧室之中。
  程王听了,便笑道:“这翠竹盆景虽好,却不适合近身放着。但它确也雅致,不可随意丢弃,便远些放着——客厅里就好,客人们看了,也是番好景致。”他说着这话,眼神看的却是关山雪。
  那时陈寂年轻,便以为,程王所说的,当真只是花而已。
  离开程王府后,关山雪沉默了一段时间,随后向陈寂道:“你看程王殿下如何?”
  陈寂想一想道:“殿下龙章凤姿,果然是天家血脉。”
  关山雪淡淡一笑:“你也学会说些套话了。”
  陈寂有些窘,他与程王一共没说几句话,要评论这位殿下如何,倒不是件容易事。关山雪却又问道:“你看程王殿下与太子相比又如何呢?”
  这话实际上已经有些僭越,但陈寂本就不在中原长大,对皇室的敬畏也不如旁人那般深刻,想一想道:“我只远远见过太子一眼,也看不出什么。但太子是嫡长,也无大错,他又是定下来的储君,自然是国之根本。”
  关山雪有些诧异:“你竟知道这些,这是谁教给你的?”
  陈寂道:“也无人教我,可规矩不是这样么?”
  这下关山雪反有些无言,确实,世情如此,礼法如此,陈寂自东瀛而来,知道这些,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手指轻轻摩挲着血玉箫光滑的箫身,片刻后向陈寂道:“你觉得这规矩很好么?”
  陈寂又想了想,道:“这规矩用了许多年,必是有他合理的地方。况且一个国家,总要安稳才好。”
  关山雪的手指从箫身上离开,半晌,笑道:“你说的也是。”
  将至关山雪宅邸时,云阳卫大头领向陈寂道:“你已是一营指挥,再与我同住也不合适。我在翠竹里有所宅子,便送给你了,也算是你升职的贺礼。”最后一句,声音里带了些笑意。
  云阳卫众人得知关山雪竟送给陈寂宅子,皆心生羡慕,暗想:这位新任的指挥陈寂,果然是大头领的心腹。
  那个时候,就连陈寂自己,也是这么以为。
  十七、
  当陈寂真正成为一营指挥之时,他发现自己事务多了,要学的东西的多了,另一方面,便是應酬竟然也多了起来。
  他不是那种喜欢交游的性子,可也不至于落落寡合。同僚间的宴请,与其他官员的来往,他也都会参与,只不过不在宴中多言多语而已。
  某一次,他参加一次酒宴。这次酒宴设在京中同海子畔。这同海子其实是个大湖,夏日里翠盖满湖,很是宜人。酒宴结束,众人散去,陈寂留恋这一水清辉,便留了下来,挑二楼凭栏处的座位坐了,又命小二重新泡了壶茶。
  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楼下有个人很是奇怪。
  那人是个青年,穿一身浅碧色的衫子,坐在离水边最近的位子。他面前桌上有一壶酒——这也没什么,稀奇的是酒壶旁边是一碗酸辣馄饨汤,那个青年坐在那里,喝一口云吞汤,就一口酒。
  自来下酒之物,富贵之家有大鱼大肉,清雅些的自要准备些精致小菜,有那穷困的,一碟花生米也能喝上半斤酒。可是拿馄饨汤下酒,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了!陈寂见那青年美滋滋的样子,心里很是奇怪。
  他招来小二,问道:“那个人是谁?”
  小二一看便笑了:“陈指挥,你竟不知道他,这人原是京城有名的浪子,莫寻欢啊!”
  陈寂倒也曾听到这莫寻欢的名字,此人在江湖上风流声名颇盛,但关山雪却曾说过一句:“世人多只看他风流,但此人一柄银血霸王枪倒不可小觑。”
  想到这里,陈寂不免又看了莫寻欢一眼,没见到他带什么枪,只旁边的椅上放了一把月琴。
  莫寻欢喝完了酒,便提起月琴走了。陈寂喝完了茶,看一会儿落日余晖,也便回去了。
  又过没多久,陈寂又见到了莫寻欢一次。
  这次见到的地方要特别一些,是青楼。陈寂带人来这里查些事情,查完了,手下也走了,陈寂最后一个离开。却见莫寻欢摇摇晃晃地,从长廊另一侧走来。
  陈寂下意识便闪到一侧,莫寻欢却不是朝着他来,长廊另一侧,有一人凭栏而立,那人一身贵气,生得极其俊美,但双唇削薄,长眉高挑,这俊美之中,就很带了些戾气与刻薄之意。
  陈寂认识这个人,他是镇守北疆的统帅江澄,人称“玉帅”,另有一个绰号叫做“修罗王”,便是因他性情而来。此时江澄回京述命,出现在这里应酬也不稀奇,只是莫寻欢冲着玉帅来又是为了什么?   刚想到这里,却见莫寻欢已走到了江澄面前,一双素来多情的眼带笑不笑:“方才你打了眉妩一个耳光?”
  眉妩是楼里的花魁,生得妩媚多姿,颇受追捧。但玉帅何等身份,便打了花魁一耳光,也是正常之事。但莫寻欢这句话,却不是询问而是确定语气。说完了,他忽地探手,一个耳光,结结实实抽在了江澄的脸上!
  按说江澄的武功也是颇高,但一来莫寻欢出手如电,角度又极刁钻;二来,江澄也是万万没想到,有人胆大包天,竟然敢当面打他的耳光!故而这一耳光他竟未躲过,莫寻欢打完了,转身就走。他轻功十分了得,待江澄醒悟过来,再怎么出手,再怎么追人,竟是已来不及了。
  陈寂一直避于一边,未曾现身,他心想:这位莫寻欢,可真是个非同寻常的人。又想:玉帅江澄素来睚眦必报,这一来,这个浪子可是大大得罪了北疆统帅了,不知还有没有命活着出京城。
  后来,他在江湖中倒也断断续续听到过莫寻欢的一些事情。暗道此人运道甚强,得罪了江澄,居然还活了这么久。
  十八、
  当然,除了莫寻欢之外,陈寂也与许多其他江湖人打过交道。他担任指挥的时间越久,认识的江湖人越多,积累的江湖经验也就越多,立下的功劳自然也是越来越大。
  这其中最大的一次功劳,是他擒杀了江湖上有名的一对魔头兄弟。
  这对兄弟姓萧,武功高,下手狠,偏又自命风雅,二人原有姓名被他们自己改了,哥哥改名叫萧望雪,弟弟叫萧观月。平常好穿个白衣,数九寒冬也要摇把折扇。这一年冬日里,二人进了京城,在酒楼上吃饭。因旁边一桌的客人取笑他二人手中的扇子,兄弟二人一怒之下,将整个酒楼里的人屠戮了一干二净。这其中,甚至还包括了两个宗室子弟,和一名吏部的官员。
  此事上达天听,天子龙颜震怒。云阳卫地字部率先派出人手,竟被这兄弟二人连杀两名指挥,之后,二人借助地利之便,几乎灭了地字部半个重甲营。就在此时,陈寂带着人字部人手赶来支援,雪月江山剑摄了萧氏兄弟二人心神,一剑杀了萧观月。
  萧望雪见自己惹下大事,也不管弟弟尸身,向北一路出逃。陈寂率领手下紧追其后,萧望雪武功更胜其弟,为人也要狡诈许多。这一追,便一直追到了北疆,霄山之下,陈寂终于截住了萧望雪。
  此时萧望雪早不是当日里那副附庸风雅的模样。他头发散乱,双目赤红,状如恶鬼,向陈寂道:“云阳卫的狗腿子!你要是有本事,就和我单打独斗!若输了,我把脑袋割下来给你!”
  此时陈寂手下已经将其紧紧包围,听萧望雪提出这一要求,都道:“头儿,别听他的,跟他讲什么单打独斗!”也有那细心的,便低声道:“只怕这萧望雪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但陈寂却想:萧望雪此人武功极高,倘若硬要挣个鱼死网破,只怕手下伤亡不少。便道:“好。”
  萧望雪也没想到他竟然一口答应,怔了一怔,提剑便砍了过来。
  陈寂挥剑相迎,淡白剑光在空中不断留下细细风声,剑痕若淡墨山水,在人心上留下不灭痕迹。谁想数招之后,那萧望雪依然出招如旧,并未受雪月江山剑的影响。
  雪月江山剑,重点不在剑招对人的伤害,而在剑意对人心的影响。如今萧望雪并未中招,陈寂一时也不由吃惊,左臂转瞬间便中了一剑,鲜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萧望雪见到陈寂受伤,不由哈哈大笑。
  陈寂中了一剑,神志反而清明起来,既然前几招未曾让萧望雪失神,那继续出招便是。他出剑愈发写意舒展,萧望雪却在大笑之后,出招骤然慢了下来,这却是受了雪月江山剑影响的原因。
  陈寂也不管他为何一时不受自家剑法影响,一时又被控制,只聚精会神施展着雪月江山剑,又过片刻,萧望雪神志已散,被陈寂两剑挑断了双腿筋脉。
  云阳卫一拥而上,又废了他双手,陈寂上前问道:“你先前怎不受我剑法影响?”
  萧望雪恨声道:“可惜了清心也……”
  陈寂忽然明白过来,他想到之前祁连河向他讲解中原武林各派武功,提到少林时,曾说到这一派有一种禅定功夫,名叫清心也,乃是僧人为了避免禅定时心魔侵袭所练。但这门功夫对武功本身并没有什么助益,耗费时间极长,偏偏又很少人能见成效,因此别说江湖上没人练它,就是少林寺的僧人,真正练成的也是少之又少。
  当时祁连河还开玩笑说:“只怕这清心也倒是你这剑法的克星,日后少惹少林寺的大和尚。”
  陈寂当时未曾在意,如今一回想,在京城时,萧望雪还被雪月江山剑所克。只怕他是在这一路上才练的清心也。按说这一路上云阳卫在后面追杀,他还能练到这样,也算是天赋难得。不过,现在说这个也没什么意义。
  他面無表情道:“人杀了,首级割下,用药腌了带回去。”
  萧望雪原想着云阳卫会把自己押送回京,这样说不定还有机会逃走。没想到这陈指挥如此干脆,半分机会不给自己,嘶声喊道:“叔叔、叔叔,你在哪里,快来救……”
  一个“我”字未曾出口,已被陈寂一剑刺入了喉管。
  处理完萧望雪首级之后,陈寂道:“立刻离开。”
  部下皆愕然,陈寂道:“是我疏忽,萧望雪一路向北,是为了寻他叔父萧敢。”
  众人听到“萧敢”二字,也都吃了一惊。
  萧敢乃是当世高手,性情十分偏激,恼将起来,直接灭人门派的事情也很做过几次。此人行踪不定,未想他近来却是住在北疆。云阳卫诸人想到那萧敢很可能就在附近,也不由紧张起来,此人脾气一发,真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就在此事,忽闻长草声响,众人又是一惊,陈寂低声道:“退到我身后。”右手已经按住了细剑剑柄。
  一个高大男子拨草而出,他面部轮廓生得十分深刻,高鼻深目,依稀有些异族味道,身后背着一副弓箭。
  此人自然不是萧敢,萧敢也不会用弓箭。他来到陈寂面前,道:“这位可是云阳卫的陈指挥?”
  陈寂见到此人气势非同寻常,忽然想到一人,便问道:“阁下可是玉帅手下的无名箭?”   那人神情略变,道:“陈指挥好眼力。”
  北疆无名箭,乃是玉帅江澄手下的“六绝将”之一,箭术如神,当年关山雪以十匹大宛骏马、十柄宝剑换来江澄手下的栾杰,但无名箭,江澄却无论如何不肯放手。平素栾杰也曾向陈寂提到过自己这个师兄,因此陈寂才一眼认出。
  无名箭道:“陈指挥一路捉拿钦犯辛苦。”这句客套话他说得很有些生硬,随后道,“另有一事告知,萧敢已死。”
  陈寂惊讶,萧敢正在盛年,当然不可能是自然死亡,便问道:“是什么人杀了他?”见到无名箭身后弓箭,心中又是一动,“莫非是你?”
  无名箭摇头:“不是我。”
  陈寂一想也是,就算无名箭箭法高明,可也不一定杀得了萧敢,就问:“那是什么人杀了他?”
  “麒麟鬼。”
  “啊。”
  原來是他,那是江澄的心腹爱将,掌情报,武功高绝,北疆六绝中,他是最为神秘的高手。
  十九、
  回到京城之后,因这起案件上达天听,皇帝特别嘉奖了陈寂。云阳卫诸人羡慕不已。地字部头领更向关山雪道:“陈指挥给了我吧!你要什么我和你换!”
  这句话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关山雪一笑道:“陈寂可不行。”停一下他说,“他是我人字部的人。”
  这句话,陈寂也听到了。忽然间,他心中说不出的欢喜。他是人字部的人,自然也是关山雪的人。
  栾杰大笑着跑过来:“陈寂,请客!”
  陈寂说:“好啊。去天下居?”
  那也是两人初次见面的地方,栾杰笑道:“什么时候去?”
  陈寂说:“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叫上弟兄们都去。”
  他们那天在天下居喝了很多酒,不少人都喝醉了,陈寂也醉了。那是他自进云阳卫以来,第一次彻彻底底的大醉。
  也是最后一次。
  二十、
  次年,太子被丐帮前帮主冼红阳刺杀,震惊天下。
  这是第一等的大案、要案,云阳卫地字部、人字部都被派出,黑白两道也有许多人出手,都是为了捉拿冼红阳这一个人。
  冼红阳此人,可说是陈寂最看不上的那一类江湖人,他武功没有多高,处事全然不会。丐帮帮主的位置,是因为他爹冼老帮主的余荫所得,干了几年又甩手不干。吃喝嫖赌里除了一个嫖字,样样精通。陈寂心中对其十分不屑,心想这么一个人,跑不出京城云阳卫就把他逮回来。
  结果大抵是性命当前,激发了人的潜力,冼红阳居然连逃带躲了一个月之久。后来更是逃到了乐游原上,锦江之畔,陈寂都惊了,向栾杰道:“这个冼红阳,还有这样的本事?”
  栾杰道:“他哪有这样的本事!我听说,是青林庄庄主越赢和锦江门门主杜春一路保着他。”
  这两人都是江湖上的俊杰,越赢人送绰号没羽箭,一手飞石出神入化;杜春身份更为特别,锦江水路十三帮,她是唯一一个女子门主,处事武功,都是上上之选。
  陈寂诧异道:“没听说他们和冼红阳有什么交情啊?”
  栾杰道:“他们是和冼红阳没交情,可冼红阳和莫寻欢有交情啊!”原来越赢是莫寻欢的义兄,而杜春则是莫寻欢的红颜知己。
  陈寂想说,可莫寻欢和冼红阳也没什么交情啊。话没出口,他忽然想到了自己见过两次的那碧衣青年,馄饨汤送热酒,为了一个青楼女子,竟然给了修罗王一个耳光,这样的人,说不定真会做得出维护冼红阳的事。
  栾杰又说:“听说莫寻欢和太子侍卫头领陈鹰对拼,受了重伤,才拜托这两人相助。嘿!莫寻欢这小子风流归风流,还真有点儿狠劲,敢和陈鹰对拼,那个陈鹰,我都不愿意和他交手!”
  陈寂对冼红阳愈发不屑,觉得此人无非是个躲在旁人后面,让他人为自己出头的小人而已。
  他和栾杰被一起派了出来,铁锁横江,在锦江上拦住了杜春一行人等的去路。
  然后,他见到了杜春。
  处事明快,武功不俗,人品俊秀的杜春。
  陈寂想:江湖上竟有这般好女子。世间男儿,泰半不如她远矣。
  洛水之侧,兵器谱中探花,莫寻欢的知交好友飞雪剑叶云生也来相助,一剑东来,光寒洛水。云阳卫这许多人手不敌他一剑之威,竟被他杀出一条路来。最后,关山雪亲自出手,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云阳卫的大头领胜了江南第一剑客,却被越赢设计下毒,被迫让出一条道路。陈寂跟着关山雪这些年,从未见过他被人设计,关山雪却不在意,道:“无妨。
  “就让他们去江南吧,江南,我们也是要去的。”
  二十一、
  于是陈寂和栾杰一路又去了江南,栾杰道:“你听说没,大头领中那个毒,其实一点儿事都没有,他练过漫天血的内功,都到十成功力了,内力运转个几天就没了。”
  陈寂简单地点一点头,栾杰又说:“这次老大派出来的人真多,钩子、剪子他们也出来了,你看看钩子那个样,要没有剪子,他也能进云阳卫?”
  这些年来,陈寂和钩子他们的关系一直不远不近,但栾杰这般说,陈寂还是说:“都是同僚,你少说两句。”
  他这么说,栾杰也不介意,这些年来,他与陈寂的相处大多是他说,陈寂间或评论个一两句,又说:“还有个新来的指挥叫华珂的你知道吗?他有点意思,听说是个世家子弟,按说,这样的人应该去地字部啊,怎么跑咱们人字部来了?老大也不知从哪儿弄的这么个人,不过听说武功还不错。这冼红阳也算是面子大了,咱们人字部多少人为了他一个来……也不是,听老大的意思,咱们这次去江南还可以顺便把十二楼给端了,你知道十二楼吧,江南最大的黑道啊,手里的银子肯定不少……还有啊,地字部原来的大头领不是丁忧了吗,新来的大头领薛明王好像和咱们老大不是一心啊……”
  栾杰唠唠叨叨,说了一路,要平常,陈寂也就一直听着,今天他不知怎么心情不太顺,就说:“等下我弄水去泡壶茶,你要不要?”
  栾杰一听忙道:“你弄你的,我去走走。”他喝过一次陈寂泡的茶,喝过一次就再也不想喝第二次了。   栾杰溜之大吉,陈寂自去泡茶,可是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一直后悔,那天就让栾杰再说两句,又能怎么样。
  栾杰、钩子、剪子、华珂,皆在江南死于十二楼楼主陆君明与冼红阳联手之下。
  自云阳卫天、地、人三部建立以来,从未遭受过这般打击。
  陈寂咬着牙埋葬了同僚的尸体,此时关山雪却并不在江南,他传信道:“继续追捕。”
  “是。”
  二十二、
  冼红阳他们的目的是大西南,陈寂一路追赶,来到了江南与西南的必经之地不理原。
  在不理原上,他们遭遇了丧失神志的魔头罗刹天,人字部另一位指挥,陈寂初入云阳卫便相识的欧阳天也死在他的手里,与此同时,陈寂带来的几名手下,一样被罗刹天屠杀殆尽。
  那些手下本不必死,他们是为了保陈寂的命,才掩护他而死。陈寂多年来一直维护手下,在这荒芜的不理原上,他们同样以命相还。
  这一次对陈寂的打击,甚至更胜于栾杰等几名指挥之死。
  同僚的死,他心生悲愤;然而他的部下之死,却令他在悲痛之中,更生了一种绝望之意。他没在不理原上逃出多远,就已经晕了过去。在晕倒之前那一瞬间,他想:只要能让我为他们报仇,哪怕让我与鬼王合作,也在所不惜。
  醒来的时候,他没看到鬼王,却看到了杜春,还有越赢、冼红阳一干人等。他们同样被罗刹天逼迫,出不得不理原。
  杜春问他:“陈指挥,你可是遇上了罗刹天?”
  他不语。
  杜春又问:“你的部下,可是为了救你丧了性命?”
  他开口:“我愧为他们首领。”
  杜春第三次问他:“你可愿与我们合作?”
  他答道:“好。”
  这聪慧女子,并不用他多说什么,已猜到了他的心思。
  他们花了很多很多的辛苦,终于杀死了罗刹天。人人身受重伤,在这个时候,无名箭与莫寻欢赶到,势单力孤的陈寂成为了他们的阶下囚。与此同时,新任的地字部大头领薛明王也赶到了西南。
  在这个时候,陈寂忽然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对。
  区区一个冼红阳,在江湖上一无人脉,二无根基。为何能惹得这许多重要人物出动?地字部大头领,代表北疆玉帅的无名箭,还有西南的本地势力抚远侯傅镜都参与其中,一个冼红阳,他凭什么?
  然后他发现一件更奇妙的事情,莫寻欢,似乎和这些人都有交情,而且还是交情不浅。他甚至会感觉,就是莫寻欢在这些人中间穿针引线。
  他觅得机会逃了出来,关山雪却嘱咐他杀回抚远侯府,却不是为了冼红阳,而是为了确认玉帅江澄是否来了北疆。
  “他们是想谋反,须得你去探查。”关山雪如是说道。
  曾经威名赫赫的人字部,如今除却关山雪本人外,只余下陈寂等两三个人手。然而这位大头领眼中神情依旧一如深雪,分毫未变。
  他把人字部一手推上了巅峰,也看着人字部在由北向南这一路上,逐渐地被蚕食消亡。
  陈寂伤势未愈,但他依旧答道:“是。”态度同关山雪一般的沉静。
  他心中未尝不知,这几是一次必死的任务。
  他带着那两三个人手再闯抚远侯府,他的手下被杀,陈寂自己,再度被捉拿关押。
  有个人来看他,居然是莫寻欢,一身浅碧的丝衣,腰系玲珑白玉带,一副公子哥的模样。陈寂看他心中有气,不愿答话,莫寻欢却笑道:“要不咱们比剑,胜了我放你出去,输了……”
  输了你便杀了我?
  陈寂此时已不计较生死,接过莫寻欢递来的细剑,雪月江山剑挥洒而出,阴暗牢房内烛光闪耀,淡白山水泼洒一天一地,自陈寂使这套剑法以来,从未有过这般淋漓尽致之时。
  然后,莫寻欢一剑击破山水,剑指陈寂咽喉。
  他一双眼睛清明如中秋月色,似笑非笑地看着陈寂,陈寂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这个以风流为名的浪子,他竟然练过多年的禅定功夫“清心也”。
  陈寂骇然:这个人心中有多少的心魔和黑暗往事,需要这般苦苦压制?
  然后那个浪子放开剑,静静地告诉他一些他从来不知道的事。
  “你以为你是关山雪的心腹,可是你从来都不是,他只是在利用你,你知道吗?”
  轰然一声,陈寂心中建立了许久的那个美好世界就此坍塌。
  他说:“住口。”
  若就此住口,那也便不是莫寻欢了。他继续说下去:“杀太子的哪里是什么冼红阳,关山雪和程王交好,他们想上位,先杀了太子,再栽到小冼身上……你啊。”
  他的口气里有笑意,眼神中却有悲悯。
  这浪子并不是随便说说,他列出许多证据,无可辩驳。
  所以北疆玉帅也好,地字部大头领也好,西南的抚远侯也好,他们这些大人物才会联合起来,不是为了保冼红阳,而是为了反程王,以及,程王身边最为重要的关山雪。
  “那你为何要反对程王?”陈寂忽然抬起头,一个个问题接连不断地提出,“你是江湖浪子,参与什么朝廷大事?冼红阳与你没什么交情,为什么你又要护着他一路逃亡?”
  莫寻欢面上还带着笑,眼神却骤然凌厉:“你知道吗?程王有意撤回北疆大营,与戎族议和。那是江澄与何琛三次征讨戎族才保住的边疆平靖。你问我为什么要救冼红阳,你知不知道,三年前戎族雪夜里在红牙河隐秘之处犯我疆土,是冼红阳带着五百丐帮帮众阻了他们半个时辰,五百人死伤殆尽,这才等到了江澄的军队!”
  陈寂看着那个与平素大不相同的莫寻欢,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到了多年前,关山雪带着他去看程王,如果那时他写的不是那首《正气歌》,一切又会如何?
  晚了,晚了,太晚了。
  云陽卫人字部,指挥也好,普通侍卫也好,在这一场搏杀中所剩无几。关山雪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他身边另有一批更顶尖,也更隐秘的江湖高手,那才是关山雪真正的心腹。   然而那些高手在莫寻欢的设计之下,在众人的围攻中身亡。关山雪被困于天雪楼上,莫寻欢一柄银血霸王枪挑断了他双腿筋脉,关山雪击断血玉箫,自尽身亡。
  程王身死京城,所有计划,化为一场空。
  浑浑噩噩的陈寂,回到了京城。
  他也不是不能在半途离开,众人皆知他是关山雪的心腹,此时关山雪与程王被归上叛逆的罪名,他回去又有什么好果子吃?可是陈寂又想:他自来京城第一日起,便进了云阳卫,人字部之于他,便如同他在东瀛时的雪心堂。他是可以走,走了,又去哪里呢?
  于是他终于还是回去了。
  回去之后,云阳卫天字部大头领宁海天找到了他。陈寂很是吃惊,天字部直属皇帝统领,这一位大头领常守在皇帝身边,他见到的次数都不算多。那少有的几次见面里,宁大头领也是神情肃穆,未想这一次,宁海天面容却甚是温和。
  “陈寂,如今人字部大头领空缺,之前萧氏兄弟那一起案子,你办得极好,因此陛下的意思,是让你来接任大头领之职。”
  陈寂瞪着眼睛看宁海天,诚然皇帝当年嘉奖过他,但朝中官员不计其数,皇帝怎么会专门记得他一个小小的指挥?他没被治罪,反而当上了大头领?
  他慢慢开口:“多谢宁大头领在皇帝面前为我说话。”能在皇帝面前说话,又能决断云阳卫官职任免的,非面前这位天字大头领莫属。
  宁海天一怔,随即笑了起来:“有人让我帮你说话。”
  陈寂疑惑地看着他。
  “是我族中一名堂弟宁倾城。”
  陈寂听说过此人,宁倾城生平极重承诺,有“宁可倾城,决不毁诺”之称。但自己也就是听说而已,他见都没见过宁倾城,更不用说什么交情,不由更加疑惑。
  宁海天笑道:“我这个堂弟,和莫寻欢是知交好友。”
  呵,莫寻欢,又是莫寻欢。
  “当然我也不是单为了莫寻欢的面子,你武功足够,对人字部熟悉,又爱护部下,我不是不能从外面调一个人来,可我总是先要问一问你。”
  宁海天双眼看定他:“这个位置,你接是不接?”
  接,当然要接。
  陈寂三岁没了父母兄妹,雪心堂是他第一个家,师父、师兄是他家人;回到了中原,人字部是他第二个家,外人说他是关山雪的心腹,他心里把关山雪当成他的家人。
  关山雪没了,人字部还在。
  二十三、
  诚然云阳卫大头领职位显赫,但此时陈寂接下的,委实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
  人字部的侍卫,死得差不多了;人字部的指挥,只剩下一个当日留守京城的程燃;人字部前任大头领担了个叛逆的名声,真是一点好的地方都没有。
  陈寂足足花了一年的时间,才把人字部恢复到当日里七分规模,也立下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功劳。皇帝突发奇想,把关山雪留下的宅院赐给了他。
  这座宅子陈寂不陌生,当年他初入京师,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他第一次走进这座宅子,以为仙境。如今看来,虽也是一座十分雅致的住处,却失却了当年的惊艳之感。
  他在书房的黄花梨太师椅上坐下,那个已经去世了一年的人影,慢慢地浮现在他的心头。
  人字部几近全灭,关山雪身死那一系列事情发生得忽然,而之后的一年,陈寂又忙于人字部种种事务,直到现在,他才有时间,认真地,从头到尾地想一遍关山雪。
  故国还是异国,恩人还是仇人,哪里有那么清楚易分。
  后来,他那所宅子里,来了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好久不见!”那个人笑微微地招呼他,依旧是浅碧的衣衫,只佩饰换成了水晶佩,夏日浓阴下很是清凉。正是悠然公子莫寻欢。
  他招呼陈寂的样子,倒好像他才是这间宅子的主人:“你这里布置得很不错啊。”
  陈寂说:“这里从前是大头领的宅子。”他自己已经是大头领,可毕竟还是习惯了这样称呼那个人。
  莫寻欢面不改色地说:“他的品位果然好,宅子好,你也好,都好。”
  陈寂听得啼笑皆非,却又有一点淡淡的郁意,轻轻地自心底升腾上来。
  莫寻欢问:“你这里有茶具没有?我带了玉泉山的泉水,还从傅镜那里顺了点儿茶叶。”
  陈寂想了想,当真给他找了套甜白瓷的茶具。莫寻欢于是开始煮水泡茶,但他冲茶的方式十分简单粗暴,不过是把茶叶放进盖碗,水好了往里一倒便是。陈寂沉默,拿来一碗茶喝了一口。
  莫寻欢说:“听说雪心堂很重茶道,你泡个茶我看看?”
  陈寂说好,就也泡了一次茶。
  他泡的茶,自然是手势优美,如行云流水,莫寻欢大赞:“实在漂亮!”然后把陈寂递给他的茶放到一边,开始喝自己泡的茶。
  陈寂:“……”
  莫寻欢看着他眯眯笑:“我听说过,你泡茶好看至极,可是味道……”他眨了一下眼睛。
  喝过陈寂亲手泡茶的人,少之又少,可是莫寻欢居然知道,陈寂喝了一口自己的茶,有一个在他心中盘旋已久的猜测,又确定了几分。
  他说:“你是麒麟鬼吧。”
  莫寻欢放下茶杯,面上的表情动都没动,只有茶杯的水微微溅出了几分,他平淡地说:“呀,被你看出来了。”
  麒麟鬼是谁?北疆六绝将之一,最神秘不为人知的高手,玉帅江澄的心腹爱将,掌情报,处机密,心狠手黑,武功高绝。可是万没有人想到,此人的真实身份,竟然是这个江湖上有名的浪子。
  可也并不是没有征兆的,冼红阳那一场事中,为何莫寻欢得到诸方看重?为何无名箭与他十分交好?冼红阳率丐帮五百健儿助北疆军队之事极为隐秘,连云阳卫都不知道,为何莫寻欢竟然知晓?
  他还知道那么多的事,甚至于陈寂茶道这样的細节都一清二楚,他的身份,还能是别的什么人?
  可是看到莫寻欢坦然承认,陈寂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惊讶,他不由说:“你当年还打过玉帅一耳光呢。”   莫寻欢一怔,忽然哈哈地大笑起来:“这件事,你居然知道!”
  陈寂心想:多奇怪啊。玉帅江澄那样一个睚眦必报的人,被你那般轻辱,居然还能收你为心腹。可转念又一想:以莫寻欢为人,能做到这一点,似乎也并不奇怪。
  就算是他自己,也从来没有讨厌过莫寻欢。
  莫寻欢说:“你知道归知道,可不要告诉旁人。”他的语气中带着戏谑,不像是警告,倒像是玩笑。
  陈寂说:“可以,那你给我什么好处?”与他的言辞相比,口气一本正经得过了分。
  莫寻欢忽然又哈哈大笑:“哎呀,你这个人,还是会开玩笑的。”随后他说,“百晓生排兵器谱,总想把我写进去。我说我就算了,早晚推荐你一个更好的。”他朝着陈寂眨一眨眼睛,“我让百晓生给你写一篇传记怎么样?”
  百晓生一支笔,在江湖上价值千金,陈寂虽已是云阳卫大头领,却从未觉得自己是何等了得的人物。不由道:“好。”
  二十四、
  云阳卫大头领一职,陈寂整整担任了二十年。就是当年备受信赖的宁海天,也未免有他任职得长远。在他担任大头领期间,人字部不如关山雪帶领下那般煊赫张扬,作风更为踏实稳健。
  江湖上人都知道,陈寂大头领少年得志,十八岁入云阳卫,二十出头任人字部指挥,未满三十担当云阳卫大头领;一套雪月江山剑摄人心魂,无人能敌;他的知交好友,居然是北疆玉帅身边最神秘的高手麒麟鬼,二人相交莫逆……
  不知不觉,那个十八岁初入京城的少年,也成为了江湖少年心目中的传奇。
  后来,百晓生为他写的传记传了出来,须知百晓生从不允官府中人入兵器谱,却破例为陈寂写了传记,又有许多人钦羡不已,一时间人人传抄,洛阳纸贵。那传记上记载了陈寂生平许多事迹,文辞华美。不过,流传出去的不过是公开的版本。百晓生与陈寂另有一番对答,并不在这公开的传记之上。
  “大统领,我尚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这些问答不会流传于外。但你若不愿回答,亦无不可。”
  “好。”
  “不知大统领这一生,第一个朋友是谁?”
  “云阳指挥栾杰。”
  “又是哪一个友人,最为知己?”
  “麒麟鬼。”
  “你最钦佩何人的武学?”
  “左陈思。”
  “你最敬重的男子是何人?”
  “过世师尊。”
  “你最敬重的女子又是何人?”
  “锦江门杜门主。”
  “一生之中,你最美好的回忆是何时?”
  “初入师门不久,怀念家母啼哭不已,小师兄将他珍藏的点心送予我吃。”
  “一生之中,你最伤感的回忆是何时?”
  “初入云阳卫时,眼见指挥祁连河死在我面前。”
  “一生之中,你最得意的回忆又是何时?”
  “不理原上,与众人合力杀死罗刹天,为一众部下报仇。”
  “你这一生,名满天下,可有遗憾之事?”
  陈寂抬起头,看着面前落笔如飞的书生:“有。”
  三岁时父母兄妹一同去世;十八岁时重归中原再不曾回去师门;视他如友如弟的祁连河从塔上跌落,不得救助;玉京城中栾杰身死;不理原上一众手下为护自己惨亡;一生中最为敬重钦佩的女子一早心有所属……
  “有,有很多。”
  “那么,哪一件最为遗憾呢?”
  “大梦醒时,雪满关山。”
  (责任编辑:古小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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