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云凌霄记·国破山河在(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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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情提要:
  逃亡途中,高僧一行为救素心派小徒耗尽心力,与红颜知己李薇兰生死永隔。素心观决定收留颜芸,但因门规不能留下颜苍恒,颜苍恒得知后留书离开。途中,颜苍恒被南诏王族俘虏,认识了同样父母双亡的程皓雪……
  一、化蛹成蝶
  南诏的密林中,程皓雪被神秘白衣女子带离后,颜苍恒惆怅地坐在树杈上睡了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耳中传进几声怪叫。颜苍恒醒了过来,只见天色已明,稍作翻身,险些跌落,急忙死死抱住树枝,才发现活动自如,被封穴道已然解开。他俯首望去,却见树底下不知何时多出了两伙蛮人,都是面目黧黑,身裹兽皮,其中一族每人鼻中穿有一只铜环,另一族人则是颏下生着及胸的胡须。
  穿鼻族中有一人的鼻环涂成红色,而长须族中也有一人的胡须下垂过脐,两人都是三十多岁,正值壮年,俨然是各自族中的首领。
  颜苍恒在被南诏兵俘虏后,亲眼见到过这些南诏蛮人的凶野,心想若是给他们发现,说不定就给拖去煮熟吃了,于是紧贴树干,大气也不敢出。却见这两族人正在相互对峙,手舞足蹈,大声怪叫,也不知在争些什么。
  双方叫得面红耳赤,也争不出个结果。两族首领突然越众而出,各持一柄长矛,龇牙咧嘴,摇肩晃脑,不停地向对方靠近挑衅。
  颜苍恒心忖:是要动手了吗,趁他们打得不可开交,我得找个机会溜走。
  谁知两人的眼珠子都快碰到眼珠子了,竟没有打起来,突然将长矛抛去,单脚独立,另外一只脚用手扳成三角状,膝盖朝外,双双吼叫一声,将膝盖往对方身上撞去。其他蛮众举起猎刀长矛,振臂高喝,给各自首领添势鼓劲。
  颜苍恒大出意外,这两个蛮人首领分明是在玩“撞拐子”。撞拐子也叫斗鸡,是唐人民间十分盛行的游戏,他记得每到寒食节,村里的孩子就早早聚集郊外,在草地上比赛“撞拐子”,直到夕阳西下才罢手,获胜者还能拿到社集的赏钱。可两个蛮族相争,眼看就要大动干戈,最后却以孩童的游戏决出胜负,实在出人意料。
  他不禁心想:如果兩方交战,也以游戏定输赢,不死人不流血,该多好。
  再看这些蛮人,便觉得没之前那么凶恶了,只见两族首领一开始是膝对膝,硬碰硬,穿鼻族首领显然块头更大膂力更强,膝盖犹如石锤,硬碰没几下,长须族首领便有些吃不消,改以腾闪挪移,跃至穿鼻族首领背后或侧面,伺机反击。可穿鼻族首领腰阔膀圆,重心极稳,给他连撞几下,最多晃晃身子,便即站定。
  长须族首领久攻难下,便有些急躁,突然跃至穿鼻祖首领正面,高高跃起,将膝盖连同大小腿的重量往对方的膝上压去。
  颜苍恒不禁在心里叫道:泰山压顶!这是唐人小孩取的招式名,此招的要旨是要把重量尽可能大地压在对方膝盖上,将对方强压脱手,导致双脚着地,便可取胜。
  长须族首领这一跃跃得极高,下压的力道自然不小,眼看就要压到对方膝盖。穿鼻族首领应变极快,突然把站着的那只腿一屈,放低了膝盖。长须族首领压了个空,穿鼻族首领随即站直了腿,猛抬膝尖,一下子顶在长须族首领的膝盖下,把他掀翻在地。穿鼻族人一阵雀跃欢呼。
  唐人小孩口中,这一招叫做“挑滑车”。颜苍恒见穿鼻族用“挑滑车”破解了长须族首领的“泰山压顶”,也算取胜有道。长须族首领从地上爬起,拿出一把牛角梳理了理乱掉的长须,便要带着族人离开,倒也输得干脆。
  可就在这时,长须族蛮人中突然闪出一道人影,眨眼的工夫,就站到了穿鼻族首领面前。
  颜苍恒定睛看去,只见这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作长须族人的打扮,但是长眉深目,肌肤较白,倒像是中原人的长相,尤其是下巴上光秃秃的,一根胡子都没有,不由好奇此人的身份,却见到他面含笑意,单脚抬起,示意再比一场。
  先前一局胜负已定,再比一场显然不公。穿鼻族首领脸色有些不悦,青年从怀中拿出一块玉佩,递给穿鼻族首领,似乎要以此玉为筹码。穿鼻族首领将玉拿过,细加审视一番,放回青年手中,面色犹豫。青年依旧单足而立,又把两只手背到身后,瞧他的意思,竟然是不用双手。
  要知道“撞拐子”全靠双手扳住一条腿,使之不能放落,而膝盖发力,也要借助两只手的力气,这青年本来就比对方瘦了一大圈,弃手不用,那和认输有什么分别。
  颜苍恒心忖:这人真奇怪,是要白白将玉送给人家吗?
  穿鼻族首领哈哈一笑,扳起了自己一条腿,算是答应了比试,自是觉得如此便宜岂有不占之理。
  两人面对而立,比试开始,穿鼻族首领试探地往青年一跃,青年往左跳开,谁知这么一跳,身子便剧烈晃动,似已站立不稳,脸上现出慌色。穿鼻族首领趁此机会,铆足全力向他撞去。青年狡黠一笑,支撑脚的足尖在地上一旋,便将穿鼻族首领当作木桩一样绕了过去,穿鼻族首领随即软绵绵地瘫倒在地,可他倒地后马上站起,摸摸全身,并无异样,不禁满脸困惑。
  穿鼻族人还在给首领方才那势大力沉地一撞喝彩,突然就见他莫明其妙地倒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然摸不着头脑。长须族人也是面面相觑,不明奥妙。
  颜苍恒更是傻了眼,完全没看清那青年是怎么在瞬息之间将穿鼻族首领弄倒的。
  却见那青年朝穿鼻族首领摆了摆手,示意再来。穿鼻族首领也自不服,扳起腿气势汹汹地撞去,青年不闪不避,任他撞来。
  砰的一声,青年被弹出两尺多远,身子后仰的幅度极大,眼看就要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却见他腰板一挺,竟然生生地把身躯扳正过来,仍是直立在地。
  穿鼻族首领又惊又恼,冲上去又连撞数下,可青年无论被撞得如何失衡,总能扶大厦之将倾,将身子扳正,就如同一个不倒翁。可是不倒翁头小身大,将重心放到最底处,才能摇之不倒,而似青年这般重心全在上身,却能欲倒不倒,控制自如,实在是匪夷所思。
  颜苍恒瞧到这里,可算是心服口服,他知道这青年必有一身奇特的武功,这穿鼻族首领不要说单足而立,就算把另一只脚放下来,双手双脚并用,也是没法把青年这个“不倒翁”弄倒的。   果然没过多久,那穿鼻族首领已累得气喘吁吁,眼神中也尽是不可思议之色,他也是偏不信这邪,仍旧跳到那青年跟前,作势再要撞他,却猛地跃起,用了一招“泰山压顶”往他膝盖上压去,以为凭这一压之力,加上自己的体重,定能将青年这瘦弱身躯压垮了。青年脸上仍是笑盈盈的,一见他跃起,自己随之跃起,膝尖快捷无伦地顶在对方大腿根外侧。两人跃起后同时落地,青年稳稳地金鸡独立,穿鼻族首领却径直趴落在了地上。
  穿鼻族首领坐在地上,连喘了十几口气,才站起身来,他摇了摇头,已然心悦诚服,呼哨一声,便要率领族人离去。
  青年拔步上前,挡在穿鼻族首领身前,说了几句话,穿鼻族首领却似乎没听懂,以为他赢了不够,还要羞辱自己,勃然变色,手下族人也纷纷扬起武器。青年连说带比画,长须族首领也走过来解释了几句。穿鼻族首领脸色渐渐缓和,露出歉疚之色,拍了拍青年的肩膀以示友好。
  于是两族人一齐走到不远处,正是那母象尸体躺倒之地,拿出猎刀,便要分割象肉。原来两族起纷争,正因为要抢夺这头大象,长须族虽然赢了“撞拐子”,却大度表示愿和穿鼻族首领分享象肉。
  颜苍恒见状,急忙喊道:“那象肉吃不得!”
  两族人听不懂汉语,都大吃一惊,抬起头来,神情戒备。
  唯独那青年面露诧异,以汉语道:“谁在上面?”
  颜苍恒道:“那象肉有毒,不能吃!”
  青年眉头微蹙,飞身上树,矫若灵猿,一下子攀到了颜苍恒身边,颜苍恒尚未反应过来,已给他揽在腋下,跳下树去。
  两人本来下落得极快,那人伸手在枝叶间或撑或拨,下坠之力登缓,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长须族和穿鼻族看到青年带下来这么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均感错愕。
  青年问道:“孩子,你也是唐人吗?”
  颜苍恒点了点头。
  青年又问:“你为何会在树上?”
  颜苍恒正要回答,却见那些蛮人又要去割象肉,忙跑到母象尸体前,张开双臂拦阻道:“象肉有毒,不能吃!”
  蛮人们不解其意,青年道:“你说这象肉有毒?”
  颜苍恒道:“是我亲眼瞧见的,这头母象虽然受了伤,还不至于死去,但有人在它后腿上轻划了一剑,没过多久,它便毒发身亡了,不信你仔细瞧瞧那处伤口。”指了指象尸后腿的那处伤口。青年伸手将伤口扒开,果见肉色呈暗黑,显然是中毒之象。
  众蛮人见状,也都发出惊异之声。依照常理,猎人看到病死或老死的野兽,不会去吃它的肉,以免染上疾病。但这头象尸身上尽是刀伤箭伤,两族人都以为它是逃脱了别族猎人的追捕,强撑至此,伤重而亡,还庆幸自己捡到了一个大便宜,谁能想到险些酿成一场大祸。要知道剧毒已通过血脉传遍了大象全身,却不一定能从表面上看出来,若然割回去分给全族老少,后果不堪承想。
  两族人都感到有些后怕,更感激这少年的提醒救命之恩。穿鼻族首领走到颜苍恒跟前,朝他晃动鼻环,颜苍恒颇有些不知所措。
  青年道:“他在向你道谢,你抚他铜环三下,以示还礼。”
  颜苍恒依言照做,穿鼻族首领豪爽一笑,带着族众往别处捕猎去了。
  长须族首领亦挽起自己的长须,向颜苍恒走来。颜苍恒心想:他定是要我抚他长须。正要伸手,长须族首领却拿出一柄匕首,将自己长须割下寸许长的一截,双手捧着递给颜苍恒。
  青年笑道:“这位是长鬃族的族长桑尼,割须赠客,是长鬃族最隆重的谢礼,你尽管收下吧。”
  颜苍恒忙恭恭敬敬地接过长须收好,肚里寻思:原来他们叫做长鬃族,而非长须族。
  青年又道:“我名叫连扬,也是唐人,你告诉我,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颜苍恒道:“我叫颜苍恒,是给人掳来的。”
  连扬奇道:“掳来的?”
  颜苍恒环顾左右,竟没看到那架马车,不禁“咦”了一声,左近走了一圈,才发现,原来昨夜那架马车被卡在两棵大树之间,因野象猛烈撞击,两颗树上都有大片枝叶坠落,盖住了车身,以致穿鼻族和长鬃族都没看出来。
  颜苍恒走过去,将枝叶拨开,露出了马车上的栅栏。
  连扬惊讶道:“這是怎么一回事?”
  颜苍恒便说了南诏军攻入大唐,俘虏了不少唐人的事。
  连扬先是面露讶异,随后叹气道:“往年是大唐攻南诏,如今南诏又去攻大唐,日后大唐又会来攻南诏,往复循环,永无宁日。唉,打吧打吧,打得昏天暗地血流成河最好,到时候民不聊生,纷纷揭竿而起,看那些皇帝大臣后不后悔。”
  这番话放在大唐,简直大逆不道,可在颜苍恒听来却十分顺耳。
  又听连扬道:“好在长鬃族地窄人少,未被征召,免去了打仗之苦。孩子,你被他们抓住后又怎样?”
  颜苍恒又将自己被南诏军掳到南诏、途中遭遇野象来袭、自己学小象叫声才侥幸逃脱的经过简略说了。
  连扬赞道:“好小子,亏你想得出这种主意来。”
  桑尼见连扬与颜苍恒说得投入,便与族人走到旁边,开始挖掘深坑,以将象尸埋入,免得其他蛮族或是野兽误食中毒。
  连扬又道:“苍恒,你家住在哪,我送你回去。”
  颜苍恒黯然道:“我亲人都死了,家也没了,去哪儿都一样。”
  连扬正要安慰他几句,突然身子一震,脸色剧变,抓住颜苍恒双肩道:“你见过沈冰莹吗,她在哪?”
  颜苍恒只觉双肩被他抓得奇痛,摇头道:“我不认识什么沈冰莹。”
  连扬发觉自己失态,忙放开了手,语气却仍急切得很:“你别骗我,你若晓得她在哪,快告诉我,我想她想得都快疯了!”
  颜苍恒道:“我真不知道。”
  连扬道:“那这个为何在你身上?”突然伸手拂过他头顶,收回来时,指间多了一件事物。
  颜苍恒瞪大眼睛瞧去,发现这是一根雪白的羽毛,稍作回想,登时恍然:“是那只白色怪鸟,定是它飞起时,羽毛落在我头上了。”   连扬喜道:“那白鸟身边,是不是还有一位身穿白衣的美貌女子?”
  颜苍恒颔首道:“对,多亏她救了我们呢。”当下将那白衣女子救下自己和皓雪,又将野象驱走的事说了出来。
  连扬听罢,默然半晌,又问道:“她往哪里去了?”
  颜苍恒摇摇头:“我也不知道,皓雪被她带走了,我也想去找她呢。”
  连扬问道:“皓雪是谁?”
  颜苍恒道:“她也是被南诏军掳来的,父母都已死在南诏兵的手里,身世十分可怜。那个姑姑说要收她当徒弟,可我看她凶得很,也不知会不会待皓雪好。”
  连扬幽幽道:“冰莹向来是外冷内热,她既然要收你那位小伙伴为徒,自然会真诚待她。是了,那位皓雪,是否长得玉容丽色,世间少有?”
  颜苍恒奇道:“你怎知道?”
  连扬道:“她那门派称作无瑕派,挑选的门徒自当也是万中选一的无瑕白璧。这么多年她都没挑到中意的,可一见到你那位同伴便执意收她为徒,可见有多称心满意。”
  颜苍恒道:“连叔叔,看来你与那位沈姑姑熟得很。”
  连扬苦笑道:“是啊,熟得很,熟到她整整八年對我避而不见,让我找得好苦。唉,我为什么不早一日出发,如此昨晚便能见到她了。”
  他抓扯着头发,脸上现出深深的懊悔之色,隔了好久才道:“罢了罢了,既知她就在南诏,我再慢慢找她便是。苍恒,你有何打算?”
  颜苍恒道:“我流浪惯了,去哪儿都行。”
  连扬道:“不如随我去长鬃族,先有个落脚之地,以后再作打算。”
  颜苍恒正愁无处可去,闻言喜道:“一切听从连叔叔安排。”
  连扬冲他笑了笑,走到桑尼身旁,两人交谈了几句,桑尼抚须颔首,并无异议。
  族众将象尸埋好,便踏上了回程。途中运气甚佳,打到了两头大野猪,再加上往来路上捕获的十几只山鸡野兔,倒也收获颇丰。
  颜苍恒见连扬与长鬃族人配合默契,亲密无间,心中愈加好奇:连叔叔他一个唐人,为何来到南诏,与长鬃族同吃同住;他和那位沈姑姑是何关系,沈姑姑又为何整整八年不肯见他?
  如此又行了数十里路,日近黄昏,忽听得潺潺水流之声,绕过一处山坳,只见一条萦回屈曲的大江,在叠嶂层峦之间蜿蜒而过。上游江畔,有一座峰顶甚尖的高山,遍山都是大片碧翠的竹林,山麓处搭设着十几座竹楼,竹楼下正有不少女子在辛勤劳作,人景相宜,颇有濠上之风。
  连扬带着颜苍恒走近,介绍道:“这儿是南诏国东北部,螺山脚下,蛇江之畔,是长鬃族世代居住之地。”话音方落,身旁的长鬃族男子已等不及撒腿跑去,嘴里打着呼哨,那些女子也都笑逐颜开地迎上前来。
  忽听一个娇柔动听的声音道:“木茶!”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欢快地奔来,她肤色黑中泛红,跣着双足,身穿一条横条花筒裙,头上戴一个大银箍,腰里缠着几十个细藤圈,模样娇俏艳丽,又不失粗犷豪放。
  连扬笑道:“这是桑尼的女儿娜拉,野猴精转世的疯丫头。”
  颜苍恒心道:她跑得这样快,定是对她父亲十分想念。
  谁知娜拉并未迎向桑尼,而是跑到了连扬面前,桃腮带笑道:“木茶,你给我留的那道算题我解出来啦!”说的竟是汉语。
  连扬有些吃惊:“这么快?”
  娜拉笑道:“十二只兔子,二十三只鸡,对不对?”
  连扬不由刮目相看:“你是如何算出来的?”
  娜拉娇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拉起连扬的手,往一处竹楼走去。
  颜苍恒随后跟去,这才看清,这些竹楼都是用几十根粗树干支撑起来,顶上盖着茅草,中部铺着竹篾,将楼分作两层。楼上住人,楼下则围着竹篱,饲养牲畜。
  娜拉把连扬拉到了一个竹篱前,神气十足道:“你数数,是不是正好三十五个头,九十四条腿。”
  连扬往竹篱当中看去,只见里头密密麻麻,养着好大一群野鸡野兔,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原来连扬随长鬃族外出打猎前,给娜拉留了一道算题,乃是出自《孙子算经》中的“鸡兔同笼”,题目是“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这道题本有多种算术解法,可连扬万万没有想到,娜拉竟然把全族人养的鸡兔都集中起来,硬凑头数足数,用如此耗时费力的笨办法把题解开了,这让连扬还能说什么好。
  娜拉还自以为聪明,洋洋得意道:“题我解出来了,你奖赏我什么?”
  连扬笑道:“正要送你一件好礼物。”将身后的颜苍恒拉了过来。
  娜拉微微一怔:“这小子是谁?”
  连扬道:“他叫颜苍恒,也是唐国来的,今后你有何好奇之事,尽可问他。”
  娜拉噘起嘴道:“你嫌我烦了,嫌我老缠着你问这问那了?”
  连扬忙道:“这说到哪里去了,我是想着,他与你年龄相仿,说起话来也投契些。”
  娜拉道:“我偏偏只喜欢同你这个大叔说话。”
  颜苍恒只觉一阵尴尬,却见桑尼带着一个留着花白长须的老者与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走近。
  那老者笑道:“木茶啊,你才出去两天,娜拉就盼星星盼月亮地盼你回来。”说的也是汉语。
  娜拉脸上一红道:“老叔爹,你胡说,我才没盼他呢。”
  老者又道:“听桑尼说,你带来一位同乡的小朋友,便是这位吧。”
  连扬点点头,向颜苍恒介绍道:“苍恒,这位是桑尼的叔叔艾叶,是长鬃族最年长最有学问的人。”
  艾叶笑道:“最有学问谈不上,只是活得久,见得多了。”
  连扬又道:“三年前,正是艾叶将我带回了长鬃族,教我长鬃族语,还给我取了个名字叫‘木茶’,是下巴光秃秃的意思。”
  娜拉在旁嘻嘻一笑,目光始终不离连扬。
  颜苍恒忙向艾叶躬身行礼,艾叶扶起他道:“在我们长鬃族,不必拘束。”   颜苍恒问道:“艾叶爷爷,你为何会说汉话?”
  艾叶道:“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年轻时曾恋上一位白族少女,终因异族偏见,未能在一起,我却学会了汉语。”
  这时艾叶身旁的男孩用生涩的汉语低声道:“他也没胡须,和木茶一样。”他颏下已长出寸许长的短须,神情却十分腼腆。
  连扬笑道:“这是桑尼的小儿子,娜拉的弟弟扎拉。”
  颜苍恒扭过头去,将桑尼赠给他的胡须按在下巴上,又转回头来道:“扎拉你瞧,这是我的胡须,是不是比你的还长?”
  扎拉不禁憨憨直笑。
  桑尼在艾叶耳边说了几句,艾叶道:“小兄弟,族长说多亏你提醒,他们才没有将有毒的象肉带回,酿成大灾。我们全族将设下晚宴,款待恩人。”
  颜苍恒正要说不必费神,连扬代他道:“那我们就等着大饱口福了。”
  当晚长鬃族便在江边的滩地设宴,他们先是挖好一坑,放入石头,而后钻木取火,将石头烧红,再将已开膛破肚的野猪放在石头上,四周铺满竹叶,取几瓢江水浇上,立时蒸气氤氲。
  等待猪肉烤熟之时,大伙围着篝火坐下,由族长桑尼站起说话,他先是称赞连扬功夫了得,连赢了穿鼻族族长两场。长鬃族人欢欣鼓舞,娜拉更是喜不自禁,瞧着连扬的眼神又是敬佩又是脉脉含情。桑尼又说到不知象尸含毒,他们险些割肉带回,好在颜苍恒及时拦阻,避过此祸。长鬃族人纷纷投来感激的目光。
  连扬站起身来,将颜苍恒遭南诏军所擒,最后智脱牢车的经过说了出来。
  长鬃族人世代受南诏掌权的白族乌族欺压,听连扬说到颜苍恒不畏强权,与南诏军斗智斗勇,均感解气,对颜苍恒更多了一份敬意。
  族长桑尼捧着一只大石碗来到颜苍恒面前,请他品饮。颜苍恒见盛情难却,接过石碗咕咕饮下,才发现这并不是酒,而是略有些甘甜的水。
  原来这碗中所盛乃是螺山上一处泉眼所产的泉水。这泉水温润清透,饮后神清气爽,能治百病,可偏偏十分娇气,每月仅有几日才会涓滴细流,要收集这么一大碗,极为不易。这次长鬃族人为向颜苍恒致谢,倾其所有,可见诚意之拳拳。
  这时野猪肉已经烤熟,香气浓郁诱人。桑尼亲自动手,割下最嫩最鲜的里脊肉捧给颜苍恒,再将余肉分割,均匀分给族人。
  颜苍恒已有数月未沾荤腥,肉的滋味都快忘了,嗅到这喷香扑鼻的野猪肉,不管三七二十一塞进嘴中大嚼起来。
  连扬笑道:“慢些吃,没人同你抢。”
  吃得半饱,忽听长鬃族女子们一串长笑,携手而出,在篝火旁高歌曼舞起来。娜拉在其中身段最是出众,声音也最为清亮,其他女子唱的都是族语歌谣,唯有她用汉语唱道:
  “山下小河淌水清幽幽,月亮出来照山坡,望见月亮想起我的哥。一阵清风吹上坡,吹上坡,哥啊,哥啊,你可听见阿妹叫阿哥。”
  别的长鬃族人都听不懂她在唱什么,只有艾叶猜知其意,笑而不语。颜苍恒也发现,娜拉唱歌的时候,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连扬,再看向连扬,却见他低着脑袋,神情恍惚,望着手里那根白色羽毛痴痴出神。
  颜苍恒突然回想起一行手捧竹蚱蜢时的神情,便和此时的连扬一模一样,不禁想:一行大师那时是在想念李薇兰阿姨,连叔叔这时也在想着谁吗,嗯,他定是在想那位沈姑姑。
  颜苍恒也不禁想起皓雪来,想到那时她本已逃脫,看到自己被象鼻卷起,竟毫不犹豫地跳回车里来抱住自己,她和自己相识不过几日,便有了同生共死之念,这份情谊前所未遇,也不知她现下过得好不好。正感伤中,忽听歌舞声停歇了下来,一人重重地“哼”了一声,抬首看去,却见娜拉一脸怫然,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连扬回过神,茫然问道:“她怎么啦?”他却哪里猜得到,娜拉借歌声向他表达情意,他却只顾低着头理也不理,对方不气走才怪。
  聚会结束后,连扬将颜苍恒带回自己住处,他没住在竹楼,只在江边搭了一个简易的竹屋。两人都全无睡意,便走到江边坐下,促膝长谈。
  连扬问起大唐的近况,颜苍恒说起安禄山之乱,连扬闻言大惊:“我三年未归大唐,想不到竟出了如此大事,后来如何?”
  颜苍恒道:“叛军攻破了潼关,直逼长安,皇帝老儿逃往剑南了,我在四川时听人说,他们逃到马嵬驿时,发生了兵变,杨国忠遭士兵处死,杨贵妃也被缢杀了。”
  连扬道:“杨国忠这大奸臣已遭了天谴,什么时候轮到安禄山这狗贼?”
  颜苍恒咬牙道:“我真想手刃了安禄山,可惜……可惜我没那个本事。”
  连扬见他泪光盈盈,拳头紧握,似怀切骨之仇,问他情由。颜苍恒便将自己为父母报仇击杀李钦凑,后又随义父死守常山城,最后城破逃亡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连扬想不到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曲折经历,由衷赞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便已经过这么多大事。你爹娘都是难得的好人;你义父既是个忠心赤胆的好太守,又是个铁铮铮的英雄好汉;你为亲雪仇,为国守城,也是个令人钦佩的少年英雄。连扬虚长你十多岁,却比你差得远啦,请受我一拜。”站起便向颜苍恒拜去。
  颜苍恒急忙站起道:“连叔叔,可别折煞我啦。”连扬却坚持鞠躬到底,才又坐下。
  颜苍恒终于忍不住问道:“连叔叔 ,你为何会来到南诏,是为了那位沈姑姑吗?”
  连扬凄然道:“可不正是么,这八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念着她,只消一闭眼睛,脑中便都是她的音容笑貌。若没有她,我便活不下去,终我连扬一生,就算头发花白,步履蹒跚,也要找到她。”
  颜苍恒已见识过一行大师与李薇兰的深情,略微懂得男女之爱,听到连扬说出这番动情言语,便知他对那位沈冰莹情深似海,不禁问道:“连叔叔,我问一句话,你可别生气,莫非你很喜欢那沈姑姑,而沈姑姑不喜欢你吗?”
  连扬摇头道:“不,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八年前,我与冰莹在一场危难中相遇,渡过危难之后,我们便认定了对方,如今想来,仍觉得那是上天安排的缘分。苍恒,你要不嫌我啰唆,我便和你说说我与冰莹相遇的故事。”   颜苍恒笑道:“洗耳恭听。”
  连扬盘起两条腿,饶有兴致地道:“那时候啊,我还是个十九岁的愣头青,原本一直跟着师父游荡江湖。某一天晚上,师父突然给我说了个故事,他说幼鹰长到足够大时,母鹰便狠心将幼鹰赶下山崖,幼鹰即将跌至谷底,就会拼命拍打翅膀,学会飞翔。说完故事的第二日,师父便不见了,我才明白他说那个故事的含义,原来他要我脱离依靠,凭自己的本事去闯荡。师父他都抛下我走了,我还能怎么办,唯有自力更生。我在江湖上游历了一年,某日来到洞庭湖,见湖光绮丽,令人欲将身心融入,便雇了一条小船,乘船游湖。谁知湖上小船早已被某帮派垄断,做些没本钱的买卖。”
  颜苍恒问道:“什么是没本钱的买卖?”
  连扬道:“将客人带到湖心,杀人劫财,再将尸体丢入湖中,神不知鬼不觉。”
  颜苍恒惊道:“竟有如此黑心之人!”
  连扬道:“江湖险恶,人心莫测,你日后便会知道的。当时我已独自闯荡了一年,见得多了,一观那船夫的神色,便知有异,可我不动声色,直到小船驶入湖心,那船夫悄然从我背后偷袭,我才突然出手,揭破了他真面目。船夫见不是我敌手,慌忙将船桨抛入江中,跳船而遁。我是个旱鸭子,又没了船桨,全然不知所措,这时突见远处又缓缓漂来一条小船,船上有个白衣女子,年纪与我一般大,姿容秀丽无伦,但眉头紧蹙,也是一副焦急无措的模样。
  “我一看她神色,便猜到她与我有了相同的遭遇,而她能击退歹心船夫,应当也是位身怀武功之人,却不知是何门何派。她看到我无可奈何的样子,竟然笑了出来,哈哈,她都自身难保了,竟然还在笑我。那时我心里清楚得很,要不了多久,那船夫就会召集帮众过来,留给我们逃跑的时间已然不多。
  “可不知为何,那时我只想在湖上呆得越久越好,就是呆上一辈子也没关系。那女子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脸上一红,别过头去,突然惊叫一声:‘他们来啦!’我扭头瞧去,果然看到远处有几艘大船正破浪而来,船上站满了帮众,个个凶神恶煞。女子急道:‘怎么办好?’我灵机一动,在自己那艘小船的船底拆下两块长木板,跳到她那艘小船上,然后我们两个一人拿一块船板,当作船桨划向湖岸。我们两个配合得十分默契,转眼便将那几艘大船抛在后头,等我们抵达湖岸,跳上陆地,不禁相视而笑。那女子的笑容,在我看来,便如天仙一般。”
  顏苍恒道:“她定就是沈姑姑了。”
  连扬点头道:“可不就是么。我们俩虽然逃脱了那邪恶帮派,但都觉得不能就这么走了,放任他们为非作歹。于是偷偷躲在岸边,等几艘大船靠岸,便见到一个肥头大耳之人气急败坏地下船,呵斥手下办事不利,显然就是这群歹徒之首。我与冰莹互看一眼,灵犀便通,骤然出手,将他擒下,以此为胁,将一干帮众都点了穴道。我们又逼这恶帮主自承罪状,签字画押,然后将所有人五花大绑,押到县衙门,栓在门口的石狮子上。做完这一切,我俩便一路狂奔而走,心中不知多么畅快。”
  颜苍恒想到连扬和沈冰莹携手行侠的情形,也觉十分向往,又听连扬道:“这件事后,我与冰莹的心也紧紧拴在了一块,不必表明心迹,便明白这辈子谁也不能少了谁。冰莹告诉我,她是无瑕派弟子,师父带她来洞庭湖附近的一个庵堂拜见一位老朋友。冰莹觉得无聊,便独自出来游湖,谁知命中注定遇上了我。冰莹说要带我去见她师父,我也想好要向她师父提亲。可就在那时,我接到了我师兄传来的一封信,未料到就因为这封信,我与冰莹闹出了一个天大的误会。冰莹被伤透了心,说再也不想见我,还将我送给她的这块家传玉佩丢还给了我,跟着她师父远走高飞。我找到那个庵堂,百般求恳,她师父那位朋友才肯告诉我,她们住在四川西岭雪山。
  “我一路寻到雪山,好不容易找到了冰莹,可她怎么也不听我解释,又与她师父消失无影。我寻遍了大唐,整整五年一无所获,后来遇到一位南诏商人,从他口中得知,曾在南诏见过一老一少两位白衣女人,我满怀希望地赶到南诏,却还是遍寻无获。再后来,我便遇到了艾叶,在长鬃族定居了下来,仍不停地打听她的下落,三年过去,她还是杳无踪影,直到……直到遇到了你。”
  颜苍恒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沈姑姑会那么说。”
  连扬忙问:“她说了什么?”
  颜苍恒道:“她说臭男人满身脏垢,就是看一眼也怕污了眼睛。她还说,这世上的男人,哪个不是口是心非的虚伪小人。”
  连扬苦笑道:“这都怪我,伤了她的心,让她以为以为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男子皆是负心薄幸之徒。我若能找到她,向她解释清楚,她必会原谅我的,可……可她到底藏到哪里去了呢?”
  颜苍恒突然回忆起一事,脱口道:“连叔叔,我记得了,沈姑姑说过一句话,她说要皓雪陪她去一个人迹罕至、冰雪覆盖之地!”
  连扬大喜,口中反复呢喃:“人迹罕至、冰雪覆盖之地……人迹罕至、冰雪覆盖之地……”忽然眼中光芒四射,“难道……难道是那儿!”
  连扬忽地站起,脸上已是狂喜之态:“这三年我寻遍了南诏的名山大川,唯独没去过那里,看来冰莹十之八九就藏在那儿,苍恒,你可帮了我一个天大的忙,我……我这就收拾细软,前去找她!”
  他转身就往竹屋走去,仍不住自言自语:“这次一找到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封住她穴道,让她慢慢听我解释,唉,这也保不准,她现在能以肉掌驱走野象,武功一定精进了不少,我就一定能胜过她吗?不成,我得好好想个更稳妥的办法。”脸上喜不自禁,好像已经找到了了沈冰莹一样。
  颜苍恒却突然想到娜拉看着连扬的眼神,心忖:连叔叔若是就这么走了,那女孩不得伤心死啦。忙追上去道:“连叔叔,你就这么走了吗,不与长鬃族人说一声么?”
  连扬一愣,回过神道:“是啊,我太心急了,怎么也得和他们道一声别。”定了定神,抑下了亢奋之心,看看天色已深,便对颜苍恒道,“我们去睡吧,明早起来再说。”
  颜苍恒不好意思道:“我在那车上关了好几天,身上又脏又臭,想去江里洗个澡再睡。”   连扬笑道:“去吧,回头找身我的衣裳给你穿。”
  颜苍恒便脱光了衣服,将贴肉绑着的书册佛珠都取下来,放在江岸上,纵身跃入江水中,畅快淋漓地洗了起来。
  连扬去竹屋里拿了自己的一套换洗衣服出来,脑中仍想着和沈冰莹久别重逢的场景,欢喜地走到江边,低头将衣服放下,却发现颜苍恒换下的衣服上,搁着两本书册、一串佛珠,江风吹来,将其中一本书册吹开。借着月光,只见露出的纸页上绘着一副人体,身上用红线黑点标注着脉络穴道,俨然是一册武学秘笈。
  按说在武学秘笈中附有人体穴脉图也是常见之事,可眼前这幅图中,却看不到正常的正经十二脉、奇经八脉,而是一些前所未见的经脉穴道,数量上也多了将近一倍,可以说是错误百出,乱七八糟。如有人照着这幅穴脉图修炼内功,非得走火入魔、经脉尽毁不可。
  连扬只看得心惊肉跳,更是好奇:苍恒从何得来这么一本邪门的武功秘笈?
  实际上,这册书正是一行留下的逆天易衡大法,只是当中所载的道理太过惊世骇俗,更与传统武学之道大相径庭,不要说连扬闻所未闻,就是当时武林中见识最广的前辈名宿也是一无所知。其实连扬只要将这册书从头翻起,了解到“逆天易衡,溯源返古”的论说,便能略知一二。可是连扬正人君子,自然不会去偷瞧他人的武学秘笈,当下将册子轻轻阖上,心中担忧道:这本册子也不知是哪个无聊小人所作,误人不浅,我得想个法子将苍恒引入正道,莫要误入歧途。
  便在这时,颜苍恒洗净了身子,走上岸来。连扬也不多说,将换洗衣裳递给了他。
  颜苍恒道了声:“多谢连叔叔。”换好衣裳,拿起换下衣物,随连扬进了竹屋,便上塌睡下了。连扬一会儿想到与沈冰莹久别重逢之喜,一会儿又念及颜苍恒误学歪门邪道之忧,思潮起伏,辗转难眠。
  颜苍恒倒是睡得十分香甜,还梦到连扬寻到了沈冰莹,两人和好如初,携手回来见他。皓雪也跟着来了,两人有说不尽的话,笑得不知有多开心……
  次日醒来,却见连扬笑嘻嘻地坐在一旁,细软也没收拾,却已备好了早饭。
  颜苍恒奇怪道:“连叔叔,你不去找沈姑姑吗?”
  连扬道:“再过七日便是立秋,恰好是我与冰莹八年前相识的那一天,我已算过日子,等四天再走,立秋时正好能赶到那儿。盼她念着相遇的缘分,能耐心听我解释。”


  顏苍恒喜道:“也好,我昨日才与你相识,也舍不得你这么快走呢。”
  连扬笑道:“那可不嘛。”
  其实连扬苦寻沈冰莹多年,得知她的讯息,恨不得插翅飞去,可他昨晚想了一夜,终究对颜苍恒放心不下,遂决定多留几日,将他导入正途方能心安。
  连扬的师父在教导弟子时,常常不指出错误,而是阐明道理,让他们自行领悟,所以连扬也并未告诉颜苍恒那本武功秘笈是邪门歪道。他已认真考虑过,最好的法子便是传授颜苍恒一套正统武功,让他在修炼中慢慢领悟,假以时日,自然就能正己守道,辨明邪僻。
  等颜苍恒吃完早饭,连扬便带他走到江边,笑着道:“苍恒,你帮了我这个大忙,了却我这桩多年心事,连扬无以为报,传你一门傍身的武功如何?”
  颜苍恒早已钦服连扬的武功,闻言欣喜,纳头便拜。
  连扬赶忙扶住:“我可没想过要做你的便宜师父,先坐下,听我与你说说我们门派的故事。”
  颜苍恒在江边端正坐下,听连扬缓缓道:“我们门派创立在唐初年间,创派祖师乃是当世的一位奇人,他天生慧骨,博览群书,精通天文、历法、算学和阴阳之学,后来还成为了太宗皇帝的谋士,助他成就了反隋兴唐的大业。”
  颜苍恒心忖:这位奇人和一行大师倒有些相似,也不知他叫什么。
  连扬接着道:“这位奇人也是一名道士,懂得一些吹嘘呼吸、熊经鸟伸的气功修炼之法。他晚年辞官后隐居在阆中,竟从天地气象、自然万物中悟出了一套武学。但他当时年事已高,也未想要开宗立派,只是将武学传给了一名弟子,并留下了‘取之天地,还之天地’的八字训言。”
  颜苍恒问道:“何谓‘取之天地,还之天地’?”
  连扬道:“那位创派祖师说,这套武学是从天地万物中得来的,自当还给天地万物。所以他要那名弟子到江湖中去,只要遇到本性纯良、资质尚可之人,便可将武学无偿传授给他。那位创派祖师的本意是要让这武学开枝散叶,造福世人,但他没有想到的是,那名弟子出去了一个多月,愣是没传出去一招半式。”
  颜苍恒不解道:“这是为何?”
  连扬:“世人就是这么古怪,越得不到的东西越是抢破了脑袋,送到眼前的却偏偏瞧不上,还有人把那弟子当作坑蒙拐骗之徒。那弟子碰了一鼻子灰,带着满腔委屈回到了阆中,却发现恩师已经仙逝了。他悲怒交迸,只觉世人糟蹋了恩师的一片苦心,便不再将这套武学散播出去,而是自创了一派,以传承恩师的武学。只是他定下一条门规,每代招收的弟子不能超过两名,这倒是有点赌气的意思:你们不是不愿学吗,那我就只传一两人,你们想学了也学不着。话虽如此,但创派祖师定下了‘取之天地,还之天地’的训诫,那名弟子也不敢违背,于是又在门规中加了一条:如遇到有缘之人,不必入师门,亦可传之武功。托了你的福,我与冰莹断了八年的缘分才能重新续上,你岂不正是我的有缘人吗?所以,我要传你武功,你不必拜我为师,我也不必禀告师门。”
  颜苍恒赧然一笑道:“不知连叔叔的门派叫什么?”
  连扬道:“我们这门派叫虚乘派,从创派祖师算起,传到我这里,已是第五代。”
  颜苍恒好奇道:“虚乘派?”
  连扬笑道:“虚乘,可不是乘虚而入的意思,虚是不实之物,乘乃驾驭之意,虚乘二字,说白了,就是使虚招的意思。自古以来,各门各派的武功,多以实招为主,虚招为辅,甚至有些人不屑于使虚招,认为不过是障眼法,是骗人的玩意。但我们虚乘派的武功偏偏就是将虚招当作正招来使,无中生有,化虚为实,让人分不清真假,摸不着变化,可谓是玩虚招的大行家。”   颜苍恒虽然从沙鬼大哥那里得知了十鬼剑法的要义,也听一行大师阐释过逆天易衡大法的玄奇,但他全无武学根基,听来便和天书差不多,这时听到连扬说到什么实招虚招,也是一知半解,直皱眉头。
  又听连扬道:“那位创派祖师创的这套武学中共有三门武功,其奥义均得之于天地万物、风云气象。其中有一门,是他某日在野外闲游,偶然见到化蝶之变,从而悟出。苍恒,你可知道蝴蝶是如何变来的么?”
  颜苍恒道:“我常听人说,破茧为蝶,蝴蝶似乎是毛虫作茧后变出来的。”连扬笑道:“破茧为蝶,实为古人误传,蚕蛾才做茧,蝴蝶只会化蛹。原本丑陋不堪的毛虫,经化蛹之后,竟能变为绚丽多彩的蝶,实在是天地间最奇妙的变化。当时那位祖师爷受此启发,想到如能将化蛹成蝶运用于武学,招式看似为‘虫’,实际为‘蝶’,岂非神鬼莫测,让人猝不及防。于是他苦心钻研,终于创出一套手法,这套手法便叫做化蛹成蝶手。”
  颜苍恒求学若渴道:“连叔叔,快教给我吧。”
  连扬笑道:“别急,苍恒,我问你,如何呼吸吐纳,如何运气行脉?”
  颜苍恒道:“呼吸还不简单。”大口地吸了口气呼了口气。
  连扬摇摇头道:“武学中讲究的呼吸吐纳,与常人所说的不同,万丈高楼平地起,你全无根基,还得从头学起。”
  连扬随手在江岸上抓了把湿泥,在手中不断揉搓塑形,又不断地抓取湿泥混入,最后给他塑成了一个两尺来长、五官四肢俱足的泥人。连扬捡了根树枝,在泥人身上画了十多条细线,又用白色的小石子排列在各条细线上。
  连扬告诉颜苍恒,这些细线便是人体脉络,包含了正经十二脉与奇经八脉,排列在经脉上的石子则是穴道,共有“正穴”三百六十一处。连扬不厌其烦地反复讲解经脉穴道的详细方位,颜苍恒原本就略知一二,记了一个多时辰,已将十二条正经和奇经八脉尽数记住,只是穴道太多,未能记全。
  连扬道:“穴道慢慢再记不迟,你只需记得:经脉穴道,亘古未变,天下之人,无一不同。连叔叔告诉你的是唯一正解,如有别人所说与此不同,万不可信。”
  颜苍恒心想:可一行大师说,千万年前的人,穴道经脉便与如今之人大不相同。但没出口反驳,只点了点头。
  连扬稍稍心安,又教了颜苍恒一些基本的修习内功之法:如何在体内生出内息,又如何驱使内息循经脉而行,往复循环,渐增内力。颜苍恒依法习之,方入武学门径,如此从早练到晚,直到夕阳西下,红光漫天,颜苍恒早出了几身汗,却是精神抖擞,浑身舒爽,等他去江里洗完澡走上岸来,却听连扬不住嘀咕:“真是奇怪,娜拉那疯丫头,往常一大早便会来找我玩耍,今天怎么人影也瞧不见?”
  颜苍恒心里好笑:明明就是你惹她生气了。
  翌日起,连扬才开始正式传授颜苍恒化蛹成蝶手。
  连扬先是问道:“苍恒,我问你,化蛹成蝶手,从字面上理解,如何克敌制胜?”
  颜苍恒思索了一会道:“我想,关窍在于迷惑对手,你把自己装成一只‘虫’,对手自然用对付‘虫’的招式对付你,谁知你却变成了一只‘蝶’,他防不胜防,自然就中招了。”
  连扬喜道:“好小子,悟性比我想的还要好嘛。你说得不错,这化蛹成蝶手的关窍正在于此,毛虫丑陋无奇、笨拙缓慢,是虚招,蝴蝶绚丽多彩,灵巧迅捷,才是实招。这门手法总共有三十七招,但每一招中都包含了两招:‘虫招’与‘蝶招’,‘虫招’为起手式,招式平平无奇,看似陋拙,易于破解,其实是引诱敌人的虚招;‘蝶招’为落手式,其变化莫测,巧捷万端,才是制敌的实招。为了便于习练,咱们将这二十七招分作四类,第一类称为‘捉摸不定’,是指招式中动静、缓急、钝锐、巧拙、张弛、藏露等变化,共有九招;第二类称‘漫无目的’,是指招式中上下、左右、进退、纵横、顺逆、偏正、曲直的变化,共十招;第三类称‘高深莫测’,是指招式中劲道强弱、深浅、宽窄、厚薄、疏密的变化,共七招;第四类称‘改头换面’,则是指招式中拳法变掌法、掌法变指法、指法变剑法、剑法变刀法等种种变化,共十一招。咱们一类类地学。”
  连扬按此分类,先将“捉摸不定”中的九式“虫招”与九式“蝶招”手把手地教给颜苍恒,等他熟练之后,又将“漫无目的”的十式“虫招”与十式“蝶招”传给了他。
  颜苍恒边记边练,学得十分认真,这一练便是两个时辰,没喊过一句累。连扬更觉喜欢,趁热打铁,将“高深莫测”和“改头换面”的十八式“虫招”和十八式“蝶招”也一并传给了他。
  传毕之后,连扬才带颜苍恒回到竹屋,吃了些风干的兽肉,歇息了半个时辰,便又回到了江边。连扬让颜苍恒将三十七式“虫招”与三十七式“蝶招”分别演练了一遍,招式已大致无误。
  连扬满意地点点头,颜苍恒问道:“连叔叔,化蛹成蝶手这就学完了吗?”
  连扬摇摇头:“还一招都没学呢。”
  顏苍恒纳闷道:“可我分明已学完了所有‘虫招’和‘蝶招’啊。”
  连扬笑道:“那你试一试,用学会的招式来攻我。”
  颜苍恒道了声“好”,伸掌去打连扬左肩,半途突然变招,改打他的右肩,正是“漫无目的”中的一招“左辅右弼”,其中“左辅”为虫招,是虚招,“右弼”为蝶招,才是实招。
  可颜苍恒的蝶招还没使全,连扬突然伸出手来,轻轻巧巧就将他的手掌在半空中截住了。颜苍恒不服气,又使一招“捉摸不定”中的“移缓就急”,先是轻飘飘慢腾腾的一拳,拳打出三寸后,骤然加快,猛地击向连扬的小腹,这招中“移缓”为虫招,“救急”是蝶招,变化的是招式的快慢。
  连扬摇了摇头,缓缓往左走了一步,颜苍恒这一拳就打空了。
  颜苍恒懊恼道:“瞧来我还没练熟。”
  连扬道:“不是你没练熟,而是你根本还没学到化蛹成蝶手呢。”
  颜苍恒不禁满脸困惑。
  连扬笑着解释:“你现下是学全了‘虫招’和‘蝶招’,但如果只是先使一式‘虫招’,接着再使一式‘蝶招’,那和寻常武功中的连招、变招有何分别,对手能瞧见你招式的变化,自然也能随机应变。所以,光是学会‘虫招’和‘蝶招’,还称不上学会了化蛹成蝶手。化蛹成蝶手的关窍,不在于‘虫’,也不在于‘蝶’,而在于‘化蛹’。虫变成蝶,其实也是循序渐变的,但因为虫被蛹皮包裹,便瞧不见它如何变化,对手瞧不见招式的变化,自然就无法应对。所以,如何让对手瞧不出招式中由‘虫’到‘蝶’的变化,才是化蛹成蝶手的精要所在。”   颜苍恒这才恍然大悟,更没想到,武学中竟有如此多的玄妙。又听连扬道:“所以接下来,咱们才算是真正开始学化蛹成蝶手。”
  颜苍恒更增兴致道:“连叔叔,那怎么才能‘化蛹’呢?”
  连扬笑道:“咱们自然不能像虫一样,在双手外面变出一层蛹皮来,但所谓‘蛹’,其实就是一道障眼法,我先前不是说过吗,咱们虚乘派就是这里头的大行家。要知道人的视线是直的,不能绕弯,若能有什么挡在对手的双眼和咱们的招式之间,他便不能瞧见招式变化。”
  见颜苍恒听得有些费解,连扬笑道:“光说不练假把式,我与你试一试便知,苍恒,接招。”轻挥左掌,拍向顏苍恒脑顶。颜苍恒知道他这必是虚招,凝神注意他的手掌,防范上下左右,谁知连扬的右掌突然抬起,从左掌前扬过,再睁眼看时,他的左掌竟已不见,正诧异间,倏觉胸口一痛,低头瞧去,却见连扬的左掌已拢成一拳,轻轻敲打在自己的胸口上。
  连扬使的正是“漫无目的”中的一招“欺上瞒下”,“欺上”为虫招,“瞒下”为蝶招,可“虫”究竟何时变成了“蝶”,颜苍恒丝毫没瞧见。
  他不禁又惊又喜道:“连叔叔,我明白了,你方才用左手发出‘虫招’,右手突然遮住了我的视线,我才没看清你的‘虫招’已变成了‘蝶招’,所以,你的右手就是化蛹成蝶手中的‘蛹’。”
  连扬点头道:“正是如此,当你发出招式,化‘虫’为‘蝶’时,身体的任一部分,都可以变成‘蛹’。你左手发招,右手便是‘蛹’,右手发招,左手便是‘蛹’,双手发招,臂膀胸背便是‘蛹’。总之就要想方设法将‘蛹’置于对手的视线和你的招式之间,只要争得这一机会,纵然只有一瞬,咱们便可以运用内息,将‘虫招’迅速转变为‘蝶招’,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颜苍恒连连点头,直至此刻,他方才明白了化蛹成蝶手中的奥秘。连扬便将配合“虫招”和“蝶招”施展的三十七式“蛹招”传给了颜苍恒。相较于“虫招”与“蝶招”,这三十七式“蛹招”更加繁复深奥,而且要一边留意对手的眼神,一边变化手上的招式,一边控制脉络的内息,必须将这三者配合得天衣无缝,委实难学。
  连扬将其中的要领细致入微地讲解,颜苍恒用心记忆,大致记熟之后,两人又反复拆解。
  颜苍恒越练越觉奇妙,越练越有心得,不禁心想:这化蛹成蝶手不过是虚乘派三门武功的其中一门,已是如此奇特,另外两门也不知是如何的有趣法。便这么一直练到天黑,两人吃过晚饭,坐在竹榻上,依然用化蛹成蝶手相互拆解习练,直至深夜,颜苍恒才渐渐能将“虫招”、“蛹招”、“蝶招”融会贯通起来。
  到了第三天,连扬仍然让颜苍恒翻来覆去地练这三十七式化蛹成蝶手,足足练了一个上午,才让他停下道:“累了吧,咱们歇一歇。”
  颜苍恒道:“不累,倒是有些渴。”
  连扬灵机一动道:“走,带你去吃好东西。”携着颜苍恒的手,走到螺山东麓,只见前方有一片果林,果树生得十分高大,足有两三丈高,枝叶也生得十分茂盛,树上叽叽喳喳,尽是些金毛猴子荡来荡去,争抢着树上的果实。
  颜苍恒看到那些果实,却觉得十分新奇,只见其外表呈鲜黄色,形状又扁又圆,头上还带个勾。猴子啃食之时,汁液四溅,丢下来的果核也是扁扁的一块,当真是前所未见,不禁问道:“这果子叫什么?”
  连扬道:“这叫芒果,又叫庵波罗果,原产自天竺,相传是贞观年间,玄奘大师西游天竺国,将芒果的种子带回了大唐,后来又传到了南诏。这芒果香甜多汁,味道奇特,想不想尝尝?”
  颜苍恒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可是芒果树太高,要爬上去却非易事。连扬走到一棵果树旁轻击一掌,立时树摇枝晃,不少芒果落了下来。猴群喳喳尖叫,也跟着跳下树。
  颜苍恒眼看一枚芒果滚到自己脚边,忙伸手去捡,谁知一只金毛猴突然蹿过来,伸爪一挠,将芒果抢走了。颜苍恒看着手背上五条红色的爪印,又气又恼,从旁边捡了一根木棍,要去驱赶这些泼猴。
  连扬笑道:“苍恒,什么时候你能从这些猢狲眼皮子底下把芒果抢来,它们却瞧不出是你抢的,你的化蛹成蝶手才算是有了点火候。”
  颜苍恒这才恍然,连扬是借这些金毛猴教了自己一个习练化蛹成蝶手的法子。猴子行动迅捷,目力也甚佳,如能骗过它们,不啻于能骗过江湖中的高手。
  念及此处,颜苍恒丢开木棍道:“那我再试试。”
  连扬道:“你若怕挠,便用袖子裹住手。”
  颜苍恒道:“不必。”反而将袖口捋高了,凝神走向那只抢了自己芒果的金毛猴。
  连扬心道:这孩子身上有一股果决之气,毫不拖泥带水,很好,很好。
  只见颜苍恒将左手伸向金丝猴的右侧,猴子早已警觉,搂住芒果,朝他龇牙咧嘴。颜苍恒深吸一口气,突然扬起右手在身前画了个弧,遮住猴子视线,左手同时变招,出现在它左侧,抓向它手里的芒果,用的正是那招“左辅右弼”。
  那猴子被晃得愣了一下神,可它应变极快,一扭头便发现了右边那只手,猛地伸爪挠去,身子一纵,攀着树干上去了。颜苍恒看到手上又多出的五条爪印,不由沮丧地叹了口气。
  连扬道:“不必灰心,方才那招已使得不错,‘蛹’已经化出来了,只不过你内息尚浅,由‘虫’变‘蝶’还不够神速,只要勤加习练,总有一日,定能骗倒这些鬼灵精,苍恒,接好了。”将什么抛了过来。
  颜苍恒伸手接过,却见手里多了几个大芒果,也不知连扬何时摘的,却见他背后,几只金毛猴一会儿茫然四顾,一会儿在草地里扒拉着什么,显然是被连扬骗得团团转。两人不禁相视着哈哈大笑起来。
  吃饱了芒果,颜苍恒又回到江边,继续习练化蛹成蝶手,他有心想要从那金毛猴手里抢得芒果,练得愈加刻苦,直练至太阳落山,却还是没见着娜拉的身影。
  到了第四日,连扬只让颜苍恒练了一遍化蛹成蝶手,便让他停下,笑着道:“苍恒,化蛹成蝶手的前三十七式,我都已经教给你了。最后一式,原本我是不打算传的,但你的武学天分比我想的要高,又能下苦功,很合我的心意,干脆一并传了你吧。”   颜苍恒惊讶道:“还有最后一式?”
  连扬道:“不错,实际上化蛹成蝶手共有三十八式,最后这一式叫做‘无中生有’,才是最名副其实的化蛹成蝶手。”
  颜苍恒不解道:“名副其实,难不成真能变出一只蝴蝶来?”
  连扬笑道:“还真是如此,你信不信?”
  颜苍恒摇了摇头。连扬道:“你去江里打一桶水来。”
  颜苍恒便回竹屋拿了个木桶,到蛇江中打了满满一桶水。
  连扬道:“你站在远处,用水泼我。”
  颜苍恒笑道:“那我不客气了。”一手抓桶口,一手托桶底,哗啦一声往连扬身上泼去。
  一道水帘直射而去,眼看着就要将连扬变成落汤鸡,却见他双腿微曲,两只手臂拢成一圈,将水帘尽数兜住,随即双手不住环绕,令人惊奇的是,那些水竟如装入一个无形器皿,一滴也未洒出来,在半空中凭虚地来回滚动激荡,竟成了一个悬空的大水球。
  连扬道:“苍恒,瞧好了。”深吸一口气,面朝江水,骤然伸直双臂,将水球往前推出,水球的外壳突然裂开,一只硕大的水蝶破壳而出,双翅扑拍,在半空中滑翔了数丈,这才分散成无数水滴,噼里啪啦地坠入江中。
  颜苍恒直瞧得瞠目结舌,不信眼前所见。连扬凝气收功,笑道:“瞧见了吧,先前那三十七式化蛹成蝶手,是将招式由‘虫’变‘蝶’。独有这第三十八式,是将内力由‘虫’变‘蝶’,化为外力。正因模仿了‘化蛹成蝶’的变化,所以生出的外力也是蝴蝶之形。这股外力虽然有形有质,却无色无影,唯有借助水雾这些实物才能瞧见。”
  颜苍恒回想到连扬和穿鼻族首领“撞拐子”时的情形,恍然道:“我明白了,连叔叔,当时你和那位穿鼻族首领比试时,像个不倒翁一样怎么也倒不了,其实就是用了这一式对不对?”
  连扬点头道:“不错,在将倒之时,我便用了这一式借力,虽说神不知鬼不觉,其实却是赖皮了。化蛹成蝶手中的其他招式都借助了障眼法,唯有这式‘无中生有’本身便是障眼法。”
  颜苍恒道:“是啊,对手连招式都瞧不见,如何防范得了,连叔叔,这一式该怎么练?”
  连扬摇摇头道:“我先前之所以不打算传你,就是因为目前这一式你还练不了,怕你急于求成,反而疏于习练先前的三十七式。不过几日下来,我已瞧出你并非冒进之人,这才放心传你。”
  颜苍恒有些失望道:“那为何我练不了呢?”
  连扬道:“因为你内力不够。唯有内功修习到一定境界,才能尝试将内力之‘虫’在穴脉中‘化蛹’,变为外力之‘蝶’逼出体外。我今天能将这只水蝶化出体外,足足练了二十年。而化出的这股外力,也只是与寻常人一拳的力道差不多,距离克敌制胜还差得远呢。”
  颜苍恒惊讶道:“练了二十年,才只是一拳之力?”
  连扬无奈道:“所以,除非将来能将内功练得极其深厚,才能以这一式对敌,否则火候不到,就算能使出来也是华而不实。你想想,你化出的蝴蝶再好看,打在人家身上不痛不痒,除了吓人一跳,还能有什么用?”
  颜苍恒认真道:“那我就练上三十年,四十年。”
  连扬抚他头道:“那也不必,你是个静得下心的好孩子,不像我整日心猿意马,无法专心致志。你到了我这般年纪,定能强过我许多。”
  颜苍恒道:“若有连叔叔七成功力我便心满意足啦。”
  连扬笑了笑道:“话说回来,这一式倒有个极有趣的用处。”
  颜苍恒道:“什么用处?”
  连扬道:“捉弄人啊,记得从前我与冰莹结伴游玩时,我偷偷地在她背后使了一次,将她吓了一跳,还以为有鬼呢。她后来知道是我捣的鬼,整整两天没理我。唉,那时我还变不出蝶来,换成现在,我便趁着下雨,用化蛹成蝶手化出一只雨蝶,定能教她转嗔为喜。”说着,脸上涌现甜蜜之色,陷入了想象之中。
  颜苍恒心想:将来见到皓雪,我也用这式逗她开心,对了,还有芸儿,他最是调皮,我便用这式吓一吓他。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呼唤:“木茶,木茶!”
  连扬回过神,笑道:“啊哈,疯丫头总算来啦。”
  颜苍恒扭头看去,果然看见娜拉正向着江边走来,手中还提着一个木盒。
  娜拉走到连扬跟前,放下木盒,假嗔道:“我不来找你,你便不去找我吗?”
  连扬歉疚道:“这几日有些要紧事。”
  娜拉瞪了颜苍恒一眼:“有什么要紧,不就是陪着他么。”突然露出笑容,揽住连扬的胳膊,“木茶,山腰上的那片映山红开了,咱们去瞧瞧好不好。”
  连扬道:“今日还有事,改天叫苍恒陪你去吧。”
  娜拉脸色一变:“谁要他陪,你不去,我自己去!”将木盒一脚踢翻,转身就跑,连扬连叫了几声,她却始终不回头。
  颜苍恒低头瞧去,只见木盒中分成四格,每个格子都盛着一样菜肴:一格炖野鸡肉,一格清炒兔肉,一格生鱼片,还有一格满是红汁的炒苋菜,瞧得出来是特意学的唐人做法,颇显用心。
  连扬叹气道:“这个傻丫头还不知道,我马上就要走了。”
  颜苍恒道:“她若知道了,定会伤心死了。”
  连扬道:“只有你到时多安慰她几句,她与你熟识后,定会很快忘了我的。”
  颜苍恒苦笑道:“那……那可未必。”
  连扬将倾翻的菜收拾好,每样尝了几口,余下的都留给了颜苍恒,又继续道:“苍恒,咱们继续说那一式‘无中生有’,你现下还练不了,只能先将口诀记下,日后内功精进,方可尝试。”于是将如何将内力经“化蛹”变为外力的法门传给了颜苍恒。
  颜苍恒背了三遍,记在了心里。
  这时已近傍晚,连扬舒了口氣道:“好啦,这门化蛹成蝶手总算是传完了,时间仓促,只能囫囵吞枣地教给你,日后我也无法从旁指点,还得你自己慢慢领会。不过领会了道理,也没捷径可走,想要练成这手法,只有持之以恒一途。”
  颜苍恒道:“我的名字里便有个恒字,定不会辜负连叔叔的。”   连扬欣慰地点点头道:“那我可以放心地走啦。”
  颜苍恒眼眶一红道:“连叔叔,你这一走,什么时候回来?”
  连扬道:“只要找到冰莹,冰释前嫌,我便与她一同回来,将你那位皓雪小伙伴也带来,让你们也来个小重逢。”
  颜苍恒点头道:“那我就等着那天。”
  连扬心事已了,思念沈冰莹之心愈发急切,再也不能多等片刻,牵着颜苍恒去了艾叶与桑尼的竹楼,将自己将要离开之事说了。
  艾叶、桑尼与连扬共处了三年,早已将他视作同族之人,离别在即,自然难舍,但得知他已有了苦寻多年之人的讯息,也是替他高兴。
  连扬又托付他们好好照顾颜苍恒。
  艾叶道:“我们从前如何待你,日后便如何待这位小兄弟。”
  连扬这才放下心,又让桑尼去把娜拉、扎拉叫来,过了一会,只见扎拉一人过来,娜拉却不知跑哪里去了。
  连扬叹了口气道:“也好,我也不忍见她流泪呢。”便与扎拉告别,并托他转告娜拉。
  告别后,连扬便回到竹屋,简单收拾了细软,换上原先的汉衣,将生活必需之物都留给了颜苍恒。等他走出竹屋,却见全族人都已站在山路两旁,夹道送别。
  连扬以族语道:“要不了多久,我便会回来,到时咱们还一起去打猎。”脸上带着笑容,眼眶却已湿润。最后他拍了拍颜苍恒的肩,与众族人挥手告别,头也不回地去了。
  颜苍恒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坳处,突然明白过来,连扬走得这样着急,显然早已迫不及待,他有意耽搁了四天才走,只是为了将化蛹成蝶手传给自己,心中感动至极,含泪祈祷道:“只盼连叔叔早日见到沈姑姑,与她和好如初。”
  连扬离开后,扎拉走过来拉了颜苍恒的手,邀他去了自己家中做客,桑尼夫妇与艾叶待他自是十分热情。扎拉淳樸憨厚,又与颜苍恒同龄,加之会说几句汉语,两人很快熟络起来。
  吃完晚饭,两人又玩了一会“撞拐子”的游戏,你摔我倒,笑声连连。可直到颜苍恒告辞离去,还是不见娜拉回来。
  颜苍恒回到竹屋,心想自己以后便在这里住下,心头却生出一股怅然,独自又练了一遍化蛹成蝶手,方才睡下,睡到半夜,突听“砰”的一声,竹扉竟给人一脚踹开。
  颜苍恒急忙爬起,却见一人冲了进来,黑暗中看不清容貌,只听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道:“木茶为什么走了!”语音中还带着哭腔,不是娜拉是谁。
  颜苍恒忙道:“连叔叔是去找人了。”
  娜拉道:“他找了八年也没找着,为何你一来他就找着了?他还走得那样急,都不愿和我道一声别,我……我恨死他了!”
  颜苍恒解释道:“我恰好知道连叔叔要找那人的音讯,他知道后很欢喜……”
  娜拉怒气更甚:“我就知道,就是因为你,木茶才会走的,怪你,这全都怪你……”一把将颜苍恒推倒在竹榻上,哭着跑了出去。
  颜苍恒不由满肚子委屈:连叔叔也是,走之前怎么也得和娜拉说个明白啊,到头来她却怪在我的头上。正不知怎么办好,突听得远处蛇江中传来“扑通”一声。
  颜苍恒大惊失色,心忖:娜扎想不开跳江了吗?当即飞奔而出,却见月亮藏在浓云之中,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他救人心切,不假思索,纵身跃起,跳入了蛇江之中。
  这时正是一天中寒气最重的时刻,江水冰凉刺骨,颜苍恒一头扎下,便觉肌肤起栗,全身打颤。他深吸一口气,依照连扬所授之法运行内息,潜入江底一阵摸索,什么也没摸着。
  他心焦如焚,探头出水,正要大声呼喊旁人来帮忙,突听岸上一人问道:“你干什么?”
  这时月亮破云而出,洒下皓光,颜苍恒循声望去,只见娜拉好端端地站在岸上,一脸狐疑地看着自己。
  颜苍恒只觉尴尬无比,爬上岸去,掩饰道:“太……太热了,睡得一身汗,想……想洗个澡。”
  娜拉“扑哧”一笑:“你分明是以为我跳江了,跑去救我,还不好意思承认。”
  颜苍恒脸上一红:“那……那刚才的声音是什么?”
  娜拉道:“方才我气得一百窍生烟,便捡了块大石头丢进江里,哪里知道你这个小傻瓜会听错。”
  颜苍恒笑道:“那是七窍生烟,咱们头上,便只有两耳、两眼、两鼻孔和嘴巴这七个孔。”
  娜拉道:“我偏偏气得头上一百个孔冒烟,你管得着吗。”
  颜苍恒挠头一笑,不再说话。娜拉本在气头上,可见到颜苍恒奋不顾身地跳入寒江相救自己,虽知是个误会,也颇为感动,语气柔软下来,幽幽道:“木茶要找的到底是谁啊,我从前问过他,他只说这辈子非找到那人不可,难道那是他的仇人吗?”
  颜苍恒心道:原来连叔叔没告诉她要找的是谁。正要告知她实情,又听娜拉道:“我知道他迟早是要走的,但没想到他走得这么早。我本来想,他一直当我是小孩子,若是再等几年,等我长大了,他便不会这么瞧我了,可我还没长大,他便走了。”
  颜苍恒听她这番话中,分明表露了对连扬的情意,不禁心想:娜拉是喜欢上连叔叔了吗,那怎么办好?连叔叔早已心有所属,娜拉若是知道连叔叔是去找沈姑姑,那不得伤心死了,到时候她真的去跳江,那可糟糕。念及此处,便不敢再说出实情,又听娜拉道:“只盼他快些找到要找的人,回到我身边来。”
  颜苍恒心道:若你知道连叔叔要找的人是谁,只怕又会说:只盼他永远不要找到那人。
  两人便这么在江边坐着,娜拉一直述说着这三年间自己与连扬相处的点滴,颜苍恒一直默默聆听,直到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娜拉站起身来,舒展四肢,拍拍尘土,脸上忧伤之色已减去大半,对着颜苍恒道:“好啦,我困啦,要回去好好睡上一觉,多谢你耐着性子听说我了这么多废话。”
  颜苍恒笑道:“你如有心事,尽可同我说。”
  娜拉爽朗一笑道:“我以后就叫你禾木茶吧。”
  颜苍恒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娜拉道:“就是第二个光秃秃的下巴,哈哈。”带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去了。   颜苍恒目送她远去,心中道:还是等连叔叔回来,自己和她解释吧。
  从此颜苍恒便在长鬃族住了下来,他学着连扬,尽力融入长鬃族中,他从艾叶那儿学着说长鬃族的族语,又跟随桑尼和全族男子参与每半月一回的狩猎,每回他必奋勇当前,竭尽所能,平日里谁家需要帮手,他也定是第一个挺身而出。
  长久以往,长鬃族人都喜欢上了这个诚恳待人的小伙子,还都随着娜拉给他取的外号,亲切地唤他为“禾木茶”。
  扎拉很快成了颜苍恒的小伙伴,两人常常一起玩耍,一起狩猎,情谊与日俱增。娜拉虽因连扬离开伤心了好几日,不久便恢复了活泼的性子。自那一夜长谈后,她便将颜苍恒视作了推心置腹的好朋友,之后遇到心事也常来告诉他。但颜苍恒瞧得出来,娜拉心中始终对她的“木茶”念念不忘,他几次想将连扬去找爱人的实情告诉她,但看着娜拉满是憧憬的烂漫神色,总是难以启齿。
  除了外出狩猎,尚有大把空闲时光,颜苍恒便依照连扬的传授,反复习练三十七式化蛹成蝶手,而对内息的修炼,也一日不曾搁下。为考校自己,他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去那处芒果林中,有意以化蛹成蝶手去夺金毛猴手中的果子,起初手臂上少不了猴子们的爪印咬痕,但一年之后,颜苍恒的化蛹成蝶手日趋圆熟,爪印渐渐少去,“虫招”、“蛹招”、“蝶招”三者合一,浑然天成,猴子已难发觉他招式中的变化。
  终于某日,颜苍恒从一只猴儿手中抢到了果子而没被那猴儿发觉,这可把他乐坏了,回去练得更勤,一个月后,就能连夺三只猴儿的果子,又过了两个月,他轻轻巧巧地在猴群中走上一圈,手里便多出了十几只果子,留下身后那些猴儿们抓耳挠腮,满地打转。
  某天颜苍恒随长鬃族人在螺山砍伐完用以修筑竹楼的木料,又与娜拉扎拉兄妹俩在山林间游耍了一会,三人只玩得大汗淋漓,娜拉指着不远处那片芒果林道:“扎拉,去给姐姐摘些果子吃。”
  扎拉摆手道:“那儿有一群野猴,性子凶得很,我可不敢去。”
  颜苍恒自觉化蛹成蝶手已然熟练,有意让他们瞧瞧自己的本事,便笑道:“瞧我的!”踏步走进果林,便要重施故伎。
  猴儿们见状却不乐意了,它们见颜苍恒常来抢夺树果,早生不忿,只是往常隔三岔五才来一趟,也就忍了,可他明明昨日才来过,安生了不到一日,这天杀的竟然又来了,如此行径,实在过于嚣张,实在不将猴爷爷的脸面放在眼里。群猴激愤难抑,非要给他个教训不可,只听猴王一声令下,十几只壮年金毛猴攀抓树枝树藤,从四面八方飞荡来袭。
  颜苍恒大惊变色,急忙施展化蛹成蝶手抵御,可金毛猴常遭他戏耍,报复之志甚坚,不管不顾,朝他一阵猛扑猛抓,既快且准。
  颜苍恒防不胜防,被抓了个大花脸,狼狈逃出果林,只听得身后猴群喳喳欢呼,庆祝大胜。
  娜拉哈哈笑道:“脸皮抓破,牛皮吹破!”
  颜苍恒只羞得满脸通红,方知自己在武学上的修为,尚差得老远。
  晚上回屋后,颜苍恒回想起猴群的围攻,只觉它们并无半点花招,只是快准而已,与孔德昭那四人又快又准的剑招倒有些相似,脑中猛地闪现出一句话:“剑法快准,那是对实物而言,但若如鬼怪一般虚无缥缈,无形无状,任他快若闪电,准至顛毫,又有何用?”
  颜苍恒恍然道:“是了,我怎忘了沙鬼大哥传我的十鬼剑法!”当下从旧包裹中翻出载有十鬼剑法的册子,认认真真地学起来。
  “十鬼剑法”共有十式,分别为“勾魂鬼”、“附身鬼”、“捉狭鬼”、“双面鬼”、“替死鬼”、“骷髅鬼”、“律令鬼”、“能戴鬼”、“画皮鬼”和“虎伥鬼”。
  每一式剑招,都蕴含了一种鬼魂的特征。好比“勾魂鬼”是故意在剑招中露出破绽,引对手急进;“双面鬼”是将阴柔和刚猛两种截然不同的剑招快速交替地使出,让对手应对不暇;“画皮鬼”是指将剑招伪装成他门他派的剑法,引得对手上当后,突然显露真容,打得对手措手不及。
  颜苍恒记熟了十鬼剑法的口诀和招式,便削竹为剑,将剑法练了一遍,只觉当中有诸多困惑难解之处,练起来颇不流畅,于是又练回化蛹成蝶手,将手法练了一个多月,有了一些新的体会,再去习练剑法,便觉招式顺畅合意多了。
  沙鬼曾言道:“画犬马易,画鬼难。”这套剑法越使得无形无状,随心所欲,越贴合剑意,对手越是摸不着头脑。这道理本来不易领悟,但颜苍恒已在连扬指点下练会了化蛹成蝶手,渐渐领会了武学中化虚为实、无中生有的真谛。而十鬼剑法中的剑招也大多讲究虚实结合,乱人心智,正与化蛹成蝶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是以两门武功相辅互进,比单练一门又要高效得多。
  练熟剑法招式之后,他便再去果林,以柳枝条儿与猴儿们对战。他苦练剑法,倒不是为了与这些猴儿争强斗胜,而是他记起沙鬼说过,这十鬼剑法正好能克制孔德昭那四人又快又准的剑招。每次忆起他们四人虐杀颜泉明,又杀死何大川和卢逖的画面,颜苍恒便觉悲愤填膺,咬牙切齿,练得愈发刻苦。
  这一天后,蛇江江畔,螺山果林,便时常可以见到一个少年舞手弄剑的身影。长鬃族人从前也常见连扬在江边练武,还以为这是唐人什么独特的仪式。他们与世无争,易于满足,就算知道这是了不得的武功,对此复杂事物也是兴致缺缺,所以见到颜苍恒在江边林中练武,从来不去打扰。
  颜苍恒进展神速,不到一年,已将十鬼剑法的剑意与剑招融会贯通。猴群再群起而攻,他便挥出手中形如鬼魅、缥缈难测的柳枝条儿,将一个个猴屁股打得红上加红。群猴渐渐拿他没法子,时日一久,唯有听之任之,不再与他为敌。
  这日颜苍恒坐在果树下,与猴群同坐而食,相安无事,不禁笑道:“猴儿啊猴儿,我既练会了武功,日后也不会来与你们抢果争食啦。唉,不过没新武功可练,这日子也挺无趣的,你们说呢?”
  猴儿们哪能听懂他所言,自顾自在树梢枝丫间腾挪飞跃,矫捷异常。
  颜苍恒心想:这些猴儿的身法,轻功再高者,也不过如是了吧。思忖至此,突然想到了一行大师所说的“天人制衡”之说。   一行曾告诉颜苍恒,人在远古时期也是野兽,但是为求生存,智慧渐生,学会了运用工具,驾驭牲畜,不再需要强健体魄,所以才从野兽慢慢演变为人,而人体内的一些经脉穴道也随之退化了。逆天易衡大法,便是将此过程逆转,在人体中探寻到隐匿的本源,便能逆天易衡,溯源返古,恢复超群拔萃的体魄。
  但当初一行只是将这些道理粗略讲述了一遍,究竟如何才能逆天易衡,溯源返古,一切都记载在一行留下的那本书册当中。
  颜苍恒回去之后,几番犹豫,终于还是忍不住去翻开了那本书册。
  书中所载,正是当世绝无仅有的奇功——逆天易衡大法,一行详细记录了此法的修炼要诀:他依据自己体内生出的新脉,总结出共有九条返古脉络,称其为“逆天九脉”,又以天文学中的“九星”,将这九条逆天脉命名为天蓬脉、天芮脉、天冲脉、天辅脉、天禽脉、天心脉、天任脉、天柱脉和天英脉,九条逆天脉上还有返古穴道一百三十六处。
  要想炼出“逆天九脉”,必须先找到本源。一行运使气息在体内诸条脉络、逐个穴道中反复试探,花了整整两年,才终于探明了当初自己打开新脉的起点,也就是本源所在。原来所谓的本源,就是隐藏在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中九处最近才退化的返古穴道,说是最近,距今也有上千万年。
  一行在书中详细标明了这九处“本源”的具体方位,通常就在两个正穴之间。修炼者需要依照一定的内息运行法门,驱使气息去冲开这九处“本源”,这就找到了“逆天九脉”的起点,然后使气息顺脉而上,依次探出九条脉络上的所有返古穴道,最终找出完整的“逆天九脉”。“逆天九脉”完全发掘出来之后,便会和人体内原先的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交织在一起,五脏六腑也会随之移位。人体之内从而发生剧变,骨骼筋肉渐渐增强,气息运行的途径也大大增加,内力自然水涨船高。
  颜苍恒越看下去,越觉不可思议,一口气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只见上面是一行手绘的一副人体穴脉图,用九个黑点标注了“本源”所在,又用九条红线标明了“逆天九脉”的方位。颜苍恒定睛审视,发现其中一条“天禽脉”的“本源”就隐藏在任脉的“膻中穴”和“中庭穴”之间,体内不由自主地依照一行书中所说的内息运行之法,驱使气息去冲击“本源”,过了半晌,猛然间回过神来,连忙强自抑止,将这册书阖上了,心中默念:不能练,还是不练为好。
  颜苍恒清楚记得,一行临终前曾嘱咐他:“若想习练此功,需得三思而行,如能不练,自是最好。”他自然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一行虽练成了逆天易衡大法,成为当世数一数二的高手,可他无法完全驾驭“逆天九脉”,随时会变成遍身长毛的野兽,被人视作怪物。一行自然是不想颜苍恒步自己后尘。
  颜苍恒虽然也想如一行那般超乎常人,但一想到自己会变成一只大猴子,便觉得心里毛毛的,当下将这册书压在竹箧最底,决意不再去翻看,只是将一行留下的那串佛珠戴在手腕上,用以睹物思人。在这之后,他每日仍以连扬传授的内功之法修炼,又将化蛹成蝶手和十鬼剑法练得愈加圆熟。
  二、左支右绌
  不觉春秋交迭,岁月荏苒,一晃六年,扎拉颏下的长须已垂过胸口,娜拉出落得与杜鹃花一样明艳秀丽,而在江边舞手弄剑的少年也渐渐长成了一个眉清目朗的昂藏男儿。
  这一天风高日晶,正是秋分。颜苍恒在江边练完一遍十鬼剑法,看着微波粼粼的江水,突生念头,想试一试化蛹成蝶手的第三十八式“无中生有”。这一式尤为独特,乃是将内力化作外力,必须得内力积累到一定境界方可施展,其口诀颜苍恒早已烂熟于心,却还不曾试过。
  这六年来,颜苍恒在内功修习上勤耕不辍,但他自学自练,不曾与人对敌,也不知究竟到达何等地步,便想要用这一式来试试自己内功的深浅,想到便做,回到竹屋拿出那只木桶,在江里打了满满一桶,猛地将桶里的水往天上一泼,随即放下木桶,双腿微曲,手臂拢成一圈,同时默念口诀,将内息循经脉驱至双臂诸穴道,竭力催动,欲使其从体内激发而出,生出一股外力,将落水兜住。
  他满怀信心,心想纵然不能像连扬般生出一拳之力,再不济也能生出一指之力,纵然不能如他般化出一只水蝶,至少也能化出一只水虫来。
  谁知无论他如何催动内力,内息只在体内反复冲荡,一丝一毫都无法激发到体外,更罔论化虫化蝶了,只听得稀里哗啦一声,颜苍恒被当头浇了一身水,心头更是沮丧,才明白内功修习,任重道远,并非朝夕可成。
  便在这时,只听得身后一阵呵呵笑道:“禾木茶,你是要把自己变成落汤鸭吗?”
  颜苍恒一听便知是谁,不禁笑道:“娜拉,那是落汤鸡,鸭子可是会游水的。”转过身来,果然看到一个婀娜女子与一个高大青年携手走近,正是娜拉与扎拉姐弟俩。
  娜拉嘟嘴道:“我说的明明是落汤鸭,又不是落水鸭,被煮成汤的鸭子还会游水吗?”
  颜苍恒一时语塞,竟反驳不了。娜拉得意地大笑,脑后的长辫甩来荡去,散发出阵阵奶香,原来长鬃族女子不施粉黛,却喜以乳酪涂发,是以发香浓郁。
  却听扎拉憨憨道:“禾木茶,昨日的踩花节如此热闹,你怎么一个人走啦。”
  颜苍恒脸上一红,嗫嚅道:“开口便……便是情啊爱啊,女子哪有那般大胆的。”
  娜拉哈哈大笑:“我才知道,原来你胆子这样小。”
  原来,踩花节是南诏东北各族的传统节日,人们在前一日给青松削枝去皮,扎上五颜六色的鲜花和彩旗,将整座山装饰成缤纷夺目的花山。踩花节這天,各族人扶老携幼地赶来,花山上人山人海,万众欢腾,人们围着花竿翩翩起舞,还要举行赛马斗牛,优胜者披红挂彩,十分荣耀。
  昨日是颜苍恒第一次参加踩花节,瞧这瞧那,十分新鲜,但他并不知道,踩花节也是南诏各族年轻男女寻偶求情的节日。无论男女,若中意某人,便会上前大方唱出情歌,对方若回唱情歌,便算是情投意合。那时颜苍恒还在兴致勃勃地瞧着人家斗牛,一位贝齿族少女突然走到他面前,盈盈大方地唱出一首情歌来。
  贝齿族语与长鬃族语相近,颜苍恒听到她歌词中的绵言爱语,登时颊如火烧,坐立不安,一扭头跑了回来。   回想到昨日情形,颜苍恒仍是一脸尴尬,突然留意到扎拉手中拿着一只小竹笼,笼中关着一只五彩斑斓的小鸟,故意岔开话茬道:“扎拉,你这鸟儿是哪里抓来的?”
  娜拉道:“你还别说,我家扎拉平日里瞧着木讷,胆子可大得很呢,昨日踩花节上最美的女孩子……”
  扎拉急道:“别说,别说!”
  娜拉笑道:“不能说,那你便将昨晚对她唱的情歌再唱一遍。”
  扎拉发窘道:“那……那歌只能对阿诗唱。”
  娜拉道:“阿詩阿诗,昨天夜里,都不知道叫了人家名字几百几千遍呢,一大清早就去捉了这只小家伙要送给人家,哼,什么时候待你姐姐这样好过?”
  扎拉一张脸涨得通红,神情却显得十分甜蜜。
  颜苍恒道:“扎拉,恭喜你啦。”
  扎拉笑道:“禾木茶,改日我带阿诗来见你,你定会喜欢她的。我要去找她了,她一定等急了。”拎着鸟笼飞快地跑走了。
  颜苍恒笑了笑,又问娜拉道:“你呢?昨日我可瞧见不少人在偷瞥你。”
  娜拉道:“我才瞧不上他们呢。”
  娜拉这时已二十有一,比她年少的同族女子,都已成婚生子,可这六年来,她却将所有追求者拒于千里之外。
  颜苍恒自然知道其中缘由,六年过去,连扬音讯全无,娜拉苦等他的心却一刻也未曾停下。
  颜苍恒不由叹了口气:“娜拉,你想过没有,若是连叔叔不回来了……”
  娜拉斩钉截铁道:“别胡说,木茶一定会回来的。”
  颜苍恒心知再这么下去,只会让娜拉封闭心门,虚耗青春,就算连叔叔真的回来,也是带着沈姑姑回来,娜拉只会更伤心难过。俗话说得好,长痛不如短痛,便鼓起了勇气,准备将连扬与沈冰莹的事告诉她,正要启齿,突听一阵哧哧的破空声,扭头瞧去,只见两道青光急速掠过江面,向自己与娜拉直射而来!
  颜苍恒眼疾手快,急忙俯首弓身,同时伸手将娜拉往下一拽,娜拉嗔道:“你干什么……”却见两道青影从头顶急掠而过,插入江岸,定睛瞧去,却见是两支细长竹简。竹简端头并未削尖,一旦击中人身,虽不至穿体夺命,也得皮开肉绽。
  娜拉扭头一瞧,惊呼道:“是朴子族!”
  颜苍恒也抬眼望去,只见蛇江上逆流漂来一只竹筏,上头站着五位黑壮青年,一人撑篙,两人持弓。三人都穿着青婆罗缎的通身袴,面带怒气,瞧他们的装束和武器,正是朴子族。
  颜苍恒也听艾叶爷爷说起过朴子族,知道此族居住在澜沧江边,善用白箕竹弓,深林间射飞鼠,发无不中。可他从来不知朴子族与长鬃族有何恩怨,不禁喊道:“你们是谁,干什么出手伤人!”
  他血气方壮,兼修内功,一声喊出,远远传了过去,说的又是与朴子族语相近的长鬃族语言,料想对方必能听清听懂,谁知那三个朴子族青年仍是一言不发,其中有一个左脸有道长刀疤的青年,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撑篙者之外的另外四人立时娴熟地拽弓瞄准,嗖嗖几声,将竹简连发射来,对准的却是娜拉。
  这四支竹简分别射向娜拉的上下左右,让她避无可避,显然是事先商量好的。颜苍恒连忙抢上,使出了一式“龙神马壮”。这式属于化蛹成蝶手中的“改头换面”,以虎喻拳、以龙喻掌、以鹰喻爪、以蛇喻指、以马喻刀、以猿喻剑。所谓“龙神马壮”,便是化掌为刀,本来变化中还要“化蛹”,但眼下要对付的是竹简而不是人,无障眼必要,于是径直变“虫”为“蝶”:手掌绷直,掌缘向外,化作一柄掌刀,挥掌连劈,将四支竹简劈倒在地。
  五名朴子族青年不禁面露惊异。
  颜苍恒气道:“你们无缘无故便来伤人,那我也不客气了。”俯身从地上捞起一枚扁石,瞅准了直甩过去,扁石在江面上打了几个水漂,咔嚓一声,将他们的竹篙给打断了。
  竹筏失了竹篙,登时被江水冲向下游,那刀疤青年呼喝一声,五人跃下竹筏,凫水而来,他们本来距江面已不远,游不多时,便爬上了陆地。
  娜拉见他们来得气势汹汹,面生惧色,禁不住大喊:“快来人哪!”可此处相距竹楼太远,长鬃族人无法听到。
  颜苍恒道:“娜拉,躲到竹屋里去。”
  娜拉撒腿跑向竹屋,紧紧关上门扉。朴子族青年随即朝她追去,颜苍恒快走几步,张开手臂拦在了他们之前。
  刀疤青年道:“让开,我们要找她算账!”
  颜苍恒道:“五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女子,你们不嫌丢人吗?”
  刀疤怒视颜苍恒道:“她明明已有了一个情郎,那还去踩花节做什么?”
  颜苍恒一愣道:“情郎?你胡说什么?”
  刀疤不由分说道:“不想挨揍,便让开!”
  颜苍恒道:“我偏不让!”
  刀疤恼羞,挥出竹弓,迫他让道。颜苍恒笨拙地躲开,似乎要摔跤,却用腹背遮住对方视线,猛地转身,双手快出如电,将刀疤的竹弓夺了过去,正是化蛹成蝶手中的一式“砺钝蓄锐”。其中“砺钝”是虫招,“蓄锐”为蝶招,并以腹背作“蛹”。
  刀疤看都没看清,竹弓就变到了对方手里,又奇又恼,哇哇大叫,其余朴子族人纷纷扑上,围攻颜苍恒。颜苍恒从容不迫地展开化蛹成蝶手,对他们东使一招“左辅右弼”,西使一招“欺上瞒下”,便如同当初和金丝猴抢果子一般。要知道人在机敏上不如猴子,而蛮族人又都是性子耿直之辈,哪里瞧得出招式中的虚实变幻,更何况是每个毛孔都透着个心窍的化蛹成蝶手。
  不一会工夫,颜苍恒便将余下四把竹弓都抢在了手里。朴子族人面面相觑,困惑不已,而颜苍恒心中也是怦怦乱跳,除了和螺山上的金丝猴,他从未试过与人比武,这时新硎初试,颇觉奇妙。却见娜拉从竹屋的窗口探出脑袋,拍手笑道:“禾木茶,瞧不出你还有这一手,快把这群憨丁打得跪地求饶!”
  “憨丁”是南诏俚语,原指在江边捕食鱼虾的鹳鸟。因鹳觅食时缩起一足,单足立在水中,半天一动不动。人们便借鹳鸟这种姿态讽刺那些呆头呆脑的人。
  朴子族人闻言,都勃然变色。刀疤喝道:“朴子族的勇士,宁做砍头的英雄,不做低头的狗熊!”其余四人也都一齐大喊:“宁做砍头英雄,不做低头狗熊!”   颜苍恒一愣,心想:这句话与“宁为兰摧玉折,不作瓦砾长存”不是同个意思么,这群人倒有骨气,不像是寻滋挑事之徒,难道其中另有隐情?正自踌躇,胸口“砰”的一声,刀疤的拳头已经打中了自己。
  颜苍恒被打得连退几步,胸口生疼,抢来的竹弓都噼里啪啦地掉落在地。
  刀疤道:“这人只会小偷小摸,真本事却一点儿都没有。”另外四人都大声附和。
  颜苍恒心中不服气道:方才明明是趁我没留神,你们要瞧真本事,那就让你们见识见识。他已试过化蛹成蝶手,有心再试试“十鬼剑法”,弯腰拾起了一支竹简。
  刀疤不以为然道:“没有竹弓也想射箭?”
  颜苍恒笑道:“有弓射箭,没弓使剑,就地取材,随机应变,你师父没教过你吗?”突然递出竹简,刺向刀疤左腿。
  刀疤疾退一步,避开了竹简,颜苍恒紧接着又是一剑撩向他右臂,刀疤右手往后一挥,不料竟打中了一名同伴的小腹,那同伴闷哼一声,侧翻在地。
  刀疤脸上惊愧交迸,不知所措,颜苍恒又是唰唰数剑,接连戳向他身躯四肢上的要害,但剑速并不极快,让对方正好可以堪堪避开。刀疤一阵手忙脚乱地躲避,谁知举手抬足,竟都着落在了同伴的身上。一时之间,又有两名同伴被他打倒在地。刀疤脸上又是费解,又是无奈。却听颜苍恒笑道:“你这只虎伥鬼,可真是听话极了。”
  原来颜苍恒使出的正是十鬼剑法中的第十式“虎伥鬼”。传说人被虎吃掉后,其“鬼魂”反而助虎吃人,被称为“虎伥”。这一式剑法的要义,便是先用剑法压制住对方,随即控制剑速,逼迫对方做出一定的躲避姿势,而这种躲避姿势正好转变为一定的招式,相助自己击退其他敌人,就如同为虎作伥的鬼魂一般。
  但这一招只能用在以一敌多而且对方武功又较自己为低时,朴子族人丝毫不懂武功,自然被颜苍恒全然牵住鼻子。在颜苍恒的“指引”下,刀疤做出种种挥臂踢腿的躲避姿势,像是在跳一种奇怪的舞蹈,拳脚却不停挥向自己同伴。眼看三名同伴已被刀疤打倒,剩下那一人只能慌张失措地四处躲避,也做出了种种怪异的姿态。就好像颜苍恒手握牵丝,在操纵着两个傀儡跳舞,画面十分有趣。竹屋里的娜拉远远瞧见,只乐得前俯后仰。
  突听颜苍恒说了声“着!”竹简突然下撩,引得刀疤臀部一撅,正好顶在了那个同伴的小腹穴道上。那个同伴闷哼一声,软软倒地。颜苍恒收了剑势,跃到一旁。刀疤终于得以停步,他双手撑膝,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看着倒在地上的四个同伴,满脸困惑道:“我……我怎么这么不小心?
  娜拉见颜苍恒大获全胜,欢快地跑了过来道:“禾木茶,你可真是厉害极了,当然,比我的木茶还差一点。”
  顏苍恒见刀疤一直怒视着娜拉,不禁向娜拉问道:“娜拉,你认得他们吗?”
  娜拉摇头道:“鬼才认得。”
  刀疤愤然道:“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昨晚踩花节上,我弟弟看中了你,上前对你唱情歌,你若不中意他,不要开口便是,可你为什么要回唱情歌。我弟弟以为你答应了,高兴地去抱你,你却给了他一个耳光,让他当众遭受大辱。”
  颜苍恒一愕,昨日当那位贝齿族少女到他面前唱了情歌后,他便红着脸跑了回来,后来发生之事一概不知,谁知还闹了这么一出,如此说来,确是娜拉的不对,正要问她,却听娜拉道:“哼,当时你弟弟唱的什么‘一朵鲜花鲜又鲜,鲜花长在山崖边,有心想将鲜花采,鲜花请将头儿点。’哎呀,真是恶心死了。我原本不想理他的,可他偏偏赖着不肯走,我就回唱了几句。你们没听清我唱的是什么吗?哦,那时我是用汉语唱的,谅你们这些憨丁也听不懂,那我就再唱一遍。”开口唱了起来,语音娇柔清亮,唱的是长鬃族语。
  颜苍恒细听之下,眉头却深深蹙起,大觉不妥,原来娜拉唱的是:“牛粪不知自身臭,痴心妄想采鲜花,鲜花若插牛粪上,只把肚皮来笑穿。”歌词虽表明了拒绝之意,可也饱含羞辱,只见刀疤脸皮抖动,随时都要发作。
  颜苍恒心道:这事儿娜拉也有错,可不能把事情闹大了。便向着刀疤道:“原来是个误会,先前得罪了,请你们见谅。”将倒在地上的四名朴子族青年一一扶起,解开了穴道。刀疤见他主动示好,神色才稍稍缓和,又明白这是个误会,不如就借这台阶下了,挥一挥手,众族人捡起竹弓,转身向江中走去。
  谁知又听娜拉道:“明明是你弟弟自己没听明白,还色胆包天地来抱我,我打他一个耳光算轻的了,你们还有脸来找我算账!”
  五名朴子族人突然站定,刀疤身子剧颤,拳头握得喀喀直响。颜苍恒瞪了娜拉一眼,心想局面好不容易调和,又被她一句话搅起波澜,却见刀疤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含泪道:“昨晚我弟弟在踩花节上丢了脸,魂也没了,回去的路上,脚一滑摔下了山崖,现在还昏迷不醒,我……我还要回去找人医治他。”说完这一句,便和族人跃入蛇江,顺流往下游而去,转眼消失在山弯处。
  娜拉嘴里还在嘀咕:“摔下山崖是他自己傻,关我什么事……”一抬头,却迎上了颜苍恒一张肃然的脸。
  娜拉有些害怕道:“禾木茶,你干什么?”
  颜苍恒认真道:“娜拉,这件事是你不对。”
  娜拉一怔,从小到大,她从未听颜苍恒用这种口气对自己说话,不禁道:“你怎么帮着外人呢?”
  颜苍恒道:“我谁也不帮,这件事确是你不对,你不该不尊重人,走,我们走。”拽起了娜拉的手。
  娜拉蹙眉道:“去哪?”
  颜苍恒道:“我们去瞧瞧朴子族的那位兄弟,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娜拉使劲甩脱他的手道:“我才不去,要去你自己去,他就算死了也与我不相干。”
  颜苍恒想不到她如此不讲理,气头也上来了,猛地松开了拉住她的手,娜拉本在往后使劲,颜苍恒突然撒手,她便一跤摔跌在地。
  娜拉眼眶登时湿了,坐在地上哭闹道:“连……连你也要欺负我,果然这世上只有木茶真心对我好。你快给我滚得远远的,我再不想见到你,我要等木茶回来,只有他不会欺负我!”   颜蒼恒脱口道:“连叔叔不会回来了。”
  娜拉一愕,道:“你别胡扯,木茶一定会回来找我的,谁要敢欺负我,木茶就会替我好好教训他!”
  颜苍恒越听越气,干脆一股脑地说了出来:“娜拉,你别傻了,你知道连叔叔去找的人是谁吗?他是去找他的爱人。他告诉我说,八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那个人,如果没有那个人,他便活不下去,他还说,终他一生,就算头发花白,也要找到那个人。”
  娜拉一怔,摇头道:“不,你在骗我,你一定在骗我。”
  颜苍恒道:“从小到大,我何时骗过你。连叔叔的爱人叫做沈冰莹,我亲眼瞧见过。连叔叔正是从我口中得知了她的讯息,才迫不及待地离开。他六年都没回来,要么就是没找到那位沈姑姑,要么就是找到了,两人和好如初,过起了神仙般的日子。”
  娜拉脑中“嗡”的一声,身子摇晃,喃喃道:“你……你从前怎么不说?”
  颜苍恒道:“我是怕你伤心难过,可我再不说,等于害了你。”
  娜拉捂住耳朵:“你骗人,我不要听你的谎话!”
  颜苍恒瞧她神色,又生歉疚,想去伸手拉她起来,娜拉却反手一抓,长指甲将他手背抓出数道血痕,口中怒叱:“你这个骗子,别碰我!”
  颜苍恒道:“我说的句句属实,信不信由你。”
  娜拉将头埋在膝盖间号啕大哭起来。颜苍恒想对她说几句软话,又觉不该惯着她,正犹豫间,忽见娜拉止住哭泣,站起身来。
  颜苍恒喜道:“你想通了?”
  娜拉不答话,转身跑进了竹屋,颜苍恒心道:她是想一个人静静么,也好。便不去追她,面对江水,思索着该如何帮助那位摔伤昏迷的朴子族兄弟。
  过了一盏茶时分,颜苍恒鼻中忽然嗅到一股烟味,扭头瞧去,只见竹屋中冒起阵阵浓烟,隐隐可见橙红色的火光。他脸色大变,疾奔过去,只见竹屋中的竹榻、竹桌、竹椅、竹箧、竹篓都已被点燃。
  娜拉手持火折,痴愣愣地站在当中,喃喃道:“既然他不回来了,这些东西还留着做什么。”突然被浓烟呛喉,咳嗽连连。
  颜苍恒不暇多想,一把将娜拉拽出竹屋,急忙要汲水救火,可手边又没盛水的容器,一时无措,扭头看去,只见火势愈烈,渐将竹屋吞没。又见娜拉恍恍惚惚道:“我不信木茶如此绝情,我要去找他,去找他。”向着东边走去。
  颜苍恒正要追赶她,猛地想起,竹屋中还留着录有十鬼剑法和逆天易衡大法的书册,此刻恐怕已经在火焰中烧成了灰烬。十鬼剑法也还罢了,可逆天易衡大法是一行的遗宝,自己并未看全,如今毁于火焰,那逆天易衡大法只能伴随一行长埋于地下,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人可以练成这当世无双的神功了。
  颜苍恒深深叹了口气,只觉天意使然,再抬头看向娜拉,她已跑得没影,心中焦急道:这傻姑娘,可千万别做傻事!拔足追去,跑出数丈,就见桑尼、艾叶带着几十个长鬃族人,提桶携盆,赶来救火,看到颜苍恒安然无恙,他们明显松了口气。
  艾叶问道:“禾木茶,你的屋子怎么着火了?”
  颜苍恒反问道:“桑尼伯伯,艾叶爷爷,你们方才瞧见娜拉了吗?”
  桑尼摇头道:“那丫头整天漫山遍野地乱跑,谁又知道去哪了。”
  艾叶道:“别说了,大家赶快去救火!”
  诸人急忙跑到江边去舀水救火。
  颜苍恒心想:娜拉刚才说要去找连叔叔,难道往出山的路去了?不成,我得赶紧找她回来。
  颜苍恒也来不及和桑尼他们解释,便沿着出山的途径找寻。好在昨夜刚下过雨,娜拉又是赤足,很快便找到了她的脚印,循迹一路寻觅,途中经过一大片密林,林中遍地覆盖着厚厚的落叶,脚印便开始稀疏难辨,又前行了几百步,脚印竟不见了。
  颜苍恒焦急万分,竭声呼喊:“娜拉,娜拉!”声音在深林远山中回荡不止,但除了被惊醒的眠鸥宿鹭,毫无回应。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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