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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惊天宝藏
初晴又雨,天气正没道理。残风袭漏,如鸣响镝。湿冷蓑衣,孤单、浊酒不敌。些许儿旧账,破损支离。便是冤家对头,今日可得他,一杯对饮,默默无语、往事千里?山空濛濛,水自奇,一去无归期。当初任它低处流,此时茫茫入天际。
吴朗和窦老三在亭中坐下,看着这对神仙男女携手信步走来。
女子道:“唐哥哥,你没看见亭子里已经有人了吗?”声音却似是十几岁的少女。
那男子松开她手,先行进亭,向吴朗、窦老三笑道:“两位能不能换个地方?”
吴朗先前因两人样貌而产生的欣赏顿时变为惊愕,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他强压心头怒气,笑道:“倒劳您老人家费心,不用啦,这儿对付着歇会就成。”
那男子眉头微微一紧,仍笑道:“小哥,你没听懂我的话。外面的是我内子,她要进来歇息,她不喜欢人多。”
吴朗笑道:“是吗?她倒是跟我一样,我也不喜欢人多。”勾头向亭外那女子又瞧了一眼,“不过,你跟你老婆一起进来,这亭子好像能盛得了咱们四个人。”
那男子脸色沉了下来,转瞬间又微微一笑,迈步出亭,对女子笑道:“师妹,这两个乡下人不认得咱们,走吧。”
那女子甩开男子手掌,一步踏到亭边,右手一挥,“啪”地将一块碎银子掷在那棋盘上:“你们两个,出去!”
吴朗惊愕更甚,窦老三瞪圆了斗鸡眼,高声道:“这点银子便想让我们哥俩出去,真是没见过世面!”掏出三只十两银锭,“啪啪啪”拍在石台上,“这三十两银子,我买你走远点!”说完右手一扫,三锭银子飞向亭外,向草地落下。
那美貌少妇哼了一声,裙裾一飘,里面脚影连闪三下,三锭银子倒飞回亭,重新落在棋盘上。
吴朗暗惊:女师父也会这裙底腿的功夫,但比起这霸道女人来只怕要差了不少。却见那美貌少妇一晃进亭,伸掌便向窦老三掴到。
窦老三要闪时已经太晚,只听一声脆响,右边脸颊已然肿起一片。窦老三并非庸手,但这女子出招太快,待看到她出掌,脸上已经吃到。窦老三顿时血气上涌,怪叫一声,双手成爪,向那少妇扑到。
窦家兄弟除了兵刃之外,每人都各练了一门徒手武功,窦老三所练的鸡爪功自成一家,手爪尖利,很是了得。
那少妇险些被抓中,急忙退闪,冷笑道:“果然是会的!”
她凝立不动,待窦老三第二招使出,双爪已近面门,突然一闪,反绕到窦老三身后,“啪”地一下,裙底飞腿。
窦老三臀上吃脚,身不由己向前一扑,撞在亭柱上。他前头扑击那少妇时使足了力,两下力道相叠,撞得可着实不轻,左眉上裂开一道口子,顿时血流了半脸。
窦老三伸手一擦见满手通红,一声尖叫,双爪疾出,连连向那少妇猛抓。那少妇双手轻提裙裾,左闪右避,面含冷笑,仔细瞧窦老三招数。窦老三爪势极快,转眼间便出了六七招,却连人家衣角也没沾着半片。他打上了头,只紧追着那少妇一招招狂出。
突然间,那少妇闪到南侧亭柱旁,窦老三追击过去,一晃却没了人影,耳后风声微动,猛然转头,只见那少妇脸含嘲笑望着自己,正要出爪,突然右脚钻心疼痛,却被那少妇一脚踩中。
窦老三不自禁一缩身子,谁知“啪啪”两声,双颊各吃了一脚,顿时眼冒金星,晕头转向。他赶忙又使出一招,扑扑两声,却都抓在亭柱上。他在这鸡爪功上浸淫多年,功力非同一般,亭柱被抓得木屑纷飞。那少妇呵呵一笑,突然一脚,窦老三转了个圈子,摔出亭外。
吴朗又惊又怒,叫道:“三掌柜!”抢上去扶起窦老三。
那英俊男子上前輕声道:“伤得如何?”
窦老三半边牙床都松了,自知那少妇功夫高自己十倍,气哼哼说不出话来。
吴朗怒道:“我们碍着你们什么事了?这亭子是你们家的吗?为什么把三掌柜打成这样?”
那英俊男子面带歉意,微笑道:“对不住,敢问三掌柜姓什名谁?哪里人氏?”
吴朗气呼呼道:“怎么的,你们还要到俺村里去找麻烦不成?俺三掌柜在俺吴家屯子也是有名有姓的大人物,谁不知道三掌柜家大业大,光牛羊就有几十头!你们到俺们屯里去,未必就怕了你们!”
那英俊男子连连点头,笑道:“原来如此。你三掌柜武功不坏,我还以为……呵呵,对不住。师妹,我们打了人家,总是不对。我们走吧。”
那少妇张开双臂转了一圈,笑道:“这二仙亭真没什么好玩的,你们两个喜欢,那就在这里呆着好啦。唐哥哥,我们走。”施施然出了亭子,挽了男子手臂,仍复上山。
吴朗气怒至极,但知此时与他们理论,徒惹麻烦而已,心念转动,突然大声道:“你们打了人,就这么一走了之吗?”
那对夫妻回过头来,少妇道:“小兄弟,乖,下回遇到我们,赶紧远远躲开。”
吴朗张大嘴巴,当真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也算是见过些霸道人物,仍以这两个人为最。那男子风度翩翩,女子美貌绝伦,却偏偏如此不讲道理。这两人举手投足间自在从容,但那种根本没把人放在眼中的骄傲,却已经将人欺负得有理没处讲,甚至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理,反而对不起他们。
吴朗吸了口气,大声道:“你们姓什么,叫什么,敢不敢对我说?”
那夫妻二人一齐笑起来。少妇道:“唐哥哥,你听到了吧?这乡下少年倒依着武林规矩哪。咱们须得留下姓名,免得人家约咱们报仇却不知道是谁。”
男子笑道:“好吧,小兄弟,我便告诉你。在下关若飞,这位是内子雷彤。人称‘雷鸣惊天下,关山度若飞’的便是我们夫妻。小兄弟,在下说得可够仔细吗?”
吴朗当真做梦也没想到会这里遇到他们。吴土焙将雷六鼎视若天神,常对儿子说起,雷彤、关若飞二人的姓名也时有提及。说起两人的丰神玉貌,武功高强,自然由衷佩服。吴朗自小便觉得这两人与自己大有渊源,虽然未见,但如此优秀出色,已在他心中极有分量。哪知今日一见,却是如此! 一瞬间,吴朗心里已经转了无数念头,第一个念头便是要不要上前自报家门?接着想到,这雷家是老怪物宿敌,来虎丘山聚会,那足证窦家兄弟打探来的消息决不会假。至于他们二人会怎样看待自己、与窦家兄弟该不该就此分手、今后怎样才能找到老怪物、老怪物带着妈妈去了哪里……种种念头纷纭沓至,一时之间,无法决断。他眼睛张得大大地看着雷彤、关若飞,突然之间,心中一跳:关青青那个小坏丫头跟这位雷彤阿姨怎么这么像?关青青、关若飞,关青青便是他们两个的女儿!
雷彤、关若飞哪里想到这乡下少年的许多念头,两人相视一笑,都觉得十分好笑,携手转头向后山而去。
窦老三捂着嘴含含糊糊骂道:“奶奶的雷鸣关山!少爷,咱们哥儿俩运气糟糕至极,怎么遇到了这两个丧娘货?”
吴朗扶他回亭中坐下,赔笑道:“三哥,这不二仙亭还是咱们占着吗?只是委屈了你。”说着,撕下一片衣襟,给窦老三包扎眉头伤口。
窦老三本就是刀头上舐血之辈,这点儿小伤小痛,自不当回事,小声道:“多亏少爷机灵,没暴露身份,否则只怕咱们两个要在此丧命。”
吴朗道:“这两个人很厉害么?”
窦老三苦笑道:“雷鸣动天下,关山度若飞!乖乖不得了,江南武林黑白两道,谁不知道这两个宝贝的大名!菩萨保佑,无量天尊,窦老三福大命大,没死在他们手里。”
吴朗见他如此豁达,反有些歉疚,笑问道:“菩萨保佑,无量天尊,你到底是佛家还是道家?”
窦老三双手合十一本正经道:“菩萨保佑,无量天尊,我佛慈悲,财神照应,福星庇护,东海八仙,天罡地煞,爷爷奶奶,一齐拜托!”
吴朗见他一股脑儿招呼了这么多神仙鬼怪,不由得发笑。
窦老三向南胡乱拜了几拜,拉住吴朗:“少爷,此地当真不可久留,咱们赶紧下山,收拾行李火速走人!”
吴朗道:“白让他们打了?”
窦老三道:“什么叫白让他们打了,是捡了条命!何况我毕竟在‘雷鸣动天下’手下走了十招以上,哈哈,便凭这一点儿,道上的朋友,有谁敢瞧不起咱?”
吴朗当真不知说什么才好,在石桌一侧坐下,呆呆出神。
窦老三急道:“少爷,走吧。”吴朗缓缓摇头。
窦老三有些急眼:“少爷,后山上高手成群,随便一位,咱们便吃不了兜着走!”
吴朗吐口气道:“好吧,老三哥,我今天早上说的话,就不作数了。你回城去,到福源客栈找齐了二哥、四哥,赶紧离开姑苏。我不走,我在这里有事。”
窦老三头摇得如拨浪鼓:“我的少爷,那可不成。那批货再好再值钱,咱们也犯不着把命搭进去。少爷你听我劝一句,只要找到神君,咱们便谁也不怕。我们一起走,找神君去。”
吴朗点头道:“一点儿也不错,我也想找到神君,可神君在哪兒?”
窦老三挠头道:“这个……这个……神君神龙见首不见尾……”
吴朗微微一笑:“我知道怎么能找到他。”
窦老三惊道:“少爷已经有了神君的消息了?”
吴朗道:“后山便有消息。”
窦老三呆了一呆,忽然明白过来:“不错,他们要对付神君,自然知道神君的消息。只是……他们肯告诉我们吗?”
吴朗道:“他们自然不肯告诉我们。不过,他们之间要不要说?我们有耳朵,我们能听到。”
窦老三一拍脑袋:“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少爷的意思,是我们根本不用逃?”
吴朗笑道:“我刚开始就不知道为什么要逃?窦老三,咱们鬼鬼祟祟,让人笑话。你在这里等着我!”他说走便走,起身出亭,大步向后山而去。
窦老三的声音有了哭腔:“少……阿吉,你小心!”
吴朗沿山路大步而行,径直来到后山。前山正在办花会,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后山却静悄悄的,几乎不见人影。偶有鸟鸣婉转,听来倍感深幽。吴朗并不知虎丘后山向来以幽静闻名,只仔细留意哪里有小道,哪里有树丛,哪里有陡坎高坡,以备万一要逃命时,先知退路。
不一刻,只见眼前出现一片天然石台,那石台平整光滑,足可容纳千人。正南面有一块大石,有几人在那大石附近围站,听一名老者讲话。
吴朗打眼一望,却见太湖三绝、扶柳客均在人群中,没有看到关若飞、雷彤夫妻。
吴朗寻思:关青青原来是关叔叔、雷阿姨的女儿。我惹了他们的女儿,他们岂会兴高采烈?那地窖里面的财宝就算不是他们的,也八成与他们也有干系。
突然间,一个坏念头浮现在脑海中:他们既然在这里,那什么岐黄杏林就只有那胖老头与两个小孩儿,我不如杀个回马枪,带窦家兄弟去将那批宝贝起了!窦老三受了雷阿姨的气,去偷他家的东西,大伙儿一定赞成得很!
然而转念间便暗暗摇头自笑:我白莲教虽然不富,教主常为军资发愁,可若知道我偷人家的东西,教规治起人来,也不是玩儿的。
他慢慢上前,却见太湖三绝、扶柳客与另外十余人站成一个圈子,围着石台上的那位老者,正听他说话。他站在外围,只见那老者少说六十有外,只不过保养得宜,看起来很是精神,将手中云板打个点儿,说道:“各位客官不去看花会,偏偏要听小老儿讲讲虎丘山的传说,小老儿便说上一段。咳咳,有道是:‘传说终归是传说,真与假来任凭说。’列位,小老儿每年虎丘花会,便在此凭说故事混点儿饭钱。列位客官有以往来过的,也有今年才来的。来过的都知道小老儿的规矩:‘人是铁来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人群中发出一阵笑声。
那病书生扶柳客道:“这规矩倒老实。”
另一个五大三粗的和尚道:“三圆先生这规矩,跟我姓皮的一模一样。”
吴朗留意他一眼,暗道:原来这位就是皮光正。呵呵,他这名儿起得好。瞧他身板壮实,皮厚肉粗,又黑又亮,非“皮光正”三字难以如此符实。
人群又笑了几声。那老者道:“是呀,人称我三圆先生。哪三圆?小老儿厚个脸皮,便给列位客官说说。我这三圆,是说话儿圆,办事儿圆,撒谎儿圆。唉,但再怎么圆,离了银子,那是半点儿也不圆。各位既知道小老儿的规矩,说不得,咱们还是依规矩办事,先把小老儿今儿晚上的饭钱整瓷实了,小老儿便说一段故事。”啪啪敲两声云板,托出一个小钵来。 那皮光正道:“和尚也是化缘的,哈,咱们是自己人,我先来。”当的一声,那小钵儿多了一锭银子,足有五两之多。
三圆先生作了一揖,笑道:“和尚是化缘的,说书的可不敢比,说书的是要饭的。”
只听“当当当当”,听客纷纷取出银两掷进小钵。那小钵儿本就不大,片刻间银子已满。
三圆先生托着钵儿来到吴朗面前,笑道:“这位少侠,若是不想听小老儿在这里胡说八道,这虎丘山处处皆是风景,便请去别处。若是想听,那小老儿的规矩却不能破。多少赏一点儿吧!”
吴朗挠头道:“你这老伯伯说话有趣,本来不想听的也想听了,只不过我娘让我娶媳妇的银子又凑不够啦。”说着,抠抠索索拿出一小块银子来,放在三圆先生的小钵儿里。
三圆先生笑道:“娇妻聚回家,多个母夜叉。少侠且慢些娶媳妇,多听些老人言,说不定倒要划算一些。”
他将小钵儿里的银子倒进一个小袋子,再将小袋子郑重其事地放在身边小樟木箱里,然后往樟木箱上一坐,将手中云板一敲,说道:“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小老儿无山无水,全凭每年虎丘花会说点故事,各位客官帮衬,倒也有吃有喝,落个一年四季饿不着。嘿,可莫要小看这饿不着,须知‘饿不着’三个字乃天下第一等大事。
“民以食为天,假如百姓能够吃饱穿暖,陈胜、吴广不会揭竿而起;假如百姓能够吃饱穿暖,唐太宗李世民不会改朝换代;假如能够吃饱穿暖,大明太祖不会开辟本朝。观天下之势,是乱是治,嘿,其间要领,居然是饿不饿为首。便拿小老儿来说,假如此刻饿得骨瘦如柴、前心贴背、眼冒金星,那还哪里能老老实实跟各位客官说书听?”
众人听他这段开场有趣,均是微微一笑。
三圆先生道:“闲话少叙,言归正传。自古相传,这虎丘山乃是春秋时吴国国君阖闾的墓陵所在。阖闾墓室中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奇物异件。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有心人前来探查,想找到这批宝物,却从无人发现。前些年,江湖中有风言传出,那吴王阖闾墓穴入口便在剑池中。”
三圆先生说到这里,微微一叹,捋须沉吟。
众人不知不觉间紧张起来,有以往听过三圆先生说书的却知他这是说书人的惯技,叫做“按语”,所谓“每到关头,按下不表”。
那虎丘山乃吴王阖闾之墓的说法由来已久,江湖中多有知之。也无需三圆先生分解。然而到了虎丘山,才发觉这座小山虽然不大,却浑然天成,全是岩石构架,终是无人找到宝藏道口。此时三圆先生说阖闾的墓穴入口便在剑池中,众人不由得回头望了一眼。
吴朗也跟着望了一眼。他身材高大又站在外围,所见自然比旁人更清楚,然而回望剑池附近,也不过一崖一水而已。心道:这个老头儿要是知道宝藏入口在哪里,还会在这里说书骗人?可笑什么青铜罗汉、太湖三绝、病书生等辈,一定是贪念传说的宝贝,反将自己口袋的银子甘心送人。
忽然间,吴朗瞟到那剑池断壁右方百余丈之外露出院落一角,那角落他记得格外清楚,正是穆家的岐黄杏林山庄。他心头一跳:穆家的井下便有一个宝贝屋子!我在这里听什么传说中的宝藏?看来三圆先生再说两天书,也扯不到老怪物头上。于是转头便走。
刚走出三五十丈,却见那卖馄饨的祖孙二人挑着担子,晃悠悠迎面而来。吴朗暗道:江南人物,太不爽快,我这两天所遇全是古怪之人,便连这个卖馄饨的老婆婆也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大步下山,径往二仙亭。窦老三从亭后一块大石后跑出迎上,急切道:“少爷,怎样?”
吴朗心道:难为他被雷阿姨、关叔叔吓破了胆,连亭子里也不敢呆了。窦家三兄弟牛皮吹得大,胆子却着实小了点儿。这些日子来,虽喜他们兄弟说话办事热闹有趣,此时却顿时起了厌烦之心,微微一笑,也不多言,大步径行。
窦老三知他心绪不佳,不敢相问,只跟着走。两人走出一程,便到了那剑池近前,忽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大哥哥,大哥哥!”
吴朗回头看时,却是那卖馄饨的小姑娘。吴朗心间稍喜:我前头想的不对,江南人物,毕竟还有这个小姑娘不讨厌。
那小姑娘个头不高,脚下倒快,几步奔到吴朗身边,拉住他手,急道:“快跟我来!”
吴朗一怔,笑道:“做什么?”
那小姑娘道:“别问,快来!你不要跟来!”最后一句,却是对窦老三所说。
窦老三呆了一呆,以目相询。
吳朗道:“好,三哥,你便回去!”
窦老三挠头寻思:原来少爷的相好真是这个柴火棍似的小黄毛丫头。嘿,少爷行事大胆,找相好眼光却着实太差。唉,我们兄弟千里迢迢陪着少爷来姑苏,却是这样的差使。他已经怕了江南武林人物,当下急步赶回福源客栈。
吴朗随着那小女孩左拐右折,离开山路,钻进一丛竹林。那小女孩放开他手,一屁股坐在地上,抚胸道:“好啦,好啦!”一边急喘,一边望着吴朗,眼睛笑眯眯的,好像看着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
吴朗微微一笑,在她身边坐下,随手拾起一片枯叶摆弄,只听轻风偶过竹林,沙沙作响。
那小女孩喘息片刻,呼吸渐平,嫣然一笑,说道:“你也不问我找你干什么?”
吴朗笑道:“你自然会说。”
小女孩一脸的笑顿时怔住:“我还以为你知道呢。大哥哥,有人要杀你!”
吴朗吃了一惊,脱口道:“谁?”
小女孩道:“婆婆。”
吴朗一怔,见小女孩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得想笑,说道:“是么?婆婆为什么想杀我?”
小女孩看他不以为然,急道:“你不信么?跟我来,不要出声。”站起身来,回手又拉住吴朗手掌,在竹林中穿行。
吴朗暗暗好笑:我自以为是装神弄鬼的高手了,却遇到更会装神弄鬼的,且看看你有什么把戏。只觉得那小女孩一只手掌又软又小,握在手中,像块面团,心中更感好笑:这小女孩儿未必想骗我,八成是她婆婆怕她上坏人的当,随口说要杀了我,难为她倒当真,急巴巴赶来救我逃命。他身高腿长,每迈一步,便抵得上小女孩两步,任由她牵着急步行走。 不一刻,已经到了竹林尽头,小女孩探头望望,领着他又进入一片树林。
两人脚步不停,渐行渐高,却是已来到后山。只不过离开山路,满眼所见,尽是枝丫叶蔓,就算是对面三尺有人,也绝难发现了。
小女孩终于停下,抚胸道:“到了这里,再也没人能找到我们了。”
吴朗一时料不准她是真是假,但见她神情中又是关切又是庆幸,不知怎么竟很是感动,笑道:“你那么怕婆婆杀了我?”
小女孩道:“怕,婆婆每次要杀人,我都怕。”
吴朗自责过于多情,心想原来不单单是对我一个人这么好,恐怕婆婆要打死一只苍蝇拍死一只蚊子,这小女孩也会害怕,笑道:“婆婆很厉害么?”
小女孩点头道:“可不是么,我从来没见过婆婆那么厉害的人。”
吴朗更感好笑,逗她道:“婆婆要杀人,总得有兵器吧,她用什么兵器?会不会是擀面杖?”
小女孩伸出右手,拇食二指捏在一起:“我用擀面杖,婆婆用的是枚绣花针。”
吴朗险些笑出声:“是吗?那么是不是还有一根线?”
小女孩手掌一拍:“你真是聪明。不只一根线,婆婆有好多根线。”
吴朗心道:这小女孩长得怪秀气,却莫非是个傻瓜?
小女孩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
吴朗摇头道:“不知道啊。你为什么要救我?”
那小女孩两只眼睛忽然间情义无限,反把吴朗吓住,心想:难道窦老三果然没有说错,她小小年纪,竟然对我动了真情?一碗馄饨能吃成这样?
小女孩慢慢道:“因为你跟我一样,也是没有妈妈的孩子。”
吴朗当真吃了一惊,一把握住小女孩手腕,脱口道:“你怎么知道?”
他手上力道非小,那小女孩吃痛不消,脸都扭曲了。
吴朗回过神来,赶紧放开,催问道:“说,你怎么知道?”口吻已很严厉。
小女孩抚着手腕,没好气道:“我第一次见你,你穿了套明绸衣裤,挺好看的是不?可你第二个衣纽掉了,第三个衣纽也豁开了,若是有妈妈会不给你缝好么?今天你总算穿得像个样子了,可你看看这衣服上的油污,是酱油还是菜汤?还有你左肩膀上……”
吴朗顺她话一看,果然肩膀处开了一道线,露出一片皮肉。只听小女孩叹道:“这还用问么,大哥哥不是没有妈妈,就是妈妈……妈妈病了。妈妈要是好好的,谁会穿成这样?”
吴朗一瞬间鼻子发酸,轻声道:“原来是这样,小妹妹,我错怪了你。”
小女孩伸手在后衣上一摸,手中已多了根针线,向吴朗招招手:“你近一点,我给你缝好。”竟当真捉住吴朗的衣领缝起来。只见她一双小手灵巧至极,飞针走线,片刻间已经将吴朗肩膀处的破口缝得严丝合缝。
吴朗刚要道谢,小女孩又取出一段线来,将针重新纫了,说道:“还有这里。”却是又找到衣袖一处破损。只见阳光透过叶隙,斑斑驳驳地照在小女孩后背、侧脸上,吴朗生怕自己不慎惊动了她,竟连呼吸都不敢大气。
那小女孩补完了他的衣袖,然后上上下下在他身上检视,终于松了口气,说道:“好啦。”手往背后一转,针线已经不见。
吴朗看她补好的地方,当真跟原先一模一样,赞道:“好手艺!”
小女孩笑道:“一针太太的传人,这点儿小事算得什么?不过,‘穿着缝,没人疼’,你可不要怪我。”笑得眼角弯弯,小鼻子也皱起来。
吴朗跟着微微一笑,漫不经心地道:“婆婆叫做一针太太么?”
小女孩道:“是呀!婆婆的针线手艺才叫好。我这点儿本事,婆婆只说我没长进。”
吴朗懒洋洋靠在一棵树上,心道:窦老三说她是我的相好,真有这么个相好也不是坏事。起码衣服破了,立马给你缝好。呵,可哪儿总有那么多破衣服?见那小女孩笑吟吟地望着他,眼波纯净,迥无俗意,不禁暗笑自己无聊,想到她说自己是个没妈的孩子,不由发起愁来,已经许多日子过去了,莫非自己从此与父母失散,再也不能重逢了?
那小女孩看出他眼里的愁绪,温声道:“你不要怕,在这树林里,没人找得到你。婆婆今天有得忙了,也未必一定先找你。”
吴朗心头一动:“婆婆还要找谁?”
小女孩道:“青铜罗汉、太湖三绝、病书生、三斧头,这些人,总要一个个找过来吧。反正谁听三圆先生讲过故事,婆婆就要杀了谁。”神情憂郁,似乎很是无奈。
吴朗一直以为她是胡说八道,听她一连串说出这些人物的姓名,却不由得字字惊心,沉声道:“真的?”
小女孩缓缓点点头:“我也没办法。婆婆不听我的劝。唉,她和爷爷斗气,却要杀别人解气……”泪花泫然欲滴。
吴朗将信将疑,寻思:这些人物哪个是寻常角色?窦家三兄弟听到他们的名字都吓得要跑,那老婆婆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能以一枚绣花针杀掉这些好手?忽然又觉得可笑:这小女孩定是脑子不对。莫非受过什么刺激,一副做梦醒不过来的样子?
小女孩道:“你在这里等着我,晚上来带你走。我再不回去,婆婆就要生气啦。”说完拍拍吴朗肩膀,便要转身离去。
吴朗急忙拉住她:“你让我在这里等着?就这样等到晚上?”
那小女孩很认真地连连点头:“是呀!是呀!是呀!”
吴朗甩一甩头,苦笑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小女孩道:“你不是想看看吴王阖闾的宝藏吗?”
吴朗只觉得自己要傻掉,呆呆啊了一声。小女孩道:“所以你要耐心等着我。哦,对啦,这个。”从衣下拿出一个小包裹,打开来时,却是一包薄饼,递给吴朗。
吴朗接过手来,道:“可是……”
小女孩已钻入密林,声音传来:“你等着,我一定会带你去!”语气不由分说,只听树叶沙沙,已经去了。
吴朗呆了半晌,方回过神来,摸摸手中一包薄饼,仍微有余温。凑近一闻,香气扑鼻,自语道:“若是有毒药,算我倒霉便是。”揭开一张,放入口中一嚼,当真是少有的好吃,当即三两下吞下。此时本就到了饭时,一包薄饼转眼到了腹中。 饱饭之后,倦意微袭。他索性躺在枯叶中,耳闻鸟鸣,斑影晃眼,迷糊睡去。一觉醒来,只见日影西斜,估计已是申时。揉揉眼睛,想了一会儿,自笑道:“少爷在这里等着,岂不是成了小傻瓜?不过这小女孩又会弄吃的又会缝衣服,倒是真的不错,可惜少爷连她姓什么叫什么也不知道。对了,那老婆婆叫她丢丢。丢丢,这名儿可真怪。”
吴朗起身在林中穿行了好长一段路,终于见眼前明朗,将近尽头,却听水声潺潺,一条小溪从山岩钻出。
吴朗正有些渴,见水心喜,急忙过去捧起两把喝了,入喉但觉沁凉甘甜。再捧起两把连脸都洗了,甩甩手上水珠,正要寻路出山,忽听山路上一人道:“……却怕他不成……病书生……绝无此事……”听来不很真切,但正是那个太湖三绝之一汪子亭的声音。还有两个人说话,但他的嗓门最大,断断续续能听到几个字眼。
吴朗心中一动,折回树林中躲起。
过了一会儿,只见小道上来了三个人,正是太湖三绝。初秋下午,山林之间已微有凉意,然而三人走得似乎很热,那陆轻云挽起袖子,莫姓青年挥着一片树叶扇风,文士模样的汪子亭竟解开衣带,袒着胸膛,殊无文雅之态。
只听莫姓青年道:“两位兄长,我等须得小心行事。这两年来,每逢虎丘花会,必定有几名武林人物莫明其妙消失。不是被杀,便是失踪,透着古怪。”
汪子亭哈哈一笑:“莫兄弟怕过了今年,咱们太湖三绝的名号也要消失么?”
姓莫的青年道:“我只是隐隐觉得其中不大对头。”
汪子亭道:“我倒不信这个邪了,凭他病书生,能把咱们太湖三绝怎么样?”
陆轻云笑道:“那倒是。走,莫去的晚了,让他以为咱们怕了。”三人加快脚步赶路。
吴朗寻思:原来他们三人是跟那扶柳客约会来着。哈,倒要瞧瞧这场热闹。待三人走远,悄悄跟上。这虎丘山后山怪石嶙峋,杂树丛生,人在其下,不见天日,想要不被发现,自是轻而易举。
他缀着太湖三绝沿小路而行,不一刻,忽然见一片松冠之间,露出一座塔尖。行到不远处,只见一座佛塔拔地而起,向东北倾斜,雄伟至极。塔基四周,树木掩映着亭台楼阁,空无一人,说不出的幽静安逸。吴朗暗暗叫了声好:难怪师父说苏州园林天下一绝,当真是个好地方。悄悄上前,藏在一株大树后。
太湖三绝相继来到塔底一座小亭中。汪子亭朗声道:“太湖三绝如约前来,请扶先生现身说话!”
三人静听,却无人答话。
汪子亭又道:“扶柳客扶柳,服柳不服人,请出来说话!”
仍是没有回音。
陆轻云道:“难道是病书生没来?”
汪子亭道:“他约了咱们在这里,岂会自己不来?”
武林中,与人约会比武,倘若爽约,那是最被人瞧不起之事。练武之人,把名声看得重过生命,那病书生扶柳客自视甚高,断无有约不赴之理。因此姓莫的青年道:“子亭兄说得不错。但是不是突然有事?”
陆轻云笑道:“不如我们便在这亭子里刻几个字,让那姓扶的知道咱们不是怕了他。”
汪子亭道:“我们还是等。他妈的,这病书生病根在脑子里,非得跟我们三人过不去。等到天黑,他再不来在,我们上门找他去。”
那姓莫的青年笑笑不语,从亭子中走出,四处看周围风景,说道:“两位兄长,虎丘斜塔名冠天下。當年东坡先生说过,到姑苏不游虎丘,乃憾事也。”
汪子亭道:“游虎丘不到斜塔,亦憾事也。到斜塔而不遇病书生,憾事至极也。”
陆轻云、莫青年齐笑,赞道:“极是极是。”
吴朗心里好笑:这三个人武功如何不知道,这掉书袋的功夫还真不错。男师父若是见到这三人,必定大加赞赏。
忽听那莫青年低低呼了一声:“陆兄、汪兄,你们看!”
陆、汪二人均“咦”的一声,脚步“噔噔”,三人都跳过小亭前面的水潭,奔到一株树下,倒吸冷气,似是极为惊讶。
吴朗这边看不到,大着胆子绕过两棵树,探头一瞄,突然间心头猛跳。却见那树下斜立了一个人,直愣愣地瞪着双眼,一动不动,显已死去。那人光头锃亮、浑身筋肉虬结,正是青铜罗汉皮光正。
陆轻云颤声道:“青铜罗汉一身金钟罩铁布衫功夫闻名武林,怎么会死在这里?”
汪子亭道:“本来以为他才是劲敌,是什么人杀了他?”
那姓莫的青年上前抱起皮光正尸身,放在地上检视。
吴朗暗赞:三人中他最年轻,话也最少,却最有胆气。
那莫青年解开青铜罗汉僧袍,前前后后看了个遍,沉吟不语。
汪子亭道:“这青铜罗汉身上一点儿伤都没有。”
陆轻云伸手摸青铜罗汉胸膛,道:“奇怪,骨头都好好的,也不是掌力震死的。”
汪子亭突然道:“莫非是病书生干的?”
陆轻云道:“何以见得?”
汪子亭道:“可莫忘了,病书生的成名功夫叫什么?”
陆、莫二人齐声道:“扶柳怜花掌!”
汪子亭道:“不错,据说他这门功夫阴柔至极,是不是可以不伤人骨头便以掌力震碎人内脏,杀人于无形?”
陆轻云、莫青年均倒吸一口冷气。陆轻云道:“倘若这门功夫真如此了得……真如此了得……”
莫青年慢慢吐出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
汪子亭道:“咱们三人决不是此人对手。他妈的!我们怎么办?”
陆轻云道:“两位,此人不好招惹,咱们走。”
汪、莫二人一齐点头。三人竟是说走便走,跳回那小亭子,沿原路返回。
刚走出数步,忽听一人道:“不好意思,在下突然肚子不舒服,倒让你们久等。”
三人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却见水潭中央露出的一块石头上已站了一个人,邋遢寂寞,黄皮寡瘦,正是病书生扶柳客。三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竟不约而同轻轻咳了一声,又是尴尬,又是恐惧。 扶柳客笑道:“三位号称太湖三绝,书生也在太湖之畔小住过一些时日,未列入什么太湖三绝四绝之中,不大服气。这里清幽无人,不妨坐下来谈谈。我倒要瞧一瞧,三位绝在哪里?如何绝法?”哈哈一笑,轻飘飘落入亭中。
太湖三绝到现在才知道他为何与己等过不去。若是没见过皮光正的尸体,光是冲他这等狂妄轻浮之状,三人便已与他动上手,此时却面面相觑。
陆轻云干咳一声,抱拳道:“在下三人性情相投,都喜欢诗书画。在下偏好诗词,汪子亭兄偏好书法,莫可贤弟偏好丹青,太湖三绝,却是自称,如此而已,倘若扶先生见怪,恐怕是误会啦。”
扶柳客怪笑一声道:“书生听到的,却与你说的不同。陆轻云的鞭、汪子亭的枪、莫可的剑,这才叫太湖三绝。大家都是武林中人,不妨明说。若论诗书画,几位何不去考个进士玩玩?要么便去青楼,颇有些名妓诗书画三绝,哈哈哈!”此人当真狂极,说到得意之处,仰头大笑。
汪子亭脸上一红,便要发作。
陆轻云按住他手臂,赔笑道:“扶先生见笑了。若论刀剑,我们这点微末小技,不入方家法眼。呵呵,请就此别过。”
扶柳客似是有些意外,呆了一呆,冷笑道:“呸,我道是什么太湖三绝,却是这等胆小之辈。也罢,书生出个题目,你们不敢应答,那便输了,自此之后,别再自称太湖三绝便可。”
太湖三绝怎么也是成名数年的人物,汪子亭再也忍不住道:“不知你要出什么题目?”
陆轻云、莫可虽有些怪他莽撞,但转念心想,他们可不像青铜罗汉那样是单身一人,两人成虎,三人成龙,太湖三绝齐心合力,也未必便怕了这书生。一齐望着扶柳客,要听他出什么题目。
扶柳客道:“倘若我以别的武功赢了你们,也不让人服气。你们号称鞭、刀、剑三绝,书生便以这三门武功讨教讨教。”
太湖三绝相互眨眨眼,均觉病书生这个题目于他自己是极为不利,于己方则是占尽便宜。这三样兵器,要诀大相径庭,病书生就算精于其中一样,绝难精于全部三样。
陆轻云道:“扶先生既然决意要比,那么恭敬不如从命。”
扶柳客道:“不用客气。”大刺刺步出亭子,跳上潭中一块大石台,问三人道,“谁先来?”
太湖三绝低声商议两句。汪子亭道:“在下汪子亭,请教扶先生的刀法。”脚下在水潭中的几块石头上连点,到了石台上。
太湖三绝离那石台约有五丈,汪子亭却四步便跨过去,有两块石头低于水面,汪子亭飞步掠过,激起圈圈涟漪。
吴朗暗道:这人轻功不坏,起码跟少爷不相上下。
汪子亭解下背后一条布袋,取出兵器,却是一柄阔背薄刃的大刀。他抱刀向扶柳客行礼,说道:“请扶先生取刀。”
那扶柳客怪笑一声,反手从颈后取出一物,黄灿灿的,却是一根笛子,说道:“书生便用此物领教你的高招。”
汪子亭呆了一呆,气往上冲:“扶先生是不是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扶柳客笑道:“书生轻敌托大,狂妄无礼,你正好以此取胜,有何不好?”
莫可道:“且慢!”
扶柳客道:“怎么?你若要一起来,那也不是不行。”
莫可笑道:“这倒不急。在下不过想问问,先生与汪兄既然是比刀,怎样才算输赢?”
扶柳客奇道:“自然是点到为止了,他与我无冤无仇,难道我要杀了他?”
莫可道:“在下的意思,是招数。先生与汪兄比刀,使的招数……”
扶柳客哈哈一笑:“我道是什么。书生自然与他比刀招,与你比剑,与姓陆的比鞭。倘若招数不对,就是赢了,也算我输。成么?”
吴朗听得又惊又佩,暗道:真是不登高山不知天下之大。这扶柳客穷酸古怪,可敢说出这等大话,确实非同一般。那位莫可心思细腻,应是太湖三绝中最强之人。
莫可笑道:“原来如此。汪兄,扶先生技高,可要仔细了。”
汪子亭道:“晓得。得罪了!”单刀一分,向扶柳客斜砍。
扶柳客道:“说来就来,这才像话。”笛子一折,使出刀法中的“抹”字诀,搭上汪子亭刀身,就势一引,身子已转,抢到汪子亭身侧,抽笛反斩汪子亭后颈,竟真的是一招中规中矩的刀招。
汪子亭上手便遇险,想要挥刀反架已然不及,急忙“嚯”地一招凤点头躲过,单刀回旋,扫病书生胸腹。病书生脚下一点,突然拔地七尺有余,半空中身子疾折,头下脚上,一招力劈华山,笛孔带风,呜呜声响中,直劈汪子亭当顶。汪子亭刀身反转,左手托住刀背,刀刃向外,以一招霸王举鼎招架。
刀笛将交,病书生笑道:“要是真刀,便劈死了你。”一个筋斗,翻在汪子亭身后,笛子反撩汪子亭后心。汪子亭抢前一步,险险避过,再挥刀反击。
两人在石台上翻翻滚滚,片刻间已换了十余招。汪子亭的这口刀名唤迎风斩,十分锋利,仗着对方不敢与自己利刃硬碰,竟是抢攻多,招架少。陆、莫二人先前很是紧张,后来便略略心安,均想就算是汪子亭败下来,这病书生也不能再连胜两阵。若论本领,此人当真了得,可他过于托大,放话要以一根竹笛连胜三人,看来只怕要作茧自缚了。
两人又换了十余招,只听汪子亭的刀风愈发强劲,扶柳客只有躲避的工夫,已无还手之力。陆、莫二人摇头微笑,均料扶柳客的牛皮吹得过大,只怕不好收场了。
吴朗眼观六路,早看出扶柳客的用意,暗暗摇头:病书生果然厉害,那姓汪的要输了,他们两个,竟然还在得意。
两人斗到分际,汪子亭单刀猛揮,要将病书生逼得弃笛认输。突然间,病书生的笛子迎上来,刀笛相交,笛子急撤,汪子亭这一刀已经使出全力,被一股大力急引之下,再也把握不住,脱手飞出。病书生笛子一拨一转,抄刀在左手,倒转刀锋,抵住汪子亭咽喉。
陆、莫二人均大惊,竟未看出病书生如何赢的。此时他只要将刀锋轻轻一送,便能取了汪子亭性命。只听“铮”的一声,莫可长剑已在手中。与此同时,“唰”地一下,陆轻云手中已多了一根绞金丝乌龙鞭。 扶柳客笑道:“刀法并不很糟糕,但你一意要将书生砍成两段,这便落了下乘啦。太湖三绝,嗯,总之这刀绝,不过尔尔。接着谁来?”左手一甩,单刀远远飞过水潭,说来当真巧极,单刀落下,只听“噗”的一声,刚好插入那皮光正尸身腹中。
那里本是杂草丛生,皮光正的尸身半隐在其间,扶柳客并未看到。听到刀声,立觉不对,“咦”了一声,飞步掠过小潭,近前一瞧,“啊呀”一声道:“这不是青铜罗汉么,谁把他杀了?”
倘若他说出什么别的话来,太湖三绝都不会奇怪。此时三人又感惊恐,又感好笑。
陆轻云叹道:“扶先生武功高明,杀人于无形,何必还要装模作样?”心想既已撞破这件事,扶柳客自然想要灭口,接下来再不会是什么比剑、比鞭,自然是一场生死搏斗了。
扶柳客道:“不对,这刀插下来之前,他已经死了!”
陆轻云道:“扶先生手段当真高明,先打死青铜罗汉,然后夺下汪兄的刀,于我们所见是误杀皮光正,别人见了,却认定是阔背刀汪子亭下的手。高明!”
汪子亭怒道:“病书生,你这嫁祸于人之计,是不是太过狠毒?你是不是还想杀了太湖三绝,如此一来,就算被人知道,也是为青铜罗汉报仇,说不定少林派都要感谢你?”一怒之后,立知危险,抢上去一把拔下刀来,以防扶柳客动手。
太湖三绝心意相通,脚步微移,分成品字形,将扶柳客围在当中。
扶柳客变色道:“我知道啦,皮光正是你们杀的,此时要杀我灭口对不对?”
莫可怒道:“扶先生做戏的本事还真不差。哼,太湖三绝今日撞破你的诡计,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两位兄长,动手!”此人利索至极,话音未落,长剑已递出,向扶柳客分心便刺。这一剑又狠又快,颇具名家风范。
吴朗看得分明,忍不住自赞:哈,我的眼光真是不错,这三人之中,莫可果然最强。
扶柳客道:“贼喊捉贼,可恶!”只是此际哪容他分说,汪子亭挥刀迫近,陆轻云一根乌龙绞丝鞭挥出,三般兵刃将他前后左右悉数封住,只要稍有不慎,便要血溅当场。扶柳客虽然轻狂,一身功夫却扎实至极,知道此时性命攸关,哪敢大意,施出全身本事,在三样兵刃中穿插闪避。
吴朗只看得睁大双眼,心道:这病书生虽有些讨厌,可天生便是练武的好料子。何时我的武功也能像他一般便好啦!
病书生数次要脱离三样兵刃包围,只要一离包围圈,以他的武功,自能将三人分头击破。奈何太湖三绝都知决不能让他逃脱,招数不求奇,只求稳,尤其是莫可的一柄长剑,剑风哧哧,一人罩住北西两面,剑法飘忽迅疾,端的非同寻常。病书生以一敌三,处于劣势,所幸他身法不俗,每每于间不容发之际躲过兵刃加体之祸,令人看得又觉紧张,又觉精彩。
正斗得难解难分,病书生忽然叫道:“青铜罗汉没死!”
太湖三绝猛听此语,均不由自主往地下一瞥。余光所及,皮光正在地上直挺挺的,哪有半点异样?
莫可喝道:“小心!”汪子亭“啊哟”一声,摔倒在地。
病书生身影一折,斜掠而起,飞往一株大树。这两下兔起鹘落,话音未落,人已经到了树上。若非亲见,真令人难以相信身手竟能灵巧至此。
扶柳客使计逃出三人包围,还趁隙发出一记扶柳怜花掌,打中汪子亭右肩,此时沿树一转,蹿到一根粗大的横枝上蹲下,呼呼急喘。方才打斗虽然只不过片刻,他已尽了全力,只觉气息翻涌,一时之间,难以续力,忙运功调息。
汪子亭中他一掌,右臂麻木无觉,左手捡起刀来,与两位同伴围住大树。
陆轻云道:“子亭兄,如何?”
汪子亭道:“奶奶个熊的,不碍事。今日切不可让病书生跑了。”听他语声中的意味,却是受伤不轻。
陆轻云道:“正是,决不能让他跑了!”心里却殊无把握,望望莫可,莫可也微微摇头。
扶柳客当真了得,片刻之间,已调匀呼吸,哈哈怪笑道:“书生既遇到这档子事,岂有逃脱之理?在下必要拿了你们三人,交给少林派办理。书生早想与少林派攀点交情,苦于没有拜见之礼,倒多谢你们提醒。”
莫可一直眉头微皱思索,忽然道:“且慢!先生当真不知道皮光正怎么死的?”
扶柳客笑道:“书生眼下却已知道,是你们所杀。”
莫可沉吟道:“扶先生请想,皮光正号称青铜罗汉,一身金钟罩铁布衫功夫出自少林正宗,汪兄的刀法虽是不弱,但连扶先生一根竹笛都抵挡不住,扶先生若说皮光正是汪兄所杀,只怕少林派未必相信。”
扶柳客一拍大腿:“是啊!皮光正这烂和尚的铁皮功也不是虚的,你们怎么杀的他?”
莫可道:“实不相瞒,在下先前已检视过青铜罗汉的尸身,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伤痕。武林中能有这等本事杀人无形的,在下见识浅陋,当真想不出。扶先生成名武功是扶柳怜花掌,还请指教一二。”
吴朗暗赞:这位莫可了不得呀。剑法不错,嘴巴上的功夫更加不错。吴朗性情豪爽,若非情形不便,只怕早就要现身结交。但知此时若稍有动静,只怕死了都糊里糊涂的。当下静声屏气,不敢弄出丝毫声响。
扶柳客冷笑道:“你说来说去,还是想往书生头上泼狗血。要杀人而身上无伤,可以下毒,可以水淹,可以憋死。青铜罗汉的铁皮功需要练三阳三焦经脉,运功时全凭一股阳气支撑,还可以车轮大战,令他阳气耗尽,活活累死。”他一口气说了几种死法,直把太湖三绝听得连连点头,大是佩服。
莫可道:“扶先生所言极是。但在下也曾仔細看过,青铜罗汉肤色正常,口中无污,不像下毒、溺水而死。要把他活活累死,凭在下三人……呵呵,当真惭愧。我们三人依扶先生之约,前来斜塔相见,只不过早到片刻,发现青铜罗汉时,他已经死了。”
扶柳客将信将疑,摇头道:“他当真也不是我杀的。今日早晨书生在一个摊儿上吃了一碗馄饨,肚子一直作怪,因此才来晚了半步。”
吴朗听到“馄饨”二字,心头突地一跳:莫非那个小丢丢说的是真的? 陆轻云忽然道:“我信了!扶先生,这里面定是另有古怪。可否下来一同看看?”
扶柳客微一沉吟,说道:“谁偷袭谁是乌龟儿子王八蛋!”
太湖三绝料不到他会立下这等誓约,但也跟着道:“谁偷袭谁是乌龟儿子王八蛋。”
扶柳客道:“好。”跃下树来,当先走到皮光正尸身前查看。
四人仔细看了半天,太阳已将西落,却还是没个所以然。
吴朗看事向来细心,往往别人没觉得什么,他已先有所发现,听病书生与太湖三绝议论之语,毫无所得,不由得着急起来,暗道:你们请少爷给看看,八成就有结论。他妈的,这几人武功勉强凑合,眼光却糟糕透顶。偏偏少爷不方便出去指点他们一二。
忽听莫可道:“在这里了!”
这一句突如其来,其余三人均惊道:“在哪里?”
吴朗本也等得焦躁,不由也跟着低低呼了一声,幸好距四人不近,那几人又都紧张,并未发觉。他拨开挡在眼前的一片叶子,只见莫可的右手指着皮光正胸膛道:“你们瞧!这是什么?”
病书生惊奇道:“这不是一朵小芍药花吗?呵,这青铜罗汉不是个正经和尚,在身上却有这样一个风流刺青。芍药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突然之间,他像是被自己的话吓住,连忙噤声。
汪子亭道:“是呀,莫兄弟,前面我便看到这个芍药文身了,有什么稀奇?”
莫可道:“看仔细些!”
其余三人均俯下身去看。陆轻云惊道:“这不是文身!这是绣上去的!”
他一语未毕,汪子亭、扶柳客均道:“是了,是了,绣上去的!”竟是异口同声。
汪子亭又加上一句:“这皮光正搞什么名堂,左乳之下绣朵芍药花,难怪被少林寺逐出门墙……”
莫可道:“翻过来!”陆轻云提起皮光正一条手臂,将尸身翻转,背部朝天。莫可俯身查看,忽道,“果然这里也有!”
扶柳客道:“这边的小芍药怎么在衣服外面?”
莫可站起身来,思索片刻,一拍手掌:“我知道啦!前胸那个芍药本来也绣在衣服外面的,我前面检视时扯开他的僧袍,僧袍破了,这朵芍药却留在皮肉里!请看前后两朵芍药,都在心脏的位置。扶先生,你觉得会是什么?”
扶柳客沉吟片刻,惊道:“难道有人把皮光正的胸膛当作底料,在上面绣了这朵芍药?”
莫可点了点头:“这就是皮光正的死因。”
四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人人恐惧至极。陆轻云慢慢道:“绣花之人以细微的一根针,竟能穿透青铜罗汉,这内力功夫,当真……当真……”忽地牙关打颤,再也说不下去。
扶柳客道:“不是人!不会是人!”声音飘忽,全无了狂妄之气。
汪子亭道:“不是人,那是什么?会是鬼不成?哈哈,哈哈!”他想笑几声壮壮胆气,可惜笑得难听至极。
吴朗只听得毛骨悚然,忍不住看了看自己衣袖,那里本来有一处破洞,小丢丢已经补好。补得天衣无缝,仿佛那里从来就没有破过。他忽然感觉心头一阵说不出的烦恶,自己强迫自己安静下来。
病书生忽然道:“三位朋友,咱们须得立下一个重誓。今日所见之事,决不外泄。”
太湖三绝相互望望,均道:“便听扶先生安排。”
病书生跪在地上,举起右手,食、中、无名三根手指向天道:“我扶柳客与陆轻云、汪子亭、莫可四人,对今日之事,无意撞见,发誓之后再也不记得。若有违誓,教我们四人一同暴毙,死后永世不得超生。”
他这番誓词说得郑重其事,诚恳严肃,吴朗听了又觉害怕又觉好笑:病书生这一回是真的吓病啦。
汪子亭道:“扶兄,不至于这么严重吧?”此时太湖三绝与病书生同进同退,不觉间汪子亭已与他称兄道弟。
扶柳客道:“相信书生的!”口吻不容置疑。
汪子亭与两位同伴望望,意思两可。莫可道:“扶先生,你我都是武林同道,我们练武之人,讲的便是行事仗义、扬善惩恶,那绣芍药的人下手狠毒,滥杀无辜,我们岂可视而不见?”
扶柳客道:“请天地共鉴:我扶柳客自己决不记得此事,太湖三绝,与我无关!”誓毕站起,转身即行。
汪子亭心神略定,胆子又大了些,笑道:“用得着吗?他用得着吗?”
忽然一个柔和的声音道:“病书生,你除了忘记今日所见,连你脑中这些日子来的妄想也要一股脑儿忘掉。愿意起誓吗?”
太湖三绝听这声音好似来自头顶,抬头看时,只见天空碧蓝,夕阳返照几株树冠,哪里有人影?三人兵刃在手,一时怔忡驚疑。
病书生如被点穴,站在当地,举手起誓道:“我扶柳客当真不知天高地厚,竟敢探听阖闾宝藏之秘。从今之后,心里再没有这个念头,若敢违誓,让我芍药花下死,做鬼……做鬼……也风流……”
他说完这话,身子突然轻轻一震,低低呼了一声。只听那柔和的声音道:“好了,我已赐给你一枚记事针。此针种在你大椎穴上,每日子午二时发作,当会提醒你永不忘记今日发的誓。你可以走啦。”
病书生道:“多谢!”慢慢沿山道走去,折过一丛茂枝,就此离开吴朗视线。
那柔和的声音道:“慢走,不送。”
太湖三绝无不毛发倒竖。三人方才将这斜塔周围扫视已遍,当真没有发现丝毫端倪。那柔和的声音听来已经上了年纪,除此之外,方向、远近,一概听不出,既像在天边,又像在耳畔。
汪子亭嘴唇轻轻吧嗒,似是念念有词,眼神却呆滞散乱,似是已经吓得痴傻,忽然骂道:“莫兄弟你他妈的,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跟着病书生发誓?我发誓,我发誓,我汪子亭将今日之事忘得干干净净,再也不敢起觑探阖闾宝藏之心。我……我可以走了吗?”他问完这话,不敢稍动,静静等着回答。
莫可手握剑柄,目光游移。
那柔和声音道:“你现在想走,已经迟了。”
汪子亭道:“为……为什么?”
那声音道:“人生如白驹过隙,机会稍纵即逝。死也有门,生也无常。至于为什么,还用多问么?” 突然间,莫可长剑如虹,向左侧一株苦楝树刺去,叫道:“陆兄,青藤缠树!”
青藤缠树是陆轻云的软鞭招数,他与莫可多年相交,一听之下,不假思索,软鞭挟风而出,缠向那株苦楝树。
只听那声音笑道:“好剑法!”那株苦楝树干微微一晃,似有什么影子飘出,接着又恢复原状,只听“嚓”的一声,莫可长剑已贯入树干,从树后透出。接着“呜”的一声,陆轻云的一条软鞭将那树缠了三圈。
苦楝树生长缓慢,很少有长到在碗口粗细的。这株苦楝长到一人合围粗细,不知有几百几十树龄。此树木质细密,木匠常常取用作榫头木铆,坚硬如铁。
莫可一剑將树贯穿,却一下子拔不出来,叫道:“看见了么?看见了么?”
陆轻云声音微颤:“莫兄弟,莫非是山精树怪?”
莫可道:“世上哪有鬼怪?此人必是武功高明,又擅遁形之术……汪兄小心!”
汪子亭本来想走不敢走,想留不敢留,左手握刀,右手起誓,瞻前顾后,欲左还右,精神紧张混乱到极点,听莫可提醒,惊道:“怎么啦?”忽见一大团水柱凭空出现,向自己疾扑而至,他一生中从来没见过如此奇异的景象,恐惧得“啊啊”大叫。
吴朗见此异象,也惊得舌挢不下。忽然间,他看出那团水柱是个人形,上端隐藏着一个人脸,模样依稀是那卖馄饨的婆婆。一瞬间他心中二念争斗:管不管?但转眼间,也便了然:怎么管?
汪子亭本能中挥刀向那团水柱砍去。那水柱突然转折,已绕到他身后,汪子亭“啊”的一声,就此不动,大刀高举,姿势既古怪,又恐怖。却见那水柱围着汪子亭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旋转了几十圈,突然折入树丛,倏忽不见。
陆轻云道:“汪兄,汪兄,你怎么样?”
汪子亭不动不言,竟似已死。只是尸身不倒,脸孔扭曲,嘴巴大张,好像正要说什么话一般。
陆轻云道:“这到底是什么?”他一向稳健,此时却有了哭腔。
莫可使劲拔剑,终于“嗡”的一声,长剑拔出。抢上一步,与陆轻云靠肩贴背,朗声道:“何方高人?装神弄鬼,岂不可惜这一身高明武功?”
只听那柔和的声音道:“莫公子,你祖上是哪里人氏?”
莫可昂然道:“我祖上乃是杭州人氏。大唐天宝年间,一代大侠莫之扬便是先祖。你可曾听说过吗?”
那柔和声音道:“原来是莫大侠的后人。潇湘剑法,果然不凡。我放你一条生路。你去吧。”
莫可道:“你杀了汪兄,姓莫的岂会自去?有本事你现身相见,咱们明刀明枪斗一场,便是死在你手下,只怪姓莫的艺业不精!”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仗义,吴朗一时间便想跳出去与他并肩御敌,转念又想若是贸然出去,只是徒送性命而已。眼光在四处撒目,却没见那小丢丢的影子。
那柔和声音道:“我敬你祖上是一代英杰,其实潇洒剑法传到你手上,不知还剩下几成?你自称剑绝,可是危险得很哪。”
莫可道:“惭愧!倘若我有先祖的本事,岂会容你这妖魔横行?你先杀青铜罗汉,再杀汪兄,到底是因为什么?”
那柔和声音忽然变厉:“自寻死路!”再无声息。
陆轻云汗如雨下:“莫兄弟,怎么样了?”
莫可道:“不知道,先看看汪兄。”
两人不敢分开,便这么并肩靠背,如履薄冰,一步步向汪子亭挪去。忽然间,只听微风飒然,一团枯叶卷向二人。
莫可道:“陆兄,雪拥蓝关!”
陆轻云乌龙鞭一抖,舞出数道圈子。
莫可长剑疾出,叫道:“这便是生也无常!”刺向那团枯叶中心。
那生也无常是潇湘剑法中的凌厉招数,那团枯叶似也有所忌惮,倏忽后折。莫可持剑追去,一招九九归一,人与剑成一条直线,疾刺而出,却是祖传另一门剑法两仪剑法的精妙武功。只听细微响声中,那团枯叶忽然变成一个石人,却是个老婆婆的雕像,双掌一合,夹住莫可长剑。
莫可到了此时,总算看到敌人略微清晰点的模样,可惜长剑被那石人夹住,竟不能递进分毫,情急下叫道:“陆兄!懒龙摆尾!”他知道懒龙摆尾是陆轻云鞭法中的厉害招数,陆轻云使出此招,势必将自己与石人一同扫中。然而当此之际,诚如敌人所说,“机会稍纵即逝”,若是放过,不知敌人更有多少花样多少诡计,是以宁可自己受伤,也无暇多虑。
谁知陆轻云却毫无动静。那乌龙鞭雪拥蓝关劲力用尽,“啪”的一声落地,便如一条死蛇。
莫可惊恐地回头一望,却见陆轻云面孔僵硬,竟已死去。莫可纵使胆量不小也已精神崩溃,“啊”地叫了一声,自觉死到临头。
却在此时,只听一人叫道:“馄饨!我买一碗馄饨哪!”不知从哪儿抢出一个少年,向这边跑来。与此同时,树林中一个小女孩“啊哟”一声,促起促止。
莫可又是惊讶又是欣喜,只见这少年高大英俊,一身光亮,竟将眼前种种诡异阴险之气刹时冲淡。莫可绝途逢机,惧死之意顿去,求生本能立生,趁那石人分神,猛力一夺,长剑竟然夺出。
这少年正是吴朗,他对这莫可大生好感,见他眨眼间便有性命之虞,忍不住从藏身处跳出。
那神秘石人法门精微,运用时心思百倍集中,一被惊扰,顿时出错,慌忙递出一针,功力大打折扣。莫可见亮光一闪,疾挡一剑,却听“叮”的一声轻响,他左肩吃痛,侧目一看,肩膀上多了一枚绣花针。莫可挥剑一划,一根线缓缓垂下。
那石人身子一抖,莫可眼前一花,见她变成一个老阿婆,鹤发童颜,面容既有和蔼,又有冷诮,叹道:“几十年了,头一回失手。年轻人,你命可真大啊。”
莫可一时怔忡不定,眼望着这老阿婆,及奔到近前的少年,不知这是真是梦?然而肩头实实在在的刺痛却半点也不是虚的。
吴朗笑嘻嘻道:“可算是找到您啦!婆婆,馄饨,我买馄饨哪!”
那老阿婆冷笑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哪。”
吴朗佯奇道:“吃碗馄饨,胆子便大吗?那要吃包子饺子,岂不是胆大包天了?” 那老阿婆居然被他逗笑,点头道:“好,小鬼头,你要不要再来碗孟婆汤?”
古老相传,人死之后,鬼魂要在奈何桥上要喝碗孟婆汤,喝了之后,便忘记前世。吴朗摇头道:“我年轻牙好,不喜欢喝汤。就想吃碗馄饨,要是来一盘脆香薄饼,那便更好啦。这位兄台,你是没吃过不知道,味道真是没得说!”眼光不敢稍离老阿婆,脚下却走得甚快,与莫可并肩而立,接着道,“我上回花五两银子吃过一碗,不光没像病书生似的拉肚子,还把脚气治好了。唉,你花五两银子听那位三圆先生说书,不如去吃碗馄饨。”
莫可岂不知他救了自己?虽不知这少年是何来历,但一见之下,不觉间已深深折服,聽他的话貌似颠三倒四,却似是另有用意,微一沉吟,说道:“是吗?那馄饨……真的……真的……那么好吃?能……能治脚……脚气?”毕竟胡言乱语非他所长,能接上吴朗的话,已属难能可贵。
吴朗笑道:“可不是嘛。兄弟长年在海上过活,脚丫子被海水泡得脱皮。多亏吃了婆婆一碗馄饨,这不就好了吗?你看你看……”说着跷起左脚,作势欲脱鞋子,可惜下盘功夫着实太差,竟摇摇晃晃站不稳,伸手搭在莫可肩膀上借力。
那老阿婆满脸讥诮地望着他,只听他问莫可:“你会游泳吗?”
莫可老老实实道:“会。”
吴朗摇头道:“我不相信。咱们试试!”突然一拉莫可,转头疾蹿,跳入潭水中。
潭池虽然不大,可总有二十余丈见方。那老阿婆追到潭边,已经不及,跺足道:“小鬼头,你给我上来!”
其时程朱理学盛行,女子哪得下水游玩,吴朗料定老阿婆武功虽高,却是不会游泳,笑道:“婆婆先下两碗馄饨,我与这位莫兄洗了澡便去吃。”
那老阿婆气得直哼,看潭水露出的圆石,计算距离,欲掠过去。
吴朗道:“老婆婆,别怪我没提醒你,你的针法虽了不起,到了水里,却半点儿办法没有。就算是勉强跳过来,说不定脚下一滑,跌入潭中,那就不好办啦。就算我与这位莫兄想救人,万一手忙脚乱,反而把你压到水底,啊哟,那可怎么好意思?”
那老阿婆气得面色发白,却心知吴朗说的是实情,她的隐身术到了水里更是没用,自然显形无疑。但以她的武功,“脚下一滑,跌入潭中”云云自是胡说八道。然而莫可剑法不俗,吴朗狡计多端,如果自己贸然跳到石上,两人自然趁机使坏拽自己下水。犹豫再三,反而后退一步,笑道:“那咱们便耗上了,看谁耗得过谁。”
吴朗摇头道:“罢了罢了,婆婆,我们准耗不过你老人家。这潭水冰凉刺骨,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上岸。唉,只要一上岸,还不是你想绣朵芍药就绣朵芍药,你想绣朵狗尾巴花就绣朵狗尾巴花?”
那老阿婆听他说破,呆了一呆,笑道:“是呀,不过你放心,婆婆只绣芍药,不绣狗尾巴花。那你是不是有法子对付?”
吴朗笑道:“这法子一时还没想好。再说,就算是想好了,对你一说也不灵了。莫兄,这婆婆的隐身法真是厉害。”
莫可深以为然,也道:“神乎其技。”他内功比吴朗要精深得多,然而在此潭水中仍感冰凉刺骨,说话间牙关打战。他并不知吴朗天生异禀,又常年玩水,不畏寒冷,心中大为佩服:武林之中,真是奇人辈出。这位小兄弟年纪比我小很多,内功、智计竟如此了得。我以往自称什么太湖三绝,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想到两位同伴已死,莫可心绪低落至极,说道:“不过前辈也不必太得意,在下便是与这位兄弟冻死在潭水中,也决不……决不上岸让你刺死!”
老阿婆道:“好志气。哈哈,那便试一试。”
吴朗没好气道:“有什么好试的?莫兄,兄弟带你下水的,你要冻死,兄弟的脸往哪儿搁?”
莫可道:“惭愧。兄弟,不敢请教高姓大名?假如今日不死,在下一生中,必将你视为最好的朋友!”两人虽是初见,可他对吴朗已极为佩服,言间恳切至极。
吴朗长这么大以来,从来没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一瞬间心头很是感动,突然间豪情勃发,说道:“好!我们便是最好的朋友!”凑到莫可耳边道,“我叫吴朗。”
莫可道:“吴……”
吴朗举手捂住他嘴,说道:“咱们先到石头上歇歇脚。”
两人游到一块圆石边,相继爬上。那块圆石露出水面不过一张椅面大小,两人蹲在上面,勉强歇足。
莫可挽着吴朗手臂,大声道:“吴……唔唔唔……兄弟,莫可能交上你这位朋友,实在是三生有幸!”身上湿淋淋的,被微风一吹,说话哆哆嗦嗦。
吴朗心道:我新交的这位朋友是个好激动的主儿,可不敢跟他说心里话。笑道:“兄弟也是一样。”莫可脸上一片义气,重重点了点头。
吴朗向岸上道:“婆婆,你想假装走,现在就该装了。否则我们两个衣裳干了后,你就耗不过啦。”
老阿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觉得遇到这个小子,真是无计可施,怒道:“我还用得着你来教我?婆婆想取你们的性命,你们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跑不了!”
莫可哼了一声,大声道:“我们跟前辈有何仇怨?青铜罗汉、子亭兄、轻云兄跟前辈又有何仇怨?前辈……真是……真是……”他与汪子亭、陆轻云在太湖之畔为邻,情趣相近,都自诩文武双全,互相抬举,被同道称为太湖三绝。三人虽不是同门同派、同宗同族,然而多年交往,情谊非浅,此时三绝之二死于非命,当真义愤填膺,连说几个“真是”,心情激动,竟自说不下去。
老阿婆冷笑道:“真是什么?”
莫可悲愤难抑:“真是……真是……”流下泪来。
吴朗抢道:“真是滥杀无辜。婆婆,那位三圆先生说的故事十分无聊,本来生意就不怎么好,你再将听过他故事的人一个个杀了,岂不是断了他的财路?”
老阿婆变色道:“小鬼头,你怎么知道?是不是那小妮子……”双目精光大炽,隔着潭水,犹见凌厉。
吴朗摇头叹道:“唉,我是乱猜的。杀人者,要么为仇,要么为情,要么为财。若说是为仇呢?汪子亭、陆轻云根本都不认识你;为情呢……” 老阿婆冷笑道:“你小鬼头当真作死!”
吴朗摆手道:“决不是为情。莫兄你说得对,决不是为情。”
莫可一怔,心想自己几时说过什么?但立即知吴朗的心意,心中又是佩服又是感激:这位吴朗兄弟为了救我,已经身处危险之地,仍想着给我留一条后路。当年莫之扬先祖以剑法立世,给后辈留下一句话,叫做“先人后己为侠,舍己救人为义。”这位吴朗兄弟,才真正当得起“侠义”二字。慨然道:“兄弟,你说得没错!”
吴朗道:“那么,便是为财了。对啦,莫兄,你刚才看那皮光正的荷包,里面的碎银子是不是让人拿走了?”
莫可微一回想,记起青铜罗汉腰间有个荷包,里面沉甸甸的,似乎细软都在,轻轻摇了摇头,忽然间醒悟过来,猛然点头道:“确实不见了。”眼睛却挤了挤。他年届而立,头一回学会使眼色,若非遇到吴朗,断不能体会其中妙处。
那老阿婆气极反笑:“好啊,小鬼头,我倒要听听,你还要编排什么故事?若是让你去给三圆老头儿当个徒弟,捧捧臭脚,倒是挺合适啊。”
吴朗笑道:“那老头儿给我当徒弟都不行。哈,他自称说话圆、办事圆、撒谎圆,我瞧他是说话扯淡、办事扯淡、撒谎扯淡。”吴朗恼恨听过他说书的人被莫明其妙杀死,追本溯源,与他不无干系,不由得趁机骂上一句,聊以解气。
老阿婆似是全身一震,惊道:“这话你是听谁……听谁……说的?”却是老阿婆年轻时,听一人对三圆先生有过同样评语。那人在她心目中一向敬若天神,便是那人口不留德的坏毛病,在她心中也一样令人陶醉。数十年过去,此时听吴朗说出对三圆先生的同样评语,怎么能不惊心?颤声道,“你……再说一遍……”
吴朗只不过顺口一说,见她反应激烈,暗道:糟糕,少爷失算。莫要戳痛老婆婆的小宝贝,她要杀我,便是为仇了。是了是了,老头儿说书,她杀听书的人,这是早分好工的。啊哟,莫非她与那卖嘴皮子的老头儿是一家子?此子见风使舵之能,十岁便在海上练就,当下道:“有什么好说?你不爱听,我就不说啦。”
老阿婆道:“爱听,我爱听!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如同突然变了个人,竟然激动得有些失态,语气便像个少女跟她的意中人耍赖。
吴朗当真怕她不顾一切跃过来杀人,微微站起一点,准备随时跳水,说道:“再说一遍又怎么了:那老头儿说话扯淡、办事扯淡、撒谎扯淡!”
老阿婆拍手道:“是啊是啊,他胡三圆就是个扯淡东西!”眉开眼笑,乐不可支。
吴朗最擅鉴貌辨色,可也被老阿婆弄得糊里糊涂。
莫可低声道:“兄弟,你仗义执言,直到此刻,我才有些明白。三圆先生原来……原来……我真是糊涂透顶!”懊悔之情,溢于言表。
原来某一日汪子亭打听到一件江湖奇事,每年虎丘花会便有一位三圆先生在生公讲台说阖宫墓葬的传说。那三圆先生以说书为介,却是要找有心有能之人,共同寻宝。莫可本来对此子虚乌有的金银财宝没有兴致,但据说那阖闾墓葬中藏有上古神剑,如何不教自称太湖剑绝的莫可心动?
何况据说墓中还藏有传说中的白猿剑法。当年越国与吴国争雄,越国人剑术太弱,屡败于吴国,便有白猿出现,传授给越国人一套剑法。后来吴越交战,白猿剑法大展神威,吴国惨败,可惜这套剑法没有流传下来。莫可祖传潇湘剑法,到了他这一代,许多招数已经残缺,听到此事,焉不动心?于是与汪子亭、陆轻云于这年虎丘花会前来寻访,果然见到了三圆先生,哪知宝藏的半点影子还没摸着,汪、陆二人已死于非命。
这时听吴朗骂三圆先生,仿佛云雾之中微见曦日。
吴朗笑道:“原来他姓胡。你看你看,我没说错吧?他尽是扯淡,加上他这个姓,那便是什么?”
岸上老阿婆拍手道:“胡扯淡!”
吴朗哈哈笑道:“对喽。你讨厌他胡扯淡吗?”
老阿婆道:“怎么不讨厌?简直讨厌死了。”
吴朗道:“那你干吗不给他绣一朵芍药花?”
老阿婆叹道:“再怎么说,他也是我表弟,我……我……真是下不了手。”
吴朗寻思: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表弟说故事骗人,你不收拾你表弟,却杀听故事的人。有没有天理?吴朗脸上带着笑容,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心里却暗暗发愁,忽然之间,脑海中闪了几闪,一念如灵光闪耀,失声道:“我明白了!”
那老阿婆也陡然清醒过来,长长吐了口气,回想刚才的幻想,依然心潮难平,说道:“我也明白了。”
吴朗奇道:“婆婆,你明白了什么?”
老阿婆叹道:“他什么时候来?你……对他说……我一直给他守着那些东西,这么多年来,没人敢动。他什么时候来?他到底来不来?”
这个他是谁,吴朗哪里知道?但他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了,那便是三圆先生所说的阖闾宝藏。一瞬间心里便想:我要找到这些宝藏,把它献給教主!含含糊糊道:“他会来的,他自然会来。”
老阿婆认定了吴朗与那个“他”关系非同寻常,说道:“嗯,他一向不太看得上人,也许只有你这样的小鬼头,他才会青眼相加。小鬼头,你是他的弟子吗?你可真有福气。”
吴朗又惊又喜,心道:原来老婆婆的“他”是雪山老怪。窦家兄弟当真没有胡说,本少爷是雪山老怪的弟子这件事,武林中竟然真的人人皆知。只不过大家认定的都不对,雪山老怪与我有仇无恩,他本事虽强,也不配做本少爷的师父。寻思如何才能通过老阿婆找到雪山老怪,继而找回妈妈,一时得不了主意,没敢轻易开口。
老阿婆见他默认,暗自庆幸,多亏方才稍一犹豫,没有对他出针。说道:“那天晚上,你跟穆家那条看门狗动手时,婆婆便看出,你的刀法间有他那么点意思。可是小鬼头好像不太用功,要是学到你师父的百成其一,穆家那看门狗也不是你对手。”
吴朗暗暗吃惊:我跟那大头怪人动手,原来她早看到眼里。她说我的刀法有他那么点意思,这却看走眼了。雪山老怪的武功,少爷可是半点不会。赔笑道:“惭愧惭愧,他老人家也说我笨得很。” 老阿婆叹道:“也不尽是你笨。他那人,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急,说不了三句话便要骂人,教徒弟未必是好事。小鬼头,他跟你说起过婆婆么?”
莫可听二人对答,好似对榫接铆,不由得更加一头雾水。
只听吴朗笑道:“师父很少说起别人,我年纪小,有些话他老人家也不大方便跟我说。”
老阿婆哪料到吴朗年纪虽小,说话扯谎却比胡扯淡还会扯淡,“不大方便”四字听到耳中,竟感十分受用,乐得眉开眼笑:“不错,不错,他是不方便说,不是不想说。他……他总是骄傲得很。”
吴朗纳罕:雪山老怪又难看又古怪,到底有什么好?这老婆婆提起他来,却简直站都站不住了,成了这般没出息的样子。嘴上却说道:“武功练到他老人家那样子,骄傲一些,又有什么不对?”
老阿婆十分赞成:“不错不错。他的武功天下第一,没人比得上,永远没人比得上。小鬼头,你既然是他的弟子,婆婆决不敢伤你。你过来吧,跟婆婆说说话。婆婆要问问他……问问你一些事。”
吴朗心想你最好什么也别问,万一戳穿了牛皮,给少爷绣朵芍药花,岂不是糟糕至极?眼皮眨了眨,笑道:“婆婆,天色不早啦,我们改天再谈好不好?”
他不过是试探一下,没想到那老阿婆居然毫无反对:“那么是哪天,什么时候,在哪里见?”
吴朗本来毫无诚意,差一点被问住,但此子应变之快,确非常人所及,似是连想都没想便道:“明天我要办一点事,后天还是辰时,四虎酒楼前,行吗?婆婆,你做的馄饨可真好吃。”
老阿婆喜滋滋道:“好!便是如此!后天早晨,婆婆还给你煮馄饨吃。那位姓莫的后生既是你的朋友,婆婆便放他一马。只是一样,告诉他不要乱说话,否则,婆婆给他留着一朵芍药花。”呵呵一笑,竟是说走便走,身子一晃,进了树林中,却听她喊道,“丢丢,不要乱跑,走啦!”说话一字数丈,转眼间去得远了。
莫可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树林,又转头看着这位新结识的兄弟,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吴朗也正有许多疑问未解,眨巴双眼望着他,两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方信危险已去,不由哈哈大笑。
莫可笑了几声,眼光看到岸上两位同伴的尸体,却又不由得流下泪来,心想若非吴朗来得及时,自己此时也与两位同伴一般无异,向吴朗道:“兄弟大恩,当真无以言表。我先上岸看看……看看两位兄长。”声音已经哽咽。
吴朗遇此老实人,满腹狡计顿时变成一片真诚,说道:“莫兄,我们一起去。”
莫可将汪子亭、陆轻云搬到一起,哭道:“我怎么办?三人一起来的,我一个人回去,怎么给他们家人交代?”
白莲教所行,都是为朝廷所忌、官府所究之事,吴朗虽然年轻,却惯见教中兄弟赴义,对于人死,远比寻常少年坦受得多,拍拍莫可肩膀:“只能说他们让人杀了。”
莫可叹道:“他们家人必定报官,我……我怎么办?”
吴朗道:“是啊。倘若说了实话,老婆婆必定不放过你……她武功高明,你万万不是对手。何况她隐身功夫十分高明……咦!”
莫可惊道:“怎的?”
却是吴朗猛然想起爹爹对他说过一个人擅长隐身,那人便是爹爹的师叔祖涂松林。老婆婆说过,自己的刀法与那个“他”有些相像的意思,莫非老阿婆所说的那个“他”会是涂松林?但若说涂松林的武功“天下第一,永远没人比得上”,似乎又不大靠边。
莫可见他沉思,不敢打扰,擦擦眼泪,等他下文。
吴朗回过神来,笑道:“莫兄,有三个谎你选。一个是他们两人得急病死了,二是他们两人淹死了,三是你与他们失散了,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莫可倒吸一口冷气:“啊呀,这……这能行吗?”
吴朗道:“怎么不行?最好撒第三个谎。那么他们家的人不知道他们已经死了,不会很伤心。你最好一一到他们两家去问:‘汪兄没回来吗?陆兄没回来吗?咦,真奇怪了,我以为他们先回来了呢。他们要走也不告诉我一声。’如此一来,你便毫无麻烦。”
莫可冷气更加吸得厉害:“这……这……能行吗?”
吴朗摇头叹道:“确实不怎么行。可还有什么法子?你能扶尸回家给他们两家报丧吗?兄弟好人做到底,先帮你把他俩埋了吧。”
虎丘名胜星罗棋布,离此不远,便是古真娘墓。真娘又称贞娘,原名为胡瑞珍,北方人。本是良家女子,因父母相继病亡,唐安史之乱时逃难至苏州,无依无靠,被迫堕入风尘,在苏州阊门外乐云楼接客。相传真娘貌美、善舞、工书、精于棋画,名誉苏州,然卖艺不卖身,人谓“馋煞人”。时有绅士王荫祥慕真娘之名而扣访,两人颇为相投。王公子求婚于真娘,却遭婉言拒绝。王生求婚无门,重金贿赠鸨母留宿真娘房中。真娘被逼自缢身亡,以死守身。王荫祥悲痛之余,斥资厚葬真娘于虎丘,并于墓上建亭纪念,墓前手栽鲜花,植為“花冢”。
虎丘山多石,不易挖坑埋人,偏真娘墓北侧一片夹树洼地土质松软,吴朗挑选之处便在这里。莫可熟知典故,小声道:“真娘英魂不敢冒犯,把子亭兄、轻云兄葬在她的毗邻,不大好吧?”
吴朗问明真娘故事之后,不禁无语于莫可的迂腐:“你的两位兄长喜欢诗词书画,真娘若是地下有知,说不定倒跟他俩很投脾气。”
莫可踌躇不决,忐忑不安。
吴朗笑道:“莫兄,你的名字叫莫可,真是一点儿也不错。莫可莫可,模棱两可。”
莫可听他揶揄,反而下了决心,说道:“不错,吴兄弟,就这么办。”先在真娘墓前跪下磕头,“真娘英魂明鉴,小的莫可无可奈何,葬两位义兄于芳魂脚下,万望谅情,恕罪则个!”拔出剑来,割破手掌,将鲜血滴于真娘墓前,此乃血祭谢罪。
吴朗先是不以为然,后来便觉得有些尊敬:他对鬼神都这么真诚,何况对人?
两人用刀剑掘坑,忙到大半夜,方将陆轻云、汪子亭草草埋葬。
莫可少不得请求两位兄长恕罪莫怪等等,吴朗耐着性子等他祷毕,与他道别。 莫可只感吴朗仁义,心想再也不能模棱两可,恳声道:“吴兄弟,若是不弃,在下莫可愿与兄弟义结金兰,不知意下如何?”
吴朗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位结义兄弟,听莫可言辞恳切,不由心动,然而一念转过:他的两个结义兄长便在这里,我还怎么敢跟他结拜?摆手道:“不好不好!莫兄千万莫要误会,你这人很好,可我还有事要办,实在是不能等啦。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什么时候遇上了,我一定和你结拜就是!”说话之间,脚下已动,莫可一片失意中,吴朗已消失在山林中。
莫可追看林梢,聆听风响,弦月当空,天籁细微,哪里还有这位新结识的吴朗兄弟的影子?
吴朗并未走远,折入树林,依着记忆中的道路,去寻找与那丢丢姑娘相约的树窝子。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极为重视与这小女孩的约定。
那小女孩临走时说过:“你等着,我一定会带你去!”口气那样肯定,那样不容置疑。吴朗比她高出好多,年纪也大她好几岁,她也叫他“大哥哥”,可语气行动间,却把他当成了一个需要保護的人。
吴朗不由得微微一笑,便在这微笑之中,他忽然感觉极为疲惫,很想跟那小丢丢说说话。他本来觉得那个小丢丢所说的一切都是胡言乱语,现在才知道,她一句假话都没有说。若不是她事先告诉过他,“婆婆的兵刃是一根针”,他哪能猜出那千变万化的怪人是谁?又如何阻止婆婆杀莫可?不单是莫可,恐怕连他自己都要死在那婆婆针下——他藏身之处并非多么隐秘,婆婆只怕早已发现了他。
吴朗边走边想,越想脚步越快,竟然很担心见不到那个小姑娘。他来到那片树窝子前,掀起一根挡眼的横枝,忽然间,泪花险些涌出眼眶。
他曾午睡的枯叶堆上,此时正踡缩着一个弱小的身影,不是那小丢丢是谁?
她竟然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吴朗不忍惊动她,轻轻放回那根横枝,小女孩却猛然惊醒了,微微欠起头来,喜道:“大哥哥,你可来啦!”撩开枝丫,拉吴朗进了树窝子坐下,笑嘻嘻地望着他。天光微亮,她隐在暗影中,眼睛、牙齿微微闪光,小脸蛋儿勾勒出一层深暗浅明的莹晕。
吴朗轻声道:“你一直在这里等我?”
小女孩道:“天一黑我就回来了。我看到你帮人家干活,就先在这里等着。”
吴朗道:“你不害怕?”
小女孩奇道:“有什么好怕?死人?”
吴朗竟一时说不清,点头道:“是啊。”
小女孩笑道:“活人我都不怕,我还怕死人?大哥哥,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叫丢丢?”
吴朗微笑道:“不知,这名字真的很奇怪。”
小女孩道:“我本来也不叫这名儿,可婆婆经常找不到我,时间长了就叫我丢丢了。我喜欢到处躲着,坟地、树林、山洞,那些地方特别好。”
吴朗惊道:“你一个人敢去坟地?”
小女孩笑道:“可不是嘛。坟地有什么好怕的?不管是多么厉害的人物,死了之后,跟土块、木头没什么两样。”
吴朗道:“可晚上一个人到坟地、树林、山洞里,总是……你胆子真的很大。”
小女孩道:“婆婆教给我的功夫,第一便要眼睛好。我以前不大行,但这两年哪怕晚上我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不管什么地方,只要你能看得清清楚楚,就不害怕了。”
吴朗忽觉小女孩说的大有道理,可惜自己没这能耐,晚上看不清楚,有时还是会莫明其妙地感到害怕。问道:“你本来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道:“我本来的名字是我自己起的,叫小猫猫。”
吴朗心想这名儿比小丢丢也好不到哪儿去,问道:“那你姓什么?”
小女孩叹了口气:“我就是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嘛,婆婆说过几年会告诉我。”
吴朗一时竟心头泛酸,慢慢坐下,伸手轻抚小丢丢头顶。小丢丢愣了一下,抬起眼睛看他。吴朗与她面对面不过一尺,忽然发现她眼睛好大,黑漆漆的,似乎流下泪来。
吴朗道:“你哭了?”
小丢丢重重点点头,把脸埋在两膝之间,低声饮泣。
吴朗静静地坐着,轻轻拍着她纤弱的后背。
不知过了多久,小丢丢抬起头来,撩开沾在脸上的几缕头发,长出一口气,叹道:“好啦!我哭够了。”
吴朗微微一笑。小丢丢往前蹭了一点,拉住他手,问道:“大哥哥,你也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哭?”
吴朗笑道:“你就是想哭了才要哭嘛,哪儿那么多为什么?”
小丢丢又是一怔,使劲点头道:“是啊,就是这样。哈,我哭得可真高兴。”笑得十分灿烂,连夜色都不忍将这样明媚的笑容隐藏起来。
她忽然站起身来,道:“走!”
吴朗奇道:“又要去哪儿?”
小丢丢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带你去找宝藏吗?”
吴朗吃了一惊:“你当真知道那宝藏在哪里?”
小丢丢的口气理所当然:“是啊!我不是对你说过我知道吗?”
吴朗心头忽然一跳,按住她肩膀:“等等。我想想……丢丢,你对谁说过这件事?”
小丢丢奇道:“没对谁说过呀。”
吴朗慢慢道:“那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件事?”
小丢丢反问道:“那我对谁说去?”
吴朗当真呆住,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忽然觉得心里很乱。他自幼好奇心极重,听到阖闾宝藏的秘密,岂能不动心?然而此念一动,立知天下绝无这样的好事,想到自己捕鸟捉鱼的伎俩,倘若没有诱饵,鱼不上钩,鸟不进网,如此简单。他慢慢吸了口气,仰头苍穹,叶隙之间,繁星点点,夜间清凉的空气让人倍感活着的美妙。
他咽了口唾沫,微笑道:“丢丢,我不想去看宝藏。”
丢丢似是一瞬间没明白过来,小声道:“大哥哥,你是不是没听清楚?吴王阖闾的宝藏!有了那批宝藏,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吴朗奇道:“你为什么非得想告诉我?”
丢丢道:“谁都不肯看我一眼,只有你那天吃馄饨的时候看了我一眼,还对我笑了一下。你笑得真好看,我要是有个爸爸,大概也会这样对我笑。大哥哥,我高兴了整整一天。” 吴朗心道:老天,一碗餛饨真能吃成这样。人跟人真不一样,少爷给关青青那小贱人接阳招魂,着实费了不少气力,她却处处想着害死我。心头感动,柔声道:“你不要说话,我猜一猜。我猜得对,你就点点头,我猜错了……”
小丢丢道:“我就不点头。”
吴朗笑道:“你就摇摇头。我猜第一件事,那宝藏你是听婆婆说的,对不对?”没想到小丢丢点了点头,又快快摇摇头。
吴朗一怔:“你是偷偷听婆婆说的?”小丢丢笑起来,点了点头。
吴朗道:“偷听来的消息最可靠。好啦,我相信你真的知道那宝藏了。可是你也没见过那宝藏,对不对?”小丢丢点头。
吴朗道:“你很想看一看,可自己不太敢。因为你不怕死人,却怕活人。一定有活人不愿意让你看到宝藏。是么?”小丢丢使劲点头,似是很佩服这位大哥哥见事明白。
吴朗沉吟道:“我也怕。丢丢,我最近有些事忙不过来,等我办完了自己的事,再和你去办这件事。好不好?”小丢丢好似对他无限信任,又使劲点了点头。
吴朗笑道:“可以说话了。”
小丢丢出了口气,说道:“大哥哥,你可真聪明。”
吴朗被人夸聪明已是屡见不鲜,可小丢丢这样诚心实意,他还是觉得十分快乐,笑道:“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小丢丢道:“不用知道,名字没什么,我叫你大哥哥便成了。”
吴朗也算是见过不少奇怪人物,雪山老怪、丁骄阳、闻人飘飘,哪个是寻常人物?就算是刚刚认识的窦家兄弟、老阿婆、病书生,还有那个狡猾的关青青,细想起来,一个个都光怪陆离、形形色色。要说最不起眼的,便是这个小丢丢,然而小丢丢说的话,却一次次让他目瞪口呆。想了半晌,点了点头。
小丢丢道:“大哥哥,你不乐意了?”
吴朗笑道:“没有。”
小丢丢道:“那就好。我有好多话想跟别人说,可我不敢轻易说,就说给小狗小猫听。跟人说这么多,你是头一个。”
吴朗又是一呆,笑道:“我运气可真好。”
小丢丢道:“你不烦我吗?”
吴朗奇道:“为什么会烦?”
小丢丢拍手一笑,说道:“好极啦。没人把我当回事儿,大哥哥长得这么好看,又这么聪明,却不烦我,那就不是我不好。”
吴朗道:“不是。”
小丢丢乐得眉开眼笑,说道:“你想不想听歌?”
吴朗已渐渐习惯了她的没头没脑,“啊”了一声,笑道:“忽然很想听。”
小丢丢道:“好,那我就唱给你听。嗯,这里树叶子挡着,声音出不来,咱们到剑池那里去。”牵着吴朗的手,不由分说,欢天喜地钻出树林。
虎丘山上月浅星稠,两人坐在剑池边上,只听泉水沥珠,注入池中。小丢丢唱道:“小猫猫,喵喵叫。爱念佛,到处跑。你不找它它睡觉,你要找它不见了。不见了,到哪儿找?”她嗓音稚嫩清亮,唱得的确不错,却有些悲伤。
吴朗不太懂得乐曲,师妹方皎的古琴弹得很好,人人夸赞,可吴朗一点也听不进去,小丢丢的这首歌儿却让他听得很是感动,等歌声停了好久,他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却觉得说什么都没必要。
两人又静静地坐着,看着天上的星星。天空仿佛被新洗过,星星如同刚刚擦拭过的珍珠宝石。人在此碧天银河之下,有时格外觉得自己渺小,好像特别清楚地感到自己的力不从心,而又释然淡然。参起商落,北斗摇光,无极的天宇深处,埋藏着无形的命运之手,主宰着一切。渺小如我,能做什么?两人似乎彼此默契,又好像根本就谁也不认得谁,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
不知隔了多久,小丢丢惊叫道:“啊呀!”
吴朗吃了一惊:“怎么了?”
小丢丢道:“我这脑子!”从池台上跳起,一阵风似的跑到一棵树下,扒开根兜,捧出一样东西,颠颠地跑回,将那东西双手一递,“给!”
吴朗接过,却是一个包袱。解开包袱,只见两只大碗扣在一起,揭去顶碗,却是一碗馄饨。吴朗不由得心头一热,鼻子一酸,轻声道:“你……你带来的?”
小丢丢道:“我不带来藏在这里,难道是土地老爷给你准备好的?可惜我光顾了和你说话,把这事忘了,已经很凉了吧?”
吴朗心头感动,哈哈笑道:“我就喜欢吃凉的。”折了两段树枝当筷子,片刻之间,一碗冷馄饨吃得精光。
小丢丢有些惆怅,接过碗来,轻声道:“大哥哥,从今天之后,我们就再也见不着了,你今后会不会想起我?”
吴朗抹抹嘴,奇道:“我们怎么会再也见不着?我答应过婆婆,后天就去吃馄饨呢。时候不早了,我们一起回城吧。”
小丢丢奇道:“你不是骗婆婆的?你真的不……不跑?”
吴朗诧道:“为什么要跑?”
小丢丢道:“你不怕婆婆……杀……杀了你?”
吴朗笑道:“怕,当然怕。”
小丢丢道:“那自然要跑啊,你知道了她的秘密,又不真是那老头儿的徒弟,她会杀了你,她真的会!”
吴朗心头一跳:“那老头儿是谁?”
小丢丢道:“我要是知道就好啦。婆婆这几年带着我去了好多地方,我知道她是要找那个老头儿,可她从来没找到过。”
吴朗道:“丢丢,你敢一个人回城么?”
小丢丢道:“怎么不敢?我到处都敢去。”
吴朗叹了口气,道:“那好,我得跑了,不能和你一起回城里。”
小丢丢泪水流出来:“大哥哥,倘若再过十年、二十年,到时你还认得我吗?”
吴朗拍拍她头顶,慢慢道:“认得,大哥哥一辈子都认得丢丢。”
小丢丢伸手摸出一根火折子点着,放在自己面前,擦擦眼泪:“大哥哥记住我的样子了吗?”
火苗闪映,她的小脸儿一片期待,泪痕犹湿,忽的展颜一笑。
吴朗心头大震:她这是让我记住她笑的模样!不由得泪花打转,使劲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小丢丢尽力一笑,灭了火折子,轉身去了。
吴朗心里暗暗赔罪:丢丢妹子,对不住,大哥哥是骗你的。大哥哥不跑,反而要跟踪你。他常恶作剧捉弄别人,从来没有心中不安,独这一次却觉得十分愧疚。欺骗这样一个小女孩,哪怕毫无恶意,竟也难以自释。
吴朗待她走出一程,缀着一路前行。他眼力可不像小丢丢一样能夜中明辨,好在耳力极好,听着她轻微的脚步声,却不至于跟丢。吴朗轻功师承吕洞宾、何仙姑,已颇有根基,又天生机警,行动之间,无声无息,小丢丢相信他已经逃了,竟未回头看上一眼。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姑苏城里,天色已经微微发亮。只见小丢丢来到一条水道边,轻轻跳上一条船,钻入船舱。他不敢靠得太近,伏在一座大石狮后偷看。只听传来呵斥的声音,隔着船篷,又离得不近,听不太真。
过了片刻,忽地眼前一亮,只见舱中出来一人,正是那位婆婆,坐在船头上。接着小丢丢也出来了,解开船绳,走到船尾,摇橹启船。
吴朗待那船离去一程,大步走到小码头,右手轻轻一招,便来了一条小船。
艄公道:“客官去哪里?”
吴朗跳到船上,笑道:“我也不知道。不过,银子足够。”
那艄公笑道:“客官这不是知道么。”遇到这等爽利人,吴朗无须多说,手一指,小船荡进水道。
苏州水道密布,自古便有“南人擅舟,北人擅马”之说。这“南人善舟”的由头便是江浙、两广一带,其中尤以江南为最。吴朗本就是海岛上长大的孩子,惯见舟船,但海上的大船与这水城中的小舟毕竟不同,隔着舱窗望两岸的店铺人家,别有一番风味。
只见河面上船来舟往,吴朗不敢跟得太近,只口中指点艄公左行右转,在蜿蜒河道中拐来拐去。忽然间,却见那条船驶到一个小石道旁停下了。吴朗哑然失笑,明白一针婆婆要去何处了,那处码头再往前数百步,便是江南穆家的歧黄杏林小院。
吴朗心念转动,盘算事宜,命艄公就近停船,算了船钱,另多加二钱银子,将他的一顶大斗笠买了。
吴朗戴了斗笠,压低帽檐,远远看到那小船上下来两人,却是一对青年男女,瞧模样是对小夫妻,男的提着一个布兜,不知是米是面,女的挎着一个篮子,篮子里几样青蔬十分新鲜,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岸。
吴朗不由傻了眼,这才知小舟太密,七拐八拐之间,竟然跟错了人。他懊恼之下,也只得一笑了之。见到岐黄杏林山庄,不由得想到关青青,跟着便想到关若飞与雷彤,信步向穆家缓行,心里着实不愿与关、雷二人相认,可不知怎的,又想见见关青青。
正在行走,忽然一人追上来:“少爷,您老人家丢了东西哪!”却不是江南口音。
吴朗微有一惊,转头看时,见是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汉子,袒着短衣,头上秃得没几根头发,红光满面,乐呵呵的,活像庙里常见的笑弥勒。好像不管有什么样的不如意,只要一见到他,那便百忧万愁尽皆消散。
此时他将一个小小锦囊双手奉上,双眼望着吴朗,尽是笑意。
吴朗一怔,暗道:好嘛!江湖中的这些下九流伎俩,却使到少爷头上来了!于是不接那锦囊,笑道:“这是我的?你看到是我掉的?”
那笑弥勒模样的人低声道:“神君密书,小的窦你玩专程送到。”
吴朗这才当真吃了一惊,向那人再看一眼,不由笑道:“你这名儿果然没取错。哈,我一见你就觉得想笑。”
窦你玩叹道:“我刚生下来,就差点儿把我爹愁死。满月那天,宾客来看我,都笑歪了牙。我爹没法子,说我们家多少代了,就我姓对了这个窦字,名儿嘛,就叫窦你玩了。”虽是叹气,可眉毛一掀一掀,圆脸蛋一鼓一鼓的,说不出的滑稽喜乐。
吴朗又笑起来:“不成,不成,确实太逗啦。”接过锦囊,打开看时,却是一封蜡丸,随口问道,“神君密书上写的什么?”
窦你玩摆手道:“神君让少爷一个人看的,小的哪敢偷看?”这窦你玩当真天生太逗,虽是急切之言,脸上的神情却似是促狭鬼那么开心。
吴朗瞧他一眼,捏碎蜡丸,却见里芯是一团纸,当下取出。
窦你玩退后三步,示意避嫌。
吴朗心道:这位窦你玩比他三个兄弟明白得多。微微一笑,将那纸团展开。
那纸不知是什么质地,轻细柔韧,越展越大,摊开来时,竟有一尺见方。吴朗向那“密书”看了一眼,不禁轻轻“哦”了一声。
那密书却是一张人物画。画上的人像身着长袍,双手负后,神采奕奕,英俊修伟,双目炯炯有神,面带微笑,神情七分骄傲三分谦和,不是别人,正是吴朗自己。但年纪上看起来要稍大一些,说不清是二十、三十抑或四十岁。吴朗暗自嘀咕:老怪物倒一手好画,画的我竟这么相像!我那位刚结识的莫可傻兄长擅长丹青,有机会让他品评品评。
那密书上除了这张肖像,再无一字,吴朗不由得有些迷糊:老怪物送我这幅画,却是什么意思?但想雪山老怪行事虽常常莫明其妙,但往往另有深意,当下把那画仔细收了,放进锦囊,贴身装好,笑道:“窦大哥,一路辛苦。神君目下在哪里?”
窦你玩左右撒目,瞧见左侧十余丈外有座小桥头,桥头上柳树依依,树下一张小石桌,三只石凳,伸手道:“请少爷移步说话。”
吴朗点点头,当先走过,在石凳上坐了,央窦你玩道:“窦大哥,来吧。”
窦你玩走到他面前,跪下磕头:“小的窦你玩拜见少爷。方才不便,多有失礼,少爷不要见怪。”
吴朗赶紧拉他起来,笑道:“我这少爷,当得莫明其妙,窦大哥也不要太客气了。”
窦你玩道:“少爷莫非自己不知道吗?”
吴朗奇道:“知道什么?”
窦你玩抬掌轻拍自己一嘴巴:“我这破漏嘴!少爷,这件事怎么也轮不着小的说。神君另有两句话差小的带给少爷。”
吴朗微一提神:“窦大哥请说。”
窦你玩道:“少爷可不要叫小的窦大哥,小的真不敢当。神君老人家让小的禀告少爷:‘关心则乱,因此分散。再聚首时,必换新天。’就是这句话。” 吴朗慢慢道:“关心则乱,因此分散。再聚首时,必换新天……”寻思话中的意思:老怪物是说要带我妈妈治病,怕我关心妈妈,因此才让我们分开。嗯,大概是这样。再聚首时,必换新天,又是什么意思?是了,那是说我妈妈的病情大有好转,我们母子相见之时,她老人家已经康复了!
然而毕竟不敢完全断定,吴朗心中又喜又忧,问道:“你还没告诉我,老……老神君在什么地方?”
窦你玩道:“神君老人家身有要务,已经返回辽东。”
吴朗吃了一惊:“辽东?那不是远得很吗?”
窦你玩道:“是啊,到这里是一万多里吧。”
吴朗点了点头,心中默默盘算:老怪物一万个不好,但对我似乎不错。他总不至于跟我说假话,妈妈自然也被他带到辽东去了,应当没什么大碍。
他与父母感情均好,细思起来,对父亲吴土焙的感情似乎还更多一些,母亲之事有了消息,暂可放一放,不由得极为想念父亲。雪山老怪与父亲仇恨极深,自然不能让他的手下帮自己打探父亲的下落。忽然心里无比惆怅:爹爹没地方可去,一定回神仙岛了。我也得尽快回神仙岛去,两位师父却不知怎么样了?唐奇儿姑姑已死,方师叔、娇娇师妹又怎么样了?
窦你玩道:“禀少爷,本来小的绝对没福气受神君直接差遣,都是托少爷的福。我那几个不争气的兄弟,没少惹少爷生气吧?”
吴朗笑道:“没有没有,他们很好。”心想窦家兄弟这回算是看全了,原来备受三兄弟敬服的窦老大确实更胜一筹,“你怎么会在这里找到我?”
窦你玩道:“禀少爷,小的收到三位兄弟的飞鸽传书,立即禀报神君。神君命我星夜兼程,立即前来姑苏与少爷会合。昨夜小的便赶到了,向我三个兄弟问明了情形,不由得对神君万分佩服之外,又增佩服万分。”
吴朗奇道:“哦?那是为什么?”
窦你玩道:“神君最担心少爷所提到的那批宝贝是阖闾宝藏……”
吴朗吃了一惊:“啊,你說什么?老……老神君居然知道阖闾宝藏?”
窦你玩肃容向东抱拳,说道:“神君明见万里,天下之事,无在算外,古往今来,唯一人耳。”
他说这番话时,一本正经,绝无笑意,然而其天生相貌如此,越是认真,越增滑稽,吴朗忍不住哈哈一笑,心里却暗道:这马屁精的话一点儿磕都不打,定是平时说惯了嘴的。他的语气,又像是跟别人学的,不知老怪物身边有多少这样的马屁精?却也对雪山老怪更加佩服,说道:“嗯,你接着说。”
窦你玩道:“因此神君吩咐小的,到了姑苏,倘若没有直接见到少爷,那便立即到妙手道人家门前小河边等着,就一定会见到少爷。果然小的等了不过两个时辰,便见到少爷啦。”
雪山老怪之能,吴朗已深有体会,细想此人武功智计,处处深不可测,不由得暗暗一叹,笑道:“神君还有什么吩咐?”
窦你玩道:“神君说少爷见到密书之后,自然会有决断。让小的一切听少爷吩咐行事。”
吴朗心下奇怪:本少爷看了这副画像之后,便有决断吗?看来这副画像另有用意,一时没有想透,沉吟不语。
却听“嘚嘚”马蹄急响,西面一条小道上蹿出两马骏马,一黑一白,十分迅疾。吴朗扭头一看,却不是那关青青、穆小傻又是谁?只见两人神色慌张,策马疾奔,径向那歧黄杏林山庄驰去,不由轻笑道:“这两个宝贝,不知道又惹了什么麻烦?”
窦你玩眼睛都直了,啧啧道:“难怪兄弟几个说起,果然是好马!踏雪乌龙、碧天银兔,端的不凡!”
吴朗头一回听到两匹骏骑的名称,问道:“踏雪乌龙、碧天银兔,好名儿啊。”
窦你玩道:“少爷,小的有幸在少爷跟前听差,无以为礼,便将这两匹马送给少爷如何?”
吴朗惊笑道:“你说什么?两匹马是你的吗?”
窦你玩一吐舌头,说道:“财贝无主,看谁抓住。少爷只要点个头,明天一早,咱们便骑着这黑白二骏上路。”
吴朗笑道:“原来是偷啊……”
忽听一人大声喝道:“小畜生,还往哪里跑?”定睛瞧时,不由得又惊又喜。
却见道上又急奔来两人,其中一人长了一脸大胡子,右手持柺,柺头上系着酒葫芦。另一人大约受了伤或得了病,半伏在那浓须瘸子后背上。那浓须瘸子轻功不弱,虽扶着一人,脚下仍然不慢。然而踏雪乌龙、碧天银兔是何等骏异,他追得虽急,前后却越落越远。
这人吴朗再熟悉不过,正是神仙岛大岛主铁拐李。他一看清是铁拐李,立即便发现大岛主背着的竟然是六岛主韩湘子。近几年铁拐李、韩湘子等跟随教主唐赛儿,在鲁豫皖一带行事,已经三年没回过神仙岛。铁拐李眼见那黑白二骑跑得更快,奔进前方一个山庄,那山庄立即大门一关,不由气得大骂:“小畜生,逃到乌龟窝儿里,道爷也不放过你!”扶携着韩湘子急走。
吴朗起身道:“窦大哥,我有事要办,你跟着不便,先回客栈等我吧。”
窦你玩道:“少爷,小的跟着反而方便些。”
吴朗微微一笑道:“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哪。”
窦你玩躬身道:“少爷之事,便是小的之事。少爷遇到好事,小的红运当头。少爷遇到坏事,小的决不缩头!”
吴朗听地一喜,拍拍他肩,点头道:“好,你跟我来。”大步抢上石道,呼道,“大伯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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