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六记

来源 :今古传奇·武侠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hotjune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壹·黄粱记


  01
  “我们喝的,是黄粱酒,还是黄梁酒?我们来到的这个小山村,是黄梁村,还是黄粱村?好妮妮你快给我讲讲!”上官星雨的声音好听,脆生生的,胜业坊里富人家小姐们的腔调,就像二月渭河柳树下正在消融的春冰。她长得也好看,将脸上的灰泥洗去,还算是一个娇俏伶俐的丫头。
  李离坐在她对面,听她叫着妮妮,一张俊俏的白脸急得粉红,两只手绞在一起,比姑娘们还白皙稚嫩、瘦韧修长。这么一个又白净又贵气的小伙子裹在一套宽广而肮脏的乞丐行头内,就是那什么,对,沐猴而冠!
  吴耕粗声大嗓的,好像因为在长安的时候,天天在卖炭翁的挑子里偷炭圆吃,弄坏了嗓子,还长出一身黑肉。他说:“管他黄狗白狗,上梁下梁,我只要这贼老天早点黑下去,月亮早一点升上来!”
  这是自结识以来,最安逸的一个下午吧。袁安转动着手中的粗陶酒碗,微笑着去看他的三个小伙伴。
  三个月前,他跟吴耕大清早由朱雀门跑出来,逆着赶集的人流向外走,就像在顺流而下的广大鱼群里,拼命往上游摆尾的两条小鲤鱼。西风阵阵,将梧桐“鬼拍手”般的大叶吹到人们的脚下,将银白霜华吹到贵人们的宫瓦上,朝阳升起来,光芒如金,照亮京城的千百街坊。
  恍惚间,长安城就像万千口大窑,火光如布,烟尘滚滚,在他们背后熊熊燃烧。那样的繁华与鼎盛,那样的衣冠与百业,那样的屋宇与花木,真的要像一场美梦被烈火烧成灰烬吗?十年为期,真的会有一场变乱,撼动帝国的根基,让那些清逸高贵的王孙公子、英武骄横的将军武士、兢兢业业的文臣士子不知所措,茫然奔逃,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风华绝代的帝都沦落到泥土里,化作野草狐丘的荒墟?
  不可能的!这些盛世的尘埃,凭着近百年大唐亿万生民的精血凝聚起來,每一座城,每一条街,都是铜浇铁铸一般,沧海桑田变换的是山河,帝国的基业却会往后流布千万年。
  袁安并不相信母亲的话,但还是背着行李卷,被母亲推出了家门。门窗在他的背后关上,她一定是吹灭了灯,坐在黎明前暗黑的房间里一边画妆,一边流泪,像一只赶走狼仔,在石洞里自己舔着伤口的母狼。
  “我愿意你到江湖上去,这个长安城已经像一枚西域传来的番茄,就要熟透了。”就是不去理会那些大厦将倾的盛世危言,她的话也是有道理的。江湖里海阔天空,她做不成红拂女,去不得七秀坊,她的儿子却已经长大了,他能够抛下妓女私生子的名头,去做风尘中的游侠,好汉李靖不是在富贵里厮养出来的,而是由乱世的血河里厮杀出来的。乱世?花无百日红,世无百年平,乱世不是要来了么?
  两个月前,袁安和吴耕在潼关下的风陵渡又遇到了李离跟上官星雨。要是在从前,城东锦衣玉食的公子小姐,跟城西脏兮兮的混混小厮,哪里处得到一起?吴耕请三个人吃肥滋滋的黄河鲤鱼,他在河滩前叉到烤熟的。
  黄河就在他们点起的小火堆边奔流,河水苍黄,隐隐升腾出阵阵水腥气。船夫们讲黄河鲤鱼这两年忽然改了脾性,竟吃上了淹死在河里的人的肉。上官星雨皱着眉,梗着嗓子,吃不下,招呼李离也别吃。李离怔了一下却没住手,日后想要在这个长安城以外乱糟糟的江湖中活下来,能够不直接吃人肉,就是撞大运了。
  四个孩子吃完鲤鱼后抹抹嘴,爬上岸,继续按图索骥朝南走。太白山,终南山,一坡更比一坡陡,一山更比一山远,秦岭的风雪与草树,终于可以将他们四粒仓皇的身影藏起来了。
  袁安十六岁,李离、吴耕十五,上官星雨最小,十四岁。他们在华阴县下的一个破庙里结拜成兄妹,袁安年长,堪堪成了大哥。
  当晩挤在破庙外的和尚们在秋收后搭起的麦草堆里,麦草光滑温暖,袁安面临着他担任大哥以来的第一道难题:前面的路,在哪里?
  “走吧,去万花谷。不是我们那个粉腻奢华的百花谷,是秦岭群山中的万花谷。”母亲在临别之前,对袁安说。母亲的百花谷是平康坊中有名的妓院,各国各州的美人,黑如炭,白如玉,形形色色,环肥燕瘦,满坑满谷。她是那里有名的妓女,温和,好看,忙得很少能回家看他。
  她将袁安偷偷养在外面,请人来教他读书、习武,她说他是由育婴堂抱来的,并不是她的亲生儿子,一个妓女是不应该生孩子的。她赶袁安走,自己却要留下来:“来的都是客,我舍不得长安,我来这里已经三十年了。”她擦着眼睛,这是她第一次在袁安面前流眼泪。她还活在那个将要被烈火卷烧的美梦里吗?
  母亲的百花谷,袁安小时候偷偷去看过,华丽的衣裳,漂亮的人儿,经久不散的女人香与酒臭,官吏打拱,公子摇扇,江湖客挂剑挎刀,是个有意思的地方。可是这群山之中的万花谷在哪里呢?母亲说有客人曾经跟她说过一句话:“白雪皑皑,冬月盈盈,黄粱有梦,万花有因。”万花谷就藏在这句话里面,另外又讲,“龙化成鱼,城化为池,乱世流离,十年为期。”据说大唐的命运藏在这句话里面。
  这三十二个字,李离也知道。父亲拿着剑,醉醺醺地盯着站在院子里的一二百口人,他的妻妾子女、丫环仆妇,过去二三十年,他领着这些人,在这个梨花院落、灯火楼台里享尽荣华富贵,现在他执意要爬出他的温柔乡。
  “你们走!每人去领一包袱金叶子,由长安城不同的门出去,别窝在一路,运气好的话,十年之后,你们总有几个人能活下来,记得给我们这些死人烧纸!”父亲听信那些江湖人哄传的鬼话,为那个传说中十年后的“国难”毁家渡劫。他的姬妾们都说他疯了。他其实一向都有一点疯魔。喝喝酒,写写诗,打打猎,逛逛百花谷,不好吗?他却要回他的羽林军中去。
  李离想跟他一起,他已经学会了骑马射箭,父亲红着眼睛推他走:“将来我一个人殉这个国、这个皇帝就可以了,你活下去,大火烧过之后,要有新种子长出来!”万花谷?是父亲出去喝花酒时,听他的那帮狐朋狗友们讲的吧,他们说,在秦岭的万山中,另有一条隧道通向万花谷,白雪皑皑的明月夜,隧道的出口就会被发现。   一场黄粱梦?就像秀才们投来的传奇卷子里编的?非也非也,隧道在一个名叫黄梁村的村子里,这个村子里,有一半的人姓黄,有一半的人姓梁,他们的确是在村子外面的山坡上,种满了黄黍与高粱。
  “我一直想去找找看,可能已经没有机会了。你替我去看看万花谷,看看我们大唐的那个桃花源,没有和那个东方宇轩结交成朋友,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父亲在李离的耳边低语,他身披甲胄的样子跟平时不一样,微胖的身体与脸庞挤在铁甲里,显得有一点滑稽。在十几个子女中,他是父亲最怜爱的孩子,父亲希望他是那场莫须有的大火里,埋得最深的一颗青松的种子吧!
  走,就去万花谷。四个少年草堆夜话之后下定了决心,他们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风餐露宿,翻山越岭,在离别长安三个月后,果然在漫漫风雪找到了黄梁村。
  当日风停雪霁,阳光闪耀在山岭间的积雪上,袁安带着三个小伙伴投宿到黄梁驿,旅店不大,也不算小,七八间客房里,住下了三十余位山外来的客人,客房后面,围栏围住七八堆麦草垛,三十余条膘肥体壮的黑驴围着草垛吃草料,慢条斯理,从容不迫。这些驴子,大概是用来代替那些被征走的马匹的。
  黄梁驿掩映在一棵大槐树下,夏天的时候,它一定是亭亭如盖,将驿站拢在树阴里,蝉蜩爬在树上鸣叫不停。现在冬天到了,木叶尽脱,虬枝铮铮如铁,千百条光秃秃的枝丫间,七八个雀巢露出来。驿后就是土篱茅舍的黄梁村,半埋在积雪里。他们去敲门问路,果然有人姓黄,有人姓梁。“你们知道万花谷吗?知道去谷中的路吗?”雪盖冰棱下的木门,门后村民的脸多半包在深黑头巾里,茫然地摇着头。
  但是住在旅店里的人,都知道万花谷。这三个字,就像黄梁驿的老板娘刚由蒸锅里掏出来的雪白馒头,烫手烫口,在大伙中间传来传去。黄昏时分,落日熔金,返照在前面雪岭间,气派堂皇,人们由房间里走出来,坐在前厅的木桌上吃馒头,喝着令人浑身发热的稠胡椒面片汤,有钱人,叫上一碗碧澄澄的黄粱酒,一盘红烧驴肉,就着麦酱吃,这光景,岂是一路风餐露宿时能够想到的。
  “白雪皑皑,冬月盈盈!”他们都在长安的殿堂或陋巷里听到过这句话。如果万花谷是人间的天国,那么他们现在坐在黄梁驿,就是坐在天国的台阶上。他们盼望着夕阳沉下去,月亮爬起来,然后万花谷的入口像一朵莲花一样升上来,不可思议地出现在群山之间。
  “馒头十文一个,酒一百文一碗,驴肉一两银子一斤,房间十两一晚!你们掏得起钱,就只管住,别问我万花谷,本姑娘不知道,要是我知道,就一百两银子指个路!”旅店的老板娘端着一盘盘馒头、驴肉走在客人中间,一身粉红衣裳好像是由荷花裁出来,绣襦后香风阵阵,说话的声音糯糯的,有一点南方人的口音,看上去二十出头,瓷白温丽的一个姑娘家,模样和和气气,开口就是钱钱钱,唉!……
  “光是这驴肉就一两一斤,她驴圈里三十多头驴,值多少钱?要是她真能指出去万花谷的路,那得赚多少钱啊。”吴耕将账算给袁安听,一边李离听得直撇嘴,他的金叶子还有一小半呢,住这个店到春暖花开,将驴子吃光都没问题。
  上官星雨却盯上了她裙子上淡紫滚边的花纹:“这样的绣工,可不是山村里的卖酒女穿得起。她左右手腕上叮当作响的手镯也是值钱的,她的脸比起村里的少女们,也太白太细嫰了。这个粉红荷花衣的老板娘不会这么简单,这么温存好看的小姐姐,她会在酒里放蒙汗药吗?也许会在馒头里?驴肉里?或者酒加上馒头加上驴肉一起吃就会中招?我们现在好歹也算是行走江湖上,多一个心眼是应该的。”
  “这驴肉不比西市胡姬酒肆中的差啊!听说万花谷满山满谷都种着花,长着草,养得牛羊满山遍野,野猪成群结队,是一个可以天天吃肉的地方。有一个由六诏来的小丫头,会用花瓣酿‘百花酒’,唉哟喂,老子想到这个,肚里的酒虫就一拱一拱的往喉咙里蹿!”左边桌子上一个满脸胡子的大叔在朝着他身边的几个兄弟嚷嚷,由他腿边包袱里露出来的泥刀与灰板来看,他们多半是长安匠作行里出来觅活的师傅吧!
  “大叔我听说张遂由我们匠作行出走,在嵩山出家当和尚,现在就在万花谷里修楼筑屋,他将名字改成了一行,人家说是他是提醒自己做和尚要一心一意,我看他还是犯着在长安时的臭脾气,觉得自己是鲁班再世,匠作行他是第一!”接话的是胡子大叔的下首坐着的一位刀疤脸大叔。大叔们这是要去万花谷盖房子挣钱吗?
  右桌是两个秀才,长相也算得骨骼清奇,一个像白山羊挂着红袍子,一个像黑山羊挂着紫袍子。红袍子道:“到时候‘龙化成鱼’,这皇帝都会跑路的,还哪里去考进士找官做!兄台你说得对,不做良相啊,咱们就做良医。咱们早早去了万花谷,单单就去找孙思邈那老爷子老神仙,他要是愿意将脉象和方子传一点给我们两个,不比记那《礼记》、《春秋》、《道德经》强得多?一辈子吃用不尽!论起医生,我觉得妇科小儿科最好,给小儿看病来钱,给夫人小姐看病饱览人间春色……”
  红袍子说完,紫袍子接着讲:“你就是丢不了财色这两口浊气,难怪座师说你的文章写得狗屁不通,像吃了三斤黄豆憋着气,又像一孔瓦窑散不了烟。我们见到了药王他老人家,还不赶紧磕头,求他将长生不老仙丹的法子传给我们,老神仙由太宗朝活到高宗朝,又接着给武曌皇帝看病,跑到侠客岛去装死人好多年,现在又在万花谷里做活神仙,我们进了谷,要求就趁早求个不死方!”
  袁安往前桌看去,一家三口坐在哪里,男人胖胖的,油乎乎的,幞头横刀,捕快打扮,不作声,他一样肥胖的老婆正在唠叨:“你这活该砍头的贼汉子,运气又坏,破不下案子,被老爷今日一批,明日一比,活生生将我们家婉儿的琴棋书画给耽误了。屋漏偏下连阴雨,破船又遇打头风,你看前天死了教琴的赵师傅,昨天又死了教棋的秦师傅,今天又死了教书法的孙师傅,明天这教画画的李师傅活得长?
  “我起早贪黑,领着婉儿由琴房到画室,由棋院到书院,盼望着将她教成开唐第一女神童,现在好,大什么大,唐什么唐,他们说这样的老字号都要关张了!这样的世道要是只剩下十年工夫,我还怎么能静得下心来调教孩子。老娘心里乱糟糟,像一个鸡窝似的。等不起,走得起,只是不晓得,这万花谷里,开书院的是不是颜真卿颜老师,教琴的真的是苏雨鸾姑娘,和我一起跳胡旋舞的大姐说苏姑娘的相好林白轩也到谷里来开画室了,要是这样,多花一点学费算個屁!”一口关中京腔,说得她男人直想伸出肥手捂她的嘴,一边的小姑娘一张胖脸羞得通红,恨不得埋到面前的馒头山里。   袁安觉得这家人挺面熟的,他在巷子里闲逛,很多次都看到胖女人一手提着琴,一手拉着胖婉儿的手,急匆匆地往前走,一边嘴里各种埋怨,这是无数的街头小景中的一件,正是这些琐碎的日常,一针一线,织成了当下十万人家富庶繁华的京师吧。
  他以为这样的盛世,会是一千年,一万年,他读书学武,游荡在街巷里,母亲在百花谷迎来送往,打情骂俏,达官贵人、三教九流在他们俩的小世界之外活色生香地活。三个月后,回望过去,我们不在其中,那也不过是一场做得有些长、又太过热烈的绮梦罢了,他们真的由梦里醒来了吗?胡子大叔、秀才哥哥,还有胖婶,你们掉在这个流言里,不愿醒来,是想搬去万花谷里继续做梦吧!
  我们呢?袁安将目光收回来,去看他三个听得目瞪口呆的小伙伴。吴耕将嘴里含着的馒头取出来,认真地说:“我不想学武功,也不想学医术,也不想成仙,我想去万花谷种地,我们几个搭一个茅草棚子住着,早上起来,赶着一头水牛,河边种水稻,坡上种小麦,再养一群鸡,几只鸭,两只鹅,两头猪,光种花总归是不行的,花好看是好看,能填饱肚子?”
  李离听得直拍腿:“吴耕兄弟你说得对!桃花源里人也不能光种桃树吃桃子,刘肇阮晨遇到的小仙女,也会种芝麻呢!我们去万花谷里,种地开菜园子,好是好,就是忘了带上小麦高粱的种子,也忘了牵两只猪崽,揣一窝孵窝的鸡蛋,怎么办?”
  一席话听得吴耕直挠头:“这个我们的确准备得不周全,要不我们今晚上不去万花谷吧,让他们先走好了。明天早上起来,我去赶个集,顺便还买几把锄头镰刀?”
  李离惯会逗憨直的吴耕,两人一问一答,听得上官星雨捂着嘴乐不可支,直啐“死妮妮”!那边厢,一直皱着眉头送驴肉的老板娘也回过头来,冲着吴耕这个一本正经的黑小子莞尔一笑。她眼睛亮亮的,龙眼核一般,笑容明艳无比,袁安心里想,也许吴耕说得对,今晚去不了万花谷,也没什么了不起,黄梁驿是一个值得多住几天的地方,黄粱酒好喝,馒头驴肉好吃,这个老板娘小姐姐,又如此好看。
  说话间,夕阳西下,一丸金丹,堪堪嵌在山脊线上,扑通一摇,便掉进另一侧的松林山岩间。西北风由渐渐沉寂的雪影霞光里吹来,带着刻骨的寒意,寒意里又有一线温暖,那是由黄梁村的屋瓦间升腾起来的炊烟。
  屋顶下村妇们蒸煮黄粱,食物的香气丝丝缕缕弥散在黄梁驿里,提醒着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经过了一段山重水复的艰辛旅程,却并没有走到世界的尽头,依旧停留在纷纷扰扰的人间。
  一群喜鹊由村子里觅食归来,黑背白腹,回到榆树间雀巢上呀呀鸣叫。
  黑驴们在黄梁驿的后院吭育吭育,不甘寂寞地吵嚷成一片,如刀的暮寒里,你们在推选下一位下汤锅的英雄吗?
  冬月十五,寒月团团,如琢如磨,已印刻在东方暮紫沉沉的群山之巅!
  02
  总会有一位旅客,在由长安出发之前,已由旧雨故交里打聽到了去万花谷的路,会主动站出来,带领大家离开黄梁驿,走向月光照耀的迷宫一样的山岭,发现那个草木交缠的洞口。虽然口口声声说不知道什么万花谷,但老板娘心里一定也是像吞了萤火虫似的,知道去万花谷的沟沟坎坎,也许就是下一刻,她就会由墙壁上取下气死风灯,提在手里,温柔地一笑,对这三四十个长安客说:“你们已将十两一盘的驴肉吃完了吧,现在跟我来,今晚我们不住黄梁驿,万花谷的床铺更温暖!”
  可是,油灯照明的厅堂里,人声渐渐沉寂下去,月色悄悄侵袭进来,然而并没有带头的旅客站起来,说一句“大家跟我走”,老板娘靠在她的柜台上,只是一心一意地摩玩着她皓白的手腕上的金环、银环和玉环。月亮离开了积雪的山脊,划向繁星点点的夜空,由一面铜锣变成了玉盘,寒气如针,冬夜何其漫长。
  “此村是我修,此店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正是众人想睡,又不敢合眼的关头,黄梁驿的驴皮门帘一挑,月色里,闯进来十几个戴着面具的壮汉!男人们跑得满头大汗,酒臭熏天,黄袄黄裤,蓬着头发,脸上挂的面具花花绿绿,刻得却是精细,凸睛凹鼻,如鬼似魔,手上拿刀的拿刀,捏锏的捏锏,有几个还在肩上扛着两把铁锤,精光闪闪,看来开唐英雄李元霸宇文化及用锤的神功,此地犹有遗风。
  打劫的话,是领头的身量最高的壮汉说出来的,故意哑着嗓子,瓮声瓮气,声量不低,将厅柱间的灰尘都震得簌簌往下掉。喊完话,他又朝正在剔指甲的老板娘打招呼:“来晚了来晚了,今天梁二狗那小子娶媳妇,我们多喝了几杯,二狗子跟他媳妇进了洞房,其他的人,还想闹洞房,我不同意,我们还要干一票大的,打完劫再闹不迟,人我都带来了!”
  众人随他挥手的方向四处一看,我的天!大厅四围的窗下,几十支火把焰光熊熊,这男子已经领了百十号人,将黄梁驿团团围起来。黑店!山贼!我们由长安这个明日的大火炕里逃出来,又掉进黄梁驿这个现世报的小火炕里啦!
  胖捕头“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胖老婆与胖女儿躲到他身后,捕头喝道:“你们想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袁安听着,心里想,其实应该说是“光天化月”之下吧。
  长身壮汉将面具脸转过来,上官星雨小声说:“这个黑钟馗的面具,又野蛮又精细,红如血,黑如墨,我喜欢。我看他们多半是后面村里的,这些面具,过年演傩戏时,也用得上。”
  李离冷眼以对,吴耕的一张黑脸,却吓得有一些发白了。
  只听那壮汉道:“什么王法,现在王法在长安城,在梨园里看戏,王法罩着的杨玉环那肥婆娘,正在大澡盆里,洗她由范阳收来的养儿子呢。在这里,对不住了,我老黄的刀就是王法!”
  老板娘剔着她的指甲柔声道:“老黄你小点声,别吓着大伙儿,你来抢钱,戴我给你们做的驴皮面具不好吗?个个弄得凶神恶煞,像跳大神,好歹他们都是我的客人啊!”她声音不高,老黄却听得进去,与她熟识既久,憋出来的恶气稍泄,火焰山一变为绕指柔。
  左桌上的工匠大叔们不服气,由包袱里抽出泥刀,齐刷刷站起来:“要钱没有,要命,我们这里有四条,你们来拿!”匠作行的爷们,喝了一肚子黄粱酒,硬气。   旁边的红秀才跟紫秀才讲:“说好的去学医,跟人家学长生不老术,没成想走到黄梁驿,就将头皮断送了,早知道,就不该信那帮穷酸嚷嚷的万花谷,他们在长安城里花天酒地醉生梦死,骗我们出来找神仙,我们走到头了,我只想求这些山贼大爷,杀我时用刀抹我的脖子,莫用锤子敲我的脑壳。”
  一席话,听得那老黄哭笑不得:“你们放心,我们只抢钱,不要命,我们的行动,都得按鸟窝大师给我们写好的脚本。总之我们黄梁村的山贼,跟秦岭、太行山、大别山的山贼都不一样,跟十二连环坞的也有很大不同,我们要脸,不要血。”袁安腹诽,可是这位兄台,你要脸,为什么又要用黑钟馗面具将脸遮起来呢?真英雄,好汉子,打一个劫,蒙着脸有意思吗?
  胖捕快问:“鸟窝大叔来了吗?”这英明神武的鸟窝大师要是来的话,会带着鸟喙尖尖的鸟面具,头发也会乱糟糟的可以盛鸟蛋吧,袁安想。
  老黄说:“他没来,那梁二狗就是他儿子,他刚才喝醉了。就是没喝多,他也不会来,鸟窝大师是个瞎子,他不抢钱,只会编故事。他给我们的傩戏编故事骗鬼,给黄梁驿编故事骗人,他最有名的故事是万花谷。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去过天宫,游过地狱,能说会道,能掐会算,坐在家里编好了,就让我们派人去长安讲,跟那些算命的、讨饭的、和尚道士,三姑六婆讲,在妓院里讲,在酒楼上讲,在泥巷里讲,由南坊讲到北坊,由东坊讲到西坊。
  “那东方宇轩怎么跟他爹吵架,跟他未婚妻闹翻,怎么与万花七圣结拜,怎么弄了个万花谷,万花谷的弟子这些年,在江湖上又闯出了什么样的名头,七星逍遥阵是天下第一阵法等等,万花谷的入口就在我们黄梁村,什么龙化成鱼城化为池,什么乱世流离十年为期,什么白雪皑皑冬月盈盈,什么黃粱有梦万花有因。
  “长安城里的那些老爷太太,公子小姐,秀才军汉,吃饱了饭,就爱信这一套,天子脚下锦衣玉食的日子不爱,每年都带着大包小包的银子来照顾我们的生意,哈哈哈!你们几个瓦匠,靠泥刀苦哈哈挣钱,秀才靠青灯黄卷背书骗钱,你个捕快靠横刀刀头舔血赚钱,我老黄带着兄弟们蒙着脸抡锤子大刀抢钱,都不如鸟窝瞎子编故事骗钱来得快!”
  原来如此……袁安的母亲在妓院里听到的,李离的父亲由酒席上听到的,那些不可思议的故事,那些流光溢彩的传奇,都来自一个在深山里信口开河的老瞎子,就像柳毅遇到洞庭龙王,魏征砍掉泾河龙王的脑袋,这样半真半假的传奇,茶余饭后是很好的消遣,可是你选择了相信它,并因此跋山涉水梦寐求之……袁安抬头盯着李离看,李离将手捂在双眼上,四个少年,一时间觉得之前吞到胃里的黄粱酒,比黄连胆汁来得都要苦。
  万花谷是假的。
  你们能走进深山里,却走不进故事里。
  最先“哇”的一声哭出来的,是胖小婉,琴棋书画怎么办?再到哪里去找这样天神一般的老师?开唐第一女神童梦碎,接着痛哭的是她的妈妈胖婶,一路上,她念叨了多少次苏雨鸾、林白轩,这么好听的名字,生来就是做老师的啊,也是杀千万的老瞎子编的吗?连胖捕快,都拄着他的横刀抹眼泪,其他客人跟着叹息顿足,将盛酒的陶碗往地上扔,啪啪摔碎,一时大厅里伤感的气氛聚集起来,就像大雪之前会聚在天空中的密云,不久就要天愁地惨地扯起雪絮。
  “哭归哭,银子不能少!你们乖乖将银子掏出来,放到桌子上,我与兄弟们来收,收完你们就滚蛋!我也不白要你们的银子,后院拴的那些黑驴,稳健如山,飞快如电,你们都看到了,一人去牵一头,乘着雪光天、月亮地,天地我独行,走得是越远越好!”老黄的这些亮堂流利送客的下场话,也是鸟窝大师故事脚本上写好的吧,唉,好故事难免酸腐味,就像一桌子好酒菜,总免不了臭豆腐与腌皮蛋,要是能将那个故事的底本,拿过来看看就好了,上官星雨心里想。
  十文一个的馒头,一百文一碗的酒,一两银子一斤的驴肉,十两一晚的房间,一千两一头的驴!这温柔的老板娘伙同老黄鸟窝大师,开出的是我大唐最黑的黑店吧,故事就是黄粱酒,就是蒙汗药。说是不杀人不见血,山贼的话,能信吗?几十号客人抹干净眼泪,叹着气,纷纷将怀里金锭银锭宝石珍珠掏出来往桌子上刚才盛馒头的盘子里放,这乱糟糟的人世,第一不缺的,是人命,第二不缺的,就是金银。要钱不要命,要命不要钱。这个江湖求生的道理,都懂。
  一时间,七八张桌子上,堆的金山银山,在四壁油灯的映照里,煞是好看。老黄挥手,几个山贼由腰里抽出备好的麻袋,
  “等等,你们在拿走金银之前,也要问问我的泥刀!”大胡子工匠立在桌旁,右手捏着泥刀,双脚扎起了弓步,他的三个兄弟也抽出泥刀跟在他身后,长安匠作门,泥水刀法,浑水摸鱼,砍头如砍砖,杀人如起楼,筑屋盖房用得着,争场打架也用得着的。做房子的时候用泥刀兢兢业业,打架的时候用泥刀,那是威风凛凛。
  “我这横刀也不同意!”胖捕快走到两排桌子之间,摆出了横刀十三式的起手式,铁气激袖,刀光生寒,令他由怕老婆女儿的班头,顿时变成威严肃杀、令人可畏的名捕。
  袁安看着他们桌子上,李离不情不愿地拿出来的半包袱金叶子,摇摇头,也站起身来。
  四人中,袁安的拳脚功夫可能是最好的吧,一路上,咬吴耕的狗,偷李离的贼,调戏上官星雨的乡村流氓,都是由他负责打发掉的。他的拳法名叫百花错拳,却并不是母亲请来的武术师父教会的。
  母亲在百花谷里,有时候会遇到江湖客,她会要他们写一个他们最爱的门派中的招式来抵嫖资,她出身山西大同的名妓,她床上的招式也是很好的。她回到家,将这些急就章画得歪歪倒倒的招式图谱给袁安看,袁安自己学会了,去比画给师父看,却被师父笑话很多次,说与其叫百花错拳——在百花谷里得来的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拳,还不如叫王八拳呢!
  师父在一身树洞的老柳树下摇着头,一个在妓院里长大的孩子,弄点石灰包、小匕首、辣椒水什么的玩玩就行了,还要找师父学拳,学拳就好好学,自己好歹也算长安城里教拳的一个名师,一个少林罗汉拳学好了,两只铁锤舞得有模有样,就受益终身,搞不好就进羽林军中给那些王子皇孙当差了,偏又弄这乱七八糟的王八拳,唉!   不管他,现在身上没有石灰包、辣椒水,王八拳就王八拳吧,为了李离的金叶子,拼了。
  你不想杀人流血,人家却不同意和平被抢劫。好在鸟窝大师早已料到这一节,在他的大唐变文兼杂剧《万花记》里讲得明明白白:“人少势弱则围之,人多势众则逃之。”老黄一招手,十来个山贼由门外拥进来,杀气森森逼人,八个拿锤子的围着匠作行四杰,四个举锏的包抄了京衙卫的名捕,老黄自己抽出刀,稳稳朝赤手空拳的袁安走来。
  泥刀上下翻飞,戳抹勾挑,如在墙头敲砖,在河边砍树,在铺中打铁,在水中逐鱼,很快就验证出,十六个锤子里有八个是榆树木头雕的,八个是破布乱絮扎的;胖捕快的横刀是出自弩坊署好货,刀头的那一点百炼千回的刃钢,不就是我大唐的精气神么?几番劈刺,就将四把中两对锡浇巨锏断成两截。
  袁安由少林寺的什么龙爪功到纯阳道的纯阳诀,由天策府传说的虎牙令到七秀坊秘制的猿公剑,照猫画虎,却也逼得老黄左支右绌,狼狈不已,左一个枯树盘根,右一个猛虎下山,只觉得头重脚轻,刀重人轻。连程咬金的三板斧都没学会,老黄你还出来打劫!一场架如火如荼,一时难见分晓,黄梁驿用不上明早的一把火,马上就会被山外的来客与此地的山贼打得粉碎。
  胖婶看得点头,秀才们也拊掌叫好,吴耕、李离、上官星雨都紧张得站起身不说话,他们的带头小哥哥果然有两下子,力敌贼酋,不只是降猫伏狗的三脚猫把式。如此良夜,山中逆旅,酒酣耳热之余,论刀论剑,由塞外的龙门客栈到山西的灵石旅舍,金香玉、红拂女们,都是这么一个玩法。
  那边观战的老板娘却不愿意了,停下剔指甲的手,朝堂下看过来,柔声埋怨老黄:“你们花钱请我来做这个掌柜,就得愛惜这个店子啊,难道今年赚了钱,明年就关门么?你们的命不值钱,你们头上的面具可都是传了好几百年的,打破了多可惜!你们扮山贼倒是十足,一个个像由十二连环坞出来的!”
  老黄听是听到了她的话,可袁安这小子的龙虎爪已不可思议地直奔他胁下了。匠作的快泥刀、捕快的疯横刀也停不下来。
  老板娘不急,微微一笑,双手一撑柜台,削肩细腰,身体箭一般射出去,在半空中游龙惊鸿似的绕行一圈,芙蓉并蒂、傍花随柳、浮花浪蕊、玉石俱焚、兰摧玉折、钟林毓秀,隐隐指掌,如梦如幻,缓急中节,又稳稳落到柜台里面来。飞绕一圈,腰身婉转,好像鱼游水中,电光石火的工夫,李离他们只见老板娘手指上下翻飞,手腕上的环佩叮当繁响,认穴戳脉的本领,妙到毫巅。一时间,场上争生赴死的十几个人,被她或撞或拉,拂上穴位,麻痒不禁,呆头鹅般停了打斗。
  袁安心想,果然是山村的土豪啊,老黄!你这是花了多少钱请来的女掌柜啊,鸟窝大师你也高明,编演故事,第一是要有一个腰越细越妙的美女撑着门面。
  “钱财身外之物,你们留给黄梁村。那些黑驴是他们由山东蓬莱买来的良种,仙!春夏吃山上的红豆草紫苜蓿,秋冬吃小麦秆高粱秸,髓丰肉香,筋强体壮,一头也值几百两银子,你们不见得就吃了多少亏。一人一头,牵着走吧!世上本无万花谷,无须雪夜问津渡。桃花源中千般好,无缘何必来相促。黑驴吃了好几天的草料,都是饱的。你们出山之后向南走,过了淮河,就是江南,你们怕长安有事,江南总还是平安的,江南不行,就往六诏去吧,只是现在六诏也未见得安宁。”老板娘一边说,一边由柱上取下铜钥,推门向后院走去。
  事已至此,如何强求?众人由桌边起身,跟着老板娘去后院挑驴,只余下老黄他们如梦方醒,戴着面具,忙不迭地将桌上的金银财宝塞进麻袋里,肩扛背驮,回村去讫。众盗一边觉得富贵险中求,这回点子这么扎手,如果不是请到得力的老板娘,免不了鸡飞蛋打,面具扫地,看来鸟窝大师也不见得事事能中,瞎子毕竟就是瞎子嘛。
  月光如银,镀在积雪上,群山中间的大路雪深盈尺,客人们骑着健步如飞的黑驴,如在梦寐。果然是大好河山好骑驴也乎哉!红、紫秀才已下定决心,去花红女娇的南方做一代名医。胖大婶想起来的,是另外一句诗,腰缠十万贯,骑驴下扬州。她丈夫在京城做捕快挣下的家当,还有一大半藏在驴背上,扬州的琴棋书画不坏的,人家七秀坊的减肥舞也是十足的好。匠作坊四杰倒是不在乎江南江北,只是念着老板娘的好,柳眉鹅鼻人好看,细腰宽臀能生养,一身武功又深藏不露,其实心肠也是蛮好的,只是好好的姑娘家,为什么要当山贼学打劫?
  老板娘呢?老板娘站在榆树下,转着金环、银环、玉环的手腕剔指甲,看“老黄”带着他的傩戏班大包小包回村去,村里柴门闻吠,风雪夜归人,狗吠儿啼之后,闹完梁二狗的洞房,再灌一肚子的黄粱酒,睡!人声渐寂,一盏一盏灯火熄灭,他们布下的这一出黄粱梦,终于弄到了钱过年,也没有伤到人,自己自荐做老板娘,十余日的辛劳,还是值得的。明年鸟窝大师他们还会继续设局吧,这样的浮华世界,桃源故事,就像酒席上面开胃的山珍野菜,在这个盛世华年里,当然可以卖出好价钱。
  可是,为什么她还是觉得有一些伤感呢?因为这些养了十几天的驴子吗?也许是的,从此它们将天各一方,跳梁奔忙,再也不会聚到一个草垛边吃草了。是流着泪的婉儿姑娘?她在她的梦里,一定已经到过万花谷无数次了,却不知不觉与之擦肩而过。那几个工匠也是,他们手艺那么好,其实可以去修凌云梯、云锦台,一行和尚与司徒一一需要这样的熟手。这两个秀才像由泡菜坛子里拎出来的,他们真应该让孙老神仙好好调教一番,没事让他们凑在一起说相声也很好啊,谷里什么都好,就是被琴棋书画这些勾当弄得一个个文绉绉的。
  她觉得有眼泪由眼眶里涌出来,啪嗒啪嗒滴在白茫落户雪地里,砸出细小的雪窝窝,要是让“老黄”回头来看见,让那两个老家伙看见,又会笑话她心肠软,刀子嘴,豆腐心吧。想到这里,她赶紧往回走。
  月色雪光映照的黄梁驿桌椅成行,已经空空荡荡,前厅四壁的油灯,明黄焰光跳闪犹未灭。
  老板娘推开门,看到那四个少年,坐在正中的木桌边,洋洋得意,乍惊乍喜。
  是的,假作真时真亦假。
  信则有,不信则无。   我们还是等来了几个年轻人。
  但愿他们不让宇轩大哥、我与那两个吵着要一起做接引的老家伙失望。
  03
  “宇晴姐姐!”上官星雨俏生生地站起来,朝老板娘甜甜地喊着,她已经由去门外雪地里捧来雪团,将脸上的泥垢擦拭一净,如新剥的鸡子一般,回复成玉肌雪腮的小丫头。
  “宇晴师父好!”三个男孩子也忙不迭地打着招呼。
  “你们这是……”宇晴有一点发呆。
  袁安赶紧将自己跟三个伙伴介绍给宇晴:“李离说鸟窝大师故事编得天花乱坠,里面总得有一点真东西,他一个人,不是依葫芦画瓢,哪里编得出万花谷!我也认出来,那个老黄并没有用真功夫,一门心思扮强盗,扮得太像真的,反而让人心里生疑,他是由万花谷来的吧?
  “刚才您往返点穴的功夫,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用的就是万花谷的‘花间游’与‘百花拂穴手’,吴耕说这个功夫能发出香气,他闻到的香味,就像新开的兰花跟煮熟的板栗混杂在一起。星雨看到您手上的镯子是出自南方骠国的翡翠,腰间金色的短笛也是南方的形制,非金非玉,可不是一般村野小店的老板娘戴得着的。您又说到六诏,星雨就猜出您是万花谷花圣宇晴。我们决定在黄梁驿里等您里来,请您将我们带到万花谷去。”他尽可能地慢慢说话,心里却是激动的,那边星雨星眸闪闪如星,吴耕却是抹起了眼泪。
  李离说:“会骗人的师父带着那群凡夫俗子离开大厅时,难道不是应将手背到身后,伸出三根手指摇三下,或者是刚才给袁安师兄点穴时,在他头上再多打三下?”
  宇晴脸发红:“为什么啊?”
  李离说:“昔年须菩提大师找孙悟空,弘忍大师找惠能,都是这么干的啊,米熟久矣,犹欠筛哉,提醒我们几个,三更天等您回来啊!要是我们没有认出您的花间游跟翡翠镯子,听吴耕的话,也骑驴子走了,您这半个月做掌柜的工夫岂不是白瞎了?”
  其时须菩提与弘忍皆是佛道中一等一的大师。地狱门口僧道多,大师悟道出生入死,如龙口夺珠。得道之后,传灯又难。茫茫人海如铁,有几个真正有慧根的?他俩好运气,遇到悟空、惠能,千难万险中觅得佳徒传衣钵,一时天下哄传为佳话。
  宇晴脸红欲滴血,发狠道:“等我带你们再见到东方谷主,一定要请他让你们好好尝尝万花谷的杀威棒!”
  星雨向李离扑过来,作势要撕他的嘴:“你这个死妮妮,宇晴姐姐刚才要打,也应该来打你,在你头上敲出三个熟板栗分给我们三个吃!”
  黄梁驿沉寂的厅堂,因这几个年轻人的说笑,重新变得热闹起来。
  “袁安、吴耕、李离、上官星雨,我们走!”一一锁好客房,将钥匙一串串挂上木柱之后,宇晴吹灭了厅内的十几盏油灯,算是正式结束了她女掌柜的工作。明年还来不来?宇轩大哥还会带她来做这个当垆卖酒卖驴子的接引使吗?谁知道呢!
  她带着四位少年走到驿外,榆树下月影如藻,积雪空明,抬头看去,空中流霜,明月繁星,群山四围,黄梁村传来第一阵喔喔鸡鸣。
  宇晴取出腰间短笛,撮唇急吹,笛声像一束璀璨的烟火倏忽上升,四散在墨白相间的山岭间。笛声甫散,山岭中很快有了回应,呀呀两声鸟鸣由山那边传来,离黄梁驿大约是数十上百里,啼鸣金声玉振,历历在耳,震得众人耳鼓轰鸣不已。
  等那只鸟冲出雪线,浮在夜空里,沐着星月的清辉朝他们飞来,它的个头只比由渭河的柳阴里划出来的柳叶一般狭长的蚱蜢舟稍小。天空里回响着它鼓翼飞翔的声音,松涛龙吟一般,双翅几个起落,就越过黄梁村的房屋与村树,脚爪甫出垫地,铜铃般的两眼精光闪闪,稳稳当当地落在他们面前。
  “这是我驯养的大鹏,它的名字叫鲲,”宇晴介绍道,一边回头跟鲲讲,“你这家伙,一定是去晴昼海捉晴狼,来晚了。”鲲扑扑地喷着白汽,将嘴喙前的雪地融化了一小片,显然是已听懂宇晴的话,不好意思地垂着头。
  “太好了,比起骑着驴子去江南,我更愿意和宇晴姐姐一起骑大鹏去万花谷!”上官星雨已经高兴得跳了起来,鲲的每一根羽毛,都像一把小扇子似的,或收拢或散开,她如果这样揪着扇柄往上爬,鲲不会疼吧,会痒吗?星雨喜滋滋地伸出手去摸鲲,没想到它腹中咕噜一声雷鸣,身体往后一缩,灵巧地躲到了宇晴身后,这家伙,它还有一点认生呢!
  宇晴却任凭上官星雨怔怔地立着,自己后纵一步,迎风回浪,腾身飞上鹏背,笑吟吟地对少年们讲:“这个不对,鲲是来接我,不是接你们的,东方谷主只是让我由黄梁驿里挑出你们四个,你们到万花谷,得自己去找万花因隧道。子虚跟乌有那两个老家伙,会帮你们找找看入口,大概就是:只在此山中,雪深不知处!”
  捕风捉影。风与影,真实不虚。
  世上已有万花谷。
  原来,街坊里种种传闻,父母们在长安城中的探听,他们三个月冲风暴雨的寻找,雪夜里亦真亦假的等待,都还只是开头的几步,比诸春帏应试,他们不过是堪堪中了一个秀才罢了,你想登堂入屋,下一任的主考官在哪里?子虚……乌有,请问你们认得司马相如大叔吗?鲲双脚支地,双翅上扬,重新冲入天空,旋起的雪风刮得少年们手脸生疼。宇晴骑在宽广的鹏背上:“树!你们朝大榆树上看!我先走一步,在云锦台等你们!”
  他们目送鲲消失在明月繁星与雪岭群山之间,才将视线收回来,去看黄梁驿外,宇晴提到的大榆树。大榆树离他们二三百步之遥,主干上发出七八条侧枝,盘旋环绕,巨伞一般负着积雪,站立在月光中。白天所见的十来个雀巢,想必已接纳了回窠的喜鹊,正簇拥着它们在巢中睡香甜,可是他们往树上看的时候,却发现在树伞的顶端,剪纸般地贴着两条灰黑人影,一东一西,相对而坐,中间一只棋盘,隔开了他们,他们身后,是寒夜里密集的星辰。
  “这个狠心的小姐姐,鲲的背上,还有位子的,捎我们一程多么好,早早到万花谷,洗一个热水澡,睡上一觉,多好,我已经多少天没有在有被子跟枕頭的床上睡了?” 上官星雨还在抱怨,真是难为上官家的小姐了。
  “万花因的入口会在树干上吗?”李离用手敲着未被雪贴上的树干背面。他们已经踩着积雪,走到了榆树下。榆树干以低沉的闷响回复着他的敲击。虽然需要四个人手拉手,才能将树干围起来,但与柳毅传里作为龙宫入口的大橘树不一样,这只是一棵普通的榆树,喜鹊在上筑巢,金龟子吸着树汁,风雪来临之前,驴子们有时候会来啃它低垂的叶子。   “子虚先生!”袁安仰头喊着。
  “乌有先生!”吴耕跟着袁安嚷。
  盘坐在树顶上下棋的两个人没有理睬他们,自顾自将棋子啪啪地敲落在棋盘上,有几只喜鹊被吵醒了,在鹊巢里撅起屁股拉下热乎乎的鸟粪,差一点就落到了李离的头上。
  “他们不下来,我们就上去!我喜欢下围棋的!”李离避开鸟粪,淡淡地说。
  上树不难的,袁安与吴耕都是高手,袁安自己爬到七八根大枝分叉的地方,再将吴耕推送着的上官星雨与李离拉上來,接着是吴耕,大伙儿攀爬在树干中间,小心地避开鹊巢,积雪簌簌下落,有一点滑,慢一点,也不是很怕。
  袁安心里想,要是夏天里,榆树长出叶子,也会像渭河边的老柳树一下,每一棵都是一个绿色的宫殿,藏着各种各样的虫子与蝉唱吧。树顶上下棋的两个家伙,现在就坐在他们头顶的枝条上,难得他们在纤细如指的枝条上坐得稳稳当当,不动如山。借着星月的微光,少年们已经认出来,这是两个古怪的老头子。
  “完了,我觉得宇晴姐姐是将我们骗到了一个局里。等我们看这两位老爷爷下完棋,爬下树,大概时间就过了一百年,什么黄梁驿,长安,都会变成我不认得的样子,以后鸟窝大师和他的鸟窝孙子们编故事,就会说有四个长安少年,来我们黄梁村,这个美丽的桃花源,躲过了传说中大唐的乱世,他们口口声声说要去万花谷,其实就是在大榆树顶上看人家下了半宿的棋,之后回到长安,发现他们孙子的孙子们正在街上玩‘蹴鞠’。”上官星雨有一点担心。
  李离并不同意她的话,我们儿子都没有,哪来孙子跟孙子的孙子。
  “我们再往上爬得试试,将头伸到棋盘上,看看他们在弄什么鬼!”由四人合抱到一人可抱,由牛腿粗细到手腕粗细,树枝愈上愈细,树顶的枝条已经是盈盈可握,他们大着胆子往上蹭,也只能够双手蝉蜩一样抱着树条,摇摇晃晃,小心翼翼地将头伸出来,看到洒满月光的棋盘,还有棋盘两边,长袍博冠,朱颜白发,薄嗔微怒,危坐弈棋的两位老人!
  04
  “如果没有猜错,两位就是子虚先生与乌有先生吧!纯阳子虚,翠玉白衣,烛花掌天下无对;皇家乌有,李弘之师,一身点穴功夫深不可测,我在长安都听说过的!”袁安说。
  “在雪夜晒月亮,我们都快冻成四根凌冰挂树上了,你们两位就披一件葛布的袍子,不冷吗?乌有先生你还摇着你的纸扇子,会伤风的啊!”上官星雨说。
  “你们饿吗?宇晴师父的黄梁驿里,应该还有剩下的驴肉、馒头和黄粱酒,味道不错的,虽然是凉的!我去替你们弄一点过来吧!”吴耕说。
  “媪妇谱……棋王他老人家果然去了万花谷。”李离说。
  少年们的四张脸冻得通红,在月色里向上仰着,四张嘴轮流开合,比刚刚闭嘴入睡的喜鹊们更吵,又在棋局如此关键的时刻。乌有先生真想伸出他的纸扇子,是戳他们的哑穴,让他们乖乖地闭上嘴,还是直接敲在他们的手上,让他们扑通一声掉下树,让世界清静下来呢?
  乌有先生团团脸,酒糟鼻,胖胖的,就像庙里的弥勒佛,蓄起头发胡子,换下僧袍转行做起道士,艰难的棋局令人费神,弄得他脸上层层油汗。子虚先生清癯、瘦削,好像一只打坐的鹤似的,乌有出子慢吞吞的,他却很快,闪电似的,手指将棋子掣出来,稳稳地弹到棋盘上,棋子就放在他们身边一个荒废的鸟巢里。听到有少年提到媪妇谱,子虚转过脸,淡淡地说:“你会下棋?”
  李离点着头:“嗯嗯,打扰两位前辈了。我名叫李离,这是上官星雨,袁安与吴耕,黄梁村的老黄拿走了我半包金叶子,是宇晴师父让我们爬上树,向你们问路的,我们想知道万花因隧道的入口在哪里,我们想去万花谷。”
  “对,我刚才还看到宇晴那丫头在树下掉眼泪,就为了那几十头蠢驴子!总算你们四个孩子留下来,不然她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不哭上半宿?”乌有叹了一口气。
  “我们也不知道入口在哪儿。宇轩谷主说,这盘棋会告诉你们。可是我与乌有老儿下了半宿棋,发现王积薪那小子的媪妇谱,就是四个字:此路不通。”子虚接着叹气。
  袁安、吴耕、上官星雨、李离的脖子伸得更长了……他们眼前的黑檀木棋盘上,黑黑白白,或散或聚,已布下了一百多粒棋子。
  李离、袁安、上官星雨稍懂一点棋理。其时围棋风行天下,国手王积薪更是天下知闻。王积薪少年成名,集下名谱无数,其中最出名的,是为媪妇谱。据说王积薪青年时期云游天下,往来巴蜀道中,一夜投宿邮亭,清夜缘亭外小溪散步,上行十余里,听到溪上茅草屋里,婆媳两人联床夜话,下盲棋近百手,最后婆婆以九子胜出。王积薪只记下其中三十六手,怅然步月归,第二天早上再去沿溪找那间茅屋,溪流淙淙,朝暾洒满草林,茅屋却已不知所终。
  王积薪在邮亭里精研这三十六手,觉得奥妙无穷,又勉力向后推算其余几十手,更是匪夷所思,无限可能,要形成婆婆以九子胜出媳妇的局面,却比升天还难。王积薪百思难解,后来又为东方宇轩所邀,隐入万花谷,就是为了精研两位女仙所传的“媪妇”无双谱。开局三十六手,七十二子,已经是天下围棋手皆知的常识,由子虚与乌有打出的棋谱来看,一代棋王已经将之推演到了七十余手,生杀变化,玄机莫测,不知是胜是负。
  两个老头子得王积薪授谱,固然是老神在在、殚精绝虑,李离等人,一入迷局,又知道此局与万花因隧道息息相关,也觉得浑身火热,头脑中电光石火,瞬息万变。
  七十余手集中在棋盘的南部,袁安所据一方。子虚的黑棋与乌有的白棋纠缠在一起,如黑白双龙盘曲苦斗,其他东、西、北三方,则落子寥寥。乌有定下一颗白子后,盘面转胜,轮到子虚指衔黑棋,苦苦沉思,他的脸本来狭长,他这一皱眉,将脸更是弄得像北风吹打的老丝瓜似的。
  “你来替我下这一手。”子虚抬起头,看向李离。千结万结,不如无结,让这小子试试看,子虚先生这是在赌时运啊!
  李离也毫不客气:“东五南九放一子!”
  子虚手指一轮,一枚黑子直射到棋盘上,正是“东五南九”的腹地,虽然是孤军犯险,但跳出重围,弃子争先,也妙。   乌有盯了李离一眼,又转向一边发呆的吴耕:“我们李家的孩子,懂一点棋,没什么,你小子浑头浑脑的,莫非也下过棋?”
  吴耕连忙摇头:“我不会下围棋啊,倒是会下一点双陆,在村里,我们没事就用树枝横竖三道画个棋盘,捡石头籽下双陆。”
  乌有说:“你莫慌,随便下下,天下到处都是路,无非就是远近缓急不同罢了。”
  吴耕大着胆子报出来:“东五南十二放一子!”
  乌有苦笑着布子东五南十二,偏入东南的邊地,四周全无白子接应,黑子只在东北星位布下一子,白子虽取镇虎头之势,但春庭寂寂,意绪寥寥,其实是一步废棋,天外飞星,哀哀孤鸿,不知何时可派用场。上官星雨也扑哧一笑,吴耕就是一个大蠢驴,他这一缓,乌有先生的白棋局面落后不少,她抬头看向子虚:“子虚爷爷这一着我来帮你下,要是我下得不好,你可别用你的烛花掌烧焦了我的头发和眉毛!”子虚点头。
  上官星雨眼眸一扫,脆脆地说:“西八南十。”
  子虚射入黑棋之后,众人发现,这一招竟然是大摇大摆,大刀阔斧,直扑向重围中的白棋,寒光照铁衣,险象环环生,将白棋陷入了重重劫难之中。饶是一向淡定缥缈的子虚先生,在细研棋形之后,也面露一丝喜色,心想就是今夜积薪那小子自己跑过来,搔破头皮,能应出来的,无非也是这一手吧!
  “唉,上官家的姑娘上一辈子都是做狐狸的。”乌有先生连连叹气,白棋本来已经落后,经那黑小子废棋一缓,又被这姑娘直捣中宫,被缠绕的一块大棋已经是陷入了走投无路的绝境,这情形,大概就像当下天下的时局吧,一派歌舞升平里,皇帝与文武百官领着朝廷,已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去年乌有先生与子虚道人出谷查看天下之势,黄昏里经过潼关,只觉得残阳如血,雄关雾列,草木交缠在惨惨兵气之中。两老修道学易,知道此地是天下关键,十年内外,必然有事。果然十年之后,潼关之上,灵宝西原,哥舒翰的大军陷入崔乾祐重围,数十万的大军出潼关,渡黄河,被叛军的虎狼之师赶进高原中的深堑,在对岸雷鸣一样的鼓声里哭爹喊娘地被刀剑切割成残肢,被木石冲撞成肉酱,被油火烧成焦炭,马血与人血,骨头与脑髓,泥浆与草木,搅拌在一起。
  暮色四合,潼关泣血,天策府的女将军曹雪阳绰长枪,领着将士们百战断头,蹚在血海里,奋力杀贼,饶是如此,也难挽哥舒翰力战败北,归降安禄山。大战之余,朗朗晴天风云变幻,电闪雷鸣中,暴雨如注,荡涤谷中血肉,将数十万腥臭的尸骨冲进黄河。大唐经此一役,由盛转衰,奄忽百年遂亡,这是后话不提。
  江山如棋轮转在儿男们的铁骑中,翠玉白衣,皇家乌有,武功盖世又如何?尽出万花谷子弟,能唤得醒天下醉生梦死的达官贵人平民百姓?正如同眼前这一局棋还能救吗?有救吗?白子历历,好像将士在马蹄刀枪下呼号,看得乌有先生心惊胆寒,老泪涟涟,当此之时,恐怕王积薪由谷里赶来,也会束手无策。过去几年,王积薪将自己关在棋室里,苦苦解析媪妇谱,怕也是卡在这里,无法再有寸进。
  黄梁村里喔喔喔,又响起了第二阵鸡鸣,群山之外,隐隐回应着吭唷吭唷的驴鸣,黑驴们驮着黄梁驿的客人,在棋盘一样的山岭里,已经走出了几重山?这是天亮之前,最黑最冷的更次,明月如同精铜,群星灼灼,雪光微微,但是宇宙间的暗影却一层一层地沉积下来,缠绕在积雪的山岭与大地上。
  乌有先生分神潼关兵气,心情激荡,周身真气牵动,涌向头顶,将身边的积雪融解成水滴。对弈的子虚先生也看出了端倪,担心老友脉息分岔,走火入魔,伸手就想拂乱棋子,终了此局。不料袁安在一边,小心翼翼地说道:“西九南十放一子。”
  乌有先生强忍住咳嗽,将咳在左手掌上的血水抹在身侧雪枝上,右手拈起一颗白子,依袁安所言放置到棋盘,一边唠叨:“我刚才在窗外看过你小子在黄梁驿里打拳,东一脚西一腿,乱七八糟,好像拜了几百个师父,我心里想,这样的王八拳,是妓院的护院镖师教的吧,花拳绣腿当什么用,老黄一个黄雀在后,就可以将你送到黄泉等见你娘。没成想你闪闪躲躲,偷偷摸摸,还占了上风。你这个下棋法,大概也是几百个棋待诏教你的。一招深入虎穴,盲人骑瞎马,不怕死,这个好!老头子我听你的!”
  等他布下子,乌有先生嘴里的唠叨却停了下来,眼睛里忽然泛起惊奇的神光,那边厢,子虚道人的眉头,也紧紧地皱起来,七八道皱纹成列,好像叠起来的石片一样。
  一子解双征!细研这打入绝地的孤子,在加厚了白棋的力量的同时,又巧妙地回应了黑棋的征伐,将两路凌厉的进攻都遥遥制住,看起来平淡的一着,却质朴有力,以退为进,将满盘的杀气消弭为无形。
  在山溪边的茅草屋里,媳妇就是这样回应婆婆的吧!
  再厉害,再唠叨的婆婆,也怕默不作声,又自有主见的媳妇。
  婆婆一手拍在床板上,将顶棚上暗中观战的几只老鼠都吓了一跳。
  回到十年后血海肉林的灵宝谷,如果届时我们毫不犹豫地出手杀了哥舒翰,去掉将要轻出潼关的主帅,大军就会由混乱里镇定如常,反攻叛军,稳住阵脚,回师潼关,天下的大势就会发生转换,大唐的元气会重新凝聚起来。
  子虚先生正襟危坐,由灵宝的军阵、榆树顶上的棋盘收回心神,与他的老朋友乌有一起,抬头眺望头顶的星海。银河由南至北贯通天宇,繁星亿亿,所谓星汉灿烂,洪波涌起。细察房、心、尾、斗,天田、天渊、牛女、离珠诸星,其形其势,不就是一局天上的媪妇谱!
  白雪皑皑,冬月盈盈,黄粱有梦,万花有因。这十六字真言并非虚谈,说的就是冬至日午夜的星象,合乎王积薪所记媪妇谱,世外的旅客,可据此找到往万花谷的道路。少年们随两位老人往天上看,各自手攀棋盘与树枝,仰着头,一时也看得心神俱醉。
  “原来我下的是天田!”吴耕说。
  “那我下的牛女,可是我并不喜欢那个狠心的织女啊,自己飞升成仙,不要牛郎也还罢了,那两个孩子却是无辜的!”上官星雨说。
  “嗯,我的东五南九是离珠。”李离说。   “我下在了北斗位,可是,是北斗中的哪一颗,是贪狼还是破军?乌有先生,我也觉得是破军!”袁安激动地盯着北斗七星看。小时候,他在油灯下等母亲回家,着急了,三更半夜,就会推开门走到灌满秋风的大街上,看着长安城墙上的星空,看到钩子一样的北斗七星,像母亲跳胡旋舞时穿的缎子鞋。
  “你们身上有玉吗?”子虚先生低下头,笑眯眯地问。
  玉、金子、金银财宝……原来还是要买路钱,你们果然跟老黄是一伙的!
  李离一脸鄙夷地说:“我倒是有一包金叶子,只是刚才被你们的老黄收走了,本来他应给我四头驴的,明天早上我还可以牵着它们去下山那边会仙集的汤锅。”
  袁安、吴耕摇着头,一路上被李离公子赏了三个月的饭,他们爹妈给的银子都被花得精光,哪里有什么玉。
  上官星雨却有一点迟疑,终于下决心伸手到腰间,由破衣下面扯出一块玉玦递给乌有先生。
  “这是你祖姑婆给你的,对吗?”乌有先生接过玉玦,沉沉生碧,月光里柔美温润,带着女孩的体温。女孩幽兰一般的气息,白玉般略宽的脸庞,灵慧的眼神,热烈而坚定,何其熟悉。今夜星雪海,似是故人来。他想起一个甲子之前的长安,乌有也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整天魂牵梦绕,想念深宫里明眸善睐的佳人,他满世界去抄龙族、鬼母的传奇送她看,她则托人将冰雪深沃的交州荔枝带出来给他吃,将新写的诗给他念。
  那样一个生机勃发的初唐,那样一些“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人。
  “对,祖姑婆去世前,将这枚玉玦送给我父亲——她在上官家的侄子,对他讲,玦就是抉择的意思,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的选择比能力更重要。”上官星雨提到她那位名满天下的祖姑婆时,语调有一点伤感。那个女子天纵其才,却又命运多舛,她为女婴时,即没入宫掖为奴,周旋在帝王将相间,一生的遭逢遇合,尽是仰人鼻息,考较利害,不得已而为之,哪里又有选择可言!
  乌有强抑着悲辛将玉玦递给子虚,子虚将玉玦交到左手,右手却与乌有递玉的右手在棋盘之上,紧握在一起,两人运行花间游内力,乱洒青荷、碧水滔天、兰摧玉折、商阳指,一时虎踞龙蟠,白发支离,面目赤红,氤氲白汽蒸腾在百会穴上。内力游龙一般在二老脉息里运转,最后汇聚到子虚右掌,与指间的玉玦相激荡,令玉玦璀璨生光,如同一颗由天庭里摘下来的星星,嵌在子虚食指与拇指交错的指节上。
  子虚先生食指劲弹!玉玦直奔星海,破空而出,内环、断口与风相摩,发生哀哀啸叫,子虚乌有二老内力的叠加,令它光华更盛,好像在天地之间,在晦暗的雪岭与繁盛的星月之间点起了一盏灯。人间道路曲折回环,天上星月更替交错,往还之间,是凡人玄妙莫测的宇宙。
  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子虚先生又岂是凡人。他看破红尘,一心向道,道成世界,周流不息,不息不停之中,凡人认命,得道者造命罢了。棋在棋盘上,棋也在天地星宇里。他与乌有先生已经悟出了今夜天地之间的“媪妇谱”,遂明白东方宇轩诸人布置万花因隧道的关键,他们这两个牛头马面老家伙,庶几可不辱使命矣。
  “烛花掌!一子解双征!”李离解说给小伙伴们听。少年们抬头追踪玉玦,看着它浅浅一线,朝向北斗七星与北极星之间的一块暗影飞去。如果将夜空画成纵横十九道的棋盘,那里就是袁安说的“西九南十”吗?玉玦啸叫不息,秉赋二老一百余年的修为,已得人力之极,令它像一颗细小的重返天宇的流星。一颗流星,在了解宇宙明暗、强弱、虚实、快慢、存续之理后,可破碎虚空,化作棋子,改变天地局面?
  等到玉玦啸叫停息,它射出的光芒也达到了极盛,就是这样的极盛,也只是亿万星河中的一粒,长安上元夜万千灯火中的一盏,黄梁村后池塘夏夜流萤中的一点,夏日莲花中的一瓣。只是我们的天地,又何曾忽视过一粒、一盏、一点与一瓣呢?少年们好像听到由银河里传来的一声叹息,感到纤细星光微微的悸动,大榆树轻轻震颤,积雪忽忽飘落,黄梁村像簸箕中的一粒黄豆上下跳动,跳动的轻微,连村里最灵醒的狗子与公鸡,都没有感应出来。
  玉玦引发的细微的一点变化,让少年们觉得心头一动,好像由今夜开始,积雪终会融化,榆树会抽出新枝,黄梁村谷仓里的小麦与高粱要做好发芽的准备,秦岭之中的草木也将重返春光,秦岭之外,黄河得到了破开冰凌的勇气,那些将要打破潼关的恶贼,他们的好运,也决不会出现。
  长安,长安,十年弹指一挥间,哪怕是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哪怕是最后一簇焚城的火苗也已熄灭,它也终将由噩梦里醒來。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如果一岁的轮回太短,十年,一百年,又有什么关系。
  “原来一行和尚与司徒一一经营几个月,是将万花因入口,藏在了山顶松树林里!”乌有先生嚷道。少年们抬头往天上看,他与子虚却在打量四周的山岭。玉玦射出的奇光往北,恰好划过黄梁村后的大山,山脊白雪皑皑,青松列列,山脊一线曲折如蛇。天地动摇的一瞬,山脊如龙蛇摆尾,瞬息即停,玉玦与山脊相交的几棵青松,莹然生光,好像松树之下,隐藏着大山的口吻,忽忽由山腹之中吐出微微珠华,将它们照成琼枝玉树。
  少年们欢呼起来,紧紧地抓住棋盘,他们的手已经被冻得又麻木又僵硬,要是身边雀巢里的喜鹊醒过来,啄他们一嘴,就会将他们扯到树下去。
  “你们真的要去万花谷?”子虚先生问。
  “是的。”李离与上官星雨说。
  “一行和尚与司徒一一特意设计的万花因,能生人,也能吃人,你们不怕?”
  “不怕。”袁安与吴耕说。
  “你们双手捏紧棋盘,要是怕,就闭上眼睛。”子虚先生的语气冷冷的,乌有先生的话语里,却有一点慈爱。
  袁安、吴耕、李离、上官星雨依言十指扣牢棋盘,四人各据一方。
  子虚乌有各出一掌,击在棋盘之下,棋盘弹跳向上,顿时离开树顶,带着四人冉冉腾空飘浮起来,如同纸鸢一般,摇摇荡荡,凭风飘向黄梁村后的山岭。少年们努力地睁着双眼,觉得耳边雪风呼呼,刮得耳廓耳垂生疼,他们离头上的群星越来越近,榆树与黄梁驿在他们脚下滑过,黄梁村中的村巷环绕,如同棋路,历历展开在他们身下。   看着孔明灯一般乘大风飞浮出去的棋盘,子虚乌有二老顺势跃下榆树,飘落在树下的雪地上,携手离去。被惊扰大半夜的鸦鹊,也总算松了一口气。
  “子虚兄,四十万人在长安城听闻万花谷,四十人来到黄梁驿,也只有这四个孩子,找到了万花因。”
  “世上的事,本来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前进则有,后退则无。这四个孩子都不错,姓袁的孩子宽厚,姓吴的孩子实诚,这两个都有大成之象;上官家的丫头聪慧,你们李家的小子也有情有义,他们没有袁、吴两少年的浑成刚毅,凭其智计,足以在乱世中保全其身。眼下万花谷也是一盘棋,到了风云变幻的时刻,不知道东方宇轩的这一着,会引出什么样的变化。乌有兄,我近年修道,觉得天命既可为,也惟危,不如不为。天地无言,是造命,还是听命,吾不知也。我们今天晚上,来干犯天地,凿开万花因,予万花谷,也不知是福是祸。”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黄梁村于万花谷固然是进入关键之一,万花谷在秦岭之中,秦岭在九州之中,九州在天地之中,又岂是偶然,说不定,它也会是天地之中的一子解双征。”
  “我们两个老的,边走边看吧。那四个孩子,能不能爬出一行和尚与司徒一一设下的迷宫一般的隧道,还是未定之天。就是由隧道里爬过去,进入了万花谷,凭他们四个新人,真的能将万花谷搅动起来?”
  “宇晴这个小南蛮丫头,也不知道留一壶酒、一盘驴肉给我们两个老家伙,她说宇轩也在黄梁驿里,也没见他露个脸儿。唉!在大榆树上冻了半夜,还得回谷去找思邈大哥讨酒喝。”
  “这一回最开心的,恐怕是积薪那小子,我们机缘凑巧,解开了媪妇谱,他听到,恐怕得‘漫卷棋书喜欲狂’,还是喝他的酒好了!”
  二老接引大事既了,心情愉悦,在雪地里边走边聊,又停在黄梁驿门前,噗地吹灭了挂在门柱上的最后一盏灯,之后拔身而起,扶摇直上,运转轻功,起纵之间,径回万花谷。
  他们身后,油灯灭处,黄梁村,会仙集,村巷列列,夜雪映月,又兴起一阵喔喔鸡啼。

贰·牡丹记


  01
  “老黄他们一定常常来这里放驴子。这群野驴子!到处都是臭烘烘的驴粪,树干也被它们蹭痒擦得不像样子,妮妮你小心脚下的驴粪蛋蛋!”上官星雨掩着鼻,话音刚落,李离就像脚被针扎一般跳了起来。袁安将掉到地上的棋盤立好,靠到旁边的松树上。岭上积雪薄弱,薄雪之下的松针却有一尺多厚,不知积了多少年,也许以后路过的神仙,想下棋打个尖,会用得上这张棋盘吧。
  吴耕老练地捡来被风雪弄断的粗大松枝,五六根合在一起,夹上干燥的松脂,用林间的枯藤条扎成三尺余长的火把,一共四支,又取怀中火石打火点着,分发诸人。在他们的正前方,明月松影里,山岭张开的小口,幽光隐隐,引领着他们的棋盘“飞毯”升空的玉玦,落在洞口的积雪上,如同一枚凝固的火苗,明亮而温暖,静静地躺在那里,妥妥为他们指路。
  上官星雨上前拾起玉玦,串好挂在脖子下,第一个举着火把踏入山洞,接下来是袁安、李离、吴耕各举一支火把,四个少年鱼贯而入,走进山腹。火把火光径尺,映红着他们的脸,松油滋滋,散发出奇异的香气。松月积雪之光,如石上清泉,挂在他们身后。
  山洞左旋,一人余高,不宽不窄,坡度也和缓,四壁绯红色的石头光滑平整,冰凉如镜,可证眼前并非天然洞穴,而是人力所为。李离走在上官星雨后面,摸着石壁,若有所思地说:“这个山洞是有人用一斧一凿慢慢凿出来的,前面或许会有机关,但既是人力所为,长短总归有限,少则半里,多则一二里路,大家小心在意,不堕机关,多半很快就到出口了。”
  洞中温暖如春,几个人夜饭吃饱了馒头驴肉,又先后认识万花谷中宇晴、子虚、乌有等接引高人,明白机缘凑巧,已被东方宇轩谷主选中入谷,心中自然是信心百倍,觉得举着火把,朝前再走数十几步,拐几个弯,推开一扇门,多半就会步出山洞,洞外就是下到万花谷的历历台阶。
  然而一步又一步,一个弯又一个弯,山洞仿佛无穷无尽,洞腹没有变宽,也没有变窄,四壁依旧是光滑的刀劈斧削过的绯石。如果不是熊熊燃烧的火把在一点一点变短,说明时间在流逝,一定会有“鬼打墙”一般的感觉吧。“看样子,我们只能用一根火把了。”袁安说,他让李离、吴耕灭掉了手中的火把,只留下上官星雨一个人举火在前面照着路。
  “星雨你有一点怕,对不对,怕就说出来。”李离在后面问。
  “嗯。”上官星雨回答。
  “唱一首歌?”李离提议。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男人在燕北的冰原抛洒热血,女人在温柔乡里孤单终老,这是她名闻天下的祖姑婆写的诗,在教坊里谱成曲子,在长安的时候,谁没听过呢?
  上官星雨小心翼翼地唱,她有着天籁一般的好嗓子,李离听着,不由得上前一步,将她空出来的左手拉起来。这个可怜的姑娘,她的姓氏,会给她带来才华天分,也会带来血光剑影吧,谁知道,她在逃出长安之前,经受过多少孤单与恐惧。她歌声甫歇,余音缠绕在山洞里,久久不散,等最后一丝歌声消失掉的时候,她手中的火把也烧到了尽头,李离赶紧松开她的手,将自己灭掉的火把又重新点燃起来。
  “你们将耳朵贴到右边的洞壁上听!”袁安忽然说,其余三人依言也随着他将右耳贴上石壁。
  上官星雨与吴耕一脸茫然,但李离的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他扯住上官星雨,停下脚步,点点头:“我们也许得往回走了。”
  石壁之内,隐隐还有上官星雨的歌声。袁安示意李离带着上官星雨往前走五百步,之后袁安敲打石壁,石壁之内,也咚咚传来走到前面的李离回应的敲打声。
  四人聚到一起。
  李离说:“山洞是一圈一圈开凿出来的,一直左旋向地底,就像一条虫子在一个洋葱上面,顺着葱瓣一层一层向下打洞,你们看洞底倾斜很小,我推测我们要走很多圈层,才能走到山洞之外,如果后面出现分岔,走出山洞,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进洞的时候,我觉得此洞是人工所为,可是普通的人工,得花多少年月,才能凿出这样的山洞!我想起我父亲讲到过的万花谷僧一行大师,说他当今机甲第一,已经能够复原诸葛孔明的木牛流马,山洞多半是一行大师发动机械挖掘出来,他老人家出手的话,前面多少迷宫多少坑,谁知道!   “万花谷要是真的欢迎我们的话,就会让我们坐上宇晴的鹏鸟,子虚乌有两个老家伙也可带我们走,最不济是我们抓着棋盘的时候,他们再加几分内力,让棋盘飞得更远,我们扑通通摔到万花谷的随便哪个山头上。让我们深更半夜来爬这个无穷无尽的山洞是什么意思?我们诚心诚意来,他们却百般刁难。李离大爷不是给他们玩的!那些骑着驴子往山外赶路的瓦匠与捕快,都比我们要运气好。我们四支火把,已经用掉了一支,现在往回走,还来得及。”
  袁安没接李离的话,只是问吴耕:“你相信万花谷吗?”
  吴耕点点头,火光照在他黑黢黢的脸上,松树火把劈劈啪啪地燃烧,橘黄的光芒映在绯红石壁上,温暖明亮,像是由曲折的暗洞里挖出来一个房间,将他们四个人拢在一起。
  上官星雨迟疑地说:“我也相信宇晴姐姐,虽然刚才她在驿站里骗过很多人。”
  袁安接過李离手中的火把,对他讲:“刚才星雨的火把大概亮了半个时辰,我们往前走,余下的三个火把用完了,两个时辰还走不出山洞,我们就往回走。一行大师要是在山洞里安排岔道,回不去,我们就一起死在这个山洞里,总比日后在外面黄河里做浮尸喂鱼,在城外死了被野狗嚼脚趾要好。”
  李离没作声,跟在了袁安的后面,火把照亮的“小光屋”又向前挪动起来。
  虽然下定决心往前走,但大伙儿心中刚刚发现洞口的喜悦已经消散了,好像向前的每一步,都是提心吊胆,是推开朝向万花谷的窄门,还是举着火把走下黄泉?火把一分一寸地燃烧,在山洞里散发着松油的香气。
  黄梁村里的公鸡开始了第三次打鸣,很快天就要亮了,村民们起来扫雪,用驴子换来的银子去山下会仙集扫年货,准备过年演傩戏。如果我们走不出山洞,就回头出去,去黄梁村求老黄收留吧,如果他真的是黄梁村的“老黄”的话。我们也不回长安,也不去江南,春夏我们在黄梁村里种地,秋天蒸黄粱酿酒,冬天来了,就去黄梁驿里做伙计,将鸟窝大师编好的故事,讲给客人们听:“从前有个万花谷……”戴着面具随老黄一起打劫?对,我们还不认识鸟窝大师呢,他说不定是一个假瞎子。
  “妮妮你讲一个故事吧!”上官星雨说。来秦岭山中的三个月,幕天席地,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她就让李离讲故事给她听。
  李离想了想,说:“我们在长安的时候,常常有一些书生,来我家拜访我父亲,将他们编的故事写成卷子给他看,他看了哈哈一笑,随手转给我看。他们特别喜欢讲龙的故事。有一次我看到一个《震泽洞》,说的是梁武帝的时候,有人跟皇帝报告,说自己掉进龙宫里,结果发现,此洞穴有四支:一通洞庭湖西岸,一通蜀道青衣浦北岸,一通罗浮两山间穴溪,一通枯桑岛东岸。
  “这个家伙打着火把,在四通八达的龙宫里摸索了很多年,据说还发现了东海龙王第七女掌管的龙王珠藏,小龙千数守卫着,像蛇阵一样盘结在一起,珠藏固然是大放光明,龙蛇的腥气却将那家伙熏得头昏眼花。我在想,一行大师凿这个洞,说不定是跟这些龙宫连在一起呢,我们由秦岭中间掉进去,不知道从哪里才找得到出口。
  “那秀才故事里又讲了,这些洞里都有金银财宝,掉进洞里,发财是一定的。麻烦就是可能被龙发现,吃掉了,或者是没得吃没得喝,饿死渴死在洞里。星雨肯定会问,龙自己吃什么呢?秀才们编的是,龙吃洞里的蝙蝠,有时候,运气好的,洞壁上的石头会长出青泥,也是可以充饥的。”
  吴耕听李离这么讲,赶紧去摸身边的石壁,石壁光滑温凉,并没有什么青泥可以刮下来尝尝,他拍着手,也没有将藏到暗处的蝙蝠吓出来,如果真的有蝙蝠的话,在火把上烤熟,撒一点盐,加一点花椒,不会太难吃吧。他的怀里还有盐粒跟花椒,作为一个长安城里厨工的儿子,在风陵渡烤烤鲤鱼,在“震泽洞”烤烤蝙蝠,不错的!
  袁安举着火把向前走:“李离你别讲故事了,还是听星雨唱歌。”
  比起李离让人寒毛直竖的故事,上官星雨的歌细声细气,婉转好听,让走夜路的少年们心神都醉了,她唱的是去年风行在长安街巷中的那首《洛阳女儿行》:“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颜容十五余。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鲙鲤鱼。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罗帷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狂夫富贵在青春,意气骄奢剧季伦。自怜碧玉亲教舞,不惜珊瑚持与人。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熏香坐。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
  李离问星雨:“你也常常到洛阳去吗?”
  星雨说:“我小时候,每年四月,祖姑婆会用她的小马车带我去洛阳城里小住一段时间,品新茶,看牡丹。姚黄魏紫其实没什么好看,我特别喜欢去洛阳的旅行。由风凌渡过黄河,华山的险峰像一朵朵巨大的莲花开放在远处的原野边上,泾水渭河在更远的地方蜿蜒缓流,嵩山间曲折的山路,路边的松树春天里发出的气味真好闻。在龙门看那些石窟中面目慈悲的佛像,在少林寺山门外看和尚们练拳,一路上霜雪销尽,阳光照着树木发出新芽,翠翠的,路边是不知名的野花,布谷和杜鹃在山林深处啼叫,野猪与鹿被惊吓得乱跑,有时候拉着马车的两匹马都会停下来,吸着山谷里爽利的空气,听成百上千的鸟合唱。”
  吴耕说:“四月渭河边的柳树上,也有很多鸟叫,黄鹂的喉咙细,乌鸦的嗓门粗。柳树下面,有青蛙产卵,鲫鱼扳籽,都是乌油乌油的一大摊,晚上举着灯,可以捉一麻袋麻雀、青蛙,第二天让我娘炸着或烤着吃,美!”
  李离愀然不乐:“我父亲说,龙化为鱼,十年为期,意思是长安城不出十年,就会被叛军打破,你说到那个时候,写这首诗的吏部郎中王维大人,会不会降?”
  吴耕说:“读书人骨头软,降了就降了吧,比砍头好。我希望不要打仗,不要有叛军,长安城里的每一个人都好好地活着,有打仗的工夫,回厨房弄几个小菜多好。”
  可是,届时与厨师们一起,在厨房里霍霍磨刀的厨娘会降吗?将匕首放在怀里的妓女会降吗?李家与上官家的将军文臣们会降吗?那样荣华富丽的城市玉碎,它需要一腔腔清洁的血来祭奠。我们为什么要提前逃出来,是因为我们还小?我们还有希望?长安城里,千百年来已经流了太多的血?这么多的血,还不够偿还千古名都的繁华与势利?   上官星雨唱完歌,回忆完洛阳的牡丹,满眼都是泪。
  袁安回过头,红着眼睛看着他的小伙伴们:“我们继续往前走,哪怕是一条龙守在那里,我也要举着火把往它的嘴巴里走,走过它的咽喉,它的胃,它的肠子,再黑也不会怕。我相信万花谷,它需要我们,就像我们需要它。现在它就在山洞之外。”
  星雨的祖姑婆说得对,玦就是抉,选择比能力更重要。
  选择江湖,选择告别,选择在长安之外,就继续向前。
  无论如何,我们向前再走一步,哪怕是用血,用命。
  02
  换上第四支火把的时候,他们也没有遇到龙。在这个寒冷的冬至雪夜,黄梁村的鸡已炒豆般叫到第五遍,少年们已经遇到种种奇特怪异之事,但这并不会沦落为一个奇幻故事,柳毅和钱塘君们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们的世界,并没有设定好将这四个孩子指引到龙族的门径。
  好消息是,往下的孔道左旋越来越急,向下越来越陡,看样子他们很快就要走到“洋葱头”的底部,看到它所扎根的黄泉?袁安领着几个人沿坡路一路小跑,几乎收不住步子,火把上火苗后弯,被洞中的疾风拉得呼呼作响。
  大家跑得汗流浃背,汗水由头发里渗出,漫过眼睛的时候,前面袁安终于撑着洞壁停了下来,李离、上官星雨与吴耕跟上来,向下俯视,发现他们果然已经来到了洞穴的尽头,洞穴之下,是一根垂直的绯色石柱,合抱粗细,七八丈高,立在一个空空荡荡的石厅的正中央。袁安嘴衔住火把柄,率先滑下来,接着是李离、上官星雨、吴耕,一个接一个由石洞里扶着光滑的石柱,落到石厅正中的地面上。
  “我的天!”上官星雨仰着脸往上看,最先惊叹起来。
  石厅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大很多倍。将老榆树、黄梁驿,驿中的客人,四十多条驴子都放进来,恐怕都会绰绰有余地。四周洞壁遥遥向上,脖子上仰,看不到尽头。松木火把发出来的微光,堪堪能将这山腹深处的巨洞填满。少年们的来路,就是洞中修长的石柱,石柱上方,就是李离猜想的那个“洋葱头”,洋葱头里面回环着洞中之洞,刚刚消磨掉了他们漫长冬夜。
  “妮妮,它不是洋葱头,它像一朵花,牡丹花!”上官星雨觉得脖子又酸又涨,可还是舍不得将头垂下来。
  石柱其实是雕刻出来的花梗,石柱的顶端,七八片巨大的花萼微微张开,花萼之上,是合拢在一起的层层叠叠的花瓣。火光上彻,雕刻花朵的绯红石头变成半透明的红霞,红霞中的云丝血脉,火炼金丹一般,历历可见,好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它好像是由洛阳的御花园里刚刚采摘过来,沾濡着晨露,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颤巍巍插立在他们的頭顶上。
  “咕咚!”这是吴耕仰头眺望,吞咽口水入腹的声音。
  “这朵花是石头雕出来的,和心里美萝卜雕出的牡丹不一样,不能吃。”上官星雨悄悄提醒他。
  “花瓣不能吃,但是花蜜呢?要是我是一行大师的话,我就会找传说中的青泥做花蜜,青泥是可以吃的啊!”可是吴耕兄,你敢再顺着石柱,重返花瓣中的迷宫,去寻找传说中的青泥大快朵颐吗?
  几年前,父亲带着李离入蜀,去看青衣江上的佛像。川人集合了数千工匠,花掉了四十余年的时间,将一座山峰雕成慈眉善目的如来立像,秋风秋雨中,释迦牟尼的眉眼音容依稀已经出现,工人们搭着梯子,腰上缠着麻绳,举锤布凿,敲打他厚实的耳垂,慢慢将佛祖由山岭间唤醒。
  “已经摔死了十七个匠人了,”带领他们在舟中引眺的剑南节度使说,“真正凿到佛足,可能还需要一个甲子的工夫。”
  凿出的这朵牡丹花,规模决不会比石佛小。可开凿石佛,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群山之间,举嘉州全州之力,预备好的百年功业,哪怕是日后西巡成都的皇帝,也不敢奢望自己能有放舟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得窥佛祖真容的一天,好在大唐千秋万代,子孙中总有一个陛下会有去揭幕剪彩的运气。工圣僧一行他老人家,带领着他的弟子们,凿空山腹,由实在的石头里,凿出子虚乌有的山洞,山洞里危危欲绽的牡丹花,牡丹花惟妙惟肖,好像在等待一只巨大的彩蝶,在火光里振翼飞来一般,这是如何做到的?
  上官星雨说:“是龙!这就是世界上有龙的证据,只有龙才能变成这样不可思议的牡丹,然后由遥远的龙洞里爬过来,猛虎嗅蔷薇,青龙嗅牡丹,伸着龙鼻子闻它的香气。”
  吴耕说:“哪里有什么香气!又不能吃,藏在山里面,也看不见,它们为什么要变出这朵花呢?”
  袁安看着李离低声说:“我看这朵花,也不一定就是凭空由石头里凿出来的,大概是工圣他们发现了地底的这个山洞,山洞中垂下来的巨石依稀有花朵的模子,一行大师与司徒一一先生决定因势利导,然后架起梯子向上开凿,才慢慢有一点牡丹的样子,凿出花瓣来之后,又在花瓣里凿出通道。总之是天造地设一半,人力穿凿一半,就是这样,工圣大人与他的弟子们,恐怕也会累得够呛。李离你讲工圣会造木牛流马,我也觉得他们一定是发动了机械,搬来无数机甲来到洞底,不然也得花掉几百年在山腹里敲打才行。”
  李离认真地看着袁安,点着头:“我只是不太明白,他们造出这朵花干什么?掏空一座山,藏在黑暗里,这么美, 又这么无用。”是给武曌皇帝的吗?他未曾谋面的那位英明神武的曾祖母,一生都迷恋由她的家乡发现的牡丹花,甚至是将东都洛阳都变成了牡丹花的海洋,现在她勉勉强强与曾祖父一起,呆在关西低山平原之下的地宫里,会得暇循着地下的通道,来赏玩这一枝藏在幽冥中的花朵吗?黄泉之花,永无凋零,那些经历过她的盛世的臣民,其实从来都没有将她忘记,等十年之后那场战乱收拾起来,也许会更加懂得她所经历的那些传奇,她所守候的盛世的不易。
  上官星雨却不同意,她说:“我听说东方宇轩谷主离开东海,来秦岭山中开辟万花谷,他的家人并不赞同,特别是谷主他老人家的未婚妻子方碧玲,甚至是一路追寻到秦岭,在万花谷畔的绝情谷隐居下来,希望他能够收回成命,随她回蓬莱岛践行婚约,生儿育女。谷主当然是没有答应,不然哪里有什么万花谷!外面的人猜谷主心意如铁,对方女侠无情狠绝,我倒是觉得他是将情愫深埋在心里,就像这朵牡丹深埋在山里,你们仔细看,这朵花的模样好伤感,不像是含苞开放,而是迷思于烟雨中,泫然欲泪。”   真是不能小瞧女孩子们八卦的天赋啊,好好的一朵家国牡丹,任由她发挥成为上元夜巡游御街时的情人节礼物。会有一个晚上,东方宇轩领着方碧玲来到这里,将牡丹花指点给他的心上人看吗?唉!人家东方谷主弃家修道,开辟桃源,以领悟宇宙天机为己任,哪里还会沉迷人间情事,不能自拔于裙钗女色?可是上官星雨这样一说,李离等三人又觉得与我心有戚戚,那朵石室中央的红牡丹,好像也被跳闪的火光缥染上了伤心色。
  “小心啊,这朵花是活的!”袁安沉住气,低声说。
  果然,在大家议论它是帝国之花还是情人之爱的时候,绯红色的石牡丹好像由地底里苏醒,记起自己尚未绽放,石柱顶端,交相层叠在一起的几十片花瓣如同合拢的手掌,轻颤着微微扩张,纤细的手指屈伸起来,石柱之中,扎扎地发出细微有力的声响。
  很快,扎扎的细响就被头顶花朵中间传来的声音盖住了。好像有风刮起来,卷过平原上的麦田,山岭上的松林,又吹开东海上的巨浪,由青萍之末到飞沙走石,到激扬澎湃,直至浩荡往复,好像能够将星斗一颗颗吹落到大地上。但这并非是真正的风,袁安手中的火把熊熊燃烧,纹丝不动,他们的头发也没有被吹起。
  在往复回还的风声里,有鸟鸣山涧,有虎啸猿啼,有牛羊归牧,有鸡叫狗吠,好像每一种生物,都被模仿到这里,饶有兴趣地加入了合唱,众生喧哗中,婴儿的啼哭出现了,高亢而悲伤,像之前子虚乌有二老划过夜空的玉玦明亮夺目,啼哭之后,是母亲怀中的呢喃,是少男少女的调笑,是情人枕间的淫喋,是夫妇恨别伤离的叹息,是病人受创时的绝望呻吟,是老人离世时的艰难吐气。
  个人的喜乐与哀愁,很快又卷进市井扰攘、庙堂鼎食、乡野山歌、深山梵呗,由一群人到另外一群人,或散或聚,或分或合,之后鼓声点点,越擂越响,如急风飘雨,好像要将万事万物都召集到战场之上,两阵对圆,车辚辚,马萧萧,长风浩荡中,将帅兵卒长枪横刀,巨锏实锤,各自奋力向前,杀伐决战,马鸣箭啸,血突骨折,辗转号啕,以命搏命,以血换血,决定生死。
  03
  “是霓裳羽衣曲?好像是,又不仅仅是,这是哪里来的声音,起于青萍之末,又云垂海立一般,能够生人,也能够杀人,我们要小心。”
  乐音乍起,李离就招呼袁安、上官星雨、吴耕,四个人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圈,背靠在石柱上。花瓣在他们眼前越压越低,在花瓣间回旋的声浪如洪水一样席卷了他们,由双耳进入他们的身体,游走到经脉之中,激荡着心神。
  少年们在涉世之初,情感萌发,喜怒哀乐皆被乐曲唤醒,根基既浅,哪里又有心力与之对抗,只能在这由琴圣苏雨鸾潜心编写的破阵乐里,載浮载沉,一会儿觉得人生无趣,如冰封雪盖,寂寥空白,了无生面,生有何欢,一会儿又觉得世界美好一腔春意,温柔雨夜,万物发生,何其缠绵。
  空空也,色色也,由五感的通道来去如电,既然无力与之抗拒,就索性将身体交给这冥冥中的造物吧!让造物主以隐秘的意志,来更改他们的记忆,来增减他们的情感,喜乐哀感,成魔或者成道,就由他的心意好了!
  四个少年紧紧地握着彼此的手,身体中的内息由各自的丹田里焕发出来,流动在他们的身体之间,如溪丘与河山,回应着回旋的声浪,或如沃冰雪,或如入洪炉,也许接下来的大音,就会让血冲出经脉,冲出百会穴,血箭一般,溅射到他们头顶的花朵上,但少年们心意已决,并不害怕。
  好像下雨了。上官星雨心里想,她没办法将手由李离与袁安的手里抽出来,只觉得“雨点”在簌簌地由头顶飘落下来,落在她的头脸与身体上。仰脸细查,并不是雨,它们滑过脸颊的时候,是干爽的。也并不是雪,它们有温润的质感。大家抬起头的时候,发现明亮的火光里,多出了亿万密密匝匝的光点,在繁复冲荡的声乐中,正向他们飘落下来。
  “我尝出来了,这是桃花!”吴耕舔舔嘴唇,喊道。阳春三月,清明扫墓,厨师父亲会带他回乡下去,吴家垴是渭河边的一个村子,三月的时候就被包围在红桃白梨之中,赶不到桃子与梨子成熟,悄悄地尝尝花瓣也是极好的啊!吴耕牵着父亲的手,常常偷偷地将桃瓣往嘴里塞。
  大伙学着吴耕试着去接由空中飘扬飞扬的花瓣。梅、桃、李、杏、海棠、蔷薇、木槿、紫薇、玉兰、槐花、荷花、桂花、菊花,有的能用舌头辨认出来,有的也无能为力,就上官星雨来讲,最有意思的是木槿吧,这种白色与紫红色的花,由五月到十月,次第开放在门前的小巷里,祖母有时候会吩咐厨娘去摘来做菜。当然,石楠花她也有印象的,那么腥臭的花,是魔鬼派来的吧,开在阳春,一直要等到十月里桂花开放,才可以将它的余味清算干净。
  可是纷纷扬扬的花瓣雨从天而下,并不是给他们来当宵夜的,少年们很快就尝到了香艳粉腻的温柔乡的苦头。他们的舌头与脸庞,并没有分辨出来,花瓣的种类与疏密,色泽与气味,其实在与空中震动的声响呼应。
  牡丹花中传来繁复错综的丝弦之声,花雨也会变得急骤而频密,金桂与寒梅的气息混杂在一起,令人头脑激越昏沉;而牡丹花中的声响回复到和蔼安宁的箫管之乐,花雨也一变为轻缓疏落,飘来隐约的梨花与菊花的暗香,令人神情空明。这样高低、强弱、香臭、软硬、上下的变化,与声音的魔道消长交会,更令他们愈加五感开放,情难自禁,真气跌宕,血脉贲张,凶险万变,苦不堪言。
  而他们头顶的石头牡丹花的巨大花瓣,继续在缓慢的绽放中越垂越低,离他们的头顶越来越近,积在脚下的种种花朵也越堆越高,由他们的脚面涨到脚踝,漫过小腿,来到了膝盖。这样的“花开”“花落”,也许不要一个时辰,他们就会被牡丹花瓣顶压到地面上,又被花瓣的“暴雪”掩埋。
  万花谷是东方宇轩七圣们的桃花源,却会变成我们的大花坟吧!难道我们走到这里,是要被献祭给这朵花的吗?他们还是不愿意松开手,听凭身体内真气呼啸,情感激荡如潮。就这样,异姓的兄弟姐妹,不能同日生,同日赴死,一起死在黑暗的花冢,也没有什么不妥。
  恍惚中,袁安手持火把、被李离抓住的右手,忽然抖动起来,是李离在摇晃他的手腕!电光石火间,袁安心神一定,转动手腕,松开五指,将手中的火把抛出去,只见余下半截的松枝火把由花雨中翻滚沉落,掉到地面,转眼间即被花雨吞没,一尺余长的火苗无法将温润的花瓣点着,跳闪片刻,旋告熄灭。   奇怪的是,火苗甫一歇灭,他们头顶的牡丹花就停止了绽放,保持盛开的姿态停滞在离他们前额三五尺远的地方,而花瓣间纷飞而下的花雨,也越来越小,终于停歇下来。火把既灭,但大洞中仍然有一线荧荧的微光,大家定睛去看,原来是上官星雨脖颈上的玉玦,吐出了点点光华。
  “果然是因为火把!”等到喘息甫定,李离才解释道,“一行大师司徒先生凿出来的牡丹花,不仅好看,还是一个绝妙的机关。我们举着火把,由山外一圈一圈走下来,来到洞底,又举着火把观看花瓣,热气累积上升,沿着山洞环绕,就会触发机关,这个有一点像孔明灯。
  “其实将石头雕成孔明灯,还不算难,难的是,他们在牡丹花的不同花瓣间,都凿出了暗道,暗道里藏下由万花谷里采摘来的花瓣,这样随着热气的萦绕,不同的暗道发出不同的声响,落下不同的花瓣,至于声音如何混杂在一起,发出不同的声调,花瓣又如何调和,产生不同的气味,这个就不是我能想出来的了。”
  袁安兀自心猿意马,心里好像有一万头烈马在突厥人的草原上狂奔,好容易才将它们一一收束起来,听到李离的说法,一时又惊又佩,难得他在迷狂的声色里,还能保持一分清明,想通其中的关节,并提醒他将火把扔出去。如果还将火把持在手里,牡丹花会一直开放到凋谢,暗道中的宿花会全部倾泻下来,直至将他们埋葬吧!他一边想,一边紧紧地握住了李离的手。
  “妮妮你真聪明,可是我剛才差一点就死了。我好像被那个秦王破阵乐带入了一个战阵里,在我前面的人都死了,断头的,断手脚的,开肠破肚,血流到我的靴子,突厥人的箭,蝗虫一般迎面飞过来,在射到我身体之前,忽然又停下来,掉进我面前的沙土里。我明白过来,这些都是假的,可是这比真正发生的事情,还要真实很多倍!”上官星雨脸色苍白,脸上是虚弱的微笑,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去看她另外一只手牵住的吴耕,却发现,刚才吃到桃花的吴耕昏沉沉背靠着石柱,双耳双眼与口鼻上,都有淡淡的血痕。
  “吴耕!”三人淌过积在地面上的花瓣,将他团团围住。
  袁安将吴耕抱在怀里,李离掐着他的人中穴,上官星雨将玉玦取下来,代替火把举在手里。吴耕醒过来,张着嘴,蠕动着嘴唇,却说不出话。看到三人着急的神色,他又伸手指向自己的双耳。在铺天盖地的花雨里,在他想起跟父亲一起重返他们的吴家垴桃花源之后,他到底想到了什么样的幻象,让他激动如斯,无法说,也无法听?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李耳这老家伙说得不错,五色、五音与五味,能生人兴味,也能丧人智识,可是来到这样的声色花阵里的少年,五根乍染,血气方刚,哪里懂得“去彼取此”的道理。
  吴耕听不见,说不出,他的黑炭嗓子里,好像浇上了铜汁。但他的双眼却是灼灼明亮。他焦急地伸出手,扭过来艰难地拍着身后的石柱,石柱发出“空空”的声响。
  石柱是中空的,暗门就在吴耕的背后,刚才他的头脑在声色中备受着煎熬,他的背上却传来了暗门滑动的声响。
  袁安、李离、上官星雨各出一掌,石壁受力内陷,石柱的根部中间,豁然露出一个两尺见方的小口,黑暗中水流哗哗,潮气扑面。
  好像一夕听花雨,我们的丹田里凭空长出了不少力气,不然怎么能将石头劈开呢?
  四个人面面相觑。上官星雨捏着玉玦,将头伸进缺口。缺口之下,三五尺之深,水面如镜,映照出花容月貌的女孩儿自己。对,那就是她,跟之前在黄河岸边看到的一脸泥炭的乞丐不同,她的剪剪秋水,漆黑头发,海棠般的脸,明亮俏丽,这花瓣雨的洗濯,又让她回到上官家小姐的样子。
  “星雨你害怕吗?”李离的声音好温暖。
  “我在长安很害怕,便现在已经没有了。我要是害怕,就不会来黄梁驿,来万花谷。”星雨说。
  “你先跳下去,小心别将玉玦弄沉了。”
  “嗯。”
  上官星雨扑通一声,跳进黑暗的流水中,一点亮光随着她向不可测的深水中沉去,接下来是李离、吴耕,李离拉着吴耕的手,袁安托着吴耕的背,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
  四个少年在水中连成一线,上穷碧落下黄泉,唯愿黄泉通洞天。
  片刻,明镜般的水面平静下来,四声空空的落水声也在宽阔的山洞里消散。随着那点亮光的消逝,山洞中冷气下沉,花朵上升,石柱支起,积满花瓣的石厅回复原状,深藏着绯色牡丹花的万花因隧道,经过一夜的绽放,又重新闭合,沉入秦岭山腹,返回到沉沉黑暗。
  积雪树连天,晓月山外山。少年们跳入淙淙流水的时刻,黄梁驿里其他客人,瓦匠大叔们、红紫秀才、胖捕快一家,龙精虎壮的黑驴已驮着他们走远,当最后一抹夜色由摇摆的驴尾上退去的时候,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他们已经能够看见驴头前面,启明星下,展开的江南未曾凋谢的绿树,未曾落雪的青山,荞麦青碧的平原。
  04
  “欢迎来到万花谷!”
  绣襦香风阵阵来,粉红衣裳荷花裁,巧笑盈盈,牵着大鹏小鲲,站在抱日台暖黄朝阳中等候着湿淋淋如水老鼠般依次由落星湖中钻出来的四个人的,不是花圣宇晴,却是谁?可站在她身边,长身危立,紫襦黑衣,面如白玉,黑须漆漆,一手拈须,四十开外,沉静如水的中年男子,他是谁?他高大的身形为什么这么眼熟,这位大叔,好像在哪里见过……
  群山历历,莲花一般迎向朝阳。悬崖绝壁环围之下,叠石铸峰一般立起由抱日、摘月、登云三台组成的云锦台。台外林木四合,藤蔓蒙络,离离青草爬满岩间阶下,草木峰峦间,山花如火,清露如珠,清雾如乳,缥缈如丝,与冰天雪地的黄梁驿比较,万花谷仿佛停留在阳春三月。
  “宇晴姐我呛了好多水,好在湖水温温的、清清的,喝下去也是甜甜的。”上官星雨拉宇晴的手,又去摸小鲲,她手上还有那块立下不小功劳的玉玦呢。
  小鲲一见,鸟眼里精光一闪,一张尖喙,就将玉玦啄进了嘴里。星雨又气又急,宇晴笑道:“这家伙除了爱捉晴狼,就是喜欢吃玉,看到玉,就吃到嘴里,星雨你就将你祖姑婆的这块玉当成是小鲲的见面礼吧。”星雨心有不舍,看到小鲲心意满足的神气,也是欣然同意。   李离远眺四周,请教宇晴:“宇晴师父,万花谷四季常青,是因为湖里温泉水的滋养吧。”
  宇晴点头称是,环顾着四围诸峰:“我喜欢这个栽花种草的好地方,改天我带你们去晴昼海看花去,几千几万的花,每一天都不同,都是我种的!”黑衣人也在一旁含笑点头,一脸的怜爱,好像看着小妹献宝的大哥似的。
  “怎么样,我给你们准备的花雨很不错吧!那是我按一行那个老和尚给的单子,带紫晴她们在晴昼海忙了整整一年,才采集起来的,好几百麻袋花瓣,小鲲背了四五天,才驮到万花因隧道的入口装进去。一行老和尚说你们经受了他五音五色的考验,就可以领悟花间游心法,激发烟霞、寒碧、寒血、青冠、焚玉、雪中行、流离、旋落、生息、梦歌诸色奇穴,凭空增长出三四重花间游内力,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你们快运功看看?说不定就自己将湿衣服烘干了,免得湿答答难受。”宇晴带有南方口音的官话脆生生的,真好听。
  袁安、李离、上官星雨依言将内力会聚到丹田,果然觉得丹田内温温泄泄,与之前不同,宇晴又指点三人运气,将内力送至浑身经脉,运转一个小周天,顿时周身皆热,湿衣雾气蒙蒙,片刻即变得干爽舒适。
  吴耕却是浑浑噩噩地立着,只知来到万花谷,一时欢喜,又为自己听不见说不出而着急,双眼里又急又惧。黑衣人走上前,伸出手掌贴在他丹田上,运力替他烘干衣服,收手搭在吴耕的手腕间探看他的脉息,也不由得微微叹气,右手戟指急点,厥阴指、少阳指、少明指、商阳指、太阴指、阳明指诸式兔起骰落,又挥手将在一边探头探脑的鲲招过来。
  黑衣人将吴耕扶到鲲背上,自己跨坐到他的背后,一声呼哨,鲲展翅飞起,朝谷中盘旋飞去。
  袁安有一点着急,问宇晴:“这位大叔带吴耕到哪里去?”
  宇晴皱着眉头:“吴耕没办法跟你们一起做正意弟子了,他得去聋哑村修炼,你们暂时可能不会见面了。”
  上官星雨流下了眼泪,袁安、李离也眼圈发红。
  可是他们已经来到了万花谷,总有一天,大家会重新相聚在一起,不是吗?吴耕你在聋哑村好好练功夫,我们得空会去看望你的!
  同生共死过的好朋友,一辈子都会在一起。
  “那个黑衣大叔是谁?”李离问。
  “他要不是常常故意拉长脸的话,长得还是蛮帅的。”上官星雨拭干脸上的泪水道。
  看着沐浴在蓝天与朝阳中的展翅飞翔的小鲲,宇晴拍拍脑袋:“哎!我都忘了跟你們介绍,他就是东方宇轩谷主啊!对,他也是那个‘老黄’,他领着我跟子虚、乌有两个老头子,忙了这么多天,总算是找到了你们。他扮老黄还真是像,我都忍不住笑场好多次。可惜李离你的一包袱金叶子,已经被他在黄梁村找鸟窝大师换酒送给碧玲阿姨了!”
  “原来还真有这个鸟窝大师啊,我听人讲玄奘大师西行取经时,遇到一个乌巢禅师,是他的师兄吗?”星雨已破涕微笑。
  “我还是想求东方谷主将那个黑钟馗的面具送我,我用那袋金叶子去换,他不亏的。”李离幽幽地说。
  “早知道你们这么调皮,还不如换成那两个红紫秀才来万花谷呢!”万花谷的年轻花圣板起俏脸,眼眸里却满是笑意,脚步轻松愉快,领着他们三人往缥缈如梦的三星望月走去。
  “春兰秋菊夏清风,三星望月挂夜空。不求独避风雨外,只笑桃源非梦中。”万花谷,我们终于来了。

叁·鲲鹏记


  01
  “万花谷什么都好,就是蚊子多!”上官星雨嘟着嘴,摇着蒲扇往前走。
  七月初七,山间黄昏,一路夜气初发,草木生香,萤火点点,照亮蚊柱飞旋,蚊雷嗡嗡。袁安与李离跟在她身后,两个少年已经将花间游内功练到了第五重,周身经脉通畅,气息流转,就是蚊蚋的细足蹬踏上来,也会被真气反弹,趔趄一滑,扫兴而去。
  可人家星雨同学还在第三层“清风垂露”上打转,气机内敛,热力外泄,正好召唤全谷的蚊子来降坛会饮,所以一把蒲扇不得离手之外,还必须舍去女孩儿夏天热衷的长裙,紧紧地裹着男弟子们的长裤,饶是这样,口鼻、手足露出她莹莹肌肤的地方,还是被蚊子咬得斑斑点点。
  袁安皱着眉道:“以谷里师父学长们的本领,是可以将蚊子除掉的,宇晴师父种一片驱蚊的花花草草,比如艾蒿什么的,司徒先生做一批可以捉蚊子的木人,不是鼓捣他那个‘刑天’,药王他老人家配几缸药汁让聋哑村的仆役们洒扫,东方谷主再让大家练一练‘去势’剑法,三五天必有奇效。
  “可是蚊子除了,蜻蜓吃什么?蜘蛛吃什么?蝙蝠又吃什么?还有其他的鸟儿,也得将蚊子当饭。要是没有蚊子,万花谷就会少很多生机与生趣。我来谷里几个月,功夫上没什么长进,心里却觉得,每一棵树,每一只动物,每一个人,在这里都是相关的,长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头白猿在晴昼海里叫几声,可能就会引来一场雨,第二天早上,晴昼海里的草头就会盛开,一片紫颜色。”
  可怜的家伙,过去的几个月,他领着星雨和李离加入正意部,格物致知,诚心正意,一门心思修功夫,本来是想将由万花因隧道里碰巧得来的花间游内功尽快练到传说中的第七重,没想到,三、四、五、六,他与李离都进境神速,可达到第六重之后,却是不进反退,像一条卡在溪流中的小船,东方谷主与宇晴师父告诉两人心法与口诀,好像再也派不上用场。
  李离心疼星雨,但嘴上不饶人:“你还是将内功练好吧,不然,全谷的蚊子都会绕着你飞!就你一个人晚上睡觉要高高地挂着蚊帐!不要每天不是缠着宇晴师父看花,就是去找林师父学画画、苏师父学弹琴、王师父学下棋。内功,内功,内功,重要之事,我跟你讲三遍!格物是为了内功,致知是为了内功,诚心正意,都要在内功上见分晓。没有内功,以后你在江湖上,就是一个女混混。”一边数落星雨,李离心里一边想,做一个女混混儿、空空儿的星雨,好像也不没有什么不妥啊。
  上官星雨一路听得连连点头,可是……真的不用去找宇晴师父吗?她长得那么好看,性格又那么温柔,她的眼睛里,好像藏着一个更深的落星湖,幽幽闪着波光,她的双手又是那么灵巧,好像路边的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每一条藤蔓,被她的手指触碰一下,就会吐芽、生根、开花、结果,生机勃发。她用“点墨山河”的轻功在晴昼花海里奔跑的时候,就是一个仙女。   “师父姐姐你有什么种花的诀窍吗?”星雨有时候会傻傻地问。
  “你到它们中间去,看阳光、月光、星光照着它们,听风吹,听雨淋,听露水滋润它们,听它们生长的声音,就會明白怎么样种花啊,花不是我们种出来的,是它们自己长出来的!”宇晴会认认真真地对星雨讲,她一脸认真的神情,真美。
  今年春天宇晴师父迷上了种牡丹,魏紫姚黄,各种颜色与形态的牡丹花,挨挨挤挤站在她的院子后面,长安、洛阳的牡丹花种得最好的时候,也比不上宇晴的牡丹品类奇、花色好。星雨愿意捏着荆条,站在院子门口,由早到晚守着,不让那些讨厌的野鹿跑过来啃牡丹!
  宇晴师父又迷上了制茶,谷雨之前,晴昼海边上最高的那几棵老茶树上发出成千上万粒新芽,这几棵老茶树是宇晴派弟子专门由她的老家南疆浪穹诏的大山里移来的,撞州过县,船载车行,好容易在万花谷里开枝散叶。宇晴将新芽摘下来,晾干,炒制成雀舌一样的白茶,取名叫“漱玉茶”,去送给东方谷主、碧玲阿姨,孙思邈老神仙爷爷他们,每人一个小纸袋,三两都不到。星雨大清早跟着宇晴师父去朝阳晨露里采茶,一边跟她在习习春风里学唱南疆的采茶歌,“三月采茶茶正柔,阿妹采茶在山头。阿哥你看满山茶叶随风绿,阿妹我喜得阿哥捎信在四周。”风景好,歌好听,星雨觉得采到的每一瓣茶叶,都比金子白玉要宝贵。
  还有,跟宇晴师父学做菜!那一道“飞龙卧雪”,用花猴的腱子肉、野鹿的鹿茸、晴狼的舌头切成细丝炒在一起,堆积在荷花瓣上,王知味那家伙将菜谱借给宇晴师父时,他脸上依依不舍的样子!星雨被宇晴派到晴昼海里猎晴狼,割狼舌,将狼舌上厚厚的腥膻的白苔用小刀子一点一点刮下来,原来这是上官府里厨役们做的事啊,星雨做得津津有味,一点都不烦。
  原来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可以由种树、养花、采茶、做菜等琐碎的事情里,由亲自动手、浑身是汗里得到这么多的快乐,这是星雨之前从来没有感受到的。
  “什么是武功?”星雨问宇晴。“花开叶落都是武功啊!”
  师父小姐姐睁大她清澈的眼睛盯着星雨:“你想想春泥护花,花会长,我们的内力也会长。芙蓉并蒂,兰摧玉折,花语酥心……你多看看花,就自己明白了。”
  星雨格了半天的花花草草,自己没法子明白,回来请教李离,李离的眉头又皱得像老榆树似的:“宇晴师父说的是百花拂穴手?离经易道?”
  真的不用去找林白轩师父吗……他那么帅,那么忧郁,笑起来就像春风吹开落星湖,对雨鸾师父又那么温柔体贴,有人讲凤是男鸟,凰是女鸟,两位师父就是我们谷里的一对凤凰!宇晴师父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她在林、苏两位师父住的仙迹岩种了好多青桐,亭亭玉立,晨风吹过,将淡绿的梧桐花摇落下来,筛满一地,林师父在苏师父的琴声里作画,画他的山水、花鸟、古寺、城镇,城镇中各种各样的人,有时候,他也会画山里的神仙,骑着珍奇异兽往来,他其实没有一样人物是画得对的,却可以将它们的灵力与魂魄画出来。
  星雨跟着前来向两位师父请教的师兄师姐们一边听,一边伸脖子看,师兄师姐们提笔的提笔,鼓琴的鼓琴,屋子外风和日丽,啼鸟互答,仙迹岩上的瀑布轰鸣,这时候要是有一个人由屋子里出来,远远地回望这青桐掩映的宅院,清泉林石中作画奏乐成群结队的青年男女,又活泼,又风雅,也会觉得,他们是在仙乐飘飘的画中游,就像置身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似的。吴道子是林师父最爱的画家了,也是林师父的师父。我们的画室四周,挂满了吴道子的画。
  “要画风!光是万物之灵,风吹着光,才是画,这可以是一套剑法,听风吹雪,踏歌雪中行,我们将它叫风光剑吧!”有一天,白轩兴之所至讲到这里,回头盯着正在弹《获麟》的雨鸾。
  雨鸾停下修长的手指,沉思片刻说:“白轩,风将光吹成线,成为曲,琴声也是线,也是曲,明天我们早一点起床,去落星湖边练练你的风光剑吧!”她的嗓音真好听,落星湖边树丛里的千百只黄鹂,没有一只黄鹂唱出的声音会超过她。
  可是林师父自己画风,却要我们画水!他说:“平远细皱,起起伏伏,这是画匠们的画法,你们要学水奔湍巨浪,随石曲折,随物赋形,画出水的神气。画好了水,才画得出风,画得出光。”
  星雨画了几天的水,总算有一点“输泻跳蹙之势”,被林师父在上面涂了朱表扬说好,喜滋滋地带回来给正在钻研机关术的李离看,李离用手指点着她的额头讲:“姑娘你要学的是风光剑,不是画风水。”星雨心里想:你这家伙就该去上上林、苏两位老师的课,就是学不来画画弹琴的风雅,看看人家怎么样举案齐眉夫唱妇随,也是极好的。小姑娘家一边想,脸上却也似窗外春雨后新结的番茄仔微微变红了。
  还有颜真卿师父,大家觉得他很古板,书法课也很没意思,除了描红,就是描红,依葫芦画瓢,又排在春日迟迟的下午,一般的弟子能逃课,就会逃课。找到理由是要去帮工部修机关啊,帮藏药部晒个药啊,帮图部整理书籍啊,帮酒坊糖坊干活啊,为厨房捞鱼摸虾啊,心疼脑热啊谁也免不了,自己去采药配个方子什么的,实则是与心上人去逍遥林散个步,三星望月去看夕阳,晴昼海去摘花,落星湖去摸鱼。
  话说回来,反正按东方谷主他们立的规矩,万花谷的课目都随弟子的兴趣自行选择,所以你也莫指望颜老夫子上课前,能摸出花名册来考个勤点个卯,他自己一碟花生米,一壶“漱玉茶”,在窗户下的日影里翻着钟太师卫夫人王逸少的拓本,昏昏欲睡,几个想由书法里悟出剑意的小夫子正襟危坐,一个圈一个圈磨墨,平心静气地铺纸,挥舞着用晴狼背脊上的狼毛制成的笔,点横竖,撇捺提,仿着老夫子发下来的“上大人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二十四字真言,仿十遍领一次出恭牌,仿到三十遍,差不多就到了日影西斜,下课饭讫的时辰。
  能够在颜师父的书法课上不打瞌睡的同学,要么是找宇晴师父讨过赫赫有名的“万花谷风油精”,余下都是万花谷一等一的好弟子,星雨算其中的一个。她在家里已由蒙师开过笔,学习楷字,悄悄问师兄们什么时候能将这二十四字咒写到草书,曲风师兄不紧不慢地鬼画着桃符,一边回过头来对她讲:“我还没听说过万花谷有谁能由颜师父这里学到草书的,楷书十年可通神,草书一天乱脚跟,宁要欧公奇,不要张旭狂,小师妹你莫做梦了。”   因为无聊,师兄们也特别调皮。有一次曲风师兄悄悄捉了一只癞蛤蟆,用石头压着,放到一张瓷碟子里,趁师父打盹替下了茶壶旁边的花生米。颜真卿醒来吃茶,去摸花生米时,就摸到了蛤蟆沟溝坎坎的癞皮上。众人拼命忍住不笑,颜真卿却盯着石头下的蛤蟆发呆半晌:“石压蛤蟆屈而生拙,拙有力,力通神,后世必有此体大兴于世!”
  还有一次,另一位轻功很厉害的刘歆师兄,直接就趁老师睡着,将墨涂到他脸上去了,老夫子醒来,摸了一手的墨,看着手上反印的纹路,也很赞,说:“这些横还是有一些生气的,并不是死蚯蚓。”
  最可恼的一次,是一位名叫宋歌生的师兄,他领着出恭牌去小解,发现临空架在水潭之上的茅厕,坑位之前有一棵楠竹根部油光水滑,他问过其他几位男弟子,明白这是颜师父出恭的时候,会一边抱着竹子格物致知,思考悬垂露成竖的法门,一边五谷轮回方便如斯,宋师兄伙同曲风、刘歆二人,悄悄将那棵竹子的根部用小刀挖空。
  第二天下午,颜真卿又来方便时,抱着竹树摇头晃脑沉思入厕,竹根全断,竹子一松,他自己是猝不及防,破茅而出,直坠水潭,好容易一个千金坠定住身形,那边东方宇轩刚好路过,慌忙将鞋袜皆湿的一代文曲星拉上来。
  老夫子抹去脸上的水,大喜望外:“憋气回锋,大道曰返!”东方宇轩也是一脸喜悦,连忙向他作揖:“大哥你悟了,悟了!今晚有酒!”那一次,挤在窗子下看热闹的曲风们,差一点将肠子都笑断了。
  星雨将“石压蛤蟆”“死蚯蚓”“大道曰返”讲给李离听,李离也笑得前仰后合,一边又正色对星雨讲:“颜老师的字雄秀独出,一变古法,兼收汉魏晋宋以来风流,我朝书法名家,没有谁超过他的。字如其人,他格力天纵,神乎其神,难以预测!练百花拂穴手中的‘快雪时晴’‘钟林毓秀’,都应体会书圣的笔意!”星雨听得半懂不懂,只是觉得颜师父的课虽然没什么意思,但这些促狭师兄太有意思了……
  还有积薪师父!他的棋室也是星雨喜欢待的地方。星雨他们刚来万花谷的时候,春雨绵绵,乍暖还寒,王积薪听子虚道人乌有先生两个老家伙回来讲,说有四个孩子误打误撞,破了媪妇谱,忙亲自跑到弘道部来,见到袁安、李离、上官星雨三人,又是作揖又是打拱,一定要东方宇轩作证,由他来拜三个少年做老师:“破解媪妇谱是我一生的志业,现在大功告成,你们三个就是我的恩人,小师父在上受我一拜!”
  东方宇轩不同意,他说:“积薪兄,天外有天,谱外有谱,万花谷得天之助,破解媪妇谱,是我辈弈人之福,人力有尽,棋道无穷,积薪兄正要指点这几个孩子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切莫自谦至此。”
  王积薪挥袖擦掉脸上的泪水,当即将三个少年带到棋室里,信誓旦旦,一定要将浑身棋艺倾囊相授,还要东方宇轩除了管理谷中事物之外,也应抽空过来弈棋,毕竟,这个谷中,只有他们两人才是唯二的弈棋高手。
  几个月下来,媪妇谱的万千种变局,师徒四人闭门苦研,都已经烂熟于心,这飞来的棋局,果然是玄之又玄,打开了围棋的众妙之门,有时候他们连夜打谱,听着夜雨打着窗外的新荷,不知东方之既白,这种梦幻般的体会,也是从前没有过的,星雨常想,比较起画画、弹琴、书法,也许围棋才是我的真爱?这样一闪念,林师父、苏师父、颜师父的影像便在她眼前一一浮现,按下葫芦浮起瓢,让她自己都觉得内疚起来。
  除了下棋之外,积薪师父却是一个腼腆内敛的中年大叔。有一天,趁着李离与袁安不在,星雨悄悄问他:“师父你站在溪边的窗外,真的没有看清那位婆婆,还有神仙儿媳吗?”
  王积薪手捻一粒黑玉棋子停了下来,一张白玉般的脸变成了酱紫色,半晌抬头对星雨道:“那夜月光入户,照在床枕边,徘徊转移,有一刻就停留在她的脸上。”
  星雨问:“她长得好看,对吗?”积薪师父点点头,星雨又问,“您很想念她,对吗?”
  王积薪长叹一声,定定地将棋子放到棋盘上,答道:“棋道如梦,佳人如梦。”
  回来星雨将此事讲给袁安李离听,两位男同学也叹惜了半天,没想到一代棋王,还是一个情种啊,可惜与人家仙凡相殊,罗敷又自有夫,那夜仙姑仙婆下棋,仙姑父不知云游在宇内何处,他要是碰巧回来看到棋圣大人的偷窥,还不打得他满地找牙齿。
  可是媪妇谱跟武功有什么关系呢?琴棋书画再好,也不能帮星雨赶跑夏天里越来越多的蚊子啊。花间游,花间游,离经易道,离经易道,内功,内功,一定要打劳么子坐,调劳么子息,什么太素九针养心诀,点穴截脉拂穴手,什么无根树花正明,月魄天心逼日魂,什么金乌髓玉兔精,二物擒来一处烹,什么先贤明露丹台旨,几度灵乌宿桂柯,唉!
  星雨回想起他们进到万花谷半年来的点点滴滴,进而想起冷雨飞雪里寻找到万花因通道的不易,觉得又伤感又甜蜜,一边将自己的苦恼和盘托出来,希望得到两位伙伴的开解。李离入谷以来,已经变成了内功机关派,古籍整理派,平日向袁安讨论内功既多,得空就去工部,请教僧一行师父,又跟司徒一一先生的几个入门弟子牛星罗、冉间选等来往密切。星雨与万花诸圣学种花栽草,琴棋书画,他虽然也不无兴趣,总觉得太慢、太迂、太文艺,不如内功修习循序渐进,机甲机关切实痛快。
  袁安抬头去看西天的诸峰,暮紫沉埋,星斗乍现,这个时候,鲲这只懒鸟,还在落星湖里戏水吧?它会眯着眼睛,将细长的脖子收进来,将小脑袋深深地埋进湖水里,直到湖底清凉的水冲掉翅膀上的最后一点暑热,才会暖洋洋地由湖心里拍翅升起,飞到他们正意部“天”字斋的前面,来载他们三人去摘星楼见东方谷主。对的,万花六试之后,东方宇轩谷主特别吩咐宇晴,让她带这三个成绩优异的少年晚上到摘星楼上去见他。星雨没有错,如果不是她,我们几个人不可能那么顺利地通过万花六试。
  “星雨,你不要太操心蚊子,你今天的表现多么好,那么多师兄师姐都被你比下去了,将‘飞龙卧雪’做出二十五种滋味,将‘漱玉茶’冲泡出春和景明的意境,由宇晴师父的六十四种牡丹里认出倒晕檀心,你还要说出来苏师父弹的平湖秋月是九月初九的新月,又要认出林师父拿出的一百张画里,哪一个是吴道子的真迹,这个真不容易。不是你开了一个好头,我与李离也轮不到去回答书圣、棋圣、医圣三位老人家考校的机会!我还觉得,技艺都是由精气神里来的,精气神都是由心里生出来的,心无挂碍,就能逍遥花间游,技进乎道,内力自然而然就由丹田里生出来了。李离你说对吗?”   李离有一点心神不宁,星雨已经注意到。
  “我听星罗师兄他们说,以前万花七试都是同一天进行的,今天为什么没有第七式‘机关之试’呢?东方谷主他们是将‘机关之试’留在了晚上,要我们星夜去赶考吗?”原来李离的担心在这里。
  “你和袁安花了那么多时间在机甲上,你晚上做梦都在研究甲人,还怕过不了第七试吗?”星雨撇着嘴,但她也只是说说而已,她知道李离心思细密,担忧的事,一定有其道理。
  “吴耕要是知道我们过了六试,不知道会有多开心,既来之,则安之,我知道司徒一一的甲人有多可怕,但我偏不怕。”袁安微笑着说。
  这时候,他们的头顶上已经传来鲲鼓翼的声音。他们抬头去看,宇晴师父坐在鹏背上,向他们俯冲过来,李离、上官星雨、袁安三人双足往山路上一点,衣袂飘飘,身形如箭,向鲲鹏的翅背间跳丸飞弹般射来。正是宇晴指点他们练成的“点墨山河”击水兮万里,纵翼兮排云,轻功之俊赏,与当日宇晴在黄梁驿见到时,已经是天差地别,宇晴不由得心里一暖。
  夜色已经降临,万花谷里灯火繁盛,空气里满是初荷与金合欢花交会的清甜香气,小鲲金声玉振地长吟,载着四人往高高的摘星楼飞去,摘星楼之上,暮紫的回光里,灿灿长庚星领着群星正在冉冉浮现。
  02
  摘星楼筑在谷中央最高的石峰顶上,稍逊于此峰的另外两座石峰与之鼎足而三,峰顶分别筑有觅星殿与赏星居,风和日丽的晴天,夕阳沉没之前,便是将最后一片暮色铺展在摘星楼、觅星殿、赏星居蓝绿的琉璃飞檐上,令平素朴实无华的檐角在此一刻,闪闪发光,好像是由黄金铸就。
  平日大家去觅星殿见东方宇轩谷主论武议事,去赏星居看孙老神仙抟丹制药,或者上摘星楼摸云扪星,都得坐吊桥与绳车,由岚天梯轧轧往来,闻着桐漆松木的香气,由这交通机关里慢慢体验僧一行和尚跟司徒一一的天工巧思,优哉游哉,也有趣味,但予上官星雨李离这些还未养出闲情逸致的新人,乘鲲鹏高来高去,当然是最爽利的交通法门。
  鲲两只精钢般的利爪停驻在暮云飞渡的摘星楼前,船帆一般的双翅一收,宇晴领着三位少年由背上跳下来,踏上台阶。摘星楼中已是灯火通明,数十盏乌桕油黄铜灯光影清清亮亮,十余把紫檀座椅之上高高危坐,谈笑晏晏的,正是白日考校过他们三人的万花诸贤。
  东方宇轩坐在堂上,静穆威严,哪里有一星半点当日戴面具扮黄梁村老黄的滑稽模样,左右分别是药圣孙思邈、工圣僧一行、书圣颜真卿、棋圣王积薪、画圣林白轩、琴圣苏雨鸾,连平素不太露面的乌有先生、子虚道人两位客卿也俨俨然敬陪在末座上。宇晴笑着与众人打招呼:“你们这里神佛菩萨一般坐着,着我去拘这三个孩子,已经带来了,你们仔细考问,别将人家孩子吓着。”说完坐到苏雨鸾旁边为她留出的座位,只剩下袁安、上官星雨、李离三个家伙在门槛前面被灯火皇皇照亮的空地上,呆头呆脑地站着。
  “一定是我写小纸条给那个宋歌生,将颜师父君子剑的剑诀告诉了他,我说‘点如坠石,画如夏云,钩如屈金,戈如发弩,纵横有象,低昂有志’这二十四个字,得换他去落星湖抓二十四条小白鱼喂给小鲲吃,他答应了,我才写纸条给他的啊!各位师父在上,弟子我知道考试作弊不对,下次不敢了,可就是一张小纸条,你们不会让我重考一遍吧!就是重考,也不能拉上袁安与李离吧!早知道万花谷的考试规矩这么严,打死我也不敢传纸条啊!”上官星雨一向有错必认,坦白从宽,至于改不改,那个就得看本小姐的心情了。
  上官星雨一脸委屈,眼睛里楚楚可怜就要坠下泪来,倒是将颜真卿看得着了慌:“小姑娘你莫哭莫哭 ,能将老夫这二十四字诀换来二十四条小白鱼,很好!更何况,这二十四个字换鱼之后,为师专门去落星湖看小白鱼,又悟出了‘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与游者乐’新二十四字君子剑,与你心有戚戚焉吧!”书圣四十出头的年纪,头发胡须半白半黑,身材高大,坐在椅子上都比别人高出半头,平素予弟子宽大慈爱,这一番手足无措的样子,让一边正襟高座的诸圣忍俊不禁,宇晴雨鸾掩着嘴胡卢笑出声来。
  “你传颜师父的二十四字诀也就罢了,为什么又将‘骊山谱’画给曲風,这小子的棋力最近本来就退步了,你还帮着他偷懒!”在袁安等入谷之前,曲风是棋圣最得意的弟子,谷中的访客来寻王积薪下棋的,多半都是他对付去了。欲访棋王,先奏曲风。曲风如虎,积薪如狼。这都是江湖上的弈道传说了。其时积薪年过三十,纱帽白衣,身形精干,说话中气十足,平日不苟言笑,接着颜真卿责问上官星雨,辞色又比书圣要严峻很多。
  “我……我不该用谱中的一粒棋子去换曲师父由湖里采来的一百颗莲子。”上官星雨嗫嚅着,那边宇晴已将她的话接过去:“这几天正是采新莲子的时候,星雨你得将曲风采的莲子分一半给我。”星雨只得乖乖地点头:“好吧。”
  还没完。那边林白轩也有账跟这小姑娘算:“你由为师一百张画里,认出加入的吴太师父的真迹,也就罢了,女孩儿学画画、弹琴本来就有天分,可是为什么袁安与李离也一认一个准呢?我刚才晚饭时百思不得其解,与你雨鸾师父参详了半天,也没想明白!”
  “林师父您看自己的画,总不如看吴太师父的画多,您行走宫廷时,得过不少御用的鸡舌香,您看画时将身上的香气染在画上,一闻就闻出来了!”上官星雨低着头,摆弄着衣角,
  这么儒雅英俊的中年大叔,雨鸾师父是修了多少辈子,才跟他结成夫妻的呀,当然,人家雨鸾师父也是沉鱼落雁,花容月貌,当年七秀坊七秀之一,配上他这个由金水镇来的穷小子,也是绰绰有余地。
  这小妮子心里腹诽八卦,却让林白轩一张俊脸慢慢烧红了,唉,这鸡舌香,还是都送给雨鸾的好!他偷眼去看苏雨鸾,苏雨鸾却没注意到心上人的红脸,只顾着自己憋下笑脸,正容问星雨:“唉你这小妮子聪明也是没法子,上官婉儿前辈家的子弟,能不聪明吗,只是你又是如何听得出,为师我弹的《平湖秋月》,就一定是九月初九的新月?”
  上官星雨抬头,新月般的脸上都是笑:“因为林师父常常在课上讲,当年他在河洛道上遇到师娘,是九月初九,他请孙师父配药涂脸,带着师娘您入宫赴皇帝的梨园宴,也是九月初九日啊!”   那还是林白轩在宫里行走的时候,李隆基看了雨鸾的画像,一定要林白轩携雨鸾到宫里赴宴。那时候皇帝已经沉湎于酒色,想听雨鸾弹琴是假,多半是想看她倾城倾国的容色。得亏其时东方宇轩客居长安,与林白轩夫妇交往频密,连夜计议,觉得最妥当的,还是运用孙思邈老神仙的易容方。
  当夜林白轩苏雨鸾等候在东方宇轩常住的悦来酒家,东方宇轩则披星戴月,连夜赶回万花谷。一路由关中的平原过潼关,经风陵渡,又步入秦岭群山,头顶星空历历,新月如弯,他运起花间游内力,提纵起伏,跋山涉水,如飞电跳丸,云霄轻羽,将三十余年来的修为全部激发出来,觉得踏步山川河流迎送,上纵又有星月冥冥中的助力,茫茫大块,万物流转,批郤导窾,皆与身形激发,竟是十数年来轻功大成的一夜,三更里赶回谷中,催请孙思邈老神仙起床配了药粉,团成一丸丹药,又召唤大鹏鲲载自己重返长安。
  长安城里,也只是雄鸡一唱天下白,东市的商家才刚刚抹着惺忪睡眼,卸下门板开门做清早的生意呢。什么药?老神仙将之称为“归妹丹”,是由《淮南子》里取来的典故,人说那嫦娥吃下西王母的不死药,飞向月宫,“翩翩归妹,化为蟾蜍”,哪里是成了什么仙女哟。那日雨鸾赴宴前,洗尽铅华将归妹丹破碎,辗成药粉,对着铜镜,一点一点描在脸颊与眉眼间,药粉风干收缩,将雨鸾一张春花一般明媚的脸,顿时扯得眼歪嘴斜,她一下子就由风华绝代的少妇变身为萎黄臃肿的妇人。
  向晚去宫里赴宴,皇帝满心欢喜迎出来,看到名满天下的美人已经衰老如斯,周身也不是少妇淡雅的兰香,而是隐约透出秋冬林木中的腐败气味,一时兴味索然,举箸难食,又命雨鸾弹琴唱曲。雨鸾叮咚奏琴,吟唱当日流行坊中的《洛阳女儿行》,嗓音固然是如黄莺在谷,乳燕啼林,婉转好听,但由一名“老妇”唱出来,更见荒唐无聊。好在李隆基自命风流,涵养不错,硬着头皮听完,也叫了几声好,才带着他一身的鸡皮疙瘩走掉了。
  林白轩佩服老神仙“归妹丹”的奇效的同时,自己都觉得这一日母夜叉好生怕人。这虽然是万花谷中的一件快事,但也不合适讲给弟子们听吧!这一下,林白轩的脸是红得要滴出血来,他旁边孙思邈老神仙、乌有先生、子虚道人等老头子哈哈大笑,笑声将摘星楼梁宇上的积灰,都要簌簌地震动下来了。
  原来这一天,正是万花谷一年一度的“万花七试”大比之日。陶潜诗曰:“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万花谷既是大唐哄传的桃花源,谷中诸贤多半是渊明先生心传的徒子徒孙,特别在每年夏天挑选胜日,谷主东方宇轩主持,命万花七圣分别在各处设案,以“琴棋书画,医茶机关”七项,分别考察谷中少年。
  由万花因隧道接引入谷,或由其他江湖中万花弟子引荐的新人,入谷之后,自愿到万花七圣门下学习,但只有经过“七试”之后,才可得到“万花弟子”的正式身份,之后可入正意、尚贤、归德、执礼各部学习,凭特长与兴趣,随侍诸师学艺,也可申请出谷,以万花弟子的身份去江湖历练,一边行医,一边行侠,只是这桃源胜地难得,两三百名游侠异士经历了世间的诸多风尘,好不容易寻觅到此地,纵情山水,自在逍遥,游于艺,志于道,真正重返俗世厮混的人并不多。
  所以对袁安、上官星雨、李离等新人来讲,万花七试事关去留,重要性不言而喻。三个人入谷半年,日夜勤学,又得宇晴等精心指点,进阶之速,竟是不弱于之前紫晴、谷之岚等江湖成名弟子,一年未满,就由宇晴向东方宇轩举荐,命三人参加今年度的万花七试。
  东方宇轩年前处心积虑,决心重开万花因隧道,亲自扮“老黄”物色关中游侠儿,实有不得已,见三位少年果然不负众望,脱颖而出,心中宽慰,当即同意宇晴所请,暗地里却是又高兴,又担心,年轻人来到万花谷学习武道,带来蓬勃朝气,只是万花谷开谷十余年后,诸般变化,阴阳转换,盛极必衰,人世的桃花源已到存亡断续之际,何去何从,真的要以少年的血来弥缝吗?
  袁安、李离、上官星雨等三人早早起来,梳洗后,即踏着朝霞,在关关鸟啼中,来到仙迹岩一一拜访诸圣的码头。苏雨鸾在二十余级石阶之上的琴台抚琴相候,命三人由她春秋冬三季的琴曲里辨别物候,她又命袁安由《阳春白雪》、李离由《听松》、上官星雨由《平湖秋月》里,分别依律自创一段剑法,三位小友左劈右砍,一文一武,宫商角徵羽,也算有模有样,雨鸾还特别赞许李离,说他的听松剑里,有隐隐龙吟,不妨具体而微,更进一步。
  拜别雨鸾师父,三人来到王积薪的棋室,上官星雨觉得这一关应好过,没成想棋圣他老人家不玩长生谱,也不玩媪妇谱,偏要三人一道与他对弈四象数独棋,这是他当年过昆仑山与痴和尚赌钱时所创,三人由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里迷迷瞪瞪地挣脱出来,又与王积薪考较了一番他由长生谱里领悟出来的长生真气,总算是被他老人家重拿轻放,放出了棋室。
  书圣的二十四字君子剑,袁安练得最好,颇得其雄肆老媚的剑意,李离稍弱,难免名士做派,上官星雨剑诀记得牢,剑舞却纤弱支离,书圣苦笑道:“我这剑法是君子剑,本来就不是给淑女学的,你学成这样,柔中用强,化松为竹,已经很好,去吧!”
  到了画圣林白轩这里,难倒是不难,就是花时间,三人由林师父领着,一张一张去看他由世间搜罗来的历代名画,由名画中挑出他的师父吴道子的大作,之后又由之前,他课上常常演习的“画山”、“画水”、“画风”中,演绎掌法,这道题跟雨鸾的自创剑法好像,一定是他们夫妻在枕边商量好的吧!袁安拟风,创的一招掌法名叫“春風狂似虎”,李离依照“画水”走了一路“波澜掌”,上官星雨只好去想“画山”,苦思半天,也只比画出一招“看山不是山”,白轩说:“星雨你这一掌,恐怕也只能拍死一只蚊子。”星雨心里想,鸡舌香师父,你这碧水滔天、水月无间,远水近山均老矣,不改眉眼盈盈的,我就是在学您老人家的那股子黏糊劲啊!
  03
  这是上午。下午的医茶机关三项,奇怪的是,三人只领到了两项考试。来到三星望月第二石针上的赏星居,孙老神仙还在午睡,他的大徒弟裴元替师父考较三人的点穴术,奇经八脉是万花谷的看家本领,去谷行医最是用得着,修习上乘武功,也是津渡,百花拂穴手、太素九针、点穴截脉,这些三人都下过苦工夫,只是裴师兄一边让他们点穴,一边又盘问去年长安城中种种情形,河坊街的豆腐是如何好吃,听月楼的羊肉是如何娇嫰,百花谷的名妓果真是来自万国的花魁?一会又将话题转移到甲人,我万花谷的机甲如何,他唐门的机甲又如何,不厌其烦,琐碎唠叨,其实是干扰了考生们的心神的。   孙师父后来也被他吵醒了,爬起来揉着眼睛迷迷瞪瞪地坐了半天,将三个孩子召到榻前,徐徐问道:“长生不老如何?”其时老神仙历经隋唐两朝六七世代十数君,已经一百六十余岁高龄,鹤发童颜,俨俨然当世神仙。
  上官星雨说:“如果一定要变成一个弯着腰拄着柺杖上摘星居看月亮的老奶奶,我觉得死得稍微早一点也没有关系啊,但我还是希望能看到大唐战乱平息,洛阳城里牡丹重新开放的一天。”
  李离沉思片刻,回孙师父道:“与我爱的人同生共死吧!”星雨自是听得心花怒放,芳心可可。
  袁安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师父,生死并不重要,懂得生死才重要,长生不老无可无不可。”
  孙思邈双眼中精光一现,称许道:“好一个无可无不可,你小子讲得有道理,那个司徒一一,就是造出长生不老的刑天又如何?我老孙,就是造出长生不老的仙丹又如何?你们去吧,我这老不死的一关已经过了,而且很好,我要向宇轩那个木头木脑的小子好好夸你们,袁安这名字可以,行医行侠都不错,上官星雨,唉,上官这个姓,太贵气,李离?李妮?女里女气的!”语气一转,又是他的口头禅,“医之大道,需经年穷研,方望略有所得,而熟知草药习性,乃是医道之根基。所谓医者,当有父母之心,你们需用心多加钻研,将来行走江湖大有用处!”
  听得几个人耳朵里茧子乱钻。辞别孙老神仙,三人来落星湖畔见宇晴师父,宇晴已摆好浪穹诏的“漱玉茶”,落星湖里的清泉水,去年方乾老爷子看她时送她的一套邢窑雨过天青茶具。她是三位少年的老师,亲自将他们由山外接引入谷,平日里更是将他们当弟弟妹妹看,但她准备的题目可不含糊,要将茶具中的清水用内力煮开,计算着第七次冲泡的茶水最苦,第十二次可以喝到舌尖回甘……
  之前好几个弟子都放弃掉了,好在三人跟随宇晴既久,这些也不在话下,袁安、李离经万花因隧道奇变,花间游内力不弱,星雨嘛,帮她煮沸几壶水也不算作弊吧。四人喝了一肚子茶水,宇晴还在唠叨:“粗识,略懂,巧熟,精妙,游刃,忘我,武之道,也是茶之道,漱玉茶是世上最苦的茶,好在苦尽甘来,虽然这甘甜来得晚了一些,却能绕舌三日,久久不散,学艺学医学武术,都是这样的,袁安,你这家伙走神了!”
  袁安自是想着七试的最后一试,机关之术,宇晴却说:“今年的万花七试,第七机关之试安排在第二天,出来考试你们的师父,也由工圣僧一行老和尚,换成了客卿司徒一一,你们喝完茶,就回去准备明天的最后一试吧!”
  今年其他弟子运气并不好,也只余下他们三个来做第七试了,可为什么忽然改换到明天呢?太阳才刚刚偏西,离西北方向的终南诸峰尚远。三人百思不得其解,也只能辞别宇晴师父,回来小心准备。三人收了曲风送来的莲子,将宋歌生捞的白鱼去喂了小鲲,闷闷地晚饭,直到晚饭后被宇晴寻到,一路乘鲲来到这摘星楼上。
  正是初夏的清夜,摘星楼中灯火堂皇。谷中乌桕既多,灯油也不值钱哪。东方宇轩召集七圣诸客卿,坐在这几张檀木椅上,郑重其事地议事,一年上头也没有几回。山外纵然是战鼓兴起,血海茫茫,能奈我谷中习艺修道人何?但这已经是东方宇轩去年的想法了,再高的山,再深的洞,千山万水,也无法将人与世界隔离开来,何况万花谷已经是一个小世界了,外面的大世界天翻地转,我们这几个人凭着一点痴念建立起来的小世界,又如何能波澜不兴呢?
  林白轩常念叨:“常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外面的世界云垂海立的时候,我们这个小小的落星湖恐怕也会有煮沸的一天。唉,先不管这些十年之后的烦心事,应付眼下的急所吧,明天的司徒一一,明天的那个刑天,眼下的这三个孩子,这三个奇迹般穿过万花因,来到谷里学艺的少年。
  几位老哥哥笑声甫歇,东方宇轩对座前三个少年讲:“今年参加万花七试的学徒,新来的与去年前年未通过的,也有三四十名,今日通过琴棋书画医茶六试,一关一关筛选下来,刚好是你们三个。学艺习武,贵乎诚心诚意,心诚则灵,你们少年心性,心思机巧,忘乎所以,也在所难免,本谷主也是理解的,并不会与你们为难,以作弊论罚处你们。你们尽可放心去参加明日司徒一一主持的机关之试,过了第七试,你们就与裴元紫晴等师兄师姐一样,是我万花谷的正式弟子。”
  东方宇轩语调沉缓,一边说,一边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是三十多年前了吧,自己随父亲方乾由侠客岛去蓬莱岛拜寿,方家的少年们嘲讽父亲,说他是败给剑圣的缩头乌龟,他出手与他们一一比试,是的,赢了。席间,他说也给爷爷带来了礼物,拿出长箫吹《海上明月曲》,好听。一边方碧玲以古琴相合,一男一女,知慕少艾,清绝的箫,缠绵的琴,乐莫乐兮新相知,蓬莱海岛仙乐生。
  可是等订下婚约,父亲要他重返蓬莱成婚,他又知悔了,跑了。他何尝不曾“少年心性,心思机巧”,觉得天下的事、天下的人、天下的情,都当不得他一拳一剑,不在话下。诚心正意何其难,少年老成何其无趣,我又何必苛责这几个孩子。
  东方宇轩心中的一段衷曲,七圣固然是不知,但大家的心思,也是宽慰的,来万花谷修身向道,固然可喜,修道的同時,聚天下英才少年而教育之,也是人生的至乐。一时大家点头含笑,将慈爱赞许的目光投向袁安、李离、上官星雨,好像目光里都要沁出蜜来,将三人梅子一般渍在其中。上官星雨悄悄地吐着舌头,袁安、李离也是松了一口气。只是,劳驾十位师父,冲暑犯露,晚上来到高高的摘星楼上,点灯费油,难道就是要通知我们三个白天的调皮捣蛋,并非是作弊,现在可以回去安心睡觉了吗?
  东方宇轩接着讲:“我又与几位师父商议,觉得白天的六试,游于艺,轻于武,特别是,未能考较出你们对阵法的修习。我们总归是饭后无事,趁着这月明星稀,摆一个七绝逍遥阵,来对一对你们的天地人三才阵如何?无论你们能不能冲出七绝阵,都没有关系,就当替我们这些老家伙松一松筋骨如何?”他话音一落,其他九人跟着纷纷点头,那架势,就是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劳作一天的大人,要孩子来敲背的敲背,按腿的按腿……
  说什么不会与我们为难……   说什么饭后无事……
  图穷匕首见……
  人家是七大姑八大姨介绍入谷,光明正大地进来,我们偏要走那由一行师父跟司徒先生鼓捣的鬼神莫测的万花因。吴耕你在聋哑村还好吗?
  人家是一天里万花七试都考完,我们偏要分成两天,第二天的主考官,还换成了一脸阴沉的司徒一一,考场还设在那鬼气森森的水月宫。
  人家是万花七试,我们偏偏是万花八试——琴棋书画,医茶机关,加试阵法。
  偏心眼的师父们,破关就破关,闯阵就闯阵。
  饭后一百手,活到九十九。
  来,我们也松松筋骨先。
  04
  东方宇轩走在最后,站在摘星楼的门槛外朝身后挥掌,一招“清风垂露”,一股真气如同游龙,周游四壁,灭掉楼内数十盏灯,又激荡回来关上了两扇大门。峰顶灯光熄灭,天上灿灿群星千亿,滚滚银河中的星浪,由南向北,贯穿天际,星光下注,将摘星楼前的平地照得纤毫毕现,摘星楼三星望月以下,群山围绕的万花谷,亭台楼阁,静水深流,花草树木,夜气中平常如昔,乱世中如同一朵睡莲,我们此刻,就站在它的莲心上?
  摘星楼外的空地,方圆数二十余丈,平坦如砥。其时药圣孙思邈、书圣颜真卿、画圣林白轩、琴圣苏雨鸾、棋圣王积薪、乌有先生、子虚道人七位良师益友已按北斗七星的星位立在场地中央,孙思邈在中央占天权位,天枢颜真卿、天璇林白轩、天玑苏雨鸾,为斗魁;玉衡王积薪、开阳乌有先生、摇光子虚道人,是为斗柄。颜真卿持笔,苏雨鸾抱琴,其余皆凝神空掌,平心静气,起手如仪,静候一边已站成一线的袁安、上官星雨、李离三人。三人赤手空拳,袁安在前,据天位,上官星雨在中,据地位,李离断后,据人位,天地人,是为三才。
  东方宇轩与工圣僧一行、花圣宇晴在一边掠阵。西南风由星际吹来,清凉入骨,鼓荡衣领,将众人的襟袖吹得呼呼作响,天权位中的孙思邈,更是白发离离,须发皆张,一派宗师气度。难为老神仙了,东方宇轩心里想,他本来想请裴元来替下师父,可孙思邈不同意,他说这样劳神费力的事,还是由他自己来,他用八卦图,既已推算出了万花谷与江湖之中即将来临的大难,就要为弭平天灾与人祸出一份心力。
  十几年了,我们先后来到这片谷地,切磋砥砺,数寒暑,共患难,虽然平日信念不一,艺业不同,彼此谈话交往也寥寥可数,但心里却是有默契在的,一份同生在天地之间的手足之情,温温热热,平日倒也觉察不出,说起来,也像这北斗七星吧,散居在各自的一块小天地,但是在浩瀚的天河中,它们是一起的,它们的转动,带来了天地的变化。
  再看那三个孩子,袁安由长安城里的泥巷里长出来,出污泥而未染,李离、上官星雨来自清贵世家,秀外慧中,骨骼清标,但愿他们是上天给万花谷送来的礼物吧,桃花源能历经数百年,薪火相传,黄发垂髫,老少更替,万花谷呢?我们这些老家伙离去后,这些樓台庭院会关停倾圮,草木走兽繁盛,又回到当年,我刚来谷地时的一派荒寂自然吗?东方宇轩心中感慨,眼睛发潮,觉得自己不惑之年,犹自太上动情,不免暗中自抑,一边侧目去看僧一行与宇晴,两人神情肃穆中有几分紧张,已全神贯注,盯住了已经发动的七绝逍遥阵与天地才三人阵!
  “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明则复为人!”袁安朗吟阵诀,领着李离与上官星雨,三人六拳,如林中响箭,如翩翩惊鸿,已冲入七绝阵中。三才天地人,星辰是精,河岳藏气,鬼神出神,精气神是为三宝,天地三才阵为天策军师朱剑秋弟子商仲永所创,立在北邙山中,难倒无数大唐英雄豪杰。
  东方宇轩精研此阵阵法,与侠客岛若归阵互相参详,将偌大的军阵改成三人协作的进攻阵法,前面一人用万花秘笈《武经》中的拳法,中间一个用掌法,后面一个用腿法,三人一体,共同进退,克柔攻坚,遂有无穷的妙用。东方宇轩见三人落落大方,毫无惧意,袁安矮身冲拳如风,上官星雨长身挥掌如雨,李离左右出腿快如闪电,就知道他们过去半年的修习出过汗流过血,能闯过六试绝非侥幸,心下快慰,右手不自觉地就捋上了黑漆漆的长须。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这边孙老神仙领众人低诵《逍遥游》,已发动了七绝阵法。北斗为帝车之象,是为辕轩,车,转也,游也,变而为鲲鹏,天枢为首,天璇承之,天玑变换,天权取舍,玉衡犹疑,开阳振作,摇光波动,一时五人掌力齐吐,颜真卿挥笔,苏雨鸾奏琴阴阳变化,十二条内力深浅方向各有不同,惊涛深流,形成漩涡,将三个少年席卷而入。
  袁安、上官星雨、李离只觉得好像是渭河边的杨柳,忽然被狂风吹打,又连根拔起,投入滔天洪水中,载浮载沉,涌入春凌如雷的黄河,在一个连着一个的漩涡中,身不由己,眼看就要堕入河底,卷入灭顶之灾。上官星雨收起双掌,一手牵着袁安,一手牵着李离,袁安作头,李离作尾,三人连成一体,心力贯通,寻找着师父们内力交会的边沿,如同一条黄河鲤鱼一般,在巨浪中昏头昏脑地回旋。在这样的激流里,能撑多久呢?一炷香,半个时辰,师父们会手下留情吗?怎么感觉他们一个个板着面孔,好像要与我们秋后算账似的,上官星雨一边跟着两位同伴,跌跌撞撞地勉强踏着禹步,一边发动上官家聪明的小脑袋胡思乱想。
  这七绝逍遥阵由侠客岛北斗七星阵变动而来,方乾在侠客岛穷海之边,夜参北斗,由星辰运转之中,悟出内力变化,得七七四十九变,可由七人、十四人、二十一人,一百四十七人,直至七百人形成大中小北斗七星阵,以门客家丁席卷来攻侠客岛的敌人,实是侠客岛第一防守奇阵。
  东方宇轩为防护万花谷,在觅星殿边推想此阵,除了阵形依星斗转移得出四十九变,星位上的人,因内力运用的不同,也可变换,进而推出三百余种变化,由天权位主持发动,卷入来敌。来敌被制之后,阵中激荡的三百余种内力,或如巨龙,或如游丝,利钝不一,有质无形,可进入其奇经八脉,分分合合,因势利导,或令来敌经脉逆行、神昏智乱,进而走火入魔,耗尽内力而亡,堕入死门,皆存乎天权位主持者一念之间了。   宇晴精通阵法,又挂念三人,在一边看得心惊胆战,手心里捏着汗,催着东方宇轩:“宇轩大哥,你快去替下孙老神仙,他快一百六十多岁的人了,一时糊涂,拿捏不住,这三个家伙就完蛋了!”
  东方宇轩不动声色:“黄河之中的鲤鱼得靠自己跳过龙门,上面没神仙拉它们,下面也没神仙推它们。神仙都袖着手站在岸上看,急也没用。”
  工圣僧一行在一边听得连连点头,心里却还想:谷主这个也不一定,等老衲这一次打败了司徒一一,得空就去龙门之下装一个机关,以后鲤鱼来了,借助这个机关,每一条鲤鱼都可跳得更高,妥妥跃过龙门,黄河之中,岂非也会多一些龙子龙孙?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孙思邈双掌一转,须发开张,在阵中长吟,颜真卿长笔横扫,林白轩铁钩银划,苏雨鸾琴声变徵,王积薪掌力急吐,乌有先生与子虚道人左摇右摆,一时七绝阵内,急风飘雨,杀伐阵阵。
  袁安只觉得师父们的内力变急变锐,好像钓钩一般,将他与上官星雨、李离好容易会齐的内力扯住,勘勘即将冲破经脉狂泄而出,他领头,带着三人跳跃躲闪,又全无作用,十万火急之中,听到李离在后面高喊:“鲲!”心中即如电光火石一般,原来师父们内力何等深厚,变化何等繁复,可以作水,作云,作天,作地,有吞夺星辰,运转宇宙之力,遂成此逍遥大阵。我们来入此阵,是一粒芥子?一杯水?一条船?蜩与鸠?我们是鲲啊!顺着水,顺着云,顺着地,顺着天,顺着星辰与宇宙的力量,“而后乃今将图南”。
  他心思一转,上官星雨与李离合力跟随,三人心意相通,莹莹彻彻,再无犹豫,将合成的内力,加入到七绝阵中,或迎或拒,或分或合,或入其间,或批其郤,或导其窾,以无形入有间,一时自由自在,溶溶泄泄,豁然开朗。既得自由,袁安即领悟到三百余种变化,无非是四十九种,四十九种变化,无非就是七种,七种变化,可归于一,一在天权,孙老神仙那里,就是阵眼所在了。他们三人经过万花因隧道的领悟,花间游内力已自不凡,合成一体,并不比七圣中任意一位差,顺势而为之后,真伪已是莫辨。袁安心中一动,粘引其他六股内力,忽然转折,冲向天权之位,与孙老神仙导引的其他六股内力迎面撞去!
  “好小子!好一招‘浮花浪蕊、兰摧玉折’,老夫打了一辈子的鹰,差一点就被你们三个娃娃啄到了。”孙老神仙一边沉腰出掌,野马分鬃,左掌六,右掌七,引导阵中内力阴阳转圜,饶是如此,两股大力碰撞,如惊涛拍岸,千堆雪积,轰然作响,他承受其重,胸口一滞,一口热血涌出来,淋淋溅到须发上。
  阵中十人摇摇晃晃,余力所及,如惊涛拍岸,观战的三人后退十余步,才稳住身形。宇晴将“好”字强行咽了下去,伤到孙老神仙,可不是玩的,万花谷的长寿纪录,我大唐的长寿纪录,得多少年才能重新创造出来。倒是僧一行脱口称赞:“三条小鲤鱼,在混水里摸来摸去,知道跳龙门了!”
  东方宇轩喝道:“袁安李离上官星雨,你们几个仔细些,不得行蛮莽撞,孙老爷子你上来歇歇,小弟替你来教训这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
  孙思邈哈哈一笑:“老血不去,新血不生,没事!这三个娃娃头有点意思,老头子我再领着几位小兄小妹,陪他们玩玩,谷主你留好气力,去对付方乾那难缠的老小子。”一边抹去嘴边的血沫,长吟道,“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变阵!”他一声断喝,其余六人重新步天踏斗,各归其位,内力一转,阵势甫变!
  原来,东方宇轩将北斗七星阵演绎成七绝逍遥阵之后,请七圣上摘星楼参详指点。七圣历练江湖既久,已各有惊人艺业与武功,遂进一步发挥七绝逍遥阵,以侠客岛北斗七星阵为本,以南华真人《逍遥游》为神,依据东方宇轩悟出的奇变,又求索琴棋书画医卜星相七重境界,合七圣的内力修为,一重一重演绎,化奇艺为绝境,遂成万花第一深奥武学。当年逍遥阵初成,七圣手舞足蹈,欢欣鼓舞,在摘星楼前纵声长啸,万花谷空谷回音,上达星辰,明月照山河,繁星空宇宙,好像都为人间传来的矫矫龙吟失神了一瞬。
  琴境中,苏雨鸾抚琴作《龙翔操》,其余六圣依律,吞吐内力作宫商角徴羽,乐声之变,牵动内力转变。棋境中,王积薪将不同的名局棋谱化生其中,七圣各依棋谱发内力为手印,长冲打靠,劫争横生,年初媪妇谱的破解,更令变局神乎其神。书境中,颜真卿化历代名帖,将横竖勾点分解予诸圣,或中锋行笔,或侧锋疾扫,以掌为笔,隶楷行草,转换生风。画境中,林白轩将山水树木,走兽禽鸟之态化入画笔,或浓妆艳抹,或淡泊有致,或工笔以描绘,或飞白以省略,掌力皆生画意。
  孙老神仙精研药性与脉理,其中隐含的五行生克变化,都是武道。子虚道人精通道学,卜筮之术不在话下,当年他以《周易》卦象易理出发,发明“烛花掌”名动江湖,此番更是将易理移入逍遥阵中,阵法转入卜境时,诸圣各领一爻,演变易经六十四卦,深不可测。逍遥阵星境由乌有先生发动,乌有先生与工圣僧一行不谋而合,两人认为人即宇宙,宇宙即人,人体穴位与运行,与日月星辰之运行大同小异,因此也得出种种内力凝聚散发的办法。
  孙思邈断喝变阵,诸圣次递发动诸境,演化诸艺,或断或续,或行或止,宇宙无穷,人生无穷,艺术无穷,一时人间诸色,纷陈流转,以招式与内力演化出来,其宏伟精妙,直令人心旷神怡,乐生乐死。
  以三才阵出战的袁安、上官星雨、李离三人,也在阵中迎来了七绝逍遥阵的第三变。三人既顺势而为,已经明白今夜七圣并非是以阵杀人,而是布阵调教佳子弟,如果发动杀阵,转动死门,以七圣之能,三人早已魂飞魄散,死去不知多少回了。
  阵转生门,比如北斗斗柄指向东南,春生夏长,袁李上官三人,浑然一体,尽善尽美于琴,舍死忘死于棋,大野龙神于书,绘声绘色于画,金木水火于医,前尘后事于卜,天地玄黄于星,经络舒张,内力滋养,招式自然而然,层出不穷,隐隐然已可将半年来诸圣学艺处所学的艺境武学,打通成一片,心头的震惊与喜悦,自不待言。原来师父们设阵,并非是要教训我们,而是别有深意,这些精微功夫演练下来,自己长进固然是一日千里,而师父们也要耗费不少心力吧。   逍遥七绝阵自开创以来,生死二门,三重变化,至此才被诸圣淋漓尽致地演绎出来。东方宇轩看得心潮澎湃,感慨万千,武学之道固然是罔有其极,神妙如斯,也算是有一点小成吧,不知道父亲方乾,未婚妻方碧玲,他们看到会做何感想,他们会理解我此生的个中痴念吗?
  “宇宙浩瀚,北斗七星,人力何微,亦可生生。大唐有万花谷,万花谷有逍遥阵,皆作如是觀。”僧一行怅然出神,喃喃自语。宇晴擦着脸上喜悦的泪水,对东方宇轩讲:“所谓聚如明月、散若花树,宇晴我也要用此阵的阵法,去种万花谷的树,以后弟子们在三星望月俯视万花谷,也可由园林得窥万花武学‘生生不息’的大概。”
  东方宇轩问僧一行道:“如果我们以此阵围困司徒一一所造木人刑天,可有胜算?”
  僧一行望着阵中风驰电掣般来去的十个人,沉思良久,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宇晴被阵法鼓舞,转头微笑着对东方宇轩说:“宇轩大哥别担心,一行大师也别叹气。刑天虽然厉害,但这三个家伙长进也很快,他们由七绝逍遥阵里走出来,会达到新的境界。人定胜天,挽狂澜于既倒,我是相信他们几个的。”
  东方宇轩点点头,捻摸着三缕黑漆漆的长须,向阵中望去。
  阵主孙思邈老神仙玄色葛衣,须发如雪,雪中点点血染胭脂色,神情却是怡然自乐,喜乐安详,一代宗师如鹤舞凤翔,指挥诸圣,阵势又是一变。原来他见三个少年因势利导,经脉舒张,历经七境变换,身体如同丹炉,已隐隐现出结丹之象。“先贤明露丹台旨,几度灵乌宿桂柯”,人生在世,习艺学武,能得名师调教,已经是万中无一,机缘巧合;水火既济,能阴阳调和,得结丹之缘,更是难上加难,所谓“几度灵乌宿桂柯”,今夜星月在天,草木如梦,我们这几个老家伙,就成全这三个孩子吧!想到这里,孙思邈一声清啸,指示颜林苏王等人,扭转七绝逍遥阵,一变为万花谷第二奇阵——落星惊鸿阵!
  与武学巅峰的七绝逍遥阵不同,落星惊鸿阵更兼医术之能,诸圣将离经易道中诸秘籍《春泥》、《星楼》、《局针》、《提针》、《长针》、《彼针》等所载武学一一发挥,妙入毫巅,可聚气吐纳,传功渡气,通过“长针”将花间游内力传递给阵中三名少年,令其外修筋骨,内研脉络,进境比万花因隧道花间自悟又不可同日而语。一时阵中真气茫茫,似有盘古开天辟地,女娲抟土造人,混混沌沌,又生生不息,三位少年遇此奇变,心意坚定,托性命于恩师,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天上繁星历历,星光在宇宙中旅行千百亿年,将能量汇聚在一起,又分散开来,分分合合之间,无数的时空生生灭灭,连光都逃不出的宇宙,它的边界在哪里?由星空往下,在茫茫寰宇中,大唐像一片树叶?长安像树叶之中的一个斑点?万花谷?针尖一般的美梦。现在夜露下降,凝结在万花谷的草木之上,滋养生息,任其枯荣成败。由三星望月到云锦台,由一间小刹到仙迹岩,由揽星潭到天工坊,由水月宫到千机阁,由聋哑村到更远的绝情谷,桃源的灯火一盏一盏地灭掉。再平常不过的夏天的夜晚,习习凉风,吹起夏虫鸣,草木香,催发人世好梦。
  东方宇轩忍住热泪,他决心已下,无论如何,都要看守这个桃源,我们用青春与热血,用心力与智慧,用艺业与武道,用过去近二十年的光阴筑成的梦乡。这梦乡不属于皇帝,也不属于江湖,也不属于我们几个人,更不属于木人与机关。
  这个针尖一般的梦令大唐有意义。
  大唐令这个世界有意义。
其他文献
“侠世界”征文是《今古传奇·武侠》创刊十六年来最为盛大的创世征文活动,磨剑十余载,只为今日之锋芒。我们不仅是在征文,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创造出一个属于所有武侠爱好者、属于那些对武侠类型文学还有热情的坚持者的宏大世界。  我们要“创世”,创造出一个有别以往的“侠世界”。在这个世界中,“金古黄梁温”、“大陆新武侠”是我们首先要越过的山峰,之后,我们要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坐标。在这个世界中,没有陈规,穿越、仙侠
期刊
牛在十二生肖中居次位,与十二地支“丑”同序,故又称为丑牛。丑时是晚上一时到三时,这个时辰牛有吃夜草的习惯,农家常常夜半挑灯喂牛,所以丑时属牛。  关于牛成为十二生肖,有这样的一个故事。古时,牛是玉帝殿前的差役,时常往返于天宫和大地之间。有一天,农夫托牛给玉帝传个口信,说是人间寸草不生,大地光秃秃的,太难看,请玉帝带点母草籽给人间,把人间打扮得好看些。玉帝听了,觉得有道理,便问殿下众神谁愿去人间撒草
期刊
古人云:“藏之名山,传之其人。”意思是把有价值的著作藏在名山,传给志趣相投的人。一个藏字,颇有自矜自傲的文人气。虽是藏,但落脚点却是传。只是这“传”,颇为曲折,是在名山中。欲来取,还得颇费一番工夫。但就是这番工夫,却可印证此人是可传之人,一“藏”一“传”,倒也契合。武侠中的“藏”,也是如此,只不过江湖少了点文气,也就不必沾染名山的仙气了。江湖之大,何处都可藏,但有“藏”就总脱不了一个“密”,所以本
期刊
我是一头牛,一头青牛。  我现在正驮着一个糟老头狂奔在黄沙漫天的古道上。西北的山路颇不平整,路旁千沟万壑,大地好似被风吹裂开来,砂石从那些碎口中喷薄而出,几乎迷得我牛眼睁不开。不远处山势陡生,巉岩出岫,两山叠缀,下边露出一条窄口,蜿蜒地从两山中穿过。依山势建有一座关隘,我睁着婆娑的泪眼,就着夕阳的余晖依稀认出三个大字:“函谷关”。  我此行有一个事关华夏江湖几千年兴衰的任务:驮着我背上这个糟老头躲
期刊
第一章云浮天葬  中州之西,有数道高山巨脉横亘大地。凭天俯瞰,宛如数条巨龙,自北向南骈列而行。其间山岭褶皱,断层成束,崖谷深切,江水横流,将中州的繁华喧嚣与西域的苍凉广袤横为两断。是以,中州人将这群山脉合称作横断山脉。  横断山脉中,有一山名曰云浮。此山通体碧翠,便若一块青莹温润的翡玉,镶嵌于莽莽群山之中。山体呈圆锥状,上窄下宽,好似一把倒悬的玉扇。山间云雾缭绕,远远望去,不像是云带缠于山腰,倒像
期刊
《神州奇侠》始写于一九七七年,那时我正办神州诗社,心情义气,因人常热。那一段结交朋友、重视兄弟的时光岁月,不仅令我向往回味,连现在失散的兄弟朋友,就算他们嘴里说的是诅咒反话,心里也确知那一段日子确曾真诚相待、相知相守,只惜稍纵即逝,人生难再。奇怪的是,执笔的当时何等热闹辉煌,但行文里却早已洞悉日后的变化无常,似已万阶行尽,沧桑遍历。有时候人生梦幻难以逆料,彷似真有命运在,只是人总是不服气,要跟他作
期刊
啸歌九天,工科女,单身狗;文艺癌,已没救。寄情于武侠之中,放浪于神思之外。最喜古龙,其次金庸。每每幻想仗剑天涯,低头却是断句残章。  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庄子·养生主》  老陈已经在青萝镇的街口卖了两年的牛肉了。  这条街上有家牛肉面馆,在青萝镇很有名气。青萝镇地处并州,每年收的多是麦子,再好的
期刊
一 、  七月半过去没两天,这天下午,大伯母叫三堂兄豪岳过来告诉顾岳,当年分给他父亲的那间瓦房和连带的一间板屋已经收拾好可以住了。大姑姑正在给顾岳补衣服,赶紧收了尾,抬头看顾岳已经飞快地打好背包,大姑姑哭笑不得,一巴掌拍在他背上:“急么个急!几步路,先过去看看再回来拿行李又怎么的,这么急着走的样子,让外边人看了,还当是大姑家住不得了!”  顾岳拎着背包,放也不是,背也不是。他完全就是习惯成自然外加
期刊
第五回·徐一笑  “哎,你就不难过的么?”  太行山下五十里的大槐村,满面病容的徐氏躺在床上,望着坐在床边的那个浑身酒气的邋遢汉子,虚弱地问道。  邋遢汉子闻言,木着脸面,摘下了腰间的酒葫芦,晃了一下,见里头还有酒,就昂首满饮了一口。溢出的酒浆浇在了打结的大胡子上,他不擦拭,也不回话,就那么静静地低着头。  “那姑娘说得不错,你就真是个憨包!”徐氏摇着头苦笑一声,继而又叹息道,“是我害了你和那個姑
期刊
第六章 惊天宝藏  初晴又雨,天气正没道理。残风袭漏,如鸣响镝。湿冷蓑衣,孤单、浊酒不敌。些许儿旧账,破损支离。便是冤家对头,今日可得他,一杯对饮,默默无语、往事千里?山空濛濛,水自奇,一去无归期。当初任它低处流,此时茫茫入天际。  吴朗和窦老三在亭中坐下,看着这对神仙男女携手信步走来。  女子道:“唐哥哥,你没看见亭子里已经有人了吗?”声音却似是十几岁的少女。  那男子松开她手,先行进亭,向吴朗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