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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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徐一笑


  “哎,你就不难过的么?”
  太行山下五十里的大槐村,满面病容的徐氏躺在床上,望着坐在床边的那个浑身酒气的邋遢汉子,虚弱地问道。
  邋遢汉子闻言,木着脸面,摘下了腰间的酒葫芦,晃了一下,见里头还有酒,就昂首满饮了一口。溢出的酒浆浇在了打结的大胡子上,他不擦拭,也不回话,就那么静静地低着头。
  “那姑娘说得不错,你就真是个憨包!”徐氏摇着头苦笑一声,继而又叹息道,“是我害了你和那個姑娘。”
  邋遢大汉将酒葫芦捏得“嘎吱”生响,像是在叫疼一般,过一阵子便又松开,勉力笑道:“嫂子,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就别再说了。你跟恩公当年救过我的性命,这也是我应该做的。”
  徐氏眼角沾湿,咳嗽了一声,道:“小云,你说的是什么傻话?你看看你,可还有半点当年我们初见时的那种洒脱和朝气,你现在都变成了什么样子了?”
  邋遢汉子沉吟良久,就又淡然笑道:“我也想通了,江湖就是个大转盘,我就是个被扔在上面的木方方。江湖在转,我就得跟着转,由不得我,不然我就要被甩出这个转盘了。在转盘上边打滚的日子久了,自然就没有棱角了,最后我也被磨成了一个球,只能留在转盘中一直转了,想逃都逃不掉。”
  说着,他将酒葫芦置在地上,信手一拨,酒葫芦就“骨碌碌”地滚出了门外。
  他指着那个酒葫芦,捧腹笑道:“嫂子你看,滚得远吧?它想停都停不下来!”
  徐氏叹了一声,又问道:“你放弃那姑娘,也是因为这个‘转盘’么?”
  邋遢汉子收起笑容,点了点头,继续解释道:“什么是江湖?江湖就是所有人的恩怨情仇纠缠在了一起。有的恩怨结了,有的情仇解了,一来一去,一进一出,这个转盘就动起来了。我身上牵扯着嫂子的恩,也牵扯着阿谕的情,两边我只能选一边,另一边,我只能斩断了,否则我们几个木方方都捆在了一起,全都不好过。”
  “斩断?你若真能断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徐氏摇着头道,“你明明有其他方法可以鱼熊兼得的。”
  邋遢汉子面色沉重地应道:“有啊,那就是带着阿谕游走江湖,苦修剑法,再练个十年八载应该就有稳赢唐见深的把握了。可是我能等,阿谕能等,嫂子你可等不了呀!从我救你下山,到现在才不过五年的时间,五年不见,你就已经病成这样了!若是真等我练个十年再上山,你说不定已经不在了,那我日后还有何面目去九泉之下见恩公?”
  徐氏听得这话,面色忽地红了几分,一时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喉中的浓痰给卡住。
  邋遢汉子伸手搭住徐氏的胳膊,一股真气缓缓注入她的身子,护住她的心脉。就见徐氏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吐出了一口血痰,喘了口气,面色又白了下去,无力苦笑道:“这或许都是命吧!”
  “谁又说不是呢?”
  邋遢汉子收回手来,漠然道:“我时常在想,假如五年前在树林里,唐照喊我过去说话,我没有过去就好了。那就没有了后来的抉择,我也能心安理得地带着阿谕游历江湖,然后拼命练剑,以杀掉唐见深、救出嫂子为己任。
  “可我偏偏就去了,偏偏唐照将《唐家拳经·上册》还有《魅生身法》的秘笈拿了出来,偏偏他还要我答应放弃阿谕,才肯将秘笈给我,偏偏我又知道如果能得到这两本秘笈,半年之内我就能武功大成,救出嫂子,偏偏我就选择了……”
  说到后来,邋遢汉子更加激动,就连眼眶也红了,最后将剩余的话咽了回去,化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苦笑道:“不说了,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偏偏’呢!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
  徐氏又问道:“如果让你从头再来一次,你会怎么选?”
  邋遢汉子想了很久,眼中忽有泪珠打转,将要落下来,可又忍了回去。他抿着嘴,苦笑道:“那天,我可能就不会喝下她的那碗茶了。”
  徐氏霎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勉力把手抬起来,轻声道:“小云,把头伸过来。”
  邋遢汉子依言而行,把头凑到了徐氏的手边。
  徐氏面上泛起了一阵慈色,像是在安慰一个小孩子,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柔声道:“想哭就哭吧。”
  邋遢汉子听得这话,脑袋在徐氏的掌下轻摇,闭着眼睛道:“嫂子,我不哭。”
  徐氏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抚着他的脑袋,嘴角噙着一丝怜惜。
  过了一会儿,却听闻“咚”的一声,邋遢汉子猛地把头埋在了床上,身子直发抖,泪水决堤,将徐氏的被衾打湿了一大片。只是他不愿叫徐氏看了笑话,便即咬着嘴唇,忍着不哭出声来,直至将嘴唇咬破,血泪俱下也犹不自知。
  少顷,邋遢汉子终是隐忍不住,“哇”地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了起来,涕泪俱下,哭到动情处,他挥起拳头连连敲在胸口。
  他忍了五年的苦楚,终究还是哭了出来。
  徐氏眼眶也是发红,继续轻轻地抚拍着邋遢汉子的脑袋,咳嗽一声,虚弱哽咽道:“哭过就没事了,很快就都会过去了。”
  邋遢汉子越哭越是大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泪终于是哭干了,心情也平复了下来,吐了口气,用袖子将面上的涕泪抹去。他哑着嗓子道:“嫂子,让你见笑了。”
  良久,徐氏也没有回应。
  邋遢汉子心神忽地一震——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嫂子的手也停了下来。
  渐渐地,邋遢汉子只觉从嫂子的手掌里传来了一丝冰冷。
  屋外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炮仗声,鲜红的爆竹屑像是血花般扬了满天。
  邋遢汉子紧紧地握住徐氏的手,他心中知道,嫂子终究还是熬不过这一年。
  忽地,屋外又是“砰”地炸响,邋遢汉子抬头看去,就见昏暗的夜空中蹿起了一道耀星,跃至夜幕下,炸了开来,化成了千万道流星,散落在村中各处。
  一个小男孩提着个酒葫芦,抢了进来,指着门外雀跃欢呼道:“娘亲,你快看!外面的人在打铁花了!”   渐渐地,小男孩面上的笑容也冻住了。
  “咚”。酒葫芦又摔在了地上,不自主地打起了转。
  浙江,嘉兴府,百草门,梅兰别苑。
  何仙姑坐在书房里的一张椅子上,目光透过窗外,望了那个正在院子里玩耍的小男孩一眼,继而转过头来,直勾勾地打量着面前的那个邋遢大汉,忽地嗤笑道:“你真是云四海么?我可真认不出来了!你这胡子留了多久了?”
  云四海揪了一下面上的大胡子,心中算计了一下,木然道:“从五年前,仙姑在郭千秋手下救下我后,就再也没有剃过了。”
  何仙姑嗤笑道:“不对,应该是自从你那个唐姑娘嫁人之后吧?”
  云四海身子猛地一震,眼底藏着一丝悲色,拳头捏紧了便又松下,沉声道:“你也知道了?唉,仙姑,好端端地就不要提她了。”
  何仙姑笑了笑,转过话题道:“你这次来见我是做什么的?”
  云四海叹了口气,道:“仙姑,晚辈有个不情之请。”
  何仙姑哼了一声,道:“既然是不情之请,那就不必说了。”
  云四海尴尬地笑了笑,不再说话。
  俄尔,何仙姑无奈地叹了一声,没好气道:“每次遇见你都要替你收拾烂摊子!说吧,又要我帮你做什么?”
  云四海望了窗外一眼,正要说话时,何仙姑率先抢道:“且慢!除了留下那个小不点,其他的都好商量。”
  云四海滞了一下,继而佩服地苦笑道:“仙姑妙算。”
  何仙姑破口骂道:“妙算你个头!你自己身上的秤砣竟想往我这边扔!”
  云四海解释道:“仙姑,晚辈行走江湖,带着一个小孩子着实不便。而且,我嫂子的意思也是别让这孩子扯进江湖纠纷里了。所以我才想求仙姑收留他,教他医术,日后悬壶济世,也算是替他父亲还债积德了。”
  何仙姑嗤鼻冷笑道:“徐氏是你嫂子又不是我嫂子,我凭什么替她养孩子?况且,她这孩子还是和唐道宇生的!”
  云四海低下头去,默默道:“不,这孩子的父亲是唐见深。”
  何仙姑吃了一惊,道:“怎么回事?你嫂子不是做了唐道宇的压寨夫人么?怎么还会生下唐见深的孩子?”
  云四海叹了口气:“当年唐道宇死后,还没过两个月,唐见深借着酒劲就将嫂嫂抢了过去。”
  “可怜的人。”何仙姑闻言也是不禁黯然,过了良久,拂袖道,“你带他走吧!如果他是唐见深的血脉,我就更加没有本事留下他了。”
  “仙姑……”
  云四海还欲再求,可何仙姑却劈头盖脸地骂来:“当年你救出徐氏时,要是顺手杀了这个小孽种不就好了么!就算你下不去手,何不让他自生自灭?你可知道这是给自己留下一个大麻烦!当年唐寨七贼为祸江湖,单是武当和峨眉两派就死了两个掌门、五个长老!如果叫人知道这孩子是唐见深的遗种,你说他们杀不杀他?到时你若是想保这小孩,可就是相当于同大半个武林为敌了!你说值不值得?
  “我没这本事收留他,你另请高明吧!”何仙姑叹了口气,“臭小子,你可要记住呀,你是他的杀父仇人!他现在不知道还好,若是他来日知道了……”
  云四海撇了一下嘴,淡然道:“他是知道的。”
  何仙姑白眉挑动,疑声问道:“那他不恨你?不想杀你?”
  云四海摇着头:“至少现在还看不出来。”
  何仙姑倒吸了口气,眼神瞥出了窗外,落在那个小童身上。良久,她沉声道:“静水流深,这才是可怕。臭小子,你这是在养虎为患,可莫要等到以后才后悔!”
  云四海拔开酒塞,满饮了一口,苦笑道:“这世上只怕已经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让我后悔的了。”
  何仙姑摇头叹气:“异想天开!罢了,也不是第一次了!你叫他进来吧,这件事我来替你解决。”
  云四海知何仙姑面上虽是凶狠,但实地里还是刀子嘴豆腐心,这便笑着称谢,继而转头喊道:“一笑,你进来!”
  屋外的小童应了一声,乖乖地推门进屋,恭谨向云四海道:“云叔,是你叫我么?”
  云四海指着何仙姑,向小童郑重道:“快,快给仙姑婆婆磕头!告诉她,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小童闻言顿时跪倒在地上,向着何仙姑磕了一个响头,朗声道:“仙姑婆婆万安,我叫徐一笑,今年七岁了!”
  “这张小嘴倒是挺会说话。”何仙姑睨了徐一笑一眼,哼了一声,继而向他招手道,“走近些,且让我看仔细了。”
  徐一笑依言而行,走到了何仙姑跟前。
  何仙姑伸手捏着他的下巴转了几下,上下打量了一番,忽地收手掷袖,淡然道:“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徐一笑不明所以,回头望了云四海一眼,见云四海朝他颔首,便即转身告退。
  待得徐一笑走出门外,何仙姑拍了拍手,便是叹息了一声,道:“唉,既然你下不去手,这次就让老身帮你吧。我本已退隐江湖,但是为了你这个忘年之交,手上却还要再多一条人命,也不知道又要折我多少寿了。”
  云四海瞿然大惊,心中凉飕飕的,转头往徐一笑看去,见他直挺挺地倒在了屋外五步之远,顿时失声叫道:“仙姑!”说着,云四海抢身出去,将徐一笑抱起,见他印堂发黑,鼻息全无,却像是中了剧毒!
  何仙姑负手走了出来,面容冷峻,无情道:“他死了,对你才是最好的。”
  云四海转身跪倒在地,着急道:“请仙姑网开一面,解了这孩子的毒!晚辈这就带他走了,不敢劳烦仙姑收留了!”
  何仙姑摇头劝道:“你又是何必呢?这孩子跟你无亲无故,你又何以为了他以身犯险?就让他去陪他爹娘不好么?”
  云四海大声反问道:“当年晚辈同仙姑也是素未谋面,可仙姑不也是怜我侠义而出手救了我么?晚輩虽然和这孩子无亲无故,但他的母亲曾对我有活命之恩,他母亲死了,我自是不能对他不管不顾。还望仙姑开恩!”
  何仙姑“呸”了一声,指着云四海骂道:“当年我救了你乃是犯了傻气,哪是什么侠义不侠义的。”   俄尔,何仙姑见云四海仍然长跪不起,终是叹了口气,道:“唉,真是人越老就越容易犯傻气。罢了,我刚才在他脖子上扎了一针,如要救他,就要有人给他吸出毒素。”说完,她就转过身去。
  云四海闻言一看,果然见徐一笑脖子上有一个发黑的小孔,也不犹豫,就嘴吸了下去。片刻,他吸出了几口黑血,小孔处就有鲜血流出,徐一笑面上的黑气也淡了许多。云四海探他脉象,知道他终是活了过来,松了口气。可谁知猛然间,云四海唇齿发硬,脑中发麻,像是毒素进了他的体内!
  云四海解脱地洒然一笑,也不运功同毒素相抗,仰天便即躺倒,静静等着毒素发作的那一刻,嘴角笑意更浓。
  忽然间,就听“哗啦”一响,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云四海浑身湿透,打了个寒战,继而便觉身上的酥麻感尽数消失。
  何仙姑甩手将铜盆扔在了地上,冷然道:“起来吧!这只是麻药而已,死不了人。”说罢,她转身便又走进了门内。
  云四海伸手抹去面上的水,心头忽然生起了一股失落,随着何仙姑一起走进了房中,问道:“仙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何仙姑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骂道:“你扔了个烫手山芋过来,我就一定要接住么?我就不能先试探一下?谁知道你是不是想把麻烦留给我,然后自己逍遥快活去了!你若是连自己都没有为这小孩丢脑袋的觉悟,凭什么要我用自己的性命来赌!”
  云四海点了点头,应道:“仙姑说得是。”
  何仙姑本还欲教训几声,但忽又罢住,少顷,柔声道:“臭小子,别再寻死了。”
  “唉,真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仙姑。”云四海霎时怔住,摇着头道,“与其这样浑浑噩噩地活下去,倒不如尽早解脱算了。”
  “小子,天底下又何止唐谕一个女人?不如忘了她吧!”
  何仙姑见云四海久而无言,便也沉默了良久,忽地叹息道:“唉,我曾见过你的那个阿谕。”
  云四海眼中一亮,抬起头来望了何仙姑一眼,旋即便又垂下头去,低声道:“她可还好么?”
  何仙姑怒哼一声,道:“现在我不知道,但我见她的时候难产了!”
  “啊!” 云四海蓦然攥紧了拳头,瞪着眼睛,紧张问道,“救回来了么?”
  何仙姑瞥了他一眼,自负地冷笑了一声。
  云四海见了何仙姑的神色,便就松了口气,又再问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何仙姑讥笑道:“关你什么事,反正又不是你的孩子!”
  话刚出口,何仙姑见云四海又把头耷拉了下去,也知方才言重了,无奈答道:“唉,真是可怜之人。生的是个女娃,叫作青儿,很是可爱,像她娘亲。”
  “青儿、青儿。”云四海眼中似是燃起了一丛火焰,口中念念有词,嘴角扬起,但须臾便又撇了下去。
  “只可惜是个哑巴。”
  何仙姑顿了顿,见云四海攥紧了酒葫芦,又接着说道:“不知为何,这孩子从娘胎里就带来了一股寒气,险些就要了她的命。当年褚精卫将福州城里所有有名的大夫、稳婆都抓到他家里去给唐谕救治。可这股寒气乃是类似于内家真气的路数,非一般江湖郎中可以解救。
  “后来褚精卫知道了我在福州城,便亲自到客栈里头迎我。你也是知道的,我最烦的便是同这些公门之人扯上什么关系,故而我也坚决拒绝了。可谁知,他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给我跪下来了,磕头恳请!
  “他以一个朝廷将军的身份竟然给我一个糟老婆子跪下,可是当真是不容易了,可见他对夫人的情意真切。叫我这老太婆也好生感动。唉,我也是到了那里才知道,原来他的夫人就是当年你那个阿谕!若我早知道是她,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无论如何也会去的。
  “而我到了他府上的时候,唐谕已经是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了。那时,我问褚精卫是要大的还是要小,他毫不犹豫地说保唐谕。其实唐谕的情况虽是危急,但我也还是有把握能同时救下她们母女性命的。我那么一问,也不过是想试探一下褚精卫到底对唐谕有几分感情。这一试之下,我才笃定那褚精卫果然是对唐谕爱护有加,她也算是嫁了个好郎君。”
  说到此处,何仙姑便又罢口,瞄了云四海一眼,见他掩着脸面,不敢叫自己看清他的表情,便叹了一声,道:“算了,不说了。”
  云四海晃了一下脑袋,哑声道:“继续说,我想知道。”
  何仙姑吐了口气,便又娓娓道来:“可我万万想不到的是,最后我虽是救回了她们母女的性命,但终究还是不能保她们健康。青儿被那寒气伤了经脉,故而一出生就是个哑巴。而唐谕则因生产时大出血,虽是活了下来,但也着实落下了一身的病根,这辈子恐怕就是个药罐子了。”
  “嘎吱”!
  云四海垂下头去,死死地盯着手中的酒葫芦,手背上青筋贲起,捏得酒葫芦生响。
  何仙姑睨了他一眼,问道:“你难道就不想再去见她一面么?那年的事情,她后来跟我说了,她到现在也一直在等你去给她一个解释,她好像不信你会负她……”
  “啪”,葫芦碎裂,酒浆洒了他满手,室中溢满了一阵酒香。
  云四海心神一慌,眼中有泪光闪过,俄尔又黯然道:“我没有脸面见她。她能有了个好归宿那就是最好的了,我祝福她。”
  何仙姑拂袖起身,似是不滿地怒哼道:“懦夫,你难道连解释清楚的勇气都没有么?见与不见,自也由得你。这小孩子我就收下了,你快些走吧!”
  云四海回头看了徐一笑一眼,见他躺在一个婢女的怀中睡得正香,心中略定,叹了一声,向着何仙姑一拱手,道了声谢,转身走了出去,须臾便出了梅兰别苑。
  何仙姑心生恼怒,竟也不相送。
  云四海转头环顾四野,见得天地辽阔,可自己却无一处可去的地方,心中霎时觉得有些寂寥。他伸手便想拿起酒葫芦来,但谁知又摸了个空,便苦笑道:“我倒是忘了,酒葫芦也没了。”
  云四海蓦然长啸一声,心中烦闷难解,闭着眼睛,随意挑了个方向行了过去,也不管是走向哪儿的,但总之是先走到了尽头再说。   只是他走得一程,忽地听闻身后“嘚嘚嘚”的马蹄声响。
  他回头看去,竟见一辆马车朝他飞快驱来。正要让开时,就见一个小童坐在了车前,向他招手呼喊道:“云叔、云叔!”却是那徐一笑坐车追了上来。
  云四海怒眉倒竖,一晃身就已抢了上去,伸手拉住马缰,停住马车,向着徐一笑喝道:“胡闹,我送你到仙姑婆婆处学本事,你怎就逃出来了!”
  徐一笑狡黠轻笑,忽地车厢的帘布掀开,何仙姑从中弯腰探出头来,冷冷道:“是我让他跟着来的。”
  云四海愕然愣住,大声问道:“仙姑,你怎么也来了?”
  何仙姑冷笑一声,道:“臭小子,我思前想后,觉得无缘无故帮你收留这小孩好像有点亏。我还得你帮我做一件事情才成。”
  云四海想了想,正容道:“仙姑请说,晚辈无有不从。”
  何仙姑道:“我要出趟远门帮病人复诊,你且护送我去。”
  云四海想也不想,应承道:“天涯海角,自当随从。”
  何仙姑轻笑道:“不去天涯,也不去海角,只去福州!”
  云四海拳头忽地捏紧,面色变得通红,沉声道:“仙姑别闹了,我不想见她。”
  何仙姑连声大笑,道:“谁同你闹了,快上车吧!想不想见,你自己心里明白。”说着,她便又坐回了车厢里。
  云四海见状,望了徐一笑一眼,无可奈何,只得跟着跳上马车。
  车夫待他坐稳,即也舞起马鞭,驱着马车,辘辘向福州驰去。
  这一路行去,云四海离唐谕越来越近,也就越来越慌,每每想起往事,心头便被愧疚占据,而唐谕身上落下了病根,归根到底也是因为自己辜负了她,更是让他心痛不已。他满怀的抑郁无处抒发,便也只能借酒浇愁,连日来也是醉多醒少,迷迷糊糊。
  这般过了旬日,云四海正自酒醉,忽就被一盆冷水泼醒。他睁眼看去,却见徐一笑手中拎了个铜盆,满面的坏笑。
  云四海正要严声呵斥时,便就听闻何仙姑冷冷说道:“睡醒了么?我们已经到了!”
  云四海探身出车,左右看了一遭,见得果真到了福州,整个人便又蔫了下去,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行人先去了客栈投宿,何仙姑指使车夫带着自己的拜帖到将军府去叩门。
  云四海则被徐一笑拉着坐在了房中的镜子前,面前打来了一盆热水,白巾上放着一把锋利的剃刀和剪子。
  云四海蓦然问道:“一笑,你这是要做什么?”
  徐一笑咧着嘴巴笑道:“云叔,你难不成就要这个样子去见你的老情人么?嘻嘻!”说着,他操起剪刀在热水里沾了一下,小手捋起云四海面上的一把胡须,“咔嚓”地剪了下去。云四海待要去拦,却已晚了。
  徐一笑手起剪落,不一会儿,便将云四海打结脏乱的胡须剪得干干净净。
  徐一笑又笑了笑,拿起了剃刀,贴着云四海的脸面就要刮了起来。只是剃刀刮至云四海脖颈时,他陡觉刀锋搁在了自己的动脉上,贴肉一紧,脑海中忽地想起了何仙姑那日的忠告——“你是他的杀父仇人!”
  云四海心下发寒,隐隐觉出不妥,霎时,他浑身便是一震,一抬手就要夺下剃刀。只听徐一笑连声唤道:“云叔不要动,刮破了就不好看了。”
  云四海闻声便又顿住,瞟了徐一笑一眼,见他神色无异,剃刀从脖颈慢慢又挪到了他的颌下,仔细地帮他将胡须根刮去。他悄悄地放下手来,心头便想:原来却是我多心了。
  待得须根剃净,乱发整齐,徐一笑便将白巾打湿,又替云四海擦起了脸来。徐一笑仔细擦了几次,终是将云四海面上的污垢拭干净了,看了他两眼,忽地憨笑道:“云叔,你这个样子可真是好看多了!难怪你会有老情人。”
  云四海面色一红,啐口骂道:“小孩子,不要胡说。”
  徐一笑眼睛滴溜乱转,双手捂住了嘴巴,又是“呜呜呜”地说了一串。
  云四海听不清楚,出声问道:“你在说些什么?”
  徐一笑双手松开了一条缝,笑道:“我娘以前常说你没个人样,原来你稍微收拾一下也还是像个人的!”话刚说罢,他便又用手捂严实了嘴巴,满面的童真。
  云四海被他逗得哭笑不得,直在摇头。
  何仙姑推門进来,看了云四海一眼,愣了一下,也是颔首轻笑:“倒也像个人了。”
  徐一笑闻言登时便是捧腹大笑,云四海也红着脸,哑然沉默。
  笑过后,何仙姑便将拜帖扔在了桌上,叹气道:“臭小子,也算你不好运,此时唐谕不在福州。”
  云四海听得这话,不由地松了口气,像是逃过了一劫,连声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了。”但话虽是这么说,心里却是不由有些失望,一时间,就连他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想不想见唐谕了。
  何仙姑继续说道:“唐谕的娘亲在八台山病故了。十天前,褚精卫就带着唐谕和女儿回唐门祭奠去了。”
  “啊!”云四海惊呼一声,站了起身,“她娘亲走了?”
  何仙姑点了点头,又道:“这五年来唐门也真是祸事连连:先是掌门唐追无故失踪,之后的两年里,少门主唐歌在苏州被日本浪人给斩杀(作者按:唐歌被杀一事,详情请见拙作《阿海》)。唐门为此派出了一支八十余人的精锐东渡倭国替唐歌报仇,却又战况不明,至今也无只言片语传回,大家都说这队人马也是凶多吉少了。如今的唐门比之五年前更是大为不如,若非是借了褚精卫的势力威望,怕是早就被其他门派欺负到头上来了……”
  何仙姑话未说完,忽听楼下传来一阵吵闹声,似乎有什么人在闹事。
  何仙姑本不想理,但谁知云四海听得楼下那人说话,面色顿时变冷,正容道:“一笑,你先陪仙姑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去去就回。”说着,他不顾徐一笑的呼喊,匆匆推门下楼。
  云四海走到前堂,横眼一扫,便见一个独臂大汉正在客栈大堂中发着酒疯,指着周围的茶客大骂,说不得间,就要抢上前去打杀。独臂大汉身后站有几个身具武艺的奴仆,正奋力拉着他来劝阻,口中连道:“乌爷息怒,乌爷息怒!”   云四海见那人眼红耳赤,面上络腮胡张了开来,赫然便是乌铠!云四海暗念道:果然是乌铠这厮!倒不知他来福州做什么?
  想着,云四海脚下一迈便要将他拿下。可谁知那乌铠酒醉过后,竟是失心疯地将奴仆横臂搡开,破口大骂道:“滚开!老子和师叔看地牢已经看了五年了,难得近日少主不在福州,我出来透透气,喝點酒,你们竟也敢阻挠我!如此扫兴,可是活得不耐烦了!”
  云四海一听这话,霎时顿住脚步,心中计较:他说的师叔该当就是郭千秋了。那他口中说的少主可就是玄冥教的少主?听他这语气,这福州像是他们玄冥教的一个据点!阿谕长居于此,莫非他们是要来找她寻仇的?
  就这犹豫的工夫,乌铠已被那几个奴仆架着走出了酒家。
  云四海心生疑窦,便也悄悄地跟了出去,决意要一探此事究竟。云四海本就武功卓绝,再加上他学了唐门的魅生身法后更善藏匿追踪之术,就算是在乌铠清醒时也绝无发现他的可能,更遑论他现已醉成了一摊烂泥!这一路跟去,一众奴仆自也没有发现后头有人跟踪。
  云四海见得乌铠被架进了一处大宅,便抬起头望向门上的牌匾,只见其上写着两个烫金大字——“褚府”。他心中登时便是又惊又愕,只觉此事匪夷所思:这乌铠怎会被送到了褚精卫的府上!
  他仔细观察褚府的奴役,见他们并未阻拦乌铠,反倒是如迎贵宾般向他行起了礼来,不由心下盘算:难不成是这乌铠投入了褚精卫的帐下?不可能呀,听闻褚精卫用人极严,往日里的一些江湖宵小前来投靠都被他打发走了,这乌铠乃是玄冥教的六位堂主之一,恶名昭著,褚精卫断无收留他的可能……
  他沉思良久也没能想通其中蹊跷,便见褚府大门阖上,心中又想道:不成,若是叫这乌铠留在此处,日后或许会对阿谕不利。念罢,云四海心生杀意,身形一晃,带起了一阵疾风,残影投上了褚府的高墙上,但人却早已落到了院子当中。
  褚精卫乃是当朝大将,这处府邸也是建得极其华丽,入得其中,就见游廊藻井,飞橼础柱,檐牙涂金,流碧飞丹,好一座紫阙朱宫!云四海遇高则纵,遇低则伏,借着地势、光影藏匿,紧紧地跟在乌铠等人身后,任是府中巡逻众多,却也无一人能看破他的行迹。纵是眼力高明些的,也不过是见着一笼黄烟聚散,只当是刮起了一阵黄沙,迷了眼睛,浑不知发生了什么。
  云四海翻上行廊瓦顶,见得那几个奴仆架着乌铠走到了一处偏僻庭院的假山里头,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按了一下。
  “咔”的一声,就见院中的池子底下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几人扶住乌铠,便一一跳进池中,潜进了那个水洞里头。
  眼看着水洞缓缓合上,云四海不甘心就此跟丢,也潜入水下,两袖在水底轻挥,袖底即生出了一股涡旋涌流,将他的身子如箭般推进了洞内。
  “啪”的一声轻响,石门堪堪贴着云四海的后背合上。
  洞内幽暗无光,云四海正待向前游进,忽觉右侧水流急促,轻轻伸手一触,便摸中了一只滑轮,轮上缠着一盘牛皮绳,正自被人拉着向洞内深处运转。云四海握住牛皮绳,身子被带得向前游去。过不得数丈,前头的路绝了,便又是一只滑轮被定在了石墙上,牛皮绳绕过其间,转而向上提起。
  俄尔,云四海就被牛皮绳带出了水面。忽地,牛皮绳停下了运转,他心下一沉,右手松开了绳索,搭在两旁的石壁上,用力一勾,身子登时如烟火急蹿,湿漉漉地从洞口跃出。他左右环顾,见得身后一条曲径通向幽处,仄道两旁每隔十步远便插了两支火把,照得通道发黄。
  从道底深处隐隐传来“啪、啪、啪”的鞭挞之声,似是在拷打着什么人物,走得近了,尚还能听见乌铠那如癫似狂的大笑。
  不知为何,云四海隐隐觉出那正在受苦之人,同他有莫大的关联,心头霎时变得烦闷急躁,这便沿道疾走下去。
  走不多时,就到了一处宽室,宽室底部有一扇铁门,乌铠的笑声便是从门口传来。而屋内左首则是一个空笼牢,斑驳的铁锈、血迹让人望之不禁头皮发麻。
  室中右首则摆了一张方桌,先前将乌铠扶进洞来的那几名奴仆正围着喝酒,此时见着云四海突然闯入,皆是大惊失色。只是还未来得及反应,他们眼前一花,便像是被人推了一下,猛觉身子一轻,竟摔出了半丈远,在铁门前滚成了一团,起不得身,身上的骨头宛如被拧成了一根根的麻花。
  云四海耳畔听得乌铠笑声愈狂,面色更是发寒,迈脚跨过几人,推开那扇铁门。只见一个血人被缚在了十字架上,两条粗铁链穿过了他的琵琶骨,手脚筋腱皆被挑断,身上的鞭伤、烙伤数之不清。
  “哒”地一响,云四海踏入了房中。
  那血人浑身忽地一震,勉力抬起头来,望向了云四海,怔忪须臾,便又抬头望向上方的一个小天窗。
  俄尔,他摇着头哑然失笑,越笑越是大声。少顷,笑声渐止,他眼角似乎湿了:“阿谕呢?”
  云四海见着那人的面目,也是不由瞿然失色,脱口叫道:“唐掌门!”
  那受刑之人竟然就是失踪了五年的八台山唐门掌门,唐追!
  乌铠应声回头,见着云四海也是不由一愣,待得认出他来,双眼憋得血红,咬牙吼道:“云四海!”话音甫落,就见乌铠手中的皮鞭如毒蛇抽出,“啪”地一下,打在云四海的脑袋上。鞭梢一落,云四海的人影从中裂开,待得鞭风一卷,他的身影竟已如烟飘散!
  乌铠心下一惊,虽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也总知是被云四海躲了过去。
  顷刻,他身后传来几声锵然锐鸣,转身看去,竟是见到缚在唐追身上的铁索已尽数被云四海徒手扯断,断口处都扭成了一团。
  唐追的身子被云四海一把架住,浑然没了当年的那股冷漠威严。他抬着头,柔和的目光投到了天窗之外,像是在仔细看着些什么,又着急地问了一声:“阿谕呢?”
  云四海面色黯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想了一下,这才沉声道:“阿谕在回八台山的路上了。”
  听得这话,唐追就像是安心了一样,颔首虚弱道:“难怪青凤也不见了。好,你做得很好。”   云四海默然不答,也随着唐追一起昂首望向天窗。目光穿过那一块方寸之地,逆着阳光投到了屋外,斜斜地便可见到一座绣楼的檐角,檐角下的窗扉半掩,露出了一只精致的鸟笼,鸟笼里头落下了几根青翠的细羽。
  云四海心神一震,侧目望向了身边的这个人,凄然想道:原来困住他的不是这些铁链子……想罢,他便要告訴唐追,自己还没有救出唐谕。可这话到了嘴边,却死活都说不出口——他生怕叫一个父亲失望了。他捏紧了拳头,心中像是要滴出血来。
  云四海正自犹豫,就闻乌铠怒喝一声,独臂操起刀,顿时寒光盈室,刀风滚滚地向云四海涌来。刀刃未至,但罡风已将云四海的袍袖刮得猎猎作响。乌铠虽是断了一臂,但显然功夫更胜当年。
  刀刃斜切,将云四海同唐追的影子切成了两半,继而便又随风而散,两人却是不知到了哪去。乌铠心下一凛,忽觉脑后有一点杀意刺来,慌忙矮身旋转,长刀反起格去。谁知刀至半途,竟是无端停住,进退不得,乌铠侧目望去,却是见着刀刃被云四海用两指夹住,他的指尖蓦然生出了一股阴柔奇劲,像个大磨盘般转动起来,刹那间,便已将自己刀上的所有气劲磨去。
  乌铠暗叫不好,正要抽刀疾退,但那股阴柔气劲却又陡变刚猛,转势正反逆变,劲力似个钻子般经由刀身打进了乌铠体内,气劲所经之处,经脉扭缠,剧痛难忍。他一声痛呼尚未喊出,便又被云四海点住穴道。
  云四海两臂分别将乌铠、唐追夹在肋下,沿着来路奔去,一眨眼,便又回到了那处洞口。他本想跳入水,但又念到水下的那堵石门沉重,怕是推不开。
  云四海垂目打量了乌铠一眼,正要逼他按下机关,唐追环顾了四周一遭,弱声道:“左边起第三个火把,取下来。”说完便晕了过去。
  想来八台山唐门的机关术独步天下,唐追身为一门尊长,自然是深谙此道,经由他的口中说出,云四海自是无所怀疑。这般依言而行,云四海听出洞口下方水流剧变,已知石门开启,登时再无犹豫,抱着两人跳下洞口,牵着牛皮绳索一路游出水洞,回到了那处庭院中,再一个起伏,他的人影已是踏上了瓦顶。
  左右四顾,辨清回客栈的方向,云四海乘着一股清风而起,不几下已是跳出了褚府,直朝客栈奔去。
  何仙姑同徐一笑在客栈中已是等了许久,好不容易见云四海回来,这才松了口气,只是再见他抱回了两人,便都吃了一惊。
  何仙姑讶然道:“这可是乌铠?”
  云四海怒哼一声,将乌铠重重摔在地下,轻轻把唐追放在床铺上,向着何仙姑着急道:“仙姑,你快来看看唐掌门,他受了极重的伤!”
  何仙姑走近一看,更是吃惊,失声叫道:“唐追!”
  云四海转身走开,伸脚一踢乌铠,解开了他的穴道,冷然问道:“说,为什么你们会在阿谕的家里造了一个密室?为什么你们会抓住了唐掌门!”
  乌铠听得云四海发问,也不应答,只是盯着云四海的脸,蓦然大笑不止,就像是看见了一个傻子一样。
  云四海隐隐觉出有什么蹊跷,乌铠越笑,他的心神便越是慌乱,脚尖点在乌铠的胸口,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大喝了一声:“你在笑什么!”
  乌铠被这一脚压得面色涨红,咳了一声,继续大笑道:“俺笑你赔了夫人又折兵,真想看看你哭是个什么样子的!少主和师叔会替俺报仇的!”须臾,他用力一咬,竟是将舌根咬断,当场死了!
  云四海忙伸出手去掐他的下巴,但却也来不及了。
  云四海心一沉,直在计较乌铠方才说的话,脑中已是乱成了一团麻线,好似这其中藏着一个天大的阴谋。只是他还未想透,就听闻客栈外传来兵甲碰击声,连忙推窗看去,竟见着一支百多人的军队将客栈给团团围住,显然就是要来抓他们的。
  云四海回头看了屋内一眼,见得何仙姑老迈、徐一笑年幼、唐追伤重,一时间也是想不出一个能全身而退的法子,只得寒着脸面,道:“仙姑,还请你照料他们一二,先到城南外等我,我去引开他们。”说着,云四海提起乌铠就从窗户纵了出去。
  他人在空中,奋力将乌铠的尸身抛下,压倒了数人,长啸一声,继而转向北边逃去。
  众兵见他要逃,连忙弯弓搭箭,向着他射出了一波箭雨。
  云四海不敢托大,只得缓下身形,使开“云水蝶袖”,两袖鼓荡飞舞,兀自在空中腾挪扑叠,箭矢甫一触及他的袍袖,便被扫了下来。
  云四海踏中屋顶,猛觉一股杀气锁住了他,脚下屋瓦一阵颤动。他忙一抬脚,“哗啦”一响,一道刀光从屋子里刺了上来,绞向了他的脚踝,迅如闪电。云四海心下一凛,墨剑连忙和鞘挥出,后发先至地架住了这刀。
  刀剑相交,云四海只觉对方刀上劲力浑厚,层层交叠,如怒涛堆涌,不容小觑,再仔细望向那人面孔,赫然便是郭千秋了。
  云四海见郭千秋现下穿上了一身戎装,愈发觉得此事大有蹊跷,出声喝问道:“郭千秋,你们玄冥教什么时候也归顺朝廷了!”
  郭千秋见乌铠惨死,心痛欲裂,登时怒吼一声:“多说无益,你纳命来吧!”
  就见他挺胸展臂,刀子斜劈横削,一连向着云四海砍出了三十几刀,薄薄的刀光就像是飞虹铺掠,春雨当空,缥缈绵密而不知将落于何处。
  可云四海学过魅生身法与唐家拳经后,武功大进,已非当年可比,较之郭千秋还要胜上一筹有余。
  云四海敛目觑准郭千秋的刀路,剑袖交替递出,稳稳地接下了郭千秋的招式,不给他一丝可乘之机。再闻云四海肃声一喝,剑势陡变凌厉,挺空上下,眨眼间削破了郭千秋的鳞甲,逼得他露出了一个空当。
  郭千秋不料云四海的武功竟已精进至斯,这三十余合快攻真是斗得他心惊胆战,落尽下风。蓦然见得云四海长剑刺到,避无可避,他连忙脚下用力踩破屋顶,使出“千斤坠”的功夫,身子顿时像块大石头般跌落下去,叫云四海一剑刺空。
  云四海心中暗赞郭千秋应变机敏,正欲抢身追杀过去,转念又想到如今自己意在引开敌人,拖延时间,好让何仙姑等人有机会逃走,也就只好作罢。   云四海回剑挑飞了十几支暗箭,继续向着北方奔去。
  他在城中游走腾挪,引着众兵追赶,疲于奔命,每每见众兵将要追丢时,便放缓脚步,让众兵赶近。这般你追我赶了小半时辰,直在福州城中绕了一大圈,云四海游刃有余,众人却都奈何不得他。只是奔走间,云四海猛地想起一事,心中惊念:怎么不见郭千秋追来了!他回首望向军中,目光逡巡,果然没再见着郭千秋的人影,不由冷汗沁衣,大叫糟糕——怕是被他看出了我的图谋!
  这般一来,云四海心中担忧何仙姑等人的安危,不敢再耽搁,甩开众兵,转身向着城南奔去。
  甫至南城墙,云四海便见何仙姑的马车撞进了一堵墙上,那驱车马夫的身子被人拦腰斩断,肠子流了满地,早已气绝。
  云四海趋前打量了一眼,看这伤口即已认出这马夫是死在郭千秋的刀下。
  他抬头再见城门大开,十数名兵卒被毒死在地,赫然便是何仙姑的手笔,也就稍稍松了口气,身子猛地如箭射出,剑光恣肆,杀得守门戍兵败退,夺路抢去。
  云四海一出城外便见泥道上蹄印飒沓鳞萃,显然不久前有十余骑人马奔驰而过。他憋了一口气,霎时如身乘疾风、脚踏流光,沿着马迹追去,不多时就见路边死了七八人,瞧那眉目发黑的死相,显然又是命丧于何仙姑之手了。
  他再追出一程,便又是几人被毒死在了道旁。云四海左右四顾也没见何仙姑等人的踪迹,忽然间,就闻前头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呜呜”幽响,似是有人在吹奏什么曲子。
  云四海一听这首曲子,顿觉耳熟,稍一思量,心头便是震惊,仙姑!
  他循声而去,行出半里,果然远远地见得何仙姑倒在地上,背上吃了一刀,沾满了血迹。何仙姑模样委顿,手指捻着一片叶子,正有气无力地吹奏。
  而郭千秋则是满面痛色,单膝跪地,左掌捂住小腹,右手用单刀撑住了身子,缓慢地向着何仙姑跪走过去,看他的神色,便同五年前被何仙姑引发体内蛊毒时一般无二。
  云四海见何仙姑遇险,心中焦急,迈开脚步便欲抢到。
  谁知此时何仙姑忽地接不上气来,口中吹奏顿停!曲子一停,郭千秋腹中剧痛锐减,他吐了口浊气,乘机拔刀,糅身滚到何仙姑身前,掌中寒光暴起,便要将她斩于刀下,口中大骂道:“贼婆娘,你总算是落在我的手上了。”
  刀光掩来,却见何仙姑有气无力地“呵呵”冷笑,探手摸出了一只小竹筒,迎着郭千秋的刀光就掷了出去。
  刀势无匹,“咔”地一响,竹筒剖开,刀光斜斜地劈在何仙姑的胸口,将她砍翻在地。伤口深长,鲜血喷涌,何仙姑浑身痉挛不已,看这样子,怕是神仙都难救了。
  郭千秋受這蛊毒折磨五年,着实恨何仙姑甚矣,如今见她挨了一刀,还未死透,不由狂笑一声,便欲补上一刀。
  云四海目眦欲裂,晃身抢到,进掌将郭千秋打得吐血,推开丈许远,伸手将何仙姑抱入怀中,悲恸喊道:“仙姑!”
  何仙姑抬眼瞟了一下云四海,便又垂下眼去,虚弱笑骂道:“你来晚了。臭小子,以后你再有什么麻烦,就要学会自己担着了,仙姑怕是再也帮不了你了。”
  云四海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道:“仙姑,是云四海连累了你。”
  “人老了,就是容易犯傻认错人,不怪你。”何仙姑“嘿”地笑了一声,伸手抚着云四海的脸庞,眼眶蓦地发红,慢悠悠地叹道,“若是我那孩儿还在,怕也大不了你几岁。像,可真是像,但他一定没你这么蠢……”说完,何仙姑手掌无力垂下,像片枯草败叶般贴在了地上。
  云四海仰天悲啸一声,提起剑便要朝郭千秋抢去。孰料他身子未动,忽听几声“嗡嗡”细响从身前传来,十几只毒蜂从那剖开的竹筒中飞了出来,径直向着郭千秋追去。
  郭千秋连忙挥刀驱赶,只是那些毒蜂颇有灵性,竟会躲避刀锋,四散开来,将郭千秋团团围住,尽往疏漏处钻去。
  若是平时,郭千秋自然不惧这些个小毒蜂,但眼下他身上的蛊毒发作,适才又吃了云四海一掌,功力已是大打折扣,一不留神便让这些毒蜂乘虚而入。他右掌背蓦然一痛,已是被一只毒蜂扎中,手上一麻,更是连刀子也都握不住,“哐当”落地。既失利刃,他自也就无法驱赶毒蜂了,一时间,就见毒蜂尽数落在了他的面上、脖上,针扎之处无不高高肿起,流出紫黑脓汁。俄尔,脓汁淌下,所过之处,肌肉腐蚀而又生出新的脓包毒液,症状赫然同当年那“化骨粉”一般无二。
  郭千秋直痛得满地打滚,厉声尖叫道:“‘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这是妇人蜂!何仙姑,你好毒的心肠!”叫罢,他抬头见云四海就站在不远处,蓦然大喝一声,弹身而起,直朝云四海拦腰抱去,竟是想要与他同归于尽。
  云四海忌惮毒汁,不敢让他近身,连忙抱起何仙姑的尸体,脚下轻点,已是落到了身后的大树上。
  郭千秋滚倒在地,就听云四海冷然喝道:“郭千秋,你快老实交代!你们窝藏在阿谕家里到底是有什么图谋!”
  郭千秋一扑不中,正要再抢上前去时,双脚浑然没了知觉。他低头望去,见得两条大腿已是烂出了白骨来,这便心知再也奈何不得云四海了,只得咬着牙,强忍着剧痛,死死地瞪着云四海,大声讥讽道:“云四海,你不是很喜欢唐谕么?你就算武功练得再高又如何,还不是要将她拱手让给我们少主!你若是想救她,那就赶去八台山呀!去得晚了,怕是八台山就已经归我们玄冥教了,哈哈哈!”笑罢,郭千秋聚起余力,猛地将自己的脑袋砸在了地上,“砰”地一响,头骨碎裂,已是死透。
  云四海听得这话,仔细一想,便是瞿然失色,浑身一震,脑中嗡嗡直响,一不留神就从树梢上摔落了下来。他丝毫顾不得自身,只是心中惊念道:褚精卫竟是玄冥教的少主!
  云四海计较未定,忽就听闻一声孩童的哭喊,他心头又是一惊,抱起何仙姑的尸身,循声奔去。不几步,他在一块巨石后看见了满手是血的徐一笑,正抱着唐追的身子在放声大哭,不远处的地上还躺着一个兵卒,脖颈上的动脉插着一柄锋锐的剃刀。
  “云叔,唐掌门死了。”徐一笑见云四海赶到,立马投入了他的怀中,哭喊道,“唐掌门咬着我的剃刀,让我躲在石头后面。那大兵用枪去扎他,他把剃刀吐了出去,将那大兵给杀死了,可他也躲不过那一枪,呜呜呜。”云四海闻言,转过头去,果然见到唐追胸口被长枪搠穿,一代宗师已泯然长逝,更是不胜唏嘘。   云四海问道:“唐掌门可有什么遗愿交代下来么?”
  徐一笑抹着眼泪,哭道:“他说,八台山就交给唐歌了;唐谕以后有云叔照料,他便放心了。云叔,我没忍心告诉他唐歌已经死了,他好像以为唐谕阿姨被你救出来了。”
  云四海闭起了眼睛,颔首道:“你做得很好。”继而,他心中又自默念:虽然阿谕不喜欢唐掌门,但唐掌门心里面还是很看重阿谕的。
  云四海一时想到唐谕所托非人,终是为己所害,垂目又见何仙姑惨死,不免满怀痛悔,忍不住仰天长啸一声。啸罢,他提起剑来,作势要走。徐一笑不知他将往何处,连忙跪倒在地,拜了起来:“云叔,你要去哪里?”
  云四海冷然道:“一笑放心,我会先把你安置好的。”
  徐一笑用力地磕起了头来,大声恳求道:“云叔,你又要扔下我了么?阿娘死了,仙姑婆婆死了,我只想跟在你身边!我想学剑,想成为像你一样的剑侠!”
  云四海摇头道:“我答应过你娘亲,不能让你牵扯进江湖是非当中的。”
  徐一笑把额头抵在地上,眼中泪水哗哗直落,抿着嘴唇,哽咽道:“云叔,我求你了,你就收我为徒吧!今日仙姑婆婆还有唐掌门都是为了救我才会死的,若是我能像云叔一样厉害,那样我就能够救下他们了。我知道,你们怕我走上歪路,但我是决计不会学我爹的,我娘亲说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我只是想有能力去保护对我重要的人而已。”
  云四海听见这话,再无言语。良久,他叹了一声,道:“如果我能活下来的话,那就教你剑法吧!”说着,将徐一笑负在背上,两手分别夹着唐追同何仙姑的尸体,向着西南放步奔去。

第六回·八台山


  此去八台山,迢迢三千里。
  云四海厚葬了何仙姑同唐追后,带着徐一笑马不停蹄,朝登紫陌,暮踏红尘,弹指半月,两人终是到了八台山下的天池坝村。云四海左右寻了个乡人一问,便知唐谕等人也不过是前日才到的,山上未曾听闻生了什么大事,也就松了口气。
  云四海不知玄冥教等人打算何时起事,也就不敢怠慢,连忙将徐一笑交托与乡人照料,自己则仗剑向着山上行去。
  八台山崇峻雄壮,自古有名,因其山体层叠,共有八层而得其所号。山高万仞,乃有天险,雄踞川陕两省几地之交界,素有秦川锁钥之号,川蜀一带除了峨眉山外,别无其他山脉能与之相比。故而唐门祖先便选了此地开山立派,忽忽至今,已是经营千年,在山间架设机关奇阵,更添威势,威名播于神州。
  云四海沿着山间小道盘桓而上,行不多时,便遇见了一波巡山弟子將他拦下。他下马问道:“唐照在哪?你们快叫他下来,说是云四海找他。”
  众人一听,皆都一惊。这波巡山弟子中的带头人,当年曾送亲到福州,见过云四海,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便是认了出来,大声道:“果真是云四海!”话音甫落,那人面色陡寒,从怀中摸出了一只铁哨,就嘴吹了起来。
  云四海不敢叫他声张,将哨子夺下,道:“在下此次前来乃是有要事相告,事关八台山唐门生死,只能秘密同唐照说。”
  那波巡山弟子见云四海动手,面色一紧,立马将云四海围在垣心,一手摸着腰间的兜囊,一手将铁哨子送进了嘴里,高声吹响。哨声尖锐高亢,汇在一道,就像把锋利的匕首般撕开漫天的风云雾霭,直达山顶,传响了整座八台山。
  云四海见他们神色嗔怒,心中也多了一丝防备之心。那领头的弟子怒喝道:“好啊,云四海!你日前在福州杀了我们的掌门和百草门的何仙姑,褚将军的卫兵们让你给逃了,现在我们八台山唐门和百草门一起通缉你,没想到你竟敢自投罗网!你快快束手就擒!”
  云四海心中一惊,转念间便已想明白了,疾声辩解道:“你误会了!杀唐掌门的乃是褚精卫,他其实是玄冥教的少主!”
  几人相顾大笑,继而极声喝骂道:“云四海,我瞧你是失心疯了不成!褚将军乃是我唐门的女婿,朝廷的二品大将,又怎可能是玄冥教的少主,岂会杀害自己的岳父!分明就是你偷偷潜入了褚将军的府邸意图不顾,恰好我们掌门和何仙姑想去探访唐谕小姐,你趁他们不备而痛下毒手!其中详情,从福州传回来的飞鸽传书已是说得一清二楚,你休想信口雌黄、诬蔑他人!”说着,领头那人举手一挥,众人从兜囊中抓出了一大把暗青子,甩手便往云四海身上掷去。
  云四海见暗器如泼雨压来,哪敢怠慢,脚下轻点,身子即已翩跹而上,将暗器尽数躲开,高声辩解道:“云某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少废话!”
  领头那人又自呵斥一声,“咔咔”连响,继而便是一大片箭雨从他们袖底的神机弩中射出,箭势如电,刹那间便已射中了云四海。众人立此大功,心中不由大喜,但谁知那云四海的身子竟是化作了一缕黄烟,箭雨穿身而过,即已散去。
  “魅生身法!”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众人尚未回过神来,便都觉身子一轻,即已被云四海扔了出去,滚进了道旁的灌木丛中。众人身上穴道被制,待要呼喊反抗,也都不能。
  云四海收拾了几人,心中盘算:这几人说得不错。天下皆知,褚精卫乃是唐门的女婿,而我身为一个外人,又岂能得到他们的信任?我切莫莽撞行事,须得先找到了唐照或是阿谕,由他们出面方可取信其余的人。
  他念头方落,身子一纵,即已飞快地往山上奔去。只是方才那帮唐门子弟吹响了铁哨,山上的人已有警惕,行不多时,便又见得几波巡山弟子往山下赶去。云四海不敢声张,或躲或藏,轻巧地绕了开去,若是避之不及,他便抢先出手,率先将众人点倒。
  忽然,云四海就见又有一队巡山弟子从山上行了下来,领头那人赫然便是唐照,就见他满面怒气地教训手下的人。原来他如今总管了整座八台山的安防,适才听得山下哨子吹起,可派下去的巡山弟子却无一发现,只能亲自带队下来盘查。
  云四海心中略定,从暗处行出,朗声喊道:“唐先生,是云四海来了。”
  众人见有人拦路,都吓了一跳,待听云四海自报门户,更是神色大惊,抬手便欲打出暗器。唐照稍一怔愣,连忙喝止众人,疑声问道:“云少侠,你因何而来!福州那边传回来消息说你杀了掌门,可是真的?”   云四海瞥了唐照身后的众人一眼,眼神晃了一下。唐照会意,沉吟须臾,不顾众人反对就屏退左右,引着云四海行到了一处僻静地,道:“现在可以说了。云少侠,你我虽相交不深,但依我看来,你是断不会杀掌门的。”
  云四海鞠了一躬,道:“多谢唐先生的信任,在下的确没有杀唐掌门。他乃阿谕的亲生父亲,我又岂敢向他动手!”
  唐照听得“阿谕”两字,面色陡然变得铁寒,问道:“云少侠,那你到底为何上八台山?若你是想追回唐谕,我就劝你死了这条心,她已经嫁做人妇、生儿育女了。”
  云四海心里一沉,眼中有一股悲色流过,须臾,他澄定心思,解释道:“非也,在下此来实是为了救八台山!唐先生可知道,那褚精卫乃是玄冥教的少主!我同何仙姑前辈去到福州,本是想替阿谕看病的,但谁知竟在褚府发现了乌铠和郭千秋!他们将唐掌门囚于密室之中,苦苦折磨,在下将他救出牢狱,却也救不回他的性命。”
  唐照瞪大了双眼,便连呼吸也都屏住,显然是被云四海的话给吓了一跳,眼中神光百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云四海怕他不信,便又着急说道:“唐先生,在下所言句句属实!百草门的何仙姑前辈已经和郭千秋同归于尽了!我思前想后,终是想明白了。那玄冥魔教地处北域苦寒之地,一直虎视眈眈着中土大地,但却又为中州正派所拒,于是乎,他们便将目光放到了八台山,企图谋夺唐门基业,以八台山为据点,将整个魔教迁入中土来!”
  唐照吐了口气,沉声道:“你可莫要因为唐谕嫁给了褚精衛而就污蔑于他。”
  云四海慌忙摇头,道:“唐先生,我心中虽是爱阿谕甚矣,但此等下作之事,我是决计不会做出来的!唐先生如若不信,那便带我去见那褚精卫,假如云某人污蔑了他,我甘愿自戕谢罪!”
  唐照沉吟不语,似是犹豫不决。云四海生怕山上出了什么意外,伤了唐谕,便焦急地跺脚道:“唐先生,事情紧急,还请你相信在下!”
  唐照又自想了片刻,忽地一点头,咬牙道:“罢了,且信你一回!但若被我发现你是污蔑褚将军的,想来你也知道下场!”说罢,他转身便引着云四海走上了大道,那些个巡山弟子见得两人走了出来,神色又变得大为紧张,似乎生怕云四海突然暴起。
  唐照朝他们使了个眼色,道:“没事情了,你们先回金顶去。”众人不敢忤逆,狐疑地望了云四海一眼,即已领命转身,朝山上奔去。待得众人走后,唐照这才带着云四海走进了一条岔路,盘盘绕绕,却也是向着山顶行去。过了片刻,两人即已来到了一片白石林前。
  云四海眉目一蹙,便即止步,待见唐照毫无犹豫地走了进去,也就只好跟上。入得其中,只见百余株石芽高耸,通体幽白,仿佛透着寒气,每座石芽都至少有三人高矮,不下万斤之重。隐隐间,山风呼啸而至,携带了一阵肃杀之气,云四海心中蓦然拔凉——这石林竟像是一个厉害的阵法!
  云四海正要叫住唐照,可他才一抬眼,就见唐照飞似地直在石阵中兜转疾奔,竟是要将他甩开。云四海心子猛沉,暗叫中计,觑准唐照的落脚地,身子便是纵出。眼看他将后发先至,但谁知他身左传来一阵轰隆巨响,一股猛风如山掩来,回头望去,竟是见着一座石芽倾倒,直直朝他压下!
  云四海心下大惊,脚下步星踏斗,幻灭虚影,险险让了开去,万斤重的石芽就在他跟前栽倒,砸出了一个大坑,激起烟尘百丈。蒙眬中,云四海看见了唐照的身影,左袖疾挥,便即卷开烟雾,脚下虚迈,乘风而上,已是数丈。他猛地抻臂勾出,五指即已抓住了唐照的衣领。
  云四海暗喜,正要拿下唐照喝问时,却觉指尖剧痛,似是抓住了一块大石头一般!恍惚间,就见眼前的唐照竟是变成了一尊石芽,云四海五指戳于其上,震得石芽轻晃,“咔啦”一响,这石芽却是朝他冲撞了过来!
  云四海默念:这阵法当真玄乎,我须得小心才是!他念头未落,五指化抓为按,即已撑在了石芽上,身子借力如箭疾退。只是他仍未落地,身后便又是几座石芽朝他撞来。无奈之下,云四海挥袖击空,而又乘势翩跹而起,跃至高空。
  他眼看着唐照已是站到了石阵之外,怒哼一声,两袖如蝶翅飞舞,一股气劲自袖底而生,将他的身子径直向阵外推去。而唐照见得云四海由空中扑来,仍是气定神闲,不惊不惧。
  云四海见状,心中不由打了个嘀咕,留了个神,尚未多想,忽觉顶上乌云压低,一股猛风迎面扑至。他人在空中无处借力,纵使连连挥袖,亦禁不住身子趔趄歪斜,不一会儿,即已被吹回了石阵中。云四海挺胸束腹,提了口气,正要再闪身腾空时,又听闻身旁“轰隆”之声大噪,拧头看去,就见是那些个白石芽无休无止地向他撞来。
  唐照朗声叫道:“没用的,你乖乖束手就擒吧!这里是石芽坪,乃是千年前我八台山唐门外圣徐庶所设留的死生之阵,可困千军万马,只有死人才能出去。就算你武功再高,若不知破阵步伐,又如何能以一己之力而逃脱出去!”
  一步错、步步错,云四海被白石芽缠身,在阵中闪躲,疲于奔命,大声应道:“唐先生,你为何要困我于此!难道你还不相信云某所说的话么?云某真的没撒谎!”
  唐照叹了口气,须臾,壮起了胆气,道:“正是因为我知道你所说的都是真话,我才不能放你上山。你的武功太高了,我杀不了你,就只能将你困于此阵了。”
  “唐先生,你什么意思!”
  “云四海,你难不成不知道是谁力劝唐追答应这门婚事的么?”
  云四海心神巨震,一股怒火直从心口烧到了嗓子眼,怒喝道:“唐照,原来你早知道褚精卫是玄冥教的人了!你为什么要害唐门!为什么要害阿谕!”
  唐照冷笑一声,咬牙切齿道:“我这么做是为了救唐门!明明自从唐门内斗分家之后,门中实力已是大减,可唐追偏偏要向玄冥宣战,争什么武林盟主,白白害死了我门下几百精英子弟!这些年来,若非是我在外交结江湖同道,撑住了八台山的门面,怕是早就被唐见深给反攻回来了,他哪还能那么安稳地做掌门!”
  云四海破口骂道:“所以你就外通玄冥,要杀害唐掌门么!”   唐照忽地拔高声线,正眉高声应道:“不错,告诉你也无妨!我同唐追乃同父异母的兄弟,他是二房庶出,我是六房庶出,他能做掌门,凭什么我就不可以!只有在我的治下,八台山唐门才能韬光养晦,重新振作起来!但唐追的武功实在是高我太多了,我唯有和玄冥联手方有成功的可能。
  “当年唐追来到福州,我趁他不备便同褚精卫合谋拿下了他!我本是想叫褚精卫杀了他的,但褚精卫却不愿意,他说唐追说到底都是他的岳父。嘿!成大事者,又何惜小节?当年他同唐谕成亲不也只是个阴谋罢了,可却不曾想到把他自己都给陷进去这温柔乡了。
  “不过后来我转念一想也是,我们想要知道八台山的藏经阁所在,可那里乃是我八台山的重地,藏有我八台山唐门所有的武功秘笈、机关阵法,历来只有掌门才能进出。若是唐追死了,怕是连我都找不到入口。只是唐追武功实在太高,若非我叫褚精卫用唐谕的生死来要挟他,怕是也困不住他。
  “他几次在狱中想要寻死,我就又建议在他的头顶上开了个小窗,让他能偶尔看见唐谕的那只翠鸟。嘿,唐追便也知道了,若是他死了,唐谕也不能苟活下去!但我也着实想不到他竟能在那种环境下撑了五年,接连受了五年的折磨!唐谕从前还是太任性了,不理解她父亲的良苦用心。
  “而其实我早就已经同褚精卫商议好了,他助我当上唐门掌门,我便许他们在山下的飞龙峡里建立分舵。日后玄冥要进取中原腹地时,我们唐门再助他一臂之力,待得他们在中土立足稳定后,就叫他们撤出八台山。但是这个计划他们玄冥内部也有人反对,像是郭千秋和乌铠就因无法忘记同唐门的仇恨,当年便率先带人出来拦亲,想要杀了唐谕来阻止这场婚事。也是多亏了你,否则,我的计划自也不可能完成了。”
  “你这无异于与虎谋皮!”云四海青筋暴起,又高声喝问道,“为什么是阿谕!”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唐照摇头轻笑道,“就因为唐谕是唐追的女儿!褚精卫暗里是玄冥教的少主,明面上是朝廷的二品大员,若是一般的支房女子,又岂能配得上他?况且唐追表面看上去虽是很不看重唐谕,但实则他最为关心的就是这个宝贝女儿!否则,当年他就不会任由唐谕跟你私奔了,并且还叮嘱我一定要把唐家拳经和魅生身法的秘笈交到她的手上。褚精卫若是娶了唐谕,到万不得已时,还可以用她来作为筹码!最后果然还是被我们给用上了!”
  听到此处,云四海顿时慌了,身法忽乱,险些被一尊石芽撞中。他颤声问道:“等等!你说当年那两本秘笈是唐掌门给阿谕的?你不是说唐掌门要我放弃阿谕,才肯将秘笈传授给我么……”
  唐照得意狂笑:“哈哈哈!云四海呀云四海,那两本秘笈其实是唐追给唐谕的嫁妆!你可知道,你本来是不用放弃唐谕的?你真是个天大的蠢材!”
  云四海心中悲恸,只觉眼前金星急冒,蓦地被气得吐出了一口血,双拳捏得辟啪作响,宛如爆豆。他仰天怒啸一声,大吼道:“唐照,你焉敢如此瞒我!”话音甫落,他手掌拍出,按在一尊白石芽上,螺旋劲力纵出,石屑如棉絮飘飞,霎时就见石面上被气劲钻出了一个旋坑。
  一时间,云四海的身影如电光横掠,转折如意,每每将被石芽撞上时,他便拍出一掌,身子登时转过了势头,直在百余尊白石芽当中随意游走。片刻,他双足顿地,腾身跃起,平地里跃过两尊石芽,垂目一看,就见唐照直直地立在了丈许之外。
  唐照不料云四海竟然勇猛至斯,就算是不通阵中虚实,单凭轻功就已冲到了阵法的边缘,直骇得他面容失色,抬手疾挥,十指轮弹,数十枚飞蝗石霎时打入阵中,攻向云四海。
  云四海右袖拍出,刮起一阵疾风,就将飞蝗石拨到了旁侧,击在一尊白石芽上,“啪啪啪”地一阵巨响,飞蝗石业已尽数化成齑粉。云四海在空中翻了个筋斗,便要落于陣外,谁知此时地表巨震,一尊石芽竟是生生从地底下冲天钻起,拦在了云四海的身前。而后又有几株白石芽分从两侧向着云四海夹击而到,若是不退,云四海怕是就要被石芽给压成肉饼了。无奈之下,他只得舍了唐照,两脚点在正面的石芽上,身子倒折翻飞,如紫燕穿云般又落回了奇阵中心。
  唐照见他闯不出来,松了口气,继续朗声道:“现在唐追死了,唐歌又被日本浪人所斩杀,整个唐门除了上一代的那几个老鬼,已是再无人有资格同我争做掌门了。谁要是想妨碍我,我就杀了他!”说着,他眼神中透露出一股杀意,一掷袖,掉头走了。
  云四海怒吼一声:“唐照休走!”他猛地抽出宝剑,又要朝阵外抢去,只是他身形一动,那些石芽也朝他撞来,霎时就见阵中乌光大盛,同白石芽的寒影交相辉映。云四海墨剑横掠,挺空上下,直如飞龙闹海,匹练凌空,一时间,只见乌光、白影接连碰撞,暴起无数火花。只是云四海的宝剑虽是锋利,终究还是奈何不得这些白石芽,只在其上劈出了数十道半寸深的剑痕,乌光就已被白影压下,无奈之下,云四海直被白石芽逼得连连倒退。
  云四海心中暗念:这阵法当真厉害,若是我不能找出个破阵的法子来,怕是就要被耗死在此地!他越是这么想,心中就越是焦急,急则生乱,忽一个不留神,一尊石芽撞来,却是撞中了他的后背,将他顶开了几步,喉中涌起一阵腥气,险些要吐出血来。
  云四海在阵中又斗了一会儿,依旧拿这石阵没辙。忽然间,他听闻阵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继而便有人高声大喊道:“云叔,你在里头做什么?”
  “一笑?”云四海大声问道,“可是一笑在外面?”
  “是呀,云叔!你为什么往石头上面撞?”徐一笑疑惑应答道。
  云四海一听这话,脑袋一空,蓦然刹住了脚步,果然就见周遭白石芽都停了下来,挺拔耸立,分毫不见有移动过的痕迹。云四海重重地喘了口气,心念一动,又生狐疑,脚下轻迈,霎时间就见阵中又复天云变色,石芽轰隆如雷作响,朝他推涌而来。云四海暗念道:看来这阵法乃是由我的心魔而生,迷惑五感,只要我身心不动,这阵法就会停下。
  可这话说是简单,做起来又如何能轻易办到?见着眼前石影憧憧,接连朝他撞来,云四海面色稍惊,仓促下,便又舞袖惊起,避让开去。这般一来,眼前石芽便又复无休止地朝他撞到。   徐一笑跌足叫道:“哎哟,云叔,你怎么又自己往石头上撞去了!”
  云四海再躲过几尊石芽的袭击,徐一笑惊得险叫连连,待见云四海都让了过去,这才又松了口气,怪叫道:“云叔,你快别闹了!”
  云四海心中焦急,更甚于徐一笑。霎时,他将身法使至极致,想要逃出阵法。但奈何这石阵玄乎妙哉,云四海身形转得越快,那些个石芽来去便也越快,他始终也都摆脱不得。
  徐一笑见着云四海狼狈的模样,也是着急,大声问道:“云叔,你可是撞了邪!怎地一直往石头撞去?”
  云四海勉力让过几尊石芽,高声问道:“一笑,你从外头看来,这些石头是否不曾动过?我在里头可是见它们都在不停朝我压来!”
  “怎么会有这等怪事?”徐一笑闻言一滞,俄尔,他又叫道,“云叔,那你闭起眼睛来,站着不要动就不怕了!我指引你走出来,保准不会碰到石头!”
  云四海依言而行,闭起双眼,刹住脚步。但奈何云四海双目虽闭,心神犹动,耳畔依旧听得轰隆巨响,身旁仍是狂风四作,本能之下,他禁不住起身避让,恍如被卷入狂风中的风筝,来去不由己。
  徐一笑又跌足叫道:“哎哟,云叔,你闭起了眼睛为什么还要乱动!且听我来指挥不好么?”
  云四海高声应道:“不成,这阵中危急四伏,武功越高、洞察越敏,就越是难以定下心来,但越是用力挣扎,便会越陷越深,恍如身陷沼泽泥坑,着实无解!”
  徐一笑急得怪叫连连,摩拳擦掌道:“云叔,你就不能想想办法么?再这样下去,你到天黑了都出不来,谁还能去救唐谕呀!”
  云四海一闻唐谕,心中蓦然生起一股壮气,脑中灵光一闪,就听他豪声肃喝,阵中乌光又起,云四海身若惊鸿翩飞,掌中宝刃蕴藉神光,发出“哧哧”细响,着实奇怪。云四海虎目怒瞪,往着徐一笑处迈步便抢了过去,一路上宝剑横劈直刺,遇着拦路石芽,也是无所畏惧地挥剑开路。刹那间,只听闻“唰唰”的声响连连,便见大片的石块被乌剑轻易地削了下来,“砰砰砰”地落了满地,激起烟尘飞扬,斩岩断石如切豆腐。
  徐一笑见着此幕,直惊得咋舌,怔愣出神。须臾,他小脸涨红,捏紧了拳头叫道:“云叔,你的剑法可真好!”
  原是云四海眼下身处绝境,忽地激发全身潜能,将平生所学融会贯通,灵机一动,把螺旋气劲抽茧成丝,集于剑上,随着锋刃极速旋环流转,在刃上加了一道“气刃”,陡增宝剑之利,无坚不摧,便是这世上最为坚硬的万年山石,也难挡其锋芒。
  云四海适才不过小试牛刀,料不到竟会有如此威力,不由吓了一跳。他转头见石芽又再轰隆逼来,心中大定,就是沉气连喝十声,宝剑也即削出十下,便有十尊石芽断于他剑下,眼前霎时大空,露出一条大道。他爽朗大笑,脚下一迈,已要行出阵外。孰料徐一笑竟是惊叫提醒道:“云叔小心,你前面还是一座石头!”话音甫落,云四海陡觉脚下一硬,眼前一花,低头看去,果然是踏中了一尊石芽。
  他正要提剑去削,但这石芽却如雨后春笋,他还未来得及回剑,顿时被给撞回了阵内。这下猛撞十分大力,云四海面上一青,一丝鲜血已溢出了嘴角。他人在空中,耳畔鼓荡风雷大声,眼中堆叠巉岩白影,诸多凶相朝他一齐攻来。纵是他想要提剑去挡,但此时杀机四现,乃是救了东却丢了西,左右衡量,竟是挡无可挡的局面!
  云四海自知必死,凄然一笑,这便撒开长剑,静待风雷将他扯碎,巨石将他碾扁,心中皆空,万籁俱寂,不知是万物都死了,抑或是他死了。他抬头见得天上明日高悬,亮眼的白光刺得他眼中明晃晃的,天宫中蓦然传来了一阵“当当当”的脆鸣,不知是谁替他敲响了丧钟。
  云四海身子沉沉落下,浑身冰冷,恍如是落入了一潭冰水,落地前的那一刹那,石声隆隆,巨石朝他压来。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一日,定在了那一时。
  夕阳下,野山头。
  阿谕的嫁衣红如天边的彩霞。一抹翠影横空。
  忽地,阿谕回眸一笑:“云郎!”
  “砰”!
  云四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泪水涔涔而下,就像把他的心掏了出来,如琉璃一般碎了满地。
  他没有死。
  幻象是杀不死人的,能杀死人的只有人本身而已。
  越是想生,越不得活。
  云四海忽然明白了唐照所说的“只有死人才能出去”——怕是只有心如死灰的人才能走出阵去。云四海抿着唇,伸手揩净嘴角的血迹,撑着长剑一步步地走出了阵外。
  徐一笑叫着提醒道:“左边走三步,右边走五步,不对不对,你前面三尺有一块大石头!哎哟……”话犹未完,云四海却已走了出来,徐一笑愣了一下,叫道,“云叔,你怎么自己就走出来了?”
  云四海摇了摇头,没有解释,将墨剑插回鞘中,吐了口浊气,反倒是出言问道:“一笑,你怎么来了?”
  徐一笑扬起手中的木剑,面上洋溢着笑意,炫耀着说道:“云叔,我来助你一臂之力!你说过的,等你救出唐谕阿姨后便会收我为徒,传授我天下无双的剑法!”
  云四海叹了口气,又复问道:“山下难不成没人看守么?”
  徐一笑点了点头,答道:“初时有很多人,但是后来山顶传来哨声,他们便都急匆匆地上去了。我本来以为你也上去了的,正要上山,忽然听见你在大吼大叫,我才找过来的。”
  云四海心下一紧,自知唐照和褚精卫起事在即,刻不容缓,这便提起徐一笑,直在山中小道飞纵,盘山而上,越行越高,片刻就又回到了大路上。他将徐一笑放在地上,沉声道:“一笑,你快下山去吧!山上大战在即,我也难言全身而退,实在难以照料你的周全。”
  徐一笑扯着云四海的袖子,不依不饶道:“云叔,我不需要你保护!我也有剑,你受伤的时候可以让我来保护你!我已经长大了。”说到此处,他忽地頓住,眼眶发红,哽咽道,“我不想你也像仙姑婆婆一样……”
  云四海摸着他的脑袋,叹了一声,还欲再劝,忽然间听见道上不远处传来“骨碌碌”的声响,他转头看去,便见一颗圆圆的东西沿着山道滚落了下来。定睛看去,竟是一颗人头!   徐一笑惊呼道:“哎哟,云叔!有人死了!”
  云四海心下一紧,身形一闪,已向着山上奔去,大声叫道:“一笑,你快些下山,莫要耽搁了!”任是徐一笑如何在后头喊他,云四海也不停脚。
  奔不多时,云四海便见前头现出一方宽阔的平地,传来阵阵呼喝打斗声。平地之外乃是一处悬崖陡壁,崖外数十丈有一座孤峰孑立,如箸似剑,摩天立地,峰顶有一株老松挺拔,枝繁如盖,葱绿滴翠,这一峰一树之景煞是奇壮,遗世独立。
  云四海虽不曾到过八台山,但总也听说过唐门典故,知道此地乃是八台山第五台的独秀峰。相传千年前唐门外圣徐庶便是于此孤峰绝顶,将毕生所学的奇门遁甲之术悉数传与唐氏,尔后于峰顶坐化成松。自那时起,唐氏一族便将此处列为族内重地,靠着孤峰的那一侧平地放着几只香火铜鼎,时刻有门下弟子把守,以保外圣香火不灭,永佑唐门。
  而此时,平地上尸体横陈,铜鼎倾覆,香火灭却,香灰落了满地,被鲜血打湿。云四海转头看去,却见唐照浑身浴血,直被三人围在了场中。场外有一名老朽拈须掠阵,脚下踩着一杆银枪,时不时地抬眼瞥向唐照,嘴角撇出一丝不屑,听他吐纳呼吸,武功该当同郭千秋相若。
  云四海本想去救唐照,只是一时又念到唐照奸诈多谋,设计害死唐追,焉知这次不是故意设局来谋害自己?且唐照当年欺瞒于他,害得他同唐谕分离,此仇不报,又如何心甘?这般想去,他便放下了本握在剑柄上的手,面色冷峻地看着唐照被三人逼至悬崖边缘。
  那三人着了一身戎装,武功精悍,丝毫不弱于往日的乌铠,显然在玄冥教中也是地位甚高。唐照右臂中了一枪,血流如注,无力低垂,只能凭着灵巧身法躲避,偶以左手掷出暗器扰敌。那三人得势不饶人,格开暗器,挺刃抢上,向着唐照扎落。
  正要得手时,三人陡觉面前狂风掩至,一道乌光如同长河奔泻而至,格中了三人兵刃。三人齐齐顿觉臂上吃力,“锵”的一声清鸣,乌光过处,削金斷玉,所向披靡,两刀一枪顷刻中断。三人被兵刃上传回的劲力逼退三步,一晃神,就见眼前黄影聚散,竟是有一人抢至他们身前!却是云四海终不忍见唐照就此殒命,拔剑来救了。
  三人大吃一惊,连忙使开断刀断枪向着云四海身子攻去。但云四海武功本就高出他们许多,方才于石阵中又已将本身剑法与唐家拳经融会贯通,更非这三人可比。就见他寒着脸面,左袖挥出,使出云水蝶袖,袖面陡生一股螺旋吸力,紧紧地裹住三人兵刃,拉得三人朝前趔趄一步。
  只是三人仍未站定,忽觉袖中劲力变向,由吞转吐,刹那间,一股巨力如洪水缺堤般朝他们涌来。三人抵御不住,痛呼一声,握着兵器的双手便即松开,手臂高荡,以致中门大开。那三柄兵刃得了云四海劲力之威,也是打起了转,猛地朝后撞在了三人的胸口,“咔啦”地响了几声,便撞断了他们的胸骨,他们倒在地上,挣扎两下,即已毙命。
  此下变起肘腋,快如闪电。那从旁掠阵的老者纵是看出云四海要下毒手,也料不到手下三人竟非他的一合之敌!老者见得三人枉死,当下沉声暴喝,脚下踢起长枪,左右一荡,挺枪抢上。
  云四海见老者双手摇杆直晃,可枪头却是纹丝不乱,步下踏虚欺进,显然藏了一手杀招于其后,若等他脚步踩实借力,枪势再不可挡矣!云四海心存忌惮,挥出左袖,劲力过处,刮起了一阵风,将满地的香灰撩起,遮天蔽日,迷了老者的双眼。
  “噗”的一声,老者长枪刺空,在满天的灰尘中刺出了一个大洞,日光从洞中映入场上,照亮了他身后的那点乌光。老者见云四海不在眼前,又后脊生凉,暗叫不好,长枪连忙用力捺下,打在地上,将枪杆压弯,蓄力一弹,身子腾空飞起。
  老者霎时见得脚下烟尘中乌光闪烁,如龙藏密云,将烟尘搅得四散开去。顷刻,那点乌光生寒,宛若龙起于渊,从下直直向着老者刺去!老者着实料不到云四海的剑法如此凌厉,这便银枪急抖,当空挑了四五个枪花,挡在云四海来路之前,意在拦截。
  云四海拧腰转腹,霎时在空中旋转起来。见他右剑按下,左袖猛地挥出,“哗”地便将漫天的寒影枪花裹入其中。借力一扯,他的身子已从枪底游进,右剑抬起轻送,削往老者的臂膀。
  那老者见云四海挥袖来挡他的长枪,怒喝一声:“小子,竟敢小觑老夫!”枪上再加了几分力道。只是待得长枪被宽袖裹住,他顿觉这袖子恍如沼泽,叫他的长枪难以抽身,其中劲力绵密旋转,又如个大磨盘般将他枪上内力消去。
  老者吃了一惊,骇然道:“云水蝶袖!你这小子,竟然会八台山的功夫!”话音甫落,就见乌光已是斩到了他的胸前三分,再进半步,便要将他开膛破肚。危急间,老者两掌分错,就着枪杆子一拧,“咔”地一响,银枪从中而分,掉出来了一条四尺长的铁链——这竟是一根双节枪!
  老者握着下节枪杆,身子荡开,差之毫厘地让过那云四海那一剑,落回了地面。云四海左袖松开,“哗啦”铁链声响,前半截银枪便被老者甩向云四海,枪尖如灵蛇出洞般朝他胸膛插去。
  云四海叫了声“好”,墨剑反拍,击中长枪,霎时便将枪杆荡开,继而脚步踏破虚空,身如飞箭般朝老者投去。那老者知道厉害,焉敢叫云四海近身来战?脚下踩着梅花步,双手直将长枪舞动起来,霎时间就听见狂风大作,一道白影直在空中翻腾,将云四海给拦下。
  只是唐门身法独步天下,云四海又尽得魅生身法精要,来去如鬼魔幻影,进退似魑魅无踪,过得十余合,那老者眼前一花,枪杆子拍打下去,只将云四海的残影击碎。他心下一惊,两手急拉,前半截银枪便如灵蛇归洞般游了回去,又再合为一体,慌忙朝后架去。“锵”地一下金铁爆鸣,乌光蓦地大盛,竟将银枪斩断!霎时就见血花漫空,老者胸前已被云四海给劈出了一道二尺长痕,血染当胸,仰天倒在地上,已然断气。
  云四海将长剑回鞘,转身望向了唐照,冷哼道:“你现在该是信了吧?玄冥教根本没有想过要跟你交易,他们只是想强抢了八台山而已!”
  唐照按着胸口,没有应话,只是转头望向了身后独秀峰上的那株老松,眼中似有泪光闪烁。俄尔,山下猛地发出一声“砰”的巨响,整座八台山都震了起来!唐照抬头望去,见得一颗大火球猛地从山下射起,划过长空,升至最高点时,大火球便裂成数十颗小火球,向着山顶落去,然后又是几声轰天巨响,山顶上燃起了大火,将半片天空也都给烧红了。   唐照仰天凄然惨笑,道:“今日之后,再无唐门,再无唐门啊!”
  云四海正要出言相问,忽然又是一颗大火球射上了半空,心中满是不安,眉头直跳。此时,徐一笑不知从哪找来了一匹马,已从山下打马赶到,慌张大叫道:“云叔,山下都烧起来了!刚刚困住你的那个石阵突然爆炸了,阵法地下藏了好多个火球,像是打铁花一样‘砰砰砰’地都射上了天上,太吓人了!”
  云四海心下一沉,便要喝问唐照,但谁知他一转身,竟见唐照朝着独秀峰拜了三拜,随后舍身纵下山谷!云四海大叫一声“不可”,余光瞥见地上那杆连着铁链的半截银枪,信手抄起挥出,霎时铁链如龙蛇疾走,去势劲急,堪堪缠住了唐照的脚踝。云四海心中一定,臂上用力,便将他给拉了回来。
  唐照面色灰败,两鬓也多出了许多白发,仿如瞬间老了十岁,哽咽道:“你若要杀我,那就自便。是我害了唐门,毁了八台山的千年基業,万死难辞其咎!”
  “轰”的一声,一幢着了火的小楼从山顶落了下来,掉进了深谷。
  云四海心中惊骇,揪住唐照的衣襟,极声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唐照闭起了眼,凄然道:“这是我唐门自保的最后一个手段,凤凰涅槃大阵。当年外圣徐庶在八台山上和飞龙峡里设了许多小的阵法以来抵御外敌,将敌人拦于山下。但百年之后,有一次敌人突破了这几座阵法,杀到了金顶去,若非我唐门合力拒敌,那时怕就已经被灭族了。
  “那次过后,我们唐门的先辈痛定思痛,想着若是被敌人攻上了金顶,便要决意与敌人同归于尽。于是先人们便将阵法改良,在阵法的地下埋入了许多机关巨石,一旦触发,这些巨石便会投向山顶。而这些机关触发之地便是在八台山金顶的正殿里头,唯有施展了夜花心法的唐门子弟才能触发机关。可到了我父亲做掌门时,他便将巨石替换成了唐门特制的霹雳炮弹,说是宁可将一切都烧毁,也不能留与敌人。”
  云四海陡然怔住,瞪大了双眼,发狂问道:“夜花心法……现在山顶上有谁会夜花心法?”
  “唐追、唐歌已死,整个唐门便只有唐谕会这套心法了。”
  云四海猛地抬头往山顶望去,见得山上火光大作,他亦心如火烧。
  唐照又笑着补了一句:“呵呵,不用看了。就算唐谕没被玄冥教杀死,没被炮弹砸死,没被烈火烧死,她也已没有多久可以活了……”
  云四海额上青筋暴绽,眼中尽是血丝,“哇”地呕出了一口血,染红了满襟。
  他伸手将唐照穴道点住,随手扔给了徐一笑,大声说道:“一笑,你快将他带下山去!” 罢了,朝着山顶纵身而去。
  徐一笑下马扶起唐照,一抬头,已是不见了云四海的人影,只是见着一匹黄电迅捷地沿着山路飞奔而上。
  徐一笑拢着嘴巴,高声问道:“云叔,那你还收我为徒么?”
  良久,徐一笑也没有听见云四海的应答,但却听见云四海撕肝裂肺地怒吼了一声。徐一笑叹了一声,奋力将唐照推上马背,带着他往山下奔去。
  独秀峰在第五台,第七台上是一片鳞次栉比的屋舍院落。等云四海赶到之时,第七台已是陷入了一片火海,焦木烧得辟啪作响,浓烟扬起,十分呛鼻,小池里的水也已被烧得沸腾,滚起了气泡,池中的鱼儿皆被热水煮熟,翻起肚皮来,浮了满池。
  云四海仍未靠近,下摆已是被火星点燃。他连忙挥袖扑灭,蓦然听闻前方坡上传来“砰”的一声,一颗火球砸穿了八台金顶上的大殿,传来连声惨叫暴喝。
  第七台本有一道石阶天梯可通向金顶,但奈何天梯周遭长满了茂密的大叶蓼竹,往日的蓼叶竹海已是化成了一片火海,大火拦路,将石阶烧得赤红,叫人不敢踏脚。云四海连试几次,却也都被烈火高热所逼退,冲不上去。
  他心中焦急,望了一眼那汪已沸腾了的池水,猛地就是合身跳了进去。开水灼身,烫得他痛叫一声,不知起了多少个热泡。但眼下情况危急,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待将浑身打湿后,便一鼓作气地冲上了石阶,脚下一点即已跃过十数级。这数百级的天梯,他须臾即已闯过,挺身站到了金顶的大殿前。
  大殿那扇本已合上的厚实大门,此时已被山火烤得变形,颓落了下来。透过门户,云四海首先便见着一尊高大的石像迎着门户、背墙矗立,左袖呈随风鼓荡之姿,右手轻捻,扣住了一颗飞蝗石,傲然睥睨,应当是唐门的开山祖师爷了。
  “相公,你当真一点都不顾及夫妻之情么?”
  一声凄然绝望,从殿内喊出。
  云四海浑身一震,唇齿发起颤来。他奋力抻着脖子往殿内望去,但奈何现下殿内站满了人,一大片后脑勺遮住了他的视线。
  “轰”!一枚火球突然从天而降,落进了大殿,砸死了三两人,人群顿时让开了一条缝隙。
  时隔五年,云四海终是再次见到了他的阿谕。
  便是很多年以后,他忆起今日,也很难形容得出他此刻的心情。那是说不出的感觉:故人重逢,虽容颜依旧,但人早已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
  他本以为如若相逢的话,他会是那种疯狂与不顾一切,但谁知到头来,不过仅是浅笑一抹,眼眶微热。先前胸膛里蕴含的所有冲动与急切,不知不觉间,已然化成了淡然;心中奔涌的热血也在他体内淌成了一条河溪,静水流深,虽然不再是那么的炽热,但却已遍布他浑身上下的每个角落。
  情非不再,只是变成了别番情怀,反而更加长远隽永。
  唐谕也看见了云四海,蓦然怔住。两人对视良久,隔着火墙,唐谕忽地对着他轻笑了一下,颔首道:“你终于回来了。”
  何仙姑说得对,阿谕的确一直在等着我。
  在从福州来八台山的路上,云四海曾想过一千种说辞来解释当年的不告而别,但现在看来,好像也没有解释的必要了——她这一笑,已经是最好的答复了。
  云四海吐了口气,沉声道:“这路,有些长,有些曲折。”
  唐谕眼眶微微红了,轻啐了一口:“你这个憨包。”
  众人都回头朝着云四海看来,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一个站在唐谕身前的威武男子,只手抱着一个婴儿,另手握着一柄碧绿玉尺,也转身望向了云四海,本是满脸关切着急的面容陡然发寒。他回头看了唐谕一眼,又盯着云四海冷冷道:“云四海?”   “正是!”云四海点了点头,又反问道,“褚精卫?”
  “正是。”褚精卫颔首相应,“幸会。”
  “我也久仰大名。”说罢,云四海便不再言语。
  他一挥袖,气劲自袖底扑出,将大门击成粉屑,被四周蒸腾的热气涌上了半空,将殿内的影像扭曲、遮蔽。他一抬脚,已是走进了大殿。离得近的几人见云四海进来,恶狠狠地笑了一声,朝他挺刃刺去。
  一道光过,长剑展束,几颗人头滚落。
  尔后,那道乌光被他藏入腰间的那一长匣的方寸当中。
  众人大惊,便要围攻而上,孰料那褚精卫凛然喝停道:“放他过来。”众人闻言霎时住手,若潮水般退了开去。
  云四海目不斜视,将众人视若无物,缓缓踱步走了过去,同褚精卫和唐谕分三角而站。他看了唐谕一眼,见她面色发烫,头顶如蒸笼般扬起氤氲蒸汽,眉間现出了三瓣昙花印记,显然运功到了极点。俄尔,她眉间的昙花印记隐去了一瓣,云四海心中便是一沉,叹了口气。他又见唐谕身后有二十几个小童紧紧地缩在了石像下头,神色惊惧,眉头霎时便是紧皱,蓦然出声问道:“就剩他们了么?”
  唐谕颔首道:“是,就只剩下这些苗子了。我唐家能战之士已被玄冥教下毒迷晕,偷袭屠光,我已是最后一人。”
  “可有什么逃生的方法?”
  唐谕指着那石像的宽大袖口,道:“有,就在那里。只要将祖师爷右手上的飞蝗石打碎,他的左袖口就会打开,袖子里有一条花岗岩滑道,可以直接通到山下。”
  云四海点了点头,缓缓抽出剑来,拦在了唐谕的身前,遥指褚精卫,肃声道:“那我掩护你,你带他们走吧!”
  唐谕摇头道:“不,我已经使出了夜花心法,乃是必死之身,再过一炷香,我就要灰飞烟灭了。我可以拦住追兵,还是你带他们走吧!”
  褚精卫见他们二人无视自己,言语间又流露出一阵关切情意,竟是甘愿为对方去死。褚精卫眼中不禁泛起了一阵光,那是妒忌的火光。便听褚精卫沉声打断道:“阿谕,你又何苦拦我呢?现在用我的地藏诀兴许还能停下你的夜花心法!你不是一直都很讨厌八台山唐门么?
  “你我夫妻同心,不如把这些余种都交出来,然后助我找到八台山的藏经阁。日后我玄冥教得了唐门的机关阵法之术,横行中州各派,指日可待!尔后我集结江湖力量,从福建起兵,这天下未必拿不下来!难不成,你还真对这个姓云的余情未了,要与我作对?你难道忘了我一直是怎么对你好的了?”
  云四海并不十分在意褚精卫能否拿下这江山,但他听得唐谕有救,便是不自主地垂下了剑,回首默默望向了她。但见她一脸坚毅,便知她心意已决,叹了一声,又把长剑举起,遥指褚精卫。
  唐谕想也不想,摇头道:“不是的,我既然嫁给你了,就已经是你的人了。夫君对我的好,我也一辈子铭记于心,不敢或忘。可我身上终究还是流着唐门的血脉,唐家祖宗所传下来的东西,我又怎敢交予玄冥教?夫君,你若是念在我们夫妻一场,就请收手吧!放过这些孩子,带着你的人马逃下山去,很快就连这里也会被大火所烧毁的。你就当作是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吧,好么?”
  云四海听得这话,本以为自己会伤心欲绝,可谁知他却是心下一宽,默念道:阿谕真的长大了好多。这般想过,不禁叫他自己也吃了一惊。
  褚精卫额上绽起青筋,将积压在心里几年的话语全都骂了出来:“休要狡辩,你忘不了他就是忘不了他!当年你同何仙姑说的话,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什么叫做‘想听他的解释’?不就是想死灰复燃么!”话音甫落,便有一颗大火球砸破了瓦顶,压断了屋梁,径直朝三人压落!
  云四海率先反应过来,生怕伤着唐谕,这便沉声一喝,掌中乌光反展而起,剑气冲天,那火球便从中被削成了两半。云四海再拍出左袖,使出云水蝶袖,一股袖风奔涌,便将半颗火球如滚石般推向了褚精卫。
  唐谕惊呼一声:“夫君小心!”
  “我不用你关心!你先顾好你那云郎!”
  褚精卫知道云四海乃意在试探,冷笑一声,也不多言,右手玉尺刺出,点中火球,上半身仅轻轻一晃,即已拿桩站定。一股极寒之气从尺中发出,打在火球上,霎时便将火焰灭去,球面上渐渐结了一层坚冰。“咚”地一下,火球便掉在了地上,将结实的木板砸穿。
  云四海见他真气寒如万年玄冰,霎时脱口惊念:“彼岸黄泉功!”继而,他心下盘算:我这下挥袖乃是使出了十成的功力,没想到竟被他给拦了下来!此人武功非同小可,我须得小心应对了。
  他念头未落,忽地余光瞥见唐谕纵身而出,逝如飞鸟,趁着褚精卫抵挡火球的空当,一眨眼便抢到了褚精卫的身前,双手径直往着那婴儿夺去。只听她虔声求道:“你把青儿给我吧!你虽是她父亲,但我也不能让她入了玄冥教,日后走上歧路!”
  褚精卫适才已将身边最得力的几人尽数派下山去追杀唐照了,眼下殿内正是无一人可堪云四海或唐谕的敌手,因此便是见着唐谕抢来,也不敢将青儿放开,生怕被人夺走了。就听他冷哼一声,骂道:“笑话!青儿身为我玄冥教的传人,来日乃是要继承玄冥教大志的,不跟我,难不成要给你这姓云的野汉子么!”然后就见他侧过身躯,堪堪让过唐谕这一抓,继而右尺翻拍,朝唐谕掌背击去。
  唐谕的武功本是远不及褚精卫,但她现如今将夜花心法使至极处,浑身潜能悉数被激发了出来,脚下用力蹬地,人已翻到了褚精卫的身后,叫褚精卫一尺击空,倏地手掌又向婴儿探去,五指将要勾中襁褓。
  可褚精卫身为一教少主,纵然眼下唐谕功力猛涨,却也仍胜她一筹。当下就见褚精卫扭身投臂,应势拆解,玉尺吞吐,舞起一带碧影,殿内顿时寒气逼人,玉尺所指,方寸间,冷风怒号,雪花翻飞,仿如一下子便到了隆冬,便连屋内的火势也都小了些许。无奈之下,唐谕只能摇掌相拆。但现如今褚精卫抓着青儿,唐谕担心会伤着女儿,不敢使出暗器,而褚精卫的玉尺寒锋难挡,空手功夫又非唐谕之所长,此消彼长之下,夫妻二人这般斗了十余合,唐谕便已大落下风,被褚精卫的玉尺逼得倒退连连,左支右绌。   云四海看出情形不妙,心中焦急,这便高叫一声:“阿谕,你退下!让我来斗他!”话音甫落,就见他身形随风而散,瞬间已欺到了褚精卫身前,斜地里刺出墨剑,替唐谕接下褚精卫那如狂风暴雨般的猛攻。
  褚精卫眼中怒火更盛,大骂道:“怎么了,云少侠一个外人也要来管我们夫妻打架么?好,我也正想会一会你,替我教中死伤在你手下的兄弟报仇!”骂着,他收起轻敌之意,让过一剑,玉尺接连递出,招式绵密,不叫云四海有一丝可乘之机。
  唐谕虽是担忧女儿,但也知自己绝非褚精卫的敌手,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唐门遗孤,便是大喊道:“憨包,你自己要多加小心,记得不要伤着我的青儿,也不要伤了他!”说罢,她屈指一弹,一道暗影急掠,霎时打碎了石像右手指间的那枚飞蝗石。“轰”的一声,石像左袖口的石壁蓦然粉碎,露出了一个窄窄的小黑洞,洞内便是一条油光闪闪的滑道,盘曲通往万仞之下。
  唐谕连忙将地上的孩童们一一抱起,送进了洞口,叫他们沿着滑梯而落。那些玄冥教众见得此状,便又是怒喝连连,提起兵刃便朝唐谕劈来。无奈之下,她只得掷出暗器反击,与敌人周旋,口中指挥着那些小童们自己爬入密道逃生。
  金玉交击,传回“嘎嘎”的刺耳声响。
  云、褚二人的武功本在伯仲之间,可褚精卫不愿放开青儿,故而以独臂来斗云四海,自然就吃了大亏,不过五十余合,他的右臂便是一阵酸麻,虎口欲裂,隐隐有落败之象。
  可云四海实则也不好过,他只觉每同褚精卫的玉尺碰撞一下,便有一丝寒意自剑上传回,再过得十余合,云四海渐觉手太阴心经一硬,真气行走陡慢,招式缓滞,掌中一麻,险些握不住宝剑!云四海骇然心惊,慌忙运起螺旋柔劲,将侵入体内的寒气磨去,这才恢复了过来,又再挺剑斩向褚精卫的右臂。
  此下变换虽仅刹那,但高手过招,本就是丝毫都马虎不得。云四海的这一下迟缓,已是落入了褚精卫的眼里,就见褚精卫抖擞精神,趁机合身迈步欺进,躲入云四海的臂下,玉尺斜出,批亢捣虚地直插云四海中宫。
  云四海料不到褚精卫竟会不进反退,不由神色大骇,待要回剑格挡时,已是来不及了。玉尺抵至胸前,云四海隐隐觉出一股无边的杀气寒意,透尺而出。
  褚精卫大笑一声:“得手!”
  玉尺透胸而过,没有鲜血喷溅,也没有利刃入肉的声音,这种感觉就像刺空了一样。褚精卫心下狐疑,只是抬眼望去,见得玉尺确确实实是深深地插进了云四海的心口,这才大定。但下一瞬间,褚精卫的手臂随着去势前进,也插到了云四海的身子里头,可所过之处,却只是一片虚无,搅散了云四海的身影。忽而,云四海的身子就被玉尺上的寒气冻成了细细的黄色冰沙,随风飘荡——他竟真的刺空了。
  褚精卫脱口叫道:“魅生身法!”话犹未毕,褚精卫陡觉脑后掩来一点杀意。他不敢托大,仓促之下,反臂展起玉尺来挡。
  “嘎”的一声脆响,玉尺已被乌光斩断!
  褚精卫瞪大了双眼,登时怔住,俄尔,不可置信地惊叫道:“这怎么可能!”
  原来他掌中宝尺乃是玄冥教的秘寶寒冰玉尺,乃是取天外陨石而造,看上去虽如玉石,但实则远比精钢要坚硬许多,纵是宝刀利刃来斫,也不能损其分毫,现下竟被云四海一剑劈断。
  褚精卫回过神来,凝目细看,只见云四海的剑刃上有一道细细的气流在螺旋飞转,仿如在金铁利刃上再多加了一重气刃,也就猜出了其中奥秘,心中不禁对云四海暗暗佩服,赞道:“好哇!你原来还藏了这一手!”
  他见得云四海摆过墨剑,朝他脖颈劈来,这便使了个铁板桥,堪堪躲过。
  云四海趁势左臂轻探,手掌已是按在了褚精卫的肘关节上,用力往上一托,顿时将他左臂拍断!褚精卫咬牙忍痛,忽觉手上一轻,一转眼,青儿已被云四海夺了过去!他正要伸出右手去抢,蓦然胸口被云四海剑柄点中,一股无俦的螺旋劲力打入他的体内,将他胸骨拗断,痛得他翻起了白眼,已是受了重伤,右手纵是摸中了青儿,却也无力抓紧。
  云四海夺过青儿,再见褚精卫胸腹处空门大开,心知乃是取敌的大好时机,便又挥剑朝他劈落,势如奔霆骇电,飞星疾火。
  正要得手时,云四海眼前一花,听得娇喘一声,猛就见得剑下多了一人。他看清那人面目,心中不由大惊,他收招不及,只好连忙将长剑捺下,斩在了地上。“哗啦”一响,剑上蕴含着的螺旋气劲纵出,霎时在石砖上劈出了一道八尺余长的深痕,石屑飞天,霎时便被屋顶上的大火裹住,成了点点火星,弥漫于三人之间。
  那拦在他剑下的竟然是唐谕!
  云四海环顾打量了一眼,见得大火已从殿外烧到了殿内,浓烟弥漫,将他们三人围了起来。云四海奋力拂袖,卷开烟雾火星,转头见得那些个孩童已经全部从密道逃脱,而满殿的十多个玄冥教众也尽都被唐谕打败,眼下大殿内便只剩下自己三人同一个小婴儿了。
  他一想到适才差点就将唐谕斩于剑下,仍不由心有余悸,瞿然叫道:“阿谕,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救他?”
  唐谕适才独斗十多个玄冥好手,耗费了太多的精力,此时见是眉间的昙花瓣仅剩下一片了。她凄然一笑,眼中有泪光闪烁,道:“阿爹说得对,入了江湖就跟在山上的日子不同了,很多事情就是由不得自己的了。他是我拜过天地的夫君,是青儿的亲生父亲,我既是八台山的人,又何尝不是他们褚家的人呢?我又怎能看着自己的夫君死在别人手里?他灭了我八台山唐门一族,我今日就同他一起死在这里,来向我唐家祖先谢罪!憨包,你快从密道逃走吧,请你替我照顾好我的女儿!”说罢,她抱着褚精卫的身子,腾身竟就要往大火中投去,却是要跟褚精卫同归于尽!
  云四海大叫“不可”,脚下迭步连追。
  只是他尚未追到,猛就听闻褚精卫怒吼一声:“贱人,你真要勾结老情人来谋杀亲夫么!那就不要怪我狠心了!”然后他右掌聚起余力,蓦地拍在了唐谕的后背。唐谕惨叫一声,吐了口血,应掌撒开了褚精卫。褚精卫脱身之后,就地滚开,回掌一推,将唐谕向着大火推去,继而脚下一勾,却是将半截玉尺踢起,刺向了唐谕的后心——就算唐谕不被大火烧死,也要被这玉尺穿心。   “嚓”的一下,削尖了头的玉尺插进了一个后背,结实的后背,云四海的后背。
  千钧一发之际,却是云四海抛下了右手的宝剑,左手抱着青儿,闪身赶到了唐谕身后,拉住了她的手,将她从大火前拉了回来,用后背替她挡下了那一记飞尺。
  唐谕失声叫道:“憨包,你为什么要救我?夜花心法时间快要到了,我本来也就要死了!你完全没必要救我!”
  一股寒气从尺上直接传进了云四海的心脉,封住了他的丹田,叫他经脉荡涤,真气一空,他连试几次,也是调动不起内力。
  褚精卫见云四海试图运气,便是嗤鼻冷笑,咳了一声,道:“没用的!这是我玄冥教最为高深的武功——地藏诀!所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招乃是以黄泉真气暂时冻住你的丹田,将你内力荡空。云四海,现在我就渡你成佛!”
  云四海面色陡青,身子猛地一抖,“哇”地吐出一口鲜血,鲜血落地顿时便被冻成冰渣。但他却恍如没有听见褚精卫的话,露着血齿,洒然向着唐谕笑道:“只要我云四海还有一口气在,就断不会让唐姑娘先死。”
  这是当年他们被郭千秋追杀时,云四海向唐谕立下的承诺。
  唐谕眼眶发红,抿着嘴唇,蓦地落下泪来。
  “奸夫淫妇!好,那你就先她去死吧!”
  就听闻褚精卫恶声狂笑,单手撑着云四海的墨剑,拖着脚步,慢慢向着云、唐行来。须臾,宝剑高举,直向云四海的脑袋斩落。
  此时,云四海纵是想躲,却也已没有能力了。
  他曾想过一万种寻死的方法,但却从未想过最终会死在自己的剑下,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只是他转念又想到能为唐谕而死,也已是他此生最大的福分了,怎么死的又有什么所谓呢?但若说遗憾,倒也还有一个——最后,还是没能听见她再叫我一声“云郎”。
  云四海闭上了眼,“咔”的一声,墨剑却是“当啷啷”地掉在了地上。
  他缓缓回头看去,却见得一枝短箭深深地插入了褚精卫的脑门,直没过尾。褚精卫鲜血敷面,身子直挺挺地朝后摔倒,继而便被一片大火所吞噬。
  “神机弩?”
  “嗯。”
  “是当年那架么?”
  “嗯。”
  两人泪目,相视一笑。
  “轰隆”一声巨响。大火将殿中的梁柱烧断,屋顶墙壁坍圮下来,竟是将石像砸毁,巨石断木堵住洞口——他们唯一的逃生通道也已经没了。
  热浪翻卷,唐谕眉间的那最后一瓣花瓣也已经开始隐去。她感觉心脏越跳越快,仿佛就要跳出胸膛来,而她的身子也是越来越热,就像是在丹田里点起了一把火,不停地燃烧着她的生命。她蓦然转头看向了大殿之外,隔着大火,她望见了铸剑峰。那是同金顶遥相对望的一处稍矮的峰头,处于在金顶绝崖的二十余丈外,而两峰之间则是百丈深渊。
  唐谕轻笑一声,心中已有计较。她拔出云四海后背的玉尺,将他和青儿背了起来,一晃身,人已是闯出了大火,来到了金顶绝崖之前,临渊而立。
  云四海望着唐谕小腿处冒起的火苗,虚弱说道:“阿谕,你的衣服着火了。”只是他又看了一眼,竟发现这火苗乃是由唐谕体内燃起,不由大惊失色,脱口问道,“阿谕,阿谕……”
  唐谕摇头打断了他,轻笑道:“憨包,你还记得么?当年你就是这么背着我,到了那处城郊山头。那时我真以为那顶轿子是要接我去见你的……但是,我不恨你。”
  唐谕长吸了口气,猛然间,一道火线从她丹田涌上,经由胸腹、喉间,到了她嘴里便泛起了一阵耀眼刺目的灿烂光芒,如口含金丹,舌绽花火。云四海只觉她浑身就像是变成了一只烘炉般滚烫,一股无边的力量随着光芒与热量从她的体内传出。
  然后,山石踏碎。
  云四海陡觉身子一轻,狂风割面,一眨眼,已是被唐谕抱着纵出了山崖十丈之外,来到了高空当中。
  凭空里,唐谕的身子如陀螺急转,带得袖袍翩飞,像只竹蜻蜓般越升越高,与天平齐。须臾,唐谕口中的金光亮至极点,耀得云四海眼前白蒙蒙的一片。忽而,金光顿敛,云四海眼前一黑,唐谕双手猛然用力一掷。云四海抱着青儿,登时便像颗炮弹般被射了出去!
  云四海认得,这是八台山唐门的暗器绝学杏花天雨。
  十数丈的距离,一闪而过,云四海护着青儿摔在了铸剑峰上,也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他挣扎着抬起头来,见着唐谕的身子定在了半空,金光化作了火光,烈火不断从她的七窍吐出,将她浑身引燃,恍如只浴火的凤凰。火中,云四海好似见着她微微一笑,口中张合,不知说了句什么话,然后就沉沉地落下悬崖。
  云四海抱着青儿,扑到崖边,痴痴地望着下头,捏紧了拳头,默然无言。
  须臾,一阵山风吹过,谷底随风传上了一句轻柔的呼喊——“云郎呀。”
  云四海鼻尖一酸,泪水不争气地“哗哗”直落,滚到鼻尖,也滴落崖去。
  俄爾,又是一阵风,托起了一抹翠影。
  就见一只翠鸟衔着半条燃烧着的衣带,朝上疾飞,扑翅投向了天际云宫。
  衣带随风飘扬,火光耀眼,一如当年在夕阳下的嫁衣那般鲜红。
  “青凤!青凤!”
  云四海抹掉眼泪,激动地高声呼喊。
  但青凤没有回头,只是衔着那半条燃着了的衣带,自由地往天空的尽头飞去。白云悠悠,清啼一鸣,青鸟如脱桎梏,化作了一道碧影,已经不知道飞到了哪儿去,只剩下云四海还在拼命地打着呼哨。
  “咻!”
  高亢尖锐,穿云入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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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七月半过去没两天,这天下午,大伯母叫三堂兄豪岳过来告诉顾岳,当年分给他父亲的那间瓦房和连带的一间板屋已经收拾好可以住了。大姑姑正在给顾岳补衣服,赶紧收了尾,抬头看顾岳已经飞快地打好背包,大姑姑哭笑不得,一巴掌拍在他背上:“急么个急!几步路,先过去看看再回来拿行李又怎么的,这么急着走的样子,让外边人看了,还当是大姑家住不得了!”  顾岳拎着背包,放也不是,背也不是。他完全就是习惯成自然外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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