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季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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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花的河
  秋分日,刮在田野上空的风已有了兵气。
  清晨六点半至浦溪河,见河面水雾凝聚,团团簇簇。节气这东西真是奇妙,一日之隔,自然界的物象就有了明显变化。
  半个月没下雨,河水退下不少,河中间的浅滩上,野花汀草茂密,成为潜鸟的隐身地和繁衍后代的乐园。
  生在河滩的野花我认得,是蓼草花,早些年在散文里就写过,称之为辣蓼——以为只有我们本地方言这样称呼,后来才知它在《本草纲目》里也是这个名字。
  不是所有的蓼草都叫辣蓼。辣蓼只是蓼草的一种。走到它们中间,仔细看就会发现,同是蓼草,仅从颜色上就能分出五六款来,粉红、紫红、朱红、粉白、青白,还有几种颜色相杂的。
  要分清植物的名字是很麻烦的事,能把人弄得晕头转向。我可不想在这上面钻牛角尖。对于蓼草,我有自己的区分法——生在田间的就叫田蓼,生在河滩的就叫水蓼,朱红的叫红蓼,白色的叫白蓼,采下来时在指尖留下辛辣味的叫辣蓼,留下辛香味的叫香蓼。
  小时候,夏末秋初会采辣蓼来驱蚊虫,挑那有些老的粗壮的,齐根割下。将采来的辣蓼晒上一个日头,捆成一小把一小把,天黑之前,点一把放在脚边,让烟淡淡地飘着,蚊虫就不敢近身了。辣蓼散发的野生气息微微地呛人,又有股子爽朗劲儿,闻到这味道就会想到“泼辣”这个词,想到“疾风知劲草”的秋日旷野。
  小时候对于植物的认识是物质的,要么吃,要么用。对它们审美性的感受是成年后的事,准确地说,是开始写作自然笔记之后的事。
  自然笔记的写作,促使我对原先熟悉的事物重新去认识、审视,像一个从远方回来的人,重新辨认眼前的一草一木,去闻,去听,去触摸。当一个人用写作的方式,再一次认识和感受这个世界,就是从这个世界,从一草一木之中,甚至是从一株被阳光照得金灿的狗尾巴草里,重新让自己诞生。
  蓼草花对我来说就是秋季的象征。整个秋天,我都是用蓼草花来插瓶,放在书架前和茶几上。起先是从田边采来满天星状的田蓼,之后采的是垂穗状的红蓼,再后来就是辣蓼、香蓼,或将几种颜色的蓼草混合在一起,让它们在一只旧陶瓶里“小团圆”。
  蓼草的花期很长,从稻禾扬花开到稻禾成熟、收割,直到霜降时仍在开。此时田野里几乎看不到别的草花了,要么结了籽,要么被带着兵刃气息的风吹得金黃、干枯,伏在地上,等待着泥土的吸收。
  蓼草是群居植物。当它还是草时,你看不到它,当它开花时,就见出气势了,一开一大片。由此也可见它们的生命力,是强韧到带有侵略性的,这也是野草的共性。
  河滩里的水蓼也是聚族生长,毫不客气地占满整片汀渚。
  一条开满水蓼花的河就是流花的河了。当带着水晶质感的秋阳照在河心,将水蓼的倒影投在水面时,很容易就想起《红楼梦》里的“蓼汀花溆”四个字。美妙的是,从这蓼汀里又时不时地飞出白鹭、斑嘴鸭,或游出秧鸡、黑水鸭,或者在你路过时,从蓼汀深处传来让人心里莫名发愁,然而又很温暖的呼唤,仿佛那是一个从前的伙伴在叫着你的名字,你回头寻找,却看不见那人。
  迁徙季的燕子
  到了寒露就是候鸟的迁徙季,夜半醒来,能听到从楼顶掠过的声声鸟鸣——启程时的相互催促、召唤,也有凄婉的告别之音。
  即使看不见也知道,浦溪河的白鹭和斑嘴鸭,此刻就在这迁徙的队伍中。
  燕子迁徙得更早,乡下老家的燕巢九月底就空了。巢里的两只燕子是今年的新燕,懵懵懂懂的,外面的燕子头天就飞走了,次日它俩才醒悟过来,绕着堂前转了两圈,从门里冲出去。
  母亲跟我念叨这事时,就像念叨小时候的我和哥哥:这两个傻瓜,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飞在前头的燕子。
  老家屋梁上的燕巢挂在那里已有几年。起初母亲不准燕子进家筑巢,用竹竿驱赶它们,把大门关着,不让它们飞进来。母亲有洁癖,燕巢在家,地上总见它们制造的粪便,进门出门,不小心就落一坨秽物在身上。
  可燕子认定了我家,赶也赶不走,瞅着空子就衔了泥巴飞进来,很快在堂前屋梁圈下地基。燕子这么执着,母亲只好屈服,又实在气恼不过,转身责怪父亲,说是父亲故意开门放燕子进屋。
  父亲装作没听见,从杂物间搬出人字梯,架在屋梁下,又拿出工具箱,爬上梯子,在燕巢的“屋基”下钉进两根长铁钉,搭上一大块硬纸壳,再用绳子绑结实。燕子很聪明,领会了我爸的意思,乖乖地把泥巢筑在硬纸壳上面,这样粪便就落不下来了。
  隔一段时间,父亲会给燕巢换一块干净的硬纸壳,也真是不嫌麻烦。
  母亲这下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对燕子的生活渐渐有了兴趣,得空就坐在院子里,看它们飞进飞出,没多久就能认出哪只燕子是我家的,哪只燕子是外面的。
  周末回家,母亲会把她窥探到的“燕子新闻”播报给我:燕子抱蛋了——雏燕出壳了——雏燕长出翅膀试飞了……有次母亲说到长大的新燕将老燕赶出巢,“老燕一飞进来,两只新燕就冲过去,用翅膀死劲撞老燕,不让老燕进屋。”
  “怎么这样?”
  “新燕长大,燕巢就变挤了,再说新燕也到了要抱蛋的时候。”
  “那老燕怎么办?”
  “老燕就在外面屋檐下重新筑巢。”
  “新燕真够自私的。”
  “燕子就是这样,一代一代都是这样,老的总要把地方腾出来让给小的。”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和,没有是非的偏见与区分。我喜欢这个时刻的母亲,忍不住想要上前搂抱她。要知道我的母亲并不经常这样,很多时候,她有过于强烈甚至是偏狭的情绪,这情绪伤害着她,也干扰着她身边的人。
  母亲这么仔细地观察燕子,也是因为寂寞的缘故吧。只有寂寞的人才会留意周围那些细微的东西,会在阳光里看见尘埃的飞舞,在地面光线的移动里看见时间的秘密,从其间获得不足为外人道的乐趣。
  我能感受母亲坐在老家院子里的那种孤独与寂寞,一闭眼就能看见,一伸手就能触摸。但我不能用陪伴来消除她的孤独与寂寞,只能怀着负疚心远远相望。我也是那只自私的新燕,用和老燕保持距离来维护属于我的私人空间。我太需要有属于自己的私人空间。只有在这空间里我才能有内心的自洽,有呼吸的自由。   燕子迁徙的目的地是哪里?它们靠什么分辨方向?在离开时它们会有眷恋吗?当第二年春天重新回到原来的屋梁,看见屋子里等待它们的主人时,会有重返家园的喜悦吗?——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我也不想通过百度来了解燕子的生活。我更愿意保留这种不知的神秘感,用自己的观察和想象慢慢靠近。
  十天前的清晨,在浦溪河拍到迁徙途中的燕子,有上百只,在河面低空飞舞,扑向水中,又快速飞起,翅膀尖在河面撩起漂亮的水花。
  这些燕子里有我家的那两只新燕吗?当然有——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家的燕子就在其中了。就像有时我走在村子里,看见一个老人孤单地坐在门口,心里会一动,想到母亲,那个时刻,在老人身上就看见了我的母亲。
  一棵会开白鹭花的树
  母亲说燕子迁徙的前两天会聚到一起,村头村尾来回地飞,之后落在我家屋外的电线上,叽喳个没完,就像是开会。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我刚好站在院子里,抬头看那些电线,纵横交错如同一张庞大的蛛网。“它们是在商量什么时候出发的事吧,”我说,“燕子也有它们的语言,只不过我们听不懂而已。”
  浦溪河的斑嘴鸭在迁徙前也是这样,从四面聚集过来,在河流上空反复练习队形,随着启程之日的临近,阵容越發有气势,像一支将要接受检阅的部队。
  自九月初第一次在浦溪河见到斑嘴鸭,这段时间我频频来河边寻找它们的身影,没有看见会不安,看见了会喜悦。到后来,即使看不见也不那么担心了,我知道它们还在这里,是安全的,数量之多也早已出乎我的意料。
  到了九月下旬,白鹭的数量也在猛增,经常会出现这样的一幕,当斑嘴鸭的方阵刚从头顶飞过,随后就飞过来白鹭的方阵,飞向远处的山间,或者落在树上。
  一棵树落满白鹭,远远看去就像即将盛开的玉兰花苞。第一次看到这情景时,又喜悦又疑惑:怎么回事,玉兰树在秋天也开花吗?
  走过去,距离那棵树一百多米的时候总算是看清了——是白鹭。众多的白鹭扮成花朵站在树上,静悄悄,安然不动,就像一件田园风的现代装置艺术品。
  那是一棵泡桐树,这个时节正是泡桐果的成熟季,每根树枝都举着金黄的果实,一簇一簇向着天空。泡桐的叶子宽大如手帕,已经落了很多,没有落的还是湖绿色,将白鹭衬托得素洁典雅。
  有条小路通往那棵树,路上长满了辣蓼和狗尾巴草,地上还有牛的粪便。几天前的傍晚在这里看见过黄牛,专注地吃草。有意思的是,每头牛的背上都站着鹭,有头牛背上还站了两只,牛走动时,鹭就摇晃,努力让身体保持平衡,而不是飞开。
  猫着腰,从小路走进去,尽量不发出声音,越靠近泡桐树越是紧张,担心白鹭发现了我。距离泡桐树五十米时,听到白鹭警觉的鸣叫,还是被它们发现了,一只跟着一只飞起。
  赶紧举起早已打开的相机,对准焦距,连按快门。
  再次看见这幕场景是十月第一天的清晨,还是那棵泡桐树,立在树枝上的白鹭比之前看见的更多,挤满了整棵树,空中还有白鹭在飞,想落到树上来,又实在找不到落脚处,只好继续飞着。
  这些白鹭为什么只选择落在泡桐树上?是为了吃泡桐果吗,可它们在树上十分安静,仿佛空中有什么声音吸引了它们,将它们催眠。
  清晨的温度有点凉,天上又有云层,白鹭看起来有些瑟缩。等太阳从云层里挣出,白鹭和那棵泡桐树瞬时发起光来。
  这下知道白鹭为什么选择落在这棵树上了——只要有阳光,这棵树就在阳光之下,四面都是空旷的田野,没有什么能遮挡这棵树。这是一棵孤立于旷野的树,树的孤独也使它成为这片旷野的王,在这棵树上栖息是安全的,也是优美的——想想看,旷野里只有这一棵树,树上落满白鹭,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有种自然又优雅的美,没有什么能破坏这美的意境。
  那些从别处飞来,想落在这棵树上的白鹭也是为美吸引,并且想成为美的部分吗?白鹭真的能够感受到这种令人出神的意境,就像我此刻一样吗?或许这些都不过是我的意识代入。白鹭之所以喜欢聚集于此,只是因为这里有它们感到亲切安宁的气味吧(田野草木的气味、牛粪的气味),还因为这里有好风好日,可以轻抚它们的羽毛,给它们经历了一夜寒冷的身体以充足的热能。
  遇见即是告别
  有半个月没有在浦溪河见到斑嘴鸭了,河面变得冷清起来,仿佛提前进入冬天寂寥的况味。
  现在可以确定,九月里见到的那些斑嘴鸭是旅鸟,迁徙途中经过此地,被这里的山川河流吸引而停留,足足盘桓一月有余。
  其实它们可以留下来过冬的,这里的冬天并不冷,河里有鱼,山间有草。这里冬天也有青草生长,只不过没有别的季节丰富。
  然而斑嘴鸭的体内已经埋下了一只时钟,那是它们祖先植入的,这时钟一到季节就会敲响,催促它们沿着既定的路线出发,而它们也总是能隔着悠长时空听到这钟声。
  白鹭也已在时钟的催促下踏上迁徙之路,差不多和斑嘴鸭同时启程。最后一次拍摄到它们群体出没是在寒露前两天,之后就只在夜里听到它们掠过楼顶的鸣叫,再后来,夜里的鸣叫也听不到了。
  白鹭并没有全部离开,清晨走在河边,还是能看见白鹭的身影,在河里捕食,或凝神倾听风里的声音,孤单单又安然自在的样子,显然是要留在这里过冬的。
  大约一周前,竟然有几千只白鹭停栖在浦溪河上游,将河边的树林覆盖得白皑皑,似夜里忽降一场大雪,真是令人惊异。隔了一天,大雪样的鹭群就消失了。这些白鹭也是途经此地的旅鸟,只是停留的时间太短,让人来不及欢喜,甚至来不及从惊异中回过神来就不见。
  当你看见美时,美正消逝。正因为此,美在人心里激起欢喜之时,也让人更深刻地感受到忧伤。
  不过岁月会让一切都变得平和起来。总有一天,你会只感到宁静的欢喜,而不再感到深刻的孤独与忧伤(犹如我此时)。因你终将懂得:美即无常,而遇见即是告别。这种懂得是岁月秘密赐给你的礼物,也是一种掠夺之后的仁慈。   值得感恩的是,我的生命里一直都有这样的无常之美。春夏秋天,每个季节的每一天,总有一个时刻,会让我与美不期而遇,哪怕只是瞬间而过,也足以在心灵里擦出亮光来。
  与美的时常相遇,可能与我的生活习性和关注的事物有关。多年来我习惯于关注自然里的事物,即便走在人行道,目光仍然是落在路边的行道树和草地上,被一只蝴蝶吸引,或被树上的蝉鸣攫去听觉。至于身边来去的行人,很少去看,经常会有这样的事,迎面而来的人喊我名字,向我微笑着打招呼,而我毫无反应,径直走过去了。
  当然,我所认为的美在别人看来可能是微不足道,甚至是可笑的。美只对能够感受到它的人存在。而每个人对美的感受又是千差万别。必须得承认,我对美的感受也是狭隘的,如井底之蛙对井上之天的感受。
  我在自然中感受的美已经足以滋养我了。对自然事物的关注也是一张滤网,它帮我滤去了生活里其他的噪音。如今我似乎拥有了这样一种本能,能在街道中间听到一枚树叶落地的声音,能在纷纷落叶的树下听见若有若无的蛩吟。
  很快就是秋天的最后一个节气——霜降。近几日清晨已有了薄霜,太阳一出,薄霜就变成了晶莹细密的露珠,缀满秋草。田间辣蓼一边老去,一边开着花。正午草地上,也还有趁着秋日温暖忙著恋爱的蝴蝶。桂花也没有停歇下来,第二轮花期过后不久,又开出第三轮。
  不知道是否还会有第四轮桂花,应该还会有,记得去年写过一首《迟桂花》的诗,是在霜降之后写的。记得写这首诗时天空的月亮已经有了刀刃的寒意,而桂花的香气在月下闪着光,迎面而来,无法躲闪。
  你好,梭罗
  你好,梭罗,突然想给你写信。
  很久没有读你的书了。你的书我买了很多,有你写的那些,也有别人写你的那些,说实话,真正读完的并不多,有些书买来几年至今还没有翻开过,但这并不影响我心灵对你的亲近。
  我知道你不会因此失望,为我不再读你的书。因你最重要的书我已读过,像一棵树那样长在我身体里。
  既然不再读了,为什么还要买?看见了就要买——你的书,仅是《瓦尔登湖》我就有四五种版本。告诉你吧,我有一个怪癖,中意的东西会多买一份,以备遗失。书也如此,经常会重复买同一本书,有时是有意,有时是忘记自己买过(没有读的缘故)。我会把以前在湖边读过的、钟爱的书又买回来。还记得梅·萨藤吗?她的《独居日记》《过去的痛》,后来我买了新的版本。但我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去读她,没有读的渴望了。我只是需要梅·萨藤的书在我目光所能及处,以静默的方式陪伴我。买你的书也是如此,摆放在居所里,一进门就能看到的地方。对我来说它们就如同你的化身。
  这几天我一直想给一个远方的朋友写信,当我有这个念头的时候,想到的皆是一些古人和逝去的人,比如陶潜、王维,比如德富芦花、普里什文。对我来说,给你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写都可以,没有分别,没有时间和空间的界限。就像夜晚的星空,你不能说哪颗星是某某年某某国的。星辰属于宇宙和长久凝视它们的人。对我来说,你们就是那样的存在——在我的小宇宙里各自发光,彼此照耀,也照耀着我。
  事实上这些年我的写作都是在写信,写给你们,也写给自己。“醒来,读书,给自己写信,在湖边漫步,草青草黄。”——这是我写在微博简介的话,有十多年了。最近我把这句话略做了改动,改了一个字,把湖改成河。因为现在,我清晨和傍晚漫步的地方是在河边。这条河过去叫婆溪河,现在叫浦溪河。在这河边我已居住了三个春天,三个秋天。写信的此刻,正是我在河边居住的第三个秋天末尾,再有九天就要立冬了。
  等等,趁着还没有把话题扯远,得先说出是什么驱使我写这封信。一个人想给另一个人写信,肯定是有想讲的话,有时写信的人绕来绕去,到最后说再见时,还没有说出那句话,似乎那句话已经变得不重要,或者根本就忘记了想说的是什么。
  写这封信其实是想和你分享一个秘密的幸福。你知道,幸福这东西,独自一人是很难消化的,需要有人来分享。而分享这件事又并非人人皆可。如果不是同类,不能与你精神相通,那么分享就会让双方陷入尴尬和莫名的孤独。
  我知道你曾有过这样的孤独时刻。后来你不再寻求分享的愉悦,而是把你在瓦尔登湖感受的种种测量下来,记录下来,写进书里。让书去时间里漫游,让想分享的人自己去时间里打捞。而你自此沉默。
  在我的心里你就是同类,即使你不认可也没办法,因为你已经把自己变成一本书,只供阅读,不能开口辩驳。别人怎么读你或者没有读而假装读你,你都没有办法。就像我,我用我的方式去读你,想象你,不管那是不是真正的你,你毫无办法。
  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说出那件使我感到幸福,而忍不住要与你分享的事。忽然就不知道怎么说了,在对你说了这么多煞有介事的话之后,我把那句——其实很简单的一句话给弄得不知道怎么说,怎么说都显得突兀。
  好吧,要么我还是用问句来说:不知道你在瓦尔登湖边是否也感受过这种幸福,那种整夜舍不得入睡,听着候鸟从头顶夜空鸣叫着飞过去,如同火车由远至近,又渐渐远去的略带惆怅的幸福?
  你看,是不是太突兀了,我给你写信,不是说什么了不起的事,而是说我在河边居所里听到的候鸟夜鸣。如果这封信真的能到你手里,会被你哂笑吗?真是没见过世面,候鸟迁徙的夜鸣也能让你沉不住气,要写信告诉别人,真是矫情。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这样,一个能在湖边远离村庄的小屋里独自生活两年的人,一定能理解我的感受。而且我知道你也曾留意过候鸟的迁徙,在落叶满天的秋日里,时常在湖边一待就是几个小时,观看野鸭怎样机灵地在波浪中出没。你觉得那些候鸟之所以选择栖息在瓦尔登湖,是和你一样,喜爱这片湖光山色的幽僻宁静。
  我的这种聆听已经持续了四个夜晚,从霜降节气后的第二天到昨天,耳边不停掠过候鸟的鸣叫声,一波过去,一波涌来。我关掉了室内会发出声音的电器,手机调到静音,窗户打开,只把窗帘拉着,为了更清晰的听见。   这已是今年的第二次候鸟夜鸣。第一次是半个多月前,也是连续鸣叫了四五个夜晚,声音却没有这一次的密集,音量也小得多。这一次的音量调高了几度,伴随着结队而过振翅的气流声,此呼彼应。在这样的声音里你会有一种幻觉,觉得自己也是它们中间的一员,和它们一起穿越河流与森林。
  也有落了单的鸟鸣,声音焦急又惊恐,噢、噢、噢,从屋顶飞过去了,我闭着眼睛,看见它奋力追赶的样子。很奇妙吧,仅凭耳朵听见的声音就能看见天空的飞鸟,并成为它们——你是否也有过这样的体验。事实上不止如此,如果我白天在河边看到候鸟飞翔,夜晚就会再次看到,只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比白天看见的更为壮观。
  整个秋天我就被这样秘不可言的幸福充满,内心涌动着平静的喜悦。去年和前年的这个时节,也曾听到过候鸟迁徙的夜鸣,那时候感受的并不是幸福,而是歌词里“雁叫声声心欲碎”的暗伤,是古诗词里“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的悲凉。我不知道是什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同样的声音,听在耳朵里有如此不一样的感受,是因为在心里我已经接受并喜爱现在的生活,也接受并能坦然面对自己的缘故吧。
  说起来我现在的日常和以前在湖边并没有什么不同。工作之外的时间多是与自己独处,简单生活,每日亲近大自然的事物,观察和记录它们。只是那时候我做这些并不完全出于内心的喜悦,而是想藉由这些泅渡那时常陷入黑洞中的自己。包括对书籍的阅读,也是如此,当我陷入精神的雾障时,就會求助于阅读,你和梅·萨藤的书都曾救助过我。
  现在我已经很少用整天整晚的时间去读一本书了。相比书籍我更愿意走到河流边、山中、田间地头,去阅读大自然里活生生的事物,去观看草木、昆虫和鸟类的秘密生活,对如今的我来说这样的阅读更有趣味,是我愿意沉迷其间的。
  好了,时间不早了,这封信就写到这里吧,我原本只想告诉你候鸟的迁徙与夜鸣的事,一时刹不住车,写了这么多。
  对了,你知道夜晚从我头顶飞过的候鸟有哪些吗?你一定想不到的,除了大雁、白鹭,居然还有白鹤。
  昨天清早,晨雾还未散去,我在浦溪河边看见了白鹤迁徙的阵容,大约有三十只,那鸣叫声正是夜晚听到的,很高的音量,伴随着结队而过振翅的气流声,此呼彼应。
  我站在河堤上,仰头看着鹤群飞过经霜后转成深红的乌桕树林,飞到村庄上空,接着飞到西边的山里去了。我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最后的目的地是哪里,也不知道在这个早晨有多少人和我一样看见这迷人的一幕,恍如梦境。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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