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佬好食粥，客人好起居。”对客家人而言，宅是人之本，“以宅为家，居若安，即家代昌盛”。这些从唐宋开始因战乱饥荒而大举南迁的中原汉民，历经跨越千年的五次大迁移，从北到南、自东到西，从平原到丘陵、山间，最终定居闽粤赣三角区。“逢山必有客，无客不住山”，在与当地土著彼此防范又融合、争夺又分享的过程中，稳定的客家民系形成。哪怕散居世界各地，—句“压系客家人”，便是肝胆相照的暗号。




　　赣州
　　南迁首站
　　横跨贡江这座四百多米长的浮桥已历经八百多年的风吹浪打，百来只小舟板以缆绳连接，桥面在纷杂踩踏下方能保持稳重。浮桥上，闲散的人群正围观渔民宰杀新鲜海鱼，低声赞叹他的快手。白狗蹲在边上伸舌垂涎，耐不住地蹿跃。咸鱼干晾了一长排，腥味冲鼻。
　　踏上七米高的宋砖城墙，经过郁孤台、西津门、八镜台、龟角尾，经过刻录古城兴衰嬗变的铭文砖，经过拍婚纱照的男女和郊游的学生，靠着墙垛眺望。百里之外，成排飞檐起伏于葱茏之上——那是汇聚了江南徽式风格建筑的南市街，赣州文化与商贸的原点。脚下的这座城，就是客家先民南迁的第一站。
　　赣州多山，虽据五岭之要会，扼赣粤闽湘之要冲，但“七山一水一分田，半分道路和庄园”的险峻造就了封闭的地势，朝廷对其无奈，不治而治之，这让惶惶不安的南迁流民可以稍稍喘气。
　　他们遇见一座商周时期已形成的村落，它依山傍水，沿鹭溪呈月牙形分布，叠嶂绵延拱卫，黄金水道直通赣江。风水好又宜居，何不留下？此后八百多年基本没有外人移居，这个村子成为钟氏族村，而今是研究“老客”的“净土”。
　　此刻我们就站在这儿——白鹭村。没见着白鹭，五六只母鸡咯咯着啄食龟背形卵石上的青苔，环屋的深渠里细水慢流。村里四条主要街道似一横置的“丰”字，民居散布两旁，屋栋之间的界隙形成宽窄不一、互相通连的小巷。路上没有别人，可以对话的只有青砖黑瓦的明清建筑。推开一扇半掩的大门，正洗衣服的钟阿姨告诉我们，如今就两户人家长住村里，“住老房子毕竟不方便嘛，都搬去新村楼房了”。
　　由钟阿姨带着，我们开始巡村。白鹭村的先民们长期在京都、两湖、江浙一带泛游经商，把徽式建筑风格移植回来，建成飞檐翘角的风火墙，辟邪的小石狮在墙头张牙舞爪。房屋的镂空窗扇密纹多样，像柳条的、冰花的、工字的，在大片木墙上显得规整又细巧。我们走进王太夫人祠，这座少见的女性祠堂为本村一位救济穷困的善夫人而立。祠堂主体方正，墙体均为青砖砌筑，两层的上下厅堂以跑马廊贯通四周。中心的天井大如庭院，既能采光、通风、排水，又顺着风水里的“养气聚财”，所谓四水归堂，肥水不流外人田是也。
　　另一座“恢烈公祠”有前后三栋，是白鹭村最大的联体建筑，屋内仅大小天井就十六个，大堂的天井有江南的秀气，栽着雌雄两株厮守近三百年的罗汉松。我们摸摸两块名叫“冷板凳”的石墩，好奇大堂中央一块黝黑的正方形石头。“这是以前皇宫里的地砖，”钟阿姨道，“我们祖宗那时候做太子的老师，退休了皇帝问他要什么，他说金银财宝都不要，就要块地砖留个想头。”


　　一路上，路过祠堂、住宅、祠堂、戏台、祠堂……“我们祠堂多，祭祖宗多，为什么？根最重要。”钟阿姨说，以往村民多时，路边喝擂茶的、剁鱼丝的、烧芋头丸的、唱“东河戏”的都有，热闹得很。每年中秋节，全村人都会跑出来看“火烧瓦塔”，那是纪念当年祖先为反抗元朝暴政，利用中秋节白天走亲戚送月饼，饼里偷偷夹上起义通知，晚上便点火烧塔发送起义的行动信号。
　　客家人敦厚，也不失血性，血性都是在防卫与反抗中练出来的。这从关西新围可以看出，防御心理投射到了房屋上。位于龙南关西镇的这座国字形四角楼为徐氏家族所有，乍看简直是座城堡。长宽皆近九十米，墙高十多米，厚一米的壁上凿有楔形枪眼，仅有一扇大门供出入，然设有九座消防水池，四角的碉楼是整座围屋的制高点。一层饲养牲畜、用作厨房，二层储存粮食，三层住人——可容数百人，差不多是个独立王国了。
　　不难想象，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土匪的骚扰如何逼得一幢幢封闭围屋于山岭间拔地而起。它们冷峻森严，以祠堂为中心，中轴布局，层层铺展，待到外敌入侵，老少妇儒齐上阵，这样的城堡战，激烈程度绝不亚于地道战。待清朝末年至民国中期，政府衰落，社会动荡，赣州四角楼型围屋的数量更是剧增，防御功能也更完善，有的天井全部用铁丝网罩住，有的围内还建有地下室。直到交通发展，政府统治力增强，围屋才逐渐少建，那是尉舌了。
　　长汀
　　大屋连片
　　赣州到长汀，经厦蓉高速只需两小时车程。唐末五代时期，当赣南山地被客家先民开发完毕，移民们需要向东翻越武夷山脉，才能进入更为蛮荒的闽西，到达靠近南岭山脉的长汀县。作为八闽汀州故地，长汀自盛唐到清末均是州、路、府的治所，千百年间由于客家人的聚居，有了今天的规模。
　　行驶在坪埔村通往沈家大院的水泥路上，两边稻谷沉沉，远处云霄山层峦叠嶂，视野开阔的田问就这么冒出沈家大院。这座始建于清朝乾隆年间的院子，坐东南，面西北，用耐火砖砌成。一如长汀常见的民宅，入口大门上作有庑殿式屋顶屋檐，抹灰线脚层层出挑，古朴淡雅，两侧的楹联和门上的门环不动声色地彰显着宅主的文化素养和社会地位。相较著名的“永定土楼”，沈家大院这种“九厅十八井”的府第式住宅未必被外人熟知，但在客地更为普遍而低调。
　　所谓“九厅十八井”，指的是规模大、厅堂多、天井院落多的客家建筑，那种庭院深深的连片大屋，既有“厅”——包括门厅、中厅、上厅、左花厅、右花厅等大厅，又有“井”——位于中轴线上的五进堂屋和左右侧横屋的天井。这是依据中原一—带建筑形式，结合南方多雨潮湿天气，适应客家人聚族而居的心理需求而建的，设计构思上秉承“先后有序，主次有别”的传统观念，纵主横次，厅厢配套。 　　沈家大院正厅依然是核心，又附加了实际的考虑，比如较其他住宅置有更多卧室，比如用露天巷道将合院与横屋隔开，整座建筑分为三座独立体，同时设计通风、采光、排水、卫生功能——是为子孙分居的考量，也是防火的妙招。
　　同样位于长汀县内的客家古城丁屋岭设计没那么规整，以本地特有的“丁屋岭页岩”为材料的土楼沿江而起，青瓦泥墙错落山间。三两游人路过粗条质朴的石寨门、敞开式的老祠堂、乾隆年间的古井，轻声感叹：“也太安静了。”
　　卖小吃的丁婆婆告诉我，祖上是从山东迁徙过来的。和绝大多数村寨—样，丁屋岭的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只留下老弱妇孺和整天瞌睡的猫狗。兜一圈，挂着招牌的理发店、豆腐坊、药铺、油坊通通紧闭大门，老爷子和鸡鸭鹅一起坐在祠堂门口沉默午歇，几个街坊围着挑担的货郎讨价还价，凑上—看，箩筐里塞满刚挖的嫩姜，黏土香扑面。
　　长汀的格局于明崇祯年间已完全形成，看到老城墙便是进了古城。古城内有条店头街——“店头”，客家话意为“最好的集市商铺”——这条老街的历史最早可追溯到唐代。明代时，长汀是海上丝绸之路的一站，店头街由此成为重要的集散中心，在前店后宅、木板门面的小吃店里要一碟薄皮的芋子饺，就着醋香味的客家自酿米酒，是为绝配。
　　梅州
　　世界客都
　　顺汀江而下，穿越起伏山岭，进入粤东，气候明显湿热起来。客家迁移中的几个重要节点：赣州、长汀、梅州，分别扼赣江、汀江、梅江水运，绝不是巧合。正是这几条重要的水道，造就了这几个重要的客家迁徙“中转站”。1127至1644年，部分客家人在客家大本营内迁移，人口重心先从赣南移到闽西，再转移到粤东北，少量移居海外。在这次第三次大迁徙中，地处赣闽粤三省交界的梅州成为主要目的地。
　　前有赣州，后有长汀，“世界客都”却落在梅州，为何？在市区的中国客家博物馆，我们得到一些解释：梅州人口五百多万，是客家民系最终形成地和最大聚居地之一；梅州客家人的“客家意识”最浓，所保存的客家民俗习惯、民间艺术也最为完整……还有一点，客家民居最具特色的“围龙屋”，保存最多、最完整的均在梅州。在宋元时期形成的围龙屋，明代形制已稳定并大量建造，清代更甚。清末和民国时期由于出洋华侨寄回大量钱财，围龙屋更建得豪华气派。
　　侨乡村建基在山脚旁略高的缓坡地上，背有靠山，前有玉带河。我们沿着稻田边的水泥路从村头走到村尾，空荡荡的。家家户户的建筑单元都相当完整，基本都会有一方形的祖堂位于中央，前方置一半月池，后方则在略高之地盖起圆弧形的“围龙”，拱抱祖堂，组成一座围龙屋，有的还不止一拱围龙，形成规模不小的建筑群。
　　走进梅县最大的客家围屋之一——南华又庐，屋主潘祥初的故事是许多客家侨胞的缩影：百多年前，他为了生计漂到印尼谋生，在积累了财富后，以建房谋求落叶归根。此屋施工期达十八年之久，一万多平方米的屋子共一百一十八间房，潘祥初的儿子们分居“中、兴、伊、始、长、其、发、祥”八堂内，各堂既可独立，又以回廊和天桥相连。一堂一井地走过，院内淡去的彩绘和发暗的木雕刻画着祥禽瑞兽与花卉果木。
　　身处于建筑中，能感受到严格的中轴对称和来自秩序感的庄重；一旦在建筑之外，围龙屋就以另—种对称的美感呈现：房屋和它的倒影在水面相映成趣。围龙屋就在与环境的融合中创造出天人合一。
　　藏在深处的毅成公家塾是梅县南口镇安仁学校的前身。私塾前为“回”字形二层建筑，中间空地为花圃，后为单层建筑，围墙西式漏窗上的梅花和铜钱寓意着“梅花香自苦寒来”“书中自有黄金屋”。这让我想到梅州城内的东山书院，它与对街清末诗人黄遵宪的故居“人境庐”共同渲染着“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暄”的氛围。客家人自中原移民而来，崇儒的思想抹之不去。读书求上进、入仕以为官的目标，投射于建筑上就是聚族而居，聚族而教，在每个古村落甚至大围屋中都设有学堂，地位仅次于祖堂，“大夫第”“进士居”等堂号随处可见。
　　围龙屋比全封闭的土楼、四角楼要开放得多，仍有一定的防御功能。当客家后裔与客居地的土著族人通婚、劳动、和平相处，客家建筑进一步演变为走马楼的一字式和曲尺式，从此防御功能卸空。至此，客家人由中原南迁的客人转变为客家地区的真正主人，客家人的社会心理状态也从“严防”放下警戒，走向“开放”。侨乡村这座“客家围屋博物馆”，就以上百座围屋默默记录着客家人千年迁徙史中的一个过渡态。
　　惠州
　　自立为主
　　“范和村？没听过，不清楚。哦……巽寮湾啊，那知道了！”从梅州到西南方向的惠州，城际高速使得两城往来十分便捷，但找到范和村还是颇费了我们一番周折。村里一万多村民有五十六个姓氏，说客家话、闽南话，主要靠打渔、晒盐、耕田为生，也有大量出外打工的，每家都有香港、澳门的亲眷。因为地处广府、潮汕、客家文化的汇合地，侨胞又带回港澳文化、西洋文化，让范和村成为包罗万象的大观园。
　　我们奔着围屋而来。村中的罗冈围、吉塘围、长兴围等众多围屋，均为潮汕地区最为常见的“爬狮”（或称“下山虎”）形制：以大门为嘴，两个前房为前爪，以后厅为肚，厅旁的两间大房为后爪，总体如蓄势待发的狮虎。最成规模的当属陈氏族人所建的罗冈围，至今已有两百多年历史。罗冈围呈正方形，长、宽均为九十九米，在中心祠堂之外，有坐北朝南的建筑八排，每排并列六间房屋，作为围屋外墙的房屋正好有一百间。村委游主任带我们进村民家，在高处看罗冈围的全貌，只见屋脊连绵，气势如虹，街巷纵横，底下行人如入迷宫。“以前人觉得罗冈围像只装满米饭的箩筐，忌讳箩筐的洞会让米粒外流，所以不准在墙面开窗，后来才新凿了窗洞”。
　　游主任带着我们沿石板路走，没几步就来到陈氏祖祠。堂中挂有一块木质牌匾，正面看是“诒远堂”三个字，从左侧看变为“兰桂腾芳”，再站右边看又成了“金玉满堂”。“3D的，没想到吧？”当时的工匠在匾内嵌入竖排薄木片，而后在木片两侧分别书写文字，由此营造出别致的效果。
　　游主任指给我们看四处的庙宇所在：城隍庙、文昌官、将军庙、妈祖庙，山顶、海滨，街市、巷头，随处有神灵落脚，也都有固定的节日祭祀。对于曾经颠沛流离的客家人，庙宇作为祈求风调雨顺、寻求心理慰藉的精神寄托，太重要了。
　　三座庙前正对三座明清古戏台，台基都用青麻石砌筑，内部为空心，上部铺设木板，并且四周带回廊，兼具潮式与广府风格。游主任说，从前村里自行组建了粤剧团、潮剧团、白字剧团——白字戏是一个古老剧种，以闽南话演唱，2006年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遗保护项目——“现在呢？”“现在会唱的人不多，组团成本又大，唱得也少了。”但每逢佳节，村里也少不了划陆龙舟、唱白字戏、焚香祈福，还有独特的渔歌唱咏，“我们是渔村嘛，捕鱼前、躲风浪时，结婚、过节、下葬，各种时候都要唱出来”。这是一路看来最生气勃勃的村子。惠州古时处于东江流域的航运中心，现代的京九线与广厦线又在此交叉，来来往往、交融并蓄的历史让惠州迥然于传统的客家文化区。
　　回想一路走过的赣州、长汀、梅州，以及藏身其中的老屋，更能体味梁思成所说的“建筑总是渗透着民族精神”。多样的客家建筑渗透着各方客家人的文化与社会心理，客家人自身的变迁又赋予建筑新的意义。你道他们是“客”，问“客从何处来”，他们已自立为“主”，答日“压系客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