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真是糟糕透了。乌云密布，倾盆大雨宣泄而下，看不清太阳躲到哪里去了。街上行人稀少，那些不得已出门的人也是行色匆匆，直奔目的地。
　　酒还没有完全醒，他感觉很恶心。他要坐公共汽车从城市这头回到那头。今天，他还得与“伙伴们”见面，分配上次的“猎物”。还好，公共汽车上乘客很少。上车后，他走到后排的一个单座上坐了下来，便陷入了沉思之中。他感觉最近事情总是不太顺。的确，他现在的反应是不如以前那样快了。最近几次出来“狩猎”，遭遇抵抗时，他竟然束手无策，差点把事情搞砸。“伙伴们”非常气恼，说他“老了”。以前他可是出了名的“出手狠”，甚至连“伙伴们”也惧他三分。
　　他不相信自己老了。只是最近一段时间他的睡眠不太好。每次睡觉都做同样的梦。总是梦见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在默默地盯着他看。那孩子周身模糊，唯有盯着他看的那双眼睛清晰可辨。那眼神是那么的异样，让人体味不出任何意图和情感。也正是这个眼神使他非常揪心，心神不定，无法安眠。
　　最初，他没有太当一回事。但是，反复出现的梦境使他意识到这不是偶然。他苦思冥想，回忆起自己多年前也做过同样的梦。
　　“梦中，那个男孩站在湖中看着他，面容模糊，依稀可辨的是他的嘴巴和鼻子里在不停地流水。他试图靠近一些，看个清楚。可他越是靠近，越清晰地看到男孩的七窍都在流水。当他走到男孩跟前的瞬间，男孩的周身一下子全变成了水。他认识这个孩子。但是，他不愿回忆这一切。他终身都在努力忘却这段记忆。因而整天沉溺于花天酒地之中，醉生梦死，但是那一幕始终折磨着他那根脆弱的神经，使他无法安心。”
　　“够了吧，你们！”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使他从回忆中惊醒了过来。这声音中除了愤怒，还夹杂着一丝无奈，或者说是哀求。公共汽车上乘客不多，还有空座位。但是，三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并没有坐下，而是站在离他四五个座椅前的一个女孩的周围。那女孩紧紧地把提包抱在胸前，环顾四周，仿佛是在寻求着帮助。车上的人个个无动于衷地看着窗外。女孩开始绝望了，三个青年环视了一下周围，露出了得意的奸笑。忽然间，女孩看到他正在注视着自己，眼神中马上闪烁出了一丝希望。三个青年也察觉到了这一切，他们狠狠地盯着他，奸笑中带着威胁，并轻轻地摸了一下腰部。他明白他们想说什么，默默地低下了头。无需再看，他能想象出女孩此刻绝望的眼神。女孩那哀求的双眸在他的眼前不断浮现。珍珠般的泪水从她那又黑又大的双眸中滚滚而出。这一切撕扯着他的心。那女孩约摸十七八岁，看样子是个学生。
　　“没什么，不就是破点财吗？跟生活中那些巨大的不幸相比，这算得了什么呀！”他自言自语道。但是，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忘却女孩那哀求的眼神。与之相反，过去的一些记忆随之重新涌上了心头。
　　四十多年前的那个动乱年代里，他出生在偏僻农村的一个贫困家庭里。还未满十岁，他的父母相继离开了人世。不要说人，就连小猫小狗都忍饥挨饿的饥荒年代，世间没有一个人肯收留他。为了活命他不得不挨门乞讨，受尽了欺辱。他竟然挺过了许多大人都感到自身难保的动荡年代。他尝尽人间辛酸，甚至也忘却了辛酸的滋味。但是，只有一件事从他的记忆中挥之不去。那便是村里的同龄孩子们歧视他，什么事都容不下他。一次，看到孩子们玩得热闹，他实在忍不住，第一次“斗胆”走过去，问道：
　　“我也能一起玩吗？”
　　一个棕色眼睛的孩子走出人群，他是村里的“孩子王”，厉声说道：
　　“你？你恐怕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吧？告诉你，不是我们，就连那些老鼠也不会与你玩！滚！”
　　说完，“棕色眼”狠狠地朝他的屁股踢了一脚，他怒不可遏地反扑了过去。见状，其他的孩子们一拥而上将他按倒在地，拳脚雨点般地落在他的头上、身上。直到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连哭的劲儿都没有了，他们方才住手，扬长而去。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从那以后，他们只要碰到他就会暴打他一顿。他越是躲闪，被打得越重。后来他连躲闪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儿，又黑又大的双眸噙着泪水，任凭他们暴打。每次总是那个棕色眼睛的孩子冲在前面。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出生就与别的孩子不一样，甚至不享有与别的孩子一样的机遇。的确，对于一个十几岁乳臭未干的孩子来说，哪里还有比这更大的不幸，比这更莫名其妙的磨难。
　　公共汽车猛烈地摇晃了几下停了，也把他从沉思中拽了回来。他抬头瞟了一眼窗外。公共汽车已行驶到城市的这一头了，距离他下车仅有两站了。他暗暗地观察了一下女孩那边的动静，三个青年依然围着她站着。一路上上下的乘客不少，可是人人都无动于衷，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女孩一下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扑向车门。三个青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马上回过神来，跳下车去追那個女孩。他从车窗目视着女孩逃离的方向。公共汽车已抵达了城市边缘，道路两边是茂密的树林，周围不见一个人影。女孩跳下车没跑多远，就落入了三个年轻人的魔掌。他们连拉带拽把女孩拖进了树林。公共汽车又重新启动继续前行。女孩的目光停留在启动的公共汽车上，眼神是那么的异样，让人很难揣测出什么意图和情感。
　　几年就这样过去了，他长大成人了，但生活依然没有发生改变。他最后决心离开村庄。在经过村外的湖边时，他发现一个人正在洗澡。就是他，就是这个人迫使他要背井离乡了。他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这对他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藏在湖边的树丛中，“棕色眼”出来开始穿衣服。他一下子跳出来朝着“棕色眼”的脊背狠狠地打了一棍子。“啊！”痛楚的冲天惨叫声随着“棕色眼”的头被按进水里而停止了。“棕色眼”越是挣扎，他越是使劲地往水里按他的头。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棕色眼”停止了挣扎。扳过来一看，只见其双眼紧闭，而鼻子和嘴巴在不停地往外流水。“棕色眼”的脸上再也没有了欺凌他时的凶残和狂妄，这张十五六岁男孩的脸上写满了无尽的恐惧和痛楚。他感觉到事情不妙，这不是他的初衷。可事已至此，他别无选择，只有远走他乡了……
　　思绪猛地被打断，他突然像触了电一样从座椅上弹了起来，跑到车前，拽着司机的肩膀，大声喊道：
　　“停下！”
　　“把车停下！”
　　受到惊吓的司机还想说什么，但看到他的这幅凶样，只好停下了车。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跳下车，他朝女孩逃离的方向跑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在潜意识里感觉到有一个人在看着他。他加快速度，他要去救一个溺水的孩子。一股酸水涌上来，从他的嘴里喷了出来。他没有停下来。他跑进了树林。树枝抽打在他的脸上、眼睛上，他没有丝毫的感觉。他看到了他们。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凌辱那女孩。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呵一声：
　　“住手！”
　　三个青年吓了一跳，后退了几步。当他们看到他只身一人时，便马上回过神来，挥舞着手中的匕首向他扑来。他一拳击倒了扑过来的一个，然而另一个又从旁边扑过来抱住了他，使他动弹不得。他看到一道银色的冷光闪过，一下、两下……
　　他顿时感觉到热乎乎的东西流了出来。渐渐地他感到浑身无力，但他使出最后的气力看了女孩一眼。女孩已平安脱险，现在他们再也伤害不到她了。他慢慢地倒了下去，视线变得模糊起来，他感觉一切即将结束。突然间，周围被白光笼罩，只见一个男孩站在亮光中微笑着看着他。男孩伸出手，对他说：
　　“走吧，时间到了！”
　　太阳撕破了厚厚的云层。温暖的阳光穿透浓密的枝叶，照在树林里的一具尸体上。他的神情是那么安详，仿佛躺在母亲怀抱里安睡的婴儿一样。
　　（译自：《天尔塔格》（双月刊）2011年第六期）
　　【译者简介】
　　海燕萍
　　女，回族，生于1969年12月17日。1991年7月毕业于新疆大学中国语言系维吾尔语专业，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双语教学，新疆医科大学语言文化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