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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感受：如果你想了解一个人，就不要通过别人的嘴巴认得他/她。我有好几个朋友，他们被说是“坏孩子”，被指责“很奇怪”，甚至无缘无故就被众人孤立。但我接触他们，却是比一般人更加乐观善良好看的。那些流言就像一盘散沙，在真相面前走两步就散了……写这个故事，也是希望痛苦的往事都成茧，破壳而出时，你将是最美的蝴蝶，不再畏惧那些莫须有的人言。
正因为有一万个借口情意凉薄。我才会记得，谁为我站出来时的光芒四射。
1.如果一切自性本来是空，为何忽然生出山河大地？
那天是安澜的生日，早上的天空里带着乳色的雾气，他伏在自家的阳台上往外眺望。说不上自己在看什么，但鼓噪的心一直不得安宁。
第一缕阳光捅破了那层暧昧的薄纱，他黑色的短发被雾水弄得有些湿漉漉的。安澜也说不清站了多久，连袖口上都泛着潮意。
这个时候他家门口有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安保在那里徘徊，不过一会儿，他家的门铃便被按响。安澜想也不想便冲下了楼，他飞速地穿过庭院，打开大门。
“早上有个女人送来的，我说闲杂人等不能进小区，她就说了门牌号和你的名字，便离开了。”
安澜的指尖轻轻地拂过礼盒的纸面，他的舌头有些发麻，说话的时候甚至有些口齿不清：“她……她有没有说，叫什么名字？”
对方遗憾地摇了摇头，但是安澜却认定，一定是路清秋。
他谢过了别人，匆匆地拆开了礼物，里面静静地躺着照片的碎屑。
那张照片曾经被路清秋视若珍宝，那是高中修学旅行上她趁着安澜不注意的时候偷拍的，强行挤进画面的，只有路清秋的一张一寸登记照和安澜的侧脸。
安澜花了一天一夜，终于将照片还原。那张照片的背后有一行有力的钢笔字，那是路清秋的字。她写得一手和外表不符的刚劲字体——如果一切自性本来是空，为何忽然生出山河大地？
2.巧克力在春日的韶光里温温地融了。
从小学开始，路清秋便驰名全校。不因为别的，就是因为她的“丑”。
她那头不合时宜的天然棕色鬈发永远无法好好地束在脑后;一双眼睛很大，却是单眼皮。远远地看去，好像一只鼓着眼睛的金鱼。
路清秋个子高，又瘦骨伶仃，再配上她的黄棕色头发，看起来永远营养不良，就如萧瑟秋风里的叶子。
也不知道是谁起头说路清秋很丑，这种评论就像经了一夜雨的春笋，嗖的一下长得老高老高，居然还无人反驳。
她只能终日将自己藏在宽大的校服里，头发扎不起来，老师勒令她剪短。剪短之后，满头的碎发乱飘，越发难看了。而且那个时候班上还流传着一种不怀好意的谣言，不要去碰路清秋的东西，会被丑恶的病毒给黏上的。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他们不过小学，为何幼稚的时候偏要带上一丝恶毒。
升学后的路清秋越发沉默寡言，她永远坐在最角落的座位，上课被老师点到回答问题的时候声如蚊蚋，最后连老师也放弃，她彻底被遗留在无人的境地。甚至连值日的时候都没人和她分在一组。有一天安澜来得早了，他看到路清秋像个圆规一样在讲台上孤独地画着圈儿，试图将两米长的黑板擦拭干净。
天蒙蒙的亮，偌大的教室里只有他和路清秋两人。路清秋拎着水桶，吃力地从三楼的女生洗手间缓慢地挪回位于二楼的教室。她太瘦了，弯腰的模样让安澜觉得她随时都会被折断。刚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路清秋被门槛绊了一脚，整个人因为重心不稳而倒在地上，重重地磕在了凸起的讲台台阶上。
她伏在那里半天爬不起来。安澜有些于心不忍，问了一句：“你还好吧？”
对方没有回应。
他立马站起了身子跑过去扶她，女生的额头被台阶磕起了一大片的红肿，还泛着血丝。
安澜想也没想关于孤立的事情，他抱着路清秋就往校医务室冲去。那个时候太早了，校医务室也没开门。他只得又原路折返回到班上，在包里摸索了半天的纸巾，抽了一张塞到路清秋的手里：“你先擦擦吧。”
其实她全身都是湿的，擦哪里都没用。路清秋一言不发地看着安澜，手上的纸巾捏着没动。安澜看到她眼里的水光，亮闪闪的，被白色灯管一照，黑白分明的眸子好像水晶一样剔透。
那一次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路清秋的声音，她对他说：“谢谢。”
她的声音好似玉器相击的清脆，让安澜失了神。
赶在班上同学到来之前，安澜替她做完了值日。为此他居然忘记了自己早起是为了来赶作业的。作业没有交上，安澜被老师赶到教室外面罚站。他所站的位置正好是教室后门，春季风暖，老师将门打开了，那里坐着的是路清秋。
他站着站着，突然觉得手上有些痒。回头看去，路清秋用笔戳了他两下，趁他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在他的左手手心里塞了什么。
安澜不敢摊开手掌，他好像一只死死守护着珍珠的蚌壳一样护住了那个有些扎手的东西。他将它小心地放置在自己的荷包里，时不时总会触碰一下，生怕它不翼而飞。
一直等到回家，安澜这才掏出路清秋送他的礼物。那是一颗小小的巧克力。不知为何，他总舍不得吃，放得久了，巧克力在春日的韶光里温温地融了。
3.这是我们的合照。
高中时候的少年们已然挺拔，女生们谈论得最多的除了明星小说之外，自然就是他们了。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安澜成了她们嘴里提及率最高的名字。不过倒也合理。他眉清目秀头发短短，连破运动服穿在他身上都能发光，微笑时嘴角还有个酒窝，真的是个美少年。
他在校篮球队里担任小前锋的位置，每次突出重围扣篮的时候，女生们的尖叫总能盖过全场。
得分之后，安澜总会抽空不经意地往教学楼的方向看过去。他知道路清秋会站在走廊的一角，她喜欢用右手托着下巴左手搭在栏杆上，目光投向操场。安澜十分笃定，她一定会看到自己的投球。
有时候安澜也会想，这就是命运吧。他们一起从附小升入了附中，以前那些嘲笑她的人也还在，冷遇和讽刺，伴随着路清秋走过了所有关于青春的字眼。 安澜也不敢打破这种集体的默契。如果有人对路清秋流露出一丝微笑，那么全班都会开启群嘲模式：“怎样，你想当英雄？”那样挤眉弄眼的神色顿时让人尴尬得无地自容，恨不得当场跳窗而出。
但是他和路清秋的隐蔽来往却掩饰得很好，那样的滋味好像辛辣又芬芳的食物一般诱人。
有时安澜来得晚了，他总可以在自己的课桌桌洞里摸到路清秋为他预留的零食。那一刻他很想立刻扭头转身去看路清秋，想把自己的感激和心底的悸动用眼神一齐传递过去，可是他忍住了。
他的还礼也是偷偷摸摸，有时候是糖，有时候是巧克力，有时候是纸条。安澜不知道女生喜欢什么，只能照本宣科地送。好在路清秋每次看到的时候都是眉眼弯弯，眼睛的弧度永远都是那样好看。
到底是谁开始说她丑的，那人品位一定有问题。安澜非常笃定地想。
修学旅行的时候，安澜故意迟了所有人半步，他特地走在了路清秋的身前。趁着所有人都没有注意的时候，他总会寻着机会和她小声说话。有时她被逗笑了，咯咯的笑声钻进了他的耳膜，挠得心都是痒的。
他们最后爬上了山顶。所有人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安澜站在原地喝水，路清秋体力不支地坐在地上。大概是那天阳光太好，路清秋雪白的皮肤都被映得发光。这时她在荷包里摸索着什么，然后举起了手中的相机，将安澜和她手里举起的东西一同摄入了画面。
安澜皱眉，一脸疑惑的表情。路清秋抿了抿唇，嘴边的酒窝浅浅绽放。她夸张地对着安澜做口型：“这是我们的合照。”
4.七年是怎样一个概念，他真的不敢想。
他开始习惯不经意地回头张望，有时甚至在自己的护腕上写下了路清秋的名字。三个简简单单的字眼，却组成了一句让人惶惶不安的咒语。
进入高二之后，不知怎么，路清秋来学校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有时她下午才会来学校，有时干脆一整天都没来。安澜回望后排的次数越来越高，他身后的女生奇怪地盯着他：“安澜，你在看什么？”
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礼节性的微笑又挂在了嘴边：“没有啊，没在看什么。”
女生兀自八卦地哦了起来，那样尖细的音调就好像有人捏住了她的脖子：“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知道你抽屉里的食物都是谁放的啊？”
那样神秘且暧昧的挤眼动作突然让安澜一阵心慌，他不自觉地做出了吞咽的动作，生怕从别人的嘴里听到异样的语气。
“是季天敏哦，我前几天问她为什么总是神神秘秘地来这么早还总在我的桌前转悠，她说是为了给你放早餐。季天敏可真好啊，人美，成绩又好，居然还对你这么好不求回报。”
脱口而出的反驳马上就要出口，安澜却在最后一秒刹住了滚在喉头的话。他将那些字句逐一咽下，挑起了一边的嘴角，眼神兀自变得冷了起来：“真的吗？”
可能是他从未流露出这样的语气，后座的女生奇怪地哎了一声，又马上肯定了自己的话：“当然啊！”
当然啊，人们只愿意承认与自己臆想相符的世界，即便是眼见为虚，只要指鹿为马的人是自己崇拜的对象，那么鹿就是马，即使长出了一身斑点，他们便捂着眼睛说那是它身上开出的花。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揣在荷包里的右手已经捏成了青筋突起的拳头。安澜的心头落下了一块大大的石头，这个时候他无比想为路清秋正名。
可是他不敢。
后来安澜在大学时候有一门社会学的选修课，一个年轻的老师站在讲台上写下了几个硕大的粉笔字。黑底白字，他一眼便瞥见。
“人类是群居动物吗？”
听到别人孤勇且无知地回答“不是”，他笑了。
人一定是群居动物，而且会自动排除筛选异类。大家害怕颜色不一样的烟火，便结成联盟，群起而攻之。那样自然而然的习惯，让安澜错以为自己一定救不了路清秋。他居然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女孩子被集体孤立了七年之久。
七年是怎样一个概念，他真的不敢想。
5.好像所有十七八岁的少年一样。
季天敏好像一夜之间和安澜热络了起来。每次当季天敏面带羞涩地和自己打招呼的时候，他只是似笑非笑地点点头，不亲不疏的态度好像在报复着什么。
但是他似乎低估了季天敏的执着。
似乎青春期里每一个少女想出来的借口永远都是借书借笔记本，打篮球的时候送水，或者抱着卷子羞答答地上前：“安澜，这一题我不会做，你能不能教教我？”
她的影子充斥了有他的角落，她的强行介入就如举着火把发誓要燎尽荒原一般的坚决。季天敏也许是别人说的那样既美又慧。乌发乌眼，尖下巴，腮边不自觉的绯红，这一切都和路清秋太不一样。而且在他面前的季天敏，真的没有那样聪明。她总是表现得一脸蠢态，动不动就踢到书桌，要不然就是套不上笔盖。
只要安澜不经意地看她一眼，她甚至连喝水都可以呛到，讲话都会结巴。每次伸出来和他打招呼的手，仔细看去，都是微微颤抖的。
安澜亦非常执着地以为，棕色的鬈发也很好看，雪白的脸也很好看，路清秋的伶仃就像是芭蕾舞中天鹅湖里那个受尽了委屈的公主。她为了给哥哥们破除诅咒，不仅仅要忍受着荨麻刺痛双手的折磨，还要忍受人们的言语在她心上的践踏。
路清秋的美好像只被他一人发现，安澜的心里又是雀跃又是悲凉。
每每想到这里的时候，安澜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痛恨自己的胆小软弱。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好像所有十七八岁的少年一样，沉默、冷酷、有魅力。
6.就在那一秒，它已经死了。
大概季天敏也发现了安澜对她的冷遇。安澜从来不会喝她送来的水，即使他大汗淋漓。他永远都是轻轻用手一挡，然后抢过队友刚刚拧开的矿泉水瓶。
问不会做的题目也是，安澜连眼皮都不会掀动，嘴角冷冷一垮：“我也不会。”
神态永远都是冷冰冰的，他的目光里没有温柔，剩下的只是带着明显恶意的讽刺。那样露骨，让旁人都有些诧异。 任谁也不会受得了这样的冷漠。有一天放学，季天敏拎着书包冲到了安澜的面前，她狠狠地将书包砸到了他的桌子上，一只手紧紧地拽住他的胳膊：“安澜，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说话的时候，她的眼里噙着眼泪，整张脸因为委屈而憋得通红。安澜只是不耐烦地扭过脑袋，空出来的手拎起书包：“没有，你想多了。”说完之后，他便作势要走。
男生的力气总比女生大，季天敏铆足了劲儿用上了两只手都没能拖住安澜，只是撸掉了他一直戴在手上的那个白蓝相间的护腕。
护腕翻了个面儿里朝外地掉落在地，女生眼尖，看到了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小字。她马上捡了起来，只消一眼，便愤怒了。
护腕里面写满了路清秋的名字，一笔一画，笔锋里藏着说不出来的柔情蜜意。
安澜还没反应过来，季天敏便捏着护腕朝路清秋的方向冲了过去。她刚刚准备离开教室，却被突如其来的季天敏推倒在地。
季天敏双眼噙着泪水，重重地将护腕甩到了路清秋的脸上。她一向温婉的声音走了调，此刻变得尖锐起来：“路清秋，你凭什么！”
路清秋皱着眉头慢慢地爬了起来，没有任何人搭一把手，也没有任何人流露出了同情的目光。大家只是把更多的眼神投向季天敏，还有几个和季天敏相好的女生给她递纸巾：“季天敏别哭了，不要和这种人计较。”
这时有人捡起了那个护腕，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盯着安澜看了半天。安澜被那样的眼神弄得很是不自在，有种全身上下爬满了蚂蚁的感觉。
但是这个时候季天敏却突然开口了，她一边用纸巾揉着微红的眼眶一边抽抽噎噎地指责路清秋：“肯定是你，你每天早上都会提前来，然后在安澜的座位旁边转悠。肯定是你偷偷将写满了自己名字的护腕放在了他的抽屉里，他没注意，戴了上去。”
因为这席话，众人将难以置信的目光从安澜的身上又挪回到路清秋身上。这下，大家的眼神由“不敢相信”变成了“原来如此”。大家纷纷议论了起来，原来路清秋还藏存着这样的心思，真是太丑陋了。
“丑陋”二字声音不小，也不知道是从谁的嘴里发出来的。这个词好像鞭子一样抽在路清秋的身上，她的身体轻颤了一下，本来坚毅的眼神也开始变得呆滞了起来。她的目光一直下坠，最后连脑袋也重重地低了下去，声音轻不可闻：“是我。”
周遭的环境如此嘈杂，安澜却奇迹般地将她的声音收入了耳朵里。那样轻，好像玉珏化成齑粉一样。那句是我，狠狠地撞在了他的心坎上，撞得他血肉模糊，就快要站不住了。
“这种东西，还留着干吗？”季天敏接过了别人手里的护腕，走到了教室里那个白色的垃圾桶旁，然后松开了手。
安澜觉得季天敏扔掉的不是一个写满路清秋名字的护腕，她扔掉的，是一颗心;一颗尚且存活的鲜红心脏，它为所有美好的事情鼓噪喧鸣，但就在那一秒，它已经死了。
离开学校之后，安澜被季天敏叫住，她对他说：“你桌子里的食物都是我放的，原来是她放的，后来全部被我扔掉了。她知道的，因为我是当着她的面这样做的，但是她没有告诉你，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7.就像把前尘往事全部甩在身后。
安澜曾经不止一次梦到那天的场面，一遍又一遍。
梦里的他勇敢至极，推开神色各异的人群，走到了路清秋的面前。他正色对所有人说：“护腕上的名字是我自己写的，路清秋是个很好的人，你们不要误会她。”
他总记得梦里的路清秋最后是笑的，笑得好像多年前那次一样，而不是现在，只会埋着脑袋不说话。
那次以后，路清秋更加被孤立得严重。坐在她前面的同学拖开了椅子，本来狭仄的空间里拓出了一个以路清秋为半米的空心圆。他们无声的动作居然在老师的默许下得到了认同，她彻彻底底地被孤立遗忘。
就在元月调考的前夕，全班同学都在自习的时候，突然有人小声地说：“你们快看，走廊外面有个外国女人。”
班主任宣布自习，走了出去。安澜佯装回身抽取书包里的书本，不经意地看了路清秋一眼。路清秋再也没有与他对视，只是埋着脑袋，恨不得把整个人都藏在桌子背后。
从前藏在两人之间偷偷的眉眼对视再也不在，现在的路清秋永远都是回避躲闪，那双清亮的眸子，也不复从前。
他的双手狠狠地握成了拳头，连后槽牙都磨得有声。即使是这样，也遮掩不住从心底里蜿蜒而上的钝痛。
这时班主任探入了脑袋，脸上的惊诧表情尚未退却。他冲着路清秋喊了一声：“你收拾一下书包，你妈妈找你。”
而坐在后面的路清秋好像受惊的猫，她耸起了脊背，确认了好久身边没有威胁，这才慢慢地开始收拾东西，动作迟缓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安澜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她，虽然只是悄悄地注视，但他仍希望路清秋能看他一眼，即使是愤恨的一瞥，他也愿意。
不过自始至终，路清秋却再也没有看过他。她拿着书包走得很快，似乎就像把前尘往事全部甩在身后。
8.谢谢。
那次路清秋的离开让他寝食难安，他错觉自己好像马上就要被她遗忘。
安澜是班长，借用职务机会翻到了家长联络簿。他偷偷记下路清秋家里的地址和电话，上课的时候他遮遮掩掩地写下了长篇的道歉信。同桌好奇，伸着脑袋看过来，他用力给挡了回去。
白色的信纸因为他的焦急隐藏给弄皱了，趁着没人的时候，他把写得满满当当的信纸翻了过来，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抚平着褶子，仿佛在尽力抚平烙在路清秋心上的伤痕。
他每天晚上都将自己的信投到路清秋家里的信箱中。每次跑到她家门口，他都会用尽全力大喊一声路清秋的名字，接着飞快地跑开。
安澜不止一次觉得自己这样看起来很傻，但是傻又如何？为了路清秋，他觉得值得，更何况，那是他欠她的。
在他锲而不舍接近二十天的信纸轰炸下，路清秋终于回信。信上还是只有两个字，丰沛的笔力狠狠地印透纸张，上面只写了两个大字，却让安澜泪流满面。 谢谢。
那两个字让安澜突然感觉自己被原谅，一直萦绕在自己心头的阴云终于被飓风吹散，那一刻的喜悦，不言而喻。
他越发猖狂地继续写信，笔尖涓涓不停，所有的心声都跃然于纸上。他甚至坦白地说了：“路清秋，我不奢求你原谅我的胆小和不勇敢，我只希望你能不被别人的话语中伤，因为你在我心里永远与丑陋无关，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
那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安澜将信放在信箱里，按响了她家的门铃。他闪身躲了起来，看到路清秋走到门外，拿了信封边走边拆。她走到家门口的时候脚步突然顿住了，整个人蹲了下去，脑袋深深地埋在膝盖里。安澜写的那封信，就紧紧地攥在她的手中，怎样都不愿意放开。
安澜慢慢地走了出来，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路清秋的眼泪。她被人中伤被人欺辱的时候从来没哭，但是今天，她却泪如雨下。
他的心好像被扭曲的柠檬，酸水大口大口地朝外冒着，颤抖焦虑和释然的感情纷纷涌现。安澜伸手紧紧地抠住墙壁，却发不出一声。
他根本无力安慰路清秋，因为他也是那些冷漠的犯人之一。他没能在路清秋最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还沉默地推了她一把。
而且，她还那样相信他。
安澜背过身去，用力攥起拳头堵住了嘴。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的流泪。他头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痛恨这个胆小又卑微的自己。
9.打败怪兽的英雄。
从那天以后，路清秋便消失了。安澜攒了一大堆的信件也不知道该如何递送。班上的人也毫不在意女生的去向，她的去或留，似乎与他们毫无关系。
他上了大学，临近毕业时路过书店，好像所有的时尚杂志都开始启用了一个模特，单眼皮大眼睛，瘦骨伶仃但是姿态极美。安澜愣在了那里，然后冲进书店，把所有的杂志都买了下来。他甚至等不及走回寝室，一只手拎着书另一只手便开始翻阅起杂志。安澜清清楚楚看到杂志上的模特名——路清秋。
她就像飞出了牢笼的蝴蝶，已经完美地经历了破茧而出的残忍。但是那种疼，除她以外，旁人是无法感知的。
安澜感念于她的美终于被世人认可，他再也不用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替她注解抗争了。
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路清秋是个混血儿，母亲是法国著名的彩妆大师，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译者。小时候母亲忙于工作让她在中国长大，后来得闲将她带到巴黎去玩，路上有模特公司的星探发现了她，死活劝说着要路清秋当模特。
路清秋在杂志的专访里回答说，那个时候她一直觉得自己长得很丑，没有资格当模特。但是只有一个人，那个被全校大多数女生喜欢的人说她长得好看，她这才生出了勇气，产生了试一试的念头。
大段的文字中路清秋都在感念那个为她写信的安澜，直到现在，她也无法忘怀。
杂志编辑开玩笑地问她是不是喜欢那人，路清秋答得笃定，就一个字：是。
后来编辑又问：“那你为什么没有和他在一起？”
路清秋的回答被印成了铅字，毫无温度的字迹此刻却组成了尖锐的针，深深地扎进了安澜的每一寸的肌肤腠理：“因为我们都是胆小鬼，他没能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站出来替我作证，而我，没有原谅他的勇气。所以我时时刻刻把我和他的合照带在身上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没有替我打败怪兽的英雄，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
10.平安喜乐。
再后来看到路清秋订婚的消息，是在网络上。
她的婚礼他也有去，那是在法国的一个小镇举办的婚礼。新郎是个中法混血的著名影星，远远看去，模样竟然和安澜有四五分相似。
那天的婚礼极尽浪漫，鲜花的花瓣撒了满天，每个人的身上都沾染了不少。在朦胧之间，安澜觉得那照片好似这花瓣，漫天飘洒，似乎惊艳了一段年少的时光。
唯独安澜的黑色西装上纤尘不染，他站在那里，面容模糊地冲着路清秋笑着。他们之间隔了好远好远，也不知道她看不看得见。
他突然记起路清秋在照片背后写的那一行字，现在他好像知道答案了。
那是因为爱啊！因为爱，天神才赐予第一念后的山河大地;因为爱，路清秋最终选择了原谅;因为爱，他才能在这里奉上一生中最灵验最美好的祝福。
祝她一生幸福，平安喜乐。
漫天花雨之间，即将走入教堂的路清秋突然回了头，好似看往有他的方向。
正因为有一万个借口情意凉薄。我才会记得，谁为我站出来时的光芒四射。
1.如果一切自性本来是空，为何忽然生出山河大地？
那天是安澜的生日，早上的天空里带着乳色的雾气，他伏在自家的阳台上往外眺望。说不上自己在看什么，但鼓噪的心一直不得安宁。
第一缕阳光捅破了那层暧昧的薄纱，他黑色的短发被雾水弄得有些湿漉漉的。安澜也说不清站了多久，连袖口上都泛着潮意。
这个时候他家门口有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安保在那里徘徊，不过一会儿，他家的门铃便被按响。安澜想也不想便冲下了楼，他飞速地穿过庭院，打开大门。
“早上有个女人送来的，我说闲杂人等不能进小区，她就说了门牌号和你的名字，便离开了。”
安澜的指尖轻轻地拂过礼盒的纸面，他的舌头有些发麻，说话的时候甚至有些口齿不清：“她……她有没有说，叫什么名字？”
对方遗憾地摇了摇头，但是安澜却认定，一定是路清秋。
他谢过了别人，匆匆地拆开了礼物，里面静静地躺着照片的碎屑。
那张照片曾经被路清秋视若珍宝，那是高中修学旅行上她趁着安澜不注意的时候偷拍的，强行挤进画面的，只有路清秋的一张一寸登记照和安澜的侧脸。
安澜花了一天一夜，终于将照片还原。那张照片的背后有一行有力的钢笔字，那是路清秋的字。她写得一手和外表不符的刚劲字体——如果一切自性本来是空，为何忽然生出山河大地？
2.巧克力在春日的韶光里温温地融了。
从小学开始，路清秋便驰名全校。不因为别的，就是因为她的“丑”。
她那头不合时宜的天然棕色鬈发永远无法好好地束在脑后;一双眼睛很大，却是单眼皮。远远地看去，好像一只鼓着眼睛的金鱼。
路清秋个子高，又瘦骨伶仃，再配上她的黄棕色头发，看起来永远营养不良，就如萧瑟秋风里的叶子。
也不知道是谁起头说路清秋很丑，这种评论就像经了一夜雨的春笋，嗖的一下长得老高老高，居然还无人反驳。
她只能终日将自己藏在宽大的校服里，头发扎不起来，老师勒令她剪短。剪短之后，满头的碎发乱飘，越发难看了。而且那个时候班上还流传着一种不怀好意的谣言，不要去碰路清秋的东西，会被丑恶的病毒给黏上的。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他们不过小学，为何幼稚的时候偏要带上一丝恶毒。
升学后的路清秋越发沉默寡言，她永远坐在最角落的座位，上课被老师点到回答问题的时候声如蚊蚋，最后连老师也放弃，她彻底被遗留在无人的境地。甚至连值日的时候都没人和她分在一组。有一天安澜来得早了，他看到路清秋像个圆规一样在讲台上孤独地画着圈儿，试图将两米长的黑板擦拭干净。
天蒙蒙的亮，偌大的教室里只有他和路清秋两人。路清秋拎着水桶，吃力地从三楼的女生洗手间缓慢地挪回位于二楼的教室。她太瘦了，弯腰的模样让安澜觉得她随时都会被折断。刚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路清秋被门槛绊了一脚，整个人因为重心不稳而倒在地上，重重地磕在了凸起的讲台台阶上。
她伏在那里半天爬不起来。安澜有些于心不忍，问了一句：“你还好吧？”
对方没有回应。
他立马站起了身子跑过去扶她，女生的额头被台阶磕起了一大片的红肿，还泛着血丝。
安澜想也没想关于孤立的事情，他抱着路清秋就往校医务室冲去。那个时候太早了，校医务室也没开门。他只得又原路折返回到班上，在包里摸索了半天的纸巾，抽了一张塞到路清秋的手里：“你先擦擦吧。”
其实她全身都是湿的，擦哪里都没用。路清秋一言不发地看着安澜，手上的纸巾捏着没动。安澜看到她眼里的水光，亮闪闪的，被白色灯管一照，黑白分明的眸子好像水晶一样剔透。
那一次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路清秋的声音，她对他说：“谢谢。”
她的声音好似玉器相击的清脆，让安澜失了神。
赶在班上同学到来之前，安澜替她做完了值日。为此他居然忘记了自己早起是为了来赶作业的。作业没有交上，安澜被老师赶到教室外面罚站。他所站的位置正好是教室后门，春季风暖，老师将门打开了，那里坐着的是路清秋。
他站着站着，突然觉得手上有些痒。回头看去，路清秋用笔戳了他两下，趁他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在他的左手手心里塞了什么。
安澜不敢摊开手掌，他好像一只死死守护着珍珠的蚌壳一样护住了那个有些扎手的东西。他将它小心地放置在自己的荷包里，时不时总会触碰一下，生怕它不翼而飞。
一直等到回家，安澜这才掏出路清秋送他的礼物。那是一颗小小的巧克力。不知为何，他总舍不得吃，放得久了，巧克力在春日的韶光里温温地融了。
3.这是我们的合照。
高中时候的少年们已然挺拔，女生们谈论得最多的除了明星小说之外，自然就是他们了。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安澜成了她们嘴里提及率最高的名字。不过倒也合理。他眉清目秀头发短短，连破运动服穿在他身上都能发光，微笑时嘴角还有个酒窝，真的是个美少年。
他在校篮球队里担任小前锋的位置，每次突出重围扣篮的时候，女生们的尖叫总能盖过全场。
得分之后，安澜总会抽空不经意地往教学楼的方向看过去。他知道路清秋会站在走廊的一角，她喜欢用右手托着下巴左手搭在栏杆上，目光投向操场。安澜十分笃定，她一定会看到自己的投球。
有时候安澜也会想，这就是命运吧。他们一起从附小升入了附中，以前那些嘲笑她的人也还在，冷遇和讽刺，伴随着路清秋走过了所有关于青春的字眼。 安澜也不敢打破这种集体的默契。如果有人对路清秋流露出一丝微笑，那么全班都会开启群嘲模式：“怎样，你想当英雄？”那样挤眉弄眼的神色顿时让人尴尬得无地自容，恨不得当场跳窗而出。
但是他和路清秋的隐蔽来往却掩饰得很好，那样的滋味好像辛辣又芬芳的食物一般诱人。
有时安澜来得晚了，他总可以在自己的课桌桌洞里摸到路清秋为他预留的零食。那一刻他很想立刻扭头转身去看路清秋，想把自己的感激和心底的悸动用眼神一齐传递过去，可是他忍住了。
他的还礼也是偷偷摸摸，有时候是糖，有时候是巧克力，有时候是纸条。安澜不知道女生喜欢什么，只能照本宣科地送。好在路清秋每次看到的时候都是眉眼弯弯，眼睛的弧度永远都是那样好看。
到底是谁开始说她丑的，那人品位一定有问题。安澜非常笃定地想。
修学旅行的时候，安澜故意迟了所有人半步，他特地走在了路清秋的身前。趁着所有人都没有注意的时候，他总会寻着机会和她小声说话。有时她被逗笑了，咯咯的笑声钻进了他的耳膜，挠得心都是痒的。
他们最后爬上了山顶。所有人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安澜站在原地喝水，路清秋体力不支地坐在地上。大概是那天阳光太好，路清秋雪白的皮肤都被映得发光。这时她在荷包里摸索着什么，然后举起了手中的相机，将安澜和她手里举起的东西一同摄入了画面。
安澜皱眉，一脸疑惑的表情。路清秋抿了抿唇，嘴边的酒窝浅浅绽放。她夸张地对着安澜做口型：“这是我们的合照。”
4.七年是怎样一个概念，他真的不敢想。
他开始习惯不经意地回头张望，有时甚至在自己的护腕上写下了路清秋的名字。三个简简单单的字眼，却组成了一句让人惶惶不安的咒语。
进入高二之后，不知怎么，路清秋来学校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有时她下午才会来学校，有时干脆一整天都没来。安澜回望后排的次数越来越高，他身后的女生奇怪地盯着他：“安澜，你在看什么？”
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礼节性的微笑又挂在了嘴边：“没有啊，没在看什么。”
女生兀自八卦地哦了起来，那样尖细的音调就好像有人捏住了她的脖子：“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知道你抽屉里的食物都是谁放的啊？”
那样神秘且暧昧的挤眼动作突然让安澜一阵心慌，他不自觉地做出了吞咽的动作，生怕从别人的嘴里听到异样的语气。
“是季天敏哦，我前几天问她为什么总是神神秘秘地来这么早还总在我的桌前转悠，她说是为了给你放早餐。季天敏可真好啊，人美，成绩又好，居然还对你这么好不求回报。”
脱口而出的反驳马上就要出口，安澜却在最后一秒刹住了滚在喉头的话。他将那些字句逐一咽下，挑起了一边的嘴角，眼神兀自变得冷了起来：“真的吗？”
可能是他从未流露出这样的语气，后座的女生奇怪地哎了一声，又马上肯定了自己的话：“当然啊！”
当然啊，人们只愿意承认与自己臆想相符的世界，即便是眼见为虚，只要指鹿为马的人是自己崇拜的对象，那么鹿就是马，即使长出了一身斑点，他们便捂着眼睛说那是它身上开出的花。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揣在荷包里的右手已经捏成了青筋突起的拳头。安澜的心头落下了一块大大的石头，这个时候他无比想为路清秋正名。
可是他不敢。
后来安澜在大学时候有一门社会学的选修课，一个年轻的老师站在讲台上写下了几个硕大的粉笔字。黑底白字，他一眼便瞥见。
“人类是群居动物吗？”
听到别人孤勇且无知地回答“不是”，他笑了。
人一定是群居动物，而且会自动排除筛选异类。大家害怕颜色不一样的烟火，便结成联盟，群起而攻之。那样自然而然的习惯，让安澜错以为自己一定救不了路清秋。他居然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女孩子被集体孤立了七年之久。
七年是怎样一个概念，他真的不敢想。
5.好像所有十七八岁的少年一样。
季天敏好像一夜之间和安澜热络了起来。每次当季天敏面带羞涩地和自己打招呼的时候，他只是似笑非笑地点点头，不亲不疏的态度好像在报复着什么。
但是他似乎低估了季天敏的执着。
似乎青春期里每一个少女想出来的借口永远都是借书借笔记本，打篮球的时候送水，或者抱着卷子羞答答地上前：“安澜，这一题我不会做，你能不能教教我？”
她的影子充斥了有他的角落，她的强行介入就如举着火把发誓要燎尽荒原一般的坚决。季天敏也许是别人说的那样既美又慧。乌发乌眼，尖下巴，腮边不自觉的绯红，这一切都和路清秋太不一样。而且在他面前的季天敏，真的没有那样聪明。她总是表现得一脸蠢态，动不动就踢到书桌，要不然就是套不上笔盖。
只要安澜不经意地看她一眼，她甚至连喝水都可以呛到，讲话都会结巴。每次伸出来和他打招呼的手，仔细看去，都是微微颤抖的。
安澜亦非常执着地以为，棕色的鬈发也很好看，雪白的脸也很好看，路清秋的伶仃就像是芭蕾舞中天鹅湖里那个受尽了委屈的公主。她为了给哥哥们破除诅咒，不仅仅要忍受着荨麻刺痛双手的折磨，还要忍受人们的言语在她心上的践踏。
路清秋的美好像只被他一人发现，安澜的心里又是雀跃又是悲凉。
每每想到这里的时候，安澜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痛恨自己的胆小软弱。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好像所有十七八岁的少年一样，沉默、冷酷、有魅力。
6.就在那一秒，它已经死了。
大概季天敏也发现了安澜对她的冷遇。安澜从来不会喝她送来的水，即使他大汗淋漓。他永远都是轻轻用手一挡，然后抢过队友刚刚拧开的矿泉水瓶。
问不会做的题目也是，安澜连眼皮都不会掀动，嘴角冷冷一垮：“我也不会。”
神态永远都是冷冰冰的，他的目光里没有温柔，剩下的只是带着明显恶意的讽刺。那样露骨，让旁人都有些诧异。 任谁也不会受得了这样的冷漠。有一天放学，季天敏拎着书包冲到了安澜的面前，她狠狠地将书包砸到了他的桌子上，一只手紧紧地拽住他的胳膊：“安澜，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说话的时候，她的眼里噙着眼泪，整张脸因为委屈而憋得通红。安澜只是不耐烦地扭过脑袋，空出来的手拎起书包：“没有，你想多了。”说完之后，他便作势要走。
男生的力气总比女生大，季天敏铆足了劲儿用上了两只手都没能拖住安澜，只是撸掉了他一直戴在手上的那个白蓝相间的护腕。
护腕翻了个面儿里朝外地掉落在地，女生眼尖，看到了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小字。她马上捡了起来，只消一眼，便愤怒了。
护腕里面写满了路清秋的名字，一笔一画，笔锋里藏着说不出来的柔情蜜意。
安澜还没反应过来，季天敏便捏着护腕朝路清秋的方向冲了过去。她刚刚准备离开教室，却被突如其来的季天敏推倒在地。
季天敏双眼噙着泪水，重重地将护腕甩到了路清秋的脸上。她一向温婉的声音走了调，此刻变得尖锐起来：“路清秋，你凭什么！”
路清秋皱着眉头慢慢地爬了起来，没有任何人搭一把手，也没有任何人流露出了同情的目光。大家只是把更多的眼神投向季天敏，还有几个和季天敏相好的女生给她递纸巾：“季天敏别哭了，不要和这种人计较。”
这时有人捡起了那个护腕，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盯着安澜看了半天。安澜被那样的眼神弄得很是不自在，有种全身上下爬满了蚂蚁的感觉。
但是这个时候季天敏却突然开口了，她一边用纸巾揉着微红的眼眶一边抽抽噎噎地指责路清秋：“肯定是你，你每天早上都会提前来，然后在安澜的座位旁边转悠。肯定是你偷偷将写满了自己名字的护腕放在了他的抽屉里，他没注意，戴了上去。”
因为这席话，众人将难以置信的目光从安澜的身上又挪回到路清秋身上。这下，大家的眼神由“不敢相信”变成了“原来如此”。大家纷纷议论了起来，原来路清秋还藏存着这样的心思，真是太丑陋了。
“丑陋”二字声音不小，也不知道是从谁的嘴里发出来的。这个词好像鞭子一样抽在路清秋的身上，她的身体轻颤了一下，本来坚毅的眼神也开始变得呆滞了起来。她的目光一直下坠，最后连脑袋也重重地低了下去，声音轻不可闻：“是我。”
周遭的环境如此嘈杂，安澜却奇迹般地将她的声音收入了耳朵里。那样轻，好像玉珏化成齑粉一样。那句是我，狠狠地撞在了他的心坎上，撞得他血肉模糊，就快要站不住了。
“这种东西，还留着干吗？”季天敏接过了别人手里的护腕，走到了教室里那个白色的垃圾桶旁，然后松开了手。
安澜觉得季天敏扔掉的不是一个写满路清秋名字的护腕，她扔掉的，是一颗心;一颗尚且存活的鲜红心脏，它为所有美好的事情鼓噪喧鸣，但就在那一秒，它已经死了。
离开学校之后，安澜被季天敏叫住，她对他说：“你桌子里的食物都是我放的，原来是她放的，后来全部被我扔掉了。她知道的，因为我是当着她的面这样做的，但是她没有告诉你，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7.就像把前尘往事全部甩在身后。
安澜曾经不止一次梦到那天的场面，一遍又一遍。
梦里的他勇敢至极，推开神色各异的人群，走到了路清秋的面前。他正色对所有人说：“护腕上的名字是我自己写的，路清秋是个很好的人，你们不要误会她。”
他总记得梦里的路清秋最后是笑的，笑得好像多年前那次一样，而不是现在，只会埋着脑袋不说话。
那次以后，路清秋更加被孤立得严重。坐在她前面的同学拖开了椅子，本来狭仄的空间里拓出了一个以路清秋为半米的空心圆。他们无声的动作居然在老师的默许下得到了认同，她彻彻底底地被孤立遗忘。
就在元月调考的前夕，全班同学都在自习的时候，突然有人小声地说：“你们快看，走廊外面有个外国女人。”
班主任宣布自习，走了出去。安澜佯装回身抽取书包里的书本，不经意地看了路清秋一眼。路清秋再也没有与他对视，只是埋着脑袋，恨不得把整个人都藏在桌子背后。
从前藏在两人之间偷偷的眉眼对视再也不在，现在的路清秋永远都是回避躲闪，那双清亮的眸子，也不复从前。
他的双手狠狠地握成了拳头，连后槽牙都磨得有声。即使是这样，也遮掩不住从心底里蜿蜒而上的钝痛。
这时班主任探入了脑袋，脸上的惊诧表情尚未退却。他冲着路清秋喊了一声：“你收拾一下书包，你妈妈找你。”
而坐在后面的路清秋好像受惊的猫，她耸起了脊背，确认了好久身边没有威胁，这才慢慢地开始收拾东西，动作迟缓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安澜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她，虽然只是悄悄地注视，但他仍希望路清秋能看他一眼，即使是愤恨的一瞥，他也愿意。
不过自始至终，路清秋却再也没有看过他。她拿着书包走得很快，似乎就像把前尘往事全部甩在身后。
8.谢谢。
那次路清秋的离开让他寝食难安，他错觉自己好像马上就要被她遗忘。
安澜是班长，借用职务机会翻到了家长联络簿。他偷偷记下路清秋家里的地址和电话，上课的时候他遮遮掩掩地写下了长篇的道歉信。同桌好奇，伸着脑袋看过来，他用力给挡了回去。
白色的信纸因为他的焦急隐藏给弄皱了，趁着没人的时候，他把写得满满当当的信纸翻了过来，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抚平着褶子，仿佛在尽力抚平烙在路清秋心上的伤痕。
他每天晚上都将自己的信投到路清秋家里的信箱中。每次跑到她家门口，他都会用尽全力大喊一声路清秋的名字，接着飞快地跑开。
安澜不止一次觉得自己这样看起来很傻，但是傻又如何？为了路清秋，他觉得值得，更何况，那是他欠她的。
在他锲而不舍接近二十天的信纸轰炸下，路清秋终于回信。信上还是只有两个字，丰沛的笔力狠狠地印透纸张，上面只写了两个大字，却让安澜泪流满面。 谢谢。
那两个字让安澜突然感觉自己被原谅，一直萦绕在自己心头的阴云终于被飓风吹散，那一刻的喜悦，不言而喻。
他越发猖狂地继续写信，笔尖涓涓不停，所有的心声都跃然于纸上。他甚至坦白地说了：“路清秋，我不奢求你原谅我的胆小和不勇敢，我只希望你能不被别人的话语中伤，因为你在我心里永远与丑陋无关，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
那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安澜将信放在信箱里，按响了她家的门铃。他闪身躲了起来，看到路清秋走到门外，拿了信封边走边拆。她走到家门口的时候脚步突然顿住了，整个人蹲了下去，脑袋深深地埋在膝盖里。安澜写的那封信，就紧紧地攥在她的手中，怎样都不愿意放开。
安澜慢慢地走了出来，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路清秋的眼泪。她被人中伤被人欺辱的时候从来没哭，但是今天，她却泪如雨下。
他的心好像被扭曲的柠檬，酸水大口大口地朝外冒着，颤抖焦虑和释然的感情纷纷涌现。安澜伸手紧紧地抠住墙壁，却发不出一声。
他根本无力安慰路清秋，因为他也是那些冷漠的犯人之一。他没能在路清秋最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还沉默地推了她一把。
而且，她还那样相信他。
安澜背过身去，用力攥起拳头堵住了嘴。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的流泪。他头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痛恨这个胆小又卑微的自己。
9.打败怪兽的英雄。
从那天以后，路清秋便消失了。安澜攒了一大堆的信件也不知道该如何递送。班上的人也毫不在意女生的去向，她的去或留，似乎与他们毫无关系。
他上了大学，临近毕业时路过书店，好像所有的时尚杂志都开始启用了一个模特，单眼皮大眼睛，瘦骨伶仃但是姿态极美。安澜愣在了那里，然后冲进书店，把所有的杂志都买了下来。他甚至等不及走回寝室，一只手拎着书另一只手便开始翻阅起杂志。安澜清清楚楚看到杂志上的模特名——路清秋。
她就像飞出了牢笼的蝴蝶，已经完美地经历了破茧而出的残忍。但是那种疼，除她以外，旁人是无法感知的。
安澜感念于她的美终于被世人认可，他再也不用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替她注解抗争了。
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路清秋是个混血儿，母亲是法国著名的彩妆大师，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译者。小时候母亲忙于工作让她在中国长大，后来得闲将她带到巴黎去玩，路上有模特公司的星探发现了她，死活劝说着要路清秋当模特。
路清秋在杂志的专访里回答说，那个时候她一直觉得自己长得很丑，没有资格当模特。但是只有一个人，那个被全校大多数女生喜欢的人说她长得好看，她这才生出了勇气，产生了试一试的念头。
大段的文字中路清秋都在感念那个为她写信的安澜，直到现在，她也无法忘怀。
杂志编辑开玩笑地问她是不是喜欢那人，路清秋答得笃定，就一个字：是。
后来编辑又问：“那你为什么没有和他在一起？”
路清秋的回答被印成了铅字，毫无温度的字迹此刻却组成了尖锐的针，深深地扎进了安澜的每一寸的肌肤腠理：“因为我们都是胆小鬼，他没能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站出来替我作证，而我，没有原谅他的勇气。所以我时时刻刻把我和他的合照带在身上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没有替我打败怪兽的英雄，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
10.平安喜乐。
再后来看到路清秋订婚的消息，是在网络上。
她的婚礼他也有去，那是在法国的一个小镇举办的婚礼。新郎是个中法混血的著名影星，远远看去，模样竟然和安澜有四五分相似。
那天的婚礼极尽浪漫，鲜花的花瓣撒了满天，每个人的身上都沾染了不少。在朦胧之间，安澜觉得那照片好似这花瓣，漫天飘洒，似乎惊艳了一段年少的时光。
唯独安澜的黑色西装上纤尘不染，他站在那里，面容模糊地冲着路清秋笑着。他们之间隔了好远好远，也不知道她看不看得见。
他突然记起路清秋在照片背后写的那一行字，现在他好像知道答案了。
那是因为爱啊！因为爱，天神才赐予第一念后的山河大地;因为爱，路清秋最终选择了原谅;因为爱，他才能在这里奉上一生中最灵验最美好的祝福。
祝她一生幸福，平安喜乐。
漫天花雨之间，即将走入教堂的路清秋突然回了头，好似看往有他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