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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十年前,都国大败齐萧两国一统天下。彼时,业火熊熊,黄天焦土,尸横遍野,山河破碎满目疮痍。
那都是我的功劳。
一、那是我与溯寒的初见,他是我见的第一个人。
我是一团化了人形的无名业火,我的职责是为我的主人苏稠烧制温山汤泉。以此火烧水沐浴,可涤荡病痛,恶念以及焦躁的心绪。
每年有许多人携了奇珍异宝千里迢迢奔赴此地泡汤养生,因着生意兴隆,苏稠在三界还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号:富可敌国。
这夜我受了玉精怂恿,在暗无天日的汤池下一股脑将水烧得咕嘟冒泡,脚底抹油般跑了出去,热情地帮她收门票。
可苏稠今日不知何故责令挂牌歇业,山门寥落,连觅食的罗雀都不见一只。
我意兴阑珊,却见苏稠华袍玉带神色庄重,率领一排小玉精,气势隆重地朝我走来。
……逮我,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吧?我一惊,拎起裙角便逃之夭夭,不期然,却撞上一堵玄色胸膛。
我心间一颤,目光自下而上,看到的是一张剑眉星目气宇轩昂的脸。不同于苏稠轻浮的媚笑,他精致的薄唇轻抿,露出一抹儒雅清亮的浅笑。
只觉眼前一亮,仿佛旭阳轻拂三月春水,我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那是我与溯寒的初见,他是我见的第一个人。
后来我才知晓,溯寒是大都新帝,初登大宝,前来温山,明是冲着汤泉,却也有各方交好的暗意。温山虽立场明确,却仍有诸多龃龉,不得不与三界搞好关系和睦相处。这也是苏稠无官无职不拜人君,却要闭门谢客来恭迎他的原因。
我被苏稠厉声斥责了一番莽撞无礼,却知道那是冠冕堂皇的客套话,说给外人听的,当即乖乖讨饶,闪到一旁的扶桑花下,又从茂密的花叶间探出头来,对着那一抹玄色身影好一阵出神。
二、这人可真好,我若能天天见到他就好了。
溯寒在温山住下,温山便如他的行宫别院,没了喧嚣,清幽雅静。
苏稠这人无趣得紧,事过半晌还装模作样地谴小玉精传唤我,要为白日玩忽职守之事惩罚我。
他曾明令禁止我外出见人,且他并非什么秉公执法的人,对我也格外严厉。我本就不服,怎可能束手就擒?遂拔腿就跑。楚阿房
趁着月黑风高,我爬上溯寒的墙头,却见灯火通明的内院中两道颀长身影相谈甚欢地朝门口行去,其中一个竟是苏稠。这阴魂不散的,我心头一惊,急忙趴在墙头隐去身形。直到溯寒客客气气地送走苏稠,我吊着的一口气陡然一松,“扑通”一声,脸朝地跌下墙来,摔得四仰八叉。
溯寒闻声而来,扒开草丛看见了我,微锁的眉心须臾展开,俊逸的面上浮起一抹忍俊不禁:“是你?”
我忙将食指抵在唇边,朝他挤眉弄眼:“嘘,我是逃出来的。”
溯寒浅笑会意,将手递予我,要拉我起身。
我看一眼他宽厚的手掌,惊喜地握上去,又大着胆子指了指他的院子,唐突地问:“我能躲一会儿吗?”贵客的宅院,苏稠不会乱闯,而我心里,却悄悄笃定,他定会同意。
果然,溯寒点了点头。
可惜,我想对了后者,想错了前者。我前脚刚一溜烟蹿进溯寒的院子,苏稠后脚就从天而降拎住了我的衣领,对溯寒致歉:“实在不好意思,下人唐突,还请皇上不要见怪。”语罢,拎了我便走。
他居然不惜得罪客人也要罚我?
这一去又要被罚禁足了,我最烦无聊,挣扎着,可怜兮兮地朝溯寒投去求救的目光。
溯寒微微一顿,居然真的伸手挡住苏稠的去路:“她虽是你温山的下人,现在却是我的客人,山主想管教下人且等我待客完毕。”
趁苏稠神色犹豫的间隙,我挣脱桎梏,躲到溯寒身后,吹胡子瞪眼地跟他耀武扬威。
我为了逃避责罚竟轻易投入一个初见的陌生人的阵营,苏稠气得拂袖而去。
我却大获全胜般开心不已,溯寒又命人上了茶水点心,温和礼貌地招待我。
我们温山一族长生不灭,向来不食五谷,只饮朝露,虽养生明目,却寡淡无味。迟疑片刻,我好奇地趴过去研究,拈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顿觉齿颊留香,不禁惊奇地问:“这是什么宝贝?”
溯寒端茶的动作一顿,抬眸凝视我:“几样糕点而已,可比不得你们温山的宝贝。”
我一发不可收,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塞着糕点,抽空不屑地嘁了一声:“你知道温山最大的宝贝是什么吗?”我反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温山的宝贝确实足以睥睨天下,苏稠曾打开宝库给我长见识,珠光宝气奇珍无数,可我在金山银山间嫌弃地转了几圈,抛出个疑问给他,是我这三界最纯净的业火烧就了这氤氲汤泉,若温山无我,何来这些世俗之物?
苏稠闻言,倨傲的桃花眼居然收了收神,信服地点了点头。后来苏稠身影寂寂地背我而立,落寞道,他用天下奇珍给我长见识,结果我却被区区口腹之欲收买,真乃天意。
我想反驳却终究无声,因收买我的,并非美酒佳肴,而是眼前那个人。我将那些糕点一扫而空,打着饱嗝同溯寒聊到夜幕渐退天光乍现,栽到案上呼呼睡去,意识迷蒙间,我恍惚觉得,这人可真好,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哪像苏稠那个执法不公的浑蛋。
我若能天天见到他就好了。
只是,我毫无防备,未曾注意到他眸底乍起的精光澎湃呼啸。
三、他的灼灼目光令我不敢直视,怕沦陷却早已沦陷。
之后,我便成了溯寒的常客。苏稠大概不想家丑外扬,欲在贵客离开后跟我秋后算账,我更加有恃无恐,常常赖在这里。
渐渐熟稔后,溯寒变着法子给我弄珍馐美味,他常雍容地动两筷子,便停下箸,笑着看着我吃。我与他不同,吃得毫不矜持,满嘴流油,他盛着笑意的迷离眼中突然多了一丝清晰的情愫,定定地望着我,然后伸手在我颊上轻轻一扫,弹起一颗米粒。
我的心没来由地怦怦狂跳。他亦微微一愣,转而掏出一块手帕递到我手中,神色黯然道:“我快走了,以后要自己擦。” 我蓦地失神良久,心中涌起从未有过的不舍情愫,紧紧攥着那块帕子,问他何时再来?
他却突然握住我的手,目光灼灼地问我是否愿意同他离开。
我震惊无比。
他认真看着我,变得有些激动,他说喜欢我,想将江山天下与无尽美食与我共享:“我知道你不能离开温山愧对族人,我……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留遗憾。”他语无伦次的言辞之中并无强迫之意,可就是这份无欲无求一心为我考虑的悲痛令我心猿意马,觉得我若不为他争取牺牲便是愧对于他。
他让我考虑,惑人的目光令我不敢直视,怕沦陷却早已沦陷。
我挣脱他的手,攥着那方丝帕夺路而逃,却被守在门口的苏稠一把拽住手腕,力道之大勒得我生疼,也许,在苏稠眼中,我连个女人都算不上,只是为他巩固地位敛尽钱财的工具。
他将我拉出一段距离猛然甩开我的手,居高临下地俯瞰我,往日吊儿郎当的俊颜此刻眉心紧皱,隐隐透出薄怒来,斥责我道:“你三番五次玩忽职守,现在越加变本加厉了,罚你……”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带着往日的积愤打断他:“不用罚了,我要离开温山。”
他猛地回身,满脸错愕:“你要离开?跟谁走?溯寒?”他似是有些失望,“温山的整个宝库任你予取予求,你究竟被什么迷惑了心智,要弃整个温山于不顾,就为了几口吃的?”
“他喜欢我,哪里像你薄情寡义。”我脱口而出,不管不顾,仰头迎视他愤然到恨铁不成钢的目光,心底却涌出无限勇气,那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对爱情的憧憬。
苏稠一个踉跄几欲摔倒,他眉心紧皱竟似格外哀恸,不可思议地望着我心痛道:“喜欢?你可知世人的感情有多廉价?更何况他是人间帝王,三宫六院妻妾成群,即使现在尚未,将来也一定会有,对你不过一时新鲜。”
我却笃定地摇头不肯轻信,他难得一改强硬口吻抚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相信我,保护你不受伤害是我的职责,也是我毕生夙愿。”
我从未见他有过如此坚定的眼神,从未听过他口中有如此动听的话,心头微微一颤,却摇了摇头,吐出一句最伤人的话:“除了他,谁的保护我都不想要。”
闻言,苏稠怔愣良久,他眼神迷离地与我对视,见我仍执迷不悟,失望地扔下一句话:“温山独立于三界之外,从不插手外界事宜,我是不会答应的。”
他转身离开,背影是从未有过的落寞。
我却一意孤行,干脆跪了下去。
其实世间自有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我的存在不过是为汤泉加温,而我每次将温泉加热到一定程度,它便可保温数月。
我将此法献出,换回苏稠更烈的勃然大怒,他痛心疾首地骂我忘恩负义,气得拂袖而去。
“我对你的教导都白费了!大义,善恶,你记住了几句?”
我无动于衷坚定地跪在那里,苏稠一日不同意我便一日不起身,他在我心底明明滥情又冷漠,我却用最考验人心情感的方式与他对决,甚至逼迫他。而他在我坚持不懈的第七日,神色疲倦地出现在我面前,屈膝蹲下,先将一件大氅披在我肩上,而后无奈地叹息一声道:“我答应你。”
他采纳我的两全之法,放我自由,随后失落地转身,留下一句很轻很轻的呢喃:“是我的错,未曾早一点让你看到。奇珍异宝任你予取予求,岂知最后被区区口腹之欲收买了去。你可知温山的宝库是我给你的嫁妆!”
这一句轻似呢喃,我却已转身一瘸一拐欣喜若狂地朝山门跑去,溯寒虽被苏稠“请”了出去,他的銮驾却坚持停在门外等我,他自信地展颜一笑,朝我张开怀抱。
四、那只是他为保计划万无一失,合谋演的一出爱我至深的假戏。
我随溯寒回了宫,在距他最近的宫殿住下,除去每三个月往返一次温山例行公事,基本足不出户。我一头扎进厨房里研究菜肴鼓捣得晨昏颠倒,而他,无论多早出门至晚必归,那时,我一心觉得这世间有他,有美食,足矣。
直到他的皇后凤冠华丽仆从浩荡地摆架到谦和宫,我以为溯寒回来了,惊喜地丢下手里的厨具跑至殿前,却看到她指挥着宫人鱼贯而入,他们各自手托一个托盘,盘中各色精美菜肴。她笑容满面地表明来意,用温和之下深藏的目光打量我,拉我的手,柔声唤我妹妹。
我感知到她的善举,狐疑地问:“你是皇后?”
她身旁有机灵的宫人抢答道:“对,就是皇上的青梅竹马,他最爱的人。”
我顿时如雷轰顶,震惊地看着她,其他的我不懂,可“爱”字却是溯寒每日不厌其烦在我耳边呢喃的,他说此生只爱我一人。
我迷茫地望着她:“不可能,溯寒说他只爱我一人。”
皇后登时面露嘲讽,正要说话,身后突然响起齐刷刷跪倒山呼万岁的动静,我抬头望去,溯寒一身明黄龙袍耀目而来,他勃然大怒:“谁允你们来打扰莲若的?”宫人匍匐在地噤若寒蝉,他厉声惩罚了皇后,长臂一伸将我揽进怀中,爱怜地抚摸我的脸,眼角眉梢皆是心疼,洞悉我般率先道:“我未曾骗你。”他说只爱我一人,未曾骗我。
我眼眶发酸,缓缓贴在他胸口,仿佛跌进万丈明媚的阳光里。
自皇后挑衅后,我告诉溯寒,我讨厌待在宫里。我以为他会生气,岂知他大笑着将我揽进怀中,豪言壮语地许诺,很快就带我赏百山大川,享天下美食。
他毫无征兆地起兵,穿上银亮的铠甲,抱我上马搂在胸前,御驾亲征。也许并非毫无征兆,他每日早出晚归,必定谋划已久,只是我不关心也不知晓罢了。
那次出征,与中原北地的齐国打了数月之久,本胜券在握,可与齐国接壤的萧国突然一改中立的态度举兵援之,都国霎时变主动为被动。
军情一时紧急,溯寒将我护在怀中浴血厮杀,他的战甲被血污染尽,最后,率领所剩无几的军队狼狈撤退。
我将他抱在怀中,心疼地轻抚他的脸,他疲惫地撑开眼睑,深情地望着我,语气是已成败局的不甘和遗憾,他说:“这北地的山川与美食都还未曾为你拿下,让你看到,享用,我就已经成败寇了,莲若,你走吧,我杀不了他们,便会被他们所杀,我不想拖累你,你走,回温山。” 都是为了我吗?心底不住痉挛,我红了眼眶,泣不成声:“我不要你死,也不跟你分开。”
“那好,”溯寒忽而神情阴冷,抓着我的手蓦然用力,“你可愿帮我?”
我被他迫人的目光慑住,怔怔地凝视他,听他一字一句道:“莲若,烧了他们,烧了他们……”
业火能焚尽世间一切,可作为这团火的原身,我却无法自燃,这世间只有一块能点燃我的打火石,在温山时由我保管,出了温山,便由苏绸保管,如今,我更是无能为力。
我从未杀过生,对上他殷切的目光,心底却波涛汹涌,脑海回荡着他奋不顾身护我周全的画面,想救他,却只能露出为难的神情。
只是,我未想到溯寒身边竟有能将业火点燃的能人异士,未曾多想,我便被他用禁术点燃,全身顿时撕裂般燃烧,我被他一路引导着以游龙之势横贯齐萧两国的土地,所到之处,鬼哭狼嚎,楼台坍塌,焦尸遍地,随即又被焚化成灰,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我几乎吞噬了齐萧两国的每一寸土地,不知烧了多久,溯寒却仍未让我停熄的意思。
业火是可以将我燃到灰飞烟灭的。
我焦急地张望,透过自己猩红灼目的身躯看到他身姿挺拔立于高处,袖底翻飞,神采飞扬,目之所及是这无限江山,对我,再无一丝爱恋。
他不救我,他要我灰飞烟灭为他背负万世罪恶。原来,他从一开始接近我,只因我是这业火的原身可以为他所用;原来,他同我谈情说爱只是卧薪尝胆,为了今日一统河山的大手笔,他怒斥他的皇后,并非爱我,只是他们为保他的计划万无一失,合谋演的一出他爱我至深的假戏。
无名业火,雨浇不灭,土掩不熄。我的意识逐渐游离,朦胧中,我看到他潇洒转身,决绝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撕裂燃烧的感觉缓缓消退,我的身体一轻,被人托在掌中,如珍似宝地揽在胸口,我看不清眼前景物,一道熟悉的男声叹息着传来:“莲若,我带你回家。”还有满满的心疼。
是苏绸。
五、那一晚,他以夫妻之礼敬我待我,而我,毫不留情地负了他。
苏绸将我的精魄放在一株红莲中带回温山,置于地下密室中,一经休养便是十年。
这十年来,温山汤泉渐渐冷成与普通山泉别无二致的清水,这十年,温山门可罗雀生意萧条,再不复当初的繁荣。
这些,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这十年,我虽是一株红莲的外形,微薄的意志却始终清醒,苏绸大概想养好我东山再起,担心我闷死,每日都以沐浴为由跳进密室的水坑里像模像样地撩拨冷水,如从前般不咸不淡地聒噪我。
“莲若,我也可以轻声细语地说话,你听是也不是?
“莲若,我学会了烹饪,手艺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
我明白,苏绸想方设法开导我,想让我重新振作,可我知道,不可能了,一切都变了。我本是三界内最纯净的业火,如今却焚毁生命无数,他们所有的罪孽,人性中的恶念被我悉数吸收,如今的我,是三界最肮脏的载体。
十年后,我旧伤痊愈,重化人形前,极有先见之明地提醒苏绸:“把衣服穿上。”
他满口答应,一阵水声归于平静,我睁开眼来望向前方,却愣在那里。
只见苏绸身着大红喜服,旁边还放着一套新娘喜服,他的桃花眸拘谨地注视我,难得紧张道:“莲若,嫁给我,以后我来保护你。”
他说:“我早就该让你知道我对你的喜欢,我一直觉得你还小还不成熟,想等你长大一点,再调教一番,可最终却把你弄丢了,”他顿一顿,绝色的面庞上感慨良多,“所幸,你回来了。过去的就都让它过去吧。”
他朝我伸出手,眉间殷切的期盼溢于言表。我沉默许久,侧头俯望水中,只见一袭红衣刺目的女子,眉目绝艳妖娆,倾国倾城,却有几分风尘的味道。
我伸手抚上去,泪凝于睫,原来我已变成这副模样,连同先前的气度一起改头换面,连我自己都不认识了。
回身,我望着苏绸,想点点头,蓦然瞥见他挂在腰间的打火石,脑中莫名一动,媚笑不由自主爬上嘴角,笑意盈盈道:“好啊,我嫁给你。”
苏绸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喜出望外,他走上来用力拥住我,仿佛在许极重的承诺。那一晚,他以夫妻之礼敬我待我,而我,在为他贤惠宽衣时解下他腰间的打火石,迅雷不及掩耳地在他与我之间划下一道猩红业火。
他隔着熊熊业火错愕地看我,眉心的痛色仿佛要将我灼伤,焦急地道:“莲若快还给我,你被体内的恶念所控制,不可冲动,我定会为你将它们驱除干净。”
我有些头晕,却莫名兴奋,眼中有陌生的邪意,歪头笑道:“可我觉得这样,接下来会更好玩。”
我把玩着手中的火石,终是毫不留情地负了这个处心积虑给我平静安稳的男子。
六、那一刻,我明白了功败垂成的感觉。
我来到都国皇城,官兵四处张贴黄榜,当今皇后身体孱弱,精神萎靡,求神问药许久不见效果,皇上忧心不已,重金聘请能人异士为皇后解忧。
我不动声色地转身,在都城开了一家糕点铺子,很快便打出不行医不问药却可包治百病的名号。
皇宫中人慕名前来,我装模作样一番,才勉为其难地随他们进宫。
十年未见,溯寒原本的少年老成演变为真正的老谋深算,他平易近人地接见我,话却疑心重重:“你的糕点真能治病?”
我如今的容颜性情,他连一丝都已认不出。我恭敬跪倒,不卑不亢:“世间食物相生相克,搭配好了堪比灵丹妙药,相反,搭坏了,也可以是致命毒鸩。”
他觉得我所言有理,思忖良久,命我为皇后的专属御厨,却不是为其治病:“朕要皇后在短短时间内看起来精神百倍,明白吗?”
原来,溯寒当初迎娶皇后是为了争取她母家的支持夺取皇位,可皇后嫁他却是真心相许,一个倾心付出一个另有所图,皇后渐渐郁郁寡欢忧思成疾,如今一手遮天的皇后外戚对溯寒颇有微词,为了安抚他们,他才佯装遍寻名医,只为有朝一日铲除皇后外戚。 我淡然领命而去,拿出打火石,将我体内含了疾念的业火置于炭炉之上,烹茶煮茗,亲自奉去中宫。
当晚皇后就一夜清梦,隔日清早,莲若又奉上一碟狂念煮就的早点,皇后用完精神百倍,甚至着手处理后宫事宜。
溯寒对我刮目相看,大加赏赐。我欣然接受,每每为皇后备茶水点心必不忘他。一个用欲念贪疑,一个用狂痴嫉妒,渐渐地,皇帝开始喜怒无常,在朝堂上专制独裁,刚愎自用;皇后变得刻薄尖酸,任性善妒,将三宫六院搅得鸡犬不宁。他们将我身上这人性的劣根性发挥得淋漓尽致,宫里乌烟瘴气,民间传言都说大都气数已尽,看阂宫的萧条景象,不像传言,倒像写实。
他将皇后母家连根拔起那日,都国大地多股力量揭竿而起。
我看着热闹,本就是要一步一步搅得他家毁国亡,如今胜利在望,我在院中燃起疾念业火,悠然烹煮杯中之物。
耳边突地传来一声调侃:“你这里倒清净。”
我抬头,溯寒沐着清明月光径直走来敛衣端坐,我给他斟一杯,不经意问:“皇上可有忧虑之事?”
他接过杯盏抵至唇边,忽地一顿,诧异地睨了我一眼道:“你煮的酒?”
我不置可否:“天冷,喝酒暖身,亦暖心。”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溯寒一愣,却搁下杯盏饶有兴致地望着我:“姑娘也是有故事的人,说来听听?”
我自斟自饮:“有些人的故事愿与他人共享,有些,却只适合独自温习。”
我不说,心底却荡起层层恨意。
面对如此违拗,溯寒并未恼怒,他耐人寻味的目光在我脸上辗转良久,说起了自己的故事:“朕曾仰仗国舅的势力登上皇位,可风水轮转,他渐渐成了威胁朕的眼中钉,令朕寝食难安,朕本以为将他铲除便能高枕无忧,岂料有人谋反,而朕却没有可用之将。”他惯会兔死狗烹赶尽杀绝,对我是,对他人一样,如今自食恶果,也算恶有恶报。
我要的便是这个结果,此刻故事接近尾声,我只差一着便可大获全胜,只要他饮下这疾念重重的酒水,就会突发疾病,眼睁睁看着他不择手段得来的江山易主。
那该是他此生最大的痛苦吧?
我示意他一醉方休,对他的遭遇付之一笑,麻醉他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幽幽香气溢出,他苦笑一声终于拿起了酒杯,门口却突然传来侍卫急报:“秉皇上,温山之主苏稠愿意捐军饷出来助皇上清扫叛军,军资物品三日后到达都京。”
我一惊,酒杯坠地,神色苍白。
溯寒豁然起身喜出望外,他走了两步又顿住,意味深长地睨了我一眼,甩袖走人。
那一刻,我明白了功败垂成的感觉。
七、我知道,无知的那段光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三日后,苏稠抵达都国,溯寒设宴款待。
席间,我悄悄溜了出去,藏在曲径通幽的花木深处,果然,身后很快悄无声息地多了道人影。
我蓦地转身,对依旧姿态风流的苏稠怒目而视,压低嗓音质问他:“为什么?”胜利在望时横插一脚,让我功败垂成?
苏稠淡淡偏头,神色认真地望着暴怒的我,语重心长道:“无论皇后,还是皇帝的命数,你都改不得,这是忠告。”
他不欲久留转身要走,我愤恨道:“我逆天改命,自有天谴,与你何干?”
他的脚步猛然顿住,头也不回地一字一顿道:“当然与我有关,我此来是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这才缓缓抬眸望着我,一句话阻绝了我所有奢望,他说,“我已经答应做他们的将军去平叛暴乱,交换条件是你。”
他转身离开,我怔在原地,指甲深嵌入肉,胸膛剧烈起伏,如困兽般不服地朝他嘶吼:“苏稠,我恨你。”
他脚步猛然一顿,头也未回,却手握成拳青筋暴起,一字一顿道:“若你记住我的方式注定是恨,那就恨吧。”
八、他身穿喜袍,面色羞红地望着我,轻声说:“嫁给我!”
苏稠将我当作人质放在都国,可他前脚率军出发,溯寒后脚便带人闯进我的院子将我五花大绑起来。
他的目光再不似从前的温润隐晦,而是一目了然的贪婪狠厉,他变成这般,都是我的功劳。
他一步步逼近我,袍角拂过我低至尘埃里的脸,居高临下地唤道:“莲若,朕知道是你。”
我一惊,奋力仰头却无济于事,他干脆蹲下身来,附在我耳畔幽幽道:“你想害朕的皇后,罪大恶极,不过只要你能带朕取回温山的宝库将功折罪,朕饶你不死。”
贪心不足! 我匍匐在地,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却泪流满面。
“溯寒,”我咬牙切齿地叫他,“你当真以为没有打火石,没有你的异士,我这团业火就真的无法燃烧了吗?”他以为被苏稠没收了打火石的我就只能坐以待毙吗?
笑声戛然而止,我奋力仰头又重重磕在坚硬的汉白玉地砖上,以头抢地,一下接一下,额头很快便沁出血来。
所谓的禁术,就是血祭。
随之,我周身轰然炸裂般化成一团烈火熊熊燃烧,火势猖獗,所到之处火海滔天,周遭顿时陷入兵荒马乱。
我不管不顾地燃烧,一如十年前的决绝,可惜心境却迥然,那时我爱他信他,如今却唯剩恨意与被玩弄于股掌的羞愤。
我看到了溯寒在火中痛苦挣扎,皇后惊恐狰狞,奢靡华丽的都宫坍塌倾覆化为焦土。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迷蒙间,我身轻如燕,落入一个冰凉的怀抱。
疑惑地睁开眼,对上一双熟悉的桃花眸,是身穿甲胄的苏稠,他回来了。
一如十年前,于危急关头救我一命。
他抱着我坐在一无所有的废墟上,眸子沉静如水,却分明有无数我从不曾注意的柔情蜜意,他一眨不眨地望着我,仿佛要望进我骨子里去。继而,开始絮絮叨叨,轻声唤我:“莲若,我一直想保护你,却又过于纵容你,我见不得你不开心,所以总是刀子嘴豆腐心言行不一,以前说了你肯定不信,我所做一切,与温山无关,与前途野心无关,只为你。”他明知开端的一切,却不竭力阻止,只因想我开心,在我受伤被万千业障恶念控制时,他用尽所有办法寻找能驱除恶念的方法,成功之际不惜倾半个温山的财富来接我回家。
可惜,我什么都不知道。
突然,一道惊雷响彻天际,直直朝我劈来,我没来得及反应,苏稠已收拢手臂俯身将我牢牢抱在怀中,天雷打在他背上,皮肉焦煳的味道弥漫开来格外刺鼻。他唇色发白,将一瓶洗髓散递给我,颤抖着:“好好……活下去,学会宽恕,以善……为本……”
第二道天雷打下,一道接一道地炸响,他却牢牢抱紧我不肯松开半分。直到天雷停息,我微微一动,他如焦炭一般化作飞灰,风拂即散。
我的心剧烈颤抖,我知道,这都是我的功劳!
温山独立于三界外,不得插手三界事宜,我不仅插手,还置身其中搅了个天翻地覆,这天雷,便是现世报。
只可惜,我固执己见,痴迷于假象,又被恶念所控,沉溺于仇恨恩怨,忙碌许久却害死了最爱我的人。
风拂过,我目光迷离,仿佛回到了再度化形那日,他身穿喜袍,面色羞红地望着我,轻声说:“嫁给我!”
我牢牢抱紧他,轻声道:“我知道了,你教我的大义,善念,我好好补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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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都国大败齐萧两国一统天下。彼时,业火熊熊,黄天焦土,尸横遍野,山河破碎满目疮痍。
那都是我的功劳。
一、那是我与溯寒的初见,他是我见的第一个人。
我是一团化了人形的无名业火,我的职责是为我的主人苏稠烧制温山汤泉。以此火烧水沐浴,可涤荡病痛,恶念以及焦躁的心绪。
每年有许多人携了奇珍异宝千里迢迢奔赴此地泡汤养生,因着生意兴隆,苏稠在三界还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号:富可敌国。
这夜我受了玉精怂恿,在暗无天日的汤池下一股脑将水烧得咕嘟冒泡,脚底抹油般跑了出去,热情地帮她收门票。
可苏稠今日不知何故责令挂牌歇业,山门寥落,连觅食的罗雀都不见一只。
我意兴阑珊,却见苏稠华袍玉带神色庄重,率领一排小玉精,气势隆重地朝我走来。
……逮我,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吧?我一惊,拎起裙角便逃之夭夭,不期然,却撞上一堵玄色胸膛。
我心间一颤,目光自下而上,看到的是一张剑眉星目气宇轩昂的脸。不同于苏稠轻浮的媚笑,他精致的薄唇轻抿,露出一抹儒雅清亮的浅笑。
只觉眼前一亮,仿佛旭阳轻拂三月春水,我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那是我与溯寒的初见,他是我见的第一个人。
后来我才知晓,溯寒是大都新帝,初登大宝,前来温山,明是冲着汤泉,却也有各方交好的暗意。温山虽立场明确,却仍有诸多龃龉,不得不与三界搞好关系和睦相处。这也是苏稠无官无职不拜人君,却要闭门谢客来恭迎他的原因。
我被苏稠厉声斥责了一番莽撞无礼,却知道那是冠冕堂皇的客套话,说给外人听的,当即乖乖讨饶,闪到一旁的扶桑花下,又从茂密的花叶间探出头来,对着那一抹玄色身影好一阵出神。
二、这人可真好,我若能天天见到他就好了。
溯寒在温山住下,温山便如他的行宫别院,没了喧嚣,清幽雅静。
苏稠这人无趣得紧,事过半晌还装模作样地谴小玉精传唤我,要为白日玩忽职守之事惩罚我。
他曾明令禁止我外出见人,且他并非什么秉公执法的人,对我也格外严厉。我本就不服,怎可能束手就擒?遂拔腿就跑。楚阿房
趁着月黑风高,我爬上溯寒的墙头,却见灯火通明的内院中两道颀长身影相谈甚欢地朝门口行去,其中一个竟是苏稠。这阴魂不散的,我心头一惊,急忙趴在墙头隐去身形。直到溯寒客客气气地送走苏稠,我吊着的一口气陡然一松,“扑通”一声,脸朝地跌下墙来,摔得四仰八叉。
溯寒闻声而来,扒开草丛看见了我,微锁的眉心须臾展开,俊逸的面上浮起一抹忍俊不禁:“是你?”
我忙将食指抵在唇边,朝他挤眉弄眼:“嘘,我是逃出来的。”
溯寒浅笑会意,将手递予我,要拉我起身。
我看一眼他宽厚的手掌,惊喜地握上去,又大着胆子指了指他的院子,唐突地问:“我能躲一会儿吗?”贵客的宅院,苏稠不会乱闯,而我心里,却悄悄笃定,他定会同意。
果然,溯寒点了点头。
可惜,我想对了后者,想错了前者。我前脚刚一溜烟蹿进溯寒的院子,苏稠后脚就从天而降拎住了我的衣领,对溯寒致歉:“实在不好意思,下人唐突,还请皇上不要见怪。”语罢,拎了我便走。
他居然不惜得罪客人也要罚我?
这一去又要被罚禁足了,我最烦无聊,挣扎着,可怜兮兮地朝溯寒投去求救的目光。
溯寒微微一顿,居然真的伸手挡住苏稠的去路:“她虽是你温山的下人,现在却是我的客人,山主想管教下人且等我待客完毕。”
趁苏稠神色犹豫的间隙,我挣脱桎梏,躲到溯寒身后,吹胡子瞪眼地跟他耀武扬威。
我为了逃避责罚竟轻易投入一个初见的陌生人的阵营,苏稠气得拂袖而去。
我却大获全胜般开心不已,溯寒又命人上了茶水点心,温和礼貌地招待我。
我们温山一族长生不灭,向来不食五谷,只饮朝露,虽养生明目,却寡淡无味。迟疑片刻,我好奇地趴过去研究,拈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顿觉齿颊留香,不禁惊奇地问:“这是什么宝贝?”
溯寒端茶的动作一顿,抬眸凝视我:“几样糕点而已,可比不得你们温山的宝贝。”
我一发不可收,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塞着糕点,抽空不屑地嘁了一声:“你知道温山最大的宝贝是什么吗?”我反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温山的宝贝确实足以睥睨天下,苏稠曾打开宝库给我长见识,珠光宝气奇珍无数,可我在金山银山间嫌弃地转了几圈,抛出个疑问给他,是我这三界最纯净的业火烧就了这氤氲汤泉,若温山无我,何来这些世俗之物?
苏稠闻言,倨傲的桃花眼居然收了收神,信服地点了点头。后来苏稠身影寂寂地背我而立,落寞道,他用天下奇珍给我长见识,结果我却被区区口腹之欲收买,真乃天意。
我想反驳却终究无声,因收买我的,并非美酒佳肴,而是眼前那个人。我将那些糕点一扫而空,打着饱嗝同溯寒聊到夜幕渐退天光乍现,栽到案上呼呼睡去,意识迷蒙间,我恍惚觉得,这人可真好,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哪像苏稠那个执法不公的浑蛋。
我若能天天见到他就好了。
只是,我毫无防备,未曾注意到他眸底乍起的精光澎湃呼啸。
三、他的灼灼目光令我不敢直视,怕沦陷却早已沦陷。
之后,我便成了溯寒的常客。苏稠大概不想家丑外扬,欲在贵客离开后跟我秋后算账,我更加有恃无恐,常常赖在这里。
渐渐熟稔后,溯寒变着法子给我弄珍馐美味,他常雍容地动两筷子,便停下箸,笑着看着我吃。我与他不同,吃得毫不矜持,满嘴流油,他盛着笑意的迷离眼中突然多了一丝清晰的情愫,定定地望着我,然后伸手在我颊上轻轻一扫,弹起一颗米粒。
我的心没来由地怦怦狂跳。他亦微微一愣,转而掏出一块手帕递到我手中,神色黯然道:“我快走了,以后要自己擦。” 我蓦地失神良久,心中涌起从未有过的不舍情愫,紧紧攥着那块帕子,问他何时再来?
他却突然握住我的手,目光灼灼地问我是否愿意同他离开。
我震惊无比。
他认真看着我,变得有些激动,他说喜欢我,想将江山天下与无尽美食与我共享:“我知道你不能离开温山愧对族人,我……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留遗憾。”他语无伦次的言辞之中并无强迫之意,可就是这份无欲无求一心为我考虑的悲痛令我心猿意马,觉得我若不为他争取牺牲便是愧对于他。
他让我考虑,惑人的目光令我不敢直视,怕沦陷却早已沦陷。
我挣脱他的手,攥着那方丝帕夺路而逃,却被守在门口的苏稠一把拽住手腕,力道之大勒得我生疼,也许,在苏稠眼中,我连个女人都算不上,只是为他巩固地位敛尽钱财的工具。
他将我拉出一段距离猛然甩开我的手,居高临下地俯瞰我,往日吊儿郎当的俊颜此刻眉心紧皱,隐隐透出薄怒来,斥责我道:“你三番五次玩忽职守,现在越加变本加厉了,罚你……”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带着往日的积愤打断他:“不用罚了,我要离开温山。”
他猛地回身,满脸错愕:“你要离开?跟谁走?溯寒?”他似是有些失望,“温山的整个宝库任你予取予求,你究竟被什么迷惑了心智,要弃整个温山于不顾,就为了几口吃的?”
“他喜欢我,哪里像你薄情寡义。”我脱口而出,不管不顾,仰头迎视他愤然到恨铁不成钢的目光,心底却涌出无限勇气,那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对爱情的憧憬。
苏稠一个踉跄几欲摔倒,他眉心紧皱竟似格外哀恸,不可思议地望着我心痛道:“喜欢?你可知世人的感情有多廉价?更何况他是人间帝王,三宫六院妻妾成群,即使现在尚未,将来也一定会有,对你不过一时新鲜。”
我却笃定地摇头不肯轻信,他难得一改强硬口吻抚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相信我,保护你不受伤害是我的职责,也是我毕生夙愿。”
我从未见他有过如此坚定的眼神,从未听过他口中有如此动听的话,心头微微一颤,却摇了摇头,吐出一句最伤人的话:“除了他,谁的保护我都不想要。”
闻言,苏稠怔愣良久,他眼神迷离地与我对视,见我仍执迷不悟,失望地扔下一句话:“温山独立于三界之外,从不插手外界事宜,我是不会答应的。”
他转身离开,背影是从未有过的落寞。
我却一意孤行,干脆跪了下去。
其实世间自有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我的存在不过是为汤泉加温,而我每次将温泉加热到一定程度,它便可保温数月。
我将此法献出,换回苏稠更烈的勃然大怒,他痛心疾首地骂我忘恩负义,气得拂袖而去。
“我对你的教导都白费了!大义,善恶,你记住了几句?”
我无动于衷坚定地跪在那里,苏稠一日不同意我便一日不起身,他在我心底明明滥情又冷漠,我却用最考验人心情感的方式与他对决,甚至逼迫他。而他在我坚持不懈的第七日,神色疲倦地出现在我面前,屈膝蹲下,先将一件大氅披在我肩上,而后无奈地叹息一声道:“我答应你。”
他采纳我的两全之法,放我自由,随后失落地转身,留下一句很轻很轻的呢喃:“是我的错,未曾早一点让你看到。奇珍异宝任你予取予求,岂知最后被区区口腹之欲收买了去。你可知温山的宝库是我给你的嫁妆!”
这一句轻似呢喃,我却已转身一瘸一拐欣喜若狂地朝山门跑去,溯寒虽被苏稠“请”了出去,他的銮驾却坚持停在门外等我,他自信地展颜一笑,朝我张开怀抱。
四、那只是他为保计划万无一失,合谋演的一出爱我至深的假戏。
我随溯寒回了宫,在距他最近的宫殿住下,除去每三个月往返一次温山例行公事,基本足不出户。我一头扎进厨房里研究菜肴鼓捣得晨昏颠倒,而他,无论多早出门至晚必归,那时,我一心觉得这世间有他,有美食,足矣。
直到他的皇后凤冠华丽仆从浩荡地摆架到谦和宫,我以为溯寒回来了,惊喜地丢下手里的厨具跑至殿前,却看到她指挥着宫人鱼贯而入,他们各自手托一个托盘,盘中各色精美菜肴。她笑容满面地表明来意,用温和之下深藏的目光打量我,拉我的手,柔声唤我妹妹。
我感知到她的善举,狐疑地问:“你是皇后?”
她身旁有机灵的宫人抢答道:“对,就是皇上的青梅竹马,他最爱的人。”
我顿时如雷轰顶,震惊地看着她,其他的我不懂,可“爱”字却是溯寒每日不厌其烦在我耳边呢喃的,他说此生只爱我一人。
我迷茫地望着她:“不可能,溯寒说他只爱我一人。”
皇后登时面露嘲讽,正要说话,身后突然响起齐刷刷跪倒山呼万岁的动静,我抬头望去,溯寒一身明黄龙袍耀目而来,他勃然大怒:“谁允你们来打扰莲若的?”宫人匍匐在地噤若寒蝉,他厉声惩罚了皇后,长臂一伸将我揽进怀中,爱怜地抚摸我的脸,眼角眉梢皆是心疼,洞悉我般率先道:“我未曾骗你。”他说只爱我一人,未曾骗我。
我眼眶发酸,缓缓贴在他胸口,仿佛跌进万丈明媚的阳光里。
自皇后挑衅后,我告诉溯寒,我讨厌待在宫里。我以为他会生气,岂知他大笑着将我揽进怀中,豪言壮语地许诺,很快就带我赏百山大川,享天下美食。
他毫无征兆地起兵,穿上银亮的铠甲,抱我上马搂在胸前,御驾亲征。也许并非毫无征兆,他每日早出晚归,必定谋划已久,只是我不关心也不知晓罢了。
那次出征,与中原北地的齐国打了数月之久,本胜券在握,可与齐国接壤的萧国突然一改中立的态度举兵援之,都国霎时变主动为被动。
军情一时紧急,溯寒将我护在怀中浴血厮杀,他的战甲被血污染尽,最后,率领所剩无几的军队狼狈撤退。
我将他抱在怀中,心疼地轻抚他的脸,他疲惫地撑开眼睑,深情地望着我,语气是已成败局的不甘和遗憾,他说:“这北地的山川与美食都还未曾为你拿下,让你看到,享用,我就已经成败寇了,莲若,你走吧,我杀不了他们,便会被他们所杀,我不想拖累你,你走,回温山。” 都是为了我吗?心底不住痉挛,我红了眼眶,泣不成声:“我不要你死,也不跟你分开。”
“那好,”溯寒忽而神情阴冷,抓着我的手蓦然用力,“你可愿帮我?”
我被他迫人的目光慑住,怔怔地凝视他,听他一字一句道:“莲若,烧了他们,烧了他们……”
业火能焚尽世间一切,可作为这团火的原身,我却无法自燃,这世间只有一块能点燃我的打火石,在温山时由我保管,出了温山,便由苏绸保管,如今,我更是无能为力。
我从未杀过生,对上他殷切的目光,心底却波涛汹涌,脑海回荡着他奋不顾身护我周全的画面,想救他,却只能露出为难的神情。
只是,我未想到溯寒身边竟有能将业火点燃的能人异士,未曾多想,我便被他用禁术点燃,全身顿时撕裂般燃烧,我被他一路引导着以游龙之势横贯齐萧两国的土地,所到之处,鬼哭狼嚎,楼台坍塌,焦尸遍地,随即又被焚化成灰,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我几乎吞噬了齐萧两国的每一寸土地,不知烧了多久,溯寒却仍未让我停熄的意思。
业火是可以将我燃到灰飞烟灭的。
我焦急地张望,透过自己猩红灼目的身躯看到他身姿挺拔立于高处,袖底翻飞,神采飞扬,目之所及是这无限江山,对我,再无一丝爱恋。
他不救我,他要我灰飞烟灭为他背负万世罪恶。原来,他从一开始接近我,只因我是这业火的原身可以为他所用;原来,他同我谈情说爱只是卧薪尝胆,为了今日一统河山的大手笔,他怒斥他的皇后,并非爱我,只是他们为保他的计划万无一失,合谋演的一出他爱我至深的假戏。
无名业火,雨浇不灭,土掩不熄。我的意识逐渐游离,朦胧中,我看到他潇洒转身,决绝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撕裂燃烧的感觉缓缓消退,我的身体一轻,被人托在掌中,如珍似宝地揽在胸口,我看不清眼前景物,一道熟悉的男声叹息着传来:“莲若,我带你回家。”还有满满的心疼。
是苏绸。
五、那一晚,他以夫妻之礼敬我待我,而我,毫不留情地负了他。
苏绸将我的精魄放在一株红莲中带回温山,置于地下密室中,一经休养便是十年。
这十年来,温山汤泉渐渐冷成与普通山泉别无二致的清水,这十年,温山门可罗雀生意萧条,再不复当初的繁荣。
这些,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这十年,我虽是一株红莲的外形,微薄的意志却始终清醒,苏绸大概想养好我东山再起,担心我闷死,每日都以沐浴为由跳进密室的水坑里像模像样地撩拨冷水,如从前般不咸不淡地聒噪我。
“莲若,我也可以轻声细语地说话,你听是也不是?
“莲若,我学会了烹饪,手艺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
我明白,苏绸想方设法开导我,想让我重新振作,可我知道,不可能了,一切都变了。我本是三界内最纯净的业火,如今却焚毁生命无数,他们所有的罪孽,人性中的恶念被我悉数吸收,如今的我,是三界最肮脏的载体。
十年后,我旧伤痊愈,重化人形前,极有先见之明地提醒苏绸:“把衣服穿上。”
他满口答应,一阵水声归于平静,我睁开眼来望向前方,却愣在那里。
只见苏绸身着大红喜服,旁边还放着一套新娘喜服,他的桃花眸拘谨地注视我,难得紧张道:“莲若,嫁给我,以后我来保护你。”
他说:“我早就该让你知道我对你的喜欢,我一直觉得你还小还不成熟,想等你长大一点,再调教一番,可最终却把你弄丢了,”他顿一顿,绝色的面庞上感慨良多,“所幸,你回来了。过去的就都让它过去吧。”
他朝我伸出手,眉间殷切的期盼溢于言表。我沉默许久,侧头俯望水中,只见一袭红衣刺目的女子,眉目绝艳妖娆,倾国倾城,却有几分风尘的味道。
我伸手抚上去,泪凝于睫,原来我已变成这副模样,连同先前的气度一起改头换面,连我自己都不认识了。
回身,我望着苏绸,想点点头,蓦然瞥见他挂在腰间的打火石,脑中莫名一动,媚笑不由自主爬上嘴角,笑意盈盈道:“好啊,我嫁给你。”
苏绸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喜出望外,他走上来用力拥住我,仿佛在许极重的承诺。那一晚,他以夫妻之礼敬我待我,而我,在为他贤惠宽衣时解下他腰间的打火石,迅雷不及掩耳地在他与我之间划下一道猩红业火。
他隔着熊熊业火错愕地看我,眉心的痛色仿佛要将我灼伤,焦急地道:“莲若快还给我,你被体内的恶念所控制,不可冲动,我定会为你将它们驱除干净。”
我有些头晕,却莫名兴奋,眼中有陌生的邪意,歪头笑道:“可我觉得这样,接下来会更好玩。”
我把玩着手中的火石,终是毫不留情地负了这个处心积虑给我平静安稳的男子。
六、那一刻,我明白了功败垂成的感觉。
我来到都国皇城,官兵四处张贴黄榜,当今皇后身体孱弱,精神萎靡,求神问药许久不见效果,皇上忧心不已,重金聘请能人异士为皇后解忧。
我不动声色地转身,在都城开了一家糕点铺子,很快便打出不行医不问药却可包治百病的名号。
皇宫中人慕名前来,我装模作样一番,才勉为其难地随他们进宫。
十年未见,溯寒原本的少年老成演变为真正的老谋深算,他平易近人地接见我,话却疑心重重:“你的糕点真能治病?”
我如今的容颜性情,他连一丝都已认不出。我恭敬跪倒,不卑不亢:“世间食物相生相克,搭配好了堪比灵丹妙药,相反,搭坏了,也可以是致命毒鸩。”
他觉得我所言有理,思忖良久,命我为皇后的专属御厨,却不是为其治病:“朕要皇后在短短时间内看起来精神百倍,明白吗?”
原来,溯寒当初迎娶皇后是为了争取她母家的支持夺取皇位,可皇后嫁他却是真心相许,一个倾心付出一个另有所图,皇后渐渐郁郁寡欢忧思成疾,如今一手遮天的皇后外戚对溯寒颇有微词,为了安抚他们,他才佯装遍寻名医,只为有朝一日铲除皇后外戚。 我淡然领命而去,拿出打火石,将我体内含了疾念的业火置于炭炉之上,烹茶煮茗,亲自奉去中宫。
当晚皇后就一夜清梦,隔日清早,莲若又奉上一碟狂念煮就的早点,皇后用完精神百倍,甚至着手处理后宫事宜。
溯寒对我刮目相看,大加赏赐。我欣然接受,每每为皇后备茶水点心必不忘他。一个用欲念贪疑,一个用狂痴嫉妒,渐渐地,皇帝开始喜怒无常,在朝堂上专制独裁,刚愎自用;皇后变得刻薄尖酸,任性善妒,将三宫六院搅得鸡犬不宁。他们将我身上这人性的劣根性发挥得淋漓尽致,宫里乌烟瘴气,民间传言都说大都气数已尽,看阂宫的萧条景象,不像传言,倒像写实。
他将皇后母家连根拔起那日,都国大地多股力量揭竿而起。
我看着热闹,本就是要一步一步搅得他家毁国亡,如今胜利在望,我在院中燃起疾念业火,悠然烹煮杯中之物。
耳边突地传来一声调侃:“你这里倒清净。”
我抬头,溯寒沐着清明月光径直走来敛衣端坐,我给他斟一杯,不经意问:“皇上可有忧虑之事?”
他接过杯盏抵至唇边,忽地一顿,诧异地睨了我一眼道:“你煮的酒?”
我不置可否:“天冷,喝酒暖身,亦暖心。”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溯寒一愣,却搁下杯盏饶有兴致地望着我:“姑娘也是有故事的人,说来听听?”
我自斟自饮:“有些人的故事愿与他人共享,有些,却只适合独自温习。”
我不说,心底却荡起层层恨意。
面对如此违拗,溯寒并未恼怒,他耐人寻味的目光在我脸上辗转良久,说起了自己的故事:“朕曾仰仗国舅的势力登上皇位,可风水轮转,他渐渐成了威胁朕的眼中钉,令朕寝食难安,朕本以为将他铲除便能高枕无忧,岂料有人谋反,而朕却没有可用之将。”他惯会兔死狗烹赶尽杀绝,对我是,对他人一样,如今自食恶果,也算恶有恶报。
我要的便是这个结果,此刻故事接近尾声,我只差一着便可大获全胜,只要他饮下这疾念重重的酒水,就会突发疾病,眼睁睁看着他不择手段得来的江山易主。
那该是他此生最大的痛苦吧?
我示意他一醉方休,对他的遭遇付之一笑,麻醉他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幽幽香气溢出,他苦笑一声终于拿起了酒杯,门口却突然传来侍卫急报:“秉皇上,温山之主苏稠愿意捐军饷出来助皇上清扫叛军,军资物品三日后到达都京。”
我一惊,酒杯坠地,神色苍白。
溯寒豁然起身喜出望外,他走了两步又顿住,意味深长地睨了我一眼,甩袖走人。
那一刻,我明白了功败垂成的感觉。
七、我知道,无知的那段光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三日后,苏稠抵达都国,溯寒设宴款待。
席间,我悄悄溜了出去,藏在曲径通幽的花木深处,果然,身后很快悄无声息地多了道人影。
我蓦地转身,对依旧姿态风流的苏稠怒目而视,压低嗓音质问他:“为什么?”胜利在望时横插一脚,让我功败垂成?
苏稠淡淡偏头,神色认真地望着暴怒的我,语重心长道:“无论皇后,还是皇帝的命数,你都改不得,这是忠告。”
他不欲久留转身要走,我愤恨道:“我逆天改命,自有天谴,与你何干?”
他的脚步猛然顿住,头也不回地一字一顿道:“当然与我有关,我此来是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这才缓缓抬眸望着我,一句话阻绝了我所有奢望,他说,“我已经答应做他们的将军去平叛暴乱,交换条件是你。”
他转身离开,我怔在原地,指甲深嵌入肉,胸膛剧烈起伏,如困兽般不服地朝他嘶吼:“苏稠,我恨你。”
他脚步猛然一顿,头也未回,却手握成拳青筋暴起,一字一顿道:“若你记住我的方式注定是恨,那就恨吧。”
八、他身穿喜袍,面色羞红地望着我,轻声说:“嫁给我!”
苏稠将我当作人质放在都国,可他前脚率军出发,溯寒后脚便带人闯进我的院子将我五花大绑起来。
他的目光再不似从前的温润隐晦,而是一目了然的贪婪狠厉,他变成这般,都是我的功劳。
他一步步逼近我,袍角拂过我低至尘埃里的脸,居高临下地唤道:“莲若,朕知道是你。”
我一惊,奋力仰头却无济于事,他干脆蹲下身来,附在我耳畔幽幽道:“你想害朕的皇后,罪大恶极,不过只要你能带朕取回温山的宝库将功折罪,朕饶你不死。”
贪心不足! 我匍匐在地,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却泪流满面。
“溯寒,”我咬牙切齿地叫他,“你当真以为没有打火石,没有你的异士,我这团业火就真的无法燃烧了吗?”他以为被苏稠没收了打火石的我就只能坐以待毙吗?
笑声戛然而止,我奋力仰头又重重磕在坚硬的汉白玉地砖上,以头抢地,一下接一下,额头很快便沁出血来。
所谓的禁术,就是血祭。
随之,我周身轰然炸裂般化成一团烈火熊熊燃烧,火势猖獗,所到之处火海滔天,周遭顿时陷入兵荒马乱。
我不管不顾地燃烧,一如十年前的决绝,可惜心境却迥然,那时我爱他信他,如今却唯剩恨意与被玩弄于股掌的羞愤。
我看到了溯寒在火中痛苦挣扎,皇后惊恐狰狞,奢靡华丽的都宫坍塌倾覆化为焦土。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迷蒙间,我身轻如燕,落入一个冰凉的怀抱。
疑惑地睁开眼,对上一双熟悉的桃花眸,是身穿甲胄的苏稠,他回来了。
一如十年前,于危急关头救我一命。
他抱着我坐在一无所有的废墟上,眸子沉静如水,却分明有无数我从不曾注意的柔情蜜意,他一眨不眨地望着我,仿佛要望进我骨子里去。继而,开始絮絮叨叨,轻声唤我:“莲若,我一直想保护你,却又过于纵容你,我见不得你不开心,所以总是刀子嘴豆腐心言行不一,以前说了你肯定不信,我所做一切,与温山无关,与前途野心无关,只为你。”他明知开端的一切,却不竭力阻止,只因想我开心,在我受伤被万千业障恶念控制时,他用尽所有办法寻找能驱除恶念的方法,成功之际不惜倾半个温山的财富来接我回家。
可惜,我什么都不知道。
突然,一道惊雷响彻天际,直直朝我劈来,我没来得及反应,苏稠已收拢手臂俯身将我牢牢抱在怀中,天雷打在他背上,皮肉焦煳的味道弥漫开来格外刺鼻。他唇色发白,将一瓶洗髓散递给我,颤抖着:“好好……活下去,学会宽恕,以善……为本……”
第二道天雷打下,一道接一道地炸响,他却牢牢抱紧我不肯松开半分。直到天雷停息,我微微一动,他如焦炭一般化作飞灰,风拂即散。
我的心剧烈颤抖,我知道,这都是我的功劳!
温山独立于三界外,不得插手三界事宜,我不仅插手,还置身其中搅了个天翻地覆,这天雷,便是现世报。
只可惜,我固执己见,痴迷于假象,又被恶念所控,沉溺于仇恨恩怨,忙碌许久却害死了最爱我的人。
风拂过,我目光迷离,仿佛回到了再度化形那日,他身穿喜袍,面色羞红地望着我,轻声说:“嫁给我!”
我牢牢抱紧他,轻声道:“我知道了,你教我的大义,善念,我好好补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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