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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柒若推荐：播音系明日之星=才貌双全的班长大人=恋爱头号白痴=男主角陆启予;播音系异类=中性风女汉子=宣晔依赖综合征=女主角姚茴。怎么看男女主角都是来自不同星球和不同世界的两个人，却偏偏产生交集，发生了美妙的故事，嗯和苹果糖一般微甜的故事。
一 你的声音温暖了我
她早就习惯这样的事情。
结束本周的直播后走出广播台，天色已经青黑。矮个男生等在核桃林外，焦急又有些紧张的样子，见有人出来，极热切殷勤地抬起头。
然后眼底的光失望地暗淡下去。
失落，却又不死心地拦住路过的她：“请问姚茴同学还在吗？”太阳落山后核桃林里很阴冷，她将围巾拉高一些，摇摇头。男生抓紧手中的袋子：“你是《阳光不休假》的责编吧？能、能不能麻烦你，把这个转交给姚茴同学。”
她点头，伸手接过。男生松口气，道了句谢，转身走了。
她低头翻了翻袋子，是润喉糖之类的东西。压在盒子下的卡片：“你的声音温暖了我”“好想见见你的样子”——又写了多少类似的话呢。
已经很习惯这样的事情。
风声渐歇，另一片阴影下有人轻咳一声，熟悉的高瘦身影走出来。姚茴睁圆眼睛：“偷听啊！”
对方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瞬，又转开：“别抹黑我。没当场揭穿你老底算我大发慈悲了。”
“那日理万机的班长大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路过的变态吗——”
陆启予忍无可忍地回过身：“师哥休假了，我帮他代一期ICQ Station。”紧接在《阳光不休假》后，C大广播台唯一一档英语节目。与被播音班瓜分天下的其他节目不同，ICQ Station的历任主播都出自外国语学院。
也正因为如此，姚茴狐疑地睨着陆启予：“你能不能行啊？”
陆启予的回答是高冷的沉默。
姚茴快要走出核桃林时，节目刚好开始。陆启予低沉好听的声音和大大出乎她意料的流畅自如的口语，随电流响彻C大校园。姚茴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用力吸了吸鼻子。
她英语四级考了两次还没通过呢。人比人气死人啊！
当晚回宿舍，没有直接回自己屋，照旧先到宣晔那里串门。郁闷地和好友说起陆启予，对方夸张地笑倒在床上：“人家是明日之星嘛！你跟他比什么啊——话说回来你到底为什么要考播音系啊？”
明明一点都不适合。
不用宣晔说，她自己也知道。
但是到底为什么啊？
二 播音系的异类
身高175，即便在高大帅哥如云的C大播音班，也很难找到男主持人与她搭档。短发，长相嘛算得上眉清目秀，衬衣长裤的样子典型是时下流行的中性美少年，换个专业她或许能成为风云人物。偏偏在最注重周正端庄的播音系，不行。
曾有一次，姚茴入学后不久，C大举行校庆，要求播音班集体正装参与开场表演。播音系历届毕业生，如今好些都成为卫星台当家主持，这些大名如雷贯耳的前辈回校，在校生们自然使出浑身解数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熠熠，希望能得到前辈垂青。唯独姚茴，怎么也穿不来礼服长裙。
当晚，身着墨绿天鹅绒西装、格外英俊挺拔的姚茴成为外系女生尖叫的对象。然而事业有成的前辈们，播音系的老师们，他们看到姚茴都只是叹口气，摇摇头。
她是播音系的异类。
考进播音系，也完全是阴错阳差。她的老家在一座南方小镇，宣晔是她的童年玩伴。来到P市参加C大预考，纯粹是因为不想和宣晔分开，至于考进哪个专业，她是不太在意的。刚进面试考场，考官们看看她的样子，又低头确认报名表上的性别，当即露出放弃的表情。可她坐下，面对镜头刚一开口自我介绍，院长双眼就亮了。
是的，姚茴同学有一把与中性外貌完全不相称的甜美嗓音。
后来院长力排众议，给了姚茴高分。她却没能回报院长的恩德——个性与播音系的浮华氛围格格不入，唯一感兴趣的课程是不用露脸和面对镜头的配音课，校内实践活动也只是在广播台主持一档周播节目。虽说这档节目出乎她意料受欢迎，但没有人把电波那头的软萌嗓音和播音系幽灵成员联系在一起。
陆启予则与她截然相反。五官英俊、性格严谨，标准的C大播音系样本。预考成绩排名全国第一，入学后短短两年就横扫校内各大晚会，是众人寄予厚望的明日之星。难得的是，这位星光璀璨的陆启予同学，同时还是位尽职尽责的好班长。
因而他对姚茴之流班级不和谐分子深恶痛绝。
三 苹果糖清新的甜香
周六清晨五点半。姚茴的手机催命似的震动起来。
掐掉，翻个身继续磨牙。再震，再掐。三番五次过后，姚茴揉乱一头杂毛，火气很大地接起：“喂？！”电话那头钻出来的声音却比她的起床气还阴沉恐怖：“不要告诉我，你还在，睡觉——”姚茴吓得手一抖就挂断了电话，瞪着来电显示闪逝而过的“陆启予”字样，自暴自弃地将脑袋塞到枕头下。
回笼觉只睡了半刻钟。
枕头被一把掀开，刺目的日光灯光芒让她眼里当即痛飙出泪水。
她跳起来：“你、你竟然擅闯女生宿舍！”
C大宿舍是上床下桌的构造。上铺空间本就小得可怜，姚茴175cm的巨人身高，“哐当”一声巨响后哀号着捂住后脑跪了。陆启予抱臂站在床下：“一车人在校门口等你。胆大包天地逃了班级活动，还敢问我为什么擅闯女生宿舍？”
播音系传统，三年级初，全班要到郊外合宿两天。姚茴同学对任何播音系集体活动毫无兴趣，老早就请了假。但陆启予显然是把她的请假条当成了空气。光芒璀璨的明日之星大人，纡尊降贵地揪着她后衣领子将她拎到校门前，耐心告罄，一踢她屁股：“上车！”
姚茴一只手揉着后脑勺，另一只手捂着屁股，怒目而视。
“陆启予是个变态！”愤怒地给宣晔发信息控诉。
合宿地点在南郊的温泉庄。一进别墅，姚茴就呵欠连天地找了个偏僻房间躲进去。“这庄子倒还不错，下次我们自己来。”信息发出，伸手偷来另一张床上的枕头，翻身睡得天昏地暗。再次睁眼已是正午，揉揉饿扁的肚皮，姚茴爬出房间觅食。 一头撞在某人身上。
感觉到熟悉的杀气。
姚茴“唔”地捂住额头，看见陆启予脚边的行李：“你要走啦？”班长大人脸色又阴沉了几分。几分钟后，姚茴理清了睡蒙的脑筋，也终于厘清了班长大人流离失所的真相。
全班三十二人，男女对半开，她先霸占了一间房，反锁睡觉，其他人分好房间后一看，女生落单了一个。一对班级情侣趁机要求同睡一间，腾出女生房间来让那落单的女孩子住。这么一来被挤出来的就成了男生，班长大人自然牺牲小我——
“所以现在，你要和我睡一间房？”
姚茴张大嘴巴，指住自己鼻尖。
同学们倒都很心宽：“反正是姚茴嘛，有什么关系！”他们说得好有道理我竟然无言以对——姚茴呆呆地让出一条路，陆启予黑着脸把行李丢进房间。姚茴感觉自己一觉醒来已经不认识这个世界了，心很累地给宣晔发信息。宣晔正和男友在邻市拍新闻课作业，忙里偷闲地回复了整整三页“哈哈哈”。
“我饿了。”还是补充一点能量吧。她向班长大人索要午餐。
然而。
庄里食材丰富，却没有现成的馆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播音系少爷小姐们陷入困境，姚茴叹了口气，钻进厨房翻翻找找，又顶着一头灰钻出来：“这么多人，做菜太慢了，吃麻辣香锅行不行？”
竟然是毫无存在感的播音系幽灵成员大显神威。姚茴本人对此倒很淡然，利索地洗洗切切，炒出全班分量的麻辣香锅，盛出自己那份吃饱喝足又默默龟缩回房间，继续睡。
她不知道的是班长大人想跟她道谢，不料又吃了个闭门羹。感激又化作咬牙切齿：“你这家伙——”
门内的姚茴无知无觉，好梦正酣。梦里隐约有花火盛放的光芒，和苹果糖清新的甜香。
四 笨蛋姚茴
她是被食物的香味熏醒的。睡了一整天，脑袋反而有些糊涂了。别墅漆黑一片，没有人——窗外传来欢闹声，大家正在别墅前的空地上进行烧烤。姚茴摸进厨房，打开流理台上的小灯，发出嫌弃的“啧”一声。
流理台上一片狼藉。这些浑蛋，吃完了也不知道收拾。
麻辣香锅还剩下一些，姚茴盛进碗里，又用微波炉热了点米饭，站在灶台前草草吃了，卷起袖子开始洗碗。哼着歌慢悠悠地干活，一回头被陆启予吓了一跳。陆启予随手把校电视台的新闻直播稿放在一旁，解开衬衣袖扣过来帮忙。
“谢谢。”
姚茴手一滑，险些报废一个盘子：“啊？”
“午饭的事，是我考虑不周全。你帮大忙了。”
姚茴愣了愣，摆摆手：“没什么大不了的啊，我做家务很利索的。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我家厨房就是我的天下了。”她感觉陆启予疑惑地拧了一下眉头，于是挠了挠头发笑一笑，“单亲家庭嘛。哎不要那个表情啊，虽然我一直没有告诉过别人，不过不是那么沉重的事情啦。”
昏暗的小灯下默然洗碗的两个人，碗碟轻微磕碰的声音。姚茴眨眨眼睛，忽然又说：“班长，是不是挺奇妙的……你知道了我的一个秘密，我们之间的距离好像拉近了一点。”
陆启予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客厅门开了。两个女生走进来。陆启予一抬手就关了灯，拽过姚茴蹲到流理台下。
“班长到底去哪儿啦？”
“嘻，你是不是打算趁这次合宿跟班长表白——”
她们去了饮水机的方向，倒完饮料离开别墅。陆启予尴尬地放开姚茴，姚茴已经憋笑憋得肚子都疼了：“班长你也有这种时候——班长你到底有没有女朋友啊？”
陆启予依然瞪她。星光璀璨的班长大人竟然是恋爱白痴。姚茴迫不及待地把这个惊天笑料分享给宣晔。洗碗不过洗了一小会儿，不停地擦干手，摸手机，沾湿了又擦干，陆启予看不下去了：“一口气洗完了再回短信不行吗？是男朋友？”姚茴呆滞地望着他：“……怎么可能。”然后给陆启予看手机屏幕上宣晔的名字，“我们认识好多年啦。小宣是我最好的朋友。”
被陆启予问住的时候，她是猛然怔了一下的。她潜意识里一直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恋爱，陆启予却皱着眉头，继而耸了耸肩膀：“虽然可能有点艰难……但也没什么不可能的吧。”
宣晔一直没有回音。
姚茴是不太介意和陆启予共处一室的，但睡前还是有点尴尬。
陆启予索性掀开被子，面朝墙睡了。姚茴白天睡多了，夜深人静时反而睡不着。七点多给宣晔发的信息，还没收到回复，这是很鲜有的状况。出什么事了吗？姚茴越想越感觉不安，不安地频繁瞧手机。终于感觉手机震动起来，她赶紧解锁查看信息，宣晔发来一排心碎的表情：“我跟顾寻大吵一架，现在一个人回P市。”
姚茴一骨碌翻身坐起，当即打电话过去。宣晔刚一接起，姚茴就听出她是在哭：“你怎么回P市？巴士？等一等我，我也立刻回去——”说着起身穿外套换鞋，陆启予被她吵醒：“干什么？”姚茴担心宣晔，一时间也有些慌神，没搭理陆启予。
陆启予按住她慌张收拾东西的手：“半夜太危险。就算现在回去，到学校天也亮了。”遇到与好友相关的问题，姚茴就像一头固执的老牛：“小宣不轻易哭的，肯定是出大事了……”
“那我送你。”
姚茴推他，让他回去睡觉，陆启予却比她更坚持。最后两人意见折中，陆启予将姚茴送到徒步二十分钟外的深夜巴士站。寒冬将至，午夜的郊外无风却冷得刺骨。横穿过寂静无人的温泉庄，姚茴打破沉默，比一下自己的身高：“其实没必要麻烦你啊班长。我这样子，谁会对我怎么样啊！”
陆启予不说话。
“班长，你生气了吗？”
陆启予从眼角分给她一点余光：“你对朋友倒是好。”
姚茴一脸理所当然：“那当然，小宣的事最重要！我考到C大来，也是因为小宣啊——”
陆启予挑了一下眉毛，然而这个话题没能继续下去。他们距离车站还有百十米距离，巴士的灯光已经从道路另一头缓缓过来。姚茴赶紧跑起来，跑出几步，回过头，朝陆启予挥挥手：“谢谢你啊，班长！” 忽然起了风，吹乱姚茴的一头短发。她隐约看到陆启予的口型，说的好像是——笨蛋。
五 花火盛放
宣晔和男友顾寻同在电视系编导班。他们是恋人，也是很默契的拍摄搭档。然而眼下，这对黄金组合陷入了致命危机。两人的新作剪辑思路产生分歧，火上浇油的是，顾寻进入C大前的初恋曝光。宣晔一时愤怒伤心，冲动地和顾寻单方面绝交。姚茴赶回宿舍时宣晔已经哭湿了三条枕巾，她当着姚茴的面把顾寻送的猫玩具戳成筛子：“分手！”
电视系即将举行一场小型晚会，本系美女主持在彩排时高跟鞋扭到脚受伤。电视系临时找上播音系，但一场小晚会捞不着什么好处，播音系同学们纷纷找借口推托。于是兜兜转转，这件事落到最闲的幽灵成员姚茴头上。
她很为难：“我穿不了礼服啊！”
晚会导演急得满头包，彻底放弃原则了：“穿西装来就行。”
姚茴只能跟着参加彩排。联排时遇到顾寻，她愣了一下才想起来，顾寻也是这场晚会的重要角色。顾寻见到姚茴，很勉强地笑一下：“小宣还好吗？”因为宣晔的关系，姚茴与顾寻算是熟的，听了这苍白无力的寒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痛骂一顿顾寻为好友出气。骂得顺口了，不慎泄露了宣晔所说的“分手”的话。她看顾寻霎时变了脸色，心里咯噔一下。
有种不好的预感。
顾寻苦笑着，点点头：“你说的对……她说的也对。”
哎你想干什么？！姚茴着急地追出去，顾寻已经不见了踪影。她心神不宁，接下来的彩排中频频说错串场台词。宣晔是在正式开场前不久来后台找她的，这时姚茴正在舞台边对流程进行最后的复习。个头本就高挑，合身的暗紫色西装更是衬得姚茴风姿俊朗，一旁电视系本系的男主持咬着手绢直流泪。姚茴见到宣晔很高兴：“前排还有空位——”说完这句，才在昏暗灯光下看清宣晔红肿的双眼。她再迟钝，也霎时明白过来，自己糟糕的预感应验了。宣晔问：“你跟顾寻说了什么？”
姚茴没说话。
“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啊？！这是我的恋爱，是我的男朋友——你是个外人你什么都不懂！你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宣晔的情绪有些失控，“你总是这样——能不能离我远一点？！”
你总是这样。
她自以为是的友情，她最好的朋友却根本不领情。宣晔扭头跑了，姚茴垂着脑袋坐在原地。男主持旁观了全程，“哎”地站起来，见姚茴没起身追，就也悻悻地坐回来。“你们没事吧？”他犹豫了一下，又问，“你没事吧？”晚会开场的提示音响起，姚茴摇摇头，收起流程表：“准备上台了。”
可事实上她根本没有表现得这样冷静。
魂不守舍，原本倒背如流的流程这下变得一团糟。电视系本就有恐怖的哄台传统，一见大幕拉开，嘘声就排山倒海涌来，大家用力把纸飞机丢上台：“两个男主持有什么意思嘛！”有一架纸飞机格外精准地直奔姚茴而来，她站在舞台正中没能躲，纸飞机的尖头用力擦过脸颊，一阵火辣辣的痛。
她多么努力去做了，但换来了什么？好友的反感，铺天盖地的嘘声。中场几乎没她什么事，她独自坐在舞台侧边的道具纸箱上，脸颊还疼着，略微感觉湿热。
“你流血了。”
姚茴吓得险些从纸箱上翻倒下去，看清来人，瞪圆眼睛：“班长你要吓死人啊！——你为什么在这里？！”日理万机的播音系明日之星，竟然拨冗来看外系这么一场小小的、小小的晚会？
“既然有空，那你怎么不来顶班？”害我遭受池鱼之殃。姚茴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将自己一整天的倒霉、此刻无限失落的罪魁祸首，认定为恰巧出现在面前的班长大人。陆启予在她身旁坐下。
“不是说缺女主持吗。别动。”
“哎？”
“播音系的在读生，你能不能有点自觉？脸上留疤怎么办？”陆启予放下手里的袋子，翻找一阵，拿出一管药膏拧开，“坐过来一点，我看不见伤口了。”
姚茴沉默半晌：“……你到底什么时候来的？”
“从我应该来的时候。”
“……”
“其实你也真是活该啊！”
“班长，嘴太缺德会被雷劈。”
陆启予仔细用清水给她洗掉伤口附近的粉底，上药。“难道不是吗？说到底你也只是个女孩子，不是她的男朋友。到了这个年纪，你不能永远以朋友的保护者自居。你们迟早都会有各自不同的生活。”
药膏清凉，在伤口上化开。姚茴埋下头。
“你说错了，班长。”
陆启予扬起一个单音：“嗯？”
“我从未以小宣的保护者自居，事实上，完全相反。班长，我给你讲讲我和小宣小时候的事情吧。”
那是假小子与可爱小妹妹的故事，也是冒失骑士与落难公主的故事。可惜，骑士没有个骑士的样子，公主，与寻常公主的规格也不太一样。
十几年前，离婚还是很少见的事，单亲家庭的孩子多少会被孤立。八岁的姚茴，生来就长手长脚，比身边一群小萝卜丁高出大半个头。她常会觉得不知所措，不知手脚该往哪里放，而这更给了熊孩子们欺负她的理由——“傻大个儿！”“我妈妈说姚茴光长个儿不长脑子，是傻的，所以她爸爸才不要她——”妈妈嘱咐过她，她的力气比小朋友们大，不能随便打人。给妈妈添麻烦就糟了，于是八岁的姚茴总是憨笑着，装作没听见似的。
“听起来善良过头了，对吧？但其实不是的。如今想想，小时候的我，心机挺深沉的呢。因为总是被欺负，所以很擅长假装受伤。从不主动反击，只是表现出被伤害的样子，自然有大人替我伸张正义。其实那时，我对自己的心机是有些得意的，直到……”她顿了顿，才说下去。
“直到小宣的出现。”
小镇的盛夏很热闹，八月中旬的烟火大会将名为“夏天”的演出推到最高潮。妈妈要打工，她独自出门溜达，又被可恶的坏孩子们围攻了。她抬头看看，附近有脸熟的杂货铺老板，并且似乎已经注意到这边——然后就放心了，依然做出无动于衷的呆傻样子。她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一颗嗷嗷叫的小炮弹冲出来：“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走开！” 隔壁巷子宣老师家的小姑娘，纯白连衣裙、麻花辫，像个漂亮的小公主，却凶神恶煞地做着彪悍骑士才会做的事情。名不副实的小骑士追着坏家伙们把他们打得满头包，然后回过头来找她：“不要哭啊，我请你吃糖。”
我没有哭啊。她很想说。然而接过那散发着清甜香味的苹果糖，她眨眨眼睛，竟然感觉眼眶溢出湿热。“一定是苹果糖太香了……口水都从眼眶里流出来啦。”
花火“嘭”地在天空盛放。
“我从未以小宣的保护者自居。我知道的……其实一直以来，都是我在依赖她。我黏着小宣，连考大学也偷了她的报名表来看，跟着填了一模一样的学校。她怎么赶我，也赶不走。我讨厌出现在小宣身边的所有人，我讨厌小宣恋爱，我讨厌顾寻。如果不是小宣因此讨厌我，他们分手，我甚至是高兴的——有我这样的朋友，其实挺可怕的吧。”姚茴说着说着，揉揉眼睛，“哎，今天又没有闻到苹果糖的香味，怎么口水又从眼睛里流出来了？”
陆启予嫌弃地瞥了她一眼：“这么恶心的比喻，亏你记了十几年。”
姚茴笑了：“也是啊！”
真的记了十几年。
六 等将来
把过去的事一股脑儿说给陆启予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甚至说完后不久，姚茴就把那晚的事抛之脑后。所以后来的某天清早，天色熹微时分，她到南操场练声时看见陆启予大步走来，心里有几分茫然。“陪我去一个地方。”陆启予道，然后不由分说、轻而易举地将姚茴（身高175cm，体重55kg）塞进出租车。
C大播音系的学生，为维持生计，有时会接些私活。但姚茴怎么也没想到，班长大人也会是其中一员。陆启予带她去的是一家酒店的婚礼现场，进门后将姚茴向前一推：“人带到了。”姚茴惊恐万状，拼命躲避工作人员往自己身上比画的西装：“你要干什么？！”要我抢婚吗！要我顶替新郎吗？
陆启予用看白痴的目光瞪她：“新郎是我朋友，让我帮忙当主持。我缺个搭档。”
新郎新娘八年爱情长跑终于修成正果。新娘在里间梳妆打扮，新郎等在外头，上蹿下跳、抓耳挠腮。姚茴看着新郎纠结的背影，迟疑着转向陆启予：“他是不是……05级的师哥？我好像在学校广播台的档案里见过他。”
陆启予也露出很意外的表情。
“记性不错嘛。”顿了顿，“这就是我想给你看的。他是我考C大播音系的契机。”
四年前的事。
模范好少年陆启予，长相周正、成绩优异，即便在那所以升学率笑傲全国的名门高中，也是独领风骚的人物。别说国内顶尖的大学手到擒来，老师们甚至相信陆启予会是理科状元的不二人选。高三那年秋天，他参加了表姐的婚礼，婚礼开场前表姐神神秘秘地说要给他介绍个人。“我同事的儿子，正在读C大播音系，就是出了很多有名主持人的那个专业——赶紧要个签名，等人家将来出名就值钱了——”对方很腼腆地摆手，陆启予也觉得表姐大惊小怪。不就是个婚礼司仪嘛。
但见到梳妆妥当的表姐，在婚礼现场幸福的样子，他改变了想法。
那人跟他聊天：“别人都说，读了播音系最后却来做婚礼司仪，是挺没面子的事情。这不是我读播音系的目标，却是最重要的那个起点，那时我意识到，见证别人的幸福、祝福别人的幸福，这是让我自己也感觉幸福的事情。话说回来，我觉得你挺合适的啊，要不要参加预考试试看？”
然后就发生了年度最让老师们哭瞎的状元种子选手出走事件。
“我还记得，我在预考现场见过你。”
姚茴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陆启予又摇了摇头：“其实不太记得你的样子，只是对你的声音印象很深刻。后来入学时，你第一次与我对话，我就在想，啊，这个人果然来了。明明你是被院长力排众议认可了的人，是被我仅凭声音记了大半年的人，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不适合播音系呢？你所做的一切，并不全都是为别人。”
“我们正在一个很可怕的年纪。在这个分岔路口，过去很亲密的人，以后或许感情仍然能够很亲密，但终究是要拥有各自不同的人生的。宣晔可以是你梦想的很重要的那个起点，但你的梦想，不能永远以她为基石。我很期待，看到独立的‘姚茴’的那一天。”
婚礼的喜糖被做成苹果糖的样子。陆启予递给她：“虽然没什么香味，不过你想流口水的话我可以装作没看见。”姚茴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被这句缺德的调侃逼了回去。她接过，说：“等将来，合适的时候，我会还给你一根苹果糖的。”
七 我还记着呢
说改变是一件容易的事，太多人会说，但也只是说说而已了。姚茴刚刚下定改变的决心，就被现实的残酷浪头迎面拍倒，呛咳的心肺都在疼，不想哭却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学校广播台改制，《阳光不休假》节目被叫停，姚茴还没缓过神来，又被告知由于本科期间实践学分不够，她很有可能面临无法毕业的危机。她茫然四顾，发现无能为力——又有什么办法呢？谁会需要一名个头比男主持还高挑的女主持呢，谁会需要连晚礼服也不会穿的女主持呢？她再怎么努力读书，理论课成绩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走投无路时她不期然想到陆启予。然而明日之星终究与她是不同的，陆启予参加某卫星台的新闻节目试镜成功，成为驻外的出镜记者。她时常在直播连线中见到他的样子，晒黑了一些，或许由于劳累而更加清瘦，目光却始终明亮有神。
终究与她是不同的。
就在姚茴几乎放弃一切的时候，某天清晨，一封邮件悄无声息地躺进她的邮箱里。发信人未知，但姚茴小心翼翼地拼出那邮件地址的首字母，霎时红了眼眶。
陆启予。
“这是我曾经很喜欢的动画，只有我喜欢的声音才配得上它。”
附件是某即将翻拍新版的经典动画的配音演员试镜信息。
毕业后再见陆启予，是在一部外国动画译制版的首映式上。这部动画在海外上映伊始就卷起票房热潮，因此国内的配音版本也备受关注。陆启予已是很有名望的新闻主播，由他主持这类娱乐电影的首映式，不少人觉得奇怪，但陆启予执意坚持。
敏感的八卦杂志记者从电影配音阵容找到了蛛丝马迹：“主角的配音演员是陆启予的大学同学？话说回来这‘姚茴’是谁啊？”大家面面相觑，一阵茫然。
导演助理把现场的小混乱转告给在休息室等待的姚茴，她笑得肚子疼。陆启予来敲门：“好久不见。”姚茴揉着肚子请他进来，“第一次曝光，麻烦班长大人一会儿手下留情啊！”休息室里贴了动画的巨幅海报，站在海报下的姚茴还是一身英气的休闲西装，身高腿长，短发神气又英俊，与主角的形象反差很大。陆启予问：“不紧张吗？”
姚茴微微弯起眼睛：“不是有班长在吗？啊，话说，班长你还没有谈恋爱啊？八卦杂志挖你花边消息挖得可凶了呢。”
助理催场，陆启予站起身，回过头。
“我还记着呢。你欠我一根苹果糖——现在到‘合适的时候’了吗？”
至于十几年前的那根苹果糖，是时候放下了。
一 你的声音温暖了我
她早就习惯这样的事情。
结束本周的直播后走出广播台，天色已经青黑。矮个男生等在核桃林外，焦急又有些紧张的样子，见有人出来，极热切殷勤地抬起头。
然后眼底的光失望地暗淡下去。
失落，却又不死心地拦住路过的她：“请问姚茴同学还在吗？”太阳落山后核桃林里很阴冷，她将围巾拉高一些，摇摇头。男生抓紧手中的袋子：“你是《阳光不休假》的责编吧？能、能不能麻烦你，把这个转交给姚茴同学。”
她点头，伸手接过。男生松口气，道了句谢，转身走了。
她低头翻了翻袋子，是润喉糖之类的东西。压在盒子下的卡片：“你的声音温暖了我”“好想见见你的样子”——又写了多少类似的话呢。
已经很习惯这样的事情。
风声渐歇，另一片阴影下有人轻咳一声，熟悉的高瘦身影走出来。姚茴睁圆眼睛：“偷听啊！”
对方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瞬，又转开：“别抹黑我。没当场揭穿你老底算我大发慈悲了。”
“那日理万机的班长大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路过的变态吗——”
陆启予忍无可忍地回过身：“师哥休假了，我帮他代一期ICQ Station。”紧接在《阳光不休假》后，C大广播台唯一一档英语节目。与被播音班瓜分天下的其他节目不同，ICQ Station的历任主播都出自外国语学院。
也正因为如此，姚茴狐疑地睨着陆启予：“你能不能行啊？”
陆启予的回答是高冷的沉默。
姚茴快要走出核桃林时，节目刚好开始。陆启予低沉好听的声音和大大出乎她意料的流畅自如的口语，随电流响彻C大校园。姚茴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用力吸了吸鼻子。
她英语四级考了两次还没通过呢。人比人气死人啊！
当晚回宿舍，没有直接回自己屋，照旧先到宣晔那里串门。郁闷地和好友说起陆启予，对方夸张地笑倒在床上：“人家是明日之星嘛！你跟他比什么啊——话说回来你到底为什么要考播音系啊？”
明明一点都不适合。
不用宣晔说，她自己也知道。
但是到底为什么啊？
二 播音系的异类
身高175，即便在高大帅哥如云的C大播音班，也很难找到男主持人与她搭档。短发，长相嘛算得上眉清目秀，衬衣长裤的样子典型是时下流行的中性美少年，换个专业她或许能成为风云人物。偏偏在最注重周正端庄的播音系，不行。
曾有一次，姚茴入学后不久，C大举行校庆，要求播音班集体正装参与开场表演。播音系历届毕业生，如今好些都成为卫星台当家主持，这些大名如雷贯耳的前辈回校，在校生们自然使出浑身解数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熠熠，希望能得到前辈垂青。唯独姚茴，怎么也穿不来礼服长裙。
当晚，身着墨绿天鹅绒西装、格外英俊挺拔的姚茴成为外系女生尖叫的对象。然而事业有成的前辈们，播音系的老师们，他们看到姚茴都只是叹口气，摇摇头。
她是播音系的异类。
考进播音系，也完全是阴错阳差。她的老家在一座南方小镇，宣晔是她的童年玩伴。来到P市参加C大预考，纯粹是因为不想和宣晔分开，至于考进哪个专业，她是不太在意的。刚进面试考场，考官们看看她的样子，又低头确认报名表上的性别，当即露出放弃的表情。可她坐下，面对镜头刚一开口自我介绍，院长双眼就亮了。
是的，姚茴同学有一把与中性外貌完全不相称的甜美嗓音。
后来院长力排众议，给了姚茴高分。她却没能回报院长的恩德——个性与播音系的浮华氛围格格不入，唯一感兴趣的课程是不用露脸和面对镜头的配音课，校内实践活动也只是在广播台主持一档周播节目。虽说这档节目出乎她意料受欢迎，但没有人把电波那头的软萌嗓音和播音系幽灵成员联系在一起。
陆启予则与她截然相反。五官英俊、性格严谨，标准的C大播音系样本。预考成绩排名全国第一，入学后短短两年就横扫校内各大晚会，是众人寄予厚望的明日之星。难得的是，这位星光璀璨的陆启予同学，同时还是位尽职尽责的好班长。
因而他对姚茴之流班级不和谐分子深恶痛绝。
三 苹果糖清新的甜香
周六清晨五点半。姚茴的手机催命似的震动起来。
掐掉，翻个身继续磨牙。再震，再掐。三番五次过后，姚茴揉乱一头杂毛，火气很大地接起：“喂？！”电话那头钻出来的声音却比她的起床气还阴沉恐怖：“不要告诉我，你还在，睡觉——”姚茴吓得手一抖就挂断了电话，瞪着来电显示闪逝而过的“陆启予”字样，自暴自弃地将脑袋塞到枕头下。
回笼觉只睡了半刻钟。
枕头被一把掀开，刺目的日光灯光芒让她眼里当即痛飙出泪水。
她跳起来：“你、你竟然擅闯女生宿舍！”
C大宿舍是上床下桌的构造。上铺空间本就小得可怜，姚茴175cm的巨人身高，“哐当”一声巨响后哀号着捂住后脑跪了。陆启予抱臂站在床下：“一车人在校门口等你。胆大包天地逃了班级活动，还敢问我为什么擅闯女生宿舍？”
播音系传统，三年级初，全班要到郊外合宿两天。姚茴同学对任何播音系集体活动毫无兴趣，老早就请了假。但陆启予显然是把她的请假条当成了空气。光芒璀璨的明日之星大人，纡尊降贵地揪着她后衣领子将她拎到校门前，耐心告罄，一踢她屁股：“上车！”
姚茴一只手揉着后脑勺，另一只手捂着屁股，怒目而视。
“陆启予是个变态！”愤怒地给宣晔发信息控诉。
合宿地点在南郊的温泉庄。一进别墅，姚茴就呵欠连天地找了个偏僻房间躲进去。“这庄子倒还不错，下次我们自己来。”信息发出，伸手偷来另一张床上的枕头，翻身睡得天昏地暗。再次睁眼已是正午，揉揉饿扁的肚皮，姚茴爬出房间觅食。 一头撞在某人身上。
感觉到熟悉的杀气。
姚茴“唔”地捂住额头，看见陆启予脚边的行李：“你要走啦？”班长大人脸色又阴沉了几分。几分钟后，姚茴理清了睡蒙的脑筋，也终于厘清了班长大人流离失所的真相。
全班三十二人，男女对半开，她先霸占了一间房，反锁睡觉，其他人分好房间后一看，女生落单了一个。一对班级情侣趁机要求同睡一间，腾出女生房间来让那落单的女孩子住。这么一来被挤出来的就成了男生，班长大人自然牺牲小我——
“所以现在，你要和我睡一间房？”
姚茴张大嘴巴，指住自己鼻尖。
同学们倒都很心宽：“反正是姚茴嘛，有什么关系！”他们说得好有道理我竟然无言以对——姚茴呆呆地让出一条路，陆启予黑着脸把行李丢进房间。姚茴感觉自己一觉醒来已经不认识这个世界了，心很累地给宣晔发信息。宣晔正和男友在邻市拍新闻课作业，忙里偷闲地回复了整整三页“哈哈哈”。
“我饿了。”还是补充一点能量吧。她向班长大人索要午餐。
然而。
庄里食材丰富，却没有现成的馆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播音系少爷小姐们陷入困境，姚茴叹了口气，钻进厨房翻翻找找，又顶着一头灰钻出来：“这么多人，做菜太慢了，吃麻辣香锅行不行？”
竟然是毫无存在感的播音系幽灵成员大显神威。姚茴本人对此倒很淡然，利索地洗洗切切，炒出全班分量的麻辣香锅，盛出自己那份吃饱喝足又默默龟缩回房间，继续睡。
她不知道的是班长大人想跟她道谢，不料又吃了个闭门羹。感激又化作咬牙切齿：“你这家伙——”
门内的姚茴无知无觉，好梦正酣。梦里隐约有花火盛放的光芒，和苹果糖清新的甜香。
四 笨蛋姚茴
她是被食物的香味熏醒的。睡了一整天，脑袋反而有些糊涂了。别墅漆黑一片，没有人——窗外传来欢闹声，大家正在别墅前的空地上进行烧烤。姚茴摸进厨房，打开流理台上的小灯，发出嫌弃的“啧”一声。
流理台上一片狼藉。这些浑蛋，吃完了也不知道收拾。
麻辣香锅还剩下一些，姚茴盛进碗里，又用微波炉热了点米饭，站在灶台前草草吃了，卷起袖子开始洗碗。哼着歌慢悠悠地干活，一回头被陆启予吓了一跳。陆启予随手把校电视台的新闻直播稿放在一旁，解开衬衣袖扣过来帮忙。
“谢谢。”
姚茴手一滑，险些报废一个盘子：“啊？”
“午饭的事，是我考虑不周全。你帮大忙了。”
姚茴愣了愣，摆摆手：“没什么大不了的啊，我做家务很利索的。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我家厨房就是我的天下了。”她感觉陆启予疑惑地拧了一下眉头，于是挠了挠头发笑一笑，“单亲家庭嘛。哎不要那个表情啊，虽然我一直没有告诉过别人，不过不是那么沉重的事情啦。”
昏暗的小灯下默然洗碗的两个人，碗碟轻微磕碰的声音。姚茴眨眨眼睛，忽然又说：“班长，是不是挺奇妙的……你知道了我的一个秘密，我们之间的距离好像拉近了一点。”
陆启予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客厅门开了。两个女生走进来。陆启予一抬手就关了灯，拽过姚茴蹲到流理台下。
“班长到底去哪儿啦？”
“嘻，你是不是打算趁这次合宿跟班长表白——”
她们去了饮水机的方向，倒完饮料离开别墅。陆启予尴尬地放开姚茴，姚茴已经憋笑憋得肚子都疼了：“班长你也有这种时候——班长你到底有没有女朋友啊？”
陆启予依然瞪她。星光璀璨的班长大人竟然是恋爱白痴。姚茴迫不及待地把这个惊天笑料分享给宣晔。洗碗不过洗了一小会儿，不停地擦干手，摸手机，沾湿了又擦干，陆启予看不下去了：“一口气洗完了再回短信不行吗？是男朋友？”姚茴呆滞地望着他：“……怎么可能。”然后给陆启予看手机屏幕上宣晔的名字，“我们认识好多年啦。小宣是我最好的朋友。”
被陆启予问住的时候，她是猛然怔了一下的。她潜意识里一直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恋爱，陆启予却皱着眉头，继而耸了耸肩膀：“虽然可能有点艰难……但也没什么不可能的吧。”
宣晔一直没有回音。
姚茴是不太介意和陆启予共处一室的，但睡前还是有点尴尬。
陆启予索性掀开被子，面朝墙睡了。姚茴白天睡多了，夜深人静时反而睡不着。七点多给宣晔发的信息，还没收到回复，这是很鲜有的状况。出什么事了吗？姚茴越想越感觉不安，不安地频繁瞧手机。终于感觉手机震动起来，她赶紧解锁查看信息，宣晔发来一排心碎的表情：“我跟顾寻大吵一架，现在一个人回P市。”
姚茴一骨碌翻身坐起，当即打电话过去。宣晔刚一接起，姚茴就听出她是在哭：“你怎么回P市？巴士？等一等我，我也立刻回去——”说着起身穿外套换鞋，陆启予被她吵醒：“干什么？”姚茴担心宣晔，一时间也有些慌神，没搭理陆启予。
陆启予按住她慌张收拾东西的手：“半夜太危险。就算现在回去，到学校天也亮了。”遇到与好友相关的问题，姚茴就像一头固执的老牛：“小宣不轻易哭的，肯定是出大事了……”
“那我送你。”
姚茴推他，让他回去睡觉，陆启予却比她更坚持。最后两人意见折中，陆启予将姚茴送到徒步二十分钟外的深夜巴士站。寒冬将至，午夜的郊外无风却冷得刺骨。横穿过寂静无人的温泉庄，姚茴打破沉默，比一下自己的身高：“其实没必要麻烦你啊班长。我这样子，谁会对我怎么样啊！”
陆启予不说话。
“班长，你生气了吗？”
陆启予从眼角分给她一点余光：“你对朋友倒是好。”
姚茴一脸理所当然：“那当然，小宣的事最重要！我考到C大来，也是因为小宣啊——”
陆启予挑了一下眉毛，然而这个话题没能继续下去。他们距离车站还有百十米距离，巴士的灯光已经从道路另一头缓缓过来。姚茴赶紧跑起来，跑出几步，回过头，朝陆启予挥挥手：“谢谢你啊，班长！” 忽然起了风，吹乱姚茴的一头短发。她隐约看到陆启予的口型，说的好像是——笨蛋。
五 花火盛放
宣晔和男友顾寻同在电视系编导班。他们是恋人，也是很默契的拍摄搭档。然而眼下，这对黄金组合陷入了致命危机。两人的新作剪辑思路产生分歧，火上浇油的是，顾寻进入C大前的初恋曝光。宣晔一时愤怒伤心，冲动地和顾寻单方面绝交。姚茴赶回宿舍时宣晔已经哭湿了三条枕巾，她当着姚茴的面把顾寻送的猫玩具戳成筛子：“分手！”
电视系即将举行一场小型晚会，本系美女主持在彩排时高跟鞋扭到脚受伤。电视系临时找上播音系，但一场小晚会捞不着什么好处，播音系同学们纷纷找借口推托。于是兜兜转转，这件事落到最闲的幽灵成员姚茴头上。
她很为难：“我穿不了礼服啊！”
晚会导演急得满头包，彻底放弃原则了：“穿西装来就行。”
姚茴只能跟着参加彩排。联排时遇到顾寻，她愣了一下才想起来，顾寻也是这场晚会的重要角色。顾寻见到姚茴，很勉强地笑一下：“小宣还好吗？”因为宣晔的关系，姚茴与顾寻算是熟的，听了这苍白无力的寒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痛骂一顿顾寻为好友出气。骂得顺口了，不慎泄露了宣晔所说的“分手”的话。她看顾寻霎时变了脸色，心里咯噔一下。
有种不好的预感。
顾寻苦笑着，点点头：“你说的对……她说的也对。”
哎你想干什么？！姚茴着急地追出去，顾寻已经不见了踪影。她心神不宁，接下来的彩排中频频说错串场台词。宣晔是在正式开场前不久来后台找她的，这时姚茴正在舞台边对流程进行最后的复习。个头本就高挑，合身的暗紫色西装更是衬得姚茴风姿俊朗，一旁电视系本系的男主持咬着手绢直流泪。姚茴见到宣晔很高兴：“前排还有空位——”说完这句，才在昏暗灯光下看清宣晔红肿的双眼。她再迟钝，也霎时明白过来，自己糟糕的预感应验了。宣晔问：“你跟顾寻说了什么？”
姚茴没说话。
“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啊？！这是我的恋爱，是我的男朋友——你是个外人你什么都不懂！你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宣晔的情绪有些失控，“你总是这样——能不能离我远一点？！”
你总是这样。
她自以为是的友情，她最好的朋友却根本不领情。宣晔扭头跑了，姚茴垂着脑袋坐在原地。男主持旁观了全程，“哎”地站起来，见姚茴没起身追，就也悻悻地坐回来。“你们没事吧？”他犹豫了一下，又问，“你没事吧？”晚会开场的提示音响起，姚茴摇摇头，收起流程表：“准备上台了。”
可事实上她根本没有表现得这样冷静。
魂不守舍，原本倒背如流的流程这下变得一团糟。电视系本就有恐怖的哄台传统，一见大幕拉开，嘘声就排山倒海涌来，大家用力把纸飞机丢上台：“两个男主持有什么意思嘛！”有一架纸飞机格外精准地直奔姚茴而来，她站在舞台正中没能躲，纸飞机的尖头用力擦过脸颊，一阵火辣辣的痛。
她多么努力去做了，但换来了什么？好友的反感，铺天盖地的嘘声。中场几乎没她什么事，她独自坐在舞台侧边的道具纸箱上，脸颊还疼着，略微感觉湿热。
“你流血了。”
姚茴吓得险些从纸箱上翻倒下去，看清来人，瞪圆眼睛：“班长你要吓死人啊！——你为什么在这里？！”日理万机的播音系明日之星，竟然拨冗来看外系这么一场小小的、小小的晚会？
“既然有空，那你怎么不来顶班？”害我遭受池鱼之殃。姚茴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将自己一整天的倒霉、此刻无限失落的罪魁祸首，认定为恰巧出现在面前的班长大人。陆启予在她身旁坐下。
“不是说缺女主持吗。别动。”
“哎？”
“播音系的在读生，你能不能有点自觉？脸上留疤怎么办？”陆启予放下手里的袋子，翻找一阵，拿出一管药膏拧开，“坐过来一点，我看不见伤口了。”
姚茴沉默半晌：“……你到底什么时候来的？”
“从我应该来的时候。”
“……”
“其实你也真是活该啊！”
“班长，嘴太缺德会被雷劈。”
陆启予仔细用清水给她洗掉伤口附近的粉底，上药。“难道不是吗？说到底你也只是个女孩子，不是她的男朋友。到了这个年纪，你不能永远以朋友的保护者自居。你们迟早都会有各自不同的生活。”
药膏清凉，在伤口上化开。姚茴埋下头。
“你说错了，班长。”
陆启予扬起一个单音：“嗯？”
“我从未以小宣的保护者自居，事实上，完全相反。班长，我给你讲讲我和小宣小时候的事情吧。”
那是假小子与可爱小妹妹的故事，也是冒失骑士与落难公主的故事。可惜，骑士没有个骑士的样子，公主，与寻常公主的规格也不太一样。
十几年前，离婚还是很少见的事，单亲家庭的孩子多少会被孤立。八岁的姚茴，生来就长手长脚，比身边一群小萝卜丁高出大半个头。她常会觉得不知所措，不知手脚该往哪里放，而这更给了熊孩子们欺负她的理由——“傻大个儿！”“我妈妈说姚茴光长个儿不长脑子，是傻的，所以她爸爸才不要她——”妈妈嘱咐过她，她的力气比小朋友们大，不能随便打人。给妈妈添麻烦就糟了，于是八岁的姚茴总是憨笑着，装作没听见似的。
“听起来善良过头了，对吧？但其实不是的。如今想想，小时候的我，心机挺深沉的呢。因为总是被欺负，所以很擅长假装受伤。从不主动反击，只是表现出被伤害的样子，自然有大人替我伸张正义。其实那时，我对自己的心机是有些得意的，直到……”她顿了顿，才说下去。
“直到小宣的出现。”
小镇的盛夏很热闹，八月中旬的烟火大会将名为“夏天”的演出推到最高潮。妈妈要打工，她独自出门溜达，又被可恶的坏孩子们围攻了。她抬头看看，附近有脸熟的杂货铺老板，并且似乎已经注意到这边——然后就放心了，依然做出无动于衷的呆傻样子。她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一颗嗷嗷叫的小炮弹冲出来：“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走开！” 隔壁巷子宣老师家的小姑娘，纯白连衣裙、麻花辫，像个漂亮的小公主，却凶神恶煞地做着彪悍骑士才会做的事情。名不副实的小骑士追着坏家伙们把他们打得满头包，然后回过头来找她：“不要哭啊，我请你吃糖。”
我没有哭啊。她很想说。然而接过那散发着清甜香味的苹果糖，她眨眨眼睛，竟然感觉眼眶溢出湿热。“一定是苹果糖太香了……口水都从眼眶里流出来啦。”
花火“嘭”地在天空盛放。
“我从未以小宣的保护者自居。我知道的……其实一直以来，都是我在依赖她。我黏着小宣，连考大学也偷了她的报名表来看，跟着填了一模一样的学校。她怎么赶我，也赶不走。我讨厌出现在小宣身边的所有人，我讨厌小宣恋爱，我讨厌顾寻。如果不是小宣因此讨厌我，他们分手，我甚至是高兴的——有我这样的朋友，其实挺可怕的吧。”姚茴说着说着，揉揉眼睛，“哎，今天又没有闻到苹果糖的香味，怎么口水又从眼睛里流出来了？”
陆启予嫌弃地瞥了她一眼：“这么恶心的比喻，亏你记了十几年。”
姚茴笑了：“也是啊！”
真的记了十几年。
六 等将来
把过去的事一股脑儿说给陆启予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甚至说完后不久，姚茴就把那晚的事抛之脑后。所以后来的某天清早，天色熹微时分，她到南操场练声时看见陆启予大步走来，心里有几分茫然。“陪我去一个地方。”陆启予道，然后不由分说、轻而易举地将姚茴（身高175cm，体重55kg）塞进出租车。
C大播音系的学生，为维持生计，有时会接些私活。但姚茴怎么也没想到，班长大人也会是其中一员。陆启予带她去的是一家酒店的婚礼现场，进门后将姚茴向前一推：“人带到了。”姚茴惊恐万状，拼命躲避工作人员往自己身上比画的西装：“你要干什么？！”要我抢婚吗！要我顶替新郎吗？
陆启予用看白痴的目光瞪她：“新郎是我朋友，让我帮忙当主持。我缺个搭档。”
新郎新娘八年爱情长跑终于修成正果。新娘在里间梳妆打扮，新郎等在外头，上蹿下跳、抓耳挠腮。姚茴看着新郎纠结的背影，迟疑着转向陆启予：“他是不是……05级的师哥？我好像在学校广播台的档案里见过他。”
陆启予也露出很意外的表情。
“记性不错嘛。”顿了顿，“这就是我想给你看的。他是我考C大播音系的契机。”
四年前的事。
模范好少年陆启予，长相周正、成绩优异，即便在那所以升学率笑傲全国的名门高中，也是独领风骚的人物。别说国内顶尖的大学手到擒来，老师们甚至相信陆启予会是理科状元的不二人选。高三那年秋天，他参加了表姐的婚礼，婚礼开场前表姐神神秘秘地说要给他介绍个人。“我同事的儿子，正在读C大播音系，就是出了很多有名主持人的那个专业——赶紧要个签名，等人家将来出名就值钱了——”对方很腼腆地摆手，陆启予也觉得表姐大惊小怪。不就是个婚礼司仪嘛。
但见到梳妆妥当的表姐，在婚礼现场幸福的样子，他改变了想法。
那人跟他聊天：“别人都说，读了播音系最后却来做婚礼司仪，是挺没面子的事情。这不是我读播音系的目标，却是最重要的那个起点，那时我意识到，见证别人的幸福、祝福别人的幸福，这是让我自己也感觉幸福的事情。话说回来，我觉得你挺合适的啊，要不要参加预考试试看？”
然后就发生了年度最让老师们哭瞎的状元种子选手出走事件。
“我还记得，我在预考现场见过你。”
姚茴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陆启予又摇了摇头：“其实不太记得你的样子，只是对你的声音印象很深刻。后来入学时，你第一次与我对话，我就在想，啊，这个人果然来了。明明你是被院长力排众议认可了的人，是被我仅凭声音记了大半年的人，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不适合播音系呢？你所做的一切，并不全都是为别人。”
“我们正在一个很可怕的年纪。在这个分岔路口，过去很亲密的人，以后或许感情仍然能够很亲密，但终究是要拥有各自不同的人生的。宣晔可以是你梦想的很重要的那个起点，但你的梦想，不能永远以她为基石。我很期待，看到独立的‘姚茴’的那一天。”
婚礼的喜糖被做成苹果糖的样子。陆启予递给她：“虽然没什么香味，不过你想流口水的话我可以装作没看见。”姚茴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被这句缺德的调侃逼了回去。她接过，说：“等将来，合适的时候，我会还给你一根苹果糖的。”
七 我还记着呢
说改变是一件容易的事，太多人会说，但也只是说说而已了。姚茴刚刚下定改变的决心，就被现实的残酷浪头迎面拍倒，呛咳的心肺都在疼，不想哭却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学校广播台改制，《阳光不休假》节目被叫停，姚茴还没缓过神来，又被告知由于本科期间实践学分不够，她很有可能面临无法毕业的危机。她茫然四顾，发现无能为力——又有什么办法呢？谁会需要一名个头比男主持还高挑的女主持呢，谁会需要连晚礼服也不会穿的女主持呢？她再怎么努力读书，理论课成绩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走投无路时她不期然想到陆启予。然而明日之星终究与她是不同的，陆启予参加某卫星台的新闻节目试镜成功，成为驻外的出镜记者。她时常在直播连线中见到他的样子，晒黑了一些，或许由于劳累而更加清瘦，目光却始终明亮有神。
终究与她是不同的。
就在姚茴几乎放弃一切的时候，某天清晨，一封邮件悄无声息地躺进她的邮箱里。发信人未知，但姚茴小心翼翼地拼出那邮件地址的首字母，霎时红了眼眶。
陆启予。
“这是我曾经很喜欢的动画，只有我喜欢的声音才配得上它。”
附件是某即将翻拍新版的经典动画的配音演员试镜信息。
毕业后再见陆启予，是在一部外国动画译制版的首映式上。这部动画在海外上映伊始就卷起票房热潮，因此国内的配音版本也备受关注。陆启予已是很有名望的新闻主播，由他主持这类娱乐电影的首映式，不少人觉得奇怪，但陆启予执意坚持。
敏感的八卦杂志记者从电影配音阵容找到了蛛丝马迹：“主角的配音演员是陆启予的大学同学？话说回来这‘姚茴’是谁啊？”大家面面相觑，一阵茫然。
导演助理把现场的小混乱转告给在休息室等待的姚茴，她笑得肚子疼。陆启予来敲门：“好久不见。”姚茴揉着肚子请他进来，“第一次曝光，麻烦班长大人一会儿手下留情啊！”休息室里贴了动画的巨幅海报，站在海报下的姚茴还是一身英气的休闲西装，身高腿长，短发神气又英俊，与主角的形象反差很大。陆启予问：“不紧张吗？”
姚茴微微弯起眼睛：“不是有班长在吗？啊，话说，班长你还没有谈恋爱啊？八卦杂志挖你花边消息挖得可凶了呢。”
助理催场，陆启予站起身，回过头。
“我还记着呢。你欠我一根苹果糖——现在到‘合适的时候’了吗？”
至于十几年前的那根苹果糖，是时候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