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董必武(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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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奸商囤粮刁百姓饥民聚众抢官粮
  
  1、我要上学
  戊戌(1898)年一到,似乎很多气象都发生了一个惊人的变化。
  先是大清王朝愈加显得大度起来,允许洋人在中国的地盘上经商办厂,设立一些这个局那个公司的,在一些大中城市海运河运港口建立各种领事机构,引进洋人的资金或管理机构等等,而且还跟洋人订一些所谓的和平条约,美其名曰借洋人的钱来帮助中国人,倒不如说叫引狼入室,送肉上别人的砧板,任人宰割罢了。当然,山高皇帝远,坐落在大别山南麓丘陵地带的黄安县这个闭塞的乡间,愚昧落后无知的乡里人,他们是看不到朝廷内争权夺利的明争暗斗,也看不到洋人野蛮侵占中国的血腥战斗。但是乡里人却也分明感受到这个狗年格外的不吉,据说今年这条神狗倒成了魔狗,可是要吞吃月亮的,于是人们把这一天象传说得愈加神秘可怕的,先是说朝廷有谋逆奸党企图谋反作乱,后又传说“红毛子”造反,大清有乱。愚昧麻木的乡民对这些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兴趣,而人们最为担心的恐怕还是年成好坏和自己小家的日子好过不好过罢了。
  的确,乡里人特别敏感的是,今年的确有些不顺。有人恐惧万分地传言,冬雷震震,就是不祥之兆,其实这冬雷并没有得到多少人证实,但是过年的第一场春雪倒下得格外的蹊跷,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一整天,奇怪的是气温太高,除了屋上或墙旮旯儿有些残雪外,其余地方倒很少有雪,更奇怪的是,有人分明听见了春雷隆隆,这实在叫人惊恐不已。
  董贤琮这时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12岁的小孩,对于这些当然不可能去关心它,但他倒感到今年的确有几分特别。
  先是觉得奶奶的笑容少了,叹气的时候多了,而且每回见到大伯或者父亲去奶奶那里,总要讨一顿不愉快,父亲冷峻的脸色又多了几分忧郁,着实叫人感到一种威严,还是小心为妙。大伯比以前也少了许多笑意,常常见他跟父亲说些烦心的家事,有时还对二伯五叔发脾气,差不多一家人都惧怕他那凶暴的脾气,究竟因为什么,董贤琮一时还弄不清楚,他也实在太小了,日益困窘的家境以及那混乱黑暗的时世,还真不是小必武(董贤琮)所能弄清楚的。
  但董贤琮所能知晓的事情还是很多的,比如说大人们都怨尤天道几个月不下雨,许多塘堰都晒裂了塘底儿,捉泥鳅摸鲫鱼虽然不是他所爱,但热闹的场面倒是有趣的。当然这一家20多口人吃饭,原来合家就餐是那么和睦热闹,而现在改成分灶异爨,各家分得一些粮食却又在紧巴巴地计算着食用,更可怕的是,一家人从奶奶大伯到父亲母亲,甚至伯母婶娘们平时一贯认为董家的孩子不管家境怎样都要上学堂,可是今年大人们却有了新的想法。先是大伯不让三堂兄贤璋读书,叫他给大伯当酱园师傅的下手,贤琮真是不明白,大伯总在叹息,酱园生意做不下去,最没意思的是这酱园手艺,为什么大伯还要逼三堂兄学他那“造孽的手艺”,就连三堂兄的弟弟贤琳该是读书的年龄吧,可大伯也不让他读书,那么这一家现在吵着要读书的却只有五堂兄贤瑜及自己了。但是,前天贤瑜却过来告诉贤琮一个很坏的消息,他说大伯跟奶奶好像为我们两人读书的事情还吵了一架,究竟谁能读下去,看来还不确定呢。
  贤琮听说贤瑜的娘在为他说情,但他猜测大伯是不会要五哥读书的。五哥读书贪玩,他本来很聪明,记性也好,字写得好书也背得快,但是他喜欢交接,有时还逃学,大伯发现过他的不诚实。当然奶奶实际上也还是宠他的,现在这一家怎么搞的,忽然不要这个读书不要那个读书。一想到这个,贤琮害怕极了,赶紧往回跑。
  父亲不在家,他对娘说谁家的谁进了学堂,谁家的谁读书还怎么受到嘉奖等等,娘望了他一眼,不吭声,贤琮又把五哥的话叙说一遍,娘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冷冷地望了贤琮一眼,贤琮就不敢再说什么,不服气地退了出去,刚出去,娘叫他回来,说:“来,提个篮子去地里捂些芹菜回来,我等会煮菜粥吃。”
  董贤琮是个懂事的孩子,在城里读书时,经常放学后到城郊王家畈冯家畈的田地上去拾柴捂野菜,最近几日家里忽然分灶异爨,大伯叫各家节省粮食,发动小孩去地里弄些野菜充粮,搞得大人小孩都责怨大伯家当得窝囊,对他意见挺大的。
  董贤琮不敢犟嘴,就偷偷地揣一本书在篮子里出了门。
  要是平时,有二姐带着自己,当然就知道去哪里拾柴捂野菜容易,可今天却很茫然,天道干旱春草长得慢,加上捂野菜的人多,到处是一片干涸的黄土。想着自己读书还没有着落,腿都是软绵绵的。一人盲目地找着野菜,还不如干脆找个地方看一会儿书,没想到到时间一晃儿就到了天黑,他只捂了一把野菜回去。
  娘见贤琮提着一只空篮子,却看见篮子里有一本书,就知道他看书忘记了捂野菜,正想发脾气,四叔进来了。
  贤琮好像找到了救星,缠着四叔说明自己看书而误了捂野菜的事,四叔见他那么诚恳,就对贤琮的娘说:“你别生气,他爱读书,还是可贵的。”贤琮乘机说:“我要读书,我要读书啊!”娘见孩子又在耍赖乞求上学,就支开了他。
  贤琮晓得读书的事情又冷了下来。
  果不其然,四叔在为贤琮争取上学的机会,可大伯的确有些为难,学费是一个不小的开支,可几家的孩子不让谁读呢,是难于决断的,更重要的是今年来了新县官,家里两个秀才,还没有钱给捐廪生资格,到如今还是个增广生员,不能领取廪食银,董家仕途不畅。四叔的性子最急,他坚持要让贤琮读书。
  贤琮读书的事情到底还是冷下来了。几天父亲没有回来,四叔也没回来,娘阴沉着脸,不是叫贤琮在家帮做家务,就是要他照看两岁的弟弟贤希。弟弟太瘦弱了,生下来像个小猫子不是要吃就是哭,姐姐很烦他,宁愿日夜不停地做针线活儿也不愿照看他。叫贤琮照看弟弟,这实在是一种惩罚,因为贤琮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他天天在家偷着看书。弟弟不会说,只爱哭,一哭贤琮就乱了阵脚,不好看书,他只有哄弟弟睡觉,睡了贤琮才好去读书,怎样才让弟弟睡,可是有学问的,贤琮发现了一个秘密,弟弟怕摇晃,一摇晃就咪咪忽忽地想睡觉,所以贤琮总有办法让弟弟睡觉。至于说弟弟哭了尿了甚至弟弟屙屎弄坏了裤子,他也不知道。娘经常见到弟弟弄得屎尿一身伏在地上睡着了,而贤琮却在旁边看书的入神,娘好气又好心疼,倒是可怜两个孩子。贤琮今天照看弟弟,弟弟哭了,他使什么招数都不顶事,贤希就是不睡,他只好把弟弟抱出去玩耍,可是弟弟又哭,哭得贤琮心里直发毛。姐姐来了,就把弟弟送给姐姐,可姐姐说娘有任务给她,她不接。这一下子贤琮就烦叫起来了,他大声哭叫着:烦死了,我不引弟弟,我要读书!我要读书啊!弟弟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叫吓得大哭,娘拿起棍子乱打一气,可贤琮倒在地上,乱滚乱哭乱叫:“我要上学读书!啊!”
  还是四叔来解救贤琮。
  贤琮读书的事终于定下来了,由四叔带到距离县城很远的地方傅董家村的塾堂里读书。
  2、傅董家村学堂
  傅董家村这个塾堂是由一个姓张的绅士出资办的学堂,据说对于住读的学生学业成绩好的学童还有 所奖励,减免学费,还给予食宿补助,因此外村有许多学生来学堂读书,难怪四叔把贤琮带到这里来了。同来的还有五哥贤瑜,可贤瑜就没有那么愿心,他说人家的孩子都送到县城里读书,我们家的倒好跑到乡里来读,还说四叔是个先生,真不知大伯四叔是怎么想的。贤琮说:“有书读就知足了吧。”
  对于贤琮来说,有吃有喝的,有书读就算是最快乐的事情了。
  来这里读书的有远道而来的,因为学堂学费不高,加上听说张绅士还要补给一点,所以远道来的学童多数是家境较为困窘的。开始住读的学童每天三餐都有米饭吃,大家还是满足的,谁知好境不长,学童的伙食标准突然降低了,学童的三餐米饭就有限量,后来只有一餐米饭,中午吃米饭还有点可口的青菜,谁知后来一日不如一日,一天三餐除了红薯稀饭就是南瓜稀饭,孩子们都是长身体的时候,愈是吃的少愈是显得饭量大胃口好,饥饿开始煎熬孩子们的意志,学生们有的已经坚持不住了。
  于是在那一段时间里,学童们在一起谈论的话题就是一个“吃”字。有时大家饶有兴趣地讨论吃什么的时候,就好像是他们已经饿了几月几年似的,尤其是在夜晚睡觉之前,谁要是提起“吃”这个字,那大家就会发疯发魔一样的迷醉。饥饿的贤琮也是很害怕别人议论这个话题的,不过他总是把耳朵捂严实,抱着书本默默地独自看书,这一招很奏效,他一心读自己的书就什么也不想,好像饥饿也远离了他。这天晌午,也不知是谁的罪过,谁忽然说到要去搞点吃的来充饥,议论半天还没有人来真格的,但实在经受不住饥饿的考验,还是贤瑜的胆大,他提议去后山菜地摘几条黄瓜来吃,贤琮拉了贤瑜一下,轻声说:“你赶快别带这个头,不然四叔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的。”这时一个高个子男孩站出来说:“走吧,摘几条黄瓜算什么,这一片山都是我家的,几个穷光蛋租我家的山地,还不爱交租子呢!”一听他说话的口气,就知道他家是有钱有势的。于是就有贤瑜来帮腔:“谁个胆小谁就在屋里呆着吧。”
  于是几个人一轰就出去了,他们果然是去后山摘人家的菜。
  几天都是分配一点菜稀饭,而且那稀饭稀得真能当镜子照,难怪有人编了几句顺口溜形容:“一进厨房门,瞧见一口盆,盆里是稀饭,稀得照见人。”贤琮这几天也不知怎么的,越吃肚子越饿,现在听他们谈起吃东西来,忽然感到饥肠辘辘,着实难受,也不知不觉地跟了出来。
  贤瑜带着一群人去后山,贤琮只是跟在后面,没想到那些家伙还没得手,就有人在后面喊了起来:“有人偷菜呀!有人偷菜呀!”这一喊可好,就把山下的农民给喊来了,那个农民伯伯抄起一根扁担,就撵了上来,贤瑜他们开始还不知道,等发现有人再跑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就有人当了俘虏,幸好贤琮还没上山,他倒是望见他们逃跑的狼狈相,他怕别人误会他,就拔步回来,正要走却遇见一个小孩软倒在身边,他立即上前扶起了那个小孩。
  这个小孩比贤琮还要瘦弱,脸色青白带黄,他拎着一个破旧的篮子,里面装有几团野菜,他怯怯地望着董贤琮,乞求道:“大哥,我不是有意的。”这个小兄弟不是前几天才退学回家的张韶吗?张福满老爱欺侮他,说他的绰号叫苕叶子,他太胆小了,见了张福满他们就像可怜的小绵羊,可为了什么几天没来上学呢?谁也不知道,董贤琮可怜他,想跟他说什么,他却什么也不说,拔腿就跑,好像有谁追赶他似的。
  贤琮回到学堂,四叔就喊他去,他看见刚才几个学童都跪在塾堂的孔圣人像前,他知道他们都在受罚,但四叔严厉的目光像两把戒尺抽打在自己身上,他也只好乖乖地跪在地上。四叔冷冷地说:“你们反省反省!”
  四叔走了,贤瑜就吃吃地暗笑。贤琮晓得是他们出卖自己,就说:“你们做的怎么赖在我身上。”贤瑜说:“谁叫你先告密的。”贤琮说:“你们太冤我了,你们出去,我也出去,根本不是我喊的。”贤瑜还是幸灾乐祸地笑着说:“吃不了兜着吧。”
  贤琮很冤枉地受了两个时辰的罚。气得饭也不吃,就去读自己的书。
  得了这次教训后,贤琮不愿跟贤瑜一起了,除了在学堂读书外,就是自己一人独自呆着。也就在那天贤琮独自一人散步时,贤琮发现了采野菜的苕叶子,走过去跟他说话,几天不见倒更亲密了,不爱说话的他却什么都跟贤琮说,他说他住在山下的村子里,家里天天都用野菜煮菜糊糊吃,这几天娘病了他不能上学,就在家里帮助照看弟弟妹妹,所以经常出来捂野菜。贤琮觉得怪可怜的,就帮苕叶子采野菜,苕叶子跟他说了许多关于野菜的采集和煮食的方法,贤琮听得很有趣味,于是就谈到了苕叶子一家的事情甚至说到了苕叶子的名字的由来,苕叶子就告诉他一个秘密,说他娘怀他做了好几次梦,都梦见吃到了苕叶子焖的白米饭,多么香甜可口啊!所以他就取了这个怪名字,董贤琮笑得直拍手,于是两人就成了好朋友。
  没想到跟苕叶子一起的时候,却惹了个祸。
  正当贤琮跟苕叶子一起采野菜的时候,高个子张福满来了,他一来不问青红皂白,一脚踢翻了苕叶子的篮子,苕叶子哭着说:“你凭什么踢我的篮子。”“苕叶子,这是我大伯家的山,这里的菜就是我们家的。”董贤琮看见他如此蛮横霸道,义愤填膺,说道:“张福满,你可好不讲理,你凭什么不让他采野菜,就算是你大伯家的,那就等于是你家的吗?更何况你大伯家种了野菜吗?”张福满还要行凶,董贤琮两手一拦,高个子瞪着他,差点要动手,这时贤瑜也来了,可他倒帮高个子说话,贤琮只好示意苕叶子快跑,从此苕叶子就不敢再来。
  贤琮很不服气。但也晓得张福满是一个蛮横无理的家伙,懒得跟他计较,但贤瑜帮他,贤琮就批评他道:“五哥,你知道他有多横。”贤瑜却说:“你知道他是谁?他是张绅士家的侄子,得罪不起的哟!”“那你就不讲是非观念了!”“你别跟我说这个。”他气乎乎地走了。
  3 传说太平军进县城
  几天没见到苕叶子,贤琮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还是贤瑜他们晚上去山下的村子看什么热闹才让贤琮又见到了苕叶子的。
  原来这个村子里有一家财主死了老婆,财主请和尚做法事,和尚装神弄鬼地搞得神秘恐怖,贤瑜却骗贤琮说山下村子里唱戏多么热闹。贤琮本不愿意跟他混些无聊的勾当。但多日不见那个苕叶子倒是很想见他,于是也就一起到村子里去了。谁知看见的是人家给死人做法事,他看见一大帮子和尚披着法衣,咿咿呀呀地唱着,还有一大队人马在乌拉乌拉地吹奏着各种乐器,堂屋中央摆着一个香案,方桌上摆满了祭祀的鱼肉,那条大鲤鱼,就不用形容了,那两个煮熟了的猪头牛头,油亮亮的闪烁着金黄的光彩,似乎还冒着热气呢,小孩子都看得眼馋,贤琮也忽然觉得有一种饥饿感在煎熬着他,他忽然想起年饭那令人解馋的熟猪肉的浓烈的香味,口水直滴,但是他又马上回过神来,毕竟现在是在看人家富人的奢侈的祭祀活动,不但那肉不是吃的,甚至也不容你细看的,他只好退了出来。他还是想去拉五哥要回校去,可五哥却跟福满打打闹闹,玩得正有兴致,不理他,贤琮只好一人退了 出来。没想到转悠了一会儿就碰见了苕叶子。苕叶子一把搂住贤琮说几天不见好想他,两人嬉戏玩耍半天才说去听鼓书的事,贤琮最爱听鼓书,于是就来到村南的一家农户,这个破旧的房子很宽,里面坐了不少的农民,有戴毡帽的老人,也有年轻力壮的叼着烟斗的后生,当然也有少量的细伢娃子。但是这里坐着的一些人就与刚才富人家的看客大不一样,贫穷饥饿已经把他们折磨得够呛。从他们黄黑的脸你好像看出的是一种几年没有吃过米饭几年没有睡过舒坦觉的饥饿和疲惫相。但他们好像还“黄连树上弹琴苦中寻乐”,竟有兴致坐在一起听鼓书呢。你看这里,堂屋摆一张老式方桌,点一盏油灯,说书的是一个40来岁的鼓书艺人,好像已经唱了好半天,唱的什么,贤琮也听不懂,但静下听,才略略晓得刚才好像说了一段水浒英雄,这时有人叫他唱点新内容,鼓书艺人踌躇半天就唱了这么一段——
  千年鼓书唱不尽,
  难诉农户辛苦情,
  如今我来表一表
  天地人间路不平。
  我们终岁勤耕作,
  春播秋收汗淋淋。
  租税交,谷麦无,
  寒冬腊月乞无门。
  无吃无穿命运苦,
  老天降福不均匀。
  唱了一段,有人叫好,也有人反对,贤琮虽然听不懂鼓词的内容,但他幼小的心灵感受得到这是穷人叹的苦情,他当然还不能理解这个穷富不均的社会根源,但凭他那颗善良的心自然还会滋生怜悯之情的。没等他回过味儿,他又听见鼓书艺人在说《红毛子进黄安城的故事》,那艺人说得可是神秘玄奥呢:“话说咸丰八年,天道苍苍,世事难料,那年扫帚星(书名彗星)横空出现,唰唰唰,好生可怕,你见那形如弯钩,光亮刺人,这是不祥之兆啊!果然,这年国运不昌,红毛子作乱,一个名叫洪秀全的蟊贼妖言惑众,煽动群匪谋逆,结果不几年就血染了半个中国啊!远的不说,就说我这黄安县城也受到蟊贼侵扰,一个名叫陈玉成的小贼,他率领号称太平军的千余人马,喔呵一声就攻破了固若金汤的黄安城,杀人如麻,几百僧兵都死在太平军的大刀之下,这是何等凄惨!听说红毛子还个个有神功,只一刀就砍下官兵的头颅,而且这些蟊贼竟然打开关押在官府内的囚犯枷锁,私开官仓,胆敢抢分官粮,搞得满街的市民在街市上分抢粮食,可不得了啊!这是谋反,这是要杀头的呀!”
  正说到这里人们不禁大笑起来,有人说他这个说书的太不明事理了,什么杀头不杀头,人家就是造反的英雄,还怕你杀头不成,草莽英雄倒为穷人打家劫舍,英雄哦!也有的说我们现在过的这种饥荒年岁,还有这红毛子来吗?于是有人提议再将那陈玉成如何杀贪官分粮仓的故事详细道来。在众人的要求下,鼓书艺人当真又讲了一段:“却说那陈玉成等蟊贼是何等猖狂放肆,挥舞弯月宝刀,唰唰唰,一路砍来,官府僧兵望风披靡,龟缩不出,那绿林义军就长驱直入,直捣官府,打开粮仓,将那白花花的大米,黄橙橙的稻谷,一袋袋,一担担的,分给那些饥饿的穷人。那些穷人见到了救命的粮食啊是怎样的情状?瘦不拉叽软弱无力的人见了粮食却有冲天的力气,黄瘦的脸皮有了血色,模糊的瞎眼看到了光明,瘫软的跛脚跑得飞快,那是一群饥饿的囚徒,那是一个热闹而洪大的场面啊!”正讲到这里,大家起哄了,有的大声叫好,有的人却说这是嘲笑我穷人,也有的说你快莫讲啊。胡说多了也是惹祸的根苗。于是屋里乱成一锅粥,贤琮有些振奋,也有些害怕,于是就拉苕叶子一起出来了,贤琮也不知怎么的心口跳的特别厉害,他还没听说过天下竟有敢杀官兵抢官粮的蟊贼,这真是骇人听闻的故事,贤琮把头摇得像泼浪鼓。苕叶子见他愣怔问他怎么回事,贤琮激动不已地说:“真有这样的罕事?天下竟有敢杀官兵抢官粮的蟊贼?”苕叶子摇摇头,又点点头,贤琮又自语道:“可能是穷极了,饿极了吧!”苕叶子拉他走,说送他回去。苕叶子又把贤琮送到刚才五哥几人看人家做法事的那一家,他害怕他们回去了,不想找了半天竟找到贤瑜几个人,苕叶子不敢见他们的面,转身回去了。贤琮突然看见他们嘴里吃着什么,但他分明看见贤瑜福满嘴里叼着一支纸烟,贤琮大声喊道:“好哇!五哥你在抽烟!”贤瑜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知是贤琮来了。贤瑜连忙把烟丢了,过来嬉皮笑脸地哄贤琮开心,求他不要回去说,但贤琮坚持要他们下不为例。他们只好乖乖地答应了,于是就一起回去了,这夜贤琮算玩得很开心。
  4、巧治恶习
  很快,饥饿像一个无形的魔鬼也来缠绕着贤琮。
  开始,贤琮他们住读的学生有可口的米饭,后来由自己家里补贴也能吃饱,可是再后来就补给不过来,每日里也还有三餐菜稀饭或红薯稀饭等,但是孩子们都是吃长饭的时候,每餐都巴望着那稀稀的一碗解饿充饥,结果是越吃越谗,越吃越饥,吃了上餐巴望下餐,饥饿就成为一种病症。在这种困窘的状况下。吃饭就成了一个大问题,有时还为吃饭无端地惹出是非来。这天张福满正为一个熟红薯跟同学闹了起来,有人说他把一个红薯丢给了狗吃,先生自然要罚他,可罚过了,张福满却蛮横的把气撒在刚来复学的张韶身上,张福满说:“你看苕叶子贼眉贼眼的,还不是他告的状,还有谁?我就是饿死他,也不给他吃。”苕叶子惹不起他们,只是哭着辩解,蛮横的家伙竟动手打了张韶。贤踪很不服气,要跟他理论一下,五哥却阻拦他,贤琮说:“你太黑白不分了,还帮他。”“我叫你莫管就莫管。”“好,我不管,近墨者黑,你跟他迟早要后悔的。”
  果然,贤琮没有说错,五哥跟张福满学到了许多恶习。贤琮看在眼早总想规劝他,可他不爱听,这回机会终于来了。有一天晌午,张韶说:“贤踪,我看见他俩又在偷着吸烟。”贤琮晓得是说张福满和董贤瑜,贤琮眨眨眼说:“你,去找几个学生来看热闹就是了。”贤琮捂嘴暗笑道:“这回一定叫你心服口服。”他轻轻地走到学堂后面,果见他俩躲在一蓬刺丛里很是得意地抽烟,贤琮便悄悄地走到他俩后面,拍了他俩一下,装着若元其事地样子,笑道:“好哇,你五哥还有张兄,偷着在这里做么事?”张福满可是狼狈得很,连忙把燃着的纸烟藏在身后,董贤瑜就更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从嘴上取下烟藏在袖子里。董贤琮把这些看得请清楚楚,但一点也不惊奇,倒是装做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边走近他俩,边说:“五哥,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你们躲在这里,害得我好找哇。”贤踪故意把眼睛盯着他们,又用话套住他们,张福满不知该把烟藏在哪里,贤瑜生怕他发现了他的纸烟,就把手往衣袖里藏,贤琮走到五哥的身边故意捏住他的袖子不让他抽出手来,摇着他的手说:“五哥,你走哇,你跟我一路去看保证有好事告诉你。”贤琮又一手抓住张福满的胳膊,要他一起走。这时,一群同学跑来了,有人说:“贤琮,你有什么好事找我们哇!”贤瑜才知事情糟了,谁知张福满竟大叫一声:“哎哟!我的手烧了!”他在狼狈地哭喊。一群人不知是怎么回事,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这才发现张福满的衣服烧着了,有人说:“火,你身上着火了!” 张福满一听说着火就吓得乱跳,众人围拢来打火打他,有人趁机捅他的拳头,直打得他鬼哭狼叫直喊饶命。这时董贤瑜也感到手烧得钻心地痛,袖子里也在冒烟,大家也来给他灭火,人们嬉闹着,也趁机嘲笑他们揶揄他们,算是为平时出了一口恶气。张福满受了这样的侮辱很是气愤,贤瑜晓得是贤琮设的局子,要教训他,
  贤琮却说:“你俩快莫说,你两个胆敢在这里吸烟,我不告你就够了,不然,你们不思悔改,还变本加厉,我就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张福满翻了一下白眼,见贤瑜过来哄贤琮也就不敢说什么了,于是一场有趣的教育课就这样结束了。
  可是事情并没有完,不知是什么原因,张福满又找苕叶子的岔子,打了他,这件事终于传到学长的耳朵里,自然就找张福满去受训,没想到他倒恶人先告状,张绅士倒找上校门把学长还骂了一通,这下可好,学长也是一个倔脾气,他竟把这个张福满罚回去思过,张福满一回去,学校的学长不知为什么却告了假回去了,这下学校当真就停了摆了。
  贤琮还没弄清原委,就跟四叔一起回县城家里了。
  5、饥饿的困扰
  董贤琮回到家里,书包行李一放,就扑到娘的怀抱想撒娇,可娘的疲惫的眼神使他感到很惶惑,娘有气无力地推开他,摸着他的脸说:“我的儿走了几个月也不想谁了?”贤琮捧着娘的手说:“想,想煞了,几遍都在梦里吃娘做的香喷喷的米饭呢!”“你想米饭呢!娘在家里都快饿死了呢。”这时却听见一声孱弱的叫声:“娘!”原来是弟弟贤希,几个月没见过他,怎么一下子瘦得这样黄皮兮兮的。贤琮跑过去抱起弟弟,弟弟病得厉害,有气无力地喊:“哥,我好想你!”贤琮见弟弟这么一说更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潮水,也哭着说:“好弟弟,我也想你呀!”娘把两个儿子搂在怀里,娘的泪水流淌在儿子的脸上,那情景确乎悲恻动人。贤琮不解地询问娘,弟弟怎么会这样,娘说:“自从你走以后,家里一直在愁粮吃,你大伯天天想法子弄钱买米,可米一直在涨价。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那弟弟就是饿成这样的了?”“造孽呐!”“那弟弟就该跟我一起读书就有饭吃了。”娘见贤琮说孩子话,笑了,但又摇摇头,就说:“我儿懂事呢。”贤琮跟娘说了许多话,才去读自己的书。
  父亲几天也没有回来,贤琮问娘父亲在哪里,娘只是说他去好远好远。还是四叔来跟娘说话时他才听到一点关于父亲的消息。
  娘跟四叔说:“你几个月不回,家里有多难,大哥和五弟也没侍弄酱园了,哪侍弄得起,粮食价格一涨再涨,开始一担谷800文,现在涨价听说翻了一翻,他没本钱了,这一家几十口人吃饭,哪有家当吃哟!”
  四叔皱着眉头说:“真是难为你们了,今年春季干旱,几个月不下雨,地里庄稼都干蔫了,田里没水种谷,粮食还要涨。”
  “这日子咋过哟!你媳妇也不错的,几次到娘家去担谷来吃。帮了我们一家哟!”
  “我三哥咋不见回家?”
  “他忙着呢,上次你大哥二哥都是撺掇他,叫他找县衙的世兄帮忙在官府里谋个职位,可你三哥的倔性子,他说我家有那个闲钱去买官,他就是不去,他说他不求人,“人不求人一般高,宁愿饿死也不求人”,你看他就是这个穷脾气,愿心去县北山旮旯儿当他的教书匠。”
  “哎,我们家都这个脾气,‘君子固穷’哟——何况这书也不好教哦。”
  “四弟,你们怎么放假了?”
  四叔摇头说:“一言难尽。”他没有接着说下去,就走了。
  娘在家里并没有闲着,她还是忙着纺线织布,大伯称娘为纺“露水棉花”,就是买人家农户早上采摘的露水棉花,因为这样的棉花本钱低,再加工弹一下就能纺出线来,然后到街上去卖布或者棉线,有时也做布鞋或纳千层鞋底去卖,经过辛苦的劳作换得一点零碎钱。娘又赶做了几双布单鞋,要送到街上去卖,于是一大早就叫醒贤琮,要他跟着一起去卖东西。
  贤琮跟着娘,去南街日杂集市街。
  近来集市上一直很萧条,今天摆摊的人少,逛集市的人就更是寥寥无几。
  他跟娘一起,娘不吆喝,他能说会道,常常吆喝。
  可坐到中午,也没有人来谈买卖,他着实有些急噪,说实话是肚子饿得呱呱叫,加上街上飘来诱人的饭菜香味儿实在让他难受,他想吃,可是一个钱也没卖出来,他简直不好意思说要走。
  幸好没走,热闹来了。
  一队官府的差役吆喝着:“让道!让道!”
  原来是县官的轿子要经过这里,这可是一个稀奇事,他得好好见识见识。
  果然,一顶官轿由一队人簇拥而来,两边的人慌乱地让道,没想到在这热闹的场面中竟有一老一少两个人突然跌倒在路中央,那老年男子衣服褴褛像是伤弱不堪的样子,那个小孩好像因饥饿瘦弱而疲劳,见有人挡道马上就有人大声呵斥:“哪来的乞丐,滚开!”于是差役踢打这两个乞丐,叉开他俩,就像扔两条麻袋一样毫不费力气,可这两个乞丐忒大胆,像不要命似的,又仆倒正路上直喊:“有冤啊!小民有冤啊!老爷!”看来这两个乞丐确实不一般,过了半大,才听到轿里的老爷发话,好像是叫带走这两个乞丐。可这一队人马走到贤琮身边的时候,贤琮竟傻了眼,差点喊了出来,这个小孩怎么像是那个叫苕叶子的同窗学友张韶呢?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等贤琮回过神来,撵上去想看个仔细时,街上已有许多人在拥动,好像是去看热闹,似乎还有人在唧唧喳喳地议论什么,而县官老爷那一队人马早走得无影无踪了。
  街上的人们慌乱一片,娘怕事就催他走,贤琮不得不跟着娘回家去了。
  6、救命的粮食
  娘没有钱,也就没有买什么东西给贤琮和弟弟吃。弟弟迷迷糊糊地还在昏睡,贤琮用手指抚弄他那一张惨白的瘦脸,轻轻地呼喊着:“贤希,贤希!”可是弟弟嚅动了一下嘴唇,却没说出什么声音来,只听清他好像在喊哥哥。娘望见弟弟的样子,脸色更是变得阴沉沉的,贤琮问娘弟弟是怎么哪,娘说弟弟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家里早没有米下锅,我们吃的野菜糊糊,他一点也吃不下,这可如何是好,娘急了,贤琮更是急得眼泪唰唰地直掉,他可怜弟弟,他用手指去抚弄弟弟的嘴唇,没想到弟弟竞张开嘴咬住他的手指,他又痛又痒,看见弟弟那可怜的样子,他没有抽出手指,只是对娘说:“弟弟要吃我的手指。”娘的眼泪就涌了出来。
  这时,父亲突然回来了。
  父亲看见贤琮他们都在家,就问:“你们在看什么呐?”
  贤琮这才注意到父亲,扑到父亲的怀里,喊道:“父!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父亲把儿子搂在怀里,望了娘一眼,说:“你们怎么了?”
  娘哭道:“还说怎么了,你不回来,我们这一家人都快饿死了,你看可怜的贤希饿成什么样子?”
  父亲接过娘怀里的儿子,轻轻地呼喊:“贤希!贤希!”
  娘就说:“我们这几天可是断了炊,粮价一涨再涨,现在一担谷要两吊钱,家里可卖的都卖了,这几天大哥又没回,我们都不知怎么好,你总算回来了。”
  “我也晓得粮价在涨,关键是压根儿没有粮食卖, 我在县北也是这样的,我也就怕你们这样,才想法子弄了这么一点米回来。”父亲果真拎了一个小布袋,米不多,怛确实是救命之宝,娘像是抱着宝贝儿子一样。
  父亲叫娘把这一点米分成两份,娘捂紧布袋不解地望着他。
  贤踪对娘说:“我晓得要分给哪个。”
  父亲说:“就你鬼精,给奶送去。”贤踪当真拿出空米桶来分米,娘还在犹豫,贤琮拎起米袋就往奶奶家去,父亲点头赞许道:“你看贤琮多有孝心。”
  贤琮把米送给奶奶就回来了,可没等他进门,就听见父亲在跟人说话,进门一看才知是四叔回来了,四叔说:“你还不信,街市可是乱了哇!他们有钱人奇货可居,有米不卖,可是要惹出大祸来哟!”“能惹出什么祸水,他们有权有势,我跟你说……”父亲的话压得很低,贤琮听不清楚,但四叔是个高嗓门,他什么也不忌讳,他说:“的确如此,我在傅董家村教书的时候,那个姓张的乡绅,有钱有势,他的谷仓里就堆有隔年的陈谷,村里的农户饿得要死,向他借谷他不借,他就是要等着谷涨价,可怜有个农户一家人饿得快活不下去,向他借,他不但不借还要打人,听说那个农民告到县衙里来了。”一听说这个,贤琮就进来插嘴:“四叔,你是说张韶吧,他好可怜。”父亲脸一沉,说:“你个小孩晓得么事?别插嘴。”
  贤琮噘着嘴,说:“就是的,张福满家里什么都有,吃不完,可苕叶子家穷,都快饿死了。四叔,怎么两家有这么大的差别呢?”
  四叔没有应答,却自语道;“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哦。”
  “我刚才也听说了,说那个穷人原本也是个秀才,可是时运不好,连连死了几个亲人就穷了,只好给那个乡绅种佃田,如今租种张家的田地,受了灾荒向他借点粮食他不肯,还要下这样的毒手?”“一家饱暖千家怨。那财主开始倒是有绅士风度呢,说有多少穷家子弟想读书,都资助,可后来学堂里缺粮找他他倒摆谱儿了,学堂倒成了瞧人家眼色过日子,还不如回家爽快。”“难怪你就把两个孩子带回来了?唉,少说哦,你可还是那个倔劲。”“可不是跟你学的。”贤琮没听懂大人的话,问:“你们学什么呐?”父亲扬起手,贤琮就说:“我晓得你叫我去看看二姐的菜捂回了没有,是吧?”一溜烟跑了,省了一记梨凿的打。
  二姐弄回来半篮子野菜,她说野畈地里干得冒白烟,塘里早见底儿,鱼都捉干净了,捂点野菜真难。娘叹息,几个月不见天道下雨,不要说庄稼干死了,就是人吃水也困难。可今天过节似的,菜稀饭香喷喷的,还有姐姐弄的盐制的蒲荷苗秆子,这是难得的美味佳肴。贤琮谗得口水直流,可是吃了一大碗还不见肚涨,眼巴巴地望着锅里还有好多,想吃却又怕二姐笑他,只好留恋地放下碗筷,没想到娘盛一点喂弟弟时又盛一点给他,他羞愧地要将自己的稀饭让给弟弟,娘叫他掇出来吃。
  贤琮掇着半碗稀饭,准备享受似地慢慢啜喝,没想到刚出门就碰见一个老婆婆牵着一个小弟弟来讨饭,那婆婆风烛残年,瘦弱不堪,可那个小弟弟就更是可怜,好像几个月没沾米粒的样子,小弟弟软倒在贤琮跟前,贤琮啥也没想,就把半碗稀饭倒进小孩的破碗里,转身进来了,二姐用指头点了他一下。
  好景不长,父亲弄回的一点米早吃光了,而且街市米行都关了门,市民的日子愈是艰难了。
  7、粮价又涨
  日头快要当顶,娘还在默默地纺着棉线,好像根本没有烧火做饭的意思,似乎她早把吃饭忘得一干二净,或者她早已吃得饱饱的,而忘记了贤琮也该吃饭了。贤琮起得并不早,照常读了一个时辰的书,可还是没有谁招呼他吃早饭,昨日里那点菜糊糊还不早挥发得无影无踪了。他实在忍受不了饥饿的煎熬,他逐个询问姐姐和娘,到底吃过早饭没有,姐姐不理他,娘也只是摇摇头,说弟弟睡得正安静。娘拿什么煮呢,只好支走贤琮,叫他拎个篮子去野地里捂点野菜回来,贤琮无奈地摇摇头软绵绵地拖着身子出去了。
  不巧,五哥贤瑜也出来了,他嘴里咀嚼着什么,贤琮问:“五哥,你吃什么?”
  “我吃什么,谗死你。”五哥还生贤琮的气,不理他。因为上次他不学好跟人家纨绔子弟抽烟养恶习,家里还特地教训了他,大伯开家庭会要大家引以为戒。贤琮不喜欢五哥的脾性,见他那样子,也不愿求他,何况古人言不食嗟来之食。也就还是拎着篮子做自己的事情去。没想到五哥回来求他哄他,给红苕他吃,要他一起去街上看热闹。饥饿难当,贤琮还是被五哥哄到衔上去了。
  贤瑜说:“你晓得前几天我看见哪个来了?”
  “哪个?”
  “苕叶子,苕叶子真是胆大包天,他跟他父来县城告县官老爷。”
  “你说的什么话,他哪敢告官,他是伸冤吧?”
  “他一个穷鬼能伸什么冤,富人有势不借粮食给他这有什么奇怪的,挨打了不白受的。”
  “你这是说什么话,穷人就不活了?”
  “别跟我抬杠子,他们倒好拦住县官,结果有很多农民都围到县衙,请求救荒。这可不祸闯大了,阻拦官轿这是要蹲大狱的,可有他受的。”
  “我看不见得。说不定县官还会给他伸冤呢。”
  两人说着来到街上,见一群人围着看什么,贤瑜连忙拉他过去看热闹。据说是官府的告示,一些人看了就在那儿议论,有的说:“官府里总算为百姓说话了,把谷价降为每石一吊600文,劝谕绅士照价籴谷,以救灾荒。”也有的说:“官为民你瞧着呢。”还有的说:“那些绅士富户要额外开恩呐,等着救济吧。”他们两一时还听不懂人们的话语,贤琮只听懂了一个意思。那就是粮价跌了,跌得厉害,他连忙往回跑,他要叫家里人赶快来买米。
  贤琮回家了,娘和姐姐都在家,姐姐责怨他不早点回家,他指着床上躺着的弟弟,说:“你还到处游玩,弟弟可怜饿得不行了。”贤琮见姐姐妈妈都阴沉着脸,就晓得弟弟一定是饿得不行了,过去看弟弟,望见他那张黄瘦的脸,一点血色也没有,他也不知怎么才好,娘给他水喝,他也懒得张嘴,昏昏迷迷地又睡着了。娘叹一口气,盯着贤琮说:“你,你野哪去了?”贤琮就说出了刚才上街去听说谷跌价的事情,娘没好气地说:“叫你做么事去,你倒去看热闹。”贤琮低下头,还是去读书吧,他只好乖乖地离开,娘却让他找父亲进来。贤琮去找父亲却发现大伯在奶奶房里,奶奶说:“就这样吧,你把它典当了,换几个钱,买点粮食把眼前的灾荒度过去再说。”奶奶交给大伯一包什么东西。
  贤琮抓住大伯的手,告诉他自己找父亲的事,并说粮价大跌,大伯摸着的头,说:“贤琮,你还管事呢,饿急了吧,大伯在想办法,你回去吧。”
  奶奶把他拉回来盛了一碗红苕稀饭给贤琮吃,奶奶已经饿了好长时间。天天不过吃些菜糊糊。脸黄黄的有些浮肿,这时大伯刚弄来一点细米煮红苕,其实哪见什么米粒,只有几片红苕水水,但贤琮吃了几口就说:“奶奶,弟弟快要饿死了,我送给他。”贤琮掇着碗回家,一进门就喊娘,要把东西给弟弟吃了,娘见是一碗苕稀饭就笑了,连忙唤醒弟弟喂他。这时父亲和大伯进来了,大伯一脸愤激的神情,他一进门就说: “简直不要人活命了,有米不卖。”父亲也冷冷地说:“囤积居奇,奸商就是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贤琮迎接大伯,插嘴:“大伯,我看见贴的文告说‘谷价限于每石一吊600文,照价籴谷,以救灾荒’。”
  大伯摸着贤琮的头说:“我贤琮就是记性好,过目不忘,将来读书一定能考秀才考状元做大官。出息了可要为民救民呐!”
  “我长大要考个大官,让天下的人总有白米饭吃。”
  “还说不呢。我贤琮将来就是有出息。”
  “你别夸他,小孩插什么嘴。”贤琮吐了一下舌头,他还没走,四叔进来了,他可是个高嗓门,说:“你们晓得不,事情可闹得很糟哦,有那么多农民围在官府门前,他们要粮食要吃饭,要活命,说不定真会闹出什么事的。”父亲想打断四弟的话,可四弟说得更带劲,他说:“今年这个新县官巫国玉,虽说是个皮匠出身,没读什么书,但还说不定真的要为民做主呢。”
  “听说他已经出了告示,把谷价规定为一吊600文一石,他还劝谕绅士及富户照价籴谷,以救灾荒。”大伯附和着说。
  父亲沉吟半晌,低声说:“那些富户有钱有势,能听官府的?”
  “现在那些百姓都饿昏了,可是逼不得的哟?”
  “官逼民反,狗急跳墙,可不反了?”
  父亲摇摇手,说:“大哥,快莫这样说,墙缝有耳。”
  大伯摇摇头,说:“一家饱暖千家怨,官府可是逼不得哟,我看了一下天象,今年又是一个‘杀年’,天狗要吃日头,搞不好会出什么乱子的。”大伯说起这些总是那样神秘兮兮的,好像他就是一个神通广大的星相专家。
  正说着,二伯突然闯了进来,他个子不高,淡眉细眼,却显得很精明,他在官府里跑堂,有什么消息都是以他报告的为准,这谷价涨跌都是他带回来的。没想到他一进门看见弟兄几人在一起,就轻声说:“大哥,可不好了,街市可是全乱了,一些市民都围到官府门前要粮食。听说有人鼓动抢粮啊!”
  “可不得了。”众人不由得惊叹道。
  8、民抢官粮
  二伯的话像一颗炸弹把众人震懵了,大伯愣了半天才说:“我看十有八九是要出事的,我去街上看看。”大伯一走,四叔也走了,娘就喊父亲,说贤希可怜,他不再吃什么,也不喝水,父亲忧郁地摇摇头,望着贤琮的娘,不知说什么好,父亲说可怜这孩子是饿的,怕是过不了这个坎儿,娘泪溢满眼眶、贤琮不晓得父母忧伤的原因,只是觉得弟弟可怜。父亲出去了,他跟在后面也出来了,恰好贤瑜过来了,他的消息来得快,他悄悄地对贤琮说:“走,我们去看热闹,听说街上有人抢粮食啊!”“五哥,你说得好玄,谁敢不要王法?”“快莫说,你跟我一起去看。”两人来到街上,的确看见许多人拿着麻袋扁担真的是去挑粮食的样子。
  来到一家粮食店铺门前果见一大群人在挤着嚷着,大声喧哗着。人越来越多,人山人海,像真的要把粮铺哄抢似的,但粮铺的大门紧锁着,门口只挂有一个纸牌子,上面写有“米已售完,停止营业”几个大字。但人们却围在门口吵着嚷着,有人呼喊老板,有人大声呼喊:“卖米呀!有米不卖可是要犯法的。”可是没有谁应答,人们像是着了迷,不断地呼喊,不断地喧闹,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大喊一声:“想买米的来呀!”这一喊不打紧,就像谁打开了河闸,哗的一声,决堤了,人们潮水一般涌向粮铺的后面仓库。这里是“丰豫仓”,据说是官府的粮仓,也有说是粮铺的后仓。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粮库的门打开了,人们涌向这里挑粮食,果然,不多久,有人挑出一担黄灿灿的稻谷,也有人扛一袋子大米什么的,这时人们在喧哗在议论,互相询问互相打听这粮食的来历,开始还不知怎么回事,以为是粮铺的老板发了善心,贱卖救灾,也以为是官府开仓赈灾,人们在感谢上苍磕头谢恩,于是人越涌越多,饥饿的人们好像是盼到了救星,纷纷赶往这里领取救济粮,那黄灿灿的稻谷,白花花的大米,强烈地刺激人们的视线,那情景使董贤琮忽然想起那个鼓书艺人曾讲述过的几句话:“那些穷人见到了救命的粮食啊是怎样的情状?瘦不拉叽软弱无力的人见了粮食却有冲天的力气,黄瘦的脸皮有了血色,模糊的瞎眼看到了光明,瘫软的跛脚跑得飞快,那是一群饥饿的囚徒,那是一个热闹而洪大的场面。”真的啊!那群饥饿的穷人,有的挑着担子,有的扛着袋子,有的提着米桶,有的掇着面盆,那些年轻力壮的男子,那些泼辣的妇女,那些瘦不拉叽的老人,那些懵懂不知世事的孩子,都来分粮食,也不知谁告诉大家一个秘密,说这粮食是自己抢来的,那人们可就突然变得慌乱而又紧张起来,凶猛而猖狂的抢夺使秩序变得更加混乱,抢夺声,吼叫声,夹杂着哭泣声把这一片天地搞得乌烟瘴气。贤琮站在旁边看见这骇人的一幕,完全惊呆了,不知所措,他看见人们在拥挤在抢夺,贤瑜怂恿他也去抢一份,一个粗壮的男子扛一袋大米气喘吁吁地闯出来,贤瑜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回家去了,贤琮却站在那里,他见一个老大爷拎半袋谷歪倒在面前,半天起不来,贤琮过去扶起他,不料一个后生挑一担稻谷冲了出来,被老人绊了一下,谷撒了一地,那人瞧都不瞧,挑着担子跑了,贤琮可惜那粮食,蹲下去捧地上的谷粒,忽然又发现面前还有白花花的米粒,他急中生智,脱下上衣,将两个袖口一系就包起粮食,左右一看人们谁也没有工夫看他,胆子忽然变大了,抱起粮食往家里跑去。
  回到家里。他喊了一声:“娘,你看这是什么?”
  娘在房里半天才出来,带着满脸忧伤,说:“我的儿呀,你这是弄的什么呀,你还不晓得哟,贤希他可怜再也不吃你的什么东西呀!”贤琮什么也没听瞳,姐姐满脸是泪水,她说:“贤琮,你去看看弟弟呀,他可是饿死了哟!”贤琮愣怔地望着娘和姐姐,将信将疑地进房门去看弟弟,一看弟弟那黄纸一般的瘦脸,死死地闭着眼睛,以为是弟弟饿得太厉害了,定是睡着了,他喊弟弟,可是弟弟永远地睡着了,贤琮愈加大声地呼喊,娘搂着贤琮哭道:“我的儿呀!你莫喊弟弟,他再什么也不吃,你就让他永远地睡过去,免得挨饿呢。”姐姐大哭,贤琮也大声哭泣着。贤琮虽然哭得很伤心,但他并不知道弟弟已经永远地睡着不吃东西了,而真正知道弟弟死了,还是父亲在夜里用一块破被单包着弟弟出门,从此再也不见弟弟回家的时候,他才真正地意识到弟弟的确是离开了他,他也沉痛地意思到饥饿竟然残酷地夺走了弟弟的生命,而且他也深刻地认识到粮食的真正意义。
  因为粮食的问题,父亲变得一筹莫展,尽管五叔在这次抢粮的风潮中,给家里抢了一担稻谷回家,尽管一家人战战兢兢地指责五叔,但是大伯却是表现异常的英雄豪情,他毫不畏缩地承担起一切责任,他说:“你们不要害怕,粮食是我叫他去挑的,一家饱暖千家怨,他们富人家有米不卖,我们家可怜饿死了人,还讨不到一点米,要打要罚是我的事,你们不用管。”父亲还是有点担心,说:“还是谨慎为妙,毕竟是犯王法的事。”大伯没好气地说:“什么王法,富人的命是命,穷人就该都饿死了吗?”但是一家人还是提心吊胆地在饥饿中煎熬时日。直到二伯回来告诉大家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大家才稍稍安定下来。他说:“事情的起因是从傅董家村的一个农民开始的,他一家人饿得要死,向姓张的绅士借谷,结果挨了打,他不服告到县官巫老爷这里,官司胜诉了,官府出告示要富户按规定价格出售,结果粮价不但没降反而出现有米不卖的现象,后来县里的饥民忍无可忍,一涌围困了县衙,巫知县说:‘他们也太可恶了,有谷不籴太可恶了,你们抢,我管不了!’有人说:‘抢得吗?’巫知县说:‘一家饱暖千家怨,怎么抢不得。’你瞧,一些饥民像潮水一般涌向‘丰豫仓’开始抢粮了,结果这几天,全县各乡,人们鸣锣集众,每人都挑着箩筐布袋,到大户人家抢谷去了。你们猜怎么的,三天之内,所有‘丰豫仓’和富户的粮仓的粮食,都被一抢而空。”“好!我说该抢,巫县官才是个为民做主的好官。”“我也要做好官。”贤琮听二伯他们讲抢谷的事,也跟着插嘴,父亲见贤琮插嘴就瞪了他一眼,道:“你又来插嘴!还不快去读书。”大伯对贤琮总是宠爱有加,拉过贤琮说:“好好读书,将来读书考个状元郎做个大官,做个好官!”贤琮说:“我长大了要做个大官,叫人人有饭吃。”“读书去!”贤琮才回房里读书去了。
  没过半个月,事情发生了突然的变故,大伯突然招集父亲,悄悄地吩咐,要父亲把贤琮带到县北的那所塾堂里去读书,又吩咐四叔去了县南教书,五叔去人家店铺当学徒,他自己一人在家给别人当挑夫,贤琮不知道为什么,问父亲也没说,一直到这年年底才回家,过了许多年以后,才知道,那年抢谷风潮以后,县里的劣绅状告了巫知县,说知县纵匪行劫。全县大乱,请派兵剿办,以安地方。贤琮这才晓得大伯为什么突然要把一家人分散得七零八散的,也就佩服大伯临危不乱指挥若定的大将风度,小小贤琮一想到那个饥饿的时日就疑惑:长大当官是当巫知县这样的好官,还不一定行。要当就该当一个有正义感有同情心的官,而且还是一个管官的大官才行。这种思想一直影响董贤琮以后许多年的生活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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