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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白先勇以弱势的男性和强势的女性作为建构其小说世界的基点。男女角色易位颠覆了男强女弱的传统人物塑造方式，揭示出单个人边缘化生存所不为人知的痛苦。父辈影响、生活经历及其性取向是產生这一特色的根本原因。
关键词：白先勇 小说 弱势男性 强势女性 角色易位
白先勇笔下的小说世界，是一个男女性格及地位颠倒改变的世界。男性陵迟退化，仰人鼻息；女性泼辣大胆，坚强果断。而现实世界，本该是由盘古、普罗米修斯似的男性气质建构起来的，白先勇似乎正是要以这种异于常理的创作，通过发掘边缘性的人格，描绘时代的特殊性，揭示出单个人许多不为人知的痛苦。
一、男女角色的传统定位
弱势的男性和强势的女性必然会引起读者的异议，产生一种令人奇怪的突兀感。因为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的教育和现实里，我们都已习惯于把我们的世界看成是男性居主导地位的世界。强调男性具有“卞庄子之勇”，有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行事“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即使郁郁不得志，仍要时时警惕，壮心不已。在西方，从古希腊哲学到德国唯心主义哲学都坚持认为妇女不是完全成熟的和有责任感的存在。柏拉图虽不否认男女两性都具有各种才赋，但却说“女性比男性要弱一些”。经院神学家认为，男人是完美的存在，而女人则是受挫的男人，是低劣的男人。至今，仍有学者将男女特征作了明确划分，“男性的原则被看成是一种强劲的有优势的精神，激发出直接的、有信心的成功。女性的原则则是易受攻击、需要保护、顺从的理解以及对冲突的避免组成，总之是一种依赖于男性的要求。”
在文学作品里，作家往往塑造的是夸父、阿喀琉斯、参孙一样钻石般绚烂钢硬的男子——他可以是《伊利亚特》中的赫克托耳，为家国牺牲生命；他可以是《水浒传》中的英雄，行事惟义所在；他可以是《城堡》中的K，以个人力量反对集体暴力；他甚至可以是傲慢偏激的哈姆莱特，是残酷极端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即使性格温和者，也如米里哀主教一般仁慈悲悯，具有非凡的人格魅力。反之，女性则是受命运拨弄而引人同情的角色——她们是窦娥那类受冤枉受凌辱的女人，是包法利夫人那类失足的女人，是苔丝那种恬静忠贞却不得善终的女人，是梅芬、瑞珏那样温驯舒婉的女人，是纯真纯美的翠翠，是青春散场、无奈堕落的葛薇龙。即使某些作家的某一部作品中会出现潦倒尴尬的男性和精明能干的女性，但却没有哪一位作家像白先勇这般，将全部作品都构筑在男弱女强的世界之上。这，或许正是白先勇小说中独一无二的特色。
二、弱势的男性
白先勇笔下这群弱势的男人，几乎有着相似的女性气质。青年人的形象类似希腊神话中的美男子阿多尼斯(A·donis)。“身子很纤细”、“皮肤白皙”、“苍白的面腮”。中年人则“斯斯文文的”、“瘦条个子”、“青白的脸皮”、“有点血气不足似的”，或者“削肩佝背”、“细眉小眼的”、“青白的下巴连根胡楂都找不到”，以至于唱起戏来也是唱的旦角，有着“清润的嗓子”。在性格上，他们统统都是卡伦·霍尔奈所称的“离众”，也即远离大众者。他们软弱、善良，且高度孤独，往往处于绝望、无助的境地，羞于表达自己的看法，所作所为都是孤注一掷似的赌博。他们无论何时何地都画地为牢，虽然任何人都可以与之和平共处，可是一旦遭遇外界干扰，必然会造成生活紊乱，种种猜疑会导致其产生强迫性的病态反映。即使在性行为这类原始本能的举动上，他们也是处于被动接受而非主动施与的地位。是以《芝加哥之死》中的吴汉魂、《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中的王雄、《藏在裤袋里的手》中的吕仲卿等从来都是孤茕孑然，没有可供交心的朋友亲人。
这群男子虽然性格柔弱，但我们可以注意到，他们始终保存着对生活最童贞、最朴实的希望和追索。斯宾诺莎会为人类的生存问题不时长叹，相比，他们反倒有着更加清醒的自我。和乐融融的家庭是他们最强烈、最执着的向往。只是由于性格懦弱，他们害怕受到伤害，缺少应对生活中众多“突然”、“偶然”、“意外”事件的能力，因此，只能保持孤独或者回避与他人的交往，这种孤独与回避实际上是一种自我防卫。因此，他们显得高度自闭，不问情由就将别人的好意视为意图支配他的手段，从而进行不通情理的抵制，即使这种建议与他自己的愿望并不冲突，甚至是相一致的。《花桥荣记》里，当老板娘替卢先生介绍对象时，他不但“放下脸来”，还一走了之，气得老板娘“浑身打颤”。表面上，似乎老板娘的行为侮辱了他对过去恋人的那份痴迷，实则是他根本没有足够勇气同现实中的女性交往，任何外在不经意的伤害都会搅得他内心翻江倒海。而挫折又似乎偏偏乐于与懦弱者为伍，以致卢先生这类男子每一次的付出总是失败、失败、再失败。在本就缺乏信心的情况下，其对生活的博弈却成为其迈向坟茔的催化剂。希望破灭之后，他们的破坏性亦是出人意表的。这种破坏性首先是对自己的凌辱虐待。卢先生找来个五大三粗的洗衣婆，白先勇小说中借老板娘之口，描述得极其精彩：
那个女人，人还没见，一双奶子先便擂到你脸上来了，也不过二十零点，一张屁股老早发得圆鼓隆咚。搓起衣裳来，肉弹弹的一身。两只冬瓜奶，七上八下，鼓槌一般，见了男人，又歪嘴，又斜眼。我顶记得，那次在菜场里，一个卖菜的小伙子，不知怎么犯着了她，她一双大奶先欺到人家身上，擂得那个小伙子直往后打了几个踉跄，噼噼叭叭，几泡口水，吐得人家一头一脸，破起嗓门便骂：干你老母鸡歪!那副泼辣劲，那一种浪样儿。
这个女人除了生理上可以断定为女人外，其他方面简直是一只兽。卢先生并不爱她，但是他或许认为希望破灭，世界完蛋，肉身也就百无一用，他实在是想从洗衣婆的虐待中求得一种自我惩罚。而在接受虐待之后，他同样会对他人进行残酷的报复。他虐打了一位小女生。这种“施虐行为是有积极目标的，必须看作是企求补偿”，”“也即在遭受羞辱后寻求发泄途径。可是很不幸，卢先生这类人偏偏不具有彻底的反叛性，在虐打小女生后，自责的情绪排山倒海般袭来，加之先前被人骗去十数年来的存款，种种失败感交织往复，加深了其心理负担，又根本无法排解，死亡是必然结果。
非正常死亡是弱势男子的最终结局。卢先生猝死家中，王雄、吴汉魂投了水……有人认为自杀也是对不公平命运的一种反抗，但这种死亡决不是刚烈与坚强。活得热烈的人必定诅咒死亡、拒绝死亡，即使迫不得已要结束生命，也必定轰烈激昂，是以司马迁才会对死亡作出鸿毛与泰山的评价。面对困苦，寻死并不难，相反活着倒是对自身最大的挑战。卢先生辈并非以死亡作为抗争手段，而仅仅是一种逃避的途径。
三、强势的女性
白先勇笔下男子的懦弱性格仿佛与生俱来，而强势的女性，其强势的性格却是经历种种坎坷之后被迫改变的结果。
最初，她们都有着玫瑰色的幻想。金大班恋上羞赧的月如，玉卿嫂爱着眉清目秀的庆生，朱青为英气的郭轸着迷 ……她们都曾经以为对方是可以长相厮守的良人知己。但是现实中的变故不是用十字架、桃木剑就可以祛除的。避无可避之后，她们决非过着隐忍的生活。如果说弱势男子的处世原则类似叔本华，只是为了求得生活安稳，那么强势女子的处世原则则类似尼采，她们有自己的权利宣言，宁可冒着痛苦将自身从苦难中解救出来，取得优雅华贵却又糜烂麻木的生活方式。遭受屈辱时，她们甚至可能采取暴烈残忍、两败俱伤的反抗方式。那些弱势的男子类似阿多尼斯，这些强势的女人就注定是谋杀阿多尼斯、拥有无上权利的女神阿佛洛狄忒了。
这群女人在相貌上首先就让人不可逼视。尹雪艳“总也不老”，“像一尊观世音”；金大班“一个大道士譬梳得乌光水滑地高耸在头顶上；耳坠、项链、手串、发针，金碧辉煌地挂满了一身”，一副咄咄逼人模样；李彤“美得惊人。像一轮骤从海里跳出来的太阳，周身一道道的光芒都是扎得人眼睛发疼的”；玉卿嫂长得“好爽净，好标致”；福生嫂“五官端端正正”，“眉眼間还带几分水秀”……；在性格上，刚烈强劲，极具攻击性，质地坚硬得像千百年的冻土寒冰。最初，她们还曾饰演过软弱矜持的角色，但在种种希望破灭后，像经历了一番地下世界的磨练，谱写出的是最为原始激烈的摇滚。金兆丽也曾为月如寻生觅死，结果肚中成了形的婴儿被一把药打了下来。幸福是幻影，是痛苦，是年轻人的“傻念头”。若被人打了左脸，再伸过右脸让其同样施为，只是可鄙的恶性循环。因此，她须得以另一种方式来看待生活，须得以强势的立场来接受现实及其一切可怕之处，带着一种报复性的心态，抛却所有的纯真，抛却爱情、友谊和一切使生活寒酸艰涩的情感来获得变相的、眼下的欢乐和对他人的支配。最终她果然成为了风月场中迎战八方风雨仍能岿然不动的“大班”。朱青险些为郭轸殉情，可是时间留下的注解是，她由腼腼腆腆、教人疼怜的女人变成了孟浪粗俗且爱吃“童子鸡”的风骚歌女。玉卿嫂素净秀丽的面容、温软柔美的声音背后，是压得庆生透不过气的炽热情感，是在做爱中使得庆生死去活来的冲天烈焰似的肉体欲求。这群女人已经失却了可以念想的过去，亦已经为过去妥协过了，她们的激烈反应是同现在和未来进行着殊死搏斗。
即使遭遇横死或疯癫的结局，她们的反应也决非如弱势的男子那样沉寂默然，而是暴风骤雨一样狂烈。金大奶奶与金大先生婚宴当天自杀，娟娟用黑铁熨斗将柯老雄捶得脑浆进裂，玉卿嫂选择和庆生同归于尽。在她们的领域中，始终保持着火焰般的热烈和不屈的意念，决不让过往一切恐惧和痛苦复活。与其让那些可怕的东西一再轮回，倒不如采取最惨烈的方式来加以避免。
四、动因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角色易位，与白先勇自身生活密切相关。幼年历经战乱，与他相处最为密切的是母亲和三姐白先明。他母亲马佩璋女士出生名门，“胸怀广阔，刚毅勇敢”，遇事能“当机立断，不输于男人”，在兵荒马乱的年月，筹划白马两家几十口的安全生计。这显然在白先勇心目中留下了精明老练的女人形象。难怪他笔下那些女子一律华贵光鲜，风姿绰约，行事果断。而白先明虽然“羞怯内向，不多言语”，但是心地却非常善良。白先勇幼时与其相处时日最长久，罹患肺结核后，兄弟姐妹中也惟有白先明偷偷去看过他两次，女性清亮柔媚的形象必定会在他幼小的心灵中留下印痕。因此，在描写强势的女性时，笔端生出温情，无论多么练达洒脱的女性，性格里竟也杂糅了几分温润如玉的情怀。谈到父亲白崇禧，白先勇曾说，“我父亲对我而言是个英雄”，形象刚毅伟大。但白崇禧后期在台湾受蒋介石排挤，丧失权利，加之暮年丧偶，子女一个个出国求学，以至在机场送别白先勇时，竟不免老泪纵横。这前后差异必定对白先勇产生强烈冲击，人生无常之感油然而生，同时多少会反思男性在社会中到底处于何种地位?是强者抑或弱者?内心是否如外表般刚强?另外，白先勇作为一位同性恋者，感情细腻、敏感，对世事的感觉本就过于常人。其本身男性身份中有着女性化的一面，因此，兼具双性情思，更容易了解女性心态。而被其称为生命中“很大的一个精神支柱”的伴侣王国祥，是位谦谦君子，“天性善良，待人厚道，孝顺父母，忠于朋友”。多年生活互相影响是不言而喻的。难怪他笔下的这群男性角色虽然具有性格缺陷，却个个真诚和婉，拥有赤子般的童真。
生长环境会改变人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但这并不意味着白先勇只是简单复制周围的人事。“艺术作品是一种再现和解释”，是从对人事的感触中精审细查，探究苍白中的复杂，微笑中的眼泪，探究外在简单、内在却无限丰富的人类灵魂。对于弱势男性和强势女性的描写，也并不是说白先勇的作品是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世界，只能说男女角色易位是其小说的一个显著特色。“作品的存在包含着一个世界的建立。”男女角色易位，正是白先勇选择建立其小说世界的一个角度，一个基点。而那些变态却惨烈可悲的存在，那些险些要被人类所遗忘的存在，不管多么隐秘，多么古老，经过作家发现和润色，总会激起读者的共鸣，在心底勾起一丝慈悲，且永远也不会停止，使我们感到震撼。
关键词：白先勇 小说 弱势男性 强势女性 角色易位
白先勇笔下的小说世界，是一个男女性格及地位颠倒改变的世界。男性陵迟退化，仰人鼻息；女性泼辣大胆，坚强果断。而现实世界，本该是由盘古、普罗米修斯似的男性气质建构起来的，白先勇似乎正是要以这种异于常理的创作，通过发掘边缘性的人格，描绘时代的特殊性，揭示出单个人许多不为人知的痛苦。
一、男女角色的传统定位
弱势的男性和强势的女性必然会引起读者的异议，产生一种令人奇怪的突兀感。因为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的教育和现实里，我们都已习惯于把我们的世界看成是男性居主导地位的世界。强调男性具有“卞庄子之勇”，有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行事“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即使郁郁不得志，仍要时时警惕，壮心不已。在西方，从古希腊哲学到德国唯心主义哲学都坚持认为妇女不是完全成熟的和有责任感的存在。柏拉图虽不否认男女两性都具有各种才赋，但却说“女性比男性要弱一些”。经院神学家认为，男人是完美的存在，而女人则是受挫的男人，是低劣的男人。至今，仍有学者将男女特征作了明确划分，“男性的原则被看成是一种强劲的有优势的精神，激发出直接的、有信心的成功。女性的原则则是易受攻击、需要保护、顺从的理解以及对冲突的避免组成，总之是一种依赖于男性的要求。”
在文学作品里，作家往往塑造的是夸父、阿喀琉斯、参孙一样钻石般绚烂钢硬的男子——他可以是《伊利亚特》中的赫克托耳，为家国牺牲生命；他可以是《水浒传》中的英雄，行事惟义所在；他可以是《城堡》中的K，以个人力量反对集体暴力；他甚至可以是傲慢偏激的哈姆莱特，是残酷极端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即使性格温和者，也如米里哀主教一般仁慈悲悯，具有非凡的人格魅力。反之，女性则是受命运拨弄而引人同情的角色——她们是窦娥那类受冤枉受凌辱的女人，是包法利夫人那类失足的女人，是苔丝那种恬静忠贞却不得善终的女人，是梅芬、瑞珏那样温驯舒婉的女人，是纯真纯美的翠翠，是青春散场、无奈堕落的葛薇龙。即使某些作家的某一部作品中会出现潦倒尴尬的男性和精明能干的女性，但却没有哪一位作家像白先勇这般，将全部作品都构筑在男弱女强的世界之上。这，或许正是白先勇小说中独一无二的特色。
二、弱势的男性
白先勇笔下这群弱势的男人，几乎有着相似的女性气质。青年人的形象类似希腊神话中的美男子阿多尼斯(A·donis)。“身子很纤细”、“皮肤白皙”、“苍白的面腮”。中年人则“斯斯文文的”、“瘦条个子”、“青白的脸皮”、“有点血气不足似的”，或者“削肩佝背”、“细眉小眼的”、“青白的下巴连根胡楂都找不到”，以至于唱起戏来也是唱的旦角，有着“清润的嗓子”。在性格上，他们统统都是卡伦·霍尔奈所称的“离众”，也即远离大众者。他们软弱、善良，且高度孤独，往往处于绝望、无助的境地，羞于表达自己的看法，所作所为都是孤注一掷似的赌博。他们无论何时何地都画地为牢，虽然任何人都可以与之和平共处，可是一旦遭遇外界干扰，必然会造成生活紊乱，种种猜疑会导致其产生强迫性的病态反映。即使在性行为这类原始本能的举动上，他们也是处于被动接受而非主动施与的地位。是以《芝加哥之死》中的吴汉魂、《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中的王雄、《藏在裤袋里的手》中的吕仲卿等从来都是孤茕孑然，没有可供交心的朋友亲人。
这群男子虽然性格柔弱，但我们可以注意到，他们始终保存着对生活最童贞、最朴实的希望和追索。斯宾诺莎会为人类的生存问题不时长叹，相比，他们反倒有着更加清醒的自我。和乐融融的家庭是他们最强烈、最执着的向往。只是由于性格懦弱，他们害怕受到伤害，缺少应对生活中众多“突然”、“偶然”、“意外”事件的能力，因此，只能保持孤独或者回避与他人的交往，这种孤独与回避实际上是一种自我防卫。因此，他们显得高度自闭，不问情由就将别人的好意视为意图支配他的手段，从而进行不通情理的抵制，即使这种建议与他自己的愿望并不冲突，甚至是相一致的。《花桥荣记》里，当老板娘替卢先生介绍对象时，他不但“放下脸来”，还一走了之，气得老板娘“浑身打颤”。表面上，似乎老板娘的行为侮辱了他对过去恋人的那份痴迷，实则是他根本没有足够勇气同现实中的女性交往，任何外在不经意的伤害都会搅得他内心翻江倒海。而挫折又似乎偏偏乐于与懦弱者为伍，以致卢先生这类男子每一次的付出总是失败、失败、再失败。在本就缺乏信心的情况下，其对生活的博弈却成为其迈向坟茔的催化剂。希望破灭之后，他们的破坏性亦是出人意表的。这种破坏性首先是对自己的凌辱虐待。卢先生找来个五大三粗的洗衣婆，白先勇小说中借老板娘之口，描述得极其精彩：
那个女人，人还没见，一双奶子先便擂到你脸上来了，也不过二十零点，一张屁股老早发得圆鼓隆咚。搓起衣裳来，肉弹弹的一身。两只冬瓜奶，七上八下，鼓槌一般，见了男人，又歪嘴，又斜眼。我顶记得，那次在菜场里，一个卖菜的小伙子，不知怎么犯着了她，她一双大奶先欺到人家身上，擂得那个小伙子直往后打了几个踉跄，噼噼叭叭，几泡口水，吐得人家一头一脸，破起嗓门便骂：干你老母鸡歪!那副泼辣劲，那一种浪样儿。
这个女人除了生理上可以断定为女人外，其他方面简直是一只兽。卢先生并不爱她，但是他或许认为希望破灭，世界完蛋，肉身也就百无一用，他实在是想从洗衣婆的虐待中求得一种自我惩罚。而在接受虐待之后，他同样会对他人进行残酷的报复。他虐打了一位小女生。这种“施虐行为是有积极目标的，必须看作是企求补偿”，”“也即在遭受羞辱后寻求发泄途径。可是很不幸，卢先生这类人偏偏不具有彻底的反叛性，在虐打小女生后，自责的情绪排山倒海般袭来，加之先前被人骗去十数年来的存款，种种失败感交织往复，加深了其心理负担，又根本无法排解，死亡是必然结果。
非正常死亡是弱势男子的最终结局。卢先生猝死家中，王雄、吴汉魂投了水……有人认为自杀也是对不公平命运的一种反抗，但这种死亡决不是刚烈与坚强。活得热烈的人必定诅咒死亡、拒绝死亡，即使迫不得已要结束生命，也必定轰烈激昂，是以司马迁才会对死亡作出鸿毛与泰山的评价。面对困苦，寻死并不难，相反活着倒是对自身最大的挑战。卢先生辈并非以死亡作为抗争手段，而仅仅是一种逃避的途径。
三、强势的女性
白先勇笔下男子的懦弱性格仿佛与生俱来，而强势的女性，其强势的性格却是经历种种坎坷之后被迫改变的结果。
最初，她们都有着玫瑰色的幻想。金大班恋上羞赧的月如，玉卿嫂爱着眉清目秀的庆生，朱青为英气的郭轸着迷 ……她们都曾经以为对方是可以长相厮守的良人知己。但是现实中的变故不是用十字架、桃木剑就可以祛除的。避无可避之后，她们决非过着隐忍的生活。如果说弱势男子的处世原则类似叔本华，只是为了求得生活安稳，那么强势女子的处世原则则类似尼采，她们有自己的权利宣言，宁可冒着痛苦将自身从苦难中解救出来，取得优雅华贵却又糜烂麻木的生活方式。遭受屈辱时，她们甚至可能采取暴烈残忍、两败俱伤的反抗方式。那些弱势的男子类似阿多尼斯，这些强势的女人就注定是谋杀阿多尼斯、拥有无上权利的女神阿佛洛狄忒了。
这群女人在相貌上首先就让人不可逼视。尹雪艳“总也不老”，“像一尊观世音”；金大班“一个大道士譬梳得乌光水滑地高耸在头顶上；耳坠、项链、手串、发针，金碧辉煌地挂满了一身”，一副咄咄逼人模样；李彤“美得惊人。像一轮骤从海里跳出来的太阳，周身一道道的光芒都是扎得人眼睛发疼的”；玉卿嫂长得“好爽净，好标致”；福生嫂“五官端端正正”，“眉眼間还带几分水秀”……；在性格上，刚烈强劲，极具攻击性，质地坚硬得像千百年的冻土寒冰。最初，她们还曾饰演过软弱矜持的角色，但在种种希望破灭后，像经历了一番地下世界的磨练，谱写出的是最为原始激烈的摇滚。金兆丽也曾为月如寻生觅死，结果肚中成了形的婴儿被一把药打了下来。幸福是幻影，是痛苦，是年轻人的“傻念头”。若被人打了左脸，再伸过右脸让其同样施为，只是可鄙的恶性循环。因此，她须得以另一种方式来看待生活，须得以强势的立场来接受现实及其一切可怕之处，带着一种报复性的心态，抛却所有的纯真，抛却爱情、友谊和一切使生活寒酸艰涩的情感来获得变相的、眼下的欢乐和对他人的支配。最终她果然成为了风月场中迎战八方风雨仍能岿然不动的“大班”。朱青险些为郭轸殉情，可是时间留下的注解是，她由腼腼腆腆、教人疼怜的女人变成了孟浪粗俗且爱吃“童子鸡”的风骚歌女。玉卿嫂素净秀丽的面容、温软柔美的声音背后，是压得庆生透不过气的炽热情感，是在做爱中使得庆生死去活来的冲天烈焰似的肉体欲求。这群女人已经失却了可以念想的过去，亦已经为过去妥协过了，她们的激烈反应是同现在和未来进行着殊死搏斗。
即使遭遇横死或疯癫的结局，她们的反应也决非如弱势的男子那样沉寂默然，而是暴风骤雨一样狂烈。金大奶奶与金大先生婚宴当天自杀，娟娟用黑铁熨斗将柯老雄捶得脑浆进裂，玉卿嫂选择和庆生同归于尽。在她们的领域中，始终保持着火焰般的热烈和不屈的意念，决不让过往一切恐惧和痛苦复活。与其让那些可怕的东西一再轮回，倒不如采取最惨烈的方式来加以避免。
四、动因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角色易位，与白先勇自身生活密切相关。幼年历经战乱，与他相处最为密切的是母亲和三姐白先明。他母亲马佩璋女士出生名门，“胸怀广阔，刚毅勇敢”，遇事能“当机立断，不输于男人”，在兵荒马乱的年月，筹划白马两家几十口的安全生计。这显然在白先勇心目中留下了精明老练的女人形象。难怪他笔下那些女子一律华贵光鲜，风姿绰约，行事果断。而白先明虽然“羞怯内向，不多言语”，但是心地却非常善良。白先勇幼时与其相处时日最长久，罹患肺结核后，兄弟姐妹中也惟有白先明偷偷去看过他两次，女性清亮柔媚的形象必定会在他幼小的心灵中留下印痕。因此，在描写强势的女性时，笔端生出温情，无论多么练达洒脱的女性，性格里竟也杂糅了几分温润如玉的情怀。谈到父亲白崇禧，白先勇曾说，“我父亲对我而言是个英雄”，形象刚毅伟大。但白崇禧后期在台湾受蒋介石排挤，丧失权利，加之暮年丧偶，子女一个个出国求学，以至在机场送别白先勇时，竟不免老泪纵横。这前后差异必定对白先勇产生强烈冲击，人生无常之感油然而生，同时多少会反思男性在社会中到底处于何种地位?是强者抑或弱者?内心是否如外表般刚强?另外，白先勇作为一位同性恋者，感情细腻、敏感，对世事的感觉本就过于常人。其本身男性身份中有着女性化的一面，因此，兼具双性情思，更容易了解女性心态。而被其称为生命中“很大的一个精神支柱”的伴侣王国祥，是位谦谦君子，“天性善良，待人厚道，孝顺父母，忠于朋友”。多年生活互相影响是不言而喻的。难怪他笔下的这群男性角色虽然具有性格缺陷，却个个真诚和婉，拥有赤子般的童真。
生长环境会改变人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但这并不意味着白先勇只是简单复制周围的人事。“艺术作品是一种再现和解释”，是从对人事的感触中精审细查，探究苍白中的复杂，微笑中的眼泪，探究外在简单、内在却无限丰富的人类灵魂。对于弱势男性和强势女性的描写，也并不是说白先勇的作品是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世界，只能说男女角色易位是其小说的一个显著特色。“作品的存在包含着一个世界的建立。”男女角色易位，正是白先勇选择建立其小说世界的一个角度，一个基点。而那些变态却惨烈可悲的存在，那些险些要被人类所遗忘的存在，不管多么隐秘，多么古老，经过作家发现和润色，总会激起读者的共鸣，在心底勾起一丝慈悲，且永远也不会停止，使我们感到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