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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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穆天还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外卖员时,怡婷正在一家国有出版社当编辑。他们原本不会有交集,直到一次公共空间的分享,碰巧将他们聚在一起。
  那家空間名叫“吊诡酒馆”,听人说,酒馆老板刺猬是一位北大中文系毕业生,去出版社和媒体实习后决定卖酒。厌倦了使用学术黑话的话术,就编了一套文科黑话指南,运用到酒的名字上。酒名分别叫:“建构”“解构”“异化”“剥削”“规训”“符号”“凝视”“现代性”“剩余价值”“消费社会”“景观社会”“镜像社会”“话语权力”“赤裸肉身”“例外状态”“能指和所指”“集体无意识”“单向度的人”。
  酒馆招牌上写了这么一段话:
  吊诡的是,消费社会在建构符号的过程中,完成了对传统的解构,人们在集体无意识中被异化和规训,成为马尔库塞眼中单向度的人——一个景观社会的赤裸肉身。这种后福特制社会下的迷思,暗含了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的新型剥削,它看似解放了人,实则在严密的权力网络里,通过赋能完成了对平民的新型控制术,使我们温和地走入良夜,沉醉于美丽新世界。正如福柯所说:“试图消解欲望的人,最终会成为欲望的奴隶。”
  刺猬说,这是他献给中文系学子的学术黑话指南,承蒙博大精深的中文系学术规范熏陶,如今慧根不足,堕入凡俗,总得回敬些什么,证明学有所成。
  和怡婷相遇的那天,穆天本是要去给朋友捧场。刺猬当晚办了一场跨界文学茶话会,邀请不同领域的写作者聚一聚,分享彼此的写作想法,其中包括高校、出版社从业者,也有工人文学之家的写作爱好者。穆天就是去给一位打工诗人捧场,没想太多。
  他赶到吊诡酒馆时,月亮已从暗红色的云雾中浮出。他拍拍身上的尘土,推开门,眼前是一个充满学术氛围的青年空间,高脚凳上坐着打扮时髦的“布尔乔亚”,黑发白发红毛绿毛的都有,和他们相比,他像是个刚进城的野孩子,上身下身都是地摊货,他身上套一件军绿色外衣,下身黑色长裤,回力运动鞋,前台问他喝什么,他愣了愣:“苏打水有吗?”前台说:“这是菜单,您可以看看。”他点了一瓶二十块五毛的“异化”,拿到酒,走上空间二层,放眼望去都是书,犹如一座小型图书馆。活动还没开始,场地正在布置,穆天帮忙摆好椅子,布置完后,离活动开始还有些时间,朋友要下去喝杯酒,他问穆天:“一起吗?”穆天说:“不用了,你们去吧!”
  他拿起一本《喧哗与骚动》装模作样地看,一个女人轻轻敲门,门开了,女人问:“这是文学活动的举办地吗?”穆天说:“是的,您也是听众吗?”
  他和怡婷就此认识。怡婷平时接触的多是写作者,这又是一个文学茶话会,她就下意识问,穆天是否写东西。穆天摸了摸后脑勺,难为情地说,都是拿不出手的东西,不值得看。
  “既然写了,就不用害怕。”
  “你会有这种感觉吗?作者最想表达的状态,停留在他动笔之前,动笔之后,就总是不如预期。就……我有时候觉得写作是事与愿违。”
  “但是,不写出来,有些感觉过去也就忘了。”
  在怡婷的鼓励下,穆天分享了自己还未完成的想法。他在写一个以报复为主题的故事。一群野孩子,制造一出恶作剧,来报复毁掉他们家园的贵族。纯粹是有一天看完鲁迅的《故事新编》,产生了强烈的编故事的念头,但他跑外卖,忙得很,一晃半年,故事还像是个难产的婴儿,卡在娘胎里了。
  “你再不写,这婴儿可就窒息了。”
  怡婷笑他,穆天说:“我就是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念头,但写不好。”
  怡婷想知道:“那你打算怎么制造那出恶作剧?”
  穆天说:“我在想,如果把那贵族丢在贫民窟,或许会很有趣?”
  “为什么是贫民窟?”
  “贵族们不都嚷嚷着关心百姓,关心底层嘛!让他们住进贫民窟,真的和最贫苦的人生活在一块,这不就是最好的关心?”
  穆天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出他的想法,怡婷边听边乐,被他玩世不恭的语调吸引。他说自己就喜欢恶作剧,这年头,故作一本正经的事情太多了,人们有时候正确地虚伪,虚伪地正确,以至于故事变味,生活也没意思,他呢,就想躲在幕后,瞎写一些恶作剧,也不要读者认识他,他讨厌被打扰,但他喜欢冒犯别人,看别人一脸不爽又无可奈何的表情。现实中,他是个跑外卖的,虚构世界里,他就是恶作剧之国的大王。
  云朵在天空中缓缓飘浮,进场的人越来越多,穆天拾起书,主动走到后排的角落边。半个小时后他才知道,那位女士叫刘怡婷,是小说分享会的嘉宾之一,可是,刚刚聊天的时候,她一点没有嘉宾的架子。她很惜字,不抢话,轮到自己时,话筒就像烫手的山芋,若非其他嘉宾鼓励她,她是可以一句话不说的人。但是当她开口,所有的光就洒在她的身上,所有的议论在此刻都鸦雀无声。她以轻柔的语调成为全场的中心,不紧不慢又令人折服。
  茶话会中途,穆天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他钻人缝走到门外,一接听,租屋出了麻烦。
  “穆天,你快回来吧,要拆床了。”
  “拆床?前天不是刚拆过吗?”
  “对啊,以为他们不来了,好家伙,又来一拨人,说我们是违法群租房,必须拆床。”
  “这次能糊弄过去吗?”
  “不好说,总之你先过来吧。哥几个合计合计。”
  “呼……”穆天懊恼地低下头,借着朦胧的玻璃回头看怡婷,他摇了摇头,给室友刚哥的微信发了条信息,随后匆匆下楼,倒地铁。回租屋要坐一个小时地铁,中途换乘时,最后一班地铁已经走掉了。穆天戴上棉帽子走到地铁站口,在一个举目漆黑的地方,他打开打车软件,显示预约要排到20位,大约15分钟,从这里走到住地要半个小时,天又如此冷冽,他决定排队等待。路口还有几个等车的人,稀稀拉拉的车辆,在眼前闪烁而过。20位、19位、18位……10位,路上的车辆渐渐少了,等待的人也一个个离开,他抱着自己,呼出寒气,两手像塞进冰柜一样通红通红。车什么时候会到?他不时举起手机,每举起来,手掌就像刀割一样难受,终于排到了第1位,手机上却显示:很抱歉,附近暂无可供调配的车辆,可能需要等待一段时间。“操!”他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一个人站立在茫茫黑夜中,看马路对面的一家肯德基灯光闪烁。他太饿了,饥寒交迫,犹豫是否取消订单,徒步前进?可前方的路足足有半个小时,黑色无边的小径令人害怕,如果再等等就有车呢?他的大拇指在手机屏幕上停滞,随后,他暂时把手机放进裤袋,穿过天桥,给自己买了一杯热豆浆和一个汉堡包。好在,在肯德基的时候终于有司机打来电话,“稍等会,我在马路对面的肯德基,我马上过来!”他的内心不是喜悦,而是盼着回家裹进被子里的急切。在车后座,他抱着书包靠在玻璃窗边,看一排排灯光稀疏的高楼划过身后,城市逐渐展现出它丑陋而混沌的模样。   回到家时,查群租的人已经走了。室友们一个在剪片子,一个在整理速记,还有一个什么事都不做,就发呆。这是一个三室一厅的群租房,住着10个人,四男、四女,一个两人间,因为地处偏远,房租可以省到一个月1000块钱。半年前,穆天刚从地下室搬到这里。
  推开男生四人间的门,上铺已经被拆掉了。睡在下铺的刚哥说:“他们要拍照,我们就先拆了,穆天,今晚难为你先睡沙发,明早再帮你装上。”
  每个月总有那么一天,中介告诫他们,有人敲门不要马上开,先透过门上的小洞,看看来者是谁,如果是送外卖的就开,不是就假装屋里没人。一般来说,送外卖的敲门声比较温柔,查群租房的,敲门声格外的响,透着一股凶狠劲儿。他们听到就脊背发凉,哆嗦着腿,不敢出声,猫手猫脚的,键盘都不敢敲。待到敲门声止,才重新作业。可总是关门也不是个办法,中介就和执法大队里的朋友通气,约定个时间,我拆床,你检查,等你拍完照走了,我再把床装上。那时候,他们就是在拆床、装床中度过的,一来二去,和执法大队的大爷混了个脸熟,他办差,他们理解,他们穷,他也知道,所以相互不为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空了,还可以涮羊肉,喝二锅头。
  但最近,情况有了变化。京郊一场大火,烧死了一栋群租房的人,也加快了执法大队整治群租房的步伐。他们当然不是全部都清除,北京那么多群租房,住着那么多外来务工人员,别说全部清退不近人情,清退了他们住哪也是个问题。执法大队和群租房中介们达成一种默契,他们每个月只要完成一定的指标,指标完成后,其他群租房中介可以暂时松口气,但具体指标落在谁头上,那是没有准信的。
  穆天暂时不想这些,他只想先在沙发上好好躺躺。稍微舒缓后,他想起来这个时间,人间出版集团的录取结果应该出来了,于是打开电脑,刷新网页,鼠标声一响一响,没有庆祝。
  和刚哥聊了几句后,穆天若有所思地沉默。毕业后,他本来只把送外卖作为权宜之计,他热爱文学,心想如果有机会,还是离文学行业更近些好。但是,这个想法好像要落空了。
  他有心事一般不和熟人说。他在论坛有一个账号,取名盖茨比,每到睡前,他就用盖茨比和网友聊天,分享心情,就和写日记一样,有一个和他聊得来的网友叫尼克,盖茨比喜欢写一些小故事,尼克觉得有趣,就给他留言。
  盖茨比:录取结果出来了,没有通过。
  尼克:怎么知道没通过?
  盖茨比:在官网有公示名单,看了很久,都没有自己的名字。
  尼克:别灰心,对你来说,说不定是好事呢。
  盖茨比:为什么?
  尼克:孟子不是说了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盖茨比:又拿我开玩笑了,什么大任,我现在就想找份体面工作。
  尼克:你故事写得那么好,一定会有出路的。
  盖茨比:是吗?但愿吧……
  穆天把灯关上,取出被子把自己裹在沙发上,可不知为何,他久久难眠。半梦半醒之间,手机传来新消息——怡婷通过了他的添加请求。但是,聊什么呢?他迟迟没有敲下第一句话。怡婷那边也没有说话。他们之间的聊天框,足足空置了几分钟。
  “不如分享音乐好了。”
  他从歌单里找出一首萨蒂的曲子,转给怡婷。
  “怡婷你好,我是穆天,这么晚了,你应该休息了吧?分享一首萨蒂的曲子给你,晚安。”
  “这样说合适吗?”他问自己,“不管了,就这样吧!”
  客厅的时钟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他闭上眼睛,仍旧无法入眠,群租房附近是一条铁路干线,深夜,窗外仍会传出汽笛长鸣的噪音。他又睁开了眼,手机的光打在脸上,他看着那个只有他一句话的对话框,盯着空白发呆。他以为“对方正在输入”,再一看,并没有回复。刚哥出门上厕所,问他怎么还不睡。他说睡不着。刚哥笑他:“不会是在泡妹子吧?”他不回复,继续看手机。深夜,朋友圈有很多陌生人在说心里话,他们的一字一句,好像都是求救信号。
  2
  和“盖茨比”聊完天后,怡婷关上电脑,迎接刚从饭局归来的明诚。明诚说:“今晚和老爷子去谈事情了,老爷子在筹备明年春天的写作大赛,找到‘光明置地’冠名,是一家他们校友开的房地产公司,听说那人这两年做得风生水起,又是搞房地产,又是投资电影,现在又要做出版,我听说,他是想借这次机会和老爷子联手,为明年开始的文化大观园项目做准备。”
  “文化大观园?这是什么项目?”
  “一个商业广场,就像三里屯那样,就是一个园子,把书店、剧场、电影院、餐厅、奢侈品店等等聚拢起来,名义上是个艺术园区,实际上还是做房地产,等明年地铁开通,再把这个文化氛围做起来,房价很快就会涨了。”
  “他们的地从哪里来?”
  “拆城中村呗,北京郊区那么多城中村、群租房,他们划的地是在朝阳区工人村那一带,都商量好了,今年冬天就开始拆。”
  “那……”怡婷担心,“村里的人去哪?”
  明诚不假思索地说:“他们住群租房,本来就违法的,政府应该会想办法安置他们吧?那里又冷又偏僻,冬天还没供暖,本来就不是人住的地方。”
  第二天,怡婷和明诚一起参加老爷子的饭局,慶祝老爷子和董老师的女儿恩惠通过复试,如愿进入人间出版社。饭局前,怡婷就听同事吴靖说,这次招聘就是走个流程,恩惠肯定会被录取。
  饭局上,恩惠礼貌地给各位长辈斟茶,老爷子谈到自己正准备启动“青年写作大赛”,通过出版集团、高校和企业联合,发掘优质写作者,入围最终十人名单的作者,不但可以免试进入世诚大学创意写作班深造,还可以优先出版图书,成为一名真正的作家。
  “现在文学的头部内容,还是50后、60后一代作家撑起的,但我们不能总依靠他们,得扶持一些新的文学力量,否则,等他们隐退了,不写了怎么办?谁来填补这个空白?”
  饭后,他给恩惠递了封信说:“恩惠,这里面是一份名单,咱们这次写作大赛,水准要高,我希望你照着名单,邀请里面提到的青年作家来参赛。”   老爷子点到为止,但怡婷明白:这是给恩惠认识作家们的机会。在出版行业,人脉是重中之重,和哪些作家关系好,直接关系到编辑的作者资源和选题质量。毕竟,这次写作比赛说是发掘新人,最后入围的,多半还是圈子里的熟人,恩惠和他们联系,等获奖作品出书了,她成为作品责编也是大有可能的,到那时候,她就有机会巩固自己的作者资源。
  “不瞒你们说,现在集团面临的竞争压力很大。”
  老爷子低沉道:“我们最大的对手春风出版集团,这几年很重视新锐作家,不但签了很多新秀,还卖出去好几个影视版权,就连几个热门IP作者的作品集,也都被他们签下了。而我们之前的主力都是老牌作家,日后产出只会越来越低,所以要压住他们的势头,我们就必须行动起来,寻找潜力股。”
  当晚,明诚在书房里敲字,他回家不是休息,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办公。大学毕业后,明诚保持着稳定的做事效率,从部门实习生到策划经理,从一个初出茅庐的二十多岁年轻人,到如今三十而立,明诚变得稳重、成熟,但依然和从前一样努力工作。
  怡婷穿上睡袍,问他在写什么。
  他说:“作家赵仁书去世了,我想还是得写篇文章,纪念一下。”
  “赵仁书?你不是不喜欢他写的书吗?”
  “死者为大,人家毕竟是大作家,又在我们社出过书,不纪念不合适。”
  明诚现在有自己独立的工作室、文化品牌和刊物,但他是人间出版社培养的人,对那里很有归属感,所以称呼人间时,仍习惯叫“我们社”。
  但是,这篇文章他怎么写都不满意,文档里这些文字是他写的,又让他感到陌生。
  “为什么那么像一篇官方讲话稿?”他叫怡婷过来帮他看,怡婷说:“要不,我帮你改改?”明诚摇摇头:“一篇纪念稿而已,还是不要麻烦你。”怡婷安慰他说:“你需要休息,否则身体很疲惫的话,也写不好稿子的。依我看,你最近写了太多新闻稿和讲话稿,破坏了语感,一时半会调整不过来,这篇稿子就交给我吧,不碍事。”
  明诚想起来一件事,一件令他焦头烂额的事——老爷子推的新书被人恶意打低分,豆瓣上的评分已经跌破了7分,老爷子为此很发愁。
  怡婷問:“是董老师那本书吗?”
  明诚说:“对,就是那本《慈悲》。评论家的关系已经打点好了,协会那边也没问题,只是有一个写手,到处在说这本书的坏话!”
  “小小一个公号写手,能掀起那么大风浪?”
  “现在大众不就这样嘛,容易被带节奏。”
  “那你找几个评论家,把节奏带回来。”
  “我认识的评论家在圈子里管事,出了圈子,没几个人认识。我想好了,这次得找个大众缘好的作家兼评论家替我们说话,你不是有个同门会写评论,还是个网红吗?要不……你动用她的关系写写?”
  “什么叫我的关系?”怡婷说,“我可没那么大本事。”
  明诚勉为其难道:“你说话比我管用,我嘴皮子笨,又不认识人家,你就以书评的名义跟她约稿,稿费开高点,她看在你的情面,知道怎么做。”
  怡婷说:“你说的,搞得我们像做贼。”
  明诚说:“不是做贼,这是舆论战。打好了,老爷子开心,我们也舒坦。”
  怡婷答应下来,明诚赠予她一个熨帖的微笑。二人在家中,仍似留在办公间。
  深夜,明诚回到了卧室,躺在床上似睡非睡,怡婷依然未眠,他们躺在床上,像是躺在床上的两具僵尸,即便明诚抱着她,她能感受到的也只是一双冷冰冰的手、一个仿佛和她无关的人。在那个寂静的夜里,怡婷和明诚背对彼此,假装入眠,实则都久久清醒。钟表上的指针缓缓走动,窗户外面,不时传来呼啸的风声。
  周末,怡婷本欲休息,奈何恩惠找上门来,要她陪着去逛街。老爷子的千金,怡婷怎敢推脱,只得早早起身,梳妆打扮。逛着逛着,就到了一家三里屯的奢侈品店,恩惠左顾右盼,在一款白金钻石项链上动了心。服务员笑面春风,各种好词都用上,就等着恩惠定决心。
  恩惠说,她在为晚上的酒会做准备。怡婷明白,酒会是女人的竞技场,平日里再低调的女郎,进了酒会,也免不了争个牌面。恩惠是爵士时代的拥趸,推崇小胸细腰大长腿的美国女影星Louise Brooks,为此,她特地梳了个波波头,咖啡色,身上套件雪纺蕾丝裙,长筒袜,踮起脚尖如垂柳,脚趾勾住尖头鞋,门外的男人偷偷看。
  她对着镜子看了许久,越看,越沉溺于自己的品位。
  “怡婷姐,你觉得好看吗?”
  她扭过身,闪耀的钻石直晃眼。
  “好看,和你的格调很搭。”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你现在不买,以后就会惦记它。”
  店铺里的女孩连声附和,恩惠解下项链,放在手上好掂量,咬咬牙,要结账,钻石项链打包走。她不再犹豫,吩咐店员收拾好,项链、耳坠、手链,一单就是好几万,怡婷看着,心想:这是自己几个月的收入。摇摇头,暗叹气,世上最怕人比人,气死人。
  酒会上,恩惠得偿所愿,男孩们围着她打转。动手动脚,摸的都是值钱货。恩惠和一个高个子走得近,他身上的羊毛和古龙香水的味道很好闻。他刚好高她半个头,眼神之间的距离刚刚好。况且,闹哄哄的人群,他话不多,这也是极好的。
  二人翩翩起舞,恩惠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他,他心领神会,肩膀的位置贴得更近,唇与唇之间,像两只小萤火虫,不时碰一碰,夜色中,他握着她的手,这感觉浪漫而缱绻,似游戏,又很正式,好像堂而皇之地排练一场电影。可惜,他急切了一点,下滑的右手,暴露出他真实的意图。而他的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腰间,既有占有欲又犹豫踌躇。
  恩惠和那个男孩亲吻,怡婷看在眼里,默不作声。
  出门时,恩惠又是一个人。她说:“他们自以为有一丝机会的样子还挺有趣。”
  夜晚,她们去到顶楼看风景,边抽烟,边聊起近况。恩惠刚和一位无聊透顶的男诗人分手,此人自诩五道口海明威,在床上蛮横得很,和他做爱,就像被强奸,而他毫无羞愧,沾沾自喜于性能力的强盛,恩惠最讨厌这种没有君主命得了君主病的男人,第二天就删了他的联系方式,可人被删了,霸道的形象却阴魂不散,这让恩惠有一段时间厌恶和男生交往。恩惠瞧不起大部分文艺男青年,尽管那些男孩自命不凡,感慨自己怀才不遇,但在她看来,他们的独特性还不如自己在学校写的后现代拼贴论文。她对怡婷说,他们不过是会背诵几句诗文的电解肉块,在面对女人时表现得和商人里的男权主义者一样猥琐霸道,区别只在于商人喜欢乔布斯、曾国藩,而他们多少还会点里尔克和博尔赫斯。   她早早就质疑文艺的偶像,尤其是当她翻阅日记发现契诃夫一样逛妓院海明威对朋友如此之刻薄,还有在媒体出版社实习发觉某些作家还不如自家的狗可爱时,她对文艺的神话就产生了本质上的怀疑。但她不排斥那些作家和编辑有意无意地向她靠近。甚至有时候,她会扮作一个“傻白甜”去取悦他们,听他们像个傻子似的朗读诗歌,坐在他们的腿上,瞧瞧他们对批评家和同行如何表里不一。然后,她会去羞辱他们。这些文人心底里都有受虐倾向。他们想当英雄,像切·格瓦拉一样对美国大兵啪啪啪地射出子弹,却总是停留于幻想,现实里只有勇气对虚无缥缈的权贵说几句脏话。而她还要赞颂他们的射术精良,尽管那把枪总是刚上手就提前萎缩。只有遇见一些涉世未深的小年轻,才能让恩惠对男性重新拥有一点信心。她和二十多岁的作家交往,在他们怀才不遇时和他们亲吻,又在他们即将出名前离开。她总是在男孩厌倦自己之前先提出分手,这样就可以避免爱情的羞辱,而她可以让对方至少在几天之内体会到自尊心的挫败。
  她們有一搭没一搭闲聊,走到成府路口时,怡婷看见外卖仔,她快步上前,趁红灯转绿时看过去。是穆天,他在等待绿灯。
  “穆天,你怎么在这?”
  “我在送外卖,送完这单就回家了。”
  “这么晚还要送吗?”
  “每天都这样,习惯了。怡婷你怎么也在这?”
  “我和朋友参加活动,就在上次那个酒馆。对了,你还不认识我朋友吧,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恩惠,北京人,现在在出版社当编辑。”
  “你好。我是穆天,怡婷的朋友。”
  他的眼睛清澈明亮,又腼腆质朴,在饭局里,在酒会中,这样的眼睛都不多见,而当他嘴角的曲线微微上扬时,又显露出一种久别重逢的亲切,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明明只是初次相逢。恩惠愣了愣,回应他时,竟没有了往常和男孩子打交道的傲慢。他还要送单,很快要走了,怡婷约他下次酒馆再聚,他说好,等到绿灯一亮,众人隐匿在雾色之中。
  3
  穆天住在朝阳区的一处城中村,附近是电线杆、平房、卡车和首都国际机场。他每天戴上黄色头盔帽,穿蓝色制服,天刚蒙蒙亮就开始骑车送外卖。十五天试用期,他一天都不能休息,昨天好不容易早下班,今天圣诞节,又得忙碌起来。节日是外卖员最忙碌的时候,寒冬,大家都懒得出门,又要采购大批用于节日晚宴的食材,外卖就成了最便捷的方式。
  穆天骑上电动车,穿梭在凉飕飕的冷风中,红绿灯耀眼地闪着,戴针织帽的上班族,在斑马线焦急等待。外卖是一份每一天都精打细算的活,到了雨雪天和节日,外卖员会格外辛苦。因为天气不好,人们就更愿意留在家里,哪怕离临近饭馆就几百米路,可能也懒得动身,这时候,就是外卖员多挣钱的机会,平常一天挣个两三百,下雨天,可以挣到四百块。
  经过半个月的历练,穆天已不再像刚开始那样笨手笨脚。听到连锁咖啡店店主说:“你单子写的是什么?”“这才是你的单,快走!”他也只是平静离开,在马路上争分夺秒。
  下午几单都挺顺利,直到傍晚高峰期,且不说马路堵得连个缝儿都悬,喘着粗气到配送地点,结果是家网红店,一杯“芒果糯糯”要等上半个小时。半个小时?等吗?客人要的就是这个,可如果等了,时间把控不好,订单超时了怎么办?超时一单,罚钱抵消配送补贴,这单就算白送了。罢了,还是等吧。穆天本着对客人负责的心态等待,等到快半个小时,他问服务员:“9707号好了吗?快点吧,赶着送过去!”服务员是个小姑娘,一边盖好奶盖,一边低着头说:“还没好,请耐心等等。”半个小时过了,还没到自己的号,穆天紧张地看着手机上的时间,挤到人群最前面问进度。
  “好了吗?快点吧!”
  “好了吗?快点吧!?”
  他并不是暴脾气,很少吼人,在外卖员里,他显得温柔了点、学生了点,有时过于斯文。可订单让他心烦意乱,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催促的声音越来越大,顾不得体面,他只想快点拿到货,赶在超时前送过去。
  很遗憾,他还是超时了。房主人是个穿棉衣的女孩,推开门看了他一眼,房间里的她精致白皙,房间外的他灰头土脸,女主人轻声说了一句谢谢,就接过外卖,把门关上。
  已是黑夜,穆天两眼无神地推开门,头上月明星稀,树枝繁乱。他穿过热闹酒吧区,去便利蜂填饱肚子。豆浆满上,手机传来提示音,他打开一看,消息来自怡婷。
  “圣诞快乐,穆天。谢谢你给我分享音乐,最近,我也在听一个有趣的音乐家,他叫坂本龙一,你听过吗?今天是圣诞节,分享这首《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希望你能喜欢。”
  那天夜晚,当人们聚在家里,欢庆圣诞节的到来时,穆天站在十字路口前,单曲循环这首《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怡婷想起本月有坂本龙一的纪录片放映,问穆天感不感兴趣,穆天看了看票价,并不太贵,于是答应下来。终于到了约定的日子,他以为自己会先到,没想到怡婷已经在人群中招手。
  “上次怎么先走了?”
  “住的群租房临时有事,就先回去了。”
  “群租房?是像大学宿舍一样吗?”
  “差不多,北京房价太贵了,四环内一个单间都要4000块,我只能住群租房。但最近群租房查得严,我们就得拆床应付检查。”
  “那你睡哪?”
  “睡沙发呗。我都睡好几天了,怕他们杀个回马枪。”
  “这也不是个办法。”
  “明年再看吧,要是能找到新工作,就对自己好一点。”
  他们走进了影院,一场下来足足有100分钟。走出影院时,天下起了雨,他们在屋檐下止步,身后正是坂本龙一面对树林的巨大海报。那场雨下得很大,就像《末代皇帝》里文绣丢掉雨伞那天一样大,二人抬头看雨夜中模糊的光影,仿佛正在经历一场梦。
  穆天说:“北京的雨,总是下得不讲理。”
  怡婷问:“那南方的雨呢?”
  “南方的雨下个没完!”穆天说,“我的记忆里都是雨声,狂暴的雨,温柔的雨,冰冷的雨,炎热的雨,出去都得穿拖鞋!”   他们谈论起雨来。怡婷的故乡不常下雨,但那里雪多,扫不完的雪,覆盖满世界,冬天了大家都出来堆雪人、打雪仗,情侣把对方埋在雪地里,等太阳叔叔去拯救。
  不知过去多久,雨稍微小了,穆天撑起伞,和怡婷趟过小水洼。走到一半路时,雨轻若银丝,大地寂静,城市显露出它最慵懒的模样。
  他们没有很快去地铁,而是潜入附近的胡同里。北京胡同是个小世界,灰墙灰瓦,看似平平无奇,却藏着北京的魂。从天上俯瞰,四平八稳像一块大豆腐,方方正正。但走进去,掀开那绿色枝蔓,却有大大小小各有名堂的胡同。别看穆天是个送外卖的,对这胡同还有研究。怡婷津津有味地听着,像听故事一样没听够,她问:“你不是南方人呢?怎么对胡同还有研究?”
  “我这人从小爱看杂书。”穆天说,“高中看《金瓶梅》,被老师逮住,死性不改,我又看了本《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上了大学,在天津,同学都像说相声的,我就跟他们讨故事,后来毕业了,待在北京,三天两头转胡同,就找了些讲胡同的书看,整个明白。”
  “还整个明白。”怡婷笑他,“你现在都成半个北方人了。”
  “是吗?”穆天很困惑,“我在北方他们说我像广东的,在广东他们又说我像北方的,你看我这五官,一个看相的朋友说,我不像典型的广东人,很可能是从北方南迁的。”
  “说不定,你上辈子是唐宋的士大夫,招兵灾逃到了岭南!”
  “也可能是被皇帝老子贬的,然后慢慢成了海盗。”
  雨洗过后,大地清爽,巷中不时有狗叫。他们就像回到了旧北京,那座汪曾祺笔下处处都很平静的北方城市。他们行走在一条狭窄而曲折的小巷,巷子里除了他们几乎没人,唯鸽哨声时远时近,抬头看见远处高楼的LED灯,才如梦方醒回到现代。
  穆天那天最大的惊喜,是偶遇一家肠粉铺子。“肠粉?”怡婷低头看那砧板上热乎乎的卷东西,她想起来,自己在广东吃过。
  穆天怀念地说:“在家的时候,每天早上都可以吃到一碟肠粉,感觉没吃,这一天就不能算是开始。但是,到北京之后就很少看到肠粉铺子了,我住的楼下面,清一色的快餐店。”
  他们要了两碟肠粉,坐在屋檐下,热气浮动眼前,穆天刚吃完,嘴角还有肉末星子。怡婷拿起纸巾,帮他顺手擦掉。他又点了杯豆浆,咕噜喝了两口,说:“我都想好了!等不在北京干了,就回广东,开一家肠粉铺。到时候,我就不用买别人的肠粉,自己做给自己吃!”
  怡婷开玩笑道:“我觉得,你该开在北京。广东肠粉店多,大家见怪不怪,你开在北京,大家觉得新鲜,光顾的人也多。”
  “但北京租金高。”穆天说,“他们没你想的热情,五道口那么多餐馆,不也说倒就倒,最后留下来的,还是快餐连锁店。”
  “没关系,至少我会光顾。”
  “真的吗?”
  “真的。”
  “那说好了,有一天我带你吃我做的肠粉。”
  地铁站告别时,穆天回过头,怡婷已经遁入黑夜中。再回到住地时,他停下来看呼啸而过的地铁,潮水般的人流擦身而过,他露出手掌,在半空中感受风的流动,如此真实,又仿佛梦一场。马路边,一个孩子吹起了泡泡,五颜六色的泡泡,朝他所在的方向飘浮,他伸出手,想要触摸,一阵强风吹过,泡泡在眼前化为乌有。
  4
  秋天的一个周末,恩惠邀请穆天加入文学小组,在吊诡酒馆聚会。那是一个文学团体,彼此先在豆瓣等网络平台认识,基于共同的爱好聚拢在一起,小组取名“未知大学”,组员以文学介入现实为共识,但内部多有龃龉,并不是一个嚴密的团体。小组近来最头疼的问题是金钱。如果他们要做事,就需要资金投入,钱怎么来,这是一个不小的问题。一群聪慧地批判资本主义的头脑,在钱的问题上却无法达成一致。恩惠提议不要拒绝资本主义的生产结构,要在大公司生存,挣资本家的钱,但很多小组成员提出反对,认为这是对资本主义的投降,很快会被恶龙同化。恩惠质问:“不去公司,钱从哪来?靠捐赠吗?”反对者说:“我们可以创造自己的生产方式!”恩惠说:“说得容易,没有前期巨大的投入,怎么创造新的生产方式?我们不缺喊口号的人,缺的是建设者,在建设问题上,钱是第一要务,没钱其他都是扯淡!”反对者说:“你不愁吃不愁穿,不用像奴隶一样被剥削,当然体会不到在大公司做底层的辛苦!我在那待过,辞职后就再也不想回去了。”恩惠驳斥道:“这是你个人选择,如果谁都因为资本主义而排斥公司,屈就于贫穷的生活,别说你们的伟大目标,连个小小的刊物都办不下去!”
  穆天在他们争吵时平静地坐在角落,老马问他为什么不说话,他说:“不知道说什么。”
  在吊诡酒馆,这样的交流非常普遍,最初,穆天也曾喜欢在有文化的地方游走,结交几个精英学者,认识一些世家子弟,和他们一起在精致的空间里谈话,面朝壁画,春暖花开,整个人显得有格调。但这种新鲜感很快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格格不入,尤其是当很多人都有英文名,操持着标准的国语或英文口音时,甚至办个活动,请了个英语学者,却以为大部分听众都能不配翻译即可听懂时,他心里觉得不能太融入其中。他有好几次和别人聊天时,习惯性地说出一些黄段子或粗俗的感叹词,当他脱口而出时,看到对方尴尬的眼神,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出言不慎。在故乡的时候,每个人都这么说话,没人觉得不妥,但在这里,说话要变得非常慎重,人们小心翼翼地维持高雅的形象,至于那些没有英文名、举止轻率的人,他们就像浑身尘土味的返乡农民工一样,被文人墨客所疏远,尽管后者喜欢在文章里关心前者。
  如此看来,他和怡婷成为好友是一件让人意外的事。但仔细一想也在情理之中。怡婷是在文化圈子里待久了的人,比起念之乎者也的学究,穆天的朴实更对她的趣味。他们是可以互相坦诚的人,朋友遍天下,知交有几人,北京城人海茫茫,知己却并不多见,他们至少可以说说真心话。
  那年冬天,他们去五道口的电影院看电影。雪花落下,铺满整个大地。穆天告诉怡婷,酒馆在办“东亚青年电影展”,问她要不要去看。在看电影的那天夜晚,他们一起夜巡。窗外大雪纷飞,这样的雪让世界变得梦幻。他们漫步在凌晨的成府路,天冷,手在袋子里取暖。北京的冬夜在不同区域呈现出不同色彩,穆天将五环内外分为有闲区、中产区和穷人区。二环以内的是有闲区,那里有恢宏的古典建筑,也有不少博物馆、文化馆、艺术空间和大型医院,晚上放射出雍容华贵的光芒,夺目、沉稳,有着众星拱月的气势。三环到四环是中产区,在这里拥有房产的虽未必显贵,却也财产殷实。当然,三四环还有大量打工者,他们白天在商业CBD里工作,深夜回到棺材屋睡觉。在中产区里,灯光到零点都闪烁生辉,灯的密度比有闲区大,但灯的精致程度不如有闲区。而在五环和五环以外的穷人区,灯的密度就减少了,茫茫一片黑夜,闪烁几点亮光,倒是零点之后,灯光比八九点还多一些,因为城里的打工仔回出租屋睡觉了。   周末,穆天和怡婷去了北京更偏的地方。他们下车后,眼前是一条红色大横幅,他们顺着导航走,但导航的指示和实际图景并不一致,穆天决定靠自己的记忆继续走,找到了他来过的如今已经失去的村落。他们那天在中产区和穷人区的交界处游走,漫无目的地走在废墟上,那些土块丢弃的小山,像一座座坟茔,无声地伫立在历史的隐秘角落。在那些杂草堆里,“同心互惠箱”、发黄的书皮封面、洗脚店的招牌,还有大大小小的瓦砾埋藏在黑暗中。远方,护栏隔离开了新的开发地段与贫民窟,几幢高耸入云的楼房发出微弱的光芒。
  30岁那年,穆天是怡婷内心隐秘的向往,是她冬天遇到的最大惊喜。她把和穆天的仅有几次见面都视作上帝送给她的游园惊梦,有时情愿在梦中沉沦,也不要早早苏醒在现实。怡婷清楚意识到梦和现实的界限,她不再是20岁义无反顾的小女孩,摆在她面前的,是丈夫、亲戚、名誉、书稿、尿不湿、安眠药和一家人要换洗的衣物。所以她只把穆天当作一次体验,一场她自信可以点到为止的有趣游戏,犹如3岁玩的芭比娃娃、9岁听的音乐、14岁读到的禁忌小说,她沉浸其中,维持平衡,不让一方打扰到另一方。在穆天这边,她是一个有共同话题的优雅姐姐。在丈夫明诚眼里,她是一个般配得体的好好妻子。
  怡婷早早就学会扮演妻子这个角色。她不过是把父亲、母亲教导她的话,毕恭毕敬搬运到生活中。做好家务、侍奉丈夫,保持温柔贤淑的形象,她是对方家长眼里的好妻子,自己爸妈满意的好孩子,在文艺领域,她没有大红大紫,却也算小有口碑的业内人。从小到大,她像丝绸一样平滑地过了每一关,上了好学校,有了好工作,丈夫也是门当户对,但在怡婷看来,生活总是有些不对劲。
  是的,她的丈夫真是很好的。没有家暴,没有对她有歧视,举手投足间,一看就是有闲阶级培养出的好孩子——有点钱,有点文艺,不必案牍劳行,每日诗书宴席,吃饭时手肘连桌子都不碰,说话一个脏字都没有,戴上眼镜,活像个民国文艺世家养成的大学教授。这样的好男人,多少女人做梦都要他,可她却奇怪,依了父母之命嫁了人,婚姻围城后,心里却像凉开水一样无味,与人相处,也多是应酬般的不自在。
  怡婷也曾和朋友谈论过感情的话题,用开玩笑的方式,假设一些问题。同为编辑的吴靖是她的倾诉对象,许多个黄昏,她们都一起走上出版社的天台,面对红色天空下的芸芸众生,一边抽烟一边吐露自己的生活烦恼。
  怡婷走在繁忙的大街上,透过玻璃橱窗看向模糊的自己。回到家,脱下高跟鞋,她在自己的脚踝处贴上一张新创可贴,丈夫在外开学术会议,家里空旷无杂音,她打开电视,踩着棉拖独对空旷夜色,无边的楼群像高墙一样挡住她的视线。
  夜晚,她打开手机,看穆天是否发来新消息。他们零点出去喝酒了,穆天给她讲了很多有意思的故事,去日本打工的经历,在工人村生活的半年,还有他老家反贪腐之前的黑帮运动,那些都是怡婷不曾经历的故事,是她对另一个世界的神奇向往。
  怡婷说:“你应该写出来,这些故事很有趣!”
  “我吗?但我不是作家。”
  “为什么必须是作家呢?这是你的故事,你完全可以写。”
  “我很久以前写过,但没什么人看。”
  “你把稿子发给我,至少我会看。”
  翌日,怡婷收到穆天发来的稿件。她抱着看琐碎故事的心态,打发时间一样拿起文稿,一页、两页,起初是快速地扫过,随后阅读的速度放缓了,翻到第三页,又回到了第一页中,那些凝固的词句,重新复活了一样,在她的脑中天旋地转,她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被这份文稿吸引,像是找到一部珍贵影像,每个字、每个词都不愿略过,她把注意力集中在标题上,随后是首句,但没有按部就班地往下读,而是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因为开头和结尾可见一部作品的成色,而事实也未让她失望,这份文稿的结尾实实在在地击中了她,那是不需要多加解释的节奏、一眼就能辨识出的才华。
  “穆天,继续写下去!”
  “谢谢,问题挺多的。”
  “我读到第一页,忍不住往下读,太短了,你会写完的对吗?”
  “说实话,一度不想写下去了,因为写完了大概也发表不了。”
  “你一定要写完啊!不要听那些狗屁评论家的批评,他们没有你这样的才华,他们欣赏的只是功成名就的东西,但你的文字是独特的,也许短期内不会受到重视,也许会受到很多冷落或误解,但请你千万不要放弃!”
  她已经好久没有这种喜悦了,她想起來自己青春时最高兴的事,就是读到一部才华横溢的作品,《百年孤独》《佩恩先生》《了不起的盖茨比》,每当读到这样的作品,她就像朝拜神迹一样感到震颤而愉悦,那些文字令她虚度而不感到白费、惊喜又黯然神伤——惊喜的是这世界还有如此之好的作品,沮丧的是自己或许一辈子也写不出这样的作品。
  穆天有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写作天赋,在他23岁那一年,在看到他文字的那一刻,怡婷就认定了这个少年的才华。她本打算把小说转发给吴靖,甚至把穆天推荐到写作大赛,可黄昏过后,她又像害怕自己珍藏的小礼物被发现,收回了点击分享按键的手。
  “我这样会不会太自私了?”
  “但现在就让他进入名利场,会不会反而害了他?”
  “可他的事情,我有什么资格做主呢?”
  读完小说后连续几天,怡婷都心神不宁,尽管在出版社的工位上仍是一副恬静的样子,但她自己清楚内心是怎样的天人交战。回到家里,和丈夫办事,明明眼前是这个,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丈夫难得对自己来了兴致,自己脑海里却是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所写出的文字,怎么可以这样,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念头,可是,只有闭上眼想起他的那一刻,才觉得自己是在活着,才重新对世界有了强烈的渴望,就仿佛那个沉睡许久的自己,在镜子里重新见到她年轻时的模样。此时正在房间的丈夫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在这个平常的一天,却经历了何等不平常的心灵煎熬。他注意不到妻子的异样,也没有察觉出她比平时更多闭上双眼,他以为那呻吟是献给自己的,以为塞壬的歌声,是为自己而唱。两个三十岁的身体,在同一个房间内震颤,在某一个瞬间,他们同时达到高潮,同时对生活燃起希望,而当手机铃声响起,他们又同时看到窗外凋谢的花朵。   第二天回社里,怡婷借着抽烟的理由和朋友吴靖在后院聊天。她没有先说自己的事,而是先问起吴靖。吴靖对她并不避讳自己找情人的事实,她和老公是圈子里典型的面子婚姻,门当户对的,做给别人看,私底下都给对方足够空间,只要不影响家庭和孩子即可。她很满意现在的人生阶段,每周五晚上,她都会和情人见一面,一周只一次,她不想再多,因为她明白神秘感是这段关系最好的润滑液。情人是她交往过最省心的小狼狗,他最大的美德就是不打攪她的生活,有时候,吴靖的密友们都羡慕她,同时拥有一个懂事的情人和丈夫。
  “所以,你打算一直这样维持下去吗?”
  “为什么不呢?它是我能想到最稳定的观念。”
  “但是,我总觉得这样的面子婚姻怪怪的。”
  “怡婷,你不会是个保守主义者吧?”
  “保守主义者?我只是觉得,两个人结婚,还是得有爱情吧。”
  “别人我不知道,我跟我家先生只有亲情了。更何况,即便很有爱的人在一起,最后也会流于寡淡的。”
  怡婷轻呼出一口寒气,看见胡同口骑自行车而过的年轻情侣。
  吴靖补充说:“你知道我最近担心什么吗?”
  “什么?”
  “我现在走在路上,都没有年轻人搭讪我了。在我二十几岁的时候,他们经常找我说话。”
  “很正常吧,男人不都喜欢小女生。”
  “我怕自己失去魅力了。”
  吴靖自嘲:“真的是结婚以后才发现,自己对外表会那么惶恐,皱纹、眼袋、赘肉、皮肤松弛,以前看不起美颜和整容,现在自己也开始美容了,前几天拿到体测报告,显示身体状况明显不如去年,我就感觉,结婚之后突然就老了。”
  “大概是你的心态变了吧。”怡婷回答,“其实在我们这批朋友里,你还是保养得最好的。”
  “我是焦虑才保养!不像你,你好像根本没有负担,却还是那么年轻。”
  “不是没有负担,是想也没用,我总觉得,靠外表争取到的男人,一定不会长久的。”
  吴靖说:“我已经不在乎是否长久了。”
  “说起来,吴靖,你有没有过很喜欢一个人的作品,却不愿意分享的时候?”
  “怎么,你喜欢上某个不出名作家了?”
  “只是很欣赏一个人的文字,一个很纯粹、阳光的孩子,他不是文学圈的,在做完全不相干的行业,很有写作天赋,可是……”
  “你想帮他,又怕他过早成名害了他?”
  “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了。”
  “人迟早会变的。”
  “话是这么说……”
  “怡婷,你是享受占有他的过程吧。”
  “占有?”
  “他现在没有出名,你也许正在教导他,甚至占有他的写作,你们或许都明白,自己正处在和对方最快乐的阶段,但是,如果他出名了,写作被认可了,他就不需要你的教导了。他会有更优秀的导师,更年轻的女人陪伴,怡婷,这才是你真正恐惧的吧。”
  怡婷靠在墙边,惶然地望着瓦楞遮蔽的天空。她感慨道:“知道又能怎样呢,该走还是会走的,他又不是我的小宠物。”
  “你可以让他爱上你。”吴靖说。
  怡婷摇摇头:“这是在玩火。”
  “你已经在玩火了。”吴靖戳穿道。
  “是啊,我已经在玩火了……”
  怡婷苦笑道:“有时候自己也搞不懂自己。”
  “如果喜欢,就去争取好了!”
  “吴靖,这可不像你说的话。”
  “不然,你把那个男孩让给我?”
  “你还缺男人?”
  “涉世未深的天才少年,想想就很对胃口呢。”
  “我可警告你,别打扰人家。”
  “怎么,怡婷也学会吃醋了。”
  “不是……”
  怡婷把小说发给吴靖看,但故意隐去了作者。吴靖一个晚上就看完了,她啧啧称奇道:“怡婷,你从哪找到的宝藏作家?这篇推到小说大赛,说不定真的能拿奖呢!”
  怡婷谨慎地对应:“说好了,你可得替我保密。”
  “放心,我不抢你的作者。”吴靖大咧咧地回答道,“不过你不让他冒出来,那可真是文学的损失。”
  “唉,你说的道理我都明白……”
  “我看,这事你还得问问人家的主意,他对写作的看法、他未来的打算,是金子,你藏也藏不住。”
  时隔多日后,怡婷再次与穆天见面。这之前,因为几天没收到怡婷消息,穆天魂不守舍的,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或者写得太糟糕,惹得对方失望。他对着怡婷的聊天框发呆,实在闹不明白,就上论坛和尼克讨教——关于女人心思的问题。
  盖茨比:朋友,不瞒你说,我还是个处男,所以跟女人打交道的事,实在不懂……
  尼克:小兄弟,你这是恋爱了?
  盖茨比:没呢。喜欢一个比自己大的女人,但不晓得对方喜不喜欢我。她最近都不给我发消息了,我又怕打扰她,可这样一直不说话,我怕自己凉了。
  尼克:你还是主动些好,据我所知,成熟的女人都很忙的,你不主动,别人就乘虚而入了,你放心好了,女人论心不论金,你只要是真心喜欢她,她会感受到的。
  盖茨比:朋友,听你这么说,很有经验的样子。
  尼克:才没有,我自己的感情都搞不定……
  周末的一个夜晚,怡婷约穆天在吊诡酒馆附近的粤菜馆见面。穆天不再像第一次那样穿得土不拉几的了,他听从室友的建议,穿上了自己能买到的衣品最好的衬衫和长裤。他那天格外注重细节。比约定时间提早半个小时到,怕吃饭要排队,提前去餐馆找服务员取号,等进了餐馆了,特地问怡婷有什么忌口,点菜也格外注重荤素搭配、清淡可口,就连吃东西,他也变得小心翼翼的,生怕发出大的声响。
  饭后,怡婷切入正题:“穆天,你对自己的写作有什么想法吗?”   “想法?谈不上什么想法吧。就是纯粹想去表达,想写点不那么正经的东西。”
  “我是说,你对自己的写作有什么期许吗?”
  “期许?”穆天思考道,“我想,还是有的。”
  “是什么?”
  “我想替很多沉默的人说话,但不是卖惨,不是控诉,而是一种尊重。”
  “具体说说?”
  “写作这种事,大概不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表达欲吧,我时常觉得,当我在写的时候,有一股力量在推着我写,有很多和我相似的人在鼓励我发声,他们或许由于种种原因沉默,被上流社会剥夺了话语权,但这不代表他们的生活不值得写、他们的思考没有价值。不过,因为看过太多自上而下假装怜悯的东西、控诉苦难的东西,反而觉得没啥意思,因为像我,包括我的朋友,我们最讨厌的就是那种可怜我们的目光,他们看我们像乞丐,像小丑,他们可怜我们,觉得是善良的表现,但这骨子里是一种傲慢,是自上而下去观看别人的视角,那并不是足够的真实,真实的我们虽然有这样那样的困难,但我们富有尊严地活着,我们并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差。”
  “所以,你为这些被忽略的人发声,会期待写作能改变一些东西吧?”
  “这年头,靠写作来改变?是不是很傻……”穆天涨红着脸说,“不过,虽然说出来很傻,我还是想去改变一些东西的!”
  “但是,你不怕到头来没改变世界,自己却被世界改变了吗?”
  “或许吧?但不去努力尝试,怎么知道可不可以呢!”
  少年赤诚的眼神打动了她的心,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样天真却又充满善意的表达。这让她想起自己的年少时光,想起一群人在校园里唱着《国际歌》,在草坪上朗诵革命者诗歌的早晨,那些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的岁月,突然浮上记忆的海边,那些曾真诚地为一个纯粹的善良的信念斗争的日子,再一次令她心潮澎湃。
  “你真的可以做到吗?”
  她默问穆天,又像是对自己说。
  饭后,穆天想带她去工人村转转。那天工人村有一出非虚构戏剧,叫《劳动交流市场》,穆天问她感不感兴趣,怡婷说可以。从五道口到工人村坐地铁、换公交不到两个小时,却像是从一个世界到了另一个世界。世界这头是名牌大学、大型商业广场、美食街和学区房,世界那头是低矮平房、发电厂、货运卡车和几分钟出现一次的飞机。工人村在首都机场附近,这是北京最有名的一处工人聚集地,位于北京市朝阳区最东端,温榆河西岸,面积约3平方公里,安顿了3万多打工者,其中不少人原本在广东珠三角地区打工。
  他们坐了一个多小时地铁,因为昨晚熬夜太累了,怡婷睡着了,再起来时,迷迷糊糊换乘,到草房站下车,乘坐306路公交车到工人村西口站。她对那辆车的印象是它不许乘客大声说话,人们轻声细语,在摇摇晃晃的车里等待。车窗外灰蒙蒙的,松柏树下还有积雪,望着前方灰色的风景,令她想起了《大象席地而坐》,怡婷印象深刻的是电影里的后摇和台词。她曾经一天都在单曲循环里面的音乐。压抑、窒息,仅存一丝渴慕光的希望,就像满洲里的大象,生活在苦闷境地的人憧憬它,大象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相信它。
  怡婷去工人村最切肤可感的记忆,其实是冷,渗入骨髓的冷。出发前,穆天提醒她多穿衣服,带上暖宝宝,她以为至多比五道口冷几摄氏度,去到工人村,站在新工人剧场门口边,她才知道有多冷,就像从华北平原抵达了东北的大雪天,你站着,不跺脚,脚掌就像冰封住一样,如果用刀割下来,兴许就是一块块僵住的冻肉。剧场内没有暖气,劳动者都是顶着严寒上台的,台下是工友和城里来的学者、大学生,旁边几个大袋子,装着厚厚的羽绒服,一位戴棉帽的面善的小哥说:“这里有衣服,别冻坏了!”这些大衣都是为观众准备的,看完还回去就好。怡婷问:“你们这住的地方供暖吗?”他说:“前几年没有供暖,今年有了。”
  怡婷想到那一个个北方大雪纷飞的苦寒夜晚,当三里屯的人们开心地庆祝雪花的落下,仅仅一个多小时车程的地方,却可能是工人们裹衣加被仍驱不散的寒气。夜晚,他们就是在这样刻骨的寒冷中看完了戏剧,剧作结束后,村里的阿姨热心地端出一大盆汤圆,组织青年们一碗碗分发给大家,天气是寒冷的,但每个人手上是温热的食物。
  回去的路上,怡婷四处张望,见薄雾处有一根高耸的烟囱,冒出滚滚浓烟,道路两边,开着不少快餐店、足疗店和小卖部。这里很多人都是附近工厂的员工,每天冒着断指的风险,在车间里早出晚归地劳碌着。
  他们走在寂寥的街上,大部分店铺都已经打烊,偶有几个从沐足店出来的男子,骂骂咧咧地擦身而过,或者是弯腰驼背、双腿好似木棍的老人,十分缓慢地沿着石板路行走。
  在走到一个路口时,穆天停了下来,郑重地面对怡婷。
  他这一停,让怡婷感到意外,怡婷问他:“怎么了?”
  他说:“谢谢你,怡婷,谢谢你愿意看我写的东西。”
  怡婷笑道:“这有什么好谢的?”
  穆天感激地说:“你不知道,像我这样送外卖的,虽然每天接触很多人,但他们都很少对我感兴趣,更别说愿意花时间来看一下我写的东西。他们会觉得,一个外卖员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外卖员准时送货上门就好了,我去到文学活动,人们看到我外卖的服装,也会投来异样的眼光,只有你,怡婷,只有你愿意认真看我的文字,谢谢你……”
  “穆天……”
  “什么?”
  “你要加油,一定要好好写下去。”
  在那一刻,怡婷恪守住严肃,像一个老师教导学生一样对他说,但她没有想到,在通往穆天住所前的最后一片蔭翳处,那个男孩给了她一个拥抱,他们紧紧抱着,感受彼此的温度,怡婷静静地凝视他的双眸,看见眸心处恍恍惚惚的自己,犹如一片秋叶,在密林间轻轻落下。正要与土地贴近时,一道风吹过,把它吹到了河水里。
  5
  穆天给小说取名叫《玩笑》,他把小说修改稿发给怡婷,附上一句话:
  “怡婷,我这段时间仔细把小说修改了一遍,很怕打扰你,但如果不发给你,我真的不知道发给谁了……”   那段时间,改稿成了穆天生活中新的乐趣。推敲一个个句子,琢磨“的、地、得”的使用,在忙碌的外卖工作之余,他一有空就和怡婷讨论小说的修改,为了一个句子,他们可以争论半个小时。他们还制订了一个小小的比赛,就是比一比每天谁先起床,一周晚起床三次的,下次要请对方一杯饮料。那时候,穆天偶尔会被怡婷介绍到一些文学沙龙里,他值得更高的舞台,只是缺一定的人脉。怡婷趁着书展和朋友吃饭的机会,把穆天介绍给了一位老师。那位老师名叫董雯学,江湖人称董老师,是国内势头正劲的女剧作家和小说家。她年纪轻轻就赶上先锋热,后来转型为现实主义作家,与京圈走得近,写过几个获奖的本子,挣的钱足可以在当年的北京买房。她不喜欢被外人打扰,接触她的机会,就是通过熟人介绍。碰巧,怡婷就是她新书的责编,她们也都是一家地下酒馆的常客,通过怡婷,穆天可以和董老师取得联系。
  在地下酒吧,怡婷和穆天跳起舞来,穆天没有经验,生怕自己踩到怡婷的脚。怡婷则娴熟许多,她像一个驯兽师,耐心地培养着她的小动物,那个在阳光下内敛的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风情万种的社交宠儿,她到这里仿佛寻回了自己的天性,在一杯杯鸡尾酒的碰撞中,在男人笨拙的玩笑与轻佻的目光下,她心生嫌弃,也从这嫌弃里生出满足。
  董老师并不参与狂欢,她跷着二郎腿,戴着墨镜,静静地坐在高脚凳上,抽烟,再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看烟雾在黑暗中升起,和更大的烟雾混为一团。来这里跳舞的女人很多,不少都对董老师很尊重,看见她了,会很恭敬地打招呼,还有些打扮花哨的男人,主动邀请她跳舞,她一脸单薄地拒绝,掏出一个银质打火机,兀自看着温暖的火焰。
  那陣子有一件令穆天开心的事,是短篇小说的发表。倒不是那篇《玩笑》,而是一个忙里偷闲写的小短篇,怡婷推荐给了文学杂志的编辑,不久后收到录用通知。
  怡婷把消息告诉他,他问:“真的吗?像做梦一样……”
  怡婷确认道:“真的,你的小说发表了。”
  穆天像个孩子一样开心。
  怡婷说:“那么,给你的小说起个名字吧?”
  穆天问:“名字?”
  怡婷提醒他:“名字就像递给人的名片,是很重要的。”
  穆天仔细考虑后说:“我想,就叫它《野孩子》吧。”
  怡婷问:“野孩子?为什么叫这么名字。”
  穆天回答:“说不清……但就是在写作的过程中,总会想起这三个字。”
  穆天第一篇正式发表的小说被命名为《野孩子》,他把喜讯告诉给母亲,电话那头,母亲还是老样子,操着一口广东味儿的普通话,问他在北京的情况。
  “天冷了,多穿点衣服,够不够,要不要妈给你寄过去?”
  “不用,我衣服够多了。”
  “最近工作怎样?工资涨了没有,压力大不大?”
  “妈,你放心,我这里一切都好。”
  杂志付印后,怡婷以送新杂志的名义和他再见面,穆天提前预支稿费,请她大吃一顿。说是大吃,其实不过是去了五道口的一家韩餐“逗思都吃”吃了两百元。穆天不擅饮酒,喝了几杯后就有了发热的迹象,怡婷看着眼前这个穿针织衫的男孩,拉近了和穆天肩膀的距离。
  “小说发表后,你还会去送外卖吗?”
  “不送外卖,暂时还能找什么工作?”
  “你要不要考虑去媒体或出版社?”
  “现在还有媒体招人吗?我听朋友说,媒体也在裁员。出版社……他们会考虑我的学历的……”
  “要对自己有信心!”
  “也就你这么抬举我了。”
  怡婷鼓励他多写,写完尽管发过来,由她来挑,他们就从沙砾中找出那块金子,再一起好好打磨。他不再是默默无闻的小外卖员,他变得比以前更充实,每天都更加忙碌,仿佛走进了一块充满成就感的乐园,在梦一样的天空下,在灯光闪烁的华美厅堂里,他们谈论形而上学的话题,分享彼此对经典文学的看法,但是,当人群散去后,他呈现给怡婷的是一副疲惫而落寞的表情。如此月余,穆天一度好几天没上微信,怡婷为他担心,下班后去到穆天的出租屋,推开门的却是一个陌生面孔,那人穿一身运动衣,见到她顿生意外。
  “您是?”
  “我是穆天的朋友,请问他在吗?”
  “穆天?他回家了,他爸爸病了,癌症。你不知道吗?”
  “患癌?”
  “对,鼻咽癌。”
  “他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
  怡婷返回住所。在路上,她侧过脸望向灰雾笼罩的天空,前方红灯闪烁,拥堵的车发出刺耳的喇叭声。发给穆天的信息依然未回,电话也打不通,她的心里像被石头堵住了,回到家仍不得舒坦。
  她转账1万元给穆天,备注:“听说你父亲生病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留给你父亲治病,如果后面有需要,尽管跟我说。”
  夜晚八点,穆天终于回复了。怡婷那时正在和丈夫明诚吃饭,明诚问她看到什么,笑得合不拢嘴,她说:“没什么,一个作者终于交了书稿。”
  她借口去厕所,关上浴室门。穆天说:“对不起,坐火车赶回家,这两天都守在医院,手机落家里了,现在才看到你发我的消息。这笔钱我不能要……”
  “没事,你就拿去吧。”
  “父亲的病我会想办法,还没到求人给钱的地步,不想欠你的人情。”
  “说什么呢,这笔钱我乐意给你,你还不收了?”
  “可是……”
  “别磨磨叽叽的,你爸治病要紧,实在想还,我知道有个写作比赛,入围奖金1万,你有本事就入围,拿奖金来还我。”
  她已经下定决心,帮助穆天登上更高舞台。在她眼里,穆天入围并非难事,若不入围,便是评委瞎了眼,但她不想给穆天太大期望,所以口头上仍是无所谓的语气,仿佛穆天不太可能入围似的,这反而激起穆天挑战的决心,他听说比赛头名能拿到10万元的奖励,正好可支付一半治疗费用,便夸下海口,说自己要拿个第一给她看。   之后几天,怡婷继续平常的生活,没有穆天的北京,好像缺了一块,让她提不起兴趣。无聊的应酬,无聊的稿件,上班像搬砖,回家像上班,社里新来的小姑娘看什么都新鲜,她最大的感觉却是没有感觉。穆天平时都要发朋友圈的,那几天出奇地安静,但他们仍保持聊天,穆天在医院除了陪伴也无事可做,就带上手机和她说说话。
  她问:“穆天,你的故乡是什么样子的?”
  穆天说:“蓝天白云,山清水秀,适合养老。”
  他发了几张故乡的照片过去,孩子们赤着脚,在海边挖起沙子,对岸有军舰,那是南海舰队的船只。北方下雪的时候,穆天家乡的人还穿着短袖。
  在一张照片里,短袖男孩抬头仰望,一条淡蓝的绵长大河就悬在头顶。它无边无际,追溯不到源头,只是模糊消失在海港的另一边。那是海神的透明袖袋,雾气缭绕,缀有彩云。栖息在这条河里的不是鱼儿,而是形状不一的云朵,优哉长鸣的海鸟。清澈的大河,令它们无处遁身,顺着河的流动,云朵们有条不紊地游移。天近暮色,夕阳沉水,一股红流便在河里漫开,缀染了河里的生灵。
  怡婷看完后说:“突然想去你那里逛逛呢。”
  穆天说:“欢迎啊,你来了我带你吃好吃的,白切鸡、烧蚝、廉江红橙,保准你满意!”
  怡婷问:“穆天,你会做饭吗?”
  穆天说:“一点点……”
  怡婷说:“那就是不会。”
  穆天不好意思地说:“初中做番茄炒鸡蛋做糊了。”
  怡婷发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说:“有机会我给你做一份吧。”
  穆天问:“所以,你真的会来吗?”
  怡婷不置可否。
  下班后,她陪领导参加了一个饭局,整个贵宾包厢十个人,只有她一个女性,这是一个领导之间洽谈业务的局,吃饭是面子,试探是里子,领导点名怡婷过来,因为对方老总是个古典乐迷,而怡婷刚好会弹琴,待到众人落座,领导便指着包厢里的钢琴,示意怡婷弹奏一曲。怡婷那天其实累极了,她刚校对完书稿,又正好处于经期,正是身体虚弱的时候,但领导是提拔过她的贵人,她不敢不听话,于是在众人面前弹了一首舒伯特的《f小调幻想曲》,这首曲子是舒伯特在生命最后两年写的,他将曲子献给了卡尔伯爵的大女儿,这位小姐曾是舒氏的学生,也是其暗恋对象,因此,曲中蕴含着优美、感伤、爱而不得的情绪。
  怡婷那天被灌了很多酒,听了很多不入流的笑话,昏沉沉回到家,丈夫见她满身酒气的,一脸嫌弃地让她马上去洗,知道是出版社领导的酒局,沉默了。
  怡婷清洗自己身上的酒气,回忆明诚一闪而过的嫌恶眼神,她用喷头对准自己,不断洗,不断冲刷,她把自己放置在水雾中,沉默地聆听水打地板的声音。
  她决定南下。她以组稿的名义,把南下的想法告诉领导。他们社收稿是按片区划分的,比如华北片区、华东片区、西北片区,她负责的是华南片区,广东、广西、福建、海南等地作者寄过来的稿件,统一由她审阅。她告诉领导,自己最近收到一些不错的青年作家寄过来的稿子,计划集中与他们见面,既是为了沟通改稿,也是为了增进友谊。她所在的出版社下辖有一份文学刊物,她兼任刊物责编,与作者维持关系,也是职责所在,加之昨日领导刚让她参与应酬,这个人情,领导总还是要还的。
  她很快坐上了开往广东的飞机(对领导说是乘高铁),作者们的确是一个个见了,只不过对领导说是要花五天,实际只用了三天,第三天傍晚,她就启程前往穆天的故乡,那是一个下雨天。
  怡婷说:“穆天,我在去往你家乡的路上。”
  穆天惊诧道:“你真的来广东了?”
  怡婷说:“你可别误会,我只是因为公务刚好来广东出差,就想着顺便看一下你。”
  穆天问道:“你几点到,在哪个车站下车,我過去接你。”
  一盏黄灯在雨雾中穿行,怡婷下车后,随着漫漫人流走向出站口。毕竟是南方小城的车站,不少人穿短袖,踩凉拖,车站外摩托佬招手接客。走出站口,一片广阔无垠的蓝天映入眼帘,朵朵飘浮的白云,像水母在海中悠闲地游荡。芭蕉林疯长着,底下是灿烂盛开的花卉,新建的高楼大厦还未露出拥挤的一面,怡婷在这里感受到北京所没有的宽阔感。
  雨停了,穆天在向她招手。他头上戴着一个安全帽,倚靠一辆电动车。那天,怡婷就坐在电动车的后座上,搂着穆天的腰,在通往城区的公路上自由自在地呼吸。他们不像是师徒,而是久别重逢的朋友,隧道里的光打在他们脸上,照亮他们孩子般的温暖与快乐。
  终于下车了。
  穆天尽地主之谊,请她吃一碗家乡的肠粉和绿豆沙。
  怡婷问:“穆天,你父亲的身体好些了吗?”
  穆天说:“还好,癌细胞没有扩散,接下来安心化疗、放疗就好了。”
  怡婷问:“多久能出院?”
  穆天说:“不是一直住院,像化疗是每两周才进行一次,加起来的时间的话,可能要到明年春天了吧。”
  怡婷皱眉道:“那……你是明年春天才回北京了吗?”
  穆天说:“还不确定,我是想一直陪爸爸的,但他说我留下来也没用,要我早些回去上班,他以为我在国企上班呢,我如果留在家太久,他会怀疑的。”
  怡婷有些惊讶:“他不知道你送外卖?”
  “不知道。”穆天说,“他希望我有个稳定、体面的职业,我说送外卖,他会担心我的。”
  穆天很快把自己那份吃完了,还没饱,就叫服务员多加一份肠粉,等待时他继续说:“其实,我现在也不送外卖了。”
  “辞职了吗?”
  “不是,跟老板请假,几天后,老板叫我好好照顾爸爸,然后把我辞退了。”
  “也好,这样你可以专心创作。这段时间有什么打算?”
  “就写写小说吧。回去之后……四处投简历,看看哪家收我。”
  “穆天,你会介意我对你的批评吗?”
  “怎么会,比起批评,我更怕老师不理我呢……”   “为什么不理你?”
  “生活在北京时,我觉得人与人的关系其实很脆弱,今天把酒言欢的朋友,可能明天就不联系了,你再给他发消息时,他已经把你删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以前,我为了挣钱也给人写过东西,我有利用价值的时候,他们对我很好,可是,如果没什么用了,他们就再也不会找我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怡婷说,“至少证明留下来的,是真正对你好的。”
  “但是……”穆天苦笑道,“留下来的没几个,现在要好的朋友,大多还是学生时期的。”
  “所以,老师以后还会批评我的,对吗?”
  “放心,我会狠狠地批评你。”
  “如果有一天写好了,也要表扬我!”
  “等你写好再说。”
  在穆天的故乡,怡婷住在海边的酒店,等穆天结束一天的看护,她想和他一起去看海。怡婷生活在北方内陆,她最初对海的想象,源自父辈的描述。后来听萨蒂的歌谣,她也会幻想海。那时候,整个世界好像沉了下来,眼前是湿草地和一望无际的海,总有一艘船在海上,一个孩子在追随。她其实看过海的,但那是北方的海,虽然惊喜,但在她眼里,总还是不够开阔、明亮,缺乏焕然一新的生命气息。此行来南方,一个小私心就是去看海,她想,那会是一生只经历几次的瞬间。
  “去看夜里的海吧。到夜晚,海水會响起镇魂的声音。”
  “镇魂的声音?”
  “对……就像是心的另一边,对自己的呼唤。”
  夜里,怡婷拎着高跟鞋,赤脚走在细滑的银沙上。她跟随穆天,一步步走到了海水和沙滩接触的边缘,感受到自己脚下的沙子在潮湿、陷落,穆天拉住她,站到稍微高一点的地方,在无尽的蓝黑色天空下,她听到浪花层层拍打礁石的声音,一股巨大的呼唤声,仿佛从她体内冒出,又像是黑暗地母在海中派出的军队,化作一朵朵浪花,向流亡的游子发出回家的邀请。
  她闭上双眼,张开双臂,感受一切所听到的、所触摸的,海风沿着她的身体流过,朝着远古未知的深邃角落急行军,歌吟的声音像此生听过最震撼的乐声一样充盈她的双耳,那是大自然的温柔馈赠,是她一生梦寐以求想完成的音乐质感,现在,她来到,听到,感受到了,她的整个身体都融入为沉醉夜色的一部分,在伟大的自然之神的奇迹前,她能做的唯有心怀虔诚,像信徒一样聆听神圣的箴言。
  他们走到椰树下的栏杆,俯瞰圆盘状的蓝色海面,一条大桥通往对岸,桥上的车辆像一个个黑色小点,天空稍微有些红了,海上渔船闪烁出萤火虫一样的光芒。
  “不早了,回去吧。”
  穆天启动电瓶车,送她回到酒店。
  晚风中,他们是相隔零点零一厘米的亲密朋友,在南方小城的公路上,他们迎风疾驰,开过一个又一个红绿灯和十字路口,沿途讨论小说、音乐和美食。他们就是这样恣意洒脱、无拘无束,好像被抛到了被遗忘的世界角落,做什么都不会有人指责。
  6
  从南方回京后,领导交给怡婷一个任务,那就是配合董老师的新书,跟营销编辑一起做新一轮推广。周末就是董老师的新书分享会,怡婷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她的助理已经到了,正在和出版社的负责人员协调最后事宜。助理提醒他们,董老师想吃的东西,千万不要弄错!她从昨天到今天已经四次提醒策划部负责订餐的董老师,那份食谱董老师过了一两年都忘不了:清蒸鱼、清炒土豆丝、清炒鸡蛋,一份绿叶蔬菜和一小碗米饭,咖啡要星巴克的焦糖玛奇朵半糖,必须要热!总体要求:清淡营养,不能、不能有辣椒。
  助理千叮咛万嘱咐,董老师只喝热的茶水,凉的绝不要,怡婷记好了,一个早上除了接待嘉宾,就是想着订餐的事。她设计了两套方案,一套正选,一套备选,照着助理的吩咐,尽量掐着点,把新鲜的清蒸鱼、清炒土豆丝、清炒鸡蛋、绿叶蔬菜、米饭送到化妆间,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怡婷以为大功告成时,董老师的助理上前说,老师要一杯焦糖玛奇朵半糖,尽快。离开场不到两个小时了,怡婷没有办法,冒着北京冬天零下九摄氏度的气温飞奔出门,开着部门主任的车到最近的一家星巴克,以十万火急的口吻催促店员,终于在离开场还剩一小时的关口,把焦糖玛奇朵半糖送到了化妆间,这时候,董老师已经落座。
  董老师刚刚跟贾导演、韦司长、庄社长等嘉宾碰面,她端出自己瓷器般端庄精致的笑容,操持着软软糯糯的腔调,与嘉宾们一个个亲切握手。
  怡婷伺候在这些大人物身边,她第一次就近看到董老师,这个频繁出现在报刊媒体、头条新闻上的人物,如今就这么近地活现在她眼前。
  她身穿黑白灰经典款外套,配一双黑色细跟高跟鞋,一副成功女性的打扮。她的真人和照片上一样瘦,但是,她的脸的上半部分和下半部分并不是那么协调,她的眼睛、眉毛、鼻子连缀在一起,搭配淡妆,显得自然而和谐,然而,她的下巴,那稍微翘起的部分,却总使人感到违和,加上两侧僵硬的苹果肌,活动时并不如静态时那么有灵性,她的双颊和下巴令人不安,仿佛下一秒就要崩塌,而她需要极力维持自己优雅的面相,所以,董老师惜字如金,端庄示人,在陌生人看来,她是一位不苟言笑的冰美人。
  起初,董老师并没有正眼看怡婷,能入她的眼的,至少得有什么社会奖项或头衔傍身。直到董老师意识到自己口渴,她才让助理把怡婷手上的东西拿过来,并不很满意,也不很厌恶,到出场之前,她吃完的东西只不过是订餐量的三分之一,其余的被助理丢到了垃圾桶。
  董老师在后台并不怎么微笑,直到主持人提醒,将要出场了,她才重现自己很有亲和力的笑容,自信端庄地走到台前。随即是山呼海啸般的欢呼,现场坐满了董老师的粉丝,他们在大雪纷飞的冬日专程赶到国家图书馆,就是为了一睹他们所敬仰的女作家。至于其他有分量的嘉宾,他们虽是名声在外的人物,此刻也成为董老师的陪衬。
  灯光就在眼前,如硕大的星星一样闪烁,观众在右手边,每个人的脸上都绽放着期许的光芒。董老师深呼吸,步态平缓地从幕后走到台前。她微笑面对每一个人,深深鞠躬,在进行自己的讲演之前,一字不误地感谢每一位出席嘉宾。   “文学就是用自己的火,点亮他人的迷茫之路。”
  在台上正中央,董老师从容地说起自己对文学的理解。当她面对众人时,她就如同怡婷在电视机上看到的一样,优雅大方、才华横溢,怡婷坐在台下有些恍惚,演讲时的董老师,和自己在化妆间遇到的董老师判若两人,如果消除在化妆间里的记忆,她说不定也会像自己周围的观众一樣,折服于董老师的魅力。尤其是她对于傲慢的精英的批判,对独立女性的鼓舞,如此振奋人心,贴合女大学生的心意。但怡婷仍记得董老师区分明显的待人姿态,这让她无法舒服地走入这温馨的宣讲。
  在场读者为董老师的话连连点头,眼神中满是相见恨晚的遗憾与兴奋。“我们的文学缺乏对底层女性的关怀。”在现场,董老师严肃地对在场的听众说。关怀底层女性,这正是她在新书《慈悲》中要聚焦的主题。小说以富有人文关怀的视角,娓娓道来一群底层女性在城市中的生活,还未出版,就获得了先睹为快的评论家、出版家的好评。据说,出版社之所以赶在1月前把这本书出版,就是为了挤入各大排行榜的年度榜单,然后向明年的华文文学奖发起冲击。对于董老师来说,这是一个关键时刻。
  董老师拿起话筒,动容道:“我希望借助这本书,呼唤大家多关心这一群体,不要自上而下的怜悯,而是认真感受她们的生活,体察她们的困境。”
  话语一出,又是掌声。对董老师来说,掌声已是习以为常。
  讲演过后,就是和嘉宾的对谈。主持人邀请批评家梅真话、贾导演、韦司长和庄社长上台,董老师满脸堆笑,和三位嘉宾一一握手。
  庄社长首先发言:“《慈悲》是我们社今年推出的最重要的文学作品,也是一部直面女性困境的作品。这部书还没出版,就有很多评论家、读者在期待,隔几天就催问编辑,书什么时候能出?这么久了,董老师写出来了吗?庆幸的是,我们终于赶在新年前出版了这部大作,迅速得到评论家和读者的好评,我们也感到很欣慰。”
  韦司长随后发言:“董老师是一位成功女性的代表,她的小说也充满了对平凡人物的慈悲,我们现在提倡有温度的现实主义创作,强调书写正能量,董老师的写作就充满了正能量,对于这部新小说,我致以敬意,并表示祝贺!”
  梅真话压轴说:“我很少给新出版的小说作序、写书评,因为书评是一项严肃的事业,容不得人情生意,所以董老师的责编寄书给我时,我对她说,书我会看,但书评不一定会写,写了,也不一定是好话。”
  梅真话说到这时,停顿了一下,董老师补充道:“我当时对梅老师说,不必有顾忌,实话实说,因为说心里话,我和梅老师都是厌恶了文坛阿谀奉承的人,一本严肃的小说,理应直面严肃的批评。”
  梅真话笑道:“我看了董老师的新书,写得非常好!我对语言有审美洁癖,语言不过关的小说,我看不下去,但董老师这本小说,我一口气读完了,非常精彩!”
  董老师礼数道:“听到梅老师的话,我心里的一块石头就落地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这本小说找到了知音。对于小说家来说,这就是微小的幸福。”
  董老师继续在台上谈论小说,对于和批评家的交流,她已经得心应手。她熟练地扮演着每一个角色,在公众面前,在不同的场合,她总是能根据环境调整出适合的状态。批评家们欣赏她洞见的思考;出版社编辑折服于她如淙淙流水般的文思;道德家们盼望她表达对受难女性的关怀;读者们则希望她就是那镜中的模样。
  整整两个小时,董老师将这些期许打点周全。她是自己,却又不是自己。当怡婷在黑暗中观察灯光下的董老师,她始终无法确认这位名作家真实的模样,她的人就和她的笑一样捉摸不透,如此得体,却又如此应付,这种感觉就像当她随后签售时,她对每一个读者都是微笑的,但怡婷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的笑是任务,而非发自内心。
  部门老同事崔叔坐在怡婷身旁,他说:“你知道吗,我去年也负责接待董老师,她去年签售积极多了,尤其对小孩子很亲和,今年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她很疲惫。”
  那次签售还有一个插曲。一位穿军绿色外套,扎着个马尾的中年男人冲上来,声称是董老师的忠实读者,有个东西要送给她。他刚上台,保安和发行部的人觉得不对劲,就把他拦住了,据说保安们早有准备,盯着这个男人许久,原来,他曾经多次参与类似活动,做出过激行为,所以只要他一出现,保安们就会高度警惕。
  在台上,那位中年男人又闹又喊,即便被保安们抱住,他也抬起手,一边说你们凭什么拉我,一边说有珍贵物品要交给董老师。主任护在董老师身前,他接过话筒说:“咱们到场的读者保持秩序,克制自己的情绪,谢谢这位读者的热情,我来替你把东西转交给董老师。”
  主任接过物品,扔在桌面上,也没人理会了。董老师当作没有这个人似的,任中年男叫得多大声,她也保持微笑,继续签售。
  董老师的团队后来叮嘱摄影师,签售的镜头一定不能放到网络上,尤其是这个疯狂的读者,禁止媒体报道。她吩咐的语气急促而紧张,显露出不容商榷的态度,摄影师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主任也对在场媒体委婉地说明了要求。
  直到傍晚,董老师才结束签售,起身回化妆间。她的助理面色凝重,显然被意外破坏了情绪。怡婷战战兢兢地跟在身后,生怕有人发无名火。
  在过道,一位闻起来有些乡土气的青年男子向董老师打招呼,助理拦住了他,董老师冷着脸,并没有即刻回应。青年男子亮出记者证说:“董老师,我是《文艺观察报》的记者,梅真话老师的学生,这次慕名前来,想给您做一个专访!”
  听到这句话,董老师脸上的表情顿时变了,她示意助手移开,再度展现出她标志性的亲和笑容,与记者握手并交谈了几句。
  怡婷和那位记者是同门,她后来和记者出去喝酒,聊起那次采访。采访在第二天很顺利地弄完了。那天,记者换上一件墨绿色套白色格子衬衫,灰色加棉长裤,新买的回力运动鞋,一副刚毕业的大学生模样,他的六边形小脸在灯光下倒显得有些可爱,给人不忍心怪罪的感觉。为了采访董老师,他早早读完了《慈悲》,旁听董老师的讲座,备好五千字的采访提纲,《慈悲》上密密麻麻的笔记体现了他的用工程度。主编看在眼里,暗笑他做无用功,这样的采访,书目随便翻几页就行了,似他这样准备,耗费精力不说,对最后的采访效果提升也不大,现在刊物转型新媒体,稿子成败看流量,流量多少看标题和噱头,主编早已备好标题,好让浏览率有保障。但因为那次采访,他在董老师那儿留下了好印象,采访结束后,董老师赠给他一套签名书。   酒过三巡,记者回顾完采访,借着小酒馆里悠扬的歌声,他说:“我在北京参加会议,需要自我介绍,因为好奇他们的态度,不同的会议,我就用不同的介绍。当我说我是小城市出来的学生时,他们和我交流就会不耐烦。当我说自己是某某老师的学生,在哪些著名刊物发过东西,他们就肃然起敬,对我诚诚恳恳。当我是前者,很少人会在会议结束后加我的联系方式。当我是后者,一次讨论会就是一次交友party。”
  7
  穆天从梦中惊醒。第二天,他跟随怡婷去拜会董老师。早在那次地下酒馆聚会后,董老师就对穆天和他的剧本产生了兴趣,恰巧怡婷夸赞这位青年的才华,董老师示意怡婷,有空不妨多带穆天去她的工作室走动。
  董老师的工作室位于一栋清凉的小别墅,去别墅的路曲径通幽,两端高墙,浓密的绿从墙沿探出头来,鸟声婉转,呼应着二胡和逗鸟老头的声音。他们在一位管家的带领下穿过高大铁门,来到白色墙壁的另一侧,庭院宽阔,建筑工整,红的黄的蓝的粉的花朵,彩虹般的色调上停着几只漂亮的蜜蜂。
  管家领他们路过一间精致的房间,窗帘飘摇,水晶吊灯静静悬浮,家养的猫咪在沙发上舔舐绒毛,走廊边传来钢琴声。书架上,一排排艺术史和文学史的著作纤尘不染,引人注意的还有一些脑神经科学的书籍,一个小人偶立在一本书上,仔细一看,那是上世纪末的电影《攻壳机动队》女主角的微缩版本。一个面朝虚空的智能义体人,她手握机枪,全身插满管子,乳房像笋子般翘起,丰满的大腿显露残缺。
  会客室的门开了。一位瘦瘦高高戴毡帽的青年人走了出来,在他身后是一个梳着波波头的女士。她穿着冷色调的衣服,黑丝袜,一双玛丽珍女鞋,举止大方,看起来自信满满,她说起话来有点慵懒的感觉,但每句话都很有主见,相比起来,那个男人就显得低姿态许多,他和一位女士打了声招呼,就穿上鞋走了。
  随后,他们穿过一条绿植围绕的走廊,走进一间四四方方、棱角分明的屋子,空气清新,瓷砖明亮,墙上,杜尚和安迪·沃霍尔的作品被挂在最显眼的地方,画中人望向的对面,金银瓷器闪烁着晶莹的光彩,而在落地窗外,院子里种植着工工整整的英国玫瑰,一墙之隔,野杜鹃正以星火燎原似的姿态疯长着。
  一位女士正全神贯注地坐在钢琴面前,音乐响起,一双光滑的手抚摸着琴键,弹琴人绷紧面颊,上下牙床紧紧咬合,她很快进入了忘我的节奏,眼前的钢琴如同亡灵复活,在荒凉的地带发出悲怆的声音。房间众人春风沉醉地听着,直到音乐停止,掌声齐齐响起。
  “不愧是董老师!弹奏出了坂本龙一的感觉。”
  “要我说,真是羡慕董先生,可以经常听到这么美妙的歌曲。”
  这个弹奏钢琴的人就是董雯学。她在这个房间和朋友聚会,见到怡婷领着穆天来了,她端庄起身,带领二人到园中小叙。园子里,一个踩着拖鞋、长手长脚、白色头发的高大男人正在喝酒聊天,他的手好像无处安放似的散漫摆动,眼睛忧郁深沉,和长满褶皱的脸格格不入。他是一个喜欢用“我们这个时代”造句的人——“我们这个时代太浅薄了”“我们这个时代没意思”“我们这个时代,为什么人人都那么虚无”“我们这个时代,比八十年代差远了”……他一喝酒说话就没边,董老师客气听着,并不热烈回应,正巧穆天也在,她就介绍彼此认识。那个蜘蛛侠一样的男人原来是一位学者,人们都叫他老庄,以前在高校教书,现在在媒体录音频、做知识付费,他厌倦乌合之众,却要靠乌合之众赚钱,他的内心充满了对当代青年的失望,但他的主力听众就是年轻人,那些他看不起的人为他付费,他敬仰的人却不正眼看他。所以他苦闷、忧愁、歇斯底里,时常借酒消愁,抱怨别人为什么不理解他。他一只脚站在网络时代,另一只脚还站在士大夫的情怀里,不能修身治国平天下,但求一呼百应、启蒙大众,他虽然固执了点、天真了点,但知识分子的情怀是真诚的,哪怕别人觉得他在演戏,他也是在认真地演戏,扮演一个不合时宜的公共知识分子,一道理想主义的唐·吉诃德之光,有多少人笑他愚蠢,就有多少人爱他的天真。
  他是董老师家的座上宾,董老师认识很多知识分子,他是特别的一个。但董老师觉得他活得太累了,劝他看开些,别为没必要的事发愁。另一位学者伍爱才也说:“老庄,你就是太要你那知识分子的面子了。现在这世道,赚韭菜(形容弱势民众)的钱才是正事。”
  老庄醉醺醺地说:“我不是要面子,我就是觉得,我们这个时代恰恰太现实主义、太浅薄了,需要有读书人站出来,坚持一些严肃的东西……”
  “那你还做综艺节目?你不是最看不起综艺吗?”伍爱才撇着嘴问。
  老庄脸色难堪地回应:“没办法,公司再不来钱就得倒闭了,我一开始也不愿意,但他们非要劝我试试,我就试了,结果这个节目救了我们公司。”
  “所以你现在不那么排斥综艺了?”
  “我不知道。我还是更喜欢严肃的东西。”
  “你们公司缺钱,你可以做会员,把活动设置成付费啊!”
  “这样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知識是有价的!你请了那么多名人,居然还是免费活动,你这已经构成不正当竞争,严重影响行业的正常规律了。我跟你说,你只有付费,才是对知识负责,因为你付费了,才说明你认真对待了你的内容,你觉得它是有价的,值得设置门槛的,也只有付费,你的员工才有动力改善活动体验,你们的活动质量才能更好,这是良性循环!”
  “可是……”老庄担心道,“付费了,很多穷人家的孩子就听不到那些内容了。”
  “花个几十几百块钱是应该的,不是穷不穷的问题。”伍爱才以一种教育人的口吻说道,“再穷也不能白嫖,现在都小康社会了,花个一百块很难吗?”
  董老师从管家手上端出一盆切块的西瓜,放在缅甸花梨木桌上,她尴尬地对穆天说:“你别见外,他俩吵惯了。”
  二人这才意识到有客人来,老庄把酒放下,微微调整坐姿,伍爱才收着嘴,摆出一副礼貌读书人的模样。老庄对每个人都很客气,他连穆天的名字都不知道,就热情地伸出手来,知道穆天发过小说,他就用一种很套路的口吻说:“年少有为,年少有为!”伍爱才则表现出商人打量物品的目光,他用铜钱一样的眼睛盯着穆天,让穆天很不舒服,他说:“你写作好,可以办个写作班!”穆天觉得很油腻,只是很敷衍地回应,伍爱才又问:“你的小说有什么中心思想?”穆天更尴尬了,待应酬结束,他问刚哥:“那个人,真的是搞学术的吗?”   老庄和伍爱才走了。庭院剩下董老师、穆天、怡婷,还有打扮完毕、兴高采烈的恩惠,董老师说:“穆天,你的小说我给恩惠看了,她可喜欢你的文采了。”
  恩惠红着脸,不敢正眼看穆天,她尴尬地说:“妈,你没事提这个做什么……”
  董老师笑道:“怎么,人家穆天写得好,还不允许提了。穆天,我当时本来请你,有时间教一下我们家女儿写作的,但我听怡婷说你那时候在忙,就不好意思打扰了。”
  怡婷帮腔道:“董老师,他之前在写小说,就是我发你的那篇,最近他也在尝试写剧本。”
  “哦,穆天也会写剧本吗?”董老师的眼神中闪现出一丝喜悦。
  “别听他乱说。”穆天解释道,“都是八字没一撇的事。”
  “恩惠也写剧本,她现在读创意写作,你们可以互相交流。”
  穆天和恩惠对视一笑,穆天是勉为其难的,恩惠则羞红着脸。她穿着一双小巧可爱的玛丽珍女鞋,领着穆天去她的书房参观,下午,董老师有事出门,怡婷由于工作缘故需要跟随,穆天和恩惠就有了一个下午的独处时光,他们从文学聊到影视,从父母的控制欲,谈到剧本创作的手法,恩惠好像不满母亲的控制久矣,她私下对穆天说了很多牢骚话,她养着一只小金鱼,有时候不想写了,就隔着水箱玻璃,看小金鱼游啊游,游啊游,怎么也游不出水箱。她说,自己其实没有那么爱写作,只是母亲的要求,才让她走上写作之路。她喜欢摇滚,喜欢前卫艺术,爱看卡夫卡的日记,喜欢听窦唯和崔健的音乐,在她的私藏里,还有一盘披头士的老专辑。他们傍晚以研究剧本的名义,私下看了张杨的纪录片《昨天》,那是一部关于演员贾宏声的片子,讲他如何醉心于不可言说的事物,如何死亡。恩惠最喜欢的一幕,是戴头巾的贾宏声靠在窗边,他一言不发,只是看着蓝天——那忧郁的深蓝,映照他绝望的面孔。
  他说:“我又一次梦见了那条龙,他盘在屋顶上,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他问我你是谁,我说我是贾宏声。他说贾宏声又是谁,我说贾宏声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是个演员。热爱摇滚乐,爱列侬和罗伯特·普兰特,曾经想成为一个有名的演员,也想组建一支伟大的乐队。他说你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人,你爱吃面条、鸡蛋,爱穿时髦的衣服,可以给影迷签名,可以哭也可以笑,受不了的时候还可以求人。我问他我为什么在这呢,他说这是对你的惩罚。因为你身上恶的东西太多了,必须把这些恶的东西清理出去,你才能彻底干净。我问他我干净了吗,他没有回答。两只眼睛还是死死地盯着我,然后就飞走了。你就是一个人,你就是一个人,一个人。你就是一个人,你就是一个人。”
  春天,经过怡婷的介绍,穆天在《文学季风》杂志发出了第二个短篇,他最看中的小说《玩笑》也被董老师赏识,并要求他改编成剧本。董老师说:“你先别发出来,先改成剧本,我根据这个找团队拍一个小片,到时候在国际上拿奖,你被推出来就会水到渠成。”
  “国际上拿奖?”穆天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玩笑。
  董老师认真地说:“你的作品好,我再帮你运作,拿奖并不是很难。你现在没有名气,小说发出来也没人看,今天大众更喜欢影视作品,你先写剧本,受众面会大一些。”
  董老师为了证明自己的诚意,出示了一份合同,大意是:经过原作者穆天同意,获取小说《玩笑》的影视改编权。穆天不太懂这些,包括合同、作者权益,他只是觉得幸福来得过于突然,梦幻的光晕过于强烈,他在一股脑的兴奋劲儿的关口草签了合同,并答应先给董老师写剧本。
  自古以来,好马常有,伯乐难求,穆天发自内心感激怡婷和董老师的鼓励。董老师在微信上跟他说话并不多,三两句都是鼓励之词,但他一句话愣是反复看了好几次,兴奋得合不拢嘴地看向窗外,一切是那么不真实,又那么现实可感,他躺在床上,如释重负地面对天花板,微風拂面,给予他温暖的幻想,他翻身下床,看了又看,刚哥不知他为何发笑,以为他在看什么搞笑片,殊不知,他的脑中已经装了各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太阳格外耀眼,他走在大街上异常兴奋,整个人都大方了许多,甚至,他连吃东西也不吝啬了,平时去的都是附近的食堂,一顿饭二十块上下,那天,他破例给自己点了份鳗鱼饭,外加一杯清酒,一顿就花了将近一百块钱!他看到账单时心里咕噜了一下,但内心的小人激励他:“别担心,等剧本OK了就赚回来了!”
  那期间,怡婷把他的小说整理进《青年小说家专辑》,一份发给了明诚,一份放进自己的抽屉。明诚对这次组稿的质量很满意,尤其惊喜于穆天的小说。
  明诚不掩兴奋:“这是一块好玉,我们要好好培养他!”
  “你对他评价那么高?”怡婷表现出无关紧要的样子。
  明诚确信地说:“这篇小说,你帮他好好改改,改完了交给我。”
  怡婷的隐忧浮上心头,一想到明诚和权威们打交道的劲头,他反而为穆天捏了把汗,但在那个场合,既然已经决定帮助穆天,她也只好暂时答应。
  许是因为看到了好苗子,明诚格外兴奋,他那天像头公牛,床上床下办事都很有力,怡婷应酬似的迎合,脑海中已是思绪万千,庆幸女人不用勃起,否则非让对象看出不对劲,她只要呻吟、假扮愉悦,表情稍微夸张些,明诚也就得到满足了。
  在床上,明诚呼出烟雾,在想怎么包装穆天。他想:“小镇青年、外卖员、文学奇才!这三个元素叠加,评论家一定会高潮的。”
  “会不会操之过急了?”
  “他都23岁了,也该出来了。现在文学刊物都在推90后,过几年00后冒出来,90后年轻的资本可就没有了。”
  “我是说,给他贴上外卖员的标签,这会影响外界对他的判断。”
  “只有贴上标签,才能被人记住!”
  明诚斩钉截铁地说:“文坛就是这样,新人总要有个标签,东北三剑客、陕西三驾马车、五道口波拉尼奥、广西卡夫卡,都是这个套路,公众就爱噱头,他们不太看书。”
  “是……”
  怡婷本想争辩,想了想还是放下了。
  明诚提醒她:“对了,基金会那边的事,你也留意一下,老头子最近从基金会拿了一笔钱,不知是谁泄密,传到媒体那里,事情已经被压下去了,但老头子不太高兴。”   “老头子动那笔钱做什么?”
  “照顾几个京中有名的作家、批评家,明年又是四年一度的文学大奖了,这些人都是评委,按规矩总得伺候伺候。”
  他们帮老爷子代管基金会,基金会出了问题,明诚自然得头疼一番。那是老爷子以扶持新人名义筹备的基金会,他动用了自己多年来的人脉,从政界、商界、文学界筹得了一笔钱财,以新人扶持资金会的名义日常运营,发出的形式,就是每年一度的文学新人奖,奖金由基金会提供。
  那段时间,怡婷有些心不在焉。车流的声音令她心烦意乱,她走到安静的胡同巷子里,看老大爷遛鸟,小孩子打闹,穿过胡同后,仍是轰鸣的汽车声。
  马路边,人们兴致勃勃地围观,她只觉得无聊。
  明诚没有察觉出她的异样,回到家中,他皮包一放,双腿一横,悠闲地躺在沙发上。他说:“怡婷,过两天是唐老师六十岁生日了,咱们要去拜访下,明年和唐老师的合同就要到期了,老头子嘱咐我们,争取和他续约,但现在有家出版社在挖人,给唐老师开价很高,我们只能打感情牌。”
  任务,一个又一个任务。怡婷心里抱怨,嘴上不说,她问明诚还有什么事吗,明诚说没有了,晚上还有酒局,他吃完饭后就出去了。
  怡婷守在空屋子里,留一只小猫陪她打发时间。她打电话给穆天,借口见见他。再见到怡婷时,穆天开着电动车载她去兜风。她坐在后座,靠着穆天踏实的后背,在路上,她感到自己不是一个妻子,不是一个豪门家族的雇佣,而纯粹是一个人——一个自由的生命。
  大街小巷正在恢复活力,天安门广场上空升起烟花,红的蓝的绿的青的紫的,像一颗颗流星在暗红色的夜空中闪耀又寂灭,通往天安门的路拥堵着,喇叭声长鸣不绝,有的人干脆放弃前进了,在路边停下,仰头望向前方的烟火。
  当人们源源不断奔赴中心,怡婷和穆天走在校园清幽的小径里,他们走在路上,一对校园情侣骑行而过,秋叶降落了,月光平躺在清凉的湖水上,他们起初还说话,后来只是静静地,放慢脚步在路上,他们低着头,偶尔看月光,看草地,看悲喜不同的人们,但就是不看对方,直到一个空荡的园子里,在树叶簌簌作响的氛围中,她停下来,转过身,提袋子的手收在身后。那是她准备的节日礼物,但她想让他回去再打开。月光藏在古木后,她伸出手,牵着他,走到附近的石凳边。风声游荡在枝杈间,好像窃窃私语的精灵,两个细瘦的影子,融为一体,很久很久,都没有分离。
  他们出地铁口时已雾气朦胧,城市在夜雾间如海市蜃楼。街道灰冷,路灯照着空地,影子重叠着到租屋楼下,走到门口时,才把手分开。
  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拆开墨绿色的礼物盒,盒子里,是一套菲茨杰拉德小说全集,还有一封写给他的信。信中写道:“穆天,坚持住,不要放弃你的梦想,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想到你还在为梦想坚持着,我就会充满勇气。”
  那个周末,怡婷陪穆天前往董老师的另一家住所,在北京三环内一处质朴的小区里,穿过绿化带,坐电梯直上,门打开后的景象气派非凡。房间一侧是书柜,大量的英文原版书、古籍和文学著作陈列其中。另一侧放了很多唱片,桌上摆着一台古铜色的留声机。走向窗台,极目远眺,不远处有庄严的广场、行走的士兵和闪耀光芒的礼堂。而在客厅东侧的一间会议室内,左上方的墙壁高高挂着《一位情妇的肖像》,画像下方是一套典藏级艺术图文书,由《提香》《卡拉瓦乔》《安格尔》三部组成。一旁的棕色桌台上陈列着英国十九世纪的银器组,而玻璃柜里是皇家伍斯特瓷器花瓶,它的瓷胎细腻,瓶面画有花卉鸟兽,器皿内壁上金色。
  他们进门时,董老师并不在。怡婷询问她的动向,助理说:“她去参加派对了,不晓得何时回来。”
  “派对?”
  “对,一个她和朋友的活动。”
  “他们在派对做什么?”
  “具体我不清楚,太太不说,我无权过问。”
  他们下午没能等到董老师,再见到她不是在三环内的住宅,而是京郊一个很广袤也很荒凉的地方——一个不像北京的地方。董老师在那里有隐秘的住所,想要远离都市,闭关写作,她就会在这里待上好几天。她和穆天的共同点,大概是都有些奇怪的爱好。董老师喜欢收集面具和钟表,穆天喜欢收集海边的贝壳。那天,董老师问穆天:“你有清理作品的习惯吗?”
  “清理作品?我不会刻意删掉作品,但很多文字写了并不会发。”
  “为什么不发?”
  “觉得不够满意。”
  “不满意就删掉。”
  “自己的劳动成果,不会可惜吗?”
  “文字什么的,是最轻浅的。没有留下的价值。”
  “那什么是值得留下的呢?”
  “永恒的作品。”
  “作品?”
  “对,不能再改动一个字,抵达未来的作品,只有那个才有保存的价值。”
  他们就永恒的问题交流起来。董老师问穆天:“你知道作家为什么要沉默吗?”不等穆天回答,她续道:“作家沉默,是因为回答是速朽的,只有沉默,把言说交给作品,作家才可能借此达到永恒。除此之外的声音,都是一种多余。”
  穆天问:“但是,如果灾难发生,作家也要沉默吗?”
  董老师说:“理应沉默。”
  “为何?”
  董老师解释道:“作家的发声除了博得美名,并无其他作用,他们就像聒噪的苍蝇,过早炫耀自己的姿态,那对作品是有害的。”
  董老师饶有兴致地微笑。她坐在长椅上,跷着腿,漫不经心地抽烟,戴墨镜的脸朝向红太阳下沉的方向,远处依稀可见孤寂的荒原。
  斜阳下沉,她做了一件奇怪的事。在血色太阳的注视下,她把自己写的一份底稿毫不留情地丢进了火堆里,火焰肆意地跳动着,在荒原里发出自己的咆哮,那些积累日月浇筑的文字,转瞬之间,成为烬余的灰尘。
  不久后,明诚约穆天到工作室谈话。热风吹拂,鹤唳山中,穆天走在通往豪门的路上,起先听到车闹声,随后是园子里的轻吟,一片宽敞,四周宁静,这是人类假扮自然之物,背后是秩序的审美,他穿过花圃和假山,并不感到舒坦,反而加剧紧张。乘电梯,轻敲门,明诚伸出厚实的右手,他已恭候多时。穆天随他入座,眼前是书房,高高叠起的书恪守一种庄严的美学。穆天看向明诚。送外卖时,他见过一些领导的脸,但那些脸都死气沉沉、戒律森严,一看就让人脊背发凉。明诚的脸也有领导气,有中年的世故,但至少还有一丝亲切和憨厚,释放出与人为善的信号。他额头开阔,脸形方正,整个人远远看去,像一只憨态可掬的企鹅,加上他喜欢笑,在人群里,很有暖場的作用。可他不是全无架子的,他的笑声里藏着打量,这打量不是傲慢与偏见,更像是猎人身处丛林的警觉。明诚在人精堆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不能不学一些本事。   明诚是来报喜的。
  他说:“穆天,董老师有帮你出书的计划。”
  穆天有些恍惚,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明诚说:“具体时间没定,但既然他欣赏你,你就肯定有机会的。另外她说,剧本的事,她会帮你修改,然后投主竞赛单元试试。”
  穆天说:“突然知道这些,有些意外……”
  明诚说:“你以后可就是作家了,要多去文人圈子里走动走动。”
  也许是喜悦来得太突然,穆天一时都不知是何心情,他下楼后特地给董老师发了一条短信,大意是感谢之类的话,董老师说:“小伙子,好好写,我看好你。”几分钟后,董老师补充短信道:“我这有一个题材,跟你的剧本性质是符合的,我给你发要求,你根据要求再改出一版,然后,我帮你转交制片人。”
  穆天按部就班完成任务,董老师给他打了一通电话,说是可以用这个剧本,但现在市场需要名人效应,新人的作品,观众一般不买账,制片出于利益考量,希望在剧本作者上同时署上董老师的名字,类似于一个编剧工作室,剧本是大家完成的,但排在首位的作者是最有名的那一个,尽管其实他可能一个字也没写。
  穆天没有经验,一时没法做决定,他决定询问怡婷的意见。怡婷说:“编剧界确实都这样,不过这是你的心血,总该争取头位署名权。”穆天也这么想,作品是自己的,自己署名作者,总归是理所当然,他发短信给董老师,希望署名头位署名权,董老师要求他电话说,电话里,董老师回复:“小伙子,我完全欣赏你的才华,你要署名作者,也是理所当然的。”
  看起来,这事就这样定了,穆天如释重负,生怕董老师会不高兴,而电话里,董老师语气平和,为他着想,丝毫没有争夺作者署名权的意思,穆天心想:或许是自己小人心气,把别人给想低了?
  一个月后,公开的剧本却没有他的名字。
  8
  本报讯,著名作家董雯学凭借新作《玩笑》摘得第二十三届华语先锋剧本大赛成人组首奖,《玩笑》以一出讽刺剧的形式,生动地呈现了当代社会的阶级议题和文化生态,其口吻诙谐、幽默,叙事功底克制而有力,被评委一致认为是本年度先锋剧本大赛的最佳作品。这也是作家董雯学第二次获得此项荣誉。
  穆天一言不发地看着电视机,脸上生出了玩笑。
  剧本是自己写的,署名却不是自己。就像是自己生的宝贝女儿,成了别人家炫耀的资本,这些年,他看着董老师手捧金杯,成为各大杂志的封面人物,在媒体的报道里,她成为潜心创作的电影艺术家,在众人质疑她江郎才尽的时候,她用一部《玩笑》击碎了所有担心。
  穆天在租屋静静看完颁奖一幕,夜深了,房客已熟睡,他走到窗台,伸手留住冰冷的雪花。怡婷永远忘不了那天穆天的笑容,那沉默的笑,比北京冬天的深夜更冰冷,就像一束照进洞穴的寒光,让人看见石壁,更让人惊惧——为什么,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会对世界产生如此的寒意?
  怡婷小心翼翼地问:“你打算怎么做?”
  穆天说:“玩笑的形式,就以玩笑进行下去吧。”
  他像是自嘲般续道:“你想不想看一出恶作剧?”
  当时,穆天对怡婷说,他想去满洲里。
  怡婷问为什么,他说,可能只是想找个理由,离开北京。
  穆天想去满洲里看大象,这是他看完《大象席地而坐》之后就有的想法。怡婷散场后笑他,满洲里哪有大象,都是陈旧的仿俄建筑。
  穆天说:“有的,一定会有。”
  出发的前一天,他们喝酒,看对面人来人往。
  怡婷问他:“为什么想离开北京?”
  他说:“那天从床上起来,看密密麻麻的楼群,我突然觉得在北京特没劲,这样的日子,多过一天少过一天,好像没什么区别。”
  “怡婷,你说北京会有大象吗?”
  一个下雪的黑夜,怡婷收到了穆天的短信。
  从满洲里回来后,他搬离租屋,怡婷还会跟他说话,但不知道他具体在做什么,一句重复的话在怡婷的耳边反复回响:“你想看一出玩笑吗?”
  怡婷好奇,那是怎样一出玩笑?我们自己又是不是玩笑?
  北京城潮来潮往,遗忘是常有的事。前一天还把酒言欢的朋友,后一天就形如路人。有几个夜晚,当怡婷经过club,看着摇摇晃晃的人群,或者经过出租屋,她会想起穆天,希望还能在北京跟他相遇。有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东西,只是内心有一股欲望,逼迫自己去寻找,她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
  那一年,董老师再度凭借《玩笑》获得了一个剧本大赛的首奖。颁奖典礼结束后的夜晚,董老师邀请怡婷去了一个小型派对,在那里,最奢侈的物品和最狂乱的景象重叠在一个房间里,天蓝色的游泳池里传来莺歌燕语,从天父的眼中往下看,这些在私人别墅里醉生梦死的人,和灯下面不见踪影的微尘,都不过是蝼蚁和蝼蚁的区别。
  “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你说。”
  “穆天,这个人您还记得吗?”
  “不太有印象,见我的人太多了。”
  “就是那个青年作者,他还把剧本发给您看。”
  “噢,我好像有点印象,但最近都没怎么听到他了……”
  董老师掏出银质打火机,燃起一根烟,又递给了怡婷一根,烟灰从二楼的窗户顺风而出,下方是仍在狂欢的人们。住宅身后,黑夜茫茫,高塔的灯光照射在远山淡影,剧院、艺术中心仍在明亮着,一条大路通往深处,在路口分出两条路径,一条稍微宽阔,朝向灯火辉煌处,一条较为狭窄,绵延至无限黑暗。许多车辆驶向了前一条,也有的路人,独自朝黑暗走去。
  “你很在乎那个青年吗?”董老师问。
  “是的。”怡婷说。
  “比作品还重要吗?”
  “重要得多。”
  “这样吧,我托朋友帮你问问。”
  “谢谢您!”
  “不用不用,但说真的,我也没把握能找到那孩子。”
  “不过……”董老师面色慵懒地说,“没什么比作品重要,何况是个小人物。他们都会很快消失,包括你对他的热情。”
  怡婷本想提起剧本之事,但在那个瞬间,在种种顾虑的交织中,她压住了冲动的声音,而是努力克制住情绪,故作轻松地说:“老师这些年,没有觉得很重要的人吗?”
  她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说了一段让怡婷感到奇怪的话:
  “在我年轻时,也和你一样,觉得很多人重要,写过的文字重要,后来我意识到他们都是一样的无聊、乏味,倾注了过多不必要情感的多余存在,从那以后,我发现烧毁那些书籍拥有比写作本身更强烈的快感,把那些终究不会有人记得的东西丢掉,是残忍,也是一种美德。”
  几天后,警方接到一桩报案,董雯学的家人声称,她已经失踪超过24小时。
  闪烁的红灯在马路上疾步而去,冬夜的北京继续下着皑皑的白雪。董雯学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处在一片陌生的雨林村落之中。地上芭蕉疯长,空气中弥漫着咸腥的气息。她被绑在一张木椅上,不知道自己被困在哪里,怪异的是,在她四周铺满了雪花一样的白色纸张,风吹起时,纸张一张张扑到她的脸上,上面写着:玩笑、玩笑、玩笑……
  董雯学想起自己晕倒的那个夜晚,那个沉默的青年,和她说话的最后时刻。
  而如今,她处在一个自己从未来过的亚热带村庄。没有人认识她,也没有人真的在乎她,她的权势就像放屁,她的作品累积的名誉不再管用,遮天蔽日的巨树下,她只能无助地呼喊,却听到仿若山林野獸的回应。她脚趾抠地,上衣被汗水浸湿,这时,两个赤裸上身的精瘦青年从雨林中走出,她像是撞见活菩萨一样狼狈求救,青年一脸茫然,说着她听不懂的鸟语。
  责任编辑:杨?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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