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书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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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朱东润到达乐山的时间是1939年1月13日,更准确的时间是当天下午一点钟。
  这个时间很重要,因为武汉大学要求返校必须在1月15日前,过时不候。也就是说超过了这个时间,你就可以不用再来了,只能另谋出路。但是朱东润居然提前了两天从几千里以外赶到了,在一路上仿佛有贵人相助,眼看就到不了校了,但很快就出现了转机。比如到了重庆后,根本就买不到去乐山的汽车票,到乐山要等一、两个月,如此这般到了乐山,事情早黄了。但就在这时,他居然神奇地买到了一张飞机票,搭上了刚刚开通的“水上飞机”,这种飞机只能载一、二十人,飞行高度也不高,但几个小时就顺利到了乐山。为此,他难掩欣喜之情,把第一次坐飞机的感受写成了一首赋:“于是翱翔徘徊,从容天半;架飞机而西行,望万象之弥漫;初敛翼而低昂,忽奋迅而泮涣……”
  朱东润就这样“意外”地来到了乐山。
  他到的当天就找到他的泰兴老乡戴凝之,戴也在武汉大学供职,热情地招待他吃饭,并把他安排在了乐山府街的“安居旅馆”里住下。但这看似简单的住宿,其实后面有不同寻常的含义,但朱东润刚来人生地不熟的,也就只好听从别人的安排。但住了一段时间后,他发现了这个安排的“妙处”。当时,武汉大学的教授们分成了两营,一边是以安徽籍为主的“淮军”,其主要人物是校长王星拱;一边是以湖南籍为主的“湘军”,主要人物是教务长周鲠生。这两营的人一直暗中争斗,到了乐山后矛盾日趋表面化。当时,“淮军”的人到了乐山后主要住在鼓楼街、半边街,而“湘军”主要住在玉堂街、丁冬街,而朱东润则住在不偏不倚的中间,两边都不挨边。这点是他的老乡戴凝之早替他考虑周到了。
  朱东润能够到武汉大学教书,主要是陈西滢的原因。他们是上海南阳公学时的同学,朱东润小时候家境贫寒,但后来有人看重他是块读书的料,便出资让他到上海读书,其实是把他当成了一桩生意来做(读书的钱是要还的),毕业后,朱东润在《公论报》做事,但报纸不久就解散了,暂时没有去处,他便去了英国,“那时出国的手续很简单,用不到护照,用不到签证,只要到外国轮船公司,花三二百元可以置票直达欧洲。日本船的三等舱更便宜,九十元可以到英国”(《朱东润自传》),他到英国后是勤工俭学,但读了两年中途就回国了。
  有了国外的这点经历,又懂些翻译,所以他便从南通师范学校到了武汉大学谋了个外语教席,当然收入也比过去好了不少。在到乐山之前,朱东润已经在武汉大学待了八年时间,即1929年到1937年,也算得是个老武大了,而抗战的到来,武汉大学被迫西迁大后方的乐山,教授们或去或留都有选择,但这也成为了武大内部帮派斗争的一个整合的机会,各派都拼命安插自己的嫡系,所以像朱东润这种无根无派的人,早早成了别人的眼中钉,想乘机将他除掉。
  但幸好有陈西滢的帮助,朱东润才得以留任,陈西滢是文学院院长,说话管用。但朱东润对陈西滢并没有特别的感谢,只是君子之交而已。朱东润与陈西滢在上海做同学的时候,陈西滢还叫陈沅,后来改成了陈源,字通伯。当然,陈西滢的名字为世人熟悉,是因为他与鲁迅的一场笔仗,让他多少背负了不少骂名,我们这代人知道的陈西滢就是因为中学课本里的一篇文章,他同梁实秋、林语堂、邵洵美等一样,成了鲁迅的论敌。朱东润有远见,当时就认为此事“一定会在文学史里传下,可是不一定于陈源有利。”(《朱东润自传》)这算是替陈西滢说了句公道话。其实,其时武汉大学有两个人都同鲁迅结下梁子,一个是陈西滢,一个是苏雪林,前者主要为“女师大风波”的立场问题起争执,后者更多是因私,据说苏雪林在一次书局老板的私人聚会上对鲁迅的怠慢大为不满,从此结下怨恨,在长达几十年的岁月中不遗余力地骂鲁,一直骂到去了台湾。
  朱东润很清高,不依傍,更不容忍沆瀣一气。他在早年曾经有做官的机会,但由于不喜欢官场的习气,很干脆地放弃了。那是在1927年,朱东润刚好三十岁,当时国民党南京政府正在组建阶段,吴稚晖去信叫朱东润到南京谋事,位置也不错,是担任南京中央政治会议秘书。朱东润在《公论报》时曾经做过吴稚晖的助手,吴稚晖非一般人,不仅是国民党元老,也是功底深厚的文化人,他觉得朱东润有才便有意让他去发展,但朱东润一到南京就水土不服。
  他刚到南京的当天,吴稚晖正好出差去了外地,就叫他的一个亲戚去陪朱东润。当天,那个年轻人请他到馆子里搓了一顿,就两个人,但要了“四大四小”(菜肴),这让朱东润惊讶于这“一桌不菲的席面”,其实,人家可能是一片好意,有接风洗尘的意思,但过惯了清贫生活的他如何习惯这般奢侈?饭后,那位青年又同他聊天,大概也没有什么好聊的,就聊起了南京的娱乐,“话题落到看戏。最后说到准备给一位女演员赋两首律诗,问我能不能和一下。也许我这个人有些大惊小怪,在革命中心,听到作诗去捧一个女演员,这还不稀奇吗?稀奇的事还多呢,不久以后,有人指给我看在那座接待室里,蒋介石招待电影女明星;又有人给我说狄秘书和秦淮歌妓小金凤怎样要好。革命就是这样的革法,我这个中学教师真是开了一番眼界。”(《朱东润自传》)
  朱东润原以为到了南京是来革命的,为革命政府效力的,哪知道情况并不如他所想,他感到自己仿佛是局外人,对世事实在是有点不解风情。“这一年7月间,南京城里真是熙熙攘攘,过着太平的岁月……阴沟一样的秦淮河,在散文家朱自清的笔下是‘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一般的女士们,头发久已剪短了,脂粉还是不能没有的。尤其在政府机关,有了这样的女同事,那时粉香四溢,格里罗嗦的字句变得清真雅正,东倒西歪的书法也变得笔飞墨舞了。”(《朱东润自传》)
  朱东润对这样的“太平的岁月”却是如坐针毡,他认为自己不是搞政治的料,而他的周围不过是“一批没有脊骨的政治贩子”,所以他在南京呆了八十天后便再也呆不下去了,他把刚刚领到不久的国民党党证“扔在转角楼对面的屋脊上,由它風吹雨打,作为我这八十日生活的见证。”
  从此以后,朱东润再也没有跟政治打过交道,一心只做学问,安心当好教书匠。他后来在“文革”中经历了“非人磨难”,却以83岁高龄要求入党,其实他只是想给过去的苦难正名,只是这样的正名还多少有些天真的成分。   二
  武汉大学到了乐山后,当地人把里面的人称为“中央人”。“中央人”包含了些特权的意思,这首先体现在经济收入上的优越,当时武汉大学的教授,男的每月拿一千元,女的拿八百,其他职员薪水也不菲。
  乐山地处川南大后方,当时的生活水平是非常便宜的。叶圣陶是1938年10月29日到的乐山,与朱东润到的时间相差不过两个多月,他到了后发现此地生活舒适,“肉二角一斤,条炭二元一担,米七元余一担……买小白鱼三条,价一角八分,在重庆须六角。大约吃食方面,一个月六十元绰绰有余矣。”(叶圣陶《嘉沪通信》)消费与收入的巨大差异,让人不得不费心思去为他们理财,所以上海的银行都跑到乐山来了,恨不得让钱多得在当地没法消受的“中央人”把钱都存在银行里。叶圣陶曾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大学教师任课之少,而取酬高出一般水准,实同劫掠。于往出纳课取钱时,弟颇有愧意,自思我何劳而受此也!”
  当地人自然艳羡得不得了,殊不知物价也随之往上抬,其实是“中央人”打破了当地的生活秩序,对老百姓的消费形成了挤压。后来,乐山的物价高涨起来以后,通货膨胀,钱是真的不值钱了,教授们很快就感到了生活的压迫,但这是后话了。但对于可观的收入来说,朱东润显然还是看重的,尽管为了这份高薪他付出了妻离子别的代价,“自从二十七年离别家庭,到达乐山以来,二十八年的冬季泰兴便沦陷了,全家在沦亡的境地挣扎,只有我在这数千里外的大后方。路途是这样远,交通是这样不方便,一家八口谈不到挈同入川,自己也没有重回沦陷区的意志。有时通信都狠困难,甚至三两个月得不到一些音耗。”(朱东润《张居正大传》序)
  朱东润与新到校任课的叶圣陶关系不错,也许是叶圣陶也没有什么特殊关系(也是陈西滢推荐来的),同他一样不介入任何内部斗争的缘故。但在大学里面,教授也是分成了三六九等的,一些学究们也是要讲出身与血统的,像叶圣陶这样的教授虽然在外面的名聲很大,但进了学校就完全不同了,而有些人可能也并没有什么真本事,但他们认为写几本白话小说算不得什么,倘若没有些研究诸如经、史、子、集之类的东西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所以,叶圣陶在武汉大学多少被那些科班出身、沾过洋墨水的人瞧不起,出身低微常常为人诟病,连他在讲课时的“苏州腔”也常常被人调侃,被说成是“期期艾艾”,成为了别人打小报告的罪名。于是叶圣陶与朱东润便被调去完成“苦差事”:为新生开语文补习班,一人顶一班。不过,这般处境也成了两人做朋友的基础,朱东润心里是站在叶圣陶一边的,他觉得那些自命不凡的人其实不过是马粪皮面光而已。
  在乐山的一段时间里,朱东润与叶圣陶都住在乐山城北的竹公溪,他们两家对河而住,“水浅的时候,踏着河床乱石就可以过去了”。这条竹公溪其实只是穿过乐山城区的一条小河,唐代女诗人薛涛曾经盘桓在此,所以它并非纯粹是一条莽撞的野水,且两边也不乏美景入目,叶圣陶之子叶至诚就曾回忆道:
  “一天,父亲和朱东润先生出去。通常的走法,总是出篱笆门左转,沿竹公溪边的小路到岔路口,下一个小土坡,从沙石条架成的张公桥跨过溪水,对岸不远的竹林间有个十来户人家的小镇,有茶馆可以歇脚。这一天,他们改变了路线,到岔路口不下土坡,傍着左手边的山脚,顺山路继续向前,乐山的山岩呈赭红色,山岩上矮树杂草野藤,一片青翠,父亲有过‘翠丹崖为近邻’的诗句。山路曲曲弯弯,略有起伏;经过一个河谷,也有石板小桥架在溪上,只因远离人家,桥下潺潺的溪水,仿佛分外清澈。望着这并非常见的景物,朱先生感叹地说:‘柳宗元在永州见到的,无非就是这般的景色吧!他观察细致又写得真切,成了千古流传的好文章!’父亲很赞赏朱先生这番话,将其写在他当天的日记里。”(叶至诚《旅伴》)
  实际上,竹公溪虽然只有几米宽,却也有不少自然之趣,且不说它在四季中的喧嚣与静谧让人沉浸,就是过去在河里捞点小鱼小虾也应该不存问题,那绝对是佐餐下酒的好东西。王世襄当年曾写道:“瓜脆枣酡怀蓟国,橙黄橘绿数嘉州。”但王世襄的情趣不见得朱东润就有,他会不会挽着裤腿去汊水摸鱼就是个问号,因为朱东润当时可能根本就没有这份闲情逸致,好在竹公溪与市尘隔绝,相比人际关系复杂的校园,这里不失为一个清净之地。
  武汉大学的派系争斗是有渊源的,诸如“欧美系”、“武高系”、“东南系”、“本地系”等,早年闻一多先生在武大短暂任教,并很快离去就是因为“沾不上边,应付不了”(俞润泉《闻一多与武大》)。当时武大虽然西迁到了偏于一隅的小地方,但里面的斗争从来没有中断过,朱东润与叶圣陶在乐山武汉大学同属被排挤的对象,但可能是由于两人的性格风格迥然有别,所以在对事的态度上也不尽相同。叶圣陶要散淡、洒脱一些,他认为大可不必在一个小塘里折腾,在乐山呆了两年多时间后便去了成都,告别了那些正斗得如火如荼的“湘军”和“淮军”。朱东润本来也可以走的,但他坚持留了下来,他仍然不甘离开这个勾心斗角之地,他甚至决断地认为“斗争就斗争吧。这虽然不是我的要求,但是我也无法拒绝。”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其实他当时的选择是很多的,比如可以到三台县的东北大学去,或者到贵阳师范学院去,也可以到西北大学去,都是去当系主任,比在武汉大学的待遇好。但他最终是哪里都没有去,由此看到一个人的执拗,但朱东润不无自嘲地说:“真想不到我把妻室和七个子女留在沦陷区,走到七千里外的武大中文系独力作战,对付这高高在上的‘金德孟’王星拱校长,和刘系主任。”(《朱东润自传》)当时,他也可以到南京的中央大学去,跟他颇为熟悉的陈柱尊在那里当校长,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去,只需一纸信函,况且南京离他的家乡泰兴非常近。但朱东润绝对是不会去的,因为他不可能去沦陷区做文化汉奸,被人唾骂。他非常明白,“无论如何,只要敌人和汉奸在南京和泰兴,我是不会回家的。一年、两年、三年,甚至更长更远的时间,我一定要坚持下去,也一定能够坚持下去。”朱东润做到了这点,直到抗战胜利后,他才到了南京去教书,而他整整在乐山呆了三年零七个月时间,说他坚守了知识分子的气节也好,说他愚古不化也都能找到理由。所以,在乐山武汉大学的几年里让他感慨良多,在离开乐山的时候,他专门写了一首诗:“披发只今多拓落,蓑衣何处太荒唐,风和帆饱樯乌动,剩与嘉州伴夕阳。”所有的校园斗争都瞬间化解了,只余一声“太荒唐”,朱东润感慨之极,在乐山教书的这一阶段可以说是他人生的苦闷期。   三
  通过那场旷日持久的校园斗争,也能够看到朱东润性格中的幽暗之处。他与他的那些上司和同事们不认同、不妥协、互不买账,从正面讲,是对某种理想情怀的坚守,从文化性格来讲,也是知识分子固有的“文人相轻”心理作祟。武汉大学素有“湘淮之争”,朱东润前面所讲的“刘系主任”就是指的刘博平,此人一生都在“小学”中苦下音韵词义的功夫,自视为国学门类中之正宗,所以在刘博平看来,朱东润的学问不过是“半壶水”、“半路出家”,不值一提;当然,朱东润也不理会刘博平,特别是西学东渐的境况下,他们代表的是新学问,胡适就说了嘛,文学必须改良,这是大势所趋,那些只会在故纸堆里洋洋自得的陈词滥调为新派学人不屑。
  当时的文学院院长刘永济也是搞传统学术的,他是湖南人,自然是“湘军”中的一员大将,且刘永济的学问也非俗流,在词学研究方面功底深厚,在他留下的二百余阕词当中,确实不乏佳作,如“等是虚空无著处,人生何必江南住”等,而刘永济与“寅恪、雨僧”二翁私交甚密,自然不把朱东润放在眼里。
  1940年的一天,刘永济见到屋檐下的豆架初成,触景生情,写了一阕《鹧鸪天》:“岁序潜移悄自惊,江村物色又全更。蚕初作茧桑都老,豆欲行藤架已成。云易幻,水难停,百年销得几瞢腾。疏棂小几茫茫坐,翻尽残书眼翳生。”词中的洒脱与性情,不见红尘中的蝇营狗苟。但生活好像并非如此,走出豆架便是另一番景象,乐山武大里明争暗斗从来没有间断过,哪怕是在最为艰苦的抗战时期。那时,由于生活的贫困,刘博平和刘永济还因为经济拮据在乐山大街上卖过字画。大家都过着苦日子,但就没有人愿意放下面子,以宽容的姿态对待周围的人和事,派别中的双方都在温文尔雅的面目之下,剑拔弩张地斗得你死我活,笔者不得不惊叹于人性的复杂。
  当时还是武汉大学青年教师的程千帆曾回忆道:
  “武汉大学才办的时候,文学院是闻一多当院长,后来他走了,就是陈源(陈西滢)当院长。但中文系主任是刘博平先生,一来他是湖北人,二来他是黄季刚先生的大弟子,有学术地位。所以陈源尽管当院长,也不能动他。陈源是胡适他们一派的,中文系像刘永济先生、谭戒甫先生、徐天闵先生、刘异先生,都是旧学一派。还有朱东润先生,和陈源是同学,他们一起到英国去留学。陈源大概有钱,就一直读完,朱先生比较穷,没有读完就回来了。后来还是陈源介绍他到武汉大学教书,他和刘博平先生、刘永济先生搞不好,并不是两位刘先生对朱东润先生有意见,主要是他们对陈源有意见。”(程千帆《劳生志略》)
  在程千帆的眼里,刘博平和刘永济是值得尊敬的前辈,朱东润与他也过从无隙,他不参与,不介入,所以大家相安无事。其实这里面恐怕有个根本的问题,就是程千帆还是一个年轻人,疏于世故,当然也还不具备与他人平起平坐的资历。
  当年的大学,在一般人的眼里是传道、授业、解惑的地方,大学教授也是饱有诗书之辈,但殊不知教授也是人,在很多时候同一般人没有区别。当然,普通人在勾心斗角上肯定是难以企及的,因为他们不懂皮里阳秋,更不懂春秋笔法。程千帆的回忆中就留下过当年的一段龌龊:
  “徐哲东(震)先生,是太炎先生的弟子,常州人,讲公羊学,又讲韩柳文。徐哲东先生应聘到武大,人还没有来,要开学了,博平先生是系主任,就替徐先生开列了一些课,其中有一门课是传记文学研究,这是当时教育部选课的课程。徐先生到了以后,看到这个课表说,我以前没有教过这个课,是不是暂时开别的课代替。他同刘先生商量后,就决定开个韩柳文研究,因为他原先在中央大学教这个课,中央大学的《文艺丛刊》里面还有他的《韩集诠订》这样的专门著作发表。朱东润先生就开玩笑,写了一篇杂文,投到当时重庆的一个刊物叫作《星期评论》上发表,是国立编译馆馆长刘英士编的,刘同我也有点来往,我在那里投过稿。他后来在南京办《图书评论》,我也发表过文章。朱先生的杂文说,大学里面也很特殊,传记文学怎么开出韩柳文研究来了?是不是把讲《郭橐驼传》和《永州八记》变成了传记研究?徐先生看到后很生气,说:他的嘴巴很巧,我可不会讲,但是我会打。我要打他,我打的人不是我治还治不好。东润先生就很狼狈。那时教室旁边有个教员休息室,两课之间可以在里面休息。只要哲东先生在里面,东润先生就不敢进去。”(程千帆《劳生志略》)
  程千帆还说了句“东润先生可不敢把这件事情写进他的《自传》里”,此话味道太长了,但从文人相恶这件事情上看,武大的派别之争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像朱東润这样的不聪明之举总会成为众人唾之的对象。在抗战艰苦的大时代氛围下,小环境的龌龊不断,大概是知识分子的通病,但在乐山期间,朱东润开始了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著作——《张居正大传》的写作。
  1941年秋天,那是朱东润最为彷徨的一段日子,他就在这秘而不宣的岁月里开始了长达三年的艰苦写作,但他的内心装着一台大戏,他已经为里面的每一个人物化好了妆,准备粉墨登台,这时的朱东润在下笔的冲动中感到了灰暗生命里的一丝喧嚣。乱世之中写乱世,这样的写作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隐喻。
  《张居正大传》一开头,就为我们拉开了一幅乱世的序幕:朝室倾轧,血光冲天,马蹄声急……而张居正便是在这样乱世中登场的:
  居正出生的时候,明室已经中衰了:太祖、成祖的武功没有了,仁宗、宣宗的文治也没有了,接后便是正统十四年英宗出征,不幸恰被鞑靼人包围,大军数十万遇到歼灭的命运,连皇帝也成俘虏。在这个困难的阶段,幸亏于谦出来,拥立景帝,支持了当日的天下……(那个时代)整个政治的提示是偏执与专制,大臣常有的机遇是廷杖与杀戮。因此到处都是馅谀逢迎的风气。政治的措施只能加速全社会的腐化和动摇。这是张居正出生的时代。(朱东润《张居正大传》)
  朱东润为什么要选张居正这样一个人物来作为传主呢?因为这是一个挽危于既倒的功臣,他整顿内政,抵抗外侮,让垂危的明王朝延长了七十二年。他写这本书的时候正是抗战进入最为艰难的时期,这本书在出版后是起到了一定的现实作用的。另一方面,张居正在打击贪官污吏、刁生劣监上也显出了英雄本色,这是朱东润在借张居正表现自己的政治文化见解,在那个特殊的时代下,不难看出他在现实困境中的角色认同和理想主义情怀。对于这本书的写作动因,他自己也说得很明,“倘使大家记得一九四三年正是日寇深入中国,在侵占了东北四省,更占领华北、华东、华南、华中而后,他的魔掌准备一举打通平汉铁道、粤汉铁道,席卷广西、贵州,从而把整个中国扼杀在四川、云南和西北,那么对于内安中国、外攘强寇的张居正和他的时代,必然会有一个不同的看法。”(朱东润《遗远集叙录》)但除了现实意义以外,朱东润如此沉迷在历史中演绎跌宕起伏的斗争场面,是不是多少也在寻找逼仄环境下的精神突围?   朱东润在写书的过程中忍受着生活和精神的双重煎熬,其写作环境是相当艰苦的:“日减一日的是体重,日增一日的是白发。捉襟见肘、抉履穿踵的日子,总算及身体会到。住的是半间幽暗的斗室,下午四时以后便要焚膏继晷。偶然一阵暴雨,在北墙打开一个窟窿,光通一线,如获至宝,但是逢着寒风料峭、阴雨飞溅的时候,只得以围巾覆臂,对着昏昏欲睡的灯光,执笔疾书。这些只是物质的环境,对于精神,原算不到什么打击。然而也尽有康庄化为荆棘的时候,只得把一腔心绪,完全埋进故纸堆里去。这本书便是这种生活的成绩。”(朱东润《张居正大传》序)
  笔者读过不少关于乐山武大时期(1938—1946)的回忆文章,作者如叶圣陶、袁昌英、苏雪林、凌叔华、钱歌川等,文章中有不少关于乐山生活的片段,辛酸苦辣,林林总总,但都没有直接记录校园中勾心斗角的事情。客观讲,人与人的矛盾时时存在,文字中大可不必再去斤斤计较,人性中的丑陋常常为人避之不及,在錢钟书的《围城》中,方鸿渐、赵辛楣、李梅亭、高松年等人在“三闾大学”中的明争暗斗,其实在乐山武大中也一样是存在的,可以说学校表面看上去平静,但人心的动荡远远难有凌叔华在乐山写的“浩劫余生草木亲,看山终日不忧贫”的那份悠闲从容。在当年的武大学生留下的回忆录中,齐邦媛的《巨流河》、杨静远的《让庐日记》、吴鲁芹《暮云集》等中都留下了不少当年的记述。后来我又看过很多期台湾武大同学会编的《珞珈》杂志,内容更多的是艰苦生活中求知问学及青春岁月中的友情和爱情,总体来说他们对那段生活都是缅怀的、一往情深的。但在朱东润的回忆中则相反,可以说是苦涩的、不堪回首的,甚至还多少带着点憎恨和厌恶。
  但朱东润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据他的亲友学生回忆,他固执、刻薄,不苟言笑,郭沫若曾挖苦过他是“资产阶级怪教授”。但是,这怪中也有真,朱东润是个较真的人,真实得有些小肚鸡肠,仿佛处世之道他全然不懂,以至于落落寡欢。另一方面,朱东润又很自信,非常看重自己的学问,认为的他的传记文学是开创性的,在中国无人能比。在乐山的三年多时间中,他笔耕不辍,完成了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作品《张居正大传》,并毫不客气地称之堪与《约翰逊传》和《贝多芬传》相提并论,但他不知道这会引来同行的嫉妒和讥讽,誉随谤生,朱东润注定就是个佶屈聱牙的异类。
  文学上的成就并没有为朱东润带来多少欣喜,有人会在大谈创作经验的时候或多或少去美化自己,他却不想在读者面前讨巧卖乖,他甚至认为“著书只是一种痛苦的经验”。他说:“有的人底著作,充满愉快的情绪,我们谈到的时候,好像看见他那种悠然心得,挥洒自如的神态。对于我,便全然两样。我只觉得是一份繁重的工作……生活是不断地压迫着,工作也是不断地压迫着。”(朱东润《张居正大传》序)
  其实,在朱东润的心中不乏温情的东西,比如他在后来写过一本叫《李方舟传》的书,这是他专门写给他妻子邹莲舫的。这是一部很特殊的书,朱东润与邹莲舫是包办婚姻,邹莲舫是个地地道道的乡村妇女,没有文化,但勤劳贤惠,李方舟就是邹莲舫的化名。丈夫写妻子的书在明清时期早有先例,如冒辟疆《影梅庵忆语》笔下的董小宛,但朱东润的《李方舟传》完全不一样,它是“中国传记史上少有的一部为中国普通家庭妇女著书立说的作品”, 绝非文人的风月之作。应该承认,在这本书的字里行间流淌着真挚的爱,这跟其他人眼里满身是刺的朱东润有很大的差异,朱东润破例地在传统中为自己开了回“小灶”,硬生生地在帝王将相的传记系列中挤进了一个小人物,为此他是这样为自己辩解的:“在下州小邑、穷乡僻壤中,田父野老、痴男怨女底生活,都是传叙文学底题目”(朱东润《遗远集叙录》)。
  其实,在笔者看来,《李方舟传》这部作品算不得上乘之作,原因就在于朱东润把一个回忆录当成了传记,他的任性和自负再一次显现。对于处理传记题材轻车熟路的朱东润来讲,妻子的美德大可一写,但是否作为一个历史人物就值得一议,小人物的生活有足够多的文学表现方式,树碑立传相反不符合他们的性格角色。《李方舟传》尽管知音寥寥,反响不大,但这部作品的暖意来自那个冷峻的乱世,这不能不说是个意外的收获。
  《李方舟传》的可贵还在于,李方舟既非董小宛,也非柳如是,千古风流与她无涉,她只是一个善良勤俭的民妇,而朱东润借她来表达了对这个世界的不认同。文学与现实有时可以水乳交融,有时也可以势不两立,作为一个独立于乱世的书写者,他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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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篷船桨影  油布纸伞 乌衣小巷  敌不过一声“欸乃” 款款呢喃  昨夜的灯下私盟 已翻墙而去  你活在桨影里 我醉卧白塔边  洁白莲藕 纤纤玉腕  洞穿福地 鱼越栏杆  不辨风雨 不识江南  千年狐仙 灵光一闪  月光下溢出 端午雄黄 八月秋香 十里柳岸  经水流年  灌浆声中 帆影  化作一缕云烟  穿越 从一滴水开始  穿越 从一滴水开始  骨子里的疼痛 于拔节声中  疯狂而壮美  雨露滋润
摘 要 基于30所河南农村中职学校的调查数据,参考全面质量管理的“戴明环”模型,把学校内部质量保障建设分为质量目标、质量建设、质量检测、反馈矫正四个部分,并以此作为中职学校内部质量管理的思想基础和方法依据。针对农村中职学校内部质量保障现状与存在问题,提出“准确定位质量目标,全面制定质量标准,重视质量建设过程,改进质量检测手段,提升反馈矫正效能”的农村中职学校内部质量保障建设策略。  关键词 农村中
摘 要 开设职业生涯规划课程对引导青少年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劳动观和职业观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启发潜能教育视域下中学生职业生涯规划课程的实践与探索,旨在发掘学生职业潜能,满足其自我发展的需求,并据此培养出未来社会所需人才。以吉大附中力旺实验中学为例,通过探索职业生涯规划课程的建立与发展,试析中学生职业生涯规划的教育前景,并提出个性化的发展对策。实践表明,以先进教育理念与教育工作为支撑,职业生涯规划课
摘 要 名师网络工作室是教师网络研修的重要模式。从交互决定论视角解读名师网络工作室的内部交互关系,探究教师研修活动持续参与意愿的影响因素。研究结果表明:主观规范和工作支持直接正向影响教师对名师网络工作室活动的感知有用性,其主观规范影响效应较大;促成因素和自我效能感直接影响教师对名师网络工作室活动的感知易用性,其自我效能感影响效应较大;感知易用性相比感知有用性而言对教师参与态度影响效应较大,从而影响
摘 要 目前“双高”建设的管理有明显的目标管理色彩,这导致“双高”建设对国家和地方的整体战略关照较少,難以达成“双高”建设的目标。“双高”建设的绩效管理实质上是对组织绩效的管理,因此应形成对“双高”建设的战略性绩效管理。“双高”建设的战略绩效管理既要追求宏观战略与学校战略的平衡性,也要追求与新发展形势的适应性,即开展“双高”建设的适应性战略绩效管理。  关键词 目标管理;适应性绩效;战略性绩效管理
天老地荒的老关中,没有人能够准确描绘她的第一声啼哭,也没有人能够说清牛马驴骡羊鸡狗猪猫是如何被驯化为人类伙伴的。有人要说,这些动物与我们的生存文明八竿子打不着,写铁匠木匠石匠都在情理,但硬把骟匠拉到历史舞台上亮相,多有生拉硬扯小题大做之嫌。这话没错,骟匠不入史,骟匠属下三流,文明史册上太监、盗贼、骗子、赌徒、妓女、嫖客,你方唱罢我登场,但确实少有史家诗人心血来潮,名正言顺地给劁猪骟羊的骟匠涂脂抹粉
摘 要 芬兰职业教育与芬兰其他教育一样,不通过学生排名、教师排名来促进教育质量的提高,其高质量职业教育背后,展现的是良好的教育理念、体系设计、制度安排等因素。芬兰职业教育与培训在理论与实践中体现了终身教育、平等教育和个性化学习理念;作为一种教育类型其体系完备并且与普通职业教育之间相互连通。芬兰职业教育与培训处于持续改进之中,当前从持续性的入学方式、个性化能力发展计划、多功能的学习环境、广泛的资格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