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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远处遥望这座特大桥，那无数根桥墩就像擎天柱一样，已经展露出大桥的雄姿。20多米高的主桥施工现场，几十名工人正挥汗如雨地打桥梁混凝土。
这是5月的一天，正午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空气像凝固了一般，没有一丝风，树木也毫无生气地耷拉着叶子。夹杂着混凝土气息的热浪一阵阵袭来，热得像在窑子里烧木炭。汗珠沿着施工员的安全帽顺着身体的每个部位流淌，直至蹿入脚底，装满汗水的鞋子像浪打浪。
李金木摘下头上的安全帽，抬手挠了挠像水洗的头发，然后从裤袋里掏出荷包，摸出150元，冲带班的喊道：“马西方，你去给每人买一瓶绿茶来！”
李金木是钢筋混凝土的组长，算是小包工头，瘦瘦的脸，有一米七的身高，却只有百来斤的体重，蓬松的乱发搭在眼睛上，脚上的球鞋已破了一个小洞。他看似有一双好眼睛，有一只却像聋子的耳朵——配样。他那幸存的一只眼睛显得与众不同，一眨动，就闪出耀眼的光，给人一种能看穿别人五脏六腑的感觉。
马西方拿着钱刚离开工地，路桥公司的经理王丁就来到了李金木跟前。王丁长得像个“官”，一米七的身高，一米多粗的胸围，体重近200斤，胖嘟嘟的脸上，一双眼睛挤得细细的，笑容不是亲切，而是威严狡诈。他开口就说：“李金木，你的人是怎么搞的？像狗子拉稀。今天打混凝土需要人手，你那班江西佬却不上班。”
面对王丁经理的质问，李金木只得无可奈何地说：“还不是因为钱。”
“钱，钱，钱，那班江西佬才来了多少天？张口闭口就是钱！如果湖北工人也像江西佬那样计较，工地上的活还干不干？”王丁表扬了湖北工人一番，愤然离开工地。
打混凝土的湖北工人咬紧牙关强挺着，从早上一直干到午夜，甚至一人干着两人的活，混凝土才顺利完成。精疲力竭的湖北工人走回工棚，见到江西工人正在熟睡中，怒火中烧，故意把门擂得震天响。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的江西工人坐在工棚门口的空地上候着，等待去经理部要钱的李金木，看他能给他们一个什么样的答复。
湖北工人从工棚里钻出来，个个怒目圆睁，寻脏话缺德话骂将起来，尔后便指指戳戳。江西工人正云里雾里时，马西方走到他们中间，大声喊道：“老陈，这班江西佬是你领来的，你说说，你们为什么罢工？”
那位姓陈的中年男子来到马西方面前，和颜悦色地说：“李金木当初招我们江西佬来工地时，承诺每月给我们300元零花钱，年底全部结清工资。我们来时是签了合同的。第一个月，李金木实现了诺言。现在距第二个月发钱的时间已过了一个星期，李金木却没有将钱发到大家手中，我们觉得李金木有意欺骗我们，所以十分愤怒，才一致罢工。”
马西方说：“你们才来了两个月，就给你们发了几百块钱，已经是把你们当幺儿子看待了。我们湖北工人从春节到现在，也只发了几百元的零花钱，你看哪个罢工闹事了？”
“你们湖北人跟我们不同。你们跟随李金木多年，手里都攒了些钱，可我们初来乍到，光路费就花了不少，正眼巴巴地盼着那点零花钱呢。”老陈说。
“我不管这些，我只问你一句，你们到底上不上班？”
“不给我们发零花钱，我们是不会上班的！”老陈斩钉截铁地刚说完，马西方便扬起右手，狠狠地一掌朝老陈脸上拍去，老陈一个趔趄，还没站稳，马西方又飞起一脚，将老陈踢倒在地。30多名江西工人见势不妙，便紧急增援。40多名湖北工人也不示弱，一拥而上，对江西工人拳打脚踢。
从经理部匆匆赶来的李金木看到这个情况，脸都吓白了，拼命地喊着马西方的名字。马西方的耳朵像失灵一般，整个身躯在人群中蹦蹦跳跳，拳頭漫天飞舞。直到一位江西工人脸上被划破几寸长的一条口子，鲜血直流时，这场战斗才算结束。
李金木将伤者送到经理部，王丁让李金木领着伤者乘车去了医院，自己来到了事发现场。
王丁扫视了一眼众人，大声说：“马西方，你带领手下的人打架，是不对的。江西佬也有不对的地方，遇事不顾全大局，因一点小事就罢工，太不像话了。有问题是应该解决，但班还是要照常上。你们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座桥是我承建的，可我是替温老板当差，温老板又受雇于铁路局，得听从高速公路有限公司的指挥，这段路桥造价高，而资金的投入属于民营资本，在资金的周转上有时不能正常运转是正常的。由于施工复杂，工程量大，工期紧，我是顶着巨大的压力来这里走马上任的。温老板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我，我是高处不胜寒哪。为了不辜负温老板对我的重托，得仰仗诸位的鼎力相助。只要我们拧成一股绳，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任何困难都是难不倒我们的。资金周转困难是暂时的，我可以拿脑袋担保，到年底不会少大家一分钱！”王丁经理说到这里顿了顿，放松了紧绷的脸，冲所有工人笑了笑，说：“今天的事大家都不要计较了。”
二
李金木从医院回来，从经理部门口的公告栏前经过时，见有许多人伸长脖子在张望。李金木挤进人群一看，顿时傻眼了，公告栏里写着：李金木的施工组发生打架斗殴事件，影响十分恶劣，依据路桥公司奖惩办法第三条规定，罚款1000元。
李金木发出一声叹息。1000元的罚款本不是个大数目，但他从内心里不愿承认这则公告的合理性。
李金木没精打采地回到住地时，已过晌午，他心事重重，午饭也没心思吃，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不一会儿，屋里烟头扔了一大堆，室内烟雾缭绕，像放了火。他说不准是同情那些江西工人，还是为自己不平，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江西工人罢工绝不是无理取闹。当初招江西工人来工地干活时，李金木曾与王丁经理商议过，王丁也硬口实扎地保证每月预支给每个工人300元的零花钱不成问题。可是，李金木去找会计拿钱时，会计却让他找王丁签字，而每回他找到王丁时，王丁总是说温老板的钱还没划过来。李金木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有许多工人都私下认为是李金木克扣了他们的预支款。想到这里，李金木决定去看看江西工人，同江西工人沟通沟通。
李金木来到工区时，工区里静悄悄的，并排的七间工房里，湖北工人住的四间工房都挂上了锁。马西方拿着王丁的1000元，带着他的几十名兄弟上酒馆去了。江西工人却全都窝在房子里，愣头愣脑地生闷气。
李金木刚走进老陈住的房子，江西工人便都拥到了他身边，用敌视的眼光望着他。李金木不慌不忙地挨老陈坐下后，第一句话就问：“你们知道吗？你们早上打架，公司罚了我1000元的款。”
“凭什么罚您的款？是马西方故意挑起事端，应该罚马西方的款！”江西工人有些不解地望着李金木。
“有些内幕你们是不知道的。”李金木说着，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什么内幕？”众人怔怔地望着李金木。
“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李金木有点气愤地说，“温老板是安徽人，我和王丁也是安徽人。温老板资产雄厚，在全国有多处工程，王丁经理只是他十几个经理中的一个。温老板的企业是家族企业，他手下的工作人员上至经理，下至小包工头，都是同他沾亲带故的人，惟独我与温老板仅是同乡而已，毫无亲缘关系。王丁与温老板是转了几道弯的亲戚，他是靠手段加实力博得温老板赏识的。1998年，我们在湖北建一座大桥，工程耗资很大。当时建那座桥时，王丁还不是路桥公司的经理，他只是钢筋混凝土的组长，我在他手下带班。”
李金木讲到这里，江西工人不约而同地问：“当时马西方没有来工地吗？”
“我与马西方相遇是一种缘分。”李金木说着，六年前与马西方在宜昌火车站相遇的情景历历在目——
“湖北那座大桥动工两年的时候，王丁手下的一班安徽民工因嫌20元一个班的工资太低，决定另投老板。我送他们到火车站，在火车站看见马西方失魂落魄地扛着铺盖卷，心焦气恼地四处张望。我以为他是出门找事做的，见他虽然只有一米六几的身高，卻长得方方正正，显得特别的硬朗结实，一看就是出大力气、悟性好的青年，便有心将他带到建桥工地，于是上前同他攀谈起来。从他口中得知，大雪正在他家乡的大地和天空之间飞舞时，他和老乡便挤上了开往山西煤矿的列车，然后是一场泪飞如雨的惨剧在他眼前爆发，煤矿发生瓦斯爆炸，他的两位同伴一死一伤。开黑矿的老板狠心丢下他们不管，逃之夭夭。他别无选择地挤上开往家乡的列车，下火车时已是身无分文，所以惊魂不定。”
“马西方听说有活干，迫不及待地同我一道来到了工地。第二天，他便大显身手。工地上一台重1200多斤的卷压机放在塔吊吊不着的地方，必须由两人从单行道上抬上去，许多人望而生畏。我确信自己能抬起一头，便问还有没有人敢抬另一头。众人面面相觑时，马西方以坚定的语气说：‘让我来试一试。’这一试试得大家目瞪口呆，马西方和我各抬着卷压机的半头，以稳健的步伐顺顺当当地将卷压机抬到了目的地。”
“啊？您也能抬起卷压机？”江西工人疑惑地望着李金木。
李金木望了望众人，笑了笑说：“大家看我长得弱不禁风，像个瘦猴子，能抬起卷压机是吹牛吧？可是，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我从15岁就外出搞工程，摸爬滚打几十年，不但长了力气，也长了不少见识。马西方刚来工地的时候，同你们一样，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氧割时打不开氧气，电焊时十有八九眼睛受伤，打混凝土时接不好输送管，使用不好振动泵，加不对外加剂，塔吊吊钢筋时拴不好千斤头，搭钢筋架时用不好卡子，扎钢筋时看不懂图纸……干起活来是猫子吃乌龟，无从下手。是我手把手地教会马西方熟悉各种生产工具的使用方法。我看马西方悟性极好，聪明过人，索性将我的看家本领看图纸和计算混凝土方量的绝招传授给了他。”
“刚开始，马西方还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当年春节，他再三邀请我去他家作客。盛情难却，我同他一道走进了他居住的鄂西土家山寨。那是个被层层大山包裹的地方，贫穷压得山寨喘不过气来。马西方的妈妈是聋哑人，父亲智力不发达，凭一身力气当背夫，把日子背得贫困不堪。马西方读到二年级的时候，无法凑齐的学费终止了他读书的梦想，未满10岁便在家带弟妹，做家务活。13岁的时候，他就四处流浪找事做，遭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和凌辱。这些苦难让他学会了忍受和忍让，学会了逆来顺受。他在父母眼中是听话的好孩子。那次一回家，他就将挣得的1000多元工资交给了他母亲，他母亲高兴得连比带划冲着我乐。我受到感染，当即给他的父母各100元。刚开始他父母死活不收，待我再三表示诚意后，他们才不安地收下了。他母亲收下钱后很快就出去了，逢人就比划我的慷慨。不一会儿，马西方家就聚集了许多人，言谈中充满了对我这个‘大老板’的敬意。从村民口中，我知道，这里的土地在给农民提了几年兴头后，变得不值钱了，虽然产量年年增，但农作物价格年年降。于是，村民想外出打工挣钱的念头日益膨胀，只是苦于找不到门路。而我们的建桥工地为了赶工期，正是提起扬叉上街，叉（差）的是人。我与王丁通过电话之后，吩咐马西方在家乡找一班人到建桥工地，由马西方带班。”
“那您呢？”听李金木讲到这里，江西工人越来越糊涂。
“马西方当时是带小班，跟现在的老陈一样。他从家乡带来的30人由他带，另外的30人由一位安徽人带，我是总带班。马西方手把手地教着湖北工人，湖北工人凭着永不言输的拼劲，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已能将工地上的一切活路锦上添花，不仅仅会干，还能巧干，连温老板都肯定这班湖北工人比别省的工人能干。”
李金木说到这里，望了望江西工人，深有感触地说：“可以说，是我亲手将马西方送上了开往春天的另外一趟列车，是我亲手将王丁送往人生的另外一个驿站。湖北那座桥是公司组建以来承建的最大的一座高速公路桥，不但提前半年完工，而且质量上乘，只有我伤了眼睛，但未上报，所以认定为无伤亡事故，连新闻节目也做了专题报道。温老板把一切功劳归功于我们钢筋混凝土组，提拔王丁当了路桥公司的经理，我成了钢筋混凝土的组长，马西方接替了我总带班的位置。如今，我这组长当得如履薄冰，是在夹缝中求生存啊！”
“那是为什么？”江西工人再一次把不解的目光扫向李金木。
“我当了组长之后，就来到了这座大桥的建设工地，在这里干了近两年，发生了我始料未及的事。首先是我与王丁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自从王丁当了经理之后，我与他情同手足的兄弟情已不复存在。我这人不会溜须拍马，不会察言观色，还有点清高和自傲。我们工地上其他施工组的组长逢年过节都给王丁送红包，一送就是上万元，平时他们还陪王丁打牌，明输暗送，或接王丁上酒楼，玩小姐，大把地花钱。可我一不请赌二不请嫖，更没有送红包给他，他认为我是目无领导，对我已有几分不满。再加上我们钢筋混凝土的工作做得细，做得扎实，经常得到温老板的夸奖，而木工组、钢筋制作组、模板制作组的工作接连出现失误，温老板对王丁发了几次脾气，王丁便认为我功高盖主，时刻有将他取而代之的可能，于是变着法子压制我，给我小鞋穿。还有另一方面就是我与其他几个施工组的组长相处不融洽，原因是我为公司减少了施工过程中许多不必要的开支，增加了工人的工资，提高了工人的伙食标准。这下犯了忌，别的施工组的工人上一个班只有35元，我们组的工人上一个班40元。别组总带班的按50元一个班算，我给马西方开的是年薪3万元，这遭到了各施工组组长的群起而攻之，他们认为我给他们施加了压力，使他们赚的钱少了。他们甚至认为我承包的钢筋吨位和混凝土方量定价过高，连王丁都想压我的价，幸亏这是董事会定的价，他才无从下手。”
“还有一个原因，我不说老陈也许已经很清楚。”李金木怔怔地望着老陈，接着说，“我与老陈是10年前就认识的。那时候，我们在一起制作钢筋，是很要好的朋友。这次请老陈帮忙找工人，我也不瞒你们了，就是我手下的总带班马西方在王丁的怂恿下，想取代我的位置，同我进行了一次实质性的交谈，说什么他手下的这班湖北工人早就想走，是他苦留住的；说什么这班人一走，新招来的有一段适应过程，对工程质量和进度会造成很大影响；说什么自从中央出台了一系列关注农民工的优惠政策后，许多农民工找到了好的挣钱门道，如今招收能干的农民工不容易了。所以，我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将你们招来的。你们刚来工地时，湖北工人对你们横竖看不顺眼，无故辱骂你们，这些我都知道。你们都是心上加把刀，忍了。我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啊！每当这个时候，愧疚就像蚂蚁般爬上我的心头，我对不起你们。”李金木说到这里，大滴的泪珠滚离眼眶。
“李老板，您不用说了，明天我们全体出工，是我们不了解您，误会您了。”老陈霍地站起来，眼睛却小心翼翼地望着同乡。
“跟着李老板干！”众人异口同声地高喊。
李金木的心头笼罩了一种沉重感。
三
江西工人重新走上工地，这大大出乎马西方和王丁的预料。昨天马西方和王丁刚商定，将这班江西工人赶走后，由马西方重新在湖北找一班人，这样，李金木就成了孤家寡人，不得不拍屁股走人。
更让马西方没想到的是，李金木将他手下的人分成两个班，来个既有分工又有合作。湖北工人负责北边的主桥墩，江西工人负责南边的主桥墩。南北桥墩相距230米，这也正好是这座大桥的江面宽度。两个主桥墩都在江边，桥墩的两边都装有挂篮，实行节段施工，通过移动挂篮，两边延伸，在江中合拢。
伙食团和工人住地都在江北，大桥尚未建好，于是，到南边的主桥墩上干活的工人上下班都必须坐船，极不方便，李金木却把方便留给湖北工人，带领江西工人在南边的主桥墩上干，这让湖北工人无话可说。
老陈以前在别处做过多年的钢筋制作，绑扎钢筋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不但会干，还能发现钢筋尺寸的错误，这样少走了许多弯路，加上李金木手把手地教着江西工人，所以，江西工人的施工速度并不比湖北工人慢多少。老陈声称还能在江西找一班人来，李金木心里的石头方落了地。
但李金木还是不能高枕无忧。黑了又黑的夜，做了一次又一次的噩梦，使李金木每次惊醒时都满身大汗。他梦见马西方牵着他的双手，王丁牵着他的双腿，将他从二十几米高的桥梁上抛入大江中，周围那么多的人，竟然不去救他。
李金木整天担心会出什么大事。然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那天，两个班的人汇合在一起，刚刚打完桥梁混凝土，江西工人和湖北工人就争抢着打热水，都想尽快将身上的水泥灰和汗臭味洗掉。洗澡室里人挤人，人挨人，乱作一团。
已洗完澡的马西方忽然闯进洗澡室，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突然冲洗澡的人问：“你们谁看见了我放在窗子里的手机？”
众人摇头说不知道。马西方匆匆返回寝室，拨手机手号码，通了，只是无人接听。再拨，已无法接通，估计电板已被下掉了。他猜测加分析，是江西工人干的，理由很简单，自己跟湖北工人住的工棚近，拿手机的如果是湖北工人的话，手机一通，定会听得见铃声。再就是拿手机的人对手机不熟悉，一直到手机通了，还不知道关机，却慌乱地拿掉了电板。江西工人没几个有手机，大多数对手机还比较陌生。
马西方气势汹汹地找到老陈，让江西工人把手机交出来。
老陈一遍又一遍地对江西工人说：“谁拿了马西方的手机的话，请主动交出来！”
江西工人愤怒地问老陈：“凭什么肯定是我们江西工人拿了他的手机？”
“凭你们像个贼相！”马西方纠集所有湖北工人来到了江西工人的房间，一声令下，湖北工人在江西工人的房间翻包查被，甚至搜身。
江西工人怒发冲冠，强烈反抗。湖北工人拳打脚踢，强行搜身。
“马西方，叫他们不要这样，没有公安局的搜查证，随便搜身是违法的！”老陈气得浑身发抖。
“你们晓得狗屁！若真是违法的事，人家王丁经理为什么不阻止？告诉你们，我们已经请示了王丁经理！”马西方理直气壮地回答。
老陈匆匆地去经理部找王丁评理，遇见了正在经理部领生活费的李金木。李金木和王丁一道三步并作两步，快速来到事发现场。
王丁脑袋转了转，扫视了一眼在场的人，不紧不慢地开了口：“马西方，你丢了手机心里着急情有可原，但也不能胡乱搜身查房。贼打门前过，无赃不定罪。再说，同船过渡，乃五百年所修。”说着看向江西工人，“你们谁捡到了马西方的手机，交给马西方好了。”
听了王丁经理避重就轻的话，明眼人一看便知，王丁经理不会替江西工人说公道话。江西工人义愤填膺，心灰意冷之极，一致决定不在这个工地上干活了。
考虑到江西工人的处境，李金木心中愧疚，不再挽留江西工人，他先算完他们的账，便去经理部要钱，却是空手而回。江西工人第二天便不再上班，吃了睡，睡了吃，等着结账回家。
老陈被钢筋制作组的组长请去制作钢筋，其他人等了7天，实在没有办法，李金木便拿出自己的积蓄给江西工人做路费，其余的李金木打上欠条，保证年底让老陈汇给他们。30多名江西工人这才得以启程回家。湖北工人却在他们身后拳脚相送，逼他们交出手机。
江西工人刚走，王丁就来到了李金木的住地。两人都保持沉默。
“李金木，工程已进入非常时期，人只能增不能减，你这个组却一下子少了那么多工人，5天之内，你必须再叫上30名工人！”王丁终于下达了命令。
“这我办不到。”李金木怒视王丁，说，“你也明知道我办不到，才对我这样说。”
“你办不到就只好由办得到的人当这个钢筋混凝土的组长了！”王丁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你真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当初若不是我帮你，你怎么也当不上这路桥公司的经理。我真是白为你瞎了一只眼睛！”人一旦感到无望就无畏了，李金木对王丁大吼道，“王丁，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会到温老板那里反映你的所作所为的！”
“我不管你怎么说，5天之后你上不齐30名工人，我自然会说服温老板让你滚蛋！”王丁丢下一句硬撅撅的话，扬长而去。
王丁走后，李金木越想越生气。王丁当初在交通局任领导时，就因多种问题被单位除了名，后来通过种种关系，在温老板手下当了个钢筋混凝土的组长，却是光杆司令一个，是李金木四处“招兵买马”，才让他的工程红火起来。李金木清楚地记得，在建湖北那座大桥时，王丁对工程并不大熟悉，有一次打桥梁混凝土，输送管被堵，王丁命人去开阀门。李金木说，气压太大，很危险，必须先关掉空压机。王丁一意孤行，亲自抡着大锤去敲打阀门，阀门打开后，气压将他冲倒，眼看就要坠入30多米下的大江，李金木奋不顾身地扑过去，将王丁拉住，自己的一只眼睛却被一根竖起的钢筋戳瞎了……
此刻，李金木气急交加，嘴巴周围起了一层水泡，嗓子里冒火，说话声音嘶哑，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硬撑着去医院检查，才得知自己不光是急火攻心，还得了很严重的肝病，必须立即住院治疗。考虑到家乡的医疗费比较便宜，又还有家人照顾，他当即决定回家乡治疗。他给马西方和王丁打电话说明情况后，便匆匆搭乘去故乡省城合肥的车。
李金木离开工地的第二天，到处都在传言李金木卷款潜逃的消息。心神不定的湖北民工跑去问马西方，马西方说的话模棱两可。他们又去王丁那里探听消息，王丁却声称李金木走时没有跟他打招呼。为了不动摇“军”心，他十分肯定地告诉工人，不管李金木还来不来工地，工人的工资一分钱都不会少。
李金木离开工地的第五天，马西方开始统计每个民工在李金木手里预支了多少钱。许多湖北民工认为李金木真的一去不复返了，便一致商量着报了假账，统计结果一出来，连王丁也大吃一惊，李金木从经理部领了140多万元工资款，发给民工的工资仅50多万元，除去生活费，还有一半的款项去向不明。
难道李金木真的卷款潜逃了？王丁也开始犯糊涂。
四
李金木2005年6月20日傍晚重返建桥工地时，马西方已接替他主持工作10多天了。李金木顺其自然地退出了组长的位置，等着经理部同他结账。
李金木回自己的住所收拾行李時，见湖北工人正在住地前的空地上摆了几张桌子喝酒，为马西方正式成为钢筋混凝土的组长而庆贺。李金木本想走过去同他们打打招呼，告别一声，毕竟与他们相处了四五年的时间，他们的苦与泪、痛与乐，连着他的骨肉，植进了他的心灵，他实在舍不得离开他们。可当他看到湖北工人正争着给王丁敬酒时，一丝不快袭上心头，他绕道走开了。
李金木实在闷得慌，便沿着工作区的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烦躁的心烧得他大汗淋漓。天，出奇的热，夜，格外的黑，只有主桥施工现场的灯光能征服黑夜，把半边大桥照耀得如同白昼。
主桥墩旁的钢筋场也灯火通明，老陈和他的同事正在赶制钢筋。李金木来到钢筋场，正在钢筋场干得热火朝天的老陈惊呼道：“李老板，您来了！”老陈停下手中的活，在一大堆钢筋旁坐了下来，脱下汗水浸得像水洗的上衣拧了拧，披在肩上，不解地问李金木：“您怎么还敢来？”
“说我卷款潜逃的事？”李金木笑笑说，“肚中无冷病，不怕凉水冰。”李金木说着解开皮带，从裤腰包里掏出一个小本本，神情严肃地对老陈说：“你看这上面，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在经理部领了多少预支款，发给工人多少工资，生活费开支多少，承包的钢筋和混凝土应得多少钱……都有账哩！”
“这么说，您不欠经理部的钱？”老陈望了一眼李金木，接着说，“马西方手下的人都说您把他们的工资领跑了，见着您要把您打个半死。我就是不相信他们的鬼话，我知道我不会看错您。”
“我不但没欠经理部的钱，反而是经理部还欠我近5万元。有些人巴望我不来，好浑水摸鱼。我怎么能不来呢？我的承包款事小，还有几十名江西工人的工资没给他们汇去呢，他们都有家小，一心想挣点钱养家，没想到却成了这个工地明争暗斗的牺牲品，是我对不起他们啊。不过，有账算不烂，我会给他们争取回来的。”
“那您既然不欠经理部的钱，为何退出钢筋混凝土组长的位置呢？”老陈问。
“你也看到了，我当这个组长还有什么意思呢？马西方取代我，这是很正常的事。说实在的，马西方很能干，可惜他的文化太低了，没有主见。他带出来的这批山里人都不大看重读书，素质也很低。二十一世纪的打工者，素质太低了是行不通的。马西方毕竟嫩了点，看不清王丁的为人。王丁这人如一口深井，看不透，却有打不完的水，办起事来是不择手段的。至于我，这点挫折算不了什么，人生的路，一步步走过来的时候，哭，笑，跌倒，又呻吟着站起来，往前走，靠一点儿现实的或不现实的希望支撑着。但是，等我一步步走来之后，再回头看呢，得到的和失落的，都已经成为过去。人生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好，当然也不是想象的那么坏。今天人家不让我在这里当组长，明天我还要争取当经理呢！”
“李老板，我相信您的能力！您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人挪活树挪死，换一个环境工作也许更有好处。我自从来钢筋制作组工作之后，同事之间相处和睦。不知王丁经理为何这样对待我们江西工人。听说他们又叫来30多名湖北工人，路費还是王丁经理给出的。这下好了，钢筋混凝土组全是湖北工人了，让他们糟里无食猪拱猪。听说了吗？马西方的手机是一名湖北工人拿去找鸡婆了。”
“什么？是湖北工人拿了马西方的手机？”李金木也吃了一惊，更为江西工人抱不平，心中的愧疚又加深了一层。
五
天空越来越黑，像要骤然炸裂，乌云在雷鸣中奔跑，豆粒儿般的雨点哗哗地砸在桥上工人们的身上。对突如其来的暴雨，众人惊慌失措。
暴雨来得突然，从傍晚一直下到天亮，非但没有停下来，而且愈下愈烈。整整两天，方圆几百里都被黑色暴雨笼罩着。
6月22日，江中水位全线上涨，大江上游各大支流的水位也跟着上涨。
正在吃午饭的马西方接到王丁经理的紧急电话，说大江有破堤的危险，所有员工要全力抗洪。
很快，在建大桥的桥墩周围就聚集了200多名民工，他们正有条不紊地搬运装满泥沙的编织袋，填垒挖桥墩基脚时破了护堤的那个缺口。哪知，江水陡然间来势凶猛，水大流急，主流一冲向刚垒起的编织袋，便将它们带到江中去了。
天空雷声大作，狂风卷着暴雨疯狂呼啸，仿佛正向筑堤的民工示威挑衅。洪峰一点点地向上蹿高，众人顿时乱作一团。
狂风大雨中，路桥有限公司的总经理来了，除了给工人带来慰问金外，还带来了几分焦急。大江万一破堤，损失是不可估量的。挨着江边是一个农场，这里不但有成片的果树林园、鱼塘虾塘、鸡场鸭场、甘蔗玉米、蔬菜水稻，最重要的是，还有1000多名居民啊！
在大小官员的大喊小叫中，在几百名民工的一鼓作气下，不到一个小时，80来米的缺口上又码起了两尺多高、装满泥沙的编织袋。然而，洪峰一来，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正当大家束手无策的时候，有人大喊：“快去搬钢筋！”众人循声望去，是李金木冒着大雨在护堤上喊叫。
众人正迟疑时，李金木大声说：“大家不要慌，1998年我在湖北建桥时，遇见了百年罕见的特大洪水从四面八方涌入大江，洪峰迭加，首尾相接，像张牙舞爪的巨蟒，差点席卷武汉的工厂高楼时，还是出现了人定胜天的奇迹！我在那次抗洪中学到了不少经验，大家听我指挥，先将粗短的钢筋打桩，然后用细长的钢筋在短钢筋上绑牢，再填沙袋。”
“就按李金木说的办！”王丁经理此刻早已吓呆了，不敢再斤斤计较，大声命令道。
大家齐动手，听从李金木的指挥，奋战了三个多小时，编织袋铺得跟原先的护堤一样高了，险情得到了控制，大家歇了一口气。
突然，有人大叫一声：“不好，有根钢筋桩偏了！”
大家围拢过去，中间一根没有扎牢的钢筋桩越偏越远了，紧跟着，一些垒好的编织袋被洪水卷走了，然后又把口子拉得越来越宽，越来越深。若洪水从这个决口冲向农场的话，1000多人的生命财产危在旦夕。
众人又急忙装泥沙、铺袋子，可是，填入决口的编织袋仍然像泥牛入海，一去就没了踪影。
大家再次把希望寄托在有一定抗洪经验的李金木身上。
“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用人身挡住洪水后再打桩，填沙袋！”李金木毫不迟疑地跳下了水。紧跟着，有50多位民工自愿跳到水中，手拉手向决口走去。在齐腰深的水里，他们用血肉之躯筑起了一道人堤。
洪水一浪接一浪地冲向人堤，李金木有些体不能支的感觉。不知是大病初愈，还是旧病复发，李金木浑身像散了架一般。他咬紧牙关坚持着，忍耐着。决堤口在慢慢缩小，人堤在慢慢减少，李金木的承受极限在一点点地消退。李金木吃力地接过堤上的工人传递来的沙袋时，他知道，堤口基本上堵住了，他的耳边似乎响起一首与抗洪有关的歌声：千万只手挽起来，我们是坚固的防洪堤，千万颗心连起来，我们是挺拔的防浪林！
胜利在即，李金木紧绷的神经得以松弛，这一松懈，他再也站立不稳，一下子倒进水中。站在李金木身边的一位民工反应迅疾，一只手抓住了李金木的衣服。当众人将李金木救上岸时，李金木已昏迷过去。
来不及叫救护车，路桥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开着自己的高级轿车，载着李金木风驰电掣般赶往医院。
虽经奋力抢救，但李金木的心脏最终停止了跳动。走的时候，他左手紧紧地抓着皮带，任谁也掰不开。总经理从他的裤腰包里掏出了一个用塑料包封得结结实实的账本，心情沉重地把账本递给了总公司的财务经理。
六
两天后，暴雨终于停了，乌云散尽，又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日子。
李金木的追悼会在江边举行，虽然说不上隆重，却也惊动了不少人。李金木的家属来了，铁路局的指挥长来了，路桥公司的总经理来了，温老板也乘飞机从宜万铁路工地赶来了，所有工人默立一旁……
温老板在李金木的遗体前鞠躬默哀后，痛心疾首，含泪说道：“两天前，在这里发生了惊心动魂的一幕，李金木在受到极不公正的待遇的情况下，在最危难的关头舍身保堤，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我们不是政府机关，我无权追认他为中共党员、烈士，但我必须还他一个公道。就是这样一个为了集体连性命都不顾的人，却有人说他卷款潜逃。公司财务部这两天查了一下他的账，发现他不但没有多拿公司一分钱，公司还倒欠他近5万元。据公司王丁经理介绍，马西方手下的50多人全部报了假账，栽赃陷害李金木。没想到，李金木的账做得细，做得明，做得全，让你们枉费心机了！痛定思痛，我已经作出决定，凡是陷害过李金木的人，不管是领导还是职工，一律辞退！我宁肯从别的工地调人过来，哪怕在工程上亏些钱，也不再用这些不诚实、素质低的人！”
温老板正说着的时候，江面上汽笛长鸣，人们循声望去，一艘大型客轮正从这里经过，大江已经恢复往日的温顺。洪水退后，那一袋一袋填到决口的沙袋，像一座孤寂的山包，与江水沾不到边了。看到这孤寂的山包，大家的心如刀割一般，眼泪纵横流淌，哭声响彻江面……
李金木静静地躺在那里，一脸的恬静。
马西方抚摸着李金木的尸体，嚎啕大哭：“李老板，我不该呀……”泪水一遍遍擦去，又一遍遍涌出。他怒视着王丁，似有很多话想说，毅然站起身，走向温老板……
责任编辑：雪月
题图插图：石剑
本栏目下期推出：本刊文学培训班学员姚仁钰的《一路走来》——四个青年从贵州到东莞虎门进了同一间厂打工，多年后，他们的命运却迥然不同：一个当上保安队长，一个患了精神分裂症，一个即将提升做副理，一个成了抢劫犯。作品揭示了一个客观规律：拥有怎样的事业观、价值观，对走怎样的人生路起着决定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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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远处遥望这座特大桥，那无数根桥墩就像擎天柱一样，已经展露出大桥的雄姿。20多米高的主桥施工现场，几十名工人正挥汗如雨地打桥梁混凝土。
这是5月的一天，正午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空气像凝固了一般，没有一丝风，树木也毫无生气地耷拉着叶子。夹杂着混凝土气息的热浪一阵阵袭来，热得像在窑子里烧木炭。汗珠沿着施工员的安全帽顺着身体的每个部位流淌，直至蹿入脚底，装满汗水的鞋子像浪打浪。
李金木摘下头上的安全帽，抬手挠了挠像水洗的头发，然后从裤袋里掏出荷包，摸出150元，冲带班的喊道：“马西方，你去给每人买一瓶绿茶来！”
李金木是钢筋混凝土的组长，算是小包工头，瘦瘦的脸，有一米七的身高，却只有百来斤的体重，蓬松的乱发搭在眼睛上，脚上的球鞋已破了一个小洞。他看似有一双好眼睛，有一只却像聋子的耳朵——配样。他那幸存的一只眼睛显得与众不同，一眨动，就闪出耀眼的光，给人一种能看穿别人五脏六腑的感觉。
马西方拿着钱刚离开工地，路桥公司的经理王丁就来到了李金木跟前。王丁长得像个“官”，一米七的身高，一米多粗的胸围，体重近200斤，胖嘟嘟的脸上，一双眼睛挤得细细的，笑容不是亲切，而是威严狡诈。他开口就说：“李金木，你的人是怎么搞的？像狗子拉稀。今天打混凝土需要人手，你那班江西佬却不上班。”
面对王丁经理的质问，李金木只得无可奈何地说：“还不是因为钱。”
“钱，钱，钱，那班江西佬才来了多少天？张口闭口就是钱！如果湖北工人也像江西佬那样计较，工地上的活还干不干？”王丁表扬了湖北工人一番，愤然离开工地。
打混凝土的湖北工人咬紧牙关强挺着，从早上一直干到午夜，甚至一人干着两人的活，混凝土才顺利完成。精疲力竭的湖北工人走回工棚，见到江西工人正在熟睡中，怒火中烧，故意把门擂得震天响。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的江西工人坐在工棚门口的空地上候着，等待去经理部要钱的李金木，看他能给他们一个什么样的答复。
湖北工人从工棚里钻出来，个个怒目圆睁，寻脏话缺德话骂将起来，尔后便指指戳戳。江西工人正云里雾里时，马西方走到他们中间，大声喊道：“老陈，这班江西佬是你领来的，你说说，你们为什么罢工？”
那位姓陈的中年男子来到马西方面前，和颜悦色地说：“李金木当初招我们江西佬来工地时，承诺每月给我们300元零花钱，年底全部结清工资。我们来时是签了合同的。第一个月，李金木实现了诺言。现在距第二个月发钱的时间已过了一个星期，李金木却没有将钱发到大家手中，我们觉得李金木有意欺骗我们，所以十分愤怒，才一致罢工。”
马西方说：“你们才来了两个月，就给你们发了几百块钱，已经是把你们当幺儿子看待了。我们湖北工人从春节到现在，也只发了几百元的零花钱，你看哪个罢工闹事了？”
“你们湖北人跟我们不同。你们跟随李金木多年，手里都攒了些钱，可我们初来乍到，光路费就花了不少，正眼巴巴地盼着那点零花钱呢。”老陈说。
“我不管这些，我只问你一句，你们到底上不上班？”
“不给我们发零花钱，我们是不会上班的！”老陈斩钉截铁地刚说完，马西方便扬起右手，狠狠地一掌朝老陈脸上拍去，老陈一个趔趄，还没站稳，马西方又飞起一脚，将老陈踢倒在地。30多名江西工人见势不妙，便紧急增援。40多名湖北工人也不示弱，一拥而上，对江西工人拳打脚踢。
从经理部匆匆赶来的李金木看到这个情况，脸都吓白了，拼命地喊着马西方的名字。马西方的耳朵像失灵一般，整个身躯在人群中蹦蹦跳跳，拳頭漫天飞舞。直到一位江西工人脸上被划破几寸长的一条口子，鲜血直流时，这场战斗才算结束。
李金木将伤者送到经理部，王丁让李金木领着伤者乘车去了医院，自己来到了事发现场。
王丁扫视了一眼众人，大声说：“马西方，你带领手下的人打架，是不对的。江西佬也有不对的地方，遇事不顾全大局，因一点小事就罢工，太不像话了。有问题是应该解决，但班还是要照常上。你们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座桥是我承建的，可我是替温老板当差，温老板又受雇于铁路局，得听从高速公路有限公司的指挥，这段路桥造价高，而资金的投入属于民营资本，在资金的周转上有时不能正常运转是正常的。由于施工复杂，工程量大，工期紧，我是顶着巨大的压力来这里走马上任的。温老板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我，我是高处不胜寒哪。为了不辜负温老板对我的重托，得仰仗诸位的鼎力相助。只要我们拧成一股绳，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任何困难都是难不倒我们的。资金周转困难是暂时的，我可以拿脑袋担保，到年底不会少大家一分钱！”王丁经理说到这里顿了顿，放松了紧绷的脸，冲所有工人笑了笑，说：“今天的事大家都不要计较了。”
二
李金木从医院回来，从经理部门口的公告栏前经过时，见有许多人伸长脖子在张望。李金木挤进人群一看，顿时傻眼了，公告栏里写着：李金木的施工组发生打架斗殴事件，影响十分恶劣，依据路桥公司奖惩办法第三条规定，罚款1000元。
李金木发出一声叹息。1000元的罚款本不是个大数目，但他从内心里不愿承认这则公告的合理性。
李金木没精打采地回到住地时，已过晌午，他心事重重，午饭也没心思吃，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不一会儿，屋里烟头扔了一大堆，室内烟雾缭绕，像放了火。他说不准是同情那些江西工人，还是为自己不平，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江西工人罢工绝不是无理取闹。当初招江西工人来工地干活时，李金木曾与王丁经理商议过，王丁也硬口实扎地保证每月预支给每个工人300元的零花钱不成问题。可是，李金木去找会计拿钱时，会计却让他找王丁签字，而每回他找到王丁时，王丁总是说温老板的钱还没划过来。李金木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有许多工人都私下认为是李金木克扣了他们的预支款。想到这里，李金木决定去看看江西工人，同江西工人沟通沟通。
李金木来到工区时，工区里静悄悄的，并排的七间工房里，湖北工人住的四间工房都挂上了锁。马西方拿着王丁的1000元，带着他的几十名兄弟上酒馆去了。江西工人却全都窝在房子里，愣头愣脑地生闷气。
李金木刚走进老陈住的房子，江西工人便都拥到了他身边，用敌视的眼光望着他。李金木不慌不忙地挨老陈坐下后，第一句话就问：“你们知道吗？你们早上打架，公司罚了我1000元的款。”
“凭什么罚您的款？是马西方故意挑起事端，应该罚马西方的款！”江西工人有些不解地望着李金木。
“有些内幕你们是不知道的。”李金木说着，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什么内幕？”众人怔怔地望着李金木。
“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李金木有点气愤地说，“温老板是安徽人，我和王丁也是安徽人。温老板资产雄厚，在全国有多处工程，王丁经理只是他十几个经理中的一个。温老板的企业是家族企业，他手下的工作人员上至经理，下至小包工头，都是同他沾亲带故的人，惟独我与温老板仅是同乡而已，毫无亲缘关系。王丁与温老板是转了几道弯的亲戚，他是靠手段加实力博得温老板赏识的。1998年，我们在湖北建一座大桥，工程耗资很大。当时建那座桥时，王丁还不是路桥公司的经理，他只是钢筋混凝土的组长，我在他手下带班。”
李金木讲到这里，江西工人不约而同地问：“当时马西方没有来工地吗？”
“我与马西方相遇是一种缘分。”李金木说着，六年前与马西方在宜昌火车站相遇的情景历历在目——
“湖北那座大桥动工两年的时候，王丁手下的一班安徽民工因嫌20元一个班的工资太低，决定另投老板。我送他们到火车站，在火车站看见马西方失魂落魄地扛着铺盖卷，心焦气恼地四处张望。我以为他是出门找事做的，见他虽然只有一米六几的身高，卻长得方方正正，显得特别的硬朗结实，一看就是出大力气、悟性好的青年，便有心将他带到建桥工地，于是上前同他攀谈起来。从他口中得知，大雪正在他家乡的大地和天空之间飞舞时，他和老乡便挤上了开往山西煤矿的列车，然后是一场泪飞如雨的惨剧在他眼前爆发，煤矿发生瓦斯爆炸，他的两位同伴一死一伤。开黑矿的老板狠心丢下他们不管，逃之夭夭。他别无选择地挤上开往家乡的列车，下火车时已是身无分文，所以惊魂不定。”
“马西方听说有活干，迫不及待地同我一道来到了工地。第二天，他便大显身手。工地上一台重1200多斤的卷压机放在塔吊吊不着的地方，必须由两人从单行道上抬上去，许多人望而生畏。我确信自己能抬起一头，便问还有没有人敢抬另一头。众人面面相觑时，马西方以坚定的语气说：‘让我来试一试。’这一试试得大家目瞪口呆，马西方和我各抬着卷压机的半头，以稳健的步伐顺顺当当地将卷压机抬到了目的地。”
“啊？您也能抬起卷压机？”江西工人疑惑地望着李金木。
李金木望了望众人，笑了笑说：“大家看我长得弱不禁风，像个瘦猴子，能抬起卷压机是吹牛吧？可是，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我从15岁就外出搞工程，摸爬滚打几十年，不但长了力气，也长了不少见识。马西方刚来工地的时候，同你们一样，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氧割时打不开氧气，电焊时十有八九眼睛受伤，打混凝土时接不好输送管，使用不好振动泵，加不对外加剂，塔吊吊钢筋时拴不好千斤头，搭钢筋架时用不好卡子，扎钢筋时看不懂图纸……干起活来是猫子吃乌龟，无从下手。是我手把手地教会马西方熟悉各种生产工具的使用方法。我看马西方悟性极好，聪明过人，索性将我的看家本领看图纸和计算混凝土方量的绝招传授给了他。”
“刚开始，马西方还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当年春节，他再三邀请我去他家作客。盛情难却，我同他一道走进了他居住的鄂西土家山寨。那是个被层层大山包裹的地方，贫穷压得山寨喘不过气来。马西方的妈妈是聋哑人，父亲智力不发达，凭一身力气当背夫，把日子背得贫困不堪。马西方读到二年级的时候，无法凑齐的学费终止了他读书的梦想，未满10岁便在家带弟妹，做家务活。13岁的时候，他就四处流浪找事做，遭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和凌辱。这些苦难让他学会了忍受和忍让，学会了逆来顺受。他在父母眼中是听话的好孩子。那次一回家，他就将挣得的1000多元工资交给了他母亲，他母亲高兴得连比带划冲着我乐。我受到感染，当即给他的父母各100元。刚开始他父母死活不收，待我再三表示诚意后，他们才不安地收下了。他母亲收下钱后很快就出去了，逢人就比划我的慷慨。不一会儿，马西方家就聚集了许多人，言谈中充满了对我这个‘大老板’的敬意。从村民口中，我知道，这里的土地在给农民提了几年兴头后，变得不值钱了，虽然产量年年增，但农作物价格年年降。于是，村民想外出打工挣钱的念头日益膨胀，只是苦于找不到门路。而我们的建桥工地为了赶工期，正是提起扬叉上街，叉（差）的是人。我与王丁通过电话之后，吩咐马西方在家乡找一班人到建桥工地，由马西方带班。”
“那您呢？”听李金木讲到这里，江西工人越来越糊涂。
“马西方当时是带小班，跟现在的老陈一样。他从家乡带来的30人由他带，另外的30人由一位安徽人带，我是总带班。马西方手把手地教着湖北工人，湖北工人凭着永不言输的拼劲，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已能将工地上的一切活路锦上添花，不仅仅会干，还能巧干，连温老板都肯定这班湖北工人比别省的工人能干。”
李金木说到这里，望了望江西工人，深有感触地说：“可以说，是我亲手将马西方送上了开往春天的另外一趟列车，是我亲手将王丁送往人生的另外一个驿站。湖北那座桥是公司组建以来承建的最大的一座高速公路桥，不但提前半年完工，而且质量上乘，只有我伤了眼睛，但未上报，所以认定为无伤亡事故，连新闻节目也做了专题报道。温老板把一切功劳归功于我们钢筋混凝土组，提拔王丁当了路桥公司的经理，我成了钢筋混凝土的组长，马西方接替了我总带班的位置。如今，我这组长当得如履薄冰，是在夹缝中求生存啊！”
“那是为什么？”江西工人再一次把不解的目光扫向李金木。
“我当了组长之后，就来到了这座大桥的建设工地，在这里干了近两年，发生了我始料未及的事。首先是我与王丁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自从王丁当了经理之后，我与他情同手足的兄弟情已不复存在。我这人不会溜须拍马，不会察言观色，还有点清高和自傲。我们工地上其他施工组的组长逢年过节都给王丁送红包，一送就是上万元，平时他们还陪王丁打牌，明输暗送，或接王丁上酒楼，玩小姐，大把地花钱。可我一不请赌二不请嫖，更没有送红包给他，他认为我是目无领导，对我已有几分不满。再加上我们钢筋混凝土的工作做得细，做得扎实，经常得到温老板的夸奖，而木工组、钢筋制作组、模板制作组的工作接连出现失误，温老板对王丁发了几次脾气，王丁便认为我功高盖主，时刻有将他取而代之的可能，于是变着法子压制我，给我小鞋穿。还有另一方面就是我与其他几个施工组的组长相处不融洽，原因是我为公司减少了施工过程中许多不必要的开支，增加了工人的工资，提高了工人的伙食标准。这下犯了忌，别的施工组的工人上一个班只有35元，我们组的工人上一个班40元。别组总带班的按50元一个班算，我给马西方开的是年薪3万元，这遭到了各施工组组长的群起而攻之，他们认为我给他们施加了压力，使他们赚的钱少了。他们甚至认为我承包的钢筋吨位和混凝土方量定价过高，连王丁都想压我的价，幸亏这是董事会定的价，他才无从下手。”
“还有一个原因，我不说老陈也许已经很清楚。”李金木怔怔地望着老陈，接着说，“我与老陈是10年前就认识的。那时候，我们在一起制作钢筋，是很要好的朋友。这次请老陈帮忙找工人，我也不瞒你们了，就是我手下的总带班马西方在王丁的怂恿下，想取代我的位置，同我进行了一次实质性的交谈，说什么他手下的这班湖北工人早就想走，是他苦留住的；说什么这班人一走，新招来的有一段适应过程，对工程质量和进度会造成很大影响；说什么自从中央出台了一系列关注农民工的优惠政策后，许多农民工找到了好的挣钱门道，如今招收能干的农民工不容易了。所以，我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将你们招来的。你们刚来工地时，湖北工人对你们横竖看不顺眼，无故辱骂你们，这些我都知道。你们都是心上加把刀，忍了。我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啊！每当这个时候，愧疚就像蚂蚁般爬上我的心头，我对不起你们。”李金木说到这里，大滴的泪珠滚离眼眶。
“李老板，您不用说了，明天我们全体出工，是我们不了解您，误会您了。”老陈霍地站起来，眼睛却小心翼翼地望着同乡。
“跟着李老板干！”众人异口同声地高喊。
李金木的心头笼罩了一种沉重感。
三
江西工人重新走上工地，这大大出乎马西方和王丁的预料。昨天马西方和王丁刚商定，将这班江西工人赶走后，由马西方重新在湖北找一班人，这样，李金木就成了孤家寡人，不得不拍屁股走人。
更让马西方没想到的是，李金木将他手下的人分成两个班，来个既有分工又有合作。湖北工人负责北边的主桥墩，江西工人负责南边的主桥墩。南北桥墩相距230米，这也正好是这座大桥的江面宽度。两个主桥墩都在江边，桥墩的两边都装有挂篮，实行节段施工，通过移动挂篮，两边延伸，在江中合拢。
伙食团和工人住地都在江北，大桥尚未建好，于是，到南边的主桥墩上干活的工人上下班都必须坐船，极不方便，李金木却把方便留给湖北工人，带领江西工人在南边的主桥墩上干，这让湖北工人无话可说。
老陈以前在别处做过多年的钢筋制作，绑扎钢筋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不但会干，还能发现钢筋尺寸的错误，这样少走了许多弯路，加上李金木手把手地教着江西工人，所以，江西工人的施工速度并不比湖北工人慢多少。老陈声称还能在江西找一班人来，李金木心里的石头方落了地。
但李金木还是不能高枕无忧。黑了又黑的夜，做了一次又一次的噩梦，使李金木每次惊醒时都满身大汗。他梦见马西方牵着他的双手，王丁牵着他的双腿，将他从二十几米高的桥梁上抛入大江中，周围那么多的人，竟然不去救他。
李金木整天担心会出什么大事。然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那天，两个班的人汇合在一起，刚刚打完桥梁混凝土，江西工人和湖北工人就争抢着打热水，都想尽快将身上的水泥灰和汗臭味洗掉。洗澡室里人挤人，人挨人，乱作一团。
已洗完澡的马西方忽然闯进洗澡室，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突然冲洗澡的人问：“你们谁看见了我放在窗子里的手机？”
众人摇头说不知道。马西方匆匆返回寝室，拨手机手号码，通了，只是无人接听。再拨，已无法接通，估计电板已被下掉了。他猜测加分析，是江西工人干的，理由很简单，自己跟湖北工人住的工棚近，拿手机的如果是湖北工人的话，手机一通，定会听得见铃声。再就是拿手机的人对手机不熟悉，一直到手机通了，还不知道关机，却慌乱地拿掉了电板。江西工人没几个有手机，大多数对手机还比较陌生。
马西方气势汹汹地找到老陈，让江西工人把手机交出来。
老陈一遍又一遍地对江西工人说：“谁拿了马西方的手机的话，请主动交出来！”
江西工人愤怒地问老陈：“凭什么肯定是我们江西工人拿了他的手机？”
“凭你们像个贼相！”马西方纠集所有湖北工人来到了江西工人的房间，一声令下，湖北工人在江西工人的房间翻包查被，甚至搜身。
江西工人怒发冲冠，强烈反抗。湖北工人拳打脚踢，强行搜身。
“马西方，叫他们不要这样，没有公安局的搜查证，随便搜身是违法的！”老陈气得浑身发抖。
“你们晓得狗屁！若真是违法的事，人家王丁经理为什么不阻止？告诉你们，我们已经请示了王丁经理！”马西方理直气壮地回答。
老陈匆匆地去经理部找王丁评理，遇见了正在经理部领生活费的李金木。李金木和王丁一道三步并作两步，快速来到事发现场。
王丁脑袋转了转，扫视了一眼在场的人，不紧不慢地开了口：“马西方，你丢了手机心里着急情有可原，但也不能胡乱搜身查房。贼打门前过，无赃不定罪。再说，同船过渡，乃五百年所修。”说着看向江西工人，“你们谁捡到了马西方的手机，交给马西方好了。”
听了王丁经理避重就轻的话，明眼人一看便知，王丁经理不会替江西工人说公道话。江西工人义愤填膺，心灰意冷之极，一致决定不在这个工地上干活了。
考虑到江西工人的处境，李金木心中愧疚，不再挽留江西工人，他先算完他们的账，便去经理部要钱，却是空手而回。江西工人第二天便不再上班，吃了睡，睡了吃，等着结账回家。
老陈被钢筋制作组的组长请去制作钢筋，其他人等了7天，实在没有办法，李金木便拿出自己的积蓄给江西工人做路费，其余的李金木打上欠条，保证年底让老陈汇给他们。30多名江西工人这才得以启程回家。湖北工人却在他们身后拳脚相送，逼他们交出手机。
江西工人刚走，王丁就来到了李金木的住地。两人都保持沉默。
“李金木，工程已进入非常时期，人只能增不能减，你这个组却一下子少了那么多工人，5天之内，你必须再叫上30名工人！”王丁终于下达了命令。
“这我办不到。”李金木怒视王丁，说，“你也明知道我办不到，才对我这样说。”
“你办不到就只好由办得到的人当这个钢筋混凝土的组长了！”王丁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你真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当初若不是我帮你，你怎么也当不上这路桥公司的经理。我真是白为你瞎了一只眼睛！”人一旦感到无望就无畏了，李金木对王丁大吼道，“王丁，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会到温老板那里反映你的所作所为的！”
“我不管你怎么说，5天之后你上不齐30名工人，我自然会说服温老板让你滚蛋！”王丁丢下一句硬撅撅的话，扬长而去。
王丁走后，李金木越想越生气。王丁当初在交通局任领导时，就因多种问题被单位除了名，后来通过种种关系，在温老板手下当了个钢筋混凝土的组长，却是光杆司令一个，是李金木四处“招兵买马”，才让他的工程红火起来。李金木清楚地记得，在建湖北那座大桥时，王丁对工程并不大熟悉，有一次打桥梁混凝土，输送管被堵，王丁命人去开阀门。李金木说，气压太大，很危险，必须先关掉空压机。王丁一意孤行，亲自抡着大锤去敲打阀门，阀门打开后，气压将他冲倒，眼看就要坠入30多米下的大江，李金木奋不顾身地扑过去，将王丁拉住，自己的一只眼睛却被一根竖起的钢筋戳瞎了……
此刻，李金木气急交加，嘴巴周围起了一层水泡，嗓子里冒火，说话声音嘶哑，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硬撑着去医院检查，才得知自己不光是急火攻心，还得了很严重的肝病，必须立即住院治疗。考虑到家乡的医疗费比较便宜，又还有家人照顾，他当即决定回家乡治疗。他给马西方和王丁打电话说明情况后，便匆匆搭乘去故乡省城合肥的车。
李金木离开工地的第二天，到处都在传言李金木卷款潜逃的消息。心神不定的湖北民工跑去问马西方，马西方说的话模棱两可。他们又去王丁那里探听消息，王丁却声称李金木走时没有跟他打招呼。为了不动摇“军”心，他十分肯定地告诉工人，不管李金木还来不来工地，工人的工资一分钱都不会少。
李金木离开工地的第五天，马西方开始统计每个民工在李金木手里预支了多少钱。许多湖北民工认为李金木真的一去不复返了，便一致商量着报了假账，统计结果一出来，连王丁也大吃一惊，李金木从经理部领了140多万元工资款，发给民工的工资仅50多万元，除去生活费，还有一半的款项去向不明。
难道李金木真的卷款潜逃了？王丁也开始犯糊涂。
四
李金木2005年6月20日傍晚重返建桥工地时，马西方已接替他主持工作10多天了。李金木顺其自然地退出了组长的位置，等着经理部同他结账。
李金木回自己的住所收拾行李時，见湖北工人正在住地前的空地上摆了几张桌子喝酒，为马西方正式成为钢筋混凝土的组长而庆贺。李金木本想走过去同他们打打招呼，告别一声，毕竟与他们相处了四五年的时间，他们的苦与泪、痛与乐，连着他的骨肉，植进了他的心灵，他实在舍不得离开他们。可当他看到湖北工人正争着给王丁敬酒时，一丝不快袭上心头，他绕道走开了。
李金木实在闷得慌，便沿着工作区的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烦躁的心烧得他大汗淋漓。天，出奇的热，夜，格外的黑，只有主桥施工现场的灯光能征服黑夜，把半边大桥照耀得如同白昼。
主桥墩旁的钢筋场也灯火通明，老陈和他的同事正在赶制钢筋。李金木来到钢筋场，正在钢筋场干得热火朝天的老陈惊呼道：“李老板，您来了！”老陈停下手中的活，在一大堆钢筋旁坐了下来，脱下汗水浸得像水洗的上衣拧了拧，披在肩上，不解地问李金木：“您怎么还敢来？”
“说我卷款潜逃的事？”李金木笑笑说，“肚中无冷病，不怕凉水冰。”李金木说着解开皮带，从裤腰包里掏出一个小本本，神情严肃地对老陈说：“你看这上面，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在经理部领了多少预支款，发给工人多少工资，生活费开支多少，承包的钢筋和混凝土应得多少钱……都有账哩！”
“这么说，您不欠经理部的钱？”老陈望了一眼李金木，接着说，“马西方手下的人都说您把他们的工资领跑了，见着您要把您打个半死。我就是不相信他们的鬼话，我知道我不会看错您。”
“我不但没欠经理部的钱，反而是经理部还欠我近5万元。有些人巴望我不来，好浑水摸鱼。我怎么能不来呢？我的承包款事小，还有几十名江西工人的工资没给他们汇去呢，他们都有家小，一心想挣点钱养家，没想到却成了这个工地明争暗斗的牺牲品，是我对不起他们啊。不过，有账算不烂，我会给他们争取回来的。”
“那您既然不欠经理部的钱，为何退出钢筋混凝土组长的位置呢？”老陈问。
“你也看到了，我当这个组长还有什么意思呢？马西方取代我，这是很正常的事。说实在的，马西方很能干，可惜他的文化太低了，没有主见。他带出来的这批山里人都不大看重读书，素质也很低。二十一世纪的打工者，素质太低了是行不通的。马西方毕竟嫩了点，看不清王丁的为人。王丁这人如一口深井，看不透，却有打不完的水，办起事来是不择手段的。至于我，这点挫折算不了什么，人生的路，一步步走过来的时候，哭，笑，跌倒，又呻吟着站起来，往前走，靠一点儿现实的或不现实的希望支撑着。但是，等我一步步走来之后，再回头看呢，得到的和失落的，都已经成为过去。人生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好，当然也不是想象的那么坏。今天人家不让我在这里当组长，明天我还要争取当经理呢！”
“李老板，我相信您的能力！您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人挪活树挪死，换一个环境工作也许更有好处。我自从来钢筋制作组工作之后，同事之间相处和睦。不知王丁经理为何这样对待我们江西工人。听说他们又叫来30多名湖北工人，路費还是王丁经理给出的。这下好了，钢筋混凝土组全是湖北工人了，让他们糟里无食猪拱猪。听说了吗？马西方的手机是一名湖北工人拿去找鸡婆了。”
“什么？是湖北工人拿了马西方的手机？”李金木也吃了一惊，更为江西工人抱不平，心中的愧疚又加深了一层。
五
天空越来越黑，像要骤然炸裂，乌云在雷鸣中奔跑，豆粒儿般的雨点哗哗地砸在桥上工人们的身上。对突如其来的暴雨，众人惊慌失措。
暴雨来得突然，从傍晚一直下到天亮，非但没有停下来，而且愈下愈烈。整整两天，方圆几百里都被黑色暴雨笼罩着。
6月22日，江中水位全线上涨，大江上游各大支流的水位也跟着上涨。
正在吃午饭的马西方接到王丁经理的紧急电话，说大江有破堤的危险，所有员工要全力抗洪。
很快，在建大桥的桥墩周围就聚集了200多名民工，他们正有条不紊地搬运装满泥沙的编织袋，填垒挖桥墩基脚时破了护堤的那个缺口。哪知，江水陡然间来势凶猛，水大流急，主流一冲向刚垒起的编织袋，便将它们带到江中去了。
天空雷声大作，狂风卷着暴雨疯狂呼啸，仿佛正向筑堤的民工示威挑衅。洪峰一点点地向上蹿高，众人顿时乱作一团。
狂风大雨中，路桥有限公司的总经理来了，除了给工人带来慰问金外，还带来了几分焦急。大江万一破堤，损失是不可估量的。挨着江边是一个农场，这里不但有成片的果树林园、鱼塘虾塘、鸡场鸭场、甘蔗玉米、蔬菜水稻，最重要的是，还有1000多名居民啊！
在大小官员的大喊小叫中，在几百名民工的一鼓作气下，不到一个小时，80来米的缺口上又码起了两尺多高、装满泥沙的编织袋。然而，洪峰一来，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正当大家束手无策的时候，有人大喊：“快去搬钢筋！”众人循声望去，是李金木冒着大雨在护堤上喊叫。
众人正迟疑时，李金木大声说：“大家不要慌，1998年我在湖北建桥时，遇见了百年罕见的特大洪水从四面八方涌入大江，洪峰迭加，首尾相接，像张牙舞爪的巨蟒，差点席卷武汉的工厂高楼时，还是出现了人定胜天的奇迹！我在那次抗洪中学到了不少经验，大家听我指挥，先将粗短的钢筋打桩，然后用细长的钢筋在短钢筋上绑牢，再填沙袋。”
“就按李金木说的办！”王丁经理此刻早已吓呆了，不敢再斤斤计较，大声命令道。
大家齐动手，听从李金木的指挥，奋战了三个多小时，编织袋铺得跟原先的护堤一样高了，险情得到了控制，大家歇了一口气。
突然，有人大叫一声：“不好，有根钢筋桩偏了！”
大家围拢过去，中间一根没有扎牢的钢筋桩越偏越远了，紧跟着，一些垒好的编织袋被洪水卷走了，然后又把口子拉得越来越宽，越来越深。若洪水从这个决口冲向农场的话，1000多人的生命财产危在旦夕。
众人又急忙装泥沙、铺袋子，可是，填入决口的编织袋仍然像泥牛入海，一去就没了踪影。
大家再次把希望寄托在有一定抗洪经验的李金木身上。
“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用人身挡住洪水后再打桩，填沙袋！”李金木毫不迟疑地跳下了水。紧跟着，有50多位民工自愿跳到水中，手拉手向决口走去。在齐腰深的水里，他们用血肉之躯筑起了一道人堤。
洪水一浪接一浪地冲向人堤，李金木有些体不能支的感觉。不知是大病初愈，还是旧病复发，李金木浑身像散了架一般。他咬紧牙关坚持着，忍耐着。决堤口在慢慢缩小，人堤在慢慢减少，李金木的承受极限在一点点地消退。李金木吃力地接过堤上的工人传递来的沙袋时，他知道，堤口基本上堵住了，他的耳边似乎响起一首与抗洪有关的歌声：千万只手挽起来，我们是坚固的防洪堤，千万颗心连起来，我们是挺拔的防浪林！
胜利在即，李金木紧绷的神经得以松弛，这一松懈，他再也站立不稳，一下子倒进水中。站在李金木身边的一位民工反应迅疾，一只手抓住了李金木的衣服。当众人将李金木救上岸时，李金木已昏迷过去。
来不及叫救护车，路桥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开着自己的高级轿车，载着李金木风驰电掣般赶往医院。
虽经奋力抢救，但李金木的心脏最终停止了跳动。走的时候，他左手紧紧地抓着皮带，任谁也掰不开。总经理从他的裤腰包里掏出了一个用塑料包封得结结实实的账本，心情沉重地把账本递给了总公司的财务经理。
六
两天后，暴雨终于停了，乌云散尽，又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日子。
李金木的追悼会在江边举行，虽然说不上隆重，却也惊动了不少人。李金木的家属来了，铁路局的指挥长来了，路桥公司的总经理来了，温老板也乘飞机从宜万铁路工地赶来了，所有工人默立一旁……
温老板在李金木的遗体前鞠躬默哀后，痛心疾首，含泪说道：“两天前，在这里发生了惊心动魂的一幕，李金木在受到极不公正的待遇的情况下，在最危难的关头舍身保堤，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我们不是政府机关，我无权追认他为中共党员、烈士，但我必须还他一个公道。就是这样一个为了集体连性命都不顾的人，却有人说他卷款潜逃。公司财务部这两天查了一下他的账，发现他不但没有多拿公司一分钱，公司还倒欠他近5万元。据公司王丁经理介绍，马西方手下的50多人全部报了假账，栽赃陷害李金木。没想到，李金木的账做得细，做得明，做得全，让你们枉费心机了！痛定思痛，我已经作出决定，凡是陷害过李金木的人，不管是领导还是职工，一律辞退！我宁肯从别的工地调人过来，哪怕在工程上亏些钱，也不再用这些不诚实、素质低的人！”
温老板正说着的时候，江面上汽笛长鸣，人们循声望去，一艘大型客轮正从这里经过，大江已经恢复往日的温顺。洪水退后，那一袋一袋填到决口的沙袋，像一座孤寂的山包，与江水沾不到边了。看到这孤寂的山包，大家的心如刀割一般，眼泪纵横流淌，哭声响彻江面……
李金木静静地躺在那里，一脸的恬静。
马西方抚摸着李金木的尸体，嚎啕大哭：“李老板，我不该呀……”泪水一遍遍擦去，又一遍遍涌出。他怒视着王丁，似有很多话想说，毅然站起身，走向温老板……
责任编辑：雪月
题图插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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