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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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升初二的暑假,乡下爷爷搬来同住,我们家的变形是那时开始的。
  我说的变形就是变形,房子的形状改变了,忽大忽小。家里人不关心这回事,他们的眼光被别的无形的东西吸走了。可变形给我带来了不少麻烦。就拿最近来说,写作暑期班布置了一篇作文:《说说你的家》,要求六百字以内。这点篇幅怎么说得清难以捉摸的变形呢。我还是努力写了。但志清老师看后语重心长地批评了一番,他说:“徐静,这写的还停留在表面。看来你还得多锻炼眼力呐。”所以我决心重写,要震惊所有人,要他们感慨自己的视野是多么狭隘。
  一切应当从我爷爷说起。别人一般叫他行健叔。他六十多歲,有三个子女,分别是我的大姑妈、二姑妈,还有我爸爸。过去短短四年里,算上这回,他已经搬家两次了,说不准会有第三次。最早他在石柱湾村住了很久,身份证上写的就是这地名。那是乡下,因为修水库的缘故,他变成了移民,不得不去澄潭镇盖了两层房。那也是乡下,院子里的树苗刚种下,建火车站的计划就一夜间传开了,据说会有挖掘机来推倒那整片两层楼。
  我不能理解的一点是,都是搬家,但第二次让他从移民变成了拆迁,而且大家对此既关切又满足。
  尤其是爸爸,他甚至养成了饭前抿点小酒的习惯。每到傍晚,他人还没进门,悠长的口哨声就从楼底直飘上来了。他和妈妈再三叮嘱我,不要告诉别人拆迁的事情。“这是我们家的秘密,你懂吗?”还有二姑妈,她自离婚后常独来独往,但光是这周我就在华亭新村撞见了她好几次。每回她都脸色慌张,步调又像是揣了块石头那样沉重,她告诉我说自己在散步。可她家明明离这有好几公里远。总之,最近围绕着我们家发生了不少怪事,楼顶上有朵乌云一直顽固地来来回回。
  因为搬家,爷爷带来了很多东西。其中大部分是乱七八糟的旧货,比如有破口的纱窗、掉了指针的挂钟、发绿的铜丝,还有用红绳扎起的旧报纸。实在太多了,它们几乎填满了我们家的小储物室。
  除此以外,他最后带来了两样东西:一群蛇龟,还有一条门槛。不同于之前用大编织袋装,这两样他是一次一件,亲手运进我们家的。蛇龟是我前所未见的动物。而门槛是实木的,凹凸不平,看起来古老极了。爷爷抬它上六楼时,还踩空摔倒,左手骨折去医院待了十来天。于是装门槛的计划也就落下了。
  我每天上写作暑期班都会路过医院,所以爸妈就把送午饭的任务交给了我。护士和同病房的人都夸我,小小年纪本事倒不小了。
  爷爷不参与这个话题。他始终躺在病床上,一手吊着,看起来忧心忡忡的样子。每天他吃到一半都停下来,慢声慢气地问我:“静啊,推土车去了吗?”我只能答不知道。于是他就长叹一口气,继续扒饭。这样过了五六天,他不再问了,而是摇直了床位,让我紧靠过去坐下。爷爷睁圆眼睛,表示要交给我一个重要任务:“首先我要问你,静啊,你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吗?”我犹豫着点了点头。他立刻掰住我的肩膀否定说:“小黄毛,你还早呢。我打算让你去照顾蛇龟,这可是一桩锻炼眼力培养心性的大事。它们有非常的智慧。先去仔细观察它们的生活作息吧。”
  “可我没养过乌龟啊。”我顿时被爷爷这番话压住了,“等你出院了去亲自照顾它们比较好吧。”他弯腰凑到我耳边细语:“爷爷还得同许多人苦斗。嘘——听到了吗?走廊上的脚步。先来的是你二姑。”
  门被推开了。果然二姑妈带着水果篮子进来了,她做着苦苦的笑脸,然后让我去边上玩会,自己接过床边的位置。我走到窗边等着,爷爷每吃一口,二姑妈就接一句话。她先讲的是一些没边没际的空话,骨折啊,天气啊,什么的。我朝窗外俯瞰,七月正午的大太阳照耀着嵊县,非常安静,蝉声在传到高高的医院前就融化了。看不到行人,看不到汽车,似乎整个嵊县都午睡了。只有远处西边,那些更高的塔吊机的影子在升降,它们正为火车站的诞生做准备。据说那里还会有一个大商场,和许多玻璃做的高楼。
  接下去,二姑妈提起了她的女儿香山,她明年就要去哥伦比亚大学念交换项目了,要在美国待整整一年。爷爷表示他听说过这个学堂,但美国实在是太远了。二姑妈继续自言自语:“这事好归好,可学费生活费加起来要六七十万呐。”隔壁床的王婶哎唷唷地惊叫起来,想加入讨论。二姑妈起身倒了杯水,递给爷爷,他推开说自己不渴,吃起了保温盒里的切片西瓜。
  “你说,这价钱怎么会这么野呢?”王婶感叹。
  或许因为大家都不确定王婶说的“你”指谁,所以谁都没接话。一时间,病房像窗外的正午般安静。很远,从走廊服务站传来不间断的按铃声,越来越急促,大概护士们也都打瞌睡了。
  二姑妈打破了僵局:“爸!你也晓得我现在处境。”爷爷点头。“留学对山山将来有很大意义啊。”爷爷又点头。“反正能拿那么多,你就先帮个忙吧。”爷爷把我叫过来,吩咐我该带上保温盒去上作文课了,还有别忘了蛇龟的事。他朝我眨了眨眼。
  “山山也是家里人嘛,日后出息了她肯会报答家里的。”二姑妈强调。
  出了病房,我躲在门后又偷听了一会。他们的嗓门又升又落,争吵起来,我只听见“两百万”“七十万”还有“家里人”什么的,后来就是些砰砰的杂音。大概这就是爷爷说的苦斗。不过随它去吧,我担心的是爷爷的蛇龟,对它们我一无所知。
  在补习班,我向若愚求助了,他是个爬行动物迷。
  他告诉我,蛇龟是种神奇的动物。不像一般乌龟喜水,它们住在山区的洞穴里,是一种陆龟。因为有掘洞的习惯,原本的扁脚蹼演化成了紧凑又强健的柱腿,像竹笋那么粗壮。它们会挖出极深的隧道,躲藏起来。此外,身上还有一道可弯曲的腹桥,将肚甲一分为二,因此它们能封闭全身。不过最不可思议的是,它们能够捕蛇。“想象一下,最笨拙的乌龟杀死了奸诈狡猾的蛇类。这简直像是童话故事的情节。”若愚抬着头说,一副痴醉的模样,“我好想亲眼见识一下它们呐。”
  我答应了改天带他去我家参观爷爷的蛇龟。当时我没告诉他关于我家变形的事情。现在回忆起来,这实在是太草率了。
  第二天去医院,爷爷一直闭目养神,连午饭也没吃几口。他问我:“静啊,昨天回去你喂了蛇龟吗?”我不好意思回答自己连它们的长相都没看清。因为它们全都缩着,更不用说吃食了。“没事,慢慢来。养龟的门道可深了。”他一边剥着香蕉,一边爽朗大笑,“你好像心事重重,是关心昨天来的二姑吧。我把她打发走了。你还小不懂,她可不是为我来医院的。这个势利鬼。”   “可为什么不帮帮香山姐呢?她念书那么好……”
  爷爷打断了我:“再好她也不是自家人。”
  他手中的香蕉已经发黄了,摇摇欲坠的样子。他转过头来,感慨:“看来你还远没长大。静啊,还是回去多多琢磨蛇龟吧。养龟是一通百通的技术。”我只能照做。
  回到家是中午一点过五分,家里就我一人,挂钟嘀嗒。我换上拖鞋准备了些碎肉,然后向阳台走去,需要先穿过我的小卧室。那原来是一间空客房,是我上二年级后才改的。我看到木凳倒在地上,我上前去扶却发现,宽敞的走道现在只容得下我侧身挤过,书桌几乎贴上床沿了。是卧室缩小了吗?我来回打量。爸妈还都在外上班,是他们在我出门时移过书桌吗?可它紧贴着两侧墙壁,桌面上的笔筒和书本也都整齐,完全没有不妥的地方。我心慌,想问问谁,可周围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楼前玉兰树上的蝉疯狂叫着。抓在手心的碎肉渗着油,像是要逃脱我的掌控。
  从阳台上飘来泥土的臭腥味,我放轻脚步,潜行去探望蛇龟。它们密密一群,全缩着脑袋,在地上一动不动。我仔细分好肉,摆到每只龟面前,它们依旧没有反应。既然小卧室里有股吓人的怪气氛,我索性搬来凳子,背靠着阳台门坐下了。我猜想:蛇龟一定还不信任现在作为陌生人的我吧,得让它们习惯才行。
  我静坐了很久,好像半小时,又或者是整个下午。慢慢偏西的阳光照进来,烘得我整个人都晕乎乎的,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我从未感觉我家的阳台像那时这么宽敞过。它似乎变大了一倍,仿佛豪华宾馆里的大露台,跳场舞都绰绰有余。我细细琢磨二姑妈这人和她的女儿香山,为什么爷爷说她们两人不是家里人呢?我们明明就是亲眷嘛。还有二姑妈怎么就成了势利鬼,她犯过什么不可原谅的错事吗?我只记得爸妈说她离婚后脑子出了点问题,连过年聚餐也不情愿参加。哪怕是这样,需要把怒气迁到香山姐头上吗?难道她也是势利鬼不成?我翻来覆去地思考。然而过了这么久,蛇龟们还是紧缩着,连闻一闻碎肉的小动作都没有。现在回忆起来,爷爷说的果然没错,它们的确有着非常的智慧,耐性比石头还强,那个下午它们完全骗过了我。直到大半个月后,我才后知后觉,原来蛇龟才是我家变形的罪魁祸首。
  五天后爷爷绑着石膏,坚持出院了。他叫我陪他一块去趟门溪水库,那片水底埋着他老家的废墟。不过他声明自己不是去怀旧的,而是想去看看那附近山腰上一幢空置的好房子。为此,他和我爸还吵了一架。爸爸说:“那种山坳里的破房。阿爸,这完全就是浪费钱。你得为着我们家着想。”他们先在客厅里辩,然后扯到门外去辩,都惊动了隔壁邻居。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没吵出个所以然,爸爸赌气把自己关进了房里,不愿开车。所以爷爷只能带着我去郊区客运站坐班车进山。
韩非 浮生记·失乐园

  坐在车上,爷爷问我:“静啊,你觉得爷爷搬去那怎么样?那可是一幢气派又有格调的老房子。”我答:“但乡下不如城里方便,去哪都很近。”他摆摆手,试图纠正我的看法:“家……嗯,家跟房子可是两码事……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你懂家到底是什么吗……”
  他洋洋洒洒说着。可我实在没心思听了,随着颠簸,我慢慢倒在椅背上,睡过去了。我做了一个梦:我回到了爷爷在水底的大祖宅,所有房门都敞开着,不见一人。院子正中是那眼枯井,深处有什么动物影子在爬行。我拢起双手大喊:“喂!”没有回应。这实在是太安静了。
  下车又走了十几分钟,我们终于到了那幢房子前。它面朝门溪水库,背靠着山腰的峭壁,整体黑黢黢的,看上去又小又破,仿佛一只风干的橘子。但爷爷显得格外兴奋,屋前屋后来回打量,他说:“到了雨季,一旁山上还会有小水瀑奔下来呐。”他尤其留心了屋旁洼地,认为这里养蛇龟再合适不过了,它们能掘进山体自造一个小家。
  “虽然不便宜,但就这,没错了。”临走前,他面朝水库自言自语。
  当晚,饭吃到一半,爷爷和爸妈又为此展开了一场大讨论。他们非常默契,像是下跳棋那样抛出话来。先是妈妈:“爸,既然都从石柱湾村移民了,何必再费工夫回去呢。”接着我爸爸:“是啊,何况是那种老土房,之后根本脱不了手啊。”妈妈补充:“还是给你在城西的新楼盘买一套最好,日后建成了火车站,那里可是黄金地段。”爸爸又跟上:“要是你住不惯电梯房,把这间老房让给你也是没问题的嘛。”妈妈总结:“重点是投资。房子是投资。阿爸,它不光是个住人的屋,你可要为我们家里着想啊。”他們话与话之间接得紧凑,根本没有插话的余地。不过我看爷爷自顾吃饭,没有开口的意思。
  我吃完去洗碗筷,调头回来,面朝餐厅,还有餐厅后的整个客厅。那一刻,我们家正在缩紧。吊灯的影子原本落在靠近天花板的高处,它正谨慎而有节奏地下降,再下降,最后停在了电灯开关上。我看向爷爷和爸妈,指望他们会做些反应。可大讨论还火热呢。不知是音浪的缘故,还是因为变形,连餐桌正上方的吊灯都摇晃起来。
  我不由得心慌,便躲回了房间,好在它已经恢复了原状。我花大力气把错位的书桌推了回去。上床休息,床单和枕头都沾着一股似曾相识的土腥味,难道蛇龟爬过上面吗?我正想去阳台察看,这时门铃响了起来,爸妈当即收声。某个瞬间,我听见身旁墙壁里传来窣窣的异响。
  来的是大姑妈和她老公,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两袋人参补品礼盒。和二姑妈一样,他们开场也净是些老话。之后则讲起什么“贷款”“厂房”和“一家人”。他们可能又会吵起来,或者也不会,无论怎么样,我提不起一点兴趣。他们实在是太迟钝了,连家里变形这样的大事件都无动于衷。我坐下摊开簿子,准备给那篇作文开头。
  1.我们家里一共有三口人。2.我家住华亭新村。3.最近我家的套房忽大忽小。4.对于我家究竟有哪些成员这个问题,大家的意见并不相同。5.我家……
  怎么开头我都觉得有种说不出滋味的别扭。志清老师教育,开篇要直入主题。可这篇的主题像是抹了油,我无论如何都切不准确,只有一种雾朦胧的、说不明白的苦恼。关上房门,熄灯,躺在黑漆漆的安静里,我试着整理头绪。   自从爷爷搬了家,准确说是因为火车站计划而搬家后,我们家就没安稳过。爷爷、爸妈、二姑妈,还有大姑妈和大姑父,他们和家相关的说辞又泛滥又自相矛盾。想要进来的被推开,想要出去的无路走。要《说说你的家》,我原本想写这间华亭新村的小套房,之后改主意,打算说说家庭成员。可现在我连我们家有几口人都糊涂了。他们走进走出,仿佛家是道抬腿就能进的门槛似的。说回来,爷爷的确把老门槛带来了,每次搬家他都会带着。他说这条门槛是吉祥物,老徐家六代单传都是从这后面走出来的。所以爷爷的意思是,只要门槛在的地方就是我们家吗?家的疑问永远比答案多。来回思考着,我好像睡着了。
  暗中有人进屋,带着一股轴承机油味。这应该是大姑父。他对我说:“小静,一转眼你可长高了不少,记得我抱你时你才像只红皮老鼠那么大呐。念着这情分,帮伯向你爷爷说点好话吧。要是熬过了这个季度,我们家就能再上一层楼了。”
  说完他就走了,换上了我妈,粉笔尘刺得我鼻痒。她告诉我:“囡,最近多盯着你爷爷,催他赶快去西区找房子。你也希望爷爷以后住得离我们家近些吧。再说了,这可也是为你的将来着想。”
  最后来的是爷爷。那股土腥味再熟悉不过了。“静啊,莫理会你大姑妈,她一家都是白眼狼,千万要和她划清界限。可惜,爷爷真心想把家产都留给你,可惜哇。要是你……”他只讲一半就飘走了。
  所有人去去来来,床连带整个房间都摇摆起来了,书桌时而压到我的床沿,一会又被推到远方。睡眼惺忪间,我仿佛看到了蛇龟的影子,遍地都是它们,正在乱拱我房间里的家具和四壁。它们的大改造又要开始了。我没心思理会。这些暗藏心机的小动物,还有无论自称家里人的外人,还是自称外人的家里人的亲眷,就让他们闹翻天去吧。我只苦恼自己的作文,它还是白纸一张。
  某一刻,我脑中闪过百科书上的一幅黑白图画。画面中心是一只大龟,它抬着四头小象,而大象抬着切成一半的地球,地球上再立着一栋宏伟的大殿。据说印度人是这么理解自己家的。或许它曾是世上最智慧的蛇龟吧。
  之后半个月里,家里没再发生大辩论了,爷爷和爸妈各忙各的,都把对方当作空气。爷爷表面上说去西区看新房,但他一出门就往江滨公园的棋摊跑,每次一待就是一整天。看来他不让步,打算和爸妈僵持到底。因为高温天气,写作暑期班暂时放假了,于是我便一人闷在家里。那些蛇龟见了我依旧紧闭龟壳。电视上的国际新闻早上播了下午又播。什么恐怖袭击流离失所,还有台风洪水冲毁民房,镜头始终传来这种画面。
  想起之前的约定,我打电话邀请若愚来我们家参观。他很积极,半小时后就按铃了。进门时他被木门槛绊到,摔倒擦破了膝盖,我记得门槛明明还在储藏室里。不管这些,我扶他坐下,进爸妈房间去拿碘酒。它放在电视柜底,不过我摸来摸去都找不着那只小瓶,我感到奇怪便趴下来,眼前的景象像冷水倒进了我后领。
  客厅里,若愚喊:“徐静,你家怎么还会有这样的老古董啊。”
  “喂?”余光里他是个遥远的黑点,正向我走来,“说实话,你家的客厅也太长了吧。”
  柜底的木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正方形的深深的黑洞,土腥味随着气流飘散出来。见此,若愚也震惊了,他说自己从未想到蛇龟掘洞有这么大的本领。我意识到,原来我们家的变形都是蛇龟导致的,秘密中它们拱动墙壁,改造小卧室和客厅,还在墙与墙之间凿出了这种不可思议的空间。
  转眼间,若愚已经趴下,向黑洞爬去,他完全不理会我的劝阻。“怎么可以错过这个奇观呢。”说着他就消失不见了。我把头探进柜子,隐约听到了爸妈的声音,但朦胧缥缈,似乎从远方传来。他们难道也在里面吗?等到反应过来,我已置身黑洞之下了。
  该如何描述这个空间呢,不是我欠缺表达能力,而是它对我来说是一个完全未知的对象。最先,我沿着坑道爬行,狭窄的四壁硌得手臂生疼。越是往里,卧室里的蝉鸣就越是淡弱,此刻我像是正去往一个无名的、与世隔绝的、既属于我家又独立于我家的地方。这里彻底漆黑,但奇妙的是,这并不令我心生恐怖。相反我慢慢习惯了,摸索着,空间展开了,我站起来侧身而行。这里没有前也没有后,我就是走着,向着传来爸妈声音的深处走去。周围的一切我都看得清清楚楚。这里是一条长条形的走廊,只容得下小孩穿过,在我脚边各处散落着碎书页,上面画的则是上小下大、疯狂分叉的树形图,每个节点还配了不同人名,我看不懂便丢开了。而左右墙上是些细密又扭曲的纹路,它们各盘成几团,让人联想到受潮旧照片上的模糊的人脸。我唯独找不到任何蛇龟的踪影。难道在完成了如此宏大的房屋变形工程后,它们就弃之不用了吗?
  “若愚……”我拢起喇叭,使劲呼唤,“若愚,你能听到吗?”
  没有回应。相反,爸妈的对话却越来越清晰了。我静步去听,从那虚弱的调子里推断,它应当是遥远的回音;是某个晚上,当其他人都睡下后,他们在被窝里窃窃私语波及这个黑洞的残调。它听起来有点疲惫,语音里透着一股忧愁。
  一开始他们就数字讨论了半天,“算均价是一平一万五,那一百二十平就是一百八十万,减一下还能剩……”“不对,不能这么算。你还得算上各种税费。要是贷款的话……”我听了一会就直犯困,于是边走边听,试着找若愚。
  “大姐比二姐要精多了,你千万得留心。”爸妈也提到了大姑妈和二姑妈,他们的说法和爷爷差不多,“一听到消息就围过来了,鼻子也太灵了吧。不过阿爸应该有数的,他就我一个独子。”“对嘛,他面上不在乎,可我晓得他骨子里还是个老正派。”听到这,我自以为摸到头绪了,他们三派人应该是要瓜分爷爷的遗产吧。可他又能有几个钱呢?我忍不住为爷爷难过起来。
  的确,爸妈的话头很快转向了爷爷。“断然是不能让他买那栋老破房的。”“是啊,只有懂房产投资,我们家才会兴旺呐。”他们最终得出结论:“要是真谈不拢,就找点由头送他去养老院吧。这总比拿钱打水漂来得好。”
  这个回音弱了,或许是我已经来到它不及的深处了吧,仍不见若愚人影。他要是在这迷路了我可怎么交代呢。苦苦忧心著,我加快了步子,可这两间卧室的夹墙长得无边无际,地上的碎书页越垒越高,几乎快漫到了我的腰边,那些人脸似的图纹也更密了。突然间,我一脚踩空,跌入了某个深坑,只记得我降落了很久,久得让我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爷爷、爸妈、二姑妈和香山、大姑妈和大姑父,还有若愚和蛇龟,他们所有人的脸像是反复重播的幻灯片,一遍遍从我面前闪过。
  再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了自家地下室的旧棕绷床上,头顶天花板上也没有大坑。而几步外的墙边,蛇龟们正吃着分好的肥肉。我晕乎乎的,还没从这种大落差里缓过神来,似乎梦和现实的界限都不清晰了。拖着乏力的身体,我出门上楼,华亭新村的面貌是如此陌生而熟悉,台阶和扶手上贴的小广告也仿佛似曾相识。
  爸爸轻快的口哨声正沿着楼道淌下来,还有那闹哄哄的、喜气洋洋的、时而伴着大笑的谈话声,没人是势利鬼,是白眼狼,也没有人去养老院,大家像是正欢聚一堂。
  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房门大开着,大姑父和爷爷正埋着头,努力把那条旧门槛装到防盗门背后。他们见我,停下活计感慨:“静啊,你真是长大了呢。都能一人去地下室帮爷爷喂龟了。”
  屋内,其他人都围着端坐在客厅长椅上的妈妈,向她祝贺。我努力搜索我们家变形的痕迹,不过爸爸招呼我过去,一把抓起我的手放到了妈妈的肚子上。她朝我露出了慈祥的微笑:“囡,你要有弟弟妹妹啦。怎么,你不是一直都想当姐姐的吗?”
  “肯定是个弟弟,”何时爷爷站在了身旁,“这可不是一般的门槛。”
  “你摸到了吗?在里面动吧。”
  话音未落,所有人的眼光都聚焦到我身上,期待一个漂亮的答案。
  可我瞥望半掩着门的大卧室,电视柜正大开着,它像是妈妈此刻的肚子一样安静。
  责任编辑:朱广金
  石梓元,1996年生,南京大学社会学院硕士研究生,南京市第二期“青春文学人才计划”签约作家。小说见于《青春》《青年文学》《大益文学》等,曾获2017年第四届台积电文学赏二赏,2017年第四十四届香港青年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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