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江湖·鬼谷疑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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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九輿疑阵


  铁檀镖车,与貔貅海船、轻木飞鸢、八桨快舟并称为锱铢门四大奇械。
  昔日,锱铢门与妙绝山庄合力,按《鲁班书》所载,耗资巨万造出此物,专用于陆路运输珍器重宝。
  此物通体以沙漠铁檀打造,坚如顽石,水火不侵,斧金难断。车前有首似龙,吊睛阔口,是为貔貅,寓意招财聚宝,暗合锱铢门行商之道。车身方底圆顶,就着铁檀木的棘皮,精雕细琢了鳞斑云纹,凹凸有致,可谓化陋为美。车身下部,四只鳞爪紧扣四轮,有精密齿轮与之相连,只需人工踏动机栝,便可日行百里,而人不觉疲累。
  此刻,却有九驾铁檀镖车从锱铢门永州总会蜂拥而出,沿着四通八达的街道,分散而去。
  路人见此情境,甚觉稀奇,纷纷驻足观望。
  有人疑道:“锱铢门铁檀镖车鲜少出动,平日便是一驾半驾也难得一见,此刻九驾齐出,分向而驶,却是何意?”
  有明白人解释道:“不得了!正所谓‘九舆疑阵,瞒天过海’,怕是要有大事发生喽!”
  众人不明所以,问道:“何为九舆疑阵?”
  明白人道:“九驾镖车齐出,异路而行,其中一驾装的是真镖,其余八驾则是掩人耳目的疑镖,如此,便可让觊觎镖物者无从下手。十数年前,锱铢门曾以此法向当今圣上献出玲珑玉佛一尊。那玉佛价值连城,却也只用了五驾镖车护佑,而眼下之物,令九驾镖车倾巢而出,定是举世罕有之重宝。”
  有人附和道:“老哥所言不假,当年之事,我也略有耳闻。那时锱铢门尚且弱小,为了保证所运之物安全,才想出了此等法子。不过近年来,其势力日渐壮大,黑白两道结交愈广,此法似乎便再未用过了。”
  明白人点头道:“不错。这劳师动众的法子,若非押运极为重要的物事,断不会轻易动用。”
  众人暗暗猜疑,能令这中州巨贾如此重视的,该是何种重要的宝贝?忽有眼尖者指着远处叫道:“那是什么?”循着望去,便见远处永清河的河道上,一条白线逆着河水,快速朝着锱铢门接近而来。白线上空乌云翻滚,狂风呼号,云间雷火攒动,有阵阵闷雷的隆隆声传远,震得鸟雀惊飞,野兽奔散。
  众人心中骇然。初以为是一场夏日急雨,但细一分辨,才看清远处的那道白线,竟是数丈高的河水!那河水如一条翻卷的巨蛇,顺着河道奔腾而上,震得脚下大地都在战栗。他们何曾见过如此阵仗,只当有妖魔作祟,惊呼着四散奔逃。
  倒灌的河水冲毁河闸,疯狂地涌入锱铢门内,转瞬便将偌大的锱铢门化作了一片汪洋。
  锱铢门二公子南宫武,年方二十三岁。他细腰窄背,龙眉虎目,身着一副金丝龙纹甲,腰扎貔貅头龙纹金带,背插雌雄双锏,宛如下界天神一般。一张古铜色的俊脸,棱角分明,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刚毅和稳健。左眉正中,一道寸许长的刀疤自上而下,竖贯眼眶,为这张脸平添了几分戾气。
  此刻,他正率领镖师一十三人,押运一驾镖车,穿小路向前疾奔。
  正自行进间,远远听得锱铢门的方向传来阵阵轰鸣,他心中挂念,于是登上一处高坡,向门中眺望。但见大水所至之处,楼宇坍塌,草木横断,风雷涌动,人尸沉浮,宛如末日降世一般。他心中一绞,眼前发黑,痛得几乎昏厥过去,身边镖师慌忙上前将他搀扶住,才不至于跌下坡去。
  他颤抖着身子,望着滔天的大水,银牙紧咬,目眦欲裂。数日前,父亲派兄长南宫文入海擒鲛,没想到鲛没捉着,却引来了这灭门大祸,令锱铢门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这种痛,着实令他难以承受。
  身旁镖师出言提醒道:“二公子,此地并非久留之所,我们重任在肩,还需抓紧赶路。”
  南宫武紧紧闭上双眼,发出长长的一声悲叹,而后撩衣袍跪伏在地,朝着锱铢门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时,满面的悲苦已化作了刚厉和决绝,他咬牙下令:“走!”而后领众人押镖车,继续朝前方行去。
  南宫武安排下九舆疑阵,这九驾镖车,乃是按不同方向各自奔向锱铢门九州分会,如此,令人无法猜透真镖究竟藏在哪驾车中,又最终要运往何处。而由他亲自押运的这驾镖车,目的地乃是巴州分会。
  一路上,众人饥餐渴饮、夜宿晓行,接连行了三日,这一日,便来到了黑沙江畔。
  永州与巴州划江而治,跨过黑沙江,前方便属巴州地界。作为两州交界,这一带多有贼寇出没,官府多次出兵围剿,奈何贼寇狡诈多端,仗着险山恶水,在两州间逃窜,难以肃清。每次围剿,贼人往往消停些时日,风头一过,便再度卷土重来。两州官府疲于应对、各自推诿,剿匪行动便渐渐流于形式,如此,便令贼人愈发猖獗。
  南宫武早年曾数次经过此地,对此间情况,倒有几分了解。他抬手示意众人停步,而后只身跃上江畔一块凸石,放眼望向宽阔的江面。
  此时暴雨方过,天空尚未放晴,仍自飘着濛濛细雨。连日的大雨令此地江水暴涨,浑黑的江水如万匹脱缰的野马,携卷着断木土石,咆哮翻涌,声若奔雷。江上悬索桥,横跨大江两岸,桥上铁索在风雨中飘摇晃动,鹅卵粗的锁链与岸畔岩石摩擦交碰,硁硁作响。
  他站了稍许,直到后方一驾拉满稗草的骡车越过众人,踏上了悬索桥。那驾骡车已在众人身后跟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不远不近,令他甚觉不自在。所以,他借着眺望江水的工夫,给骡车让出了一条路。
  赶车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像个老实的农人,在经过众人身侧的时候,似乎迟疑了一下,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南宫武。那双躲在斗笠下的眼睛,闪过了一道光。
  南宫武觉察到了这道光,但在他扭头对望过去的时候,赶车人已低头将整张脸迅速埋入斗笠下,只露着一缕山羊胡,黑中泛黄,干巴巴地垂在前胸。
  骡车上了桥,锁链晃动得愈加剧烈,铺在桥面上的木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令人心慌。众人望着骡车,有些担心桥面坍塌,将它摔入江中。所幸,悬索桥尚且结实,骡车有惊无险地过了桥,消失在了对岸的蒙眬雨雾中。   南宫武似是松了口气。他跳下凸石,迈大步上了桥。眾人护着镖车,紧随其后。
  悬索桥长十余丈,用十一根铁链固定于两岸山岩上,七根作为底链,四根分两侧作扶手,铁链间又有细链横向相接。粗细铁环,共计四千一百六十三枚,环环相扣,令桥身结构稳固。底链上铺有四寸厚的木板作为桥面,木板久受日晒雨淋,已显疲态。
  众人行得谨慎,正至桥中,忽闻一声女子的娇笑从上空传来。那笑声极阴极魅,闻在耳中,就如一条小虫直往耳里钻,瘙痒难耐。
  众人不由心惊,急忙抬头循声望去,但见在江对岸的一处黑色石崖上,一名红衣女子迎风而立,手中撑着一把红伞,俯视桥上众人。看那身材与装束,宛如下界仙女,但转看那张脸,却是浓妆艳抹,犹如活鬼。她望着众人阴阴一笑,脸上厚厚涂抹着的胭脂水粉便有些许“扑簌簌”脱落下来,令人作呕。
  南宫武神色一凛,抬手示意众人停步。
  这红衣女子,他是认识的,乃是此地黑峰寨的大寨主,姓沙,名天魅,人送绰号飞天鬼。此人心狠手黑,与四位结拜兄弟占据黑峰山,并称黑峰五鬼。他虽未与五鬼亲身打过交道,但在锱铢门中也有所耳闻。
  锱铢门行镖,讲求和气生财,对沿途官方、地方、贼方势力,向来礼让三分,逢年便会派人到沿途各个山寨进行打点,其中,便包括这五鬼盘踞的黑峰寨。而这些山寨,收了锱铢门的礼,每逢见到锱铢门的旗号便不会拦截。
  而如今,这飞天鬼贸然出现,却是何意?
  飞天鬼笑声方落,一个瘦高的汉子率领数十号贼人从黑崖后转出。汉子双臂奇长,手里横握着一张大弓,站在桥头上。那大弓比悬索桥的桥面还要宽上一些,他随手一搁,大弓两端便搭在桥头两侧的石墩上。他站在弓后,一双鹰眼盯向桥上众人。
  这汉子,南宫武已然记不得,但那柄长弓,却让他生出印象。长弓在手,破天猎日,此人定是那五鬼之一,猎日鬼沙天扬!
  南宫武不急出言,而是微微侧头,望向悬索桥下。那里,一个身影正缓缓从水底浮上来。他身着水师衣靠,仰面斜躺于江中,笑眯眯地仰望着众人。那江水湍急,置身江心,怕是游鱼都不能像他这般泰然自若。如此深厚的水下功夫,定是那渡江鬼沙天滔了。
  又闻身后异响,扭头望,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出现在桥尾。那汉子手中提着一柄大斧,赤着上身,筋肉虬结,犹如半截铁塔相仿。他鼻中哼了一声,猛将大斧往脚下一戳,沉重的斧头砸在地面的岩石上,石屑四溅!一柄巨斧,开山裂岳,如此气魄,定是开山鬼沙天猛无疑!
  南宫武扫视一周。上下前后,皆被这黑峰寨的贼人截住,左右滔滔江水,却又无路可走,自己人当前所站的位置,实在是不太乐观。他心知不妙,脸上却表现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抬手抚了抚腰间貔貅兽首,向前跨两步出了队列,朝崖上女子抱拳拱手,朗声道:“前面,可是黑峰寨的朋友?”
  飞天鬼发出一声娇笑,阴声道:“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锱铢门的南宫公子么?这阴风冷雨的,公子是要去往何处?”
  南宫武道:“我等借道贵宝地,欲前往锱铢门巴州分会。因行得匆忙,未及与沙寨主提前打声招呼,还望沙寨主海涵!”
  飞天鬼道:“公子客气了。然而不巧得很,近日连降大雨,我这黑峰山下,路面已被大水冲塌,人过得去,车子怕是过不去啦!”她说得轻巧,语中却暗藏机锋,言外之意,我黑峰寨在此拦路,你们人可以走,但镖车却要留下。
  听闻此言,南宫武不由得心中恼怒,暗道:我锱铢门前日遭难,今日便有这跳梁小丑落井下石,着实可恨可杀!但如今身处矮檐下,又有要事在身,只得咬咬牙,强压怒火,道:“沙寨主与诸位兄弟冒雨等候,将此消息通知南宫,南宫不胜感激。烦问沙寨主一句,我这镖车中备有千块白砖,且不知,若以此填路,可否过得?”
  他口中的“白砖”,乃指银砖,按十两一砖,“千砖”便合白银万两。他明白,这黑峰寨拦路无非是为了钱财,他无心纠缠,甘愿破财消灾,以万两白银买路。
  飞天鬼呵呵一笑,道:“白砖填路,锱铢门果然财大气粗!只可惜,前方路况糟糕得很,区区千砖,可填不平那沟沟坎坎。”
  “哦?”南宫武略一皱眉,道,“那依沙寨主之见呢?”
  “镖车太重,若有黄砖一万,倒可一试!”黄砖便指金砖,她狮子大开口,只因她已料定,由锱铢门二公子亲自押送的物事,定然价值连城。而坊间已有传闻,此物为天下至宝,蕴藏着世人无法想象的巨大能量,锱铢门近年发展迅猛,皆因得益于此宝相佑。
  南宫武不怒反笑,道:“这黑峰山山头不大,沟倒是深得很!”
  飞天鬼道:“公子见笑了!”
  南宫武笑容淡去。在他眼中,这黑峰寨只是毛贼草寇,还配不上这十万两黄金,锱铢门纵然拿得出,也不能给,否则传出去,还有何脸面在江湖立足?他冷声道:“沙寨主有所不知,我身后一众弟兄,个个身强力壮,加把劲,也便将这车子抬过去了。”
  飞天鬼轻轻摇头,道:“如此负重,只怕连人也要一并陷进去!”
  她话音未落,南宫武突听脚下传来异响,他大喝一声,猛地拔下背后双锏,锏身倒竖,直朝身前桥板戳下。

第二章黑峰五鬼


  南宫武手中雌雄双锏,通体以精钢打造,长四尺,锏身呈方锥形,四棱无刃。左手锏三十八斤,右手锏四十二斤,非有过人臂力,难以施展。
  此刻,他猛将双锏往桥面一杵,“咔嚓”一声,双锏穿透身前桥板,直插桥下。伴着“啊呀”一声惊呼,透过断木的缝隙,但见桥面下灰影一晃,一人从桥底攀着铁链,飞快地朝桥头逃窜而去。
  原来,那飞天鬼在石崖上与南宫武对话,却是在吸引众人注意力,暗地里已安排人手,借着滔滔的江水声掩盖,从桥底悄悄贴近。
  “阴险小辈!”南宫武口中喝骂,双足一蹬桥板,如离弦之箭,飞身直追。他身在桥上,隔着木板,虽不见桥底之人踪影,却凭耳力辨准方位,一个纵跃,抡双锏朝一面木板砸去。他势猛锏沉,木板应声断裂,震得那桥下灰影直朝江中跌落。   灰影身在空中,情急中抓住桥底垂下的一条细链。那细链本是用于连接索桥底链,因年久失修,早已断裂,垂挂于桥底。他将细链抓在手中,身子就势一荡,如一只灵活的猴子,荡起一道弧线,从桥侧翻身跃上。
  他的身子飞掠过索桥扶手,下落之时,掌中已多了两柄牛耳尖刀,朝南宫武迎头刺下。
  好快的身法!南宫武暗暗吃惊,急忙身形向后一错,抬双锏招架。
  双刀与双锏交碰一处,火星四射。那人一击未成,抽身疾退,身子凌空向后一翻,蹲伏在了地上。他反握双刀,朝南宫武赞道:“公子好身手!”
  他身形瘦小枯干,形似林猴,嗓音也十分尖细,像吱吱的猴语,却是黑峰五鬼的老二,穿林鬼沙天勇。
  南宫武并不答话,下令一声:“攻!”晃双锏直取穿林鬼。眼下情境对己方十分不利,唯有速战速决,方是良策。
  众镖师会意,立时分散开来。他们动作迅捷,训练有素,六人随南宫武抢攻桥头,三人突袭桥尾以保退路,余下人等护在镖车左右,严密防范。这种临危时的默契,令高处观望的飞天鬼不由得暗暗叫了声好。
  作为南宫承业的次子,南宫武自幼习练武艺,与其兄长南宫文并称锱铢门文武双雄,共同辅佐其父基业。此刻,他手中双锏抡起来,一两贯一斤,双锏便合八百斤的力道,呼呼挂风,声若虎啸。
  那穿林鬼双刀不敢与之硬碰,仗着身躯灵活,闪转腾挪,偶有刀锏交碰,便被震得手臂发麻,是以几招之间,便已露了败相。又见数名镖师冲过来,他不敢恋战,急忙向后撤身,弯腰伏地,同时口中大喝一声:“四弟何在!”
  随着话音,一杆长箭从后方飞射而来,贴着他的后背掠过,迎面直射南宫武。却是那猎日鬼站在桥头,猝然发难。
  那箭比一般箭矢要长着一倍,箭杆也粗着一倍,几乎像一杆枪,快若闪电。
  南宫武不敢怠慢,拼力向旁闪身,堪堪将其避过。在长箭划过身侧的刹那,他注意到,随着疾风,木制的箭杆在空中微微颤动,发出嗡嗡鸣响,颇似一条摆尾的游鱼。
  这箭杆中暗藏内劲!他暗暗心惊,转眼望,正见身后一名镖师矮下身来,持盾抵挡。
  “闪!”他心知不好,但话音出口,已为时过晚。长箭正正地射在盾牌中心,盾牌砰然碎裂。长箭余力未消,从镖师的前胸插入,透体而出!
  那盾牌由铸铁打造,比一般木革盾牌结实许多,却被长箭轻易穿透,足见那猎日弓的威力。
  镖师的身子向后跌落,重重摔在桥板上,鲜血从胸口的窟窿喷薄而出,眼看是活不成了。
  南宫武怒火中烧,大喝一声:“杀!”而后身形向前一冲,直奔桥头猎日鬼。那先前拦路的穿林鬼蹲在桥间,却不敢应战,身躯一拧,猴子一般滑入桥底。
  猎日鬼一箭得成,再次从背后抽出一杆长箭,瞄准前方,激射而出。
  南宫武首当其冲。他心知长箭势猛难以躲避,却也足下不停,只猛地抡起胳膊,将单手锏朝前方甩出。钢锏折着跟头,在长箭脱弦的一瞬,撞在了箭头一侧。长箭受力之下,偏了方向,呼啸着掠过桥索,远远扎在了江对岸的岩石上,箭身竟有多半截没入了石中。
  钢锏弹落在地,尖端深深插入猎日鬼身前的桥板内。猎日鬼双眉一皱,眼神锁住南宫武,身子微侧,从背后拽出另一杆长箭,长长地拉起弓弦。他手臂奇长,将那大弓拉得状如满月,箭尖泛着森森寒光。
  南宫武毫不褪怯,他盯着对面那双鹰眼,足下加紧,像一头疯狂的豹子,飞速掠至。猎日鬼瞳间闪过一道异芒,而后右手一松,长箭闪电般射出。这一箭蓄势而发,带着雷霆之威,撕开前方的雨雾,袭向南宫武。
  南宫武正奔至那桥上钢锏近前,急忙脚尖一踏锏把,身子腾空掠起,竟于电光石火间,躲过了那致命一击。
  长箭从脚下掠空,飞入身后,发出“当”的一声巨响,却不知撞在了何处。南宫武无暇他顾,身往下落,双手握锏,朝猎日鬼迎头砸下。猎日鬼大叫不好,慌忙抬长弓向上招架。
  两名贼寇从猎日鬼身侧冲出,一左一右,举刀朝半空中的南宫武砍去。南宫武不躲不避,身后两只铁盾飞旋而来,与二贼撞在一处,二贼双双跌出。却是不远处两名镖师将盾牌甩出。
  弓锏交碰,耳轮中只听“咔”的一声,猎日长弓应声断裂。猎日鬼受此大力,翻身栽倒在地。南宫武举锏欲砸,却见对方的眼睛下意识地望向了自己的身后。
  身后有诈!这个念头从南宫武的脑中一跃而出,与此同时,便听背后恶风不善,他不及回头,急忙转换招式,放低身形,以锏把朝身后杵去。
  一把尖刀穿透金丝鳞纹甲,刺入了他的左背,同时,他的钢锏也击中了身后的偷袭者。在锏把与对方身体接触的前一刻,他的手轻轻按动机栝,于是,那原本平滑的锏把内,弹出了一截三寸长的尖锥。
  背上的剧痛,令他发出了一声暴吼,他手臂较力,将尖锥狠狠地扎入偷袭者的体内。伴着一声痛哼,偷袭者踉跄后退。
  他没有回头,但凭那声痛哼,他已明白,身后人是穿林鬼。
  穿林鬼不善硬战,先前隐入桥下,只为伺机偷袭。猎日鬼以一柄长弓牢牢牵扯住南宫武的注意力,为他创造了偷袭的良机,他从桥底翻上,趁南宫武身后空门大开之际,以尖刀刺向南宫武的后心。他原以为,按对方兵器的长度,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在一击之后抽身而退,却没料到,那光秃秃的锏把竟突然长出了三寸,那致命的三寸,齐根没入了他的软肋。
  猎日鬼捂住伤口,拼着全身的气力,试图跳过扶手,像往常那般隐入桥底。可是,那一向灵活的身体,此刻竟十分沉重,他跳起一半,便朝下匍倒,未至地面,又觉后腰一凉,低头望,一截明晃晃的刀尖,从肚腹间透出。
  随后赶至的镖师,一刀扎透了猎日鬼的身体。他眼前一暗,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镖师以左臂盾牌将猎日鬼的尸体撞落,而后飛身形跃入贼寇群中,将南宫武护在当下。其余数名镖师先后赶至,与众贼斗在一处。
  南宫武抬手拔下背上尖刀,伤口的撕痛令他冷汗直冒。他有些庆幸,方才遇袭时下意识地矮身,令尖刀刺入的仅仅是背部,而非自己的心脏。   他无暇查看伤势,扭头回望身后发出巨响之处,这一望,不由得大惊失色。
  只见悬索桥的桥面上,铁檀镖车所处的位置,竟破出了一个大窟窿,镖车从窟窿中直落而下,朝桥下奔涌的江水坠去。
  望着貔貅兽头上深深扎入的长箭,他忽然明白,为何猎日鬼最后的一箭要蓄势那么久,那是因为,长箭并非针对自己,而是要以巨力冲撞镖车。镖车下的桥面,早已被穿林鬼做了手脚,在剧烈的震击下,已然承受不住镖车的重量。
  五鬼要让镖车坠入江中,在他们的地盘,一旦镖车被江水卷走,南宫武便再难寻获。
  南宫武怒不可遏,他将钢锏握在手中,便欲冲上桥去施救。却听身后有人大喝:“小儿休走!”紧接着金风响起。他急忙转身用钢锏招架,见是猎日鬼手握一杆长箭,当作一杆枪,朝自己刺来。他一咬牙,忍着伤痛,晃单手钢锏应战。
  镖车下坠,骤然塌陷的桥面,令车旁两名镖师站立不稳,随着镖车朝下摔落。其中一人弃手中刀,及时抓住一条底链,单膀较力,身子重新翻上了桥面。另一人,却是落入江中,转眼便被滚滚江水卷走,不见了踪影。
  镖车砸入江中,溅起铺天的水浪。车尾沉重下扎,车头轻飘上扬,沉浮之间,兽首暗舱内,操车的镖师瞅准时机,猛地按动机栝,一只钢爪挂着一道莹白透亮的绳索,从兽口中弹射而出,直勾住桥侧的一根扶手铁链。
  这种绳索,最初用于锱铢门的貔貅海船中,称为缆鲸绳,用七百二十九根海蛛丝,以奇妙手法编拧而成。海蛛丝极轻极韧,每根可受一均之力,七百二十九根,便可承七百二十九均,合二万一千八百七十斤。后來,南宫武将之引用于铁檀镖车,并为之换了个名字,叫伏虎索。
  狂卷的江水裹挟着镖车,将伏虎索拉得斜直。镖车止了去势,在黑浑的江中摇摆沉浮,活似一只大风中的纸鸢,欲挣脱束缚,却始终被那纤细的绳索牵得死死。
  江水顺着车头的窥物孔灌入暗舱,操车镖师呛了两口水,忙屏住呼吸。他推开头顶舱盖,试图从舱内爬出,正有一股江水从上方灌入,镖师下意识地闭上眼,却在眼皮阖上的刹那,发现水流中闪过了一道白光。
  镖师心中纳闷,忙睁眼细瞧,未及看清,忽觉脖颈一凉,却是一柄尖刀,在水流的遮掩下探入舱内,插进了他的脖子。他呛进一口血水,跌坐回座位上,一动不动了。
  渡江鬼沙天滔从江浪中冒出头来,在刀刃上的鲜血被水流冲散之前,伸舌头将血舔入了口中。鱼的血是冷的,而人的血却是热的。他一向觉得,这温热的鲜血,实在适合驱散这江中的阴寒。
  渡江鬼望向貔貅口中那道伏虎索,诧异于如此纤细的绳子,怎会有这样高的强度。他伸手扣住兽口中的一颗獠牙,稳住身形,而后探出尖刀,朝绳索割去,忽见伏虎索传出一阵战栗,他一愣,这绳索,莫非有了思维不成?又一转念,立时大惊,急急抬头,顺着绳索朝上方望去。

第三章水卷狂沙


  一名镖师伏于铁盾上,顺着伏虎索,从桥上飞速滑下。绳索与铁盾剧烈摩擦,在战栗中发出破空微鸣。借着下滑的势头,镖师挥起手中刀,直朝渡江鬼头颅削来。
  渡江鬼见势不妙,急急低身缩颈。刀刃从头顶擦过,割破了他的鱼皮水帽,蹭落了一层头皮。丝丝鲜血混合着几缕头发,散入江中。
  渡江鬼惊出一身冷汗,慌忙没入水中,隐去身形。
  镖师腾身跃上车顶。他手持刀盾,蹲伏着身子,尽量将重心压低。环顾江面,却不见敌人踪影。他明白,敌人是在等待时机,等待自己露出破绽,如果自己一直防守严密,敌人会耐心地跟自己一直耗下去。毕竟,眼下情境,每一处都对己方不利。
  于是,镖师故意露了个破绽,弯下腰去,掀开了暗舱的上盖。
  同伴的尸体斜靠在舱内,瞪着眼睛,保留着临死前的惊愕和不甘。半舱黑红的水,让狭窄的舱体显得更加昏沉幽暗。
  镖师留意着镖车周围的动静,敌人并没有出现。索性,他滑入了舱内,顺手将舱盖关严。
  他从操控台旁找到了一只带把的手摇轮,右手攥住摇把,缓缓发力,将摇轮转动起来。他一边转,一边伸出左手,轻轻阖上了同伴的双眼。
  摇轮的力量传入兽口,其内某些精密的齿轮随之转动,这些齿轮将镖师的力量放大,绷直了的伏虎索开始一点一点朝兽口内收绞。
  镖车逆着江水,慢慢向前移动,重又回到了悬索桥的下方。伏虎索继续收绞,将镖车头上尾下地吊了起来。镖车脱离开江面,如一只收丝的蜘蛛,晃荡着向上方攀爬。
  离开江面之后,镖师心里略微踏实了一些,至少,己方又赢回了一些主动。他相信同伴们的实力,这些人都是锱铢门为此次护镖选拔出来的精英,若非眼前这群小贼倚仗天险,恐怕早已被尽数斩杀。只要自己将镖车吊起,使之不被江水卷走,待同伴除掉贼寇之后,便可将镖车拉上岸。
  镖师一边思量,一边继续转动摇轮,却突觉车身一阵震颤。他一愣,随即听到一种沉重的“咚咚”声,伴着每一次声响,整个悬索桥,都在一下一下地震颤。这种震颤通过伏虎索传递给镖车,令镖车有节奏地晃动起来。
  透过窥物孔,他向桥面张望,看到一个黑塔般的汉子,正提着一柄巨斧,朝这边奔跑过来。他迈着大步,那沉重的“咚咚”声,竟是他踏动桥面的脚步声。
  开山鬼沙天猛。
  沙天猛浑身浴血。在这一带的山贼中,他鲜有对手,是以不曾将任何人放在眼中。他一人阵守桥尾,独战三名镖师,但交手之后,才知那些镖师并非等闲。他仗着力猛斧沉,拼着全力,终将三人斩杀,不过,在巨斧将第三名镖师连人带盾砍为两截的同时,那镖师的刀,也划开了他的肚皮。
  他看到自己的一截肠子流了出来,想也没想,便随手将它重新塞了回去。他抬头望见镖车正往上方攀爬,便迈大步奔了过去。
  此时,正有一名镖师守在桥面的窟窿前,见了开山鬼,左臂持盾,右手提刀迎上前来。他的个子只能到开山鬼的腋下,鉴于这种劣势,他选择急攻开山鬼的下盘。
  镖师曲腿弓身,钢刀挂着风声,横扫开山鬼双腿。开山鬼却是不知闪躲,抡起大斧,照着镖师的身子劈下。开山鬼用惯了这种搏命的招式,以攻代守,在对方钢刀砍断自己一条腿的同时,自己的大斧将会把对方劈为两半。   这近乎无赖的招法,令镖师心中又惊又怒。不过,以自身性命换敌人一条腿,显然不划算,所以,他收住刀势,身子猛地向旁一翻,躲开了大斧。
  大斧重重地劈在桥板上,巨震中,碎木四散飞溅。镖师翻身落在开山鬼身侧,未及站稳,便足尖蹬地,身子向前一纵,举刀朝开山鬼劈下。
  开山鬼一侧身,将大斧斜向上一举,与钢刀撞在一处。镖师只觉一股巨力传来,钢刀脱手飞出,他的身子也随着倒飞出去,折了个跟头,从桥身一侧扶手处跌落。他眼明手快,探右手抓住扶手铁链,止住身子去势,却有鲜血从手掌处流出,定是在刚才的震击中,震裂了虎口。
  开山鬼并未追击,而是紧走两步,来至桥身另一侧。那镖车的伏虎索,此刻正挂在这一侧的扶手铁链上,随着桥身与疾风微微晃荡。他抡起手中大斧,朝伏虎索砍下。
  忽觉身后一股大力撞来,却是那镖师翻上铁链,身子蓄势弹出,以铁盾撞在了他的腰后。他足下一个踉跄,大斧一偏,从缚魂锁一旁的铁链上斜擦而过,伴着刺耳的金属锐鸣,带出一溜火星。
  骤然的撞击令铁链猛地一晃,下方的镖车也跟着摆荡起来。
  开山鬼险些栽下桥去,他心中大怒,回身抡斧,朝镖师砍下。
  镖师方才以全身之力撞在开山鬼身上,此刻身形不稳,不及后退,见大斧迎头劈来,下意识地举盾招架。在举盾的同时,他心里已然明白,这盾牌根本抗不下巨斧的奋力一击,只怕自己马上便要横尸在地。
  “当”的一声,巨斧正正地砸在盾面上,却并未有想象中盾碎人亡的情景。镖师一愣,从盾后露头望向开山鬼,竟见开山鬼神色呆滞、身躯僵直,手中巨斧握持不住,从盾上滑落,朝桥下掉去。
  镖师这才注意到,在开山鬼的前额和左胸,分别插了一根锃明瓦亮的钢针,直没针尾!他顺着钢针的来势,望向桥下吊着的镖车,镖车正轻轻荡起,车前貔貅的双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他心中明了,那两支钢针,定是来自貔貅的双瞳。
  貔貅双眼的瞳孔内,各自暗藏一种钢针,此针尖端煨有麻沸散,命之麻沸针,以硬簧发射,迅疾如电,令人难躲难防。据传,麻沸散由东汉末一位医学圣人研制,常人服下,便是割肉剜胆,身体亦无知无觉,且药力退去之后,并无遗患。此处方曾一度失传,后于云梦泽百草门出现,却不知其中有何渊源。
  锱铢门花重金购得麻沸散,做成麻沸针,暗藏于铁檀镖车之中。他们镖行天下,若非逼不得已,不愿与人结下死结,是以用麻沸针制服强敌,既能脱身,又不害命。
  麻沸针上的麻药剂量,足以在呼吸之间麻倒一头林间猛虎。开山鬼身中两针,立时全身僵麻,仰倒在地,人事不知。镖师眼中闪过一道狠厉之色,纵身跳到开山鬼身上,以铁盾的下缘,狠狠击打在他的脖颈。只闻一阵碎骨之声,开山鬼的脖子凹了下去,头颅以一个骇人的角度斜歪在一旁,他大睁着眼,嘴里有鲜血慢慢溢出,脑后湿了一片。
  镖师死中得活,翻身躺在桥面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开山鬼的巨斧擦着桥边,翻着跟头朝下掉落,适逢镖车从桥下荡过,巨斧砸中兽头,无巧不巧,斧柄正好嵌入了兽口之中。暗舱内的镖师听到震响,不清楚发生了何事,然而再转摇把,却无法转动,方知是机栝被什么东西卡住。他一皱眉头,此处离江面尚近,镖车悬在此处,并不能保证安全。
  他想了想,然后推开了车顶舱盖。
  由于镖车头上尾下竖立,原本应朝上打开的舱盖,此刻朝向了侧面。他试图爬出暗舱查看故障缘由,却在打开舱盖的一刹那,一柄尖刀从外探入。
  渡江鬼沙天滔,早就随着镖车离开了江面,他扒在暗舱外,躲在一处窥物孔观测不到的地方。舱内人方一露头,渡江鬼便挥起尖刀,一刀狠狠扎入了对方的头顶。
  刀刃与頭骨摩擦的声音,令渡江鬼十分陶醉。他拔出尖刀,看了眼刀刃上红白相间的秽物,又望向对方头顶的伤口,奇怪的是,伤口中并没有鲜血喷涌而出。他一愣,转而大惊:鲜血未喷,说明对方的心脏,早就停止了跳动。
  渡江鬼想起了此前被自己杀死于暗舱内的镖师,暗道不好,却见一把明晃晃的刀刃,从舱内疾刺而出。他想躲,但已然来不及,那锋利的刀刃,狠狠地穿入了他的胸膛。
  渡江鬼张大了嘴巴,看着刀刃从胸膛内拔出。他的身体失去支撑,从镖车上摔落,砸入下方的江水中,甚至没有泛起太大的浪花。
  镖师一击得手,重又缩回了暗舱。他将同伴的尸体拽入舱内,默念了一声“抱歉”,然后伸手去关舱盖,忽见一根红色的事物伸了过来。
  那是一把红色的伞,合拢着,卡在了舱盖与舱体之间。接着,一张浓妆艳抹的鬼脸,出现在了舱口。她望着镖师咧嘴一乐,脸上厚厚的水粉便被挤落了一层,随着风雨灌入了暗舱。
  镖师大骇,将刀刃狠狠朝这张鬼脸捅去。
  舱口那把红色的伞突然撑了起来,将鬼脸护在了后面。伴着一声清脆的撞击,刀刃竟应声折断!
  那把伞,竟是通体以精钢打造,伞面绷弹的力量,折断了刀刃。半截刀刃倒飞而回,在暗舱的内壁上弹了一下,转而扎入了握刀人的脑侧太阳穴。
  握刀人张着大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后脑袋一耷拉,委顿在了舱内。
  飞天鬼直起身子,将红伞撑在头顶,转望周围横七竖八的尸体,发出了一声叹息。她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小觑了南宫武、小觑了锱铢门这群镖师。如果自己事先准备得更充分一些,也许就不会弄成如今这副狼狈的模样。
  她盯着岸边的战团,那里,山寨的喽啰已所剩无几,猎日鬼正被南宫武与几名镖师围攻,身中数刀,随时都可能丧命。
  她摇了摇头,然后收回视线,手中红伞一转,锋利的边缘扫过伏虎索,将这纤细的绳索割断。镖车直往下坠,重又落入江中。
  她用红伞御风,缓缓飘落于车顶,与镖车一道,随着滔滔江水,向下游漂去。
  南宫武见飞天鬼携镖逃遁,急怒交迸,手中钢锏连施,猎日鬼躲避不及,被钢锏重重戳在胸口。伴着胸骨的碎裂声,他喷出一口鲜血,身子朝后跌出,像一只破旧的麻袋,“砰”地摔在地上,就此气绝身亡。   南宫武片刻不停,抬脚勾起一块桥板,掷入江中,同时身子一跃而下,踏着木板,朝飞天鬼追去。木板在江中或沉或浮,他时而被浪头抛起,时而又半没于水中,好不惊险!
  几名镖师沿着江岸,紧紧追随着南宫武。他们高声呼喝,提醒南宫武水况凶险,应停止追击。
  飞天鬼站在车顶,回身望着南宫武,阴阴一笑,手臂一挥,红伞旋转着,直朝南宫武飞去。
  南宫武不敢怠慢,急忙举钢锏招架,两相交碰,他脚下无根,身子一歪,朝江中跌落。落水的刹那,一只飞爪从岸边飞来,他伸手抓住,岸上镖师齐齐用力,终于将他拽上了江岸。
  红伞重新飞旋回了飞天鬼的身侧,她扬臂接过,轻松而随性地将伞靠在肩上。
  南宫武抹了把脸上的水,眼睁睁瞧着这袭红影,踏着镖车顺流漂远,渐渐消失于弥漫的江雾中。

第四章渔翁之利


  飞天鬼随着镖车顺流而下,在下游的一处回水湾,镖车被江浪推近岸边。
  十余名山贼正拿着钩杆绳索,等候在岸旁,见了飞天鬼,口中高呼“大寨主”,而后纷纷将手中钩索抛出,钩住镖车头身,齐齐用力,将之拽上了岸。
  飞天鬼从镖车上跃下,满脸的妆粉被水浪冲得一道一道,简直比活鬼还要瘆人。她喘着粗气,命令手下人将镖车打开。
  车体一侧的厢门,严丝合缝,做工精细,其上有一道重锁。一名贼人抄起一块硬石,猛力朝锁头砸去,硬石蹦碎,锁头却是完好无损。
  飞天鬼本就急躁,见状更是心头火起,一脚蹬开那贼人,俯身抄起一块大石,运起内力,朝锁头砸下,石屑飞溅中,锁柱终于弹开。她迫不及待地打开厢门,朝内望去。
  群贼也聚拢过来,将目光齐齐投入厢内,却一个个惊得张口结舌。
  他们吃惊,不是因为看到了什么,而是因为,他们什么都没能看到。
  车厢内,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飞天鬼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扑过去,俯身探入厢内,伸手摸索。沙漠铁檀木质沉稳坚实,带着大漠的余温,纵然经了风雨与大浪,亦不曾渗入半滴水。她颤抖着在厢内摸索,心渐渐凉了下来:这驾镖车,竟是掩人耳目的疑镖!
  由南宫武亲自押送,又有十数位锱铢门好手护持,怎可能是疑镖?她心有不甘,命人将车首暗舱中的尸首拽出来,而后顾不得寨主身份,亲自钻入暗舱中细细翻找,后又围着车体绕了两圈,车底车顶,逐一检查,再未发现其他藏物之所。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她无法接受此种结果,脑中乱作一团,自己与诸位兄弟拼着性命将镖车劫获,得到的,却真的只是区区一驾镖车而已。
  她恨得咬牙切齿,抬起手掌,狠狠砸在車厢上。
  “砰”的一声,镖车猛地一震,但它坚固异常,她掌力虽重,又如何伤得了分毫?
  巨震之下,一片叶子,从车厢内壁飘下,落于厢底。
  她望着那片叶子,蓦地神色一滞,忙俯身将之拾起,放到眼下查看。它湿漉漉的,鲜绿色的叶肉上,均布着一些圆圆的黄色斑痕,犹如豹纹。
  是枯斑稗草,一种饲马的草料。然而,望着这片叶子,她的心里却升起了一丝疑惑。
  稗草之属,在中州南北均有分布,往往喜水,常生于湿地、水洼之中,故又称为水稗草、青稗草。然枯斑稗草,却是稗草中的另类,喜旱,唯生于巴州的山间。
  铁檀镖车从永州而来,尚未入巴州之境,何来枯斑稗草?她摸着湿漉漉的叶片,再度望向厢内。车厢是干燥的,风雨不透,为何这其中的草叶却是湿的?
  她想了想,忽而心头一动,莫非,这厢门,曾在此前的细雨中,被人打开过?
  一念及此,她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她想起,之前,曾有一驾拉满青草的骡车,先于镖车跨上了悬索桥。而那车青草,便是枯斑稗草。那时,她埋伏在江岸,全部心思都集中在镖车上,未曾考虑其他,此时细想,才觉不妥:枯斑稗草产于巴州,断无从永州往巴州运送之理!
  那辆骡车,必有蹊跷!
  她将镖车与骡车联系一处,立时恍然惊悟。那赶车之人,定与锱铢门是一伙,他由巴州而来,以稗草作为掩人耳目的幌子,实际目的却是接应南宫武。双方碰头后,便将镖车中的宝物转移,暗藏于稗草中,由骡车拉着,大摇大摆地返回巴州。而那片被风雨打湿了的草叶,正是在转移宝物的过程中,从骡车飘入了厢内。
  她死死地攥着那枚叶片,指甲几乎陷进肉里,恨得咬牙切齿。黑峰寨诸位兄弟生死相搏,而真镖,竟早已从眼皮子底下溜走,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她急火攻心,蓦地喷出一口鲜血,跌跪在地。
  “大寨主!”群贼手忙脚乱地将她搀扶起来,却忽听一声嘲弄般的叹息,从不远处的上空传来。
  众人一愣,抬眼望去,见在江边一株高大的垂柳上,不知何时,并肩站了两个身影。
  左边的一个三十来岁,身着青色衣衫,一张脸枯瘦苍白,嘴唇和眼圈泛着病态的青黑色,背后斜背一只锃光瓦亮的青色木筒。那木筒长三尺,两头粗中间细,端口处用红布裹的木塞封着,却不知里边装了些什么。他手中摇着一柄黑色折扇,满脸戏谑地低头望着飞天鬼。
  右边的那人二十出头年纪,着一袭银色长衫,戴半副银制面具。那面具将他的下半张脸遮在后面,只露着一对剑眉和一双细眼,眼中寒光闪烁。他笔挺站在原地,浑身冷冰冰的,带着刀刃一般的森森寒意。
  一个有棱有角的人。在看到他的时候,飞天鬼脑子里不自觉地冒出了这样的想法。那人的银衫明明是软料,却被他穿得见棱见角,仿佛一把裹在鞘中的剑,那遮在衫下的,该是怎样的一副骨骼?
  这两个人,她并不认识,看他们的架势,毫无一丝友善可言,尤其是那个青衫人,嘲讽之色溢于言表,这令原本就处于愤怒状态的她,更忍不住火往上顶。
  “对面是何人?”她盯着二人,强压怒火问道。
  “寻渔之人。”青衫人答道,“一路观鹬与蚌争,本欲得渔翁之利,只可惜蚌中无肉,着实令人扫兴。”   飞天鬼面色一凛。对方并不想透露真实身份,但话中之意很明显,鹬与蚌争,自是指自己与南宫武相斗,而对方却守在暗处,只等双方斗得伤兵损将,再趁机出手抢夺镖物,委实阴险可恶!
  她怒极反笑,甩开身旁的喽啰,有意无意地将右手抚向腰间,口中说道:“区区渔翁,就不怕被猛鹬啄瞎了眼睛?”
  青衫人哈哈大笑,仿佛听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用手捂着肚子,好半晌才缓过气来,颤笑着道:“五鹬斗一蚌,却有四个都见了阎王,竟还敢自称猛鹬,简直是令人笑掉大牙、笑掉大牙啊!”
  此话直戳到飞天鬼的痛处,她双眼一瞪,喝道:“大胆狂徒,拿命来!”同时身子一拧,手臂猛地向前一挥,一把红柄飞刀,如一道红色闪电,直朝青衫人袭去。
  青衫人眉梢一挑,将掌中折扇轻轻一晃,只闻“当”的一声响,扇骨正巧打在刀刃的一侧,飞刀一偏,深深地扎入一旁的树干中。
  这飞刀,飞天鬼蓄势而发,用了十成的功力,便是最为灵活的飞鸟亦无法逃脱,却被对方云淡风轻地化解,如此功力,令她不由得心头一惊。
  在飞天鬼飞刀出手的同时,身旁众贼人提枪抡刀,直奔树上二人冲去。那二人站立之处距离地面有一丈来高,贼人们兵器不及,前方几人便止步下腰,给后方贼人当作人凳。后方贼人借着冲势,踏人凳高高纵起,抡刀朝着青衫人劈去。
  望着贼人快速掠至,青衫人不疾不徐地抬起左手,过右肩握住身后木筒的塞子,“噌”地拔出,但见一股蓝色的妖风忽地从筒中飞出,呼啸着直朝空中贼人扑去。
  那几名贼人无可躲避,与妖风撞在一处,身子蓦地一滞,原本恶狠狠的脸转瞬便失了表情。他们木头般朝下跌落,砸在地上时,皮肤已变成了青黑色,身子僵挺挺地动也不动,竟就此气绝身亡。
  妖风在空中一个盘旋,而后猛往下扎,朝树下幸存贼人卷去。群贼大惊失色,如此妖法,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们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此刻见了危险,便再也顾不得其他,吓得撒腿就跑。
  妖风速度极快,人的双腿如何与之相比?在贼群中左冲右突,顿时惨叫连连,转眼之间,十余名贼人便倒在了地上。最后一名贼人逃得最快,竟借着妖风袭击同伙的时候,奔出了五六丈远。妖风并不放过,随后赶至,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他扑倒在地,就此死去。
  妖风转瞬间除掉了所有的小喽啰,这才折返回来,袭向飞天鬼。
  此时的飞天鬼正迈步朝青衫人疾奔。在看到妖风袭人的最初一刻,她和手下喽啰一样,本能地产生了逃跑的想法,但妖风的速度,让她很快明白,自己无法逃脱。所以,她在一瞬间做好了打算,飞身直取青衫人。
  她还是低估了妖风的速度。她本以为,五六丈的距离,足够她冲到青衫人面前,可能的话,还会取了青衫人的性命。然而,她刚迈了几步,身体的速度刚刚提起,妖风便已截到了身前,并朝着她迎头扑了过来。
  她大惊失色,急忙将手中红伞向前一推,按动绷簧伞面弹开,同时手腕一转,伞面便车轮般旋转起来。
  妖风撞在伞面上,发出“砰砰”的响声,随即便被伞面的旋转之力冲散。飞天鬼足下并不稍停,在红伞的护持下,直朝青衫人飞奔。
  妖风沿着伞面的边缘向四周飞散,而后在飞天鬼的身后重新聚拢,朝她飞追过去。但这一耽搁,飞天鬼已跨出数步,身形一纵,双足一蹬身侧树干,借力跃起一丈多高。她将红伞擎在头顶,借着伞面的浮力朝青衫人飘飞而去。
  这一招,她将之命名为浮花掠影。此招灵动飘逸,看似简单,却暗藏玄机。身在空中,仅凭单手调整伞面倾角,落点变化无常,如苍鹰扑兔,随敌而动,令敌方无处遁逃。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面前的敌人一动不动,只安静地与她对视,毫无一丝慌乱的神色。这反倒令她有些无措。敌方不动,她便寻不到破绽,后招也便不易出手,而且,敌人的手段套路她不了解,这不躲不避,会不会藏了什么圈套?
  她心思电转,瞬间打定主意,猛将手腕一拧,便见那伞面突然旋转起来,它从伞柄上脱离,如旋转的飞盘,当先朝青衫人飞去。
  青衫人一惊,万没料到这红伞竟有如此招式,急忙向后踏腰,拼力闪躲。伞面擦着他胸前的衣襟呼啸而过,朝后方掠去,边缘的利刃将大片的柳条柳叶削下,在斩断几根树枝之后,终于深深地嵌入后方一棵粗大的树干中。
  青衫人上身后仰,胸背与双腿几乎成了九十度角,这种姿势,让他身形不稳,眼看便要朝树下栽倒,急忙用手中折扇撑向身边树干,借力将身子直立起来。但他刚刚直起,便见面前红光一闪,紧随而至的飞天鬼,已将伞柄前端的红色尖锥探出,直朝他的面门刺来。
  他大惊失色,慌忙将折扇一摆,从侧方格挡。伴着“当”的一声金属交鸣,伞柄从身侧掠空,但与此同时,飞天鬼已欺近身前,一掌拍向他的胸口。
  这种近身的攻守,实在非他所擅长,他想要闪躲,却已然不及。正在此刻,突見眼前银光一晃,却是身边银衫人出手。
  银衫人的动作很快,快到根本看不清他做了什么,只见手臂一挥,飞天鬼的身子便软了下去。她借着惯性,从青、银二人中间飞过,而后重重摔落在地。脖颈处,一道长长的血口,鲜血咕嘟嘟往外冒。
  她仰面朝天,瞪着眼睛,似乎想看清杀伤自己的是何物,但银衫人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她的头往旁一歪,再也不动了。
  妖风从二人中间刮过,见目标已死,便瘦成一缕蓝烟,重新钻入了青衫人背后的木筒中。青衫人塞起盖子,松了口气,口中却道:“区区小贼,我故意陪她玩玩,你何须麻烦?”
  他方才险些阴沟翻船,脸上有些挂不住,便寻借口遮掩道。
  银衫人道:“她破绽太大,我一时没忍住,便出手了。”
  二人从树上跳下,走到镖车的跟前。
  青衫人望了望车厢,道:“这锱铢门的二公子倒还有些脑子,此一计偷梁换柱,将我等一并骗了。”他想了想,然后跳入暗舱,朝银衫人道,“上车,走!”
  银衫人道:“镖物不在其中,你要这镖车有何用?”   青衫人嘴角露出一丝邪笑,道:“当然是要物归原主……”
  铁檀镖车在二人的驱使下,沿着江畔朝上游行去。
  一位黑袍老者,怀中抱着一把琵琶,从江边的林中走出,缓步来到飞天鬼的尸体跟前。他低头看了眼尸体,又抬起头来,望向了远去的车影。
  琴头处绛紫色的骷髅,倚着他的肩膀,望着他身后的虚空,黑洞洞的眼眶中,闪过了一道紫红色的光华。

第五章财源客栈


  财源客栈位于巴州山门镇,距黑沙江悬索桥十余里,乃是这一带最大的一家客栈。镇上人皆知,此客栈背后有些势力,却鲜有人知晓,这背后的势力,乃是永州锱铢门。
  锱铢门在各州均设分会,更有一些小的据点,作为日常行商行镖的补给处。这财源客栈,便是其中一个据点,为往来客商提供食宿便利。然而,就在这自家的产业内,南宫武却发现,自己被人盯上了。
  客栈一楼的厅中,摆着十几套餐桌餐椅,此刻正是晚饭时分,坐了不少食客,其中至少有三张桌子的人,在南宫武一行踏入大门的一刹那,不经意地瞟了众人一眼。他们只是装作不经意,因为其中一些人的演技着实太差,只这一眼,便将眼神中的杀意与贪婪暴露无遗。
  南宫武身后众镖师不自觉地将手扶上了刀柄。经黑沙江一战,原先的十三名镖师只剩下了四位,这些老江湖对危险的感知比主子更要敏锐。
  南宫武不动声色,跟着店小二,登楼梯上了二楼,进了最内侧的一个雅间。
  雅间内,一位五十来岁的汉子,正焦急地踱着步子,见了众人,立时舒展了眉头,紧上前两步,单膝跪地道:“袁崇宝见过二公子!”
  南宫武忙双手相搀,道:“袁叔不必多礼,此番还多亏袁叔冒死接应,否则,那镖车中的物事怕是早已落入了贼人之手!”
  此人,却是不久前在悬索桥上,那个赶着骡车拉运稗草的农人。
  “公子客气了,令尊大人对属下有再造之恩,属下自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昔年,袁崇宝做生意赔了个倾家荡产,悲苦绝望之下欲投江自尽,恰逢南宫承业路经此地,考察建造财源客栈事宜,遂出手将之救下。一番交谈之后,南宫承业觉此人颇有商业头脑,只是时运不济,以致于沦落至此,便大胆将之起用,任命他为客栈掌柜。他受南宫承业知遇之恩,一门心思报效锱铢门,将财源客栈打理得有声有色。
  按父亲南宫承业那辈论,南宫武唤他一声“袁叔”,他却时刻谨记主仆有别,在南宫武面前一直自称“属下”。
  此番,他得知南宫武押镖行至巴州,便提前拉了一车喂马的草料,扮作农人前去接应,没想到竟真的帮南宫武躲过一劫。
  桌上早已摆了好酒好宴,袁崇宝招呼众人落座,而后拿起酒壶,欲给众人倒酒。
  南宫武摆手制止道:“袁叔,我锱铢门在外行镖,需谨遵镖师六戒,不得饮酒。”
  锱铢门镖师六戒,袁崇宝虽不曾行过镖,却也有所耳闻。
  其一,戒住新开之店。新开之店人生地疏,不知风俗人心,往往容易招惹是非,故行镖之时,但凡遇到门上贴有“开业大吉”之类字眼的,宁可露宿荒郊,也不入内。
  其二,戒住易主之店。老店新主,亦不得冒险进入,概因行镖之人往往并不知道此店因何易主,万一有贼人为了劫镖,冒充店主,下毒使诈,后果不堪设想。
  其三,戒住娼妇之店。娼妇之店往往鱼龙混杂,容易惹上是非不说,更易使行镖之人放松警惕,从而中计丢镖。一旦见到此类店铺,不仅不能进入,更要远远回避,免得惹事上身。
  其四,戒武器离身。无论行在路上,还是住在店中,甚至睡在床榻上,武器必须永远处在伸手可及之处。一旦突遇匪徒,生死往往就在一瞬之间,稍有大意,便再无机会活下来。
  其五,戒镖物离人。无论是旱路上的镖车,还是水路上的镖船,都要时刻有人看守,以防贼人乘虚而入。
  其六,也是行镖最忌之事,便是饮酒。喝酒误事,一旦饮醉,行动力、判断力都会大打折扣,这实在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以上六戒,他虽听说过,却也未曾深信,此刻见南宫武一口回绝,才觉自己有些唐突了,于是放下酒壶,抱拳道:“公子恕罪,诸位兄弟恕罪,在下绝非有意冒犯。”
  南宫武道:“有道是不知者不怪,改日,待我将镖物运抵巴州分会,再与袁叔开怀畅饮!”
  “好!”袁崇宝应道。而后拾起筷子,热情地招呼众人夹菜。
  众人一路劳顿,出生入死,早已饥渴难熬,但望着满桌的山珍海味,却并没有人动筷。
  近门一名镖师出言道:“袁掌柜,您这楼下,似乎有些不太平啊!”他瘦面尖腮,两只小圆眼睛闪着精光,若有深意地望了眼袁崇宝,又透过门帘的缝隙,朝一楼大厅望去,正见几名食客抬头朝雅间望过来。那些人的桌边,各有刀剑靠在桌腿处,那是随手可及的位置,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垂手握住刀柄,将刀出鞘。
  众人所處的雅间,应是袁崇宝特意挑选的,虽然位置靠里,却也能将楼下的情景一并纳入眼中。相反,楼下的食客抬头上望,视线由明处投向暗处,却是无法将雅间中的事物看得真切。
  “什么?”袁崇宝一愣,刚刚抄起筷子的手,又慢慢放了下来。他望了望镖师,又瞅瞅南宫武,而后强作笑意,道,“不知这位兄弟何出此言?”
  他并非江湖人士,虽练过几年武艺,打打杀杀的事情却很少有机会接触,是以未能察觉楼下的凶险。但他半世为商,精明得很,又怎会听不出镖师语气中对自己的猜忌?
  “楼下的食客,靠南窗一桌,靠东墙跟一桌,靠西墙角半桌,还有正中一桌,总共三桌半,皆居心不善。”镖师放下帘子,望着袁崇宝说道,“这些人,掌柜的可曾认识?”
  听闻镖师之言,袁崇宝脸上的笑纹瞬间僵了下来,他有些难以置信,站起身来,便要走去门口看个究竟,却被身旁另一名镖师搭住肩头。
  那镖师生得五大三粗,红脸膛,络腮胡,好似醉了酒的张飞一般。他力量很大,只用一只手,便让袁崇宝站起的身子重新落回了座位,同时瓮声道:“莫要打草惊蛇!”   袁崇宝的肩头被按得一痛,镖师的大手似乎有意在他的骨头上捏了一把,就像是在提醒:你莫要耍花样,我一只手便能捏扁了你!这让他觉得,对方口中的莫要打草惊蛇只是个托词,真正的目的却是要防止他跑路。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他明白,自己虽然尽力护镖,却并没能真正获得他们的信任。同为锱铢门效力,这些由总部而来的镖师,对自己这个偏远村镇的掌柜,似乎天生就带着疑虑和戒备。
  也怪不得他们!袁崇宝安慰自己。自己安排众镖师来客栈碰面,倘若真像他们说的那样,楼下守了那么多可疑之人,怕是任谁都会对自己这个掌柜的生疑吧!
  “我一路赶着稗草车行到客栈,紧张得要命,直到将车子锁入后院,安排下专人把守,这才稍稍放松,但转而又担心公子及诸位的安危,是以未曾过多留意其他。至于兄弟所说的楼下可疑之人,袁某不曾认识,更不知这些人为何会守在客栈。”
  他解释着,同时话语中也在旁敲侧击地提醒在座众人:我若想打镖物的主意,直接赶车逃了便是,何须大费周章地在客栈中布下埋伏?
  他自觉这个理由足以证明自己的清白,但在座的镖师似乎并不买账。这些人见惯了江湖的尔虞我诈,并非三言两语便能搪塞的。
  南宫武怕双方伤了和气,便道:“袁叔稍安。”又对身侧众镖师道,“诸位兄弟有所不知,袁叔跟随会长大人二十余载,忠心耿耿,立下了汗马功劳,决不会做出有损锱铢门利益之事。在座诸位,皆是我锱铢门栋梁,理应团结一心,同仇敌忾,切不可互相猜忌,平白令忠良寒心。”
  他说着,端起身前酒杯,斟满酒,继续道:“如今,锱铢门虎落平阳、龙游浅滩,诸位一路跟随我南宫武,历经甘苦,舍生忘死,南宫武看在眼中,口中虽不曾说,心中却早已铭记。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便以此酒,向各位聊表敬意。前途漫漫,望大家齐心协力、共渡难关,早日重振锱铢门声威!”
  他说到此处,向在场众人逐一示敬,而后举杯一饮而尽。
  “公子……”袁崇宝下意识地脱口唤道。他没想到,南宫武竟以这种“破戒”的方式,来打消众镖师对自己的疑虑。
  “既然公子这般说了,那我等自当尊令!”那先前按住袁崇宝的镖师开口道,“公子义薄云天,一向对弟兄们不薄,为了公子,为了锱铢门大业,我李犷肝脑涂地,在所不惜!”他一边说,一边拿起酒壶,见身前无杯,索性抄起一只空碗,倒满一碗酒,朝众人示意一圈,又对着袁崇宝抱了抱拳,以示歉意,而后仰脖“咕咚咕咚”大口灌下。他喝得太猛,酒水顺着乱糟糟的络腮胡子,一路流至颈间,他只伸大手抹了把嘴巴子,大叫一声,“好酒!”
  其余三名镖师受其感染,豪气顿生,纷纷倒酒举碗,向袁崇宝示敬。
  那近门镖师道:“袁掌柜,方才多有冒犯,还望见谅。在下姓钱名仲义,人如其名,义字当先,此番属第一次来到巴州地界,咱日后打交道的机会多得是,还请掌柜多多指教!”他望着掌柜,眨巴眨巴眼,两眼冒光。
  袁崇宝未及答话,另一名镖师已插言道:“掌柜莫听他的。伯仲叔季,仲字排行第二,钱仲义之名,当释为义气为次,银子当先。掌柜和他打交道,可要捂紧你那腰包。”
  钱仲义朝他怒目而视,他却假装未见,朝袁崇宝道:“在下姓孙,名厚载,取‘厚德载物’之意,名字倒也不错,奈何与本人的姓氏相连,听起来便不甚雅致了。掌柜若不嫌弃,也只管叫我孙猴子便好,反正也被其他弟兄叫得烂了街……”
  他话未说完,钱仲义已抢言道:“孙猴子名字还好,奈何这两年人却长糟蹋了,这肥头大耳的,越活越像猴子的二师弟……”
  他二人嬉笑怒骂,另一镖师好容易才逮到机会,朝袁崇宝抱拳道:“在下韩骏,久仰久仰!”此人生得面白肤嫩,像一个儒生,但抱拳的时候,袁崇宝发现,他的手掌布着厚厚的老茧,定是个使刀的老手。
  “今日有幸结识诸位英雄,袁某深感荣幸!”袁崇宝道,“区区不才,没别的本事,只有些好酒好菜好住处,日后兄弟们路过此间,便与到了自家无异!”說罢,亦举起酒碗干下。
  喝了此酒,众人嫌隙大减。
  镖师们拾起筷子,狼吞虎咽,只如风卷残云。这些人做惯了刀头舔血的营生,早已练就了一身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的气魄。他们明白,依楼下那群贼人的架势,恐怕随时都会有一场恶战,为今之计,只有抓紧时间补充体力才是王道。但吃饭归吃饭,他们却丝毫没有放松对贼人的警惕,从他们摆在鞘外的刀、放在手旁的盾、以及近门镖师不时向外探寻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们加了一百二十分的谨慎。
  与镖师们相比,袁崇宝却没什么胃口,他一边夹菜,一边偷眼打量身旁的南宫武。这个锱铢门的公子,虽然年龄不大,却是坚毅沉稳,从容不迫,纵然身处险境,亦不见丝毫的急躁和忧虑,仿佛周身带着一种气场,让人看了,便觉说不出的踏实和安心。
  当真是一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袁崇宝暗叹,南宫家的这个二公子,与大公子相比,性格方面可谓是大相径庭。那大公子南宫文,如果让自己形容,那么“狡诈阴狠”四字,实在是最适合不过了。说也奇怪,自己与大公子并未打过实质性的交道,但只要一见到他,就会自然而然地在脑海中浮现出这四个字。那似乎也是一种气场,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场,仿佛那气场一直在向周围人传递着一种信息:你今天得罪我,我明天便会让你死得不明不白。
  如果将两位公子的秉性合为一处,简直就是另一个南宫承业。
  想到南宫承业,他不禁一阵黯然。一代枭雄就此陨落,当真是世事无常,可悲可叹!
  南宫武没有留意到袁崇宝的目光,他一口一口地吃着饭,脑子里却在思索着其他的事情。想那楼下的贼人,之所以迟迟未曾动手,定是拿捏不准镖物藏在何处,但纸里包不住火,财源客栈既已暴露,他们若想从稗草车中找出镖物,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该如何摆脱他们呢?他脑中盘算着。摆在面前的,似乎只有两条路:一是杀,先下手为强,杀这些贼人一个措手不及,这总要比对方先动手好一些,但话说回来,如今敌众我寡,贸然出手风险着实太大;二是逃,尽快离开此地,然而对方贼人不知底细,若有其他同伙埋伏在外,前后夹击,自己这几个人,将会陷入更加不利的境地。   他思前想后,却无万全之策。贵为锱铢门公子,他一贯处于锱铢门的荫护之下,而今锱铢门一旦势弱,轮到他真正挑起大梁,才知肩背上的担子之重,以及父亲一生之艰辛劳苦。
  正当此时,忽听楼下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几名镖师“腾”地从座位上弹起,同时已将身侧钢刀握在手中,他们只当是楼下贼人发难,提刀持盾便要向外闯,却见守在门口的钱仲义摇了摇头。他一脸疑惑地回过头,望向南宫武,道:“公子,咱们的镖车,回来了……”

第六章唐门公子


  南宫武率众迎出财源客栈的时候,铁檀镖车就停在门口,像一头气势汹汹的巨兽。
  镖车一侧,并排站着一青一银两个身影。那二人装束古怪,一个枯面青眼,手摇黑扇,背上背着个宽口细腰的青色木筒;一个银衫如鞘,身形如剑,双目寒光炯炯,口鼻处遮着半副明光晃晃的银质面具。
  这二人,南宫武未曾见过,但从他们周身向外流露出的气势,便足以令他断定,二人必是高手。他迎上前去,抱拳拱手道:“在下锱铢门南宫武,敢问二位尊姓大名?”
  青衫人抱拳还礼道:“在下唐飞絮,来自八台山唐门。”又一指身边银衫人,道,“这位是我的同门师弟,唐飞镰。”
  在听到“唐门”二字的瞬间,南宫武心头一动。
  唐门,地处八台山,乃是中州一大豪门。这个家族式的门派,他虽未与之亲身打过交道,但关于它的传闻,却早已将他的耳朵磨出了茧子。此门派成立已愈千年,经数十代的动荡与发展,终以暗器、毒药、奇门遁甲三大绝学称霸巴州,雄踞天下。唐门最重血缘,家传武学决不传于外人,历代惊才绝艳之辈频出,其门主、副门主之下,传有唐门七子,皆是手段奇诡之辈,实力雄厚。
  唐飞絮、唐飞镰,这两个名字,南宫武一点也不陌生,正是唐门七子中的四公子和六公子!
  南宫武有些讶异。唐门早年间发展迅猛,是以眼空四海,曾以一己之力对抗中州各大门派,终因寡不敌众,险遭灭门。此后,唐门沉寂百年,门下弟子闭门隔世,苦研功法,使唐门得以东山再起。但再度兴盛的唐门,一改往日飞扬跋扈的作风,门下弟子深居简出,除了一些江湖大事,很少会涉外走动,而像唐门七子这类级别的人物,更是鲜少在江湖中露面。此番,唐门七子中的两位一同出现,还驾着自己被劫失的镖车,却是何意?
  南宫武心中盘算,脸上却丝毫没有带出来,道:“唐门七子皆是人中翘楚,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久仰久仰!”
  “不敢当、不敢当!”唐飞絮客套道,而后侧身指了指镖车,“这驾镖车,其上打着锱铢门的旗号,可是南宫公子所有之物?”
  南宫武道:“此物正是在下所有!今日午后,我率人押运镖车,行经黑沙江悬索桥,突遇黑峰五鬼拦路,苦战一番,仍是被五鬼将镖车夺了去。却不知二位从何处寻得?”
  唐飞絮道:“这便是了。方才,我与师弟途经黑沙江,见有贼人带着镖车顺江而下,鬼鬼祟祟,令我二人心中生疑,于是出手将之拦下,细一询问,才知这镖车乃是她从锱铢门手中劫掠而得。我二人斩杀了此贼,沿途扫听,得知公子行往财源客栈,这才特地将镖车给公子送还回来。”
  南宫武道:“唐门二位公子仗义相助,南宫感激不尽。”
  唐飞絮道:“南宫公子不必客气。公子千里迢迢来我巴州地界,当属贵客,既有贼人敢对公子无礼,我唐门又怎会坐视不理?还请公子查验厢中镖物,看是否齐全安妥。”
  南宫武道:“唐门凛然正气,护得巴州一方太平,着实令在下钦佩。但这镖车,便不必查验啦!”
  唐飞絮疑道:“为何?”
  南宫武道:“实不相瞒,在下这镖车,乃是空的。”他索性将空镖的事情直接说了出来,既显得自己坦诚,又能稍稍挽回些锱铢门的颜面。
  唐飞絮笑道:“我便说嘛,堂堂锱铢门,怎会让一群小贼将镖物劫了去?原来是公子特意安排。公子好智谋,在下佩服、佩服!”
  南宮武道:“一些唬人的小把戏,不足挂齿。天色不早,二位不如随我到楼上,我备些酒菜,咱们边吃边谈。”
  唐飞絮与唐飞镰对视一眼,而后朝南宫武道:“那我二人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言罢,随着南宫武,迈步走入财源客栈。
  两名镖师将镖车停去客栈后院,离开的时候,南宫武注意到,一楼大厅中那几桌可疑人员,盯着镖车,似乎有些跃跃欲试,直到一个头目打扮的人用双指轻叩两下桌面之后,他们才安定下来。
  “哎呀南宫兄,你瞅瞅,这下过雨之后,苍蝇蚊子臭虫钻得满屋都是,将这挺好的一家客栈弄得臭气哄哄,着实让人生厌。”唐飞絮一边走,一边打开扇子,象征性地朝周围扇了扇。
  南宫武明白,唐飞絮是在指桑骂槐,以蚊虫比喻大厅中的这些毛贼。以唐门七子的修为,毛贼们私下的小动作,根本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在进门的一瞬,便已发现了这群人来意不善。
  屋内看不到蚊虫之类,然而,在唐飞絮挥扇的同时,南宫武却出乎意料地听到了“嗡嗡”的蚊蚋振翅声。那声音从耳畔一掠而过,直朝身后飞去,因极细极微,令人难以察觉。
  这蚊虫声一定是有问题的。南宫武心想。他有心回头望上一望,却又生生忍住。作为锱铢门的二公子,在其他门派跟前,他代表的便不再是自己,而是整个锱铢门。这个时候回头,会给锱铢门掉价。
  当众人穿过大厅,来到楼梯下方的时候,南宫武听到身后有人发出了一声轻哼;当众人迈上楼梯,来到二楼的时候,那种轻哼已化作了痛吟,且是多个人的痛吟;当众人沿着廊道,走到雅间门口的时候,楼下的痛吟声已然成片响起,低头望,便见那几桌毛贼,正在拼命地挠着脖脸、抓着身子,如同浑身生满了跳蚤,更有甚者,已然躺倒在地,一边打滚,一边哭哭笑笑,似乎痛痒难耐。
  众人心中诧异,唐飞絮却是面上带笑,他站在楼上,朗声朝楼下道:“锱铢门的镖物,由我唐门保了,若有哪个再敢打南宫公子的主意,我唐门决不宽饶!这次小惩大诫,想活命的,速速滚远,回家以温水泡入金叶菊,擦洗浸泡全身,三个时辰后,痒消痛减。”   楼下群贼听了,如蒙大赦,呼号着狼狈逃窜,转眼便没了踪影。
  “素闻唐门有活毒之术,以虫伤人,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南宫武赞道。
  南宫武知道,唐门中有三支流派,主攻方向分别为暗器、毒药和奇门遁甲,其中这毒药,又分死毒和活毒。死毒为药,活毒为虫,刚才上楼前的那阵蚊蚋振翅声,让他猜测出,唐飞絮所用,必是活毒。不过,唐飞絮操毒的手法实在高明,自己近在咫尺,也仅险险听到一丝细微的动静,而楼下那些毛贼,更是在不知不觉间悉数中招,转眼丧失了战斗力。这着实是一种以一敌百、杀人于无形的技法。
  唐飞絮笑道:“雕虫小技,让他们受些皮肉之苦,也好长些记性。”
  众人进入雅间,袁崇宝命人将残席撤下,转而重新摆上好菜,款待唐门二人。
  唐飞镰话语不多,整个人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只有当旁人主动问他话时,他才会简单地应付几句,一张脸几无神色变化,让人猜测不透在想些什么。唐飞絮却很是健谈,与南宫武交谈得也很投机。席间,他问起南宫武,锱铢门总商会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境地。南宫武叹了口气,言明锱铢门招惹了南海鲛族,鲛族引来灭世海水,将锱铢门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听南宫武详细讲完经过,唐飞絮也叹了口气。此中是是非非,他身为外人,并不好多做评说,只能宽慰了几句,而后道:“不知南宫兄接下来有何打算?”
  南宫武道:“家父耗费毕生心血,使锱铢门一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鼎盛局面,如今骤然陨落,我这个做孩儿的,断然不会苟且偷生。锱铢门主干虽殁,分支尚存,我将前往巴州分会,以巴州分会为基,号召锱铢门其余各州分会,卷土重来,重振锱铢门旧日雄风!”
  唐飞絮道:“南宫兄有鸿鹄之志,勇气可嘉。然而恕在下直言,巴州一带山险水恶、民风彪悍,南宫兄一路前行本就艰难,为何非要带上一驾镖车,平白拖慢了速度?我看那盛放镖物的车厢,不过四五尺高,便是装满了金银,又能有多少?如此劳师动众,怕是不值。”
  南宫武心中暗嘲:唐门中人久居僻壤,怕是不太了解外界的繁华,这世上的奇珍异宝,又岂是金银能够比拟的?刚要出言回答,忽又觉得,唐飞絮贵为唐门七子,并非见识浅薄之人,似乎不应该说出这样掉份儿的话。
  除非,他在装糊涂。
  一念及此,南宫武悚然而惊。没错,唐飞絮是在装糊涂,他故意用这个粗陋的问题来引导自己,将话题转移到镖物上,从而探听关于镖物的信息。
  这个念头在南宫武的心中一闪而过,于是,那即将脱口而出的言语又被他咽了回去。他多留了个心眼,只换言道:“唐兄见笑了。所谓敝帚自珍,有些东西,对旁人而言可能一文不值,但对于自己,却是意义非常呢!”
  南宫武说话的同时,注意到对面的袁崇宝松了口气,朝自己微微点了一下头,眼神中带着赞赏。这说明,他也察觉到了对方探听镖物的意图。
  见南宫武守口如瓶,唐飞絮便不好再继续深问,只点头道:“南宫兄此言极是。”
  众人边吃边谈,待到吃完了饭,已是掌灯时分。袁崇宝为众人安排下客房,众人劳累一天,各自回屋中早早休息。
  唐飞絮表示,唐门与巴州分会相隔不远,双方正好同路而行,相互照应。对此,南宫武心中虽有不愿,脸上却装出一副十分乐意的模样。
  夜里,镖师李犷敲开南宫武的屋门,进屋后将门窗关严,低声道:“公子,按您的吩咐,我已细细查验了镖车。”
  南宫武正自包扎左背处的伤口。他光着上身,露着虬结的筋肉,后背刺着一只青色的瑞兽貔貅,张牙舞爪,活灵活现。那伤口正扎在兽脸上,有三寸多长,朝外翻翻着,洇着鲜红的血,给原本就凶悍威猛的兽子,更添了几分戾气。
  他用牙齿咬着白细布的一端,一边用右手在肩背处缠裹,一边从牙缝里龇出两个字:“如何?”
  “车厢上的锁头,被人强行打开过。”李犷道。
  南宫武动作一滞,随后冷笑一声,道:“唐门,果然目的不纯!”
  “是的。”李犷应道,“他们一早便知镖车是空的,却假装不知情,将空镖送还回来,以便找寻机会与我们接近。公子,属下有些担心,以唐门在巴州的势力,若出手抢夺镖物,咱们怕是难以应付。”
  李犷的心思要远比长相细致得多。这个外粗内细的汉子,虽然年龄只有三十多岁,但行镖的经验已近二十年,是个名副其实的老镖师。至于那些外粗内粗的汉子,在镖师这一行,活不过这么些年。
  他的话虽然有些长他人志气、灭己人威风,但分析的却是实情。南宫武明白,凭自己这帮人的实力,对付黑峰寨那些草寇尚可,但对付唐门,着实不太乐观。
  李犷见南宫武沉默不语,便道:“公子,属下有一计。那唐门二人此刻应已睡熟,不如我们趁夜偷闯进去,将这二人斩杀,以绝后患!”
  南宫武望向他的眼睛,惊讶于这个镖师的心狠手黑。
  “我们杀不了。”他终是摇了摇头,从旁拿过一件中衣,套在身上。他想起了白日里唐飞絮展露的那一手活毒之术,表面看似乎是在教训贼人,实际又何尝不是在给众人一个下马威呢?那种神鬼不觉的技法,一旦冲突起来,众人怕是难有胜算。
  李犷一阵默然。他承认,在这个問题上,自己有些偏激了,而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在某种程度上,比自己更为冷静。他白日里没有看到唐飞絮的身手,因为那时他正带着镖车去往客栈后院,但是,他见过了那个像剑一样的男人。那把“剑”裹在鞘中,通体透着杀气,但与一般的杀气不同,他在其中察觉不到丝毫的杀意。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那人的杀气,是从骨子里自发向外流露的,纵然杀意未起,却已将“杀”的气息合于心、蕴于体。能够达到此种地步,该是杀过多少人?
  杀这种人,即便是偷袭,即便是暗杀,他也没有把握,十分之一的把握都没有。
  “要不然,属下再以稗草车押运镖物,即刻启程前往巴州分会,神不知鬼不觉,将唐门二人甩掉。公子以为如何?”
  南宫武又摇了摇头,道:“此计太过冒险。觊觎我镖中物事的,并非唐门一股势力,眼下财源客栈的一举一动,怕是都在贼人的注目之下,你若赶着稗草车离开,与飞蛾赴火又有何异?”   李犷急道:“公子,那该如何是好?难道要束手就擒、任人宰割不成?”
  南宫武沉思片刻,忽问道:“你觉得,唐门颇费周章地接近我们,却不急于镖物,这是为何?”
  李犷想了想,道:“公子布下九舆疑阵,唐门并不确定公子所率领的这支队伍,一定是押运真镖的队伍。所以,他们故意接近我们,目的是套出真镖的所在!”
  “不错!”南宫武道,“作为豪族大派,唐门自然要顾忌自己在江湖上的名声,其行事作风绝非一般草寇可比。在确定真镖之前,他们不会盲目出手,以防到头来空忙一场,还白白得罪了锱铢门。以此看来,我们短时间内倒也无虞。何况,巴州一带多有悍匪,有唐门一路同行,对沿途匪众倒是个震慑,可为我们减去一些麻烦……”
  “谁!”南宫武话未说完,忽觉门外有所异动。他心头一惊,下意识地低喝一声,同时挥掌扇灭了身旁的烛火,屋中霎时一片漆黑。
  在南宫武“谁”字出口的同时,李犷已纵身跃至了门后。这是老江湖与一般武者的区别,在察觉到危机的一瞬,他们能够压制住人体本能中的“怯”,采取最积极有利的回击。那种“怯”,是人体与生俱来的,与“胆”无关,可能只占零点零几秒,却是先机,关乎生死。
  他身在半空,已按繃簧抽刀出鞘;落地之瞬,已探单手扯开门板;人在门后,刀锋已破空而出,直劈屋外!
  一道寒光,如夜空下的厉闪,带着屠戮万物之势,呼啸而落,随着“啊”的一声惊呼,悬停在了屋外人的头顶。
  “是你?”李犷疑道。
  “李镖师,您、您这是何故?”屋外人颤声道。
  李犷收回刀刃,道:“袁掌柜夜半到此,所为何事?”他站在门内,将大半个门口堵得严实,声音阴冷。
  屋外人道:“公子伤势在身,我亲手熬了丹参乌鸡汤,以作滋补。”
  “是袁叔吗?”南宫武身处屋内,听出来人是袁崇宝,招呼道,“快快请进!”
  李犷闪退一旁,将袁崇宝让进屋中,而后重新点燃烛火。
  掌柜双手端着一只托盘,盘中一碗鲜汤,汤色乳白浓郁,缀着三四段乌黑的鸡肉、四五缕白翠的丹参、七八点红艳的枸杞,让人见了,便生食欲。
  “袁叔费心了,我这点小伤,还劳您挂念。”南宫武说着,双手接过汤碗。
  袁崇宝道:“公子玉叶金柯,肩上挑的,乃是咱锱铢门的大业,定要保重身子,如此,方能令属下安心,令诸位兄弟安心。”又道,“属下此番打扰,还有一事……”说着,朝李犷所在方位瞟了一眼,欲言又止。
  南宫武明白他的意思,只道:“都是自家兄弟,袁叔但说无妨。”
  袁崇宝这才接着道:“属下觉得,唐门二人绝非良善,此番前来,似乎对镖物有所图谋,公子答应与之一路同行,勿要多加小心。”
  南宫武道:“多谢袁叔提醒,我与李犷正在商议此事。”
  “哦?”袁崇宝道,“公子火眼金睛,早有察觉,倒是属下有些后知后觉了。却不知公子如何打算?”
  南宫武道:“我正要去劳烦袁叔。我方人少势弱,急需巴州分会增援,袁叔这里,可有与巴州分会联络的信鸽?”
  袁崇宝道:“恰有一只。”
  “好!烦请袁叔即刻飞鸽传书,言我等途中遇阻,请巴州分会长祝心远立派增援,我等将沿山门、鬼谷、广安、苍溪、巴中一线行进,途中会合,不得有误!”
  袁崇宝迟疑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最终忍住,只应了一声:“是!”而后迈步退出了屋子。
  望着袁崇宝离去,南宫武忽然问李犷道:“你觉得,袁崇宝这个人怎么样?”
  “武艺平平,却舍生忘死,从黑峰寨眼皮子底下接应我等,忠心可见一斑!”李犷答道。
  “还有呢?”南宫武望着满碗的汤水,一边用汤匙轻轻搅动,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道。
  李犷沉吟片刻,终于答道:“外表胆小惊惶,实则胸有城府,纵然刀刃及面,碗中汤汁不洒。堪用,不堪大用。”
  南宫武没有再问。镖师所言,正是他心中所想,他一圈一圈地转着勺子,半晌,终于抬起头来。
  镖师立即俯耳过去。
  南宫武低声交代了几句,便见镖师直起身来,抱拳道:“属下尊令!”
  李犷领命而去,屋中只余南宫武一人。他望着烛火,左手无意识地抚摸着腰间金带处的貔貅兽头,一阵失神。锃光瓦亮的兽头,两颗红宝石镶嵌的眼睛,在烛火下闪烁着血色的光芒。

第七章八尸抬棺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将镖物重新放入了镖车中。
  镖物锁在一个金光闪闪的箱子内,那箱子三尺见方,外表镶金嵌玉,看起来华美珍贵。主体以千年棘木的硬心打造,坚硬程度堪比钢铁。
  在搬运镖物的过程中,南宫武悄悄打量一旁的唐飞絮和唐飞镰二人。这二人只是静静地看着,神色如常,并未显露出什么可疑的地方。
  袁崇宝带着客栈的十来号打手护院,自告奋勇地加入了押镖的队伍。对他而言,这是个艰难的决定。昨夜,公子提到的“我方人少势弱”几个字,令他深受触动,辗转一夜,终于下定决心,一大早便召集手下人,花了一大笔银子,组成了一支业余护镖队。
  南宫武颇为感动。
  众人收拾应用之物,再度启程。临行前,袁崇宝注意到,南宫武身边原有的四名镖师此刻只剩下了三名,那镖师李犷却不见了踪影。
  当此敏感时期,李犷无故失踪,是为哪般?他想出言提醒南宫武,但转而想到,李犷是南宫武的部下,南宫武不可能察觉不到他失踪的。既然南宫武不想声张,自己又何必说破,平白引人注意呢?
  众人出了山门镇,沿着崎岖不平的山道向西北行进。沿途多是荒山乱石,人烟稀少,且越往巴州深处,地势越高,行得也越发艰难。
  正值六月酷暑,头顶烈日如火,脚下大地如锅,行走其上,煎得人浑身冒油。众人顶着炎炎烈日,一直行至晌午,才终于来至了鬼谷镇。
  鬼谷镇坐落于群山之中,因西侧毗邻鬼谷而得名。   鬼谷横跨百里,纵深百丈,周遭山岩如刀削斧劈,其内古木森森,迷雾重重,常有毒虫猛兽出没,令人畜不敢妄入。此谷如巴州大地的一道伤疤,隔断交通,山道至此便蜿蜒向北绕行,平白多了数百里的路程。
  此处地广人稀,相较山门镇更为偏僻,买卖店铺便也少了许多。众人在镇子外围找了一处相对安静的饭馆。那饭馆很小,外面搭着遮阳的棚子,棚内摆着几张石桌石凳,虽然粗糙简陋,倒也干净整洁。
  此时饭点方过,饭馆中食客寥寥。南宫武的眼睛快速扫过那些食客,并未发现什么异常。自财源客栈遭遇贼人后,他便对食客产生了疑忌,总会不自觉地细看两眼。
  他又将目光投向周围。
  饭馆的对面是一家肉铺,肉案上摆着几大块生猪肉,天气炎热,猪肉上趴了一群苍蝇,麻痒痒的,令人一见便觉胃口大失。肉铺的屠夫斜躺在案后的藤椅上,双脚搭着案板,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便努力挺起身子,从案后露出圆滚滚的脑袋和半截油腻肥胖的膀子。他眯着小眼,望了望众人,很快又矮了下去。这一起一躺,案板上的苍蝇便忽地飞起,围着他“嗡嗡”绕了几圈,才又重新飞落回去。
  肉铺的旁边是一家成衣铺,店门闭着。背阴的墙根处萎着个枯瘦的老乞丐,他衣褲破旧,须发擀毡,身前摆着只掉碴儿的破碗,原本正闷头打盹,听到人声,便抬起头来,有意无意地朝众人这边望。直到众人围着石桌坐稳,点了饭菜,饮了几壶白水之后,他才颤巍巍地起身,杵着根长长的木杆,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各位大爷行行好,可怜可怜小老儿……”他操着一口浓重的川音,一边朝众人作着罗圈揖,一边伸着破碗碎念道。
  “去去去,镖物重地,闲杂人等勿近,走远点走远点……”未等老丐说完,镖师孙厚载已大步上前,龇牙瞪眼地挥手驱赶。非是镖师不近人情,着实是这个职业的特殊性,注定他们不能去做一个乐善好施的菩萨。三教九流见得多了,这个世道上,穷苦病老、拐骗坑蒙比比皆是,罪恶贪婪、杀机凶险亦可能装成任何模样,他们不得不防。
  老丐身子骨单薄,镖师无意识地挥手一碰,便令他身子一歪,踉跄了半步。他头也没敢抬,唯唯诺诺地便要离开。
  “等等!”南宫武心生怜悯,迈步走上前来,从怀中掏出些散碎的银子,放到了老丐的碗中。他出手阔绰,老丐何曾见过这多银两,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凌乱一番后,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频频叩头,嘴上连声说道:“多谢大爷,多谢大爷!大爷菩萨心肠,保准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八个字,令南宫武听起来有些别扭。乞讨之人,多说些祝福的话儿,原本是很讨喜的事情,但这八个字,从老丐口中说出,却似带着些咒人遭难的意味。他忍不住细瞧老丐,但老丐一直跪地叩头,将头脸挡得严实。
  于是,他弯腰伸双手相搀,然而,在搭住老丐手掌的刹那,却觉老丐的右手食指,在自己的掌心内快速地画了几下。
  他蓦地一愣,愕然望向老丐。
  老丐仿如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抬起那张生满渍泥的脸,涕泪横流地朝他再次道了声谢,而后直起身子,拄着长杆颤颤巍巍地离去。
  南宫武没有叫住他,也没有转头多看他一眼,就连脸上那一丝难以察觉的愕然,也在回身的一瞬间烟消云散。他知道,此时的周围,一定是有一些眼睛在盯着的,所以老丐才以这种隐晦的方式来向自己提醒,让自己提前做好防备。
  他不动声色地回到座位,同时,脑中思索着老丐刚才所画的那几笔。
  那是一个字:尸。
  没错,是尸体的“尸”。但眼前没有尸体,老丐写下这个字,是要告诉自己什么呢?
  “南宫兄好生慷慨!”唐飞絮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以商人之心,行侠善之事,在当今这世道上,确是难得一见!却不知南宫兄可曾想过,一个人生了双手,却闲散懒惰,只靠乞讨度日,这样的人,值得可怜么?”
  南宫武望了他一眼,确定他只是随口一问,并未察觉老丐方才的小动作,这才放心答道:“自然值得可怜。对方若是确有难处的真丐,受尽饥饿冻馁之苦,我救济他一些财物,便可为自己行善积福;若是偷奸耍滑的假丐,我的施舍,便当是他出卖尊严的酬劳,尊严无价,为了有价钱财出卖无价尊严,才是世上最可怜之人!”
  唐飞絮道:“南宫兄见解独到,所言皆是至理,在下受教了。”
  言谈间,店家将菜饭端上。镖师所点菜品以清淡洁净为主,以防吃坏了肚子,徒增路途烦扰。
  南宫武道了一声“请”,众人拾箸开餐。然而吃了没几口,忽听镇上传来一阵唢呐锣鼓之声,和着阵阵悲凉的凄哭,渐行渐近。众人循着望去,见从镇子里,走出了一支送葬的队伍。
  那队伍有数十号人,前方魂幡开道,跟着纸马香锞、丧乐锣鼓,中间八人抬一口红漆大棺,后方亲眷披麻戴孝,远远一望,雪花般白茫茫一片。队伍穿街过巷,朝着镇外走来,行经之处纸钱纷飞,灵幡招展,好不凄凉!
  望着这支队伍越来越近,南宫武没来由的一阵心慌,隐隐感觉似乎有哪些地方不太对劲。他望向那口棺材,大红的漆面,宛如血染的一般。他心念一转,竟悚然而惊。
  尸!
  老丐留下的那个“尸”字,本就一直在他脑中萦绕,此刻见了棺材,即刻便意识到,棺中盛装的,不正是尸体吗?
  老丐是要提醒自己,眼前这支丧葬队,有诈!
  他念及此处,更注意到了棺材旁的八名抬棺人。那些人身着白孝衫,乍一看与常人无异,但细瞧,却觉他们举手投足间,不似常人那般灵活自然。那种姿态,绝非因肩上负重造成的,而是一种身体上的僵涩,仿佛每一个关节都生了一层薄薄的锈。他们脸上冷冰冰的,不带一丝表情,泛着一层令人说不出的气息,让人见了,便从心底里觉得不舒服。
  他又聚目光细瞧。那些人裸露在外的手、脸、脖子上,都散布着一些紫灰色的斑点,这种斑点,他曾不止一次地见到过,是尸癍,死人身上生出的东西,这令他骤然明白,他们脸上那种令人不舒服的气息是什么了。   那是死气,尸体的气息。
  他一念及此,心中大骇:这八个抬棺人,是八具行走的死尸!
  “护镖!”他沉声喝道。
  对三名镖师而言,这“护镖”二字,实乃最为敏感的词汇,他们一瞬間便心领神会,条件反射般地从凳子上弹了起来,抽刀在手。
  袁崇宝与他的护院则慢了许多,他们不解其意,见镖师起身,才惊惶着摸刀抓棍,弄得碗筷稀里哗啦一阵乱响。
  唐飞絮和唐飞镰二人,动作比镖师更快,他们没有摆什么架势,身子向后一飘,离开乱糟糟的人群,以便给自己身周留出充足的攻防空间。
  在众人动作的同时,送葬的队伍也动了。那些人中,似乎有人耳力极佳,竟在这喧闹的锣鼓声中,分辨出了南宫武的那两个字。他没有留给众人更多的反应时间,即使尚未达到最佳的攻击距离,他仍然迅速下达了攻击的命令。没有人知道这道命令是如何下达的,只看那抬棺的八人,齐齐动作,探手扣住棺材的棱角,共同发力,直将棺材朝众人抛了过来。
  棺材旋转着飞向众人,带着呼呼的风声。能够发出如此大响动的,一定是一个沉重的家伙。
  “起!”南宫武双手一托身前石桌。那石桌至少有二三百斤,他双膀较力,竟猛地将之举了起来。桌旁三名镖师会意,纷纷援手,齐齐发力,那石桌“呼”地一下,直朝着棺材推了出去。
  石桌汇众人之力,与棺材重重撞在一处,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碎石崩散,木屑横飞,杯盘跌打,水菜四溅!
  混乱间,一件红色事物从棺中掉落,摔在众人身前,细一看,却是一具女子的尸首。
  那女子身穿一袭红衣,骨瘦如柴,面上涂着厚厚的妆粉,被水冲刷得一道一道,宛如活鬼一般。众人心惊,其中一些是被这女尸的装扮与面相惊到的,而另外一些,却是因为认识这具尸体。
  正是此前黑沙江劫镖的飞天鬼沙天魅!

第八章鬼镇行尸


  南宫武心中狐疑,这飞天鬼于黑沙江上夺去了镖车,尸体怎会出现在鬼谷镇?他下意识地扫了眼唐飞絮和唐飞镰,认为是这二人从中作梗,但很快发现这二人亦是一脸费解,显然并不知情。
  飞天鬼的尸体是黑紫色的,这种黑紫由皮下显透而来,遍布周身。七窍中也有黑色的血液滴淌出来,与白色的妆粉混为一处,益发显得触目惊心。她方一落地,肚皮便迅速隆起,转眼将腹部的衣衫挣破。那肚皮薄薄的,圆鼓鼓的,几乎能看到内部的脏腑。
  “闪!”南宫武和唐飞絮同时脱口而出。
  众人纷纷朝两旁避让,只闻“砰”的一声,尸体肚皮应声爆裂。一股黑气升腾而起,迅速朝四外扩散。
  两名护院躲闪不及,被黑气裹入其中,霎时身子一僵,周身皮肤竟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迅速化为黑色。两人双双栽倒在地,七窍流血,气绝而亡。
  黑气中含有剧毒!众人大惊失色,急朝外围奔走。
  那黑气扩散速度极快,转眼便将饭馆前的大片区域铺满。它们顺着门窗涌入店内,里面食客仓皇奔逃,然而一旦被黑气及身,便跌翻在地,七窍流血而亡,纵然捂住口鼻,亦无济于事。
  “是尸毒!”唐飞絮惊呼道。
  他生在唐门,接触过各种各样的毒药毒物,但唯有一种毒,他却从未碰过,也从来不敢碰,那便是尸毒。
  人死之后,尸体腐烂霉变,会散发出尸气,尸气含毒,以特殊方法提炼可得尸毒。这是一种带有人的灵性的毒物,与常规毒药作用机理完全不同。
  天下毒药,虽包罗万千,但按对人体作用机理划分,大多可归为三类:吸入式、食入式和血液接触式。此三类,第一类经鼻腔,入人体呼吸系统发作;第二类经口腔,入人体消化系统发作;第三类,则是经血液,入人体血液循环系统发作。而尸毒,却有别于以上任何一类,它囊括了上述三种侵入方式,并开辟了另一种新的方式,那便是通过人的体表毛孔钻入,瞬间通达周身经络,令人毒发身亡。
  尸毒的这一特性,大概源于它对人体极高的亲融性。它起源于人体,也最易重新融入人体,一旦遇到生人,便会迅速穿透衣物,寻找“归宿”。所以,长期接触尸体的人,即便防护得再周全,也难免阴虚,这便是因为尸毒入体,只是浓度太低,并不致命。
  尸毒至阴至邪,极难防范,但鲜少有人修炼。一是因为对人体的亲融性使它变得极难控制,而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它会无差别地对施毒者本身造成侵蚀,甚至连施毒者周围的亲人、近人亦不能幸免。鉴于这一点,唐门将此毒列为禁忌,严禁门人修炼。
  众人经唐飞絮提醒,皆朝着远离黑气的地方撤散。却听那丧葬队中一声呼喝,队伍中人便齐齐冲了过来。他们将灵幡丧棒外包裹的冥纸扯下,露出里面暗藏的刀枪,潮水般朝饭馆拥来。南宫武下令一声,众人挥兵器迎上,双方战在一处。
  丧葬队中的八名抬棺人,也随在人群中朝前冲,但他们行动稍慢,是以落在后头。不过,他们的目标,却并非南宫武等人,而是那停在棚内的镖车。
  那镖车已被黑气裹在其中,因此周围并无人员守护。看抬棺人的架势,似乎对那黑气无所畏惧,打算直接闯入其中。
  镖师孙厚载见状,提刀纵身上前,阻住冲在前方的一名抬棺人,抡起手中刀,斜肩铲背便是一刀。
  那抬棺人面上死气沉沉,神色呆板如木雕,对那呼啸而来的刀锋视而不见,仍俯身前冲。
  镖师的刀重重劈下,按他以往的经验,自己这蓄力一击,足以将对方的脖子连同右半扇肩背劈断。然而,当刀刃触及对方身体的刹那,他便知道自己错了。他觉得自己劈中的不是一具软弱的尸体,而是一截坚硬的木头,所以,他的刀刃只陷进去三寸,便卡在对方的脖颈下。
  血液顺着刀锋流淌下来,不是红色的鲜血,而是黑色的污血,带着刺鼻的腥臭。活人是绝对不会有这种血的,这只能说明,对方是一具早已死去的尸体。
  能攻击、会行走的尸体。
  尸体的脸上仍是冷冰冰的,颈下这道对活人来说足以致命的伤口,没能令它出现一丝痛苦的神色,甚至连身体的稍稍停顿都没有。它的身子借着前冲之力,扑到镖师近前,挥手朝镖师胸膛抓来。那只手有着长长的鹰钩般的指甲,手心处却是黑色,暗含剧毒。   镖师暗道不好,情急之下拼命拧转身子,朝一侧跃去,却还是慢了一些,身在半空,便已被利爪划过前胸。他跌翻在地,正欲爬起,却觉浑身提不起力气,低头望向胸前,见有三道黑红的伤口,那伤口不深,却朝外翻着,有丝丝黑气顺着伤口钻入,眨眼消失于体内。
  他挣扎着欲说些什么,但话未出口,便仰面躺倒在地,再也不动了。
  南宫武紧随而至,眼见此景,惊怒交迸。此刻正有另两具行尸冲至身前,他抡起左手钢锏,直朝其中一具行尸的脑袋砸去。那行尸同样不知闪躲,迎着钢锏,伸直手臂朝他的心窝掏来。
  南宫武的钢锏更快,抢先一步砸在行尸脸侧。他力猛锏沉,那行尸受此重击,身子直朝一侧跌出,头肩朝下斜摔在地。那只伸出的手落了个空,锋利的指甲一带而过,在南宫武肋处鳞纹甲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刮痕。
  行尸翻身坐起。它的右半张脸被钢锏砸得凹陷下去,五官挪位,一只眼球也被挤得掉落出来,黑色的污血顺着眼鼻向外流淌,看起来格外骇人。它却无知无觉,踉跄着从地上爬起,再度朝南宫武袭来。
  南宫武心中大骇,这些行尸,委实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方才那一击,若是给常人击中,定然砸碎了脑袋,再难活命。而这行尸,不仅“活”着,动作也依然迅猛,似乎并未受到什么影响。
  他未及细想,又见另一行尸正面扑来,急忙向下矮身,躲过行尸的利爪,而后右手钢锏向前一探,刺向行尸心窝。钢锏的尖端刺破行尸皮肉,却再难以深入。
  他暴喝一声,将气力灌注双臂,继续朝前猛力推刺。那行尸站立不稳,被钢锏推着倒退几步,之后屈膝蹬地,止住身子,竟不顾刺入体内的钢锏,猛地向前一闯,硬生生朝着他撞了过来。
  大力之下,钢锏穿破行尸心脏,透体而出,污血瞬时涌了出来,但同时,行尸的身躯也欺近南宫武身前,它扬起手,狠狠朝他的脸面抓下。
  心脏,亦非弱点!南宫武暗道。此时,他右手钢锏尚不及抽出,只得横左手锏向外招架。钢锏与利爪碰在一处,伴着轻微的骨裂声,利爪的两根指头以可怖的角度向后弯折,但其余三根指头,却忽地握紧,将锏身死死攥住,朝外便夺。他只觉一股大力袭来,脚下不稳,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斜倾,又见另一只利爪迎面而来,直插脖颈。
  他暗叫不好,然而再想躲已然来不及。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见一道白光从眼前划过,带着尖锐的破空声,与此同时,那只几乎碰到脖子的利爪骤然僵在了原处。随后,白光攀著利爪后的手臂逆而向上,闪电般两个折转,行尸整条手臂便如被抽掉了骨头的蛇,瞬间耷拉下去。
  白光废掉行尸手臂,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快得令人窒息。南宫武死里逃生,一脚蹬开身前行尸,定睛一望,这才看清,那道白光竟是一柄明晃晃的尖刀。那尖刀连刃带柄,不过一尺来长,刀刃纤薄锋利,阴恻恻寒气逼人。此刻,这把刀正被一个矮胖油腻的汉子攥在手里。那汉子肥头大耳,袒胸露乳,皮肤黑黢黢油光锃亮,就像一头烤熟了的乳猪。
  是饭馆对面肉铺中,卖肉的屠夫。
  这不是一位普通的屠夫,南宫武暗想,从他刚才施展的刀法来看,这是一位江湖高手。
  屠夫喘着粗气,朝南宫武“吚吚呜呜”了两声,竟是一个哑巴。南宫武没能理解他的意思,他也没有继续再说什么,因为此刻,那行尸已放弃南宫武,转而扑至了他的身前。行尸一条手臂被废,抡起另一条手臂,朝他横扫而来。
  屠夫向下一猫腰,如一颗光溜溜的球,从行尸的手臂下方滚过,同时便见白光一闪,行尸的这条手臂也瞬间失了支撑,耷拉着朝身侧垂下。
  这次,南宫武看得清楚,屠夫在猫腰经过行尸手臂下方的时候,举起手中剔骨尖刀,将刀锋从行尸手臂侧方一掠而过,就在这瞬息之间,他手腕急转,接连出了三刀。
  一刀挑在腕,一刀划在肘,一刀割在肩。刀口深入寸许,将行尸手臂前中后三个关节处的经筋,尽数斩断。失去筋脉的联动,这条手臂便再难动弹了。
  原来如此!南宫武终于明白,行尸的关节才是它们最为薄弱的地方,只有斩断它们关节处的筋脉,才能让它们失去行动的能力。
  行尸失了双臂,便如猛虎失了利爪,威势大减,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会丧失攻击性。它还有嘴,还有牙齿。于是,它的手臂刚一下落,身子便向前一探,张开黑乎乎的大嘴,照着屠夫的脑袋咬了下来。
  那实在是一张可怖的嘴,嘴角几乎咧至耳际,上下唇扯裂开来,渗出丝丝污血。两排黑色的尖牙,生在干枯黑憋的牙床上,犹如倒竖的尖锥,令人胆寒。
  屠夫猫着的腰尚未直起,便见巨口当头咬下,不由得“啊”地叫了一声,慌忙双足蹬地,身子向前一滚,一个前滚翻绕到了行尸背后。这一次,他是真的在滚,而不是上次那样仅仅看起来像滚,所以,他的头顶脑后背膀都沾满了土。不过,他的招式虽然狼狈,却很实用,电光石火间躲过了行尸的恶口。行尸的两排尖牙撞在一处,“当”的一声,宛如金石交鸣。
  屠夫的狼狈样子令南宫武明白,此人精熟的只是刀法,下盘功夫却是一般。
  屠夫滚到行尸背后,不等停稳,便扭转身形,手中剔骨刀上下翻飞,眨眼间,行尸踝、膝、胯三处经筋尽数被断,它“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身蠕动,大嘴一张一合,却再也挪动不开。
  南宫武对屠夫道了一声“多谢”,晃双锏再度加入战团。形势危急,他也只来得及道一声“多谢”。屠夫微一点头,挺手中剔骨刀护在南宫武身侧。
  虽然知道了对抗行尸的方法,但对于南宫武而言,施展起来也着实有些困难。他的兵器是锏,沉重无刃,虽能以蛮力砸断行尸手脚关节,却无法切断经筋,其结果也仅仅是令行尸的攻击招式笨拙一些罢了。
  即便手中攥着刀,情况也不会有太好改观吧!南宫武心道。这些行尸身坚体猛、无痛无觉,就像一部部不知防守、只知进攻的杀人机械,它们行动灵活,怕是只有屠夫那样快的刀法,才能在瞬息之间令行尸伸出的手臂失去攻击能力。
  不,不只有屠夫!南宫武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他发现,有另一个银色的身影,身上带起了数道白光,正让一个活蹦乱跳的行尸如煮熟的面条般瘫软下去。   那人的刀法,比屠夫更快!
  南宫武心中讶然,直到那道银影收招停顿的时候,他才确定,那个人是唐飞镰。

第九章人面螟蛉


  唐飞镰废掉一具行尸后,便收住招式站在原地,再次恢复成了一把笔直的剑。南宫武望向他的双手,却见他两手空空,掌中并无刀剑,又上下打量他的周身,亦未见任何利刃,不禁心中狐疑:方才那围在他身周的白光,是哪里来的?
  既有屠夫在旁护持,南宫武便有时间去多多留意其他的事情。毕竟,在他看来,唐门二人亦是自己的敌人,虽然此刻与己方协同作战,但狼的獠牙终有一时会露出。
  只有多了解敌人,掌握敌人的弱点,对战时,才会有更多的胜算。
  又一具行尸冲到唐飞镰的身前,如饿虎扑食,双爪分左右扣向唐飞镰双肩。唐飞镰先是静立不动,眼见行尸便要双爪及身,忽而向下一矮身,身体如陀螺般旋拧,便见数道白光从身周闪现,令人眼花缭乱。
  白光闪过之后,行尸的身子一顿,呆立数秒,蓦地软到在地,一动也不动了。脖颈、四肢、躯干,数十道狭长的伤口向外流淌出黑色的血,将地面洇了一片。
  十二锋刀人!南宫武大惊失色。他看到,在唐飞镰旋转的刹那,有十数道利刃从身体里凸显出来。那些利刃薄如蝉翼,长长短短,遍布手臂肩背腿各处,它们借着唐飞镰的旋转之力,将行尸割划得体无完肤,同时也挑断了行尸的周身筋脉。而当他停下来的时候,那些刀刃,又重新隐入了他的银衫内。
  这种攻击方式,让南宫武迅速想到了唐门十二锋刀人。
  在很久之前,唐门暗器流派中,有一位邪士,其子先天手疾,只长了两只肉乎乎的掌,而无五指分化。那时,唐门暗器皆靠双手收发,双手残疾,注定会被家族遗弃。邪士不甘,苦思冥想多日,终于想出一种无需双手的暗器。他找人锻造了一些纤薄的刀锋,植入到这个仅仅数月大的婴儿体内,沿着臂骨、腿骨,共计植入了一十二枚,在经过数年的药物护理之后,这些刀锋终于与人骨牢固地长合在一处。此后,邪士教导其子苦练杀人技法,竟有大成,利用暗藏在体内的刀锋,往往在神鬼不觉间取了对手的性命。此子终于在人才辈出的唐门中获得一席之位,人称“十二锋刀人”。
  后来,这种在体内植入刀锋的手法延续下来,并随着发展,刀锋数量有所增加,在肩背等处又增加了数道,但名称仍沿用最初的叫法,叫作十二锋刀人。这些人,虽属唐门暗器流派,却从不借助额外的暗器,因为他们刀人合一,整个人,便是暗器,一種有思想、灵活多变、技法奇诡的暗器。
  此刻,南宫武终于明白,为什么唐飞镰的骨骼会看起来那样别扭,那是因为,这些扎根在骨头里的刀锋,令骨骼不可避免地产生了畸变。
  同时,南宫武也意识到,就连十二锋刀人都参与到了镖物的截夺中,再加上那位同为唐门七子的唐飞絮,看来,唐门对这镖物是势在必得。
  想到唐飞絮,南宫武不禁皱起了眉头,因为他实在不明白那个人要干什么。
  此刻,唐飞絮就站在唐飞镰背后不远处,闭着眼睛,抱着双肩,一动不动,犹如入定了一般,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会有匪徒冲到身前。
  是的,唐飞絮一点也不用担心,有刀人护在身前,他还需担心什么呢?所有在距离上可能对他造成威胁的人,无论是匪徒还是行尸,都会被刀人撂倒。
  他只是闭着眼睛,默默地感受着周围的一切。他知道,匪徒人数上的优势,会很快令南宫武一众陷入绝境,但他并不急于出手相帮。他觉得,让南宫武折损一些兵将,是一件对自己很有利的事情。
  因此,他站在战场边缘,只是象征性地让唐飞镰收拾了几个靠近身侧的匪徒。而他的精力,则全部集中在了战场上的那些行尸身上。
  凭借对毒物超凡的感知能力,他觉察到,那些行尸的身上,皆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毒气,那毒气与飞天鬼尸体中爆出的毒气相同,皆是尸毒。并且,在行尸的体内,顺着周身经络,也有一些尸毒在缓缓流转,就像人体里流动的血液。
  他喜欢摆弄毒药,所以,面前的这种异象,极大地勾起了他的兴趣,令他开始思索。
  通常情况下,一具尸体里存有的尸毒,决不可能有这么多、这么纯,更不可能以这种方式自行流转。这说明,这些尸毒一定是被人强行灌注其中的。利用尸毒对人体的亲融性,将其精准地注入经络,这一定是一个控毒高手才能完成的事情。即使放眼整个唐门,能将毒物控制到如此精准地步的,也是屈指可数。
  此外,既然尸毒仍然在顺着经络流转,说明这些行尸的经络到目前为止是活着的,它们在活着的时候被注入尸毒,并且直到现在也没有彻底死去,这令行尸保留了某些人体机能,使得它们能像人一样走路,像人一样攻击!但同时,它们又是无意识的,或者只残存了关于攻击的意识,成了执迷于攻击的杀人机械。
  他从来没有想过,尸毒竟然可以这样利用。那么,暗中操控这些行尸的人,在哪里呢?
  唐飞絮开始搜索,细细地去感受周围的事物,并渐渐将自己的感觉放远。他要找到这个人,此人能够将尸毒运用到如此地步,对他而言,绝对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他感觉到了,除了这些行尸之外,在十几丈远的地方,有另一团尸毒,在翻腾跳跃,一定在那里!
  唐飞絮猛地睁开了眼睛,因为在感觉到那团尸毒的同时,他听到了一种声音。那声音微弱低沉,“砰砰”如哑鼓,夹杂在嘈杂的锣鼓唢呐声中,几难察觉,但它每响一声,行尸经络内的尸毒,都会随之蹿动,就如一颗搏动的心脏,在推动着血液的流动。
  那里,是一顶纸扎的轿子,与其他陪葬的纸活儿呆在一处。
  唐飞絮猛地摘下背后的细腰木筒,抛掷在身前的地面上,顺手拔开了封在端口处的红布木塞。青色的筒身上,一个血红色的“唐”字显现出来,闪烁起一阵炫目的荧光,同时,一道蓝色的影子,忽地从筒内飞出,悬停在了他的身前。
  那是一个怪虫,有巴掌大小,体色碧蓝,背生四翅,像一只大号的蛾子,却生了一对尖锥般的颚牙。它的翅膀上带有艳红色的鳞斑,这些鳞斑恰好组成了一张女人的脸,柳眉杏眼,樱口琼鼻,带着一股邪媚样儿。它悬在唐飞絮身前,就如一张人脸飘在空中,随着翅膀的扇动,变换喜怒哀愁表情,邪气十足。   书中代言,此虫乃为唐飞絮精心培育,名为人面螟蛉。它以乌头草、一品红、箭毒花等剧毒植物为食,化百草之毒为己用,一旦咬中人畜,便可令人畜呼吸之间毙命。其翅膀鳞纹内亦藏极细毒粉,皮肤接触则瘙痒难耐,吸入口鼻则浑身抽搐、口吐白沫,若不及时救治,亦有性命之虞。
  人面螟蛉对着远处的纸轿,翅膀急颤,发出阵阵嗡鸣,身体闪烁起蓝荧荧的光华,便见下方木筒一阵剧烈的抖动,一股蓝色的妖风,从筒中旋卷而出。那妖风盘旋而上,围着它的身子飞舞一阵,而后化作一只硕大的四翅飞鸟,直朝纸轿射去。
  那鸟儿长近一丈,晶莹碧蓝,借着当空的烈日,可见它通体像流动的沙砾,麻痒痒的。再细看,却是由无数细小的螟蛉子组成。这些螟蛉子只有芝麻粒般大小,翅膀上的人面尚未形成,只有些许细微的红点,一个个颚牙外龇,长相丑陋凶狠。
  纸轿前,正有五六位鸣锣奏乐者,他们以锣鼓声掩盖纸轿中的声响,此刻见蓝鸟袭来,皆吓得面如土色,纷纷拔出腰间兵刃,兜头便劈。
  蓝鸟飞至人前,忽然分散开来,化作了数股虫流。这几股虫流各自缠住一名乐者,如漫延的蓝色潮水,眨眼间铺满了乐者的全身。
  惨呼声四起。这些乐者霎时化作了一个个蓝色的虫人,他们痛苦地哭号,胡乱地拍打着身子,然而没几下,便纷纷摔倒在地。
  螟蛉子从乐者身上腾起。乐者的皮肤已然变成了青黑色,其上布满细密的黑色齿痕,他们五官狰狞,无力地抽搐了两下,便不再动弹了。
  螟蛉子重新汇聚成一只大鸟,张开巨喙,朝着纸轿撞去。那巨喙处的螟蛉子,个个嘴尖牙利,毒牙一张一合,嚓嚓作响。然而,借着方才乐者争取到的片刻工夫,那纸轿竟然已经旋转了起来,它带起一阵黑风,吹卷得周围冥纸飘飞,白幡扑啦作响。
  蓝鸟未等触及轿身,便被轿子外的黑风带得一偏。它头身歪斜,几乎被卷得散了架,急忙向后一撤,避开了黑风的席卷范围。
  唐飞絮在后方瞧得分明,他双目一凛,以鼻腔发音,嗡呜作响。人面螟蛉通晓其意,四翅以高频率颤动,于是,那大鸟稳定了身子,然后猛地向前一蹿,以更为猛烈的势头,朝着纸轿撞过去。
  纸轿转势愈急,周围黑气凝如实质,旋转着护在纸轿外,带起呼呼黑风,犹如鬼哭神嚎。蓝鸟与之大力撞在一处,轿身发出一阵剧烈的颤动,但很快又稳定下来。蓝鸟被震得退开了数步,数百只螟蛉子掉落在地,扑腾了两下便断了气息,原本蓝色的身子,已然被尸毒染成了黑色。
  蓝鸟的身体一阵骚乱,似乎被激怒了一般,疯狂地朝着纸轿再度发起进攻。它围着纸轿左冲右撞,将纸轿撞得左摇右摆,却始终无法冲破黑气的防护。
  一只只螟蛉子的尸体随着黑风飘落下来,唐飞絮看在眼中,不由得又急又怒。那轿中人将尸毒化气为形,这般境界,他自忖望尘莫及。
  此人一定有些来头!他心中想着,再不敢掉以轻心,鼻中叠声嗡嗡。人面螟蛉周身蓝芒大盛,身子一冲一俯,便见那蓝鸟忽地飞蹿而起,化作一柄尖锥,朝着纸轿的顶部狠狠扎下。
  纸轿顶部虽有黑气萦绕,却流转缓慢,防御薄弱。尖锥呼啸而落,前端螟蛉子借着落势,以颚牙狠命钻扯,伴着裂帛断蔑声响,纸轿顶部被撕开了一道豁口,螟蛉子洪水一般灌入轿中,转瞬将纸轿搅得分崩离析,纸屑竹篾雪片般四散飞落。

第十章怨骨琵琶


  在纸轿破裂的刹那,一道身影倏地从中飞纵而出,跃上了一旁的招魂幡。却是一位黑袍老者。
  那老者面色灰败,皮肤上满是紫黑色的尸癍,两只眼睛如死鱼一般,了无生气。他足尖点着幡顶,怀中抱着一支琵琶。琵琶通体绛紫,犹如风干的腊肉,琴头装饰却是一只骷髅。随着他五指轻弹,骷髅双目中有紫红色的光华明灭,鸣声砰砰,与一般琵琶的清脆声迥异。
  唐飞絮上下打量老者,只觉他整个人阴森森的,只如一具僵了的尸体,毫无半点活人的气息。同时,他注意到,在老者飞出纸轿的刹那,琵琶声有短暂的停顿,而周围行尸的动作,便也跟着停止,直到琵琶声再度响起,它们才重新恢复了行动。
  “素闻昆州有巫者,怀抱骨琵琶。”唐飞絮抬头望着老者,道,“此琴以颅骨装饰琴头,以人皮蒙制琴腹,以人骨作音柱音梁,以手脚四筋作音弦,弹奏五音十二律,入人体十二经络,令新尸举手投足,有若常人。今见阁下装扮举止,想必便是这昆州赶尸人吧!”
  他口中说着,身前人面螟蛉翅膀微抖,螟蛉子开始缓缓聚拢,重新化作一只大鸟,悬停在了老者的身后。
  老者袍后,一个血红色的图腾刺绣,似巨大的眼瞳,有螺旋的波纹在其中隐隐流转,令人头晕目眩。
  “唐门四公子好生眼力!想不到,老朽久居深山,手中這把破琴却仍然有人记得,老朽甚感欣慰。”赶尸人道。他的声音就如残破的风箱,让人听了便觉喘不上气来。说话的时候,面上表情毫无波动,胸脯亦无起无伏,像一截死枯的木头,只有右手五根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弄。
  唐飞絮道:“阁下千里迢迢,到我巴州境内杀人劫镖,怕是有违江湖规矩。”
  赶尸人道:“何为江湖规矩?难道这镖,到了你巴州境内,便只得你巴州唐门才能劫得吗?”
  唐飞絮摇头道:“阁下此言差矣,我唐门素与锱铢门交好,此番乃是为护镖而来,何谈劫镖?”
  赶尸人道:“你这小子却不老实,表面仁善,实则内心阴诡。罢了,唐门门风一贯如此,又如何能生出善类?”
  唐飞絮勃然大怒,道:“阁下出口不逊,便休怪唐某不客气了!”话音未落,胸前人面螟蛉翅膀急颤,一直悬在赶尸人后方的大鸟猛地向前一冲,朝着他的头背扑下。
  赶尸人虽面向唐飞絮而立,却一直没敢放松对身后蓝鸟的防范。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察觉到身后恶风不善,急忙五指勾四弦,伴着“砰”的一声弦音,琴头颅骨眼中红光大盛,一团黑气蓦地从口中喷出,化作一只硕大的骷髅,迎着蓝鸟撞去。
  那骷髅有一人多高,其上道道黑气流转,隐隐带着鬼哭之声,令闻者心底发寒。唐飞絮一见,不由得大惊,这骷髅,分明是由整团的尸毒构成,忙发出号令,控制蓝鸟轻触即离。   鸟嘴啄在骷髅的鼻尖,而后向上一冲,避开了骷髅的冲撞。骷髅的鼻尖塌进去一块,随即又被颅内涌出的黑气填满。而鸟嘴处的螟蛉子,却浑身乌黑,死落在地。
  这种轻微程度的试探,令唐飞絮明白,自己的螟蛉子与骷髅相斗,并不占优势。螟蛉子虽以毒花毒草为食,但那些毒素与尸毒相比,属完全不同的两类,尸毒的毒性,已超出了螟蛉子身体的承受范围。
  一些牙齿壮硕的螟蛉子填补到了蓝鸟的嘴巴处,蓝鸟挥着翅膀,再度朝赶尸人扑下,然而未及近前,便又被尸毒骷髅截下。蓝鸟收势不住,与之交碰一处,半只翅膀被骷髅咬在口中,于是,大片的螟蛉子中毒坠地,而骷髅的小半个下巴也被螟蛉子吞噬,化作乌有。
  唐飞絮心中不甘,频频操控蓝鸟发起进攻,但屡屡被尸毒骷髅阻住。每次交锋,都有许多螟蛉子中毒身亡。渐渐的,蓝鸟的身体已然缩小了近一半,而作为代价,尸毒骷髅也变得暗淡了许多。
  唐飞絮有些焦躁。这场消耗战,若照此形势发展下去,用不多时,自己的螟蛉子便会尽数死去,而赶尸人的尸毒,怕是还有剩余。到时,尸毒骷髅转而攻击自己,自己定然难以应付。他正想着,忽见一条身影从旁斜射而出,直朝赶尸人冲过去,却是唐飞镰。
  唐飞镰原本在旁观战,见同伴势弱,这才挺身而出。他身法极快,只如一道银色闪电,冲至招魂幡下,而后双臂撑地,头下脚上,朝着赶尸人蹬去。
  他的身子旋转着,如一支疾速旋转的钢锥,带着尖锐的刀锋破空声。脚尖处,两柄明晃晃的刀锋朝外探出,直刺赶尸人双腿。
  赶尸人不敢怠慢,双足一蹬幡顶,身形向侧方飘退,跃至街旁店铺的屋顶。他盘膝坐在屋瓦高处,手中琵琶急弹,“砰砰”声不绝于耳。
  刀人的双脚落空,周身带起的刀风,将白幡搅得粉碎。纸屑飘飞中,他双膝一曲,双足一蹬幡杆,身子弹射而出,紧随赶尸人之后,朝屋顶落去。然而身形未及停稳,忽觉身后异动,急忙向旁闪身,便见两只利爪从身侧划过,拍砸在方才落脚之处,却是两个行尸,顺着墙壁攀到屋檐下,施以偷袭。
  赶尸人琵琶弹奏愈急,那两个行尸动作极快,从屋檐下翻上,一左一右,朝刀人袭来。刀人亮出全身刀锋,与行尸战在一处,却惊讶地发现,在琵琶声变得急促之后,行尸的动作也变得迅猛凌厉,且周身泛起浓烈的尸毒令他近身不得。他仓促之间,竟无法攻破这两道防线。
  赶尸人以骨琵琶同时操控尸毒骷髅和行尸,一人对战唐门两大高手,一时竟也未落下风。唐飞絮又急又气,蓦地双眼一瞪,胸前人面螟蛉身子一弓,四翅炸起,如一支蓄势待发的箭,瞄准赶尸人,便欲射出。
  唐飞絮身前的这只人面螟蛉,乃是螟后。所谓螟后,是螟蛉群落中的绝对领导者,她产卵孕育螟蛉子,所有螟蛉子皆按她的指令行动。唐飞絮对螟蛉子下达的指令,便是通过螟后传达的,他与螟后建立了某种特殊联系,进而实现对整个螟蛉群落的控制。但这种联系的建立,是异常繁琐和困难的,往往需要数年的时间。
  正因如此,螟后的价值极其贵重,甚至远远超过整个螟蛉群落。只要螟后在手,唐飞絮可以在三个月之内重新建立起一支新的螟蛉群,但倘若螟后殒命,即使拥有再多的螟蛉子也是无用,它们将成为一盘散沙,不受控制。
  鉴于以上,唐飞絮很少会让螟后直接向敌人发起进攻,即使螟后比螟蛉子速度更快、力量更猛、毒性更烈。但此刻,为了快速打破僵局,他决定用螟后进行攻击。
  赶尸人没有给螟后攻击的机会,或许他知道,按尸毒骷髅的移动速度,可能阻挡不住螟后的雷霆一击。所以,他赶在螟后射出来之前,朝唐飞絮大声吼了一句:“你我若再斗下去,正主可要逃啦!”
  唐飞絮愣了一下,迅速扭头,望向南宫武的方向,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南宫武竟已钻入镖车中,正沿着山道向前飞速逃窜。
  他气得鼻子差点歪了,暗道:我唐门在此与敌人生死相搏,你南宫武却驾车溜之大吉,着实可恶!又见南宫武手下幸存镖师,也随在镖车左右,跟着向前飞逃,立时心中明了:这南宫武,存心甩掉自己!
  一念及此,他不由得火往上撞,于是向螟后发出号令。螟后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同时,围着赶尸人的蓝鸟停止了攻击,翅膀一抖,转头朝着镖车追去。
  赶尸人将琵琶放缓,周围残存的尸毒重新流入了琴头颅骨中。同时,与刀人对战的两个行尸动作一滞,只以防御的姿态护在赶尸人的身前。
  刀人心中明了,抽身跳出战团,而后飞身朝镖车直追而去。

第十一章杖挑镖车


  南宫武早已有心甩掉唐门二人。
  他率众对抗群贼,一边拼杀,一边偷眼观瞧唐飞絮三人的战事。那三人,一个妖异奇谲,螟鸟如幻;一个阴毒邪魅,尸鬼森森;一個风驰电绕,招招夺魂。他越看越是心惊,不由得暗暗皱眉。
  此三人,无论谁胜谁负,都是于己不利,唯有尽快脱身,才是上策。他环顾四周,触目所见,到处都是刀光血影、断体残肢。屠夫和两名镖师已是浑身浴血,只在贼群中拼死砍杀,苦苦支撑,而袁崇宝所带的那些护院早已伤亡殆尽。
  他心中悲叹,不觉间一个疏忽,两名行尸直从身侧掠过,双双闯入后方的尸毒黑气中。
  尸毒至阴至邪,除了行尸,场中其他人根本无法靠近。两行尸便入无人之境,直朝棚内的镖车飞奔过去。众人心中焦急,却也毫无办法,只能盯紧镖车,企盼黑气快些散去,再行抢夺。
  众人的期望落空了。行尸并未等黑气散去,它们一前一后,将镖车抬起,四只手臂齐齐发力,猛将镖车朝着黑气外围丢了出去。它们刻意而为,镖车的落点位置,与南宫武等人距离最远,并且,正有一名贼人候在那里。
  镖车四轮及地,向前滑出一段,未及停稳,那名贼人便将身一纵,钻入了车首暗舱。他借着镖车前冲之势,双足发力,快速踏动机栝,驾车逃窜。
  南宫武见状,急攻几招逼退身周贼众,率众直朝镖车追去。然而,此刻镖车奔势已猛,只如一头狂奔的野牛,令人阻拦不得。
  众人又急又气,当此关头,忽见前方路中一道身影,却是先前向众人乞讨的老丐。老丐手中拄着条黑乎乎的木杆,背朝众人,正一瘸一拐地向前走,似乎并未察觉到身后呼啸而至的镖车。   “闪开!”镖车中的贼人朝着老丐大喊。
  老丐闻声,慢腾腾地转过身来,抬眼一望,突见一庞然大物快速接近,立时吓得张大了嘴巴。他想迈步避让,然而腿脚不利索,惊惶之下,竟一时不知该如何闪躲,只傻愣愣地站在原处。
  驾车的贼人见老丐不知躲避,只把牙关一咬,朝着老丐猛撞过去。那镖车势猛,老丐枯瘦如柴,二者若然相碰,真好比石卵相击,老丐定将骨碎筋折,难免一死。
  众人在后方瞧得分明,暗为老丐惋惜。却见老丐双目突地一瞪,满脸的皱纹瞬间化开。他掌中长杆一抖,周身骤然腾起了一股强烈的气势,须发无风自动。他双目死死盯住镖车,瞳中戾气涌现,竟转瞬间与方才判若两人。
  众人甚觉惊异,深为老丐气势所慑。又见老丐腰杆下塌,脊背弓起如野猫扑食,双臂前探,掌中长杆似毒蛇出洞。他左脚虚点,右脚实踏,看这架势,竟是要以手中长杆,去挑那飞驰中的镖车!
  那镖车重数百斤,此刻速度正猛,以一根木杆去挑,与螳臂当车何异!南宫武欲出声喝止,却为时已晚,镖车眨眼间已冲到了老丐的身前。
  长杆去势如电,正正挑在镖车的右前轮。受镖车的挤压,老丐与长杆共同弯成了一张硬弓,这张硬弓被压缩到了极限,随后猛地弹开,竟将沉重的车身弹得离地而起。车身擦着老丐的肩膀掠过,翻了个跟头,左侧两个轮子着地,斜着滑出去老远,而后重重撞上路旁的一棵大树。
  “好身手!”南宫武脱口叫道。他自觉在力量方面要胜过老丐,却也没有把握能挑翻一驾疾驰中的镖车。老丐这一招借势而为,看似轻巧,却十分考校功力,需要对力道有极为精准的把控能力,否则一个疏忽,便是杆断人亡。
  同时,南宫武也注意到,老丐手中的那条长杆,虽外表黑乎乎脏兮兮的,却并非凡物。坚而不硬,柔而不折,在如此大力的冲撞下,竟能完好无损,着实是一件了不起的兵器。
  镖车撞上大树,树身猛烈一震,树冠“哗啦”一抖,叶子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叶雨中,一道金色身影跳上车顶,掀开暗舱顶盖,手中钢锏直插而下。那暗舱中的贼人被撞了个七荤八素,还未缓过劲儿来,只觉一件冷冰冰的事物透体而入,他吭也没吭,便委顿死去。
  南宫武将贼人尸体丢出暗舱,踏动足下机栝,欲将镖车驶离。忽觉上方人影一晃,不及多想,手中钢锏直朝舱外刺去。伴着一声金属交鸣,钢锏被一把钢刀格住,同时一个声音急道:“公子,是我!”
  他定睛一瞧,见来人正是袁崇宝,急忙撤回钢锏。
  袁崇宝跳入暗舱,一张脸累得通红,满头大汗,呼呼带喘。南宫武并不多话,只瞟了眼激战中的唐门二人,同时驱动镖车绕过大树,沿着山道向前疾驰。
  有贼人冲至近前,却被老丐等人拦下。那老丐一改此前颤巍巍的模样,手中长杆劈扫戳砸,呼呼挂风,几招便将身前贼人撂倒,而后身形几个纵跃,赶上镖车,随在车厢一侧向前飞奔。他的腿脚已不再是瘸的,那先前的瘸腿,竟是装的。
  屠夫与镖师钱仲义、韩骏,亦护着镖车向前疾奔。
  就在此刻,唐门二人觉察到了南宫武有心逃走,于是弃了赶尸人,转而朝镖车疾追而来。
  螟蛉大鸟速度最快,如一阵蓝风,疾速朝着镖车逼近。与尸毒骷髅的那一仗,令螟蛉子的数量减少了将近一半,蓝鸟的体积也萎缩到了常人大小,但南宫武知道,对己方众人而言,这些螟蛉子体内的毒素仍然是致命的。
  “上车!”南宫武朝着镖车外的几人急声吼道。
  屠夫当先跃上了镖车。他用左手攀住车厢顶部的棱角,整个身子挂在车厢一侧,随后右手剔骨刀一晃,也不知施了什么手段,厢门上的重锁便被打开。他拉開厢门,如一条肥胖的泥鳅,滑入了车厢。
  他从车厢内露出头来,单手扶着厢门,招呼老丐入内。老丐紧赶两步追至车旁,将身一纵,轻轻巧巧地钻入了厢内。
  钱仲义和韩骏没有随之进入,因为此刻,螟蛉蓝鸟已然追至了车后,唐飞镰业已离得不远。二人明白,倘若被敌人赶上,众人必然全军覆没,一个也逃不脱。
  二人相视一望,从彼此的眼瞳中,皆看出了决绝之意。他们同时止住步子,猛一转身,朝着蓝鸟和唐飞镰迎去。
  老丐正扒着厢门,本欲将那二人拽入厢内,忽见二人如此动作,不由得愣在了原处。他见识过了蓝鸟和唐飞镰的手段,也知道两位镖师的斤两,双方实力相差悬殊,镖师此去,定是飞蛾扑火,有去无还!
  “义胆包天,忠肝盖地,真壮士也!”他朗声赞道。
  二人听到了老丐的言语,动作却无一丝的迟滞,只左右一分,一个迎向蓝鸟,一个冲向唐飞镰。
  钱仲义知道,蓝鸟由许许多多的细小飞虫组成,钢刀即使再锋利,亦无法伤其分毫。所以,他在冲上去的同时,身形一转,刀锋顺势将路旁的一丛荆条斩断,而后手掌一松,刀锋呼啸而出,直把蓝鸟从头至尾穿了个大窟窿。
  蓝鸟丝毫未受影响,双翅一振,朝他席卷而来。他却已将那丛荆条揽在手中,猛地抡起来,当作一只扫把,照着蓝鸟的身体狠狠拍下。那荆条枝多叶茂,他又用了死力,直将蓝鸟的身体拍了个粉碎。
  些许螟蛉子被砸死砸昏,更多的却已向四周散开,化作一团蓝雾,朝着他弥漫过来。他大喝一声,将手中荆条舞起,上下翻飞,呼呼挂风。他早已抱了必死的信念,当此关头,竟将身体潜能激发出来,荆条丛在他手中,只如一道绿色旋风,忽上忽下,令蓝雾不得近身。
  此刻,韩骏也已与唐飞镰遭遇。他知唐飞镰的刀锋神出鬼没,是以不敢硬拼,只将左手铁盾护在身前,右手钢刀探出,刀锋擦着铁盾侧缘,朝着唐飞镰的前胸刺去。
  唐飞镰飞纵而来,到得韩骏身前,身体忽地一偏,犹如一道银色的闪电,避开钢刀,从他的身侧折转而过,然后片刻不停,再朝镖车疾追。
  韩骏心头一惊,没想到对方的身法,竟比自己预料中的还要快!他不肯放对方走脱,猛地将身一纵,抡刀朝着对方的后背便劈。然而刀锋落至一半,忽觉眼前一花,那道银色的闪电,竟突地倒退回来,射向他的右半边身子。他大惊失色,然而铁盾在左,护之不及,只得手腕一翻,刀锋朝外斜扫,试图将对方逼退。   闪电没有退却,而是忽地旋作了一道银花。耳中只闻“当——”的一声长音,银花与刀锋交碰一处,随后从他的身侧一掠而过。
  韩骏看到刀锋上多了几道豁口,这说明方才的一瞬,那朵银花与刀锋撞击了好几下,只因速度太快,撞击声连成一串,于是拉成了一声长音。
  他转过身,望向了那朵掠至身后的银花。此刻,对方正从旋转中稳住身子,而后向下一塌腰,再度朝着镖车的方向追去。他想出手阻拦,却忽觉周身传来一阵强烈的刺痛,低头一望,见数十道长长短短的伤口,正从身体各处撕裂开来。鲜血喷涌而出,将他的眼前化作了一片赤红,他再也站立不住,“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气绝身亡。
  “老韩!”钱仲义发现同伴倒地,发出了一声撕肝裂肺的暴吼。他眼圈通红,如一头发怒的狮子,在蓝雾中左冲右突。泪眼蒙眬间,忽觉蓝雾渐渐淡去,他初以为是螟蛉子已尽数被荆条拍死,然而又一细望,却见荆条的叶丛不知何时,已变得蓝花花的,与此前的绿色迥然而异。他心知不好,未及动作,那蓝色的叶丛,便忽地顺着荆条漫延过来,转瞬间爬上了手臂,漫向全身。
  他只觉周身一阵奇痒,忙弃了荆条,就地翻滚,意图驱散螟蛉子,但只翻了两个滚,便觉那种奇痒,骤然变作了刺痛。那是一种来自全身每一寸皮肤的刺痛,朝着骨髓里猛钻,令他痛苦欲死。
  这个一向顽强的汉子,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发出了一声泣血般的惨号。他不甘被他人小瞧,只戾声高呼:“我虽身死,魂志亦与锱铢门同在!”然而,“在”字只出口一半,便戛然而止。
  眼前的世界,终被一群蓝色的翅膀覆盖,然后,化作了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
  螟蛉子从他的尸身上振翅飞离,重新化作一只大鸟,朝着镖车追去。
  镖师惨烈的叫声,令镖车上的众人一阵默然。
  南宫武紧紧咬着牙关,双目充血,攥住车把的双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手下弟兄慨然赴死,自己这个锱铢门的公子,却只能憋屈逃命,呵,当真是奇耻大辱!曾有那么一度,他几乎想跳出车子,与敌人搏命,但最后的一丝理智,告诉他绝对不可那样做。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关乎锱铢门的未来,关乎南宫世家的荣耀!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袁崇宝注意到了南宫武情绪的异样,安慰道。
  呵!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南宫武暗自苦笑。曾几何时,自己一直认为这是懦弱者的借口和托辞,但今天,自己却也要用这种托辞,来寻求一丝灵魂上的慰藉。什么时候,自己也沦为了弱者?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终有一日,我要令尔等加倍偿还!
  “公子,路旁有人!”
  袁崇宝突然的叫喊,将南宫武从悲愤中拉了出来,他定睛一望,见前方的路旁,忽然出现了一条人影。那人红面虬髯,一手持盾,一手提刀,朝着镖车远远招手,然后转身朝着一个方向疾奔。
  “是李犷?”袁崇宝疑道。他很是纳闷,为何昨夜失踪的李犷,会在此地出现?扭头望向南宫武,却见南宫武一直紧锁的眉头,忽然平展开了。
  南宫武并不答话,猛地一拧车把,镖车两只前轮骤然偏转了方向,在车身的惯性下,两只后轮在地面上横着擦出老远,荡起一阵狼烟,随后,朝着李犷的方向疾驰而去。
  唐飞镰紧随而至,直没入尘土之中。他屏住呼吸,身形如电,直朝前冲,忽听前方恶风不善,随即尘土中黑光一闪,一物直袭面门。他大吃一惊,急忙身向后仰,极力躲避。
  黑色物事贴着他的鼻尖擦过,而后深深插入后方坚硬的岩石中,却是一条黑乎乎的长杆。他朝前一望,正见车厢中的老丐将手臂收回。
  那老丐跳入车厢之后,因木杆过长,试了几次,也无法将之带入厢内。眼见刀人追至,情急中猛一扬手,将木杆朝后掷出,施以突袭。
  木杆将刀人鼻尖处的银制面具擦出了一道凹痕,若无面具挡护,恐怕鼻子难以安妥。刀人大怒,双足一蹬地,身子飞掠而起,再度朝镖车疾追。而这一耽搁,蓝鸟也从后方赶至,与他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奋力追击。
  偏离山道之后,地面变得更加坎坷不平。镖车在凸石与凹坑间颠簸跳跃,速度不免慢了下来,但这种路况,对蓝鸟和刀人毫无影响,照他们的速度,很快便能将镖车拦下。
  李犷停了下来,侧身闪到了镖车一旁。同时,袁崇宝发现,前方不远处,地面骤然下陷,竟是一道悬崖。他猛然意识到,镖车已在不觉间,行至了鬼谷边缘!他惊得张大了嘴巴,惊呼道:“公子,快快停下!”
  “扶稳!”南宫武大吼一声,脚下不停反快,镖车只如一头奔牛,咆哮着冲出崖顶,朝着悬崖下方坠去。
  在镖车离开崖顶的刹那,李犷将身一纵,跳上了车厢,被老丐一把拽入了厢内,随后,屠夫“砰”的一声将厢门关紧。
  刀人前臂处的刀锋划过厢门,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划痕。他的身子伏倒在崖边,险些坠落崖下。
  蓝鸟冲出崖顶,在空中盘桓一周,随后在唐飞絮的指令下,双翅一抖,紧随镖车朝崖下扎去。

第十二章藤崖火瀑


  镖车翻转着朝鬼谷下方坠落,气流灌入车首貔貅的口鼻,发出阵阵呜咽,仿佛怨鬼的抽泣。
  南宫武置身暗舱中,牢牢撑住暗舱内壁,以尽量保持身体平衡。他瞪着眼睛,眼神不错地从窥物孔朝外望。由窥物孔灌进来的风吹得他双眼是泪,他只强自支撑,片刻不敢眨眼。
  终于,外面有绿影晃过。
  那是崖壁上的藤蔓。它们从崖底顺着崖壁攀爬而上,高十数丈,粗大者赛成人的腰肢,细小者如幼儿的手臂,彼此交织缠绕,如同给崖壁挂上了一面巨大的绿色网帘。
  在貔貅兽首对准网帘的刹那,南宫武猛地按动机栝,伏虎索由兽口中弹射而出,前端钢爪直直地钩入了藤蔓丛中。
  镖车的下坠之力何其巨大!它拖拽着钢爪,拉扯着大幅的藤蔓朝下落,在接连扯断了数条老藤之后,坠势才渐渐缓和下来。随后,钢爪被几条交织在一起的粗藤拉住,鏢车终于止住落势。
  这条伏虎索,曾在昨日对战黑峰五鬼时,被飞天鬼的钢伞斩断过,后又被南宫武等人续接了起来。此刻,它被巨大的拉力拉扯到了极限,其中一些细小而透明的丝线,开始以肉眼不可见的状态崩裂。   所幸,未等伏虎索彻底断裂,镖车便止住了落势。它借着伏虎索的弹性,上上下下,起起落落,渐趋平稳,最后头上尾下地悬在空中,晃动着,像一只吐丝的蜘蛛。
  螟蛉蓝鸟紧随而至。
  镖车的车厢是严密的,风雨不透,这些螟蛉子自然无法钻入。它们能够进入的地方,只有南宫武和袁崇宝所在的暗舱。它们很快发现了这一点,于是“嗡”的一声,齐齐朝着暗舱扑下。
  “来得好!”南宫武双眉一挑,暴喝一声,再度按动机栝,便见两道红色的火焰,从貔貅两只鼻孔中喷出。那烈焰窜起一丈多高,带着纵火者无边的愤怒,直将虫群包裹在内,随着一阵“噼啪”声,螟蛉子细小的身躯,顷刻间被烧得灰飞烟灭。
  “烧得好,烧得好!”袁崇宝在车体的翻转中,本吓得面如土色,只双手死死抓着暗舱内的扶手,紧紧闭着双眼。此刻听到外界异响,睁眼一瞧,正见螟蛉蓝鸟在烈焰中化为飞灰,不由得连叫了两声好,然而话音未落,突觉车身猛地一震,朝外一望,登时再度变了颜色。
  原来,火焰喷射的后坐力,令悬在空中的镖车再次摇摆起来,随着车身的摆动,烈焰与兽口中吐出的伏虎索碰到了一处。那伏虎索本就是强弩之末,此刻再也经不住火焰的烧灼,瞬间断裂。
  镖车再度朝崖下跌落。
  翻滚的镖车砸断了几根大树的枝杈,而后终于落至地面,四轮朝天斜仰在地。
  南宫武挣扎着从暗舱中爬出,脑中嗡嗡作响。他不及喘息,伸手将袁崇宝拽了出来。袁崇宝双脚刚一沾地,便“啊”的一声跌坐在地,挽裤腿一瞧,才见右膝红肿,竟是在方才剧烈的磕碰中,撞伤了腿骨。
  南宫武又来至车厢跟前。自镖车落地之后,厢内便没了动静,他心中担心,伸手正要去拉厢门,便见厢门忽地洞开,一个胖乎乎的肉球滚了出来。南宫武险些被肉球砸中,急忙向旁闪身,躲了开去。
  肉球“啊呀”一声滚落在地,翻身坐起,朝着南宫武吚吚嗚呜,嫌弃之情溢于言表:我的公子,这么一大坨肉,您还真忍心瞅着它往地上夯呀!
  此人却是那光膀子的矮胖屠夫。他浑身青一块紫一块,脑袋上也撞了个包,显然在镖车的坠落过程中,没少与厢壁磕磕碰碰。
  又见厢内接连跳出了二人,正是老丐和镖师李犷。
  这二人亦是浑身多处瘀伤。老丐方一沾地,便露出一脸委屈相,嚷嚷道:“哎哟我的亲娘嘞,可要了老儿的命喽!我说二公子,您这车技也忒含糊了些,跟头把式的,要不是小老儿身子骨硬实,今儿非得挤死在里边不可……”
  李犷朝南宫武单膝一跪,道:“李犷见过公子!”
  南宫武将李犷搀起,又朝着老丐和屠夫深施一礼道:“茅兄、仇兄,此番多亏两位出手相助,请受南宫武一拜!”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老丐和屠夫急忙上前相搀。老丐收起之前的郎当样儿,正色道,“二公子,小老儿刚刚只是玩笑,您莫可当真。我与仇老弟所做皆是分内之事,您若如此客气,当真折煞我二人啦!”
  袁崇宝坐在一旁,被南宫武等人弄得一头雾水。他从地上捡了根砸断的树枝,强撑着站起身来,打算走过去问个究竟,却忽然发觉不远的崖壁高处有些动静。他转身抬头望去,只吓得张大了嘴巴,大呼道:“不好,大家快走!”
  众人闻言一愣,抬头随着袁崇宝的视线望去,这才发现,方才那貔貅鼻中喷出的火焰,竟引燃了崖壁上攀爬的藤蔓。那火焰初时弱小,是以并未被众人发觉,但只这谈了几句话的工夫,便已朝着周围迅速漫延开来。
  那崖壁被藤蔓爬得满满,绿叶与枯藤相互纠缠,火势一旦燃起,便一发不可收拾。整片崖壁,便如挂了一道巨大的火瀑,又如立了一面汹涌的火海,浓烟滚滚,红焰翻腾。烈焰灼烧的噼啪声中,火球、火团一股脑从高空往下落,砸在崖底的树木败草间,火星四溅,火苗乱蹿,直如人间炼狱一般。
  众人知事情不妙,赶忙七手八脚地将镖车扶正过来。慌乱中,车厢中盛装镖物的箱子竟掉落出来,老丐和屠夫急忙上前去抬。箱子沉甸甸的,触手温热,入手时又觉箱内似乎有些动静,那动静十分微弱,如脉搏般一跳一跳的,若非细心,几乎很难察觉。
  二人对望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中,知道那种跳动绝非是某一个人的错觉。而与此同时,箱子中似乎发出了一声似有若无的低吼。
  他们心中惊异,然而当此关头,并不方便多问,只手忙脚乱地将箱子装入了车厢。此时,周围的空气已被烈焰烤得炙热,浓烟漫延下来,呛得人睁不开眼睛。李犷钻入车首暗舱,其余人跟在镖车左右,五人一车,快速朝着山谷深处逃去。
  烈焰虽给众人带来了诸多不便,却也有一点好处,那便是截断了贼寇的追击。在这种火势下,追兵便是有再大的能耐,也无法顺着崖壁下到谷内。而如果追兵绕道,从其他地方入谷,那么必然会耽搁许多时间,那时众人早已逃出老远,在这深谷莽林中,再想寻到众人的踪迹,怕是与大海捞针无异。
  不过,即便如此,众人仍是丝毫不敢停歇,只顾抓紧赶路。有道是水火无情,倘若这林中的大火不幸朝着谷内漫延,那将是一个末日般的巨大灾难。在那种灾难面前,林中的这些人承不住,逃不脱,就连周边的村镇也会遭受毁灭性的打击。
  所幸,大火只烧了崖壁一隅,并没有朝着山谷深处蔓延。众人一连奔出老远,直到彻底甩开了火势,才敢停下来歇息。
  袁崇宝腿部有伤,靠着捡来的树杈作为单拐,支撑前行,早已累得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此刻方一停下,便一屁股坐到地上,呼呼喘着粗气,好半晌,脸上才渐渐恢复了血色。
  他一直惦记着老丐和屠夫的来历,所以刚刚有了些精神,便忍不住向南宫武询问。
  南宫武这才有机会给双方介绍。
  原来,这老丐并非真正的乞丐,屠夫也非单单杀猪卖肉的屠夫,二人的真实身份,乃是锱铢门巴州分会安插在鬼谷镇的眼线。
  鬼谷镇虽然地势偏远,却处于巴州要道,为了及时获得江湖消息,了解外界动态,巴州分会便将眼线安插在了此地。
  老丐名曰茅千木,乃是巴州茅家白杆传人。巴州茅家为武术世家,擅使白蜡杆。这是一种由白蜡木做成的长兵器,属枪棒类,通体洁白,刚柔并济,杆身可弯曲一百八十度而不劈裂。   茅家的白蜡杆,又称千木白杆,它并非由一般白蜡木料削制而成,而是用一整棵小白蜡树去皮存筋,再以桐油浸泡、艾草熏烤而成,如此保留了小树天然的木质机理,其内经络不断,犹如活物。这种小白蜡树也是茅家特意栽培的,虽只有鸭卵粗细,却需五年方可成材,且需每日小心调整,每一千棵才能得一根上品。这长期的沉淀和积聚,令木中纤维极其柔韧坚实,足以将茅家的杆法发挥到极致。
  此前,老丐手中拿的那根长杆,便是一根千木白杆,只不过为了掩人耳目,被他故意弄得又脏又黑。
  锱铢门行商为主,门下产业庞大,但与中州其他门派不同的是,它并无自己的武术体系。为了守护门下产业,商会花重金雇佣了一批武林好手作为帮护,其中便包括茅家。茅家从茅千木父亲那辈开始为锱铢门效力,至今已有三十余年。茅千木在其中扮演的一直是暗线角色,常化作乞丐,在鬼谷镇一带流浪。
  屠夫是鬼谷镇人世,姓仇名锋,镇上的人都叫他仇一刀,意思是说他刀法既快且准,杀猪宰牛,向来都是一刀毙命,干净利落;割肉卖肉,买家说好几斤几两,他从不用称,一刀下去,定然斤两不差。
  数年前的一天,屠夫像往常一样守着铺子卖肉,正遇上了本镇的泼皮刘三儿。那泼皮要了一对煮熟的猪耳朵,却不给钱,拿起便走。事实上,这泼皮常来买肉,十次里却有八次不给钱,口中虽说赊账,实际却是赖账。屠夫多次催要无果,今见泼皮又要白拿白吃,不由得火往上撞,拉住泼皮“咿咿呀呀”地不让走。泼皮欺他口不能言,骂道:“死肥猡,不就是一对耳朵么,你吵吵个什么?你若要钱,老子一个子儿都没有,若要耳朵,我这脑袋瓜子上倒是有一对儿,干脆拿走!”
  屠夫粗脖子红脸地说不出话来,泼皮见状,笑道:“怎么,不敢要是么?你若不要,老子可就走了!”说着,甩开屠夫的胳膊,扭头就走。
  见此人如此赖皮,屠夫恨怒交加,想起以往总总,再难忍耐,他头脑一热,转身抄起案上的刀,幾步奔至泼皮身后,手起一刀,割下了泼皮的两只耳朵。
  是的,他只用了一刀,便割下了对方的两只耳朵。当时,老丐就蹲在不远处的墙角,将那一幕看得清清楚楚。那刀锋如一道弧状的闪电,从左至右,贴着泼皮的头皮一掠而过。那么快的刀,那么准的手,他生平第一次看到。
  泼皮听到身后的动静,本想回头望望,然而未等转过头来,便觉脑袋两侧一凉,有什么东西从身侧掉落,他低头一看,却是两只血淋淋的耳朵。他心中纳闷,一时未反应过来是哪里来的耳朵,下意识地伸手一摸脑袋两侧,才发觉空落落的,有鲜血涌了出来。他“呜嗷”一声,倒地昏死过去。
  泼皮在鬼谷镇倒还有些势力,买通官府,抓了屠夫,将屠夫的故意伤害罪定成了故意杀人未遂,欲让屠夫蹲一辈子大牢。老丐爱惜屠夫人才,便将此事禀告了锱铢门巴州分会,巴州分会本就与当地官府常有来往,得知此事后,花银子打点一番,竟免了屠夫的牢狱之灾。
  屠夫对锱铢门感恩戴德,从此表面虽是屠夫,暗地里也效力于锱铢门。
  昨夜,南宫武令袁崇宝飞鸽传书巴州分会之后,又觉不妥。那巴州分会距此路途遥远,快马也要两三日,怕是远水难解近渴,思索一番,便想到了鬼谷镇茅、仇二人。这二位,他虽见过两次,但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因为二人并非他的直接下属,而是听命于巴州分会,若非别无良策,他是不愿意将他们卷进此次行动中的。
  李犷带着南宫武的密令,星夜赶往鬼谷镇,通知老丐、屠夫设伏,以便甩掉唐门。二人得到密令,便开始着手准备,老丐甚至已经安排屠夫提前买通了饭馆,偷偷在南宫武一行的饭菜里下了蒙汗药,只等着唐门二人服药昏迷之后,再解救众人离开,进而与巴州分会援兵会合。
  他们一切就绪,然而,就在临近晌午的时候,变故发生了。

第十三章鬼谷行镖


  临近晌午,三人突然发现,镇子上多出了一支送葬的队伍。那队伍由镇外而来,躲入镇内的一处街巷,便不再出现。如此反常的一幕令三人心生警觉,暗暗查探,断定这群人是为劫镖而来。不过,丧葬队抬的那口隐隐被黑气团绕的棺材,还有队伍中穿插的一些状若尸体的人,让三人意识到,对方绝非易于招惹之辈。
  那时的三人已然来不及通知南宫武,于是临时改变主意。他们久居鬼谷镇,熟知周围地势,便在鬼谷边缘选定了一处葛藤树木茂密之处,心想万一局势不利,便以此处作为镖车坠谷的落点,而后横穿鬼谷,甩脱追兵。
  李犷对南宫武道:“我等擅作主张,还望公子恕罪!”
  南宫武道:“你们做得很好,若非如此,我们决计难以甩脱贼寇。”
  得知事发经过,袁崇宝心中讶异。他身居巴州,竟不知鬼谷镇还有巴州分会布下的眼线。而对于昨日唐门两位不速之客,二公子从容不迫,连夜便有了如此安排,只可惜自己还蒙在鼓里,只跟着胡乱操心,不由得有些黯然。
  南宫武注意到袁崇宝神色变化,解释道:“袁叔,我非是想故意隐瞒,只是怕知道的人多了,难免会漏出破绽……”
  袁崇宝道:“不,公子多虑了。我只是在想,公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胆识和谋略,着实令人钦佩。袁某甚感欣慰。锱铢门有公子率领,何愁不能重振声威?”
  想到锱铢门落难,如今为了躲避贼寇,众人也沦落到眼前这副狼狈天地,南宫武不禁叹了口气。忽又想起一事,便对老丐道:“那丧葬队中的贼人武艺高强,招式怪异,并非一般乡野草寇可比,他们是什么来头?”
  老丐道:“那些人都是生面孔,此前从未在鬼谷镇出现过。但听唐飞絮与那为首老者的对话,那人似乎来自昆州,叫什么赶尸人,不过,昆州那片地界偏远荒凉,属下未曾去过,对此所知甚少。”
  “赶尸人……”南宫武默默念道。方才战乱时,唐飞絮与那老者的对话,他也听得清楚,那时便觉这三个字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究竟在何处听说过。
  忽听袁崇宝插言道:“莫非便是昆州八巫之一的那个赶尸人?”
  经此提醒,南宫武瞬间恍悟。
  中州西南部有十万大山,隶属于昆州管辖。其中有一座山,名曰巫门山,据说是一处奇花异树、景色绝佳之所。山中有八位巫者,个个都是身怀异术之辈,人们习惯将之并称为昆州八巫。   南宫武之所以会对“赶尸人”这个名字感到耳熟,是因为父亲南宫承业手下有一智囊,名号“阴阳子”,此人是一名鬼师,颇晓神鬼之事,亦来自昆州巫门山,同属昆州八巫之一。在与阴阳子的日常接触中,南宫武似乎无意中听其提到过赶尸人这个名字,只不过当时不甚在意,没有往心里去罢了。
  如今,阴阳子与兄长南宫文一同出海猎捕鲛人,生死未知,而这赶尸人却趁火打劫,截掠锱铢门镖物,这其中,究竟藏着什么勾当?
  “公子,公子……”袁崇宝见南宫武呆愣不语,有些担心,便轻声召唤了两声。
  南宫武从思绪中惊醒,见众人都在望着自己,苦笑道:“没想到,就连远在昆州的八巫都加入了夺镖之列,看来我锱铢门的镖车,着实是威名远播啊!”
  老丐道:“二公子,不知您镖车里装的什么,怎会惹上这么多的势力?”
  这个问题,是老丐早就想问的,然而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了。他雖未行过镖,却也听说过一些行镖的规矩,随意打探镖物,怕是有些犯了忌讳。
  果然,袁崇宝和李犷的目光同时集中过来,神色颇有些不善。
  南宫武似乎并未察觉气氛的突然变化,他只望着镖车的厢门,半晌才道:“镖车里,装的是希望,令整个锱铢门能够东山再起的希望!”
  他语气忽然变得沉重,众人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好了,继续赶路吧!”他不再多言,站起身,迈步朝着鬼谷的深处走去。
  鬼谷横跨百里,其内是一片古老的原始森林。巨木参天,古藤缠绕,树冠森森,遮天蔽日。虽然正午方过,谷中却已阴暗昏沉,只有斑斑日影,透过树叶的间隙射下来,星星点点,令人深觉压抑。
  谷中猛兽横行,毒虫遍地,蛇蟒盘绕,禽鸟飞旋。偶有人的骸骨委曲在灌木丛下,早已糟烂得不成样子。又不时有阵阵怪异的吼声从老林深处传来,似龙吟,似虎啸,似鬼泣,似神嚎,在周围幽暗环境的衬托下,益发显得阴森诡怖,令人不由得从心底里泛起丝丝寒意。
  众人穿梭其间,越走越是心惊,仗着身怀武艺,驱兽打蛇,虽有凶险,却也勉强能够应付。
  林中地面铺积着厚厚的落叶,新叶在上,腐叶在下,踏上去软软的,如同铺了一层地毯。其上偶尔有一些兽类留下的脚印,比成人的脚掌还要大着一圈,却说不上是哪种野兽。
  镖车的车轮从这层地毯上轧过,比往常至少要多费一半的气力,累得驱车人嘘嘘带喘。
  屠夫手中拿着剔骨刀,走在镖车的前方,将沿途拦路的灌木枝杈砍掉。他刀法迅捷精准,平日割肉剔骨得心应手,此刻清理起枝杈路障,亦是不在话下。只见他手腕急翻急转,寒光掠动间,树枝树叶齐刷刷往下落,断口锋利齐整,毫不粘连。
  南宫武跟在屠夫的身后,他注意到,屠夫的刀锋所及处,就连轻薄的叶片都被整整齐齐地裁成两瓣,如此刀法,着实令人惊叹。他手中握着双锏,一边走,一边密切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袁崇宝拄着树杈做成的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在镖车的一侧。他的腿伤似乎在刚才的奔跑中有些加重了,半边身子都压在拐上,动作看起来分外吃力,但他仍咬紧牙关,一步不落地跟着。南宫武问他需不需要停下来休息,他摇头说不打紧,只要能早一点离开这个鬼地方,他情愿累一些。
  老丐跟在队伍的最后。他的白杆已经丢在了鬼谷镇,此刻从林中找了一棵类似粗细的小树,褪去繁枝根须,权且当作武器握在手中,用以防身。他告诉众人,鬼谷的凶险,并不只是眼前见到的这些猛兽毒虫,它之所以得名鬼谷,是因为其中有吃人的野鬼。
  袁崇宝闻言,面上颇有惧色,他往周围望了望,而后强笑道:“世人常说有鬼,然而谁又真的见过?你莫要在此唬人!”
  老丐摇摇头,道:“野鬼之说,是镇子里代代传下来的,用以告诫周边村人不得擅入。不过,总会有些技高胆大的猎户不信邪,冒险进入谷内,却再也没能出来。十几年前,这一带闹了饥荒,村人迫于生计,数十人结队入谷狩猎,结果多数都死在了里边,逃出来的只有一个,却已然疯了,只终日念叨着‘野鬼’,从他零零碎碎的言语中,人们推断出来,那野鬼生着绿眼,长着长发,吃人肉,喝人血,进去的那群人,都填了野鬼的肚子。从那以后,鬼谷更是被村人视作禁地,再不敢入内。”
  袁崇宝愈发心惊,下意识地朝镖车靠了靠,口中道:“你明知道谷中如此凶险,为什么还要出此馊主意,带我们进来?”
  老丐狡黠一笑,道:“小老儿来到鬼谷镇多年,早就想进这鬼谷一探究竟,然而又自忖没有活着出去的本事。此番有诸位高手相伴,正好可以满足我的猎奇心。”他嘴上说着,发觉袁崇宝面色不善,急忙改口道,“袁兄莫急,一句玩笑话而已。”他正了正神色,继续道,“早前村人入谷,那些人皆是普通百姓,如何能与咱几个的本事相提并论?怕是来群饿狼,便将他们了结了。另外,这个主意也不是我一人出的,李犷、仇锋两人也有份儿!”
  他三言两语,将镖师和屠夫一同拉过来帮自己扛着,末了,不忘从车后伸出脑袋,朝着车前屠夫和车内镖师喊道:“你们说是不是?”
  屠夫百忙中扭过头来,“咿呀”了两声,不知是要表达什么。李犷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透过暗舱敞开的顶盖,只能看到他的半颗后脑勺。
  “你看是吧!”老丐挑了挑眉毛,望着袁崇宝说道。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得出的这般结论。
  袁崇宝没有跟老丐纠缠,大概他觉得对方是个无赖,自己没必要和这种人浪费口舌。而且,他也没来得及纠缠。因为,在老丐话音落地的刹那,他听到队伍最前方的屠夫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呼。
  那是一条蛇,趁着屠夫扭头回应老丐的功夫,从身侧的灌木丛中飞出,直袭向屠夫的脖颈。那蛇有二尺来长,拇指粗细,通体五彩斑斓,如此长相,多半是身含剧毒。屠夫发现之时,已来不及闪避,只“啊”的发出一声惊呼,眼睁睁瞧着那张红色的大口,挂着两颗黑色的毒牙,眨眼欺至身前。

第十四章谷中夜话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见一物“呼”地从身后飞扫而来,却是南宫武抢前一步,抡起手中钢锏,狠狠扫在了毒蛇的身上。毒蛇被钢锏扫出老远,撞在一株粗大的树干上,面条一般软塌塌地落在地上,抽搐了两下,便不再动弹了。   屠夫擦了把额上的冷汗,对着南宫武“呜啊”称谢。
  南宫武对众人道:“林中凶险,诸位勿要谨慎,切莫分神!”
  众人不再多言,加着一百二十分的小心,在林中缓缓前行。
  林子里天黑得早,外界太阳刚刚西斜,林中便已黑沉沉的,不易视物。行了一阵,老丐便紧走几步,赶上南宫武,建议道:“公子,大伙儿对这林子都不熟悉,摸黑走怕是容易迷失,不如暂且找地方休息,明日天亮了,再继续赶路。”
  南宫武虽然心急赶路,但也觉察到周围的情况确实不太适合继续走下去。这种天色下,人的视力和反应速度都会大打折扣,万一再遇到毒虫怪蛇袭击,便难以防范了。于是,他朝老丐点点头,然后下令休息。
  众人在林中找了一处空地,将地面上腐败的树叶清理开,席地而坐。镖师从车中取出携带的干粮饮水,给众人分发了。
  老丐捡了些干枝枯叶,掏出火折子便要生火,却被袁崇宝拦住。老丐眉头一皱,询问缘由。袁崇宝道:“我们好不容易将追兵甩脱,你在这林中生火,岂不是要将我们的位置暴露吗?”
  老丐嘲讽道:“我说袁掌柜,我看你是被追兵吓傻啦!这么密的林子,我就一小堆火,哪会轻易被他们发现?再者说呀,这林子里的一些东西,可比那些追兵更需要防范,咱要是不弄点火,搞不好,明儿早起的时候,坐在这里的可就不是五个大活人喽!”
  他嘴上说着,手中却是不停,将火折子凑近身前的枯叶,低头轻轻吹了几口气,火苗一闪,枯叶已被引燃。
  袁崇宝看着老丐往火堆里丢了些干枝,没有再阻拦。老丐的话,以及远处不时传来的阵阵兽吼,让他开始意识到,即将到来的这个夜晚,定然不会太平静。猛兽、毒蛇、毒虫,或者还有其他一些说不上来的东西,它们才是这片林子的主人。自己这群人,贸然闯入了它们的领地,如果它们想要做些什么,夜色,不是最好的掩护吗?
  篝火燃起,阴暗的林子,终于有了一丝暖意。火光晃动间,老丐忽然发现对面不远的一株大树,枯空的树干内,传出了一些异响。他心中起疑,抄起一根火把,拎着长杆,悄悄走过去,将火把探到树洞口一瞧,立刻“哇呀”叫了一声。
  众人被他的叫声吓了一跳,正要冲过去帮忙,却见老丐忽然扬起手中长杆,猛地朝树洞内扎去。伴着“噗”的一声,老丐嘿嘿大笑,将长杆拽出来,众人一瞧,见杖的尖端,扎了一条六七尺长的黑蟒。
  那黑蟒被杖尖穿透了头颅,兀自扭动着身子,似乎想盘上长杆。老丐伸手抓住它的七寸,抡起来照着地上狠狠摔打,连摔了几次之后,它才终于死去。他拎着蛇的身子,笑嘻嘻地走回来,口中嚷嚷道:“这家伙知道咱大伙儿没肉吃,特地给咱来送吃的,今儿让大伙儿开开荤,尝尝老丐的拿手好菜——叫花蛇!”他说着,将蟒蛇扒皮抠胆,而后缠上一根木棍,放到篝火上烤了起来。
  袁崇宝在旁冷言道:“你就不怕这蛇肉的香气,把林中的野兽招了来?”
  老丐一边翻转着蛇身,一边头也不抬地回道:“不来便好,来了,我再给大伙儿多加两道菜就是了。”
  烤肉味很快飘散出来,老丐提鼻子闻了闻,闭眼贊美道:“嗯,香啊,真香啊!”忽又叹息道,“只可惜没有盐巴佐料,味道吃起来怕是要打些折扣。”
  李犷一声不响地起身,从车中取回来一个小纸包,丢给老丐道:“盐巴倒有一些,其他佐料却不曾带着。”
  镖师外出行镖,有时露宿野外,也会自己搭土灶做些吃的。其他佐料可以不放,盐却是不能少的。吃不到盐便没有力气,没有力气,遇到贼匪便护不住镖。
  老丐两眼放光,接过盐包,连声称谢。他一边继续翻烤,一边往蛇肉上撒下盐巴,直到将蛇身烤得肉色金黄,嗞嗞冒油。他用匕首割下一小片蛇肉,放到嘴里尝了尝,点头自夸道:“外焦里嫩,满口留香,实乃人间一大美味!”说着,将蛇头连带一截蛇身割下,递给李犷,说道,“李镖师,你的盐巴可是立了大功一件,这最好吃的蛇头,便归你啦!”
  又割下蛇的前半段,递给南宫武道:“公子,这段肉最净最洁,不会污了您的舌头,您尝尝。”
  南宫武双手接过,口中称谢,将蛇肉放到嘴边,未曾入口,已是香气四溢。他剥开焦皮,咬了一小口,只觉鲜嫩爽滑,与平日吃的山珍海味相比,别有一番独特滋味。
  老丐又将剩下的半截蛇身一分为二,蛇尾留下,肉多的一半递给屠夫,说道:“仇老弟,老哥知你最喜油腻,这半段蛇腹,汁多肉香,一定令你那肚子满意!”
  屠夫咧嘴憨笑,拿过蛇肉,大口吃了起来。
  老丐掂量着手中剩下的一截蛇尾,砸吧砸吧嘴,对袁崇宝说道:“袁掌柜,肉剩的不多啦!你是要哪一段?”
  袁崇宝早已看出对方有意让自己难堪,咬了口手中的饼子,冷哼道:“劳你挂念,我食素多年,不沾荤腥。”
  老丐啧啧两声,道:“既然如此,小老儿只能勉为其难,将这些肉都吃啦!嗯,真他娘的香啊,这老林子里的野味,果然不同凡响!”
  南宫武无心听人闲扯,便转移话题,向老丐问道:“茅老哥,你对这一带相对熟悉,咱们若想去往巴州分会,下一步该怎样走才最妥当?”
  听到这个问题,老丐一张嬉笑的脸,转瞬变得严肃起来,他放下嘴边的肉,用手指在地上画了个不甚规则的圈子,一边指点着,一边解释道:“这个圈子,大概是鬼谷的形状。巴州分会大致上在鬼谷的西北方向,按我们当前所处的位置来说,若想尽快穿过鬼谷,最好是从西侧或西北侧出谷,然后转道去往分会,这样在谷中停留的时间才最短,到达分会的速度也会最快。不过,唐门的八台山就离着鬼谷西侧不远,咱若从西侧出谷,很有可能会与唐门的人相遇。所以,从西北侧出谷,才是最好的方案。按咱们今日行走的速度,顺利的话,大概需要三日,便能到达谷外。”
  南宫武望着地上的圈圈点点,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指着圆圈北部的狭长地带问道:“这个位置呢?从这个位置出谷,行得通吗?”
  老丐想了想,道:“鬼谷的北侧,是跳羚山,大多是一些山地,虽有些断崖,但一般不是很高,用上绳索,将镖车吊上去,也并非难事。不过,从北侧出谷,我们大概要在谷中多走一日。”   南宫武点头道:“无妨,咱们就从北侧出谷!”
  老丐不解,问道:“公子,这是为何?”
  袁崇宝从旁冷笑一声,道:“这你就不懂了吧?你能想到从西北出谷最易,难道唐门就想不到吗?到时安排人手守在谷外,我们一旦出谷,便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老丐恍然大悟,朝南宫武赞道:“小老儿思索良久,自以为将眼下形势分析得透彻,不料公子言语间便考虑得如此周全,小老儿着实自愧不如!”
  众人边吃边谈,等到吃完了饭,天已然彻底黑了下来。经过这一天的折腾,众人皆是又困又累,但林中危机四伏,只得安排人手分批值夜,以便能够及时应对突发状况。
  众人略一商议,决定这头一天,便由老丐和李犷分别值守上下两个半夜。
  南宫武本想身先士卒,由自己守这第一班岗,但老丐坚决不同意,理由是南宫武作为这帮人的首脑,务必要休息好,保持充足的脑力体力,才能带领众人早日离谷、逃脱苦海。南宫武辩说不过,只得应了。
  袁崇宝在一旁讥讽老丐溜须拍马,老丐怒目道:“粗俗!这怎么能叫溜须拍马呢?这叫阿谀奉承!阿谀奉承懂吗?小老儿活了大半辈子,可算让我逮到个跟大人物近距离接触的机会,还指望着出人头地呢,能不好好把握吗?怎么,是不是抢了你的风头,要不你来值夜,给你个表现的机会?”
  袁崇宝道:“君子不夺人所爱。这么好个机会,还是留给你自己吧!”又见老丐以长杆撑地,跳上了空地旁的一株大树,便问道,“你又跳到树上干什么?”
  老丐盘着腿往枝杈间一坐,答道:“坐得高,望得远。”
  袁崇宝道:“这四周黑咕隆咚的,你望什么?只怕是躲在上面,遇到危险的时候,自己方便开溜吧!”
  老丐道:“你这纯粹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告诉你,就凭你那腿脚,我即使不上树,也照样能跑在你前头!”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耍贫,其他人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各自在篝火旁打扫出一块地儿,准备休息。
  南宫武又往火中添了些树枝。通过这一路的观察,他觉得袁崇宝似乎对老丐有些偏见,这令他心里十分纳闷:掌柜的并非刻薄之人,为何单单对老丐如此?
  二人又吵吵了几句,见众人将要休息,便识趣地消停了下来。屠夫和李犷在篝火旁和衣而卧,南宫武却并不躺下,只是盘膝而坐,手心、脚心、头顶心,五心朝天,闭目合唇,渐渐睡去。

第十五章禅息惊梦


  南宫武的这种睡眠方式,乃是和一位云游僧人学来的。
  那年,他只有十岁,锱铢门在中州还算不上大的势力。一日,天降大雨,他从商铺返回府中,见门前的檐下,有一位胖大的僧人在避雨,便将僧人请进屋中,好吃好喝招待。细问之下,得知僧人法号玄远,来自郑州嵩山少林寺,云游四海,普度众生。
  南宫武久闻少林寺之大名,却因终日繁碌,未曾去过,今见寺中僧人,顿感亲切,一番长谈,深被僧人广博的见识所折服。僧人见南宫武如此年幼,却是知书达理、谈吐不凡,觉此人他日必成大器,又见他眼圈发黑,腳步虚浮,便询问缘由。
  南宫武回道:“大概是因睡眠不足所致,家中产业庞杂,多处于上升阶段,而父亲手下又缺少人手,因此,我与兄长便各自打理了几家铺子,加之每天还要习文练武,这睡觉的时间,便只剩了三个时辰。”
  僧人道:“你我今日相逢,也算缘分一场,贫僧从不白白受人恩惠,便将我佛门的禅息法传授于你吧!休息三个时辰,足够你一日精力充沛。”
  南宫武欣喜若狂,按僧人指点,以禅息法入眠,但只坐了一会儿,便觉浑身难受,再也坐不住。僧人道,施主心事太重,且身体尚未适应要领,如此,只会越睡越乏,难以入眠,还需静下心来,好生习练。
  南宫武道,大师每日也以这禅息法入眠吗?
  僧人点头应是。
  南宫武又道,每日只睡三个时辰?
  僧人道,贫僧三日睡两个时辰。
  僧人走后,南宫武每日按其所授禅息法入眠,开始尚不习惯,醒来时便觉浑身酸痛,后来渐渐摸清了门道,每日睡够三个时辰,便精力旺盛,做起事来效率也有显著提升。
  或许真如僧人所说,南宫武每日记挂的事情太多,三个时辰便已是他保证精力的最低限,再也无法缩短了。
  除了提高睡眠质量之外,这种禅息法,给南宫武带来的另一个好处,便是出门在外时,更利于防护自身安全。倘若遇到贼人突袭,坐姿的出招速度,能比躺姿快零点几秒,而正是这零点几秒,往往决定着最后活下来的,是哪一方。
  大概是这一天过得太紧张,南宫武即便以禅息法入睡,却还是做梦了。这在以前是绝未有过的事情。
  梦里很乱。刀光剑影,哭逃喊杀,残尸遍地,血流成河,他率领着锱铢门的门人,与敌人拼死苦战,却又不知敌人是谁,亦不知为何而战。
  他的脚下堆积着厚厚的尸体,像一座小山,他站在这座尸山的顶部,挥舞着手中的钢锏,一下一下地朝着冲上来的敌人狠砸。红色的鲜血,混合着白色的脑浆,在眼前四散飞溅。他的头上、脸上都是血,衣服也被鲜血染得尽红,活脱脱一个血人。
  他看到父亲已被敌人团团围住,只紧握着手中长剑,晃着肥胖的身躯,疯了一般乱砍乱刺。有刀剑落在父亲的身上,父亲却不管不顾,只与敌人以命相搏。
  他大吼一声,跳下尸山,杀入敌群中,救下父亲,却听远处轰隆声不断,抬眼望,见是一片血色的海潮,正翻卷咆哮而来。兄长南宫文的头颅,在潮水中上下沉浮,龇牙咧嘴,好不骇人!
  “快走!”父亲朝他大喊。
  “不!孩儿要与父亲一道!”他朝父亲大吼。
  “这是命令!”父亲歇斯底里地喊道,用力将他朝外推去,“我将与锱铢门共存共亡,而你,是我南宫世家最后的血脉,活下去,他日替为父报仇,重振锱铢门!”
  他蓦地一愣,直如五雷轰顶。是啊,兄长已殁,自己,当真成了南宫世家最后的血脉!自此,自己肩上担负的,便不再是自身一人,而是整个南宫世家的荣耀!   “孩儿……遵命……”他眼含热泪,悲痛欲绝,只咬紧牙关,抹了把眼中的泪水,深深望了父亲一眼,而后抡双锏杀出重围,直朝锱铢门外跑去。
  潮水转眼即至,将锱铢门化作一片血的海洋。他拼命朝前奔跑,却听身后轰隆声不断接近,却是那潮水奔着他席卷而来。
  “这是你的宿命,你逃不掉的!”大水中,一个声音犹如地狱魔音,传入耳际。伴着这个声音,轰隆声越来越响,其中夹杂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咚、咚”声,宛如一个巨人的脚步,震得地动山摇。
  脚下的震动令他站立不住,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急忙用钢锏撑住身子,然而这一耽搁,身后潮水已然赶至,他扭头一望,但见血色的浪头中,鬼影幢幢,它们挥舞着尖牙利爪,随着血水迎头扑下……
  南宫武骤然惊醒。
  他随手抓过竖在身旁的钢锏,环顾四周,当确定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境时,身子便如泄了气的皮球般瘫坐回去。他将钢锏杵在身前的地面上,双手握着锏柄,额头抵着手背,一颤一颤地抽泣起来。
  仇恨,像火一样灼烧着他的心,令他一阵阵的刺痛。梦里的场景,他无法释怀,那灭门之痛,将是他此生不能承受之重。
  白天,在人前,他必须时刻摆出一副坚强稳重的模样,因为,他是锱铢门的公子,肩上挑着的,是整个锱铢门的复兴大业。他要将信心与希望传递给追随自己的下属,要将豪情与斗志展示给截杀自己的敌人,这些,都要求他不能表现出任何形式的脆弱与柔软。
  然而,一到晚上,每一个午夜梦回,他的心都在滴血。
  他将脸埋在臂窝,用手臂狠狠擦了一把湿润的双眼,视线恍惚间,腰间的貔貅兽首,双瞳中闪烁起一道血色的光芒。
  他伸手将兽首摘下,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金制的兽面,在篝火微弱的光亮下,散发着金灿灿的光晕。
  这只兽首,是父亲南宫承业送给他的。
  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中州这片土地上,除了锱铢门,还有另一个庞大的商会组织,名曰北陆商盟。它与锱铢门并立,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划江而治。
  商場如战场,二者虽表面相安无事,暗地里却有多次交锋,竞争激烈,其结果,又多以锱铢门胜利告终。南宫承业雄才大略,隐有包举海内之势,令北陆商盟势力日益萎小。北陆商盟会长沈半城渐生惶恐,竟剑走偏锋,雇佣芥子帮盗圣燕夜白,盗取了锱铢门的暗账。
  锱铢门有两份账簿,一份为明账,另一份却是暗账。所谓明账,便是指摆在明面上的账目,乃是假账,里面所记载的每一笔交易、每一笔收纳支出,皆遵守法纪,可应对官府筛查。而暗账,却是见不得光的真实账目,由南宫承业亲自管藏。
  适时,中州各家大小商会,偷税漏税、行贿受贿皆是常态,锱铢门发展迅猛,自也少不了肮脏龌龊的勾当,若是暗账被交到官府,不仅锱铢门会被查封,更会波及无数的官僚巨贾,其后果之重,牵扯之广,难以估量。
  燕夜白手段高妙,据说,此人早年间和人赌斗,曾深入皇宫大内,穿过重重守卫,盗取出一只皇帝亲用的金樽,由此一举夺得芥子帮盗圣之誉。他将锱铢门暗账簿子盗走,待南宫承业察觉时,已是半日之后。
  南宫承业只觉天塌。这种事情,他自然不能报官,更不能张扬,即使雇佣杀手截杀,怕也难免留下后患。当此危难关头,南宫武自告奋勇,亲率六名门中好手,由永州出发,一路追袭,沿途翻高山,穿原野、渡大江、跨黄河,连续十三天不舍昼夜,冲破敌人重重圈套与阻挠,几番生死搏杀,直追至雍州地界,终在太行山下遇到了燕夜白。
  不料,北陆商盟已事先布下了埋伏。
  那场战斗异常惨烈,至今回想仍心有余悸。南宫武带去的六名好手,有五名阵亡,他自己也身中十一刀,但他拼却性命,终将燕夜白斩杀。
  幸存的另一名好手,便是如今的李犷。
  当南宫武将染满鲜血的账簿交到南宫承业手中之后,便昏死了过去。那年,他十八岁整。
  他在床上整整躺了三个月,仗着年轻身壮,活了下来。在庆功的那天,父亲将专程打造的貔貅金首,亲自戴在了他的腰间。
  貔貅首是锱铢门的标志,而南宫承业送给他的那一枚,与门标形制相同。这实在是一种无上的荣耀。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在父亲给他戴上兽首之后,当着在场亲信说出的那句话:“有子如斯,幸甚至哉!”
  父亲向来教子严苛,极少有赞词,这八个字,在南宫武的心中,是当此一生所获的最大称赞。
  没错,是当此一生。父亲已然亡故,再不会有任何人的称赞,能超过那八个字在他心中的分量。
  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南宫武发现,一向对自己关怀备至的哥哥,望向自己的眼神,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变化。那种眼神纵然被极力掩藏着,但作为成人的他,已然能够分辨。
  历史上兄弟手足间的权力之争,他很早的时候就知道,只是他一直不敢相信,或者是不愿相信,这种争斗,有朝一日会真的出现在自己与南宫文之间。也许,在南宫文心中,那种情绪早就存在,只是掩藏得很好罢了,毕竟,南宫文的心机那么深,而自己立下的大功,却成了导火索,让南宫文的情绪再也掩藏不住。
  从那之后,他与南宫文之间,便好像总是隔了些什么,纵然表面一团和气,但一举一动,再也体会不到往日的手足情分。
  他知道,隔在两人之间的那种东西,叫做欲望。对权力的欲望,对荣耀的欲望,对战胜彼此、高高登上锱铢王座的欲望!
  后来,他的伤完全恢复了,浑身的伤口长成了一道道疤痕。他请来了云梦泽百草门的补天手姬仙媛,用秘药将伤疤消除,但后背的两道疤痕实在太深太宽,始终留有痕迹。于是,姬仙媛在他的后背,刺下了一头貔貅,以作掩饰。
  竖贯左眼眶的那道刀疤,姬仙媛本欲一并给他消除,但他拒绝了。他要让门人弟子知道,自己是锱铢门最大的功臣,更要让南宫文时刻意识到,为了锱铢门,我曾舍生忘死、力挽狂澜,而你,又做过什么呢?
  如今,往事已矣,物是人非,父亲走了,南宫文也走了,只剩下了自己。他突然觉得,昔日的争斗,又有什么意义呢?争来争去,都是自家,在强大的外敌面前,一切都是那样的不堪一击!   他发出了一阵低低的苦笑,笑声过后,却突然听到,耳畔有一种“咚、咚”的声音在回响。那似乎是方才梦里的回响,这令他有些纳闷,自己明明已经醒来,为何那梦里的“咚、咚”声,还在耳边回绕?
  不对!他猛地清醒过来。那不是梦里的声音,那声音就从前方传来!
  他猛然抬头,望向了前方的林子。
  篝火已近熄灭,只剩几截火炭,支撑着一缕火苗忽闪跳动。借着微弱的火光,他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树丛间冒出头来。那黑影身高至少有一丈,魁梧得就像一座小山。它以双足踏地,正伸出双臂,拨开身前的灌木,朝空地这边走来,随着迈动步子,脚下便有“咚、咚”的声音传出,那沉重的身体,将地面震得都在颤动。
  这是……什么怪物?南宫武望着黑影,惊得张大了嘴巴。他未敢轻举妄动,只下意识地朝身侧不远的大树望去——那里,该是老丐值夜的位置——他在想,怪物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为何守夜人却没有提前预警?
  树干上空空的,没有老丐。
  他又急又恼:这老丐不好好守夜,关键时刻跑去了哪里?
  他又望向身侧。李犷和屠夫躺在地上,睡得很沉,根本没有察觉到怪物的出现。而袁崇宝的位置,也是空的。
  掌柜的又去了哪里?
  他有些担心起来,这二人同时失踪,怕是有些不对劲了。然而此刻情势危急,已容不得他细想,因为那怪物已从树丛后跨了出来,它喷出一股鼻息,晃着庞大的身躯,朝着众人的方向走来。
  这次,南宫武看清了,那怪物圆眼獠牙,浑身生着黄白相间的皮毛,其模样有些像一头直立的熊,但下肢却比一般的熊长着许多,头颅与脖颈也要长着一些,这种体态,使得它看起来与人类倒有几分相似。
  熊罴!这两个字迅速从他的脑海中划过。
  这是一种近乎绝迹的生物,他并未见过实物,却在书中见过相关记载。《尔雅·释兽》有言:“罴(音同‘皮’),似熊而黄白文,长头高脚,憨猛多力,能拔树木,掠食牛马。”
  “能拔树木,掠食牛马”八个字,令南宫武印象尤为深刻。他一直怀疑這八个字的真实性,认为是古人夸张杜撰,但今日见了这般壮猛的身躯,便丝毫不敢再怀疑了。
  熊罴大概是循着生人的气息过来的,然而接近的时候,又被空地上的那团火苗吸引了注意力。它不知道那红彤彤的东西是什么,有些好奇,也有些畏怯,只晃着身子,一步一步地朝篝火旁靠近。
  南宫武没有动。面对这种庞然大物,他认为自己贸然出手并非明智之举。他听人说过,熊罴之类的动物,拥有十分灵敏的嗅觉,但听觉和视觉却很迟钝,如果猎物一动不动,它会错误地认定猎物是一具尸体,而对于尸体,如果它没有处于极度的饥饿中,是不会吃的。
  从它目前不急不忙的动作来看,它并非处于饥饿状态。如果己方一直保持这种一动不动的状态,它会不会觉得无趣,很快离开?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它,同时在心里默默祈祷。
  熊罴四肢着地,探着身子,歪着脑袋,打量着那一小堆火苗,像一个充满求知欲的孩子。南宫武就坐在篝火的一侧,与它离着不过五六尺远,能清楚地闻到它身上的骚臭味。
  熊罴打量一阵,便伸出前爪,朝火苗拨去。只听“滋啦”一声响,伴着毛皮烧灼的焦煳味,一缕黑烟飘散而起。它痛得一挥爪子,将几截火炭打落一旁,火星四溅。
  说来也巧,一枚燃着的火炭,正朝南宫武的头脸飞来。南宫武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侧身歪头,将火炭躲过。刚要回正身子,忽觉情况不对,立即僵在原地,如一尊歪斜的木偶,一动也不敢动了。
  却是那熊罴听到异动,猛地转过头来。它直愣愣地盯着南宫武,似乎在琢磨,这东西刚才似乎是端端正正的,为何转眼工夫,便又歪歪斜斜的了?它迈动步子,到了南宫武身前,低下头,呼扇着鼻翼,在南宫武的身上嗅来嗅去。
  腥臭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南宫武几乎落下泪来。他屏住气息,努力保持着身体平衡,只盼着它快些离去。然而这熊罴被他刚才的动静闹得糊涂,只嗅来嗅去地不肯离开。他心中恼火,将手中钢锏攥紧,心想你若再不走,我便照着你的脑壳狠狠来一下。却又不知它这皮糙肉厚的,钢锏能否伤得了它。
  南宫武歪斜着身子,眼看就要坚持不住,忽听身旁传来一阵怪响,宛如母猪拱食。熊罴一愣,猛地将头扭了过去。
  南宫武松了口气,也顺着声音的源头望去,见是那屠夫没心没肺的,竟越睡越香,吭吭哧哧地打起了呼噜,不由得又气又急。
  熊罴弃了南宫武,转而走到屠夫的身旁,低头瞅着屠夫的脸。屠夫张着大嘴,哈喇子都快流了出来,随着呼噜声,肚子一起一伏,像个吹了气的皮球。他睡得正香,哪里知道身旁有个大家伙,正像看情人似的看着自己?
  熊罴伸着脖子,用长长的嘴巴拱了拱屠夫的肚子。屠夫的身子在地上晃荡了两下,这让他从沉睡中苏醒了些。他伸出手,无意识地去推身旁碰到自己的东西,却觉毛茸茸、热乎乎的,他觉得有些不对劲,迷迷糊糊地睁眼一望,吓得“呜嗷”了一声。
  他的几根手指,正塞到了熊罴的鼻孔里。
  熊罴猛地扬起头来,发出一声暴吼,震得山林都颤抖起来。口中喷出的涎液,喷了屠夫一脸。
  屠夫吓得几乎昏死过去,起身便要逃,那熊罴却已抬起前爪,直朝他的肚子狠狠拍下来。

第十六章撼树熊罴


  熊罴的前爪,比蒲扇还要大着一号,倘若拍中,屠夫立刻就得冒泡。可屠夫刚刚苏醒,躺在地上行动不便,纵然拼命向旁滚躲,也无法完全避开。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见一道身影从旁跃出,却是南宫武。他高高跃起,抡圆了手中钢锏,直朝熊罴的头颅砸去。只听“砰”的一声闷响,钢锏砸在熊罴的脑侧,巨力之下,熊罴身子向旁一偏,前爪落空,砸在了屠夫身旁的地面上。
  屠夫死中得活,吓得连滚带爬地向后退。
  熊罴晃晃脑袋,大概是被钢锏的力量砸得有些发蒙。南宫武吃惊非小,自己的这一锏,几乎将全身的力气都用上,震得手臂发麻,便是一头壮牛,也被砸碎了脑袋,但看着熊罴的样子,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损伤。   倘若被这熊罴反应过来,后果不堪设想。南宫武片刻不停,左手锏朝上斜刺,刺向熊罴的颈嗓。他站在地上,那熊罴个子太大,他能有效攻击到的要害,便只有颈嗓。
  那熊罴吃了个闷亏,刚有些清醒了,便见一条黑乎乎的东西朝自己刺来,本能地抬前爪向外一拨,却被钢锏刺中了小臂。它皮糙肉厚,平时身上痒了,只往树上蹭,松油树脂与毛皮一层层粘连在一起,浑身就像穿了一层铠甲,而钢锏圆尖无刃,南宫武虽施以大力,也未能将这层铠甲刺破。
  南宫武未能刺伤熊罴,熊罴的挥手一拨,却令他无法承受。他只觉一股大力袭来,左手钢锏攥握不住,朝一旁飞出,深深地嵌入了旁边的一根树干中。
  这一砸一刺,将熊罴彻底激怒了。它发出一声咆哮,扬起另一条胳膊,朝南宫武横扫而来。南宫武左手锏脱手,身子未及站稳,便见熊罴利爪袭来,情急之下,急忙身子向旁一撤,同时双手握单锏向外格挡。
  撤身的动作,令南宫武避开了熊罴的大部分力量,但余下的少部分力量,仍然令他无法招架。
  熊罴的手爪从钢锏上扫过,他的身子便朝后飞跌而出,撞在两丈外的一棵大树上。他只觉胸膛一阵翻涌,眼前发黑,嗓子眼发咸,险些喷出血来,只拼命压了下去。但没等他缓过神来,熊罴已迈开大步,朝着他飞撞而来。
  熊罴的步子震得脚下地面轰隆山响,南宫武急忙向旁闪身,堪堪躲了过去。熊罴收势不住,肩臂重重撞在树干上,只听“咔”的一声,树干应声而断。
  那树干有成人的腰肢粗细,如此巨力,当真是令人咋舌。
  大树轰隆倒在地上,硕大的树冠压倒了成片的灌木。
  熊罴扑了个空,立即转过身来,扬起利爪,照着南宫武迎头拍下。南宫武暗叫不好,看那熊罴的动作,只用一只爪子下压,另一只却是悬而不落,它臂展太大,无论自己往哪个方向躲避,怕是它随后的一爪,都会将自己按住。他脑子里电闪一般,迅速打定主意,身子不退反进,一个前滚翻,直朝熊罴的身下钻去。
  这一招,乃是他受了之前屠夫那种在地上滚来滚去的招法启发,若在往常,他是不屑于用这种招式的,但今天情况紧急,已顾不得太多。招式虽然不太雅观,却很实用,他迅速滚到了熊罴的身下,同时将钢锏的锏把一拧,一截三寸长的尖锥从尾部弹出,他倒握钢锏,以尖锥直朝熊罴的腹部扎去。
  巨大的爪子砸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留下了一个半尺多深的巨大爪印。与此同时,尖锥也刺入了熊罴的肚子。他抓住机会,双臂较力,直将半个锏身都扎了进去。
  熊罴发出一声嘶吼,身子往高一起,巴掌朝身下抓来。南宫武一击得手,忙身向外纵,然而身在半空,巨爪已然赶到,拍在了他的肩头。他的身子不稳,被巨力带得一偏,翻落在地,连滚了几个跟头,才单膝撑地稳住了身子。他用手一捂肩头,硬金打造的护肩已被巨大的力量击碎,几块金属碎片刺入肩膀,深可及骨。
  熊罴的肚腹被钢锏捅出了一个血洞,鲜血喷涌而出。它低头望了眼伤口,随手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朝血洞塞进去,而后发出一声怒吼,再度朝南宫武袭来。
  南宫武见状,磨身便跑。忽听上方有人“呜啊”大叫,一抬头,见是屠夫。那屠夫先前见势不妙,爬上一株大树逃难,此刻见南宫武被熊罴逼得无路可走,便招呼他上树躲避。南宫武几步飞奔过去,双足蹬踏树干,直跃起一丈来高,抓住了屠夫探下来的手。屠夫趴在一根粗大的树枝上,单手较力,将南宫武拽了上去。
  熊罴紧随其后扑至树下,高高扬起的手爪,擦着南宫武的鞋底掠过。若南宫武动作再慢着一些,怕是腿脚已然废了。
  熊罴高仰着头,发疯般地挥舞着利爪,朝着二人咆哮,但二人站得太高,它如何也抓碰不到。它暴怒,猛地抡起手爪,照着树干狠狠拍下。
  巨大的力量,震得大树猛烈一颤,二人只觉足底发麻,浑身仿如过电一般。屠夫站立不稳,脚下一滑,险些掉下树去,幸被南宫武伸手扶住。
  熊罴连拍了几下树干,砸得树皮木屑乱飞,而后抱住大树,猛力摇晃起来。那大树有合抱粗细,竟在它的巨力之下,左右晃动起来。二人置身树上,被晃得头昏眼花,不辨南北,脑中嗡嗡作响,眼前枝叶乱颤,只各自紧紧抱住一根粗枝,死也不敢放手。
  大树终是抵不住熊罴的力量,几个晃动之后,树根便已从地面松脫。熊罴抱住树干,猛地往旁一提,竟将大树连根拔起。
  剧烈的抖动下,二人只觉四肢发软,再也抱握不住,身子脱离大树,朝一旁飞跌出去,直摔入灌木丛中。
  熊罴抱着树干,朝树冠处张望,却不见二人踪影,心中纳闷,又一扭头,正望见二人落入灌木丛。它一声怒吼,抡起大树直朝二人拍砸下来。
  二人摔得七荤八素,未及站起,便见大树的树冠“呼”地迎头砸落。那树冠直径数丈,枝繁叶茂,朝下一落,仿若天塌。以树冠的重量,加上熊罴的一抡之力,若被拍在下面,二人怕是要骨断筋折,然而树冠范围实在太广,二人仓促之间,根本无从躲避。
  正在此刻,忽听“嗖”的一声锐响,两道银光从旁斜射而出,直朝熊罴的头脸飞来。却是不远处的铁檀镖车,从貔貅的双眼中射出了两枚钢针。
  操控镖车的,是李犷。他几乎是和屠夫同时被熊罴惊醒的,但与屠夫不同的是,他没有选择上树逃避,而是钻入了镖车暗舱。他知道,貔貅的双眼中还剩有两枚麻沸针,那针尖煨的麻沸散,足以麻翻一头虎,这熊罴体大,即使不能麻倒,也定能令它恍惚一阵,到时众人齐上,便能将它铲除。
  他自觉考虑得周到,然而,当他的手按向麻沸针弹射机栝的时候,心里又开始打鼓。那熊罴皮糙肉厚,他不敢肯定麻沸针一定能够扎透。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并未急于将麻沸针射出,而是将手轻轻搭在机栝上,在暗舱中观察南宫武与熊罴苦战,静待时机。
  直到熊罴转过身来,将怀中大树朝着南宫武二人砸下。他暗道一声“好机会”,同时按动机栝,两枚麻沸针激射而出。
  他并非专职操车人,是以对钢针的准头拿捏得有些偏差。那枚射向熊罴左眼的麻沸针,从左耳侧掠空,飞入了暗处。所幸,另一枚准确地命中了熊罴的右眼。   眼部的强烈刺痛,令熊罴发出了一声惨嚎,它双臂一松,大树自由落下,硕大的树冠将南宫武二人埋在了底下。它疼痛难忍,抬爪猛朝右眼抓去,然而愤怒之下,下手没轻没重,竟一把将右眼珠子抠了出来。它脸上顶着一个大血窟窿,半个头都被鲜血染红,看起来分外瘆人。
  失去眼珠的剧痛,使熊罴变得更加疯狂,它暴怒之下,四爪并用,猛朝鏢车奔了过来。
  李犷暗道糟糕,那麻沸针扎在眼珠上,毒性尚未有效扩散,便被熊罴抠了出来,如今熊罴暴走,该如何抵挡?他心中焦急,忽然想到一事,于是慌忙按动另一处机栝,两股烈焰,猛地从貔貅的两只鼻孔喷了出来。
  烈焰蹿出一丈多远,迎着熊罴扑去,熊罴收势不住,撞入焰团之中,“嗷”的一声,仓皇朝后倒退,只这一瞬的接触,身前的毛已被燎得焦煳卷曲,朝外冒着阵阵黑烟。
  野兽对火焰的恐惧是写在本能之中的。它望着镖车,口中连连嚎叫,却并不敢真的扑过来。然而满腔的怒火,又令它不肯轻易离去,只“咚咚”迈动步子,在火焰前方打转。
  李犷见火焰效果显著,心中暗喜,于是踏动足下机栝,借着兽鼻中喷吐的烈焰,驱车朝熊罴撞去。他试图用火焰将熊罴赶跑,熊罴却只连连后退,始终不愿离去。他心中恼火,正要加紧驱逐,却觉周围一暗,狐疑着朝前望去,这才发觉,兽鼻中喷出的火焰,正在快速暗淡下去。
  李犷一惊:在这关键时刻,竟然没了燃料!
  兽鼻中携带的燃料,乃是由油脂、松香、硫磺等物配合而成,因体积所限,其内盛装的量很少。先前坠崖时,为对付螟蛉子,燃料便已耗用了一些,此刻对付熊罴,只烧了一会儿工夫,便将剩余的燃料耗尽了。
  火焰熄灭,貔貅的鼻孔处冒出两股青烟,随后便再无动静。李犷心知不好,打算驱车离开,但如何能逃得脱?熊罴猛地冲将过来,挥起一爪,直将镖车掀飞出去。
  镖车翻着跟头,摔落在地,车身斜倒。熊罴紧随其后赶至,它将一身怒火全部发泄在这黑黢黢的大家伙身上,抬起巨爪,重重砸下。
  铁檀车厢硬如钢铁,然而在这巨兽面前,还是显得有些脆弱。熊罴的一巴掌,直将车厢砸得塌瘪下去,几道裂纹在厢体外延伸开来。随后,熊罴又是重重一下,将半扇铁檀木板掀飞。
  厢内,盛装镖物的箱子滚落出来。熊罴血眼蒙眬,看也不看,抡起巴掌就是一下。千年棘木木质极硬,生生抗住了熊罴的一击,但箱盖与箱体结合处,却裂开了一道寸宽的缝隙。
  熊罴再次扬起巨爪,照着箱子拍落,但未等砸中箱体,便见箱内突然爆起了一团棕色的光华。那光华由缝隙中透出,将大片的林子笼映在内,灼得人睁不开眼睛。与此同时,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叫,响彻大地!

第十七章谁是奸细


  那声嚎叫,宛如一声炸雷平地而起,震得整个大地都在颤动,震得整片林子都在瑟瑟发抖。它直击人的心魄,瞬间便令众人的大脑一片空白,灵魂几欲脱壳而出。这种状态持续了数秒,当众人清醒过来的时候,林中已是飞鸟惊起,野兽嚎啕。
  熊罴先是呆了一下,而后发出一串惊恐的吱吱声,夹着尾巴掉头就跑。它飞快地穿过几丛灌木,转眼便没了踪影。
  箱内的光华很快收敛,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半晌,李犷从暗舱内龇牙咧嘴地爬了出来。他望了眼不远处的箱子,而后几步爬过去,透过箱盖处的缝隙往里瞧,但里面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心中愈发好奇,将眼睛贴近那道缝隙,打算细看,却突听身后有人道:“里边有黄花大闺女么,用得着这么细瞧?”
  李犷心头一颤,急忙扭头望去,见是老丐正快步朝这边走来。
  “你去了哪里?”李犷没有接他的话茬儿,而是反问道,“我们险些填了怪物的肚子,你他娘的倒跑得干净!”
  老丐嘿笑道:“我这不是尿急赶着出恭去了吗,谁会想到一泡尿的工夫会出事?诶,公子呢?”
  李犷指了指那棵被熊罴拔倒的大树,而后咬着牙从地上站起,招呼着老丐,紧步朝树冠处跑去。
  此刻,南宫武正挣扎着,从树冠底下一点一点地往外蹭。那树冠枝条密集,将他的衣服割划得破败不堪,身上也划了许多伤口,看起来十分狼狈。幸好那熊罴中了麻沸针之后,没有将大树用力朝下砸,否则,他怕是已被拍扁在了里头。
  “哎哟我的公子,您咋跑树底下去啦!瞧瞧您这身弄得,您这是打算和老丐抢饭碗么?”老丐一边说着,一边上前将南宫武搀扶起来。
  “仇锋还在底下。”南宫武没工夫与他贫嘴,急道。
  屠夫很配合地从树冠底下发出了一阵哼哼。
  三人齐动手,将屠夫周围的乱枝清理掉,发现屠夫的屁股被一根粗枝压住,以至于动弹不得。他们将树枝抬起来一些,屠夫这才爬了出来。
  老丐张罗着给众人检查伤势,然后一边给南宫武包扎伤口,一边道:“公子啊,老丐真是罪该万死,您说我这泡尿啥时候来不好,偏等着这个节骨眼来,实在是太他娘的欠抽!我要是知道这怪物过来,憋死我我也不敢这时候去啊!搞得我就跟贪生怕死一样。我这一世英名哟,就这样毁在了一泡尿的手里,可羞可恼,可羞可恼啊!”
  他知道南宫武一定会问他刚才去了何处,索性自己主动说了出来,并痛心疾首地表示自己已认识到了错误。
  这个理由,有些牵强。南宫武想,他去出恭,似乎耗得时间长了一些。有心拽住老丐说个清楚,但转而一想,如果对方不愿说,定会找千百个理由搪塞,自己问了也无济于事,只会平白折损自己的身份和权威。
  南宫武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而是问老丐道:“袁崇宝呢?”
  老丐一愣,然后左瞧右看,道:“是啊,掌柜的呢?您要不问,我还真没发现这家伙也不在。我去方便的时候,他明明还在地上睡着呢啊!”
  他口中说着,发现南宫武正目光不善地盯着自己,于是尴尬地笑笑,道:“公子,您这样瞅我干吗?我承认,我不该擅离职守,但掌柜的有手有脚,他去了哪里,我又怎么会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吗?南宫武盯着他的眼睛,想从这双眼睛里瞧出是否掺杂了什么其他的成分。袁崇宝武艺太弱,又有腿伤在身,决不会在这深谷密林中独自走远,而老丐与他似乎有些不和,以老丐的身手,假如想趁着众人熟睡的时候对他做些什么,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愈发不安。
  “你们在这等着,我去找他。”南宫武说道。他从地上抄起一根火把,朝着林子的一个方向走去。那个方向,他已事先留意过,老丐刚才出现的时候,便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
  “哎呀这个掌柜的,真是不让人省心!”老丐嘴上叨咕着,又望着屠夫和李犷道,“你们两个好好看着镖车,我保护公子。”说着,也抄起一根火把,朝南宫武追去。
  二人走出没几步,突听前方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黑影一晃,一人从前方黑暗处走出,一瘸一拐,正是袁崇宝。
  “我说掌柜的,这黑灯瞎火的你跑哪去了?我还以为你被狗叼了呢!”老丐一见了掌柜,便忍不住戏谑道。
  袁崇宝的灰头土脸,身上还粘了落叶,不知钻去了哪里。他瞪了老丐一眼,而后望向南宫武,道:“公子,借一步说话。”
  老丐一愣,而后尴尬地笑笑,道:“得,你们说你们的悄悄话,小老儿回避。”说完,识趣地迈步返回。
  南宫武觉得袁崇宝的做法有些欠妥,但袁崇宝自己显然不这么认为。他瞪视着老丐,见其走远,才迈步到了南宫武的身侧,借南宫武的身子挡住众人视线,而后从怀里一伸手,掏出了一件事物。
  是一张树皮。
  那树皮有两只巴掌大小,似乎是刚刚从树上削剥下来的,潮湿青绿。他将树皮铺展开,放到了南宫武的眼下。南宫武心中狐疑,低头一望,见那树皮上横切纵划,似乎刻了些什么,细看,才发现那是几个字。
  字迹歪歪斜斜,不太容易分辨,他看了半晌,才终于认清,那些字刻的是:“谷北跳羚山,出。”
  南宫武一愣,抬眼望向袁崇宝。
  “这是我刚才从一棵树上剥下来的。”袁崇宝将树皮扯碎,丢入了一旁的荒草丛中,而后压低声音道,“我们这群人中,有奸细。”
  这一刻,南宫武的心骤然凉了下去。谷北跳羚山,是众人之前商议下的出谷位置,却有人在树上留记,来将这个秘密泄露给敌人。
  “我早就觉得老丐有问题。”袁崇宝朝老丐那边瞟了一眼,低声道,“他执意要守这第一班岗,背后定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我担心他搞鬼,便装睡偷偷监视着他。你们睡熟之后,他从树上跳下来,装作出恭的模样,走向了林子深处。我随后跟随,奈何林中黑暗,他又走得很快,是以三绕两绕,我便失了他的踪影。我寻了一阵未能寻着,返回的时候,便发现了这些刻在树上的字。”
  南宫武静静听着他的讲述,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就他内心而言,是不太愿意相信老丐是奸细的,毕竟,如果没有老丐的帮助,自己这帮人可能早就死在了鬼谷镇。
  “他为何要这样做?”南宫武像是在问袁崇宝,又像是在自语,“他若想害我们,先前又何必要救我们?”
  “我说公子呀,您怎么变糊涂了?”袁崇宝急道,“他先前救咱们是假,博取您的信任才是真!您细想想,江湖中觊觎咱镖物的,可不只一股势力……”
  他没有继续往深处说,因为他知道,有些时候说话要点到为止,让对方自行领悟,效果会比直接说透更好,尤其是当对方是自己主子的时候。
  在袁崇宝话音落地的同时,南宫武便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是的,江湖中觊觎镖物的势力太多,在自己与这些势力斗智斗勇的时候,这些势力之间,又何尝不是在彼此博弈呢?如果有哪一方能够在运镖的队伍中安插下一枚棋子,無疑会成为制胜的关键。老丐,或许便是这枚棋子。
  (未完待续)

下期预告:


  南宫武等人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老丐真是内奸吗?鬼谷中凶险万分,外面的世界也未必安全。唐门虎视眈眈地盯着南宫武的家传至宝,更有另一股神秘势力企图黄雀在后……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期《异江湖·鬼谷疑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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