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地平线(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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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该下雪的时节,依然没有半片雪花飘下来。天气暖融融的像是春天,公园里一些不知所以然的植物愣头愣脑地冒了点芽尖出来。阿莉掐一把它们的枝干数落它们几句后又觉得没什么必要。要是能听懂她的话,自然也不会在这样的时候出芽。万一冷下来,芽苞又收不回,岂不是冻坏了。她是出于担忧。
  夏天的时候,接连两个月承受火炉一般的炙烤时她就想,这个冬天恐怕要在冰窖里过了。酷暑和极寒总像是一对彼此追逐的情人嘛。那会儿她在城南的一套公寓里吹空调,阳台上的花草也全被她搬进了屋子里吹空调。留在外面只能全部被晒死——她没试过,她是这么想的。那些盆花都是娇弱的姑娘,哪有凤眼蓝那么旺盛又激情的生命力呢。马路边用木栏杆围成的大方桶里的观赏石榴,没多久就全都掉光了叶子。园林管理处的人没能给它们喝上足够的水。阿莉真想也渴上他们几天几夜试试。谁让她只是个女孩不是雨神呢,要是个雨神,双臂一伸,天上那些游来荡去不干正事的云就撞来撞去,噼里啪啦一阵子,雨水就浇下来了。不过,她活了这么多年,可从来没有见过他老人家。
  按刘老伯的话说,是越来越弄不懂老天爷的心思了。看不懂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什么时候会下雪。今年冬天会下雪吗?上个周六阿莉去车前村看他时问他,他说不知道。
  “下不下都那样吧!”他说。
  “可夏天的蚊子还在您厨房的碗柜边嗡嗡响着呢!”阿莉笑了笑。
  “今年的知了也比往年多啊!”刘老伯说。
  阿莉想起她常去散步的那个临江公园的那些柳树。缀满了黑乎乎的知了,有不少热得受不了了就掉落在地上,被小孩捡去,或者被青石方砖烤熟。阿莉不太喜欢这些依靠树汁为生的家伙。尽管它们长得也不算难看。其实也就是普通的昆虫,与树皮上寄生的别类的虫子相比,并非邪恶得要命。可是它们太吵了。太爱表现。
  “我这皮厚,夏天也没怕过它们。就是那些孩子们要遭罪了。蚊帐过了十月就拆了,谁想到冷几天热几天的。蚊子时不时就出来作怪,就爱咬孩子们身上的嫩肉。”
  “下场雪估计就不敢再出来了吧。”阿莉說。
  “得先真正冷起来。真正像个冬天。”刘老伯说。
  得先真正冷起来。这倒是一件值得期盼的事。
  阿莉开始学着不再把日子过得那么无聊。比如期盼着真正的冬天的来临。每天早晨推开窗户感受气温的变化,尽管那只不久前从一辆宝马车后备箱里顺来的黑色宽屏手机可以随时查天气。实时天气,预报天气,7天15天之类的。你可以在睡觉前查好天气准备第二天的衣服,以及是否需要带伞。她也会这么做,有时候。可推开她卧室的双开玻璃窗更能让她体验一种存在感。她还能活着感受这一天的气温——她开始在意这种形式上的东西。
  夏天住的那套公寓她没有再回去。那是她的房子,虽然她的邻居误以为她是个出入完全没有规律的租客,有时候大中午才出门,有时候半夜听见她回来时防盗门关上的清脆声响。她可以像一张信纸那样从她的窗户缝隙飘进飘出,搞无影无踪那套把戏,不过,在自己的房子里最好不这样,尤其是有邻居的住处。
  “嗯。这房子我先不租了。可有些东西我没法带走。这些花,你能收留它们吗?”她把她养的几盆海棠、扶桑之类的送给了她的邻居。她的每一任邻居通常都不会拒绝。
  她在这个城市还有另一处住所。是城西一处独门独户的院落。挺值钱的。要是她愿意,她可以做一个最能赚钱的女房东。不过,她的那些物业大多空置,只有些蜘蛛、蟑螂、老鼠、蝴蝶的幼虫以及流浪猫之类的免费租客在里面扎窝。这些物业大部分是当年在这些城市谈情说爱时的附属衍生品。心血来潮时,这套不喜欢她就会卖了换另一套。她不是存心要炒房子的。不过,她的确也让自己的物业总量翻了几倍。总体来说,这是件很没意思的事情。她要这么多空房子干什么呢?她又住不了。让她最舒服的安乐窝永远都是吃饱了信件的邮筒嘛,在信纸堆里睡觉既暖和又从不会做噩梦。可邮筒很快就要变成博物馆里陈列的不值钱的藏品了。梦幻的少女时光一去不返。
  她打算在这个城市住到她不得不离开的那天——不是离开这个城市而是这个世界。体验一种实实在在的存在感,而不是漫无目的地到处巡游。说不定,在这段时间,她还真有可能去写一本回忆录的呢,当成小说出版——当成自传,也要有人信才行啊。
  还有,她得学会做饭。自己给自己做食物吃。她还有一副健康的味蕾,能品味出食物的味道,体验它们的香甜可口。对于一个活着的人来说,食物是多么重要呢——这么多年来,她竟然都没有体会到这一点,大约是因为她从来没饿过。这不能怪她多年来的放纵,对美食不屑一顾。好吃是好吃,不过也就那样啊的论调她的每一任男友几乎都熟悉得不得了。约会的重要行程之一就是吃饭,可她总是摆出一副浅尝辄止的态度。他们觉得她是出于矜持及要保持身材。她不饿。从来都没有。饱腹的时候,美食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点缀。同样,那些穿来插去的爱情也成了生活中的可有可无的点缀。
  搬到城西的住所之后她添置了一些厨房用品。什么平底锅,电磁炉,烤箱,不锈钢炖锅,电高压锅,电饼铛之类的厨具,买了一套德国产的刀具,以及一大堆的食材。新的燃气灶和抽油烟机也很快由送货公司送到并安装完毕了。她的厨房终于像一个挤满孩子的大家庭那样生机勃勃而又暖融融了。
  平心而论,之前她并不喜欢烹饪。做饭、烹饪、下厨,不管哪个词都不适合她。她也压根不感兴趣。对吃没有欲求只是原因之一。不食人间烟火——要是有机会碰到一个神仙什么的,一定要问下他(她)是否对做饭(下厨、烹饪)感兴趣。故事里的神仙倒是有不少爱吃的。孙猴子不就因为贪吃蟠桃园里的桃子惹玉帝生气了吗。来参加蟠桃盛会的众仙对吃应该是有兴趣的,而不仅仅是来凑个热闹。不过,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应该不用自己亲自操作那些厨具。厨具、食材,只对有需求的人才具有真正的意义,才能在他们平凡枯燥而又温润鲜美的生活中闪闪发光。
  阿莉看着厨房新添置的那些闪闪发光的家伙,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情绪——倒不是那些关于仙人是否下厨的稀奇古怪的想法——她似乎才找到了存在的意义,就像面对着一大片开垦好的良田,而种子正在身后的大袋子里。袋口扎紧了的口袋,倒在一片碧草葱茏的小土坡上。要是她打开口袋,把那些种子播撒出去……不需要太久的时间,她就可以倒在这土坡上观赏夕阳下那一片金黄的浪潮。朝阳下的也行。   她上前拎了一把那口沉甸甸的18-10不锈钢中式炒锅,随着脑子里闪过的厨师颠锅的画面右手边下意识地上下活动起来。手腕很快就酸了。她买的锅太重了。这是那家店里最好的德国炒锅。一个月也卖不掉几口。卖锅子的少妇对她的眼光赞不绝口——她买了不止一件——好像她下回再来就一定要和她做闺蜜似的。也好像,锅子买回去她就立马会变成一个有品位的顶级大厨。这锅子导热快,不粘锅,少油烟,而且材料精良,最好的医用不锈钢,没有任何有害物质,您肯定知道,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不锈钢都能做炒锅的,有些里面残留着有害金属杂质,这可是医用不锈钢,耐蚀耐用美观大方。绝对是您这样有生活品位的人士厨房里必不可少的呀——这样的话她说了好一通。
  阿莉总禁不住促销员的伶牙俐齿,之前也总是在服装店、饰品店出手阔绰。大概没有不喜歡购物的女人。满足了自己,也满足了那个对她付出口舌之人。她买了那个锅子,又买了另一个红色珐琅汤锅。其实那个黄色的也挺喜欢。不过,她觉得自己暂时不必这么贪心,不必把这辈子的锅子都在一天之内买完——不要有那种末日狂欢的心态,她也不是在这种心情之下购物的不是吗?买那个汤锅并非是经受不住那位杏眼樱桃嘴的少妇的伶牙俐齿。她推荐的是另一口像个半透明玻璃广口花盆似的汤锅。她认为该买一些结实的锅子。即使她哪天一不留神消失了,至少,锅子们都还在,还可在另外的主人手里继续它们的美味人生。那口红色珐琅锅子安静地待在厨具店西边某个角落里,她一眼就看到了。于是,她把它带回了家。出乎少妇的意料——这锅子更贵。
  带着一大堆食物打开大门进入昌平路288号的小院子时,阿莉心中扬起一阵满足感。这一回,她带来的是人间烟火而非霓裳羽衣之类虚有其表的物件。那扇灰绿色的铁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她心中又渐渐变得空落,那一把的满足好似手中的流沙一般一绺一绺逃走。等她穿过院内短短的一小截子鹅卵石路到达那扇暗红带木格子的屋子大门时,她又充满了惆怅,胃部因突然来袭的惆怅而变得不适。她又要饿了。即使做完那道她打算一试身手的番茄鱼,也不能变得好起来。食物能让人饱腹。她的饥饿并非来自腹中,来自她身体里那个时而暖融融时而冷冰冰的地方,来自那根牵动她全身的细小而又隐秘的血管,她无法控制却又不得不仰仗的所在。
  她还是可以从食物之中寻找一些满足吧。阿莉心想。应该可以,至少她得这么去做。从中找到点什么,像一个普通的女人那样。这句话,在接下来的一段时期内,说不定会像一条座右铭一样激励着她,尽管她正处于一个谁都不需要座右铭的时代。
  阿莉将那阵试图汹涌来袭的饥饿感往后击退了一点点,依靠着对她手里那些食材的幻想。这个会变成什么,那个会变成什么。她嘴里念着,心里想着,她把食材从购物袋里取出放入漂亮的玻璃保鲜盒。将奶酪放进小号盒子,牛肉放入中号盒子,芹菜和洋葱放入大号的盒子,将芹菜的绿色头发盘在紫色洋葱的周围。你们先好好地在冰箱里待着,我会尽快把你们捞出来,在你们变坏之前。一定的。她像在对一堆孩子讲话。这么说的时候,她胃中的那阵不适稍稍减弱了。大概是她的满怀柔情解救了她。的确,她不能让它们就这样烂在冰箱里。那个双开门的巨大的储物柜。不能像她之前的那些衣柜那样,充斥着大量的死气沉沉的锦衣华服,上了灰也无人搭理,直到被虫子占了窝,千疮百孔地被遗弃。
  想到这,她的眼角突然溢出泪来。有些咸苦的味道。她开始像一个普通女人那样多愁善感了。突然间,她又高兴了,掏出衣兜里的那只黑色手机,翻了个号码,拨了出去。
  “嗯,晚上来吃饭吧。我买了菜。很多。你想尝尝我的手艺吗?”她说。
  “好呀,很荣幸。没想到你还会做菜。”他说。
  他正在工作。另一端传来两个男人的说话声。阿仓,她听见了有人叫他,问了一句什么。他在和她说话的间隙回复了他一句。接着他好像走出了办公室,因为杂音都消失了。
  她不出声,直到他再度说话。
  “现在会做菜的女孩可不多啊。”他接着说。这是在夸奖她。
  “那你过来吧。昌平路288号。”她告诉了他她家的地址。那是一幢沿街的房子。一条僻静的小街道,没什么商店,除了一家烟酒店、一家摄影工作室和一家蛋糕店。沿街的行道树长了近四十年,已经十分地粗大茂盛。那些树爱掉叶子,每天负责清扫的工人都要清扫个几遍。
  “好的。我结束工作马上就赶去。”
  他似乎挺开心。阿莉希望他只把这个邀约当成一次普通的朋友聚会。她不想再交什么男朋友了,即使交,也不是阿仓这样的。
  并非是说他不好。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先不说面容清秀,身材修长,文质彬彬而又不乏热情这些,至少他做了许多人不一定会做的事,帮助了她。
  她从驶往长海医院的那辆蓝色宝马轿车后备箱顺来手机的那天,阿仓也去了那家医院。在二楼的眼科看眼睛,他的眼睛有点出血,眼表毛细血管破裂,看起来挺吓人,但医生说没什么,多休息,给他开了瓶安慰剂似的眼药水。他离开眼科走到二楼的自助付费机旁边时,右前方100米有个小男孩把他的橙子滚到了地上,橙子向前滚了大约50米——他大概就是把它当球来玩的,不过这里是医院,不适合玩球,因为捡球的时候容易被别的脚踩到。阿莉弯下腰去够那只漂亮滚圆的橙子球,低下头的那一刻她突然感到一阵晕眩,橙子们围满了她的周身,她不知道手应该伸向哪里。她想她的手应该撑到地上,因为她马上就要倒下了。倒在被无数病人踏过的医院冷冰冰的地板上可不怎么好。接着,她没再想,也没再动。她的确是倒在了医院冷冰冰的地板上,还引起了一些人的惊呼。
  那个掉了橙子的小男孩被吓哭了。阿仓说的。没要那个橙子就被他妈妈抱走了。
  阿仓叫来了护士,她很快被送去急诊科。他帮她付了诊疗费,虽然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只能翻了她随身带着的小包,找到那张公民卡,才能在病历卡上填上程莉这两个字。他说那个时候他其实是有些紧张的。不是因为翻了她的随身小包——这事他向她道了歉——是因为万一她出了什么大事情他没有足够的钱帮她垫付。要是不交钱就不给治病他一定会懵掉的。他得帮她去翻那个黑色手机的通讯录挨个打电话寻找能够来付钱的亲人吗?   事后他都和阿莉说了。幸好只是营养不良造成的低血糖,晕了而已。吃饱饭就行了。医生就这么说,和眼科医生给他的嘱咐一样简单。这结果让他很高兴,阿莉醒来时他的眼神在阿莉的苍白小脸以及悬于头顶上方的营养液之间切换,没事,没事,那个挂完就可以走了,哦,我看到你晕倒了,跟着医生,不,护士来,直到现在,等到你醒了,没事就好了,是真的没事,医生说了,就是营养不好,回去调理就行了。他吧啦吧啦地说了一堆,略紧张,语速时而飞快时而滞缓。目光继续在她平静而又专注的脸以及头顶的营养液袋子间切换,瞟向袋子的次数更多些,好像那袋子突然间成了他的救命稻草。阿莉猜想,大概是她脸上过于平静的表情吓坏了他。应该是一副受惊小兔似的惊惶无所适从才对,那样保不准他会反过头来安慰她,而不是一个劲儿地替自己解释,替这件事解释,越解释越麻烦,他的解释不知不觉地已经飘离他所要描述的事件。
  “嗯。没关系的。女孩子喜欢瘦点也正常,我们公司就有不少的女孩子总吃那么一点,有些甚至不吃饭,只泡点汤汤水水。一遇上什么寒潮流感之类的,她们就容易生病。所以……呃……所以,还是……”
  “好好吃饭。我会的。”阿莉平静地接了他的话。其实,她本可以让他讲得更久一点,看他是不是会把他姓什么叫什么,在哪里上班,在哪里住,平常喜欢有什么业余爱好之类的像是接受催眠师治疗一般说出来。她只要用那种平静而又专注的眼神看着他。而她其实也在考虑自己的事情——她这是第二回莫名其妙地晕倒了,第一回是大半夜的在一家关门的商场门口的花坛边,她倒在了一堆菊科植物里,那些压倒了的花在她醒来的时候依然在晨光和露水中绽放。
  “那就好。那……”他停顿了会,双手食指交叉来回压了几下,低头看了眼他那条该有三四周没清洗的蓝色牛仔裤。接下来他可能會站起来,说,那没什么事我就先离开了;还是说,他得等着对方说医药费的事。他帮她垫付的医药费。
  钱的事,阿莉是在他受不了病房的暖气而突然坐直了身体拉开身上那件灰色夹棉外套透气时说的。那时她才彻底从她压倒菊科植物荒谬又无奈的情绪里逃脱出来,认认真真地看了这个不招人讨厌且透着一点难得的诚挚与惶恐的年轻男人。她像个老外婆似地说道:“你放心好了,医药费我会给你的,现在像你这样的人可真不多。真是谢谢了!”要不是突然意识到自己长了一张年轻的脸和一副发育期女孩的身体她差点言不由己地加上“多亏了你啊”这样的话。大概是由于过于虚弱,她身体里那个老人终于跑了出来,透过她的身体和对面那个正担心自己被人误解或是敲诈的男人说话。
  想到这,她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这一阵子笑,让那些正流经透明塑料管到达她身体里的营养液也顿了顿步子。阿仓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好奇多过忐忑。
  之后,他也跟着笑了笑,好像才发现两个陌生互存疑虑的人对话多无聊似的。笑过之后,他说了他的名字。阿仓。
  “阿莉。大家都叫我阿莉。你也可以这么叫。”
  “你脸色这么难看,担心我不给钱吧?还是担心我突然就醒不来了。”那阵大笑似乎起到了效果。老外婆藏进了阿莉的身体里。阿莉又变成了那个精怪活泼能瞬间博得男人与男孩好感的姑娘,活泼得让阿仓诧异:心里装了一只随时都能轻快飞翔的鸟儿的女孩怎么会因为减肥而患了营养不良症。
  “这是先天的毛病,我一出生就这样。注定着我在成年之后会饱受营养不良症的困扰。随时随地晕倒在任何一个我不想晕倒的地方。”阿莉眨着眼皮和他说。仿佛这是个上天的恩赐,又仿佛晕倒是随时随地可以开启的一个无关痛痒的游戏。那可怕的镇静让人以为是经历了无数次晕倒之后的坦然。某一部分有缺陷,另一部分就可能更强大。阿仓估计觉得眼前这个姑娘简直令人佩服。陌生的医院陌生的病房陌生的病床陌生的人和熟悉的晕倒,像聊起儿时小意外一般聊着自己的先天病症。怪不得你年纪比我大看起来却比我小很多。最后,他也只能说这么一句。阿莉听完之后又笑了。那张公民证,她只不过用了点小伎俩就搞到了。很多时候,还真得靠着它啊。这年头,没有个身份可是不行的。没有身份就像人失去了影子。
  阿仓第二次到阿莉家里来吃饭是大雪之后。
  雪在阿莉请阿仓吃了她生平第一回生火做饭的成品番茄鱼后三周从天空悄然飘落。一开始只是零星的雪花,中间还停了一阵子,下了点雨,在凌晨某个时分雨又变成了雪,之后就不可收拾地下了五天五夜。时急时缓。要是这些雪全都变成雨,大概能将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冲走。可下成雪也好不了多少。屋外一片白茫茫的异境。房屋、道路、公园……目之所及之处全都被厚雪覆盖,让阿莉想起她在北方待过的那些时日,从窗口望去大致就是这种景象,但也有不同。阿莉去过的北方的城市不论雪下成什么样,道路还是通畅的。可在这座南方城市,厚厚的雪块将路都给堵死了。一些不那么结实的广告牌横七竖八地翻倒在雪中,以各种各样不雅的姿势落地并最终动弹不得。你可以看到一位穿着露肩晚礼服的女明星裙摆朝上头部斜插入雪中或是不知名的广告男模折成了两半,以飞鸟翱翔的姿势凌驾于白雪之上的情形。各种颜色的车辆也像冬眠的乌龟一样把头深埋于雪中,有时候,上面会压上一棵承受不了白雪负重而折腰的年岁不大的行道树。年岁足够大的行道树则以折断的胳膊向呼啸的风雪抗议。
  雪停之后是无比清透明媚与美丽的晴天。没有灰尘,没有霾,没有喧闹的人群和车流。阳光穿越宁静的空气洒在一望无际的皑皑白雪之上,像是科幻电影里那样的镜头。那个早晨,阿莉费了点力气才把被厚雪缠结住的窗子打开,窗户和攀附着的冰雪摩擦、断裂发出响亮的咔咔声。冰冷的空气和冰冷的阳光进到屋子里。没有飞虫,也没有鸟儿。它们要是还没死,就待在哪个能保住它们不死的角落里。大概两周前,一只在外觅食的圆滚滚的黑尾蜡嘴雀,毫不避生地从敞开的窗户飞进来,跟儿跟儿地叫着,从兰花架跳到了枝形吊灯,最后落在了餐桌上,对着阿莉吃剩下的那点没泡进牛奶里的谷物早餐频频点着脑袋,黄的白的褐的加工谷类一粒粒地跑进了它那橙黄色圆钝的嘴中。保不准是从哪家的笼子里逃出来的,没等她看清它腹部的毛色那鸟儿就飞走了。   她很快就关上窗户,免得冷气把屋内好不容易聚集的热气冲去。关上窗子,她去隔壁的房间看了看小雪仔,一位出生才两天的女婴。她的爸爸已经起床了,在厨房用酒精炉子给他们烧早饭。她闻到了胡萝卜牛肉粥的味道。这个粥她已经喝了三天。她那满厨房的储备终于在这个时刻派上了用场,虽说她将它们搬回来的时候并非是出于备战备荒的目的。
  在厨房做胡萝卜牛肉粥的男人叫李明亮,是一家企业的管理人员。这个来自小城镇的青年用自己的勤奋努力加一点点的运气在这个不大不小却也颇有名气的城市立了足。买房买车娶妻生子——他知道妻子怀孕的消息后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立马给远在八百公里之外的父母打了电话,什么熬夜加班遭白眼被人给穿小鞋什么的根本就不是个事啊。他就这么说。早餐后,他像个守巢的雄鸟一样在安置了他妻儿的巢穴外头踱步取暖,和披了一件厚实的羊绒大衣裹了一条花哨得不得了的大披肩的阿莉说话。阿莉盘腿坐在椅子上听他说,她不冷,因此不需要踱步。阿莉身后窗子外的雪就这么没完没了地下啊下啊。
  “救护车说来不了的时候,我差不多快崩掉了。说老实话,那会儿感觉什么希望都没有了。我不是没想到要早点让琴琴去住院,可还有两周才到预产期啊,况且医院的床位又这么紧,我托了我们公司副总的关系去找了医生,不好再提别的要求了。不是这两周的床位费付不起。真的不是。”李明亮停下来,冲着歪头沉思状看着他的阿莉讲,“我不是在乎钱。我有小气的时候。琴琴有时候会埋怨我。救护车来不了的时候她也埋怨我了。我解释也没用,也没有解释的心思了。这样的时候……我是第一回抱着她哭啊。可琴琴还是个让我佩服的女人。她说社区卫生院就离我们的房子五六百米,那里没有产房,可那里有医生护士,她发烧在那挂过点滴。有医生在就比在这里干耗着强。”
  阿莉仍旧这么看着他,换了个姿势,将左腿架到了右腿上。一个什么东西刮到了她的窗框上,发出尖锐的声音,应该不是什么重物。窗户没什么影响。大概是树枝或是从哪个阳台飘出来的什么玩意。
  “你觉得我傻吧,这种时候这么跑出来简直是找死。万一医生不在,万一路上就出事了……要不是遇到你……唉……但我没别的办法。羊水破了,要是不走……我不敢说孩子会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自己从琴琴的肚子里钻出来,我只要那一把酒精擦过的剪刀把脐带剪断就可以了。车子来不了我们抱一起哭的时候,我真是这么期盼的。我把我认识的神在心里都暗暗膜拜了一遍,要是他们谁能听见就好了。”
  “大概他们是真的听见了吧。”阿莉若有所思地说。她觉得她得控制着自己说话的语气。经历了大起大落的李明亮现在的神经脆弱得像个孩子,会因随便一件事兴奋也会因随便一件事忧郁。
  “啊。对,是你看到了我们。琴琴已经走不动了,我又拖不动她,她让我再往前走一点,去卫生院找人来帮忙。可我不敢扔下她一个人。我不敢……说实话,我从没这么胆小过,是一个人往前继续走,还是在雪地里陪着她。那时候,对面楼里零星亮起的灯光也突然灭了。停电了。我当时是觉得什么希望都没有了。想往前走,却不敢走。直到,你朝我们照来的那束光。”
  你们走的时候怎么就没在身上带个手电呢。三长三短SOS的求救信号不知道吗?按着往常,阿莉就这么和他说。不过这回,她也只是轻声地叹了叹气。
  那两百米不到是阿莉帮着他们走完了。琴琴躺到了阿莉家的客房里。阿莉启动了位于地下室的那台发电机,仅有的那桶柴油大概还能维持一阵子。屋子亮起来之后她只身去了卫生院,打算去找点生产用的卫生包。她片刻之后便返回了,却在楼下等了几分钟,轻手轻脚地准备些东西,那么快就上去了那个心急火燎的丈夫会觉得她简直就是敷衍。尽管卫生院的确是大门紧闭黑咕隆咚地没有一个人。这个时候,谁不是心急火燎地赶回家去和自己的家人待在一起呢?平日里,他们晚上八九点就下班了。就那个只有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的小卫生院……在这个有不少三甲医院的城市,卫生院的医生和护士也不会觉得承担了什么救死扶伤的大任吧。
  阿莉用小剪刀将窗户撬开一个缝,像一张薄饼一样钻了进去,取好了消毒水纱布药棉剪刀卫生垫等东西,又从药房里翻了一堆注射药物捞了几袋葡萄糖氯化钠一次性输液器之类的。她不是第一次干这样钻窗户缝的事,不过这会儿,多少带着点神圣的使命。
  在她拎着这一大堆的东西出现在李明亮和几乎已经疼得直不起身的琴琴面前时,他像看一个神一样看着她。在得知并没有谁跟过来后,他眼中燃起的火花瞬间又灭了。
  我大学学医的,我知道该怎么做。没有比这样更有用的话了。阿莉觉得自己扯谎与骗人的技术可称得上是天下第一。
  这个谎赢得了他们无比的信任。李明亮不再慌了,琴琴除了忍受不住疼痛时的呻吟,也没再有半滴眼泪流出来,极其配合地按着阿莉的要求在床边来回走动。那時候她的宫口开了差不多七八分。雪地里的那一阵子折腾,加速了孩子落地的过程。躺下,两腿分开,曲弓撑起,吸气,放松,缓缓吐气,用力。到第二产程的时候,她几乎没有了力气,大概是之前雪地徒步及过度惊慌所致。屋内并非十分地温暖,汗水也已经浇湿了她的衣裳。阿莉想着自己纵然有一些超出常人的能力,也做不到将孩子从琴琴的肚子里拖出来。况且,这是她第一次帮人家生孩子。当年在女子大学游荡的两年,她修了三个专业,古典文学、经济学还有护理学,护理学是去旁听着玩的,毕业答辩时她又去看了当时最红的女明星的电影首映。她出于巧合和兴趣,也在医院旁观了几次别人生孩子,当时她唯一庆幸的就是自己不用去生出一个孩子来,也替那些因为用力不当或是不够坚强而被医生责骂的产妇难过,虽然也就那么一会会儿。
  当阿莉以为琴琴差点要晕过去的时候,琴琴被一声巨响惊醒,瞳孔都要凸出来了。大概是哪幢公寓楼顶上的巨幅广告牌被暴风雪给推了下来又砸上了那棵行道树的树冠,然后一并压上了某个路灯杆,最后一起倒在了雪地里,同时刮坏了一堵墙壁。
  再来吧。阿莉说。经历了不久的时间,婴儿的啼哭声便和呼啸的风雪融在了一起。那音量简直大得惊人,完全压倒了窗外那肆虐的风雪。可仅仅只过了一会,婴儿就不声不响了,紧闭着眼睛,任由阿莉擦拭她那透软的身体。李明亮有些呆呆傻傻的,在一旁看着。他不知道是该去安慰妻子,还是在一旁帮着阿莉收拾新生婴儿。他的眼睛在临时产床和脸盆上方来回切换,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一切终于结束了。他可以抱着他的孩子走到他的妻子身边,给她看看孩子安详的面容——作为一个父亲,和丈夫。   他可真是一个善感的人,从那一刻起,就没停止流泪。时不时地眼睛就红了。按他的话说,他以前可从来不这样。这个“以前”,大约是止于他的儿童期吧。人们总是容易把儿童期的那些习惯抛诸脑后,但那些东西,也会在特殊时刻不经意地提醒你它们曾经的存在。永远都存在。在某个被关上但是未锁住的房间。
  要是没有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他的孩子会顺利地在那间本市有名的医院有名的产科医生手里出生,接着他会在产房外拥抱他的孩子,和医生说谢谢,然后将准备好的一篮子水果提到护士台,请她们吃那些打了蜡光洁得像镜子一样的进口水果。之后,就是发微博,晒图片,打电话报喜,接受祝福。他永远都不会变成一个痛哭流涕的孩子,和一个絮絮叨叨的大人。
  他绕到阿莉身后的窗口,望着那些依然在天空游荡密密麻麻的雪片,突然自嘲般地笑了。哼哼哼,哈哈哈哈。他也觉得自己挺傻的。
  “我挺傻的。不过,傻人有傻福。”
  傻人有傻福这句话他念叨到第二天就不再说了。或许在未来的日子他不会再把日子过得那样地精明。又或者,这场风雪消失之后,这一段故事也会被他关进一个未上锁的房间。那些事,就不是阿莉要去关心的了。
  “我进去看看宝宝。”她扔下他,起身去推开了卧室的门。
  阿倉来之前阿莉问他想吃什么。阿莉以前从不这么说话,我做什么你就吃什么,就是这样,第一次请他来吃饭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情形,她没考虑过他是不是喜欢她烧的那锅番茄鱼。融雪之后,城市秩序慢慢恢复,阿莉便向阿仓发出了邀请,然后还问了他想吃啥。阿仓说,啃了这么久的干粮只要是带锅气的东西都好吧!阿莉其实挺不喜欢这个回答的,但也没因这话生气,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她的脾气可是越来越好了,能照顾产妇和婴儿,还能应付那个神经敏感的新爸爸喋喋不休的自说自话。
  “把你想吃的都说上一遍。”她又说。
  “鱼、牛肉、凉菜……加了豆腐的炖鱼,红烧牛肉,和夫妻肺片那种拌法的辣嘴的凉菜。”阿仓考虑了一下回答,“还有,椒盐蘑菇。”他用一种灵光乍现的语气说出了一个最具体的名称,但最后又改成了椒盐玉米。
  “新鲜的蘑菇,这时哪能弄得到呢。”他不无遗憾地说。
  说这话时阿仓已经回到公司上班了。他在茶水间的窗口和阿莉说了一刻多钟,端着一杯刚冲泡好的速溶咖啡。暴雪前同事去海南度蜜月时带回来的礼物,待在他的抽屉里,安然无恙地度过了雪灾。那位送他咖啡的男同事后悔在海南没多待一段时间,不过幸好没事,最糟糕的事情正在慢慢地融化、消退。气温在回升,那些树要是没冻死,就会在立马到来的春天重新绽出芽苞。同事们看起来都还不错,没有发现缺席的员工,至少他们的公司没有,也许别的公司有。他们这幢办公楼每一层都亮起了灯。电网和通讯全部恢复之后这楼除了一些外部设施有些损坏看不出和之前有什么不一样,同事之间只花了极少的时间聊了一下雪灾期间的惨痛经历,他们在电网和通讯恢复的那一刻就将大把大把的牢骚全都发到网络社交平台上了,以至于见面之后便相对无言,况且,还有大把大把积压着的活没干呢。即使是接到客户的慰问电话,也只在第一遍和第二遍时有心情多用些词语描绘被暴雪困于楼内的心境,到第三遍和第四遍就变成“没事”、“挺好的”、“多谢关心”了。碰到有好奇的客人问“听说你们那儿的白菜都卖到一百多块一斤”的时候,他们也只回一句:“哦,没有吧。”不过,他们常点外送午餐的那家餐厅,牛肉土豆套餐的确是涨了三倍,一份一百二十八,而且需要提前一天预订,如果临近午间才打电话或是上网订餐,中午就得饿肚子了。一些小的餐厅干脆停止了外送服务,理由是餐厅生意火爆及外卖小哥工时费暴涨。
  能及时把冻裂的水管修复的餐厅都正常营业了,雪灾对他们来说不是件坏事。他们唯一头疼的是人手不足以及没精力接外卖订单。那些因家中水管冻裂未能及时修复而不得不到外面用餐的客人都要把城里大小餐馆给挤破了。即使比平常的价格贵上许多倍,他们也要排队点上餐还要打包一份回去(大部分餐厅临时规定食客只能打包带走一份食物)。对于饥饿的恐惧恐怕还要在这个城市的上空盘旋一阵子,不像对于寒冷的恐惧,在气温回升之后,很快就消失了。他们后悔没在家里备些食物,连个方便面也没有是件多恐怖的事,爱吃零食不再被女孩们视为一个坏毛病,那些贪嘴的女孩依靠着一橱柜的零食拯救了自己的肚子,也拯救了别人的肚子。毕竟几天的雪不会让这个南方城市瞬间变成寒冷的北极,但屋子里连一包方便面都没有准备的单身青年,可是要化身乞丐裹着毛毯去敲开邻居的大门了——有吃的吗?我饿了两天了。
  阿仓说,那天他那么做的时候真和乞丐没什么区别。第一天的时候会觉得不好意思;但第二天,只依靠着快要冻成冰块的瓶装水哆哆嗦嗦度日而且对窗外越飘越激烈的雪花感到无助时,他已经顾不得好意思与不好意思了。这么饿死了可真成了个笑话。那个住在他隔壁的女孩裹了两层毛毯,戴着厚厚绒线手套将一袋苏打饼干和一袋夹心蛋糕递给他,他都快要没力气去接那重约618克的救命稻草了。
  女邻居请他进去了。她在他隔壁住了半年,还是一年?他说他也不确定,不全是因为当时冻得哆哆嗦嗦,他之前没留意。她长得不难看,仔细看还挺好看的。“你是觉得她差不多算是救了你的命才觉得她好看吧。”阿莉这么笑话他。女邻居那套公寓的格局和阿仓的差不多,一个房间、一个厨房和一个卫生间,厨房和卫生间中间有一小块空间,相当于半个厅。那女孩在那放了张绒布面的软沙发,勉强可以坐上两个人,靠着沙发放了没上漆的小茶几,茶几上放着一个合上的银色笔记本。那时候他们这一片还没停电,她请他看了部电影,用她的电茶炉烧了水冲了咖啡给他喝。喝完咖啡他有了点力气,说要去给她弄点雪。
  “喝完半杯咖啡的时候我就有着想法了,脑子那时候不那么木愣了。”阿仓这么说的时候,还有点得意。
  阿莉觉得这种灵感大概也能像阿仓做网络设计时的工作灵感那样让他自豪。在那种时候,更能让他自豪。停水了。也可能停电。接下来的情况只会更糟。趁着还有力气,到室外去取水。从天空飘下的水是源源不断的,白花花亮晶晶的。不能用电梯,万一停电了,困在里面就是等死嘛。“咖啡加两块蛋糕我就够力气做这事了。”阿仓那会表现得还真像个英雄。他总有机会当英雄。即使被女邻居搭救性命的那当口,他也有机会当英雄。女邻居觉得他挺好玩,就把一个水桶和一口大锅给他。他弄上来的第一桶雪,女邻居在里面舀了两碗煮了一锅方便面作为他们共同的晚餐。他们坐在小沙发上吃面时,阿仓说要是暴雪过去了他没死就一定要买个燃气灶和一个电磁炉,即使不做饭也要在家备着。男人要是离开了女人,不会寂寞而死,会饿死。吃面的时候阿仓和女邻居开了个玩笑。那时,他们像是认识了一两年一样熟悉了。他主动帮她把汤汁喝得一滴不剩的脏碗和煮面锅用雪花擦干净。   当晚凌晨三四点断电了。预料之中。凭空多出了一个同盟,他们俩都没有那么害怕。趁着手机还有信号,就相互发了个信息鼓励及安慰。他将他的笔记本电脑和移动电源都充满了电。她的也是。它们可以供养他们的手机。通过它,他们知道他们即将得到救援,只不过没那么快,暴雪造成的公共设施的损坏比想象的还要恶劣。
  直到融雪解禁了,他都还没问她到底在他隔壁住了多久。
  他倒是问了阿莉,是否可以带她一块来阿莉家赴宴。阿莉的回答是:等她成了你的女朋友你就可以带她来啦!
  阿仓呵呵呵地笑了几声,什么也没说。
  融雪的最初几天,阿莉可以从她家的窗口随随便便地看到之前在溶洞景区见到的那种钟乳石景观。树,泊在路边的车子,裸露在外的输电线,高楼的墙面,成千上万条冰虫在阳光的照射之下比任何一个打满七彩霓虹灯光的溶洞都要壮观。大部分窗户因爬满了一条条冰虫而无法打开。阿莉将一扇用来通风的窗子周围的冰雪清理干净,之后每隔一个小时就去推开那个窗子,避免从屋顶流下的融化的雪水像迅速沉积的石灰岩那样在她的窗子上覆盖上一条条坚固的冰虫。
  城南和城西的电网最先恢复。某个晚上,阿莉在那扇窗口看到仍旧漆黑一片的东部上空一片璀璨。有人在放烟花。大概持续了七八分钟。那种花形巨大、能够窜得极高的价格不菲的烟花,虽比不上庆典专用的礼花,也算是这些日子以来的夜晚能够看得到的最美丽的景象了。或许是刚过去不久的春节没用完而被人囤下来的,在这一天他把它们全都抛上了天空。这个城市禁放烟花爆竹有些年了。只有在农村和城郊,过年时才可以闻到那股熟悉的硫化物的气味。暴雪横扫这片土地时没人会做这样的事。而现在,他们做了,在事情仍旧十分糟糕但总算快过去的时候。
  供电时间在晚上五点到八点。烟花是八点十分燃放的,就在城南和城西的那片亮光暗下去之后。还没有钻进被窝的人可以从没被冰虫占满的窗子里看到那片此刻占据东部上空的花海。
  手机信号时好时坏,二楼那部唯一的电话机也暂时还未恢复使用。阿莉没什么需要特别问候的人。如果不是大雪给她送来的这一家三口,她会在整个城市的人都痛恨的灾难中感到无聊。
  东部上空的烟花亮起的两分钟后,阿莉趁着突然增强的手机信号给阿仓发去了一个短信,让他看看他们那边的天空。他住城东。他说他看到了。就在他们这栋楼的附近。声音从那传来的。
  他和他的女邻居一起靠在窗边看烟花。阿莉脑中浮现出两人头靠头嵌在窗口的画面。她以为自己会心生醋意。可是没有。这“没有”让她感觉到些许悲哀。
  阿仓到阿莉家吃饭的那天,阿莉家前方的那条路仍在除冰、清除折断的树枝等空中坠落物。她站在自己窗口看向远处,阳光清透空气中纤尘全无,视线不需要拐弯,便可以穿过马路,高楼与高楼的间隙,通往火车站的一个小型高架,一个覆满白色的公园,一个顶棚坍塌的菜市场,到达一片被白雪覆盖的农田上方的一座爬满冰虫晶莹剔透闪闪发光又时刻摇摇欲坠的电塔。接着,是她能看到的最远方,遥远的地平线。
  地平线的上方,什么也没有,除了白色还是白色。
  白色褪去,这个世界很快就会回来。想到这,她没来由地感到惶恐。
  她的视线从那条越变越模糊的地平线退回,回到这幢即将要举办晚宴的房子。
  负责阿莉屋前这一片清理的是一个新兵。新年十九岁。带着稚气的因为卖力铲冰而发红的脸颊。午饭的时间看他端着饭盒蹲在墙角扒饭,阿莉请他进去用餐,他拒绝了,还颇为害羞地低下了头。阿莉只好从屋子里给他端了碗汤出来。看他一口气把那碗有些烫嘴的山药排骨汤喝完时她想邀请他参加她的晚宴。最终,她只是平静地把碗收了,那话并未出口。
  她在他身边留了会,和他聊了几句。她希望他可以因此休息一下。他随着他的队伍带着工具和补给沿着公路铲冰除雪,一直到了这座城市的中心,这里的任务完成了或许还有别处要去,直到整片区域的冰雪全部消除。
  她和他聊了他的任务,又聊了聊他的家人。他的眼圈很快就变红了。为了避免他的睫毛被冰结住,她及时递上去一张散发着绿茶香气的纸巾。
  “晚上我请朋友吃饭。五点半你来这里,我端一碗汤给你,换个别的口味的。”阿莉拍拍他的肩膀,起了身进了屋子。
  像她预料的那样,那孩子五点半没有到她这里来。六点也没有。直到阿仓吃完饭离开昌平路288号,她家的电子门铃也没有发出清脆悠扬的蓝色多瑙河的前奏曲。她把汤预备在保温盒里,一直放到第二天。早晨八点,门铃响了。
  阿莉打开门时,装在纸盒里的猫发出了一声软绵绵的叫声。还未成年的小猫,白色,后背和前腿上部有黄色花纹。瘦得要命。不过亮晶晶的琥珀色的眼睛很美,杏仁大小,眼珠子很大,深褐色,可以从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冰渣子从她屋子右方那棵在大雪中屹立不倒的香樟树上掉了下来,在清扫干净的路面上裂成碎片。她抬头看了看碧蓝明朗的天空,将盒子连同小猫抱了回去。
  李明亮从阿仓来吃饭的那天起就变得沉默寡言了。阿仓带了礼物来赴宴。包装略显陈旧的一瓶酒。阿仓把红酒放在阿莉手指指的方向,沙发前的红木茶几上。那上面的花瓶空了。开败的那些在院子的草堆里被冻成了冰柱子。冰渣子还没完全化掉。
  和阿仓打过招呼后阿莉又回到了厨房,阿莉看到李明亮脸上的不自在。一种既不是客人又不是主人的尴尬。阿莉在厨房备餐的时候听出了那客套对话之中的掩饰和不耐烦。回答简短、仓促,尽管彬彬有礼。是过于彬彬有礼了。一点也不像这个时期人与人之间的对话。这时候,随便在哪个地方碰到的人都与自己一同经历了囚禁与解放(解救)过程,随便和谁都可以有共同话题。李明亮不愿意和阿仓过多地谈论自己。他不想对第二个人提起他在雪中的遭遇了。他明白阿仓知道了一部分,至少知道了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的楼上为什么会传来孩子的哭闹声。而他则不得不在这里替阿莉招呼这唯一的客人,她请来的客人;包括替他去开门,帮他倒茶,倒茶之前还得问他,是喝茶还是咖啡,绿茶还是红茶。他还不能撇下他去楼上哄他那个哭闹不止的宝宝。她的声音一阵又一陣地传过来。   电视机开着。他们的话题慢慢地转移到了关于雪灾的报道上,三言两语地说着各自的看法。男人们兴这一套。李明亮语气里的彬彬有礼渐渐消失了。
  阿莉将鱼汤端出来的时候,他们正在聊输电线融冰技术。而椒盐蘑菇上桌的时候,他们在讨论融雪剂的危害。最后一道虾仁烧麦完成的时候,李明亮正谈起他去年这个时候和妻子去北方的一个城市看冰雕和雾凇,可那会,整个城市连一点雪都没有看到,道路干净整洁,那些高楼和南方城市的高楼几乎没什么区别,只在一些好不容易看到的低矮建筑的顶部可以看见雪的踪迹。到了郊区,他们终于看见了雪,白皑皑的一片。
  “琴琴捧了一捧在手里,发现里面都是些细小的黑灰粒。不过她还是开心地玩了一会。”李明亮冲着阿仓笑了一笑。阿仓也朝他笑了一笑。可李明亮没再往下说下去。他可以多聊点,却就此打住了。
  “我去叫琴琴下来吃饭。”他站了起来,和阿莉说了声,又朝阿仓点点头,就上楼去了。
  琴琴没下来。她觉得她还是在房内用餐更合适。就和往常一样,由李明亮把餐盘给她端上去。
  这些天,餐桌边大部分时候只有李明亮和阿莉两个人。李明亮会帮阿莉收拾碗筷,甚至帮她洗碗。他像一个合格的男主人一样做着这些事,一边做着家务,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阿莉觉得他大概是得了暴雪恐惧症,要是真有这么一种病的话。那晚的经历把他吓得不轻,让他完全变了一个人。或许他以前从来不做这些事——收拾碗筷、洗碗。他可能会在当了爸爸之后学着给孩子换个尿不湿喂个奶瓶什么的,其余交给他请来的保姆。他做这些事只是为了缓解他内心的焦虑,就像他说那些话一样。他大段大段地说着,有时候是诉说一段经历,有时候是表达一种观点,举一两个事例,通过事例又再度表达自己的观点,强化、作证,正反推理。他像个充满疑虑不断翻找事物的缝隙寻找答案的人。他在征求她的意见,又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她没发表什么意见,其实就算发表了他也不会认真地听,他只是想说,谈论他自己,解释,诉说,他为什么会这样,这件事为什么会那样。
  他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一切都不一样了不是吗?那该死的雪。都乱了。外面的世界全都不对劲了。所有的人都不用赶着公交车赶着出租车去上班了。卖煎饼果子的大妈也不用一大早就在巷口支起煤气炉卖煎饼了。他也不用再和那个记性不太好的大妈重申不加香菜了。
  阿仓的到访是一阵风,从原本紧闭的大门之外吹进来的一阵风。雪开始融化了。李明亮上午去了公司,处理了一些工作,下午在工程会议上听着副总对因暴雪临时中止的工程发了一大通牢骚之后请假回了家。他离开家时空调和所有的电器都没有关闭,灯仍是亮的,可空调却坏了,水还没有通,他们这幢楼还未检修完毕,他拿了一些衣物就匆匆到了阿莉这里。忙乱而又糟糕的一天。他在路上不小心滑了一跤,裤子弄脏了,在家里换了条干净的,而脏的那条还得拿到这里来扔进洗衣机。他也不再担心洗衣机会不会将他那条不宜机洗的毛料西裤洗坏了。干洗店,谁知道附近那家干洗店什么时候能开门呢?
  到这个时候他还在絮叨,而门铃响了。阿莉提醒他去开门,说有客人来了。她上午给阿仓打的电话,没来得及告诉他——因为他一回来就一直说个不停。他愣了一愣,继而明白过来他应当做什么。他是个有相当职业素养的项目经理。可怎么就突然变得像个傻瓜了呢?需要别人提醒他。阿莉在厨房忙着,那一大堆的食材,肯定不止是他们三个人享用的。茶、咖啡都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为的是他在招待客人的时候不至于怠慢对方。
  他明白了自己的处境。阿莉朝着他的背影投以同情的一瞥。
  他没太多在自己家里招待客人的经验。在他那套六十几平方米的公寓购入之前,他一直租住在那种陈旧却便利的老小区里。他不太请别人到他家里做客,是他的女友不愿意招待那些爱抽烟或是爱说他妈的和操这样的话的朋友?倒也不全是,有时候这样的聚会容易让人丧失斗志,聚在一起总是埋怨多过于期望,而那些几乎不埋怨生活又总是努力驶向希望之处的朋友,他觉得他们大概不屑于来到这种破破旧旧的房子里,站在窗口看不到什么公园绿地,对面房子阳台上挂着女人内裤或是花色土得要死的床单;他更愿意在酒吧或是咖啡馆会见这样的朋友。总得有那么一两个。也总得定期与他们会会面。等到他觉得真正地有资格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立足,可以不靠家里——因为靠不了——就可以付清一套二手公寓的首付而在这个富人区拥有一间厨房一个装了名牌卫浴产品的卫生间时,他那几个定期在咖啡馆和酒吧会面的朋友已经将房子换成了联排别墅或是豪华江景房了。他筹划过一次家宴,起因是一位朋友交了新女友之后在新家里搞了个生日派对邀请了他和琴琴,新女友做的孜然烤串味道非常棒,让他想起了大学时期那帮喝着啤酒就着烤串谈人生聊理想的朋友。他竟然吃出了一样的味道。“我觉得可能是种错觉,包括当时决定要在家办一次家宴的想法。”融雪前的一次晚餐时,李明亮就着烛光和阿莉说。他本来都已经筹划好了,连时间都定好了,食材也开始采购了,可就在准备打电话的那个下午,他接到了琴琴的讯息,他要当爸爸了。“所以,家宴什么的,还是算了吧。”他说。
  “我是那些人当中第一个做父亲的。”他不无自豪地说,可很快又陷入深深的迷惑。
  “这是个意外。意外。意外的惊喜。连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方式也是这么地意外。还有雪。都是意外。谁也料不到。你能料到吗?”他的情绪有些激动,像是要说些和以前不一样的话。阿莉笑盈盈地以一貫不点头也不摇头却表示继续倾听的表情看着他。
  “如果不是琴琴的坚持,也许她就不会来了;如果琴琴害怕她来到我们身边。也许我就成不了一位父亲。我冲的那杯咖啡都凉透了。我忘了喝,而是到吸烟区抽了半小时的烟。但我还是没想明白。我给她发了个抱抱的表情。她也给我发了个同样的。我觉得她可能是需要安慰,也可能是开心,激动。我不知道。他妈的。这种事,简直没人可以去商量。他们都会劝你去当父亲。可他们自己谁都没生个孩子,连婚都不结。可我回到家,发现那些薯片泡面辣条之类的零食都被她整到一个大纸箱里了,她问我吃不吃,要是不吃,就打算扔掉了,免得她忍不住会想吃。”   “我想我和他们的区别是,我找到了……小雪仔的妈妈。”
  他像是发现了惊人的宇宙秘密一般,睁大了眼睛,声音却是平静的,既不兴奋,也不惆怅。
  那瓶酒只喝了一半。李明亮一滴未沾,说是喝了酒睡觉时整个房间都会是酒味,闭门闭窗的,孩子会受不了的。这倒是个很好的理由。阿莉希望他以后也可以做到,而不止是在这顿晚餐上。项目经理。她笑了一笑,举起杯子,为他们在雪天到来的孩子干杯。
  阿仓说这是一瓶二手酒,有些年头了,是从回收烟酒的一个老伯那买的。那是他同事的亲戚。那天上午他喝着海南咖啡,想起那位同事曾在聚餐时说起过他二叔的诸多趣事,就是那个做回收烟酒生意的二叔。午饭后他便跟着同事去了他二叔家,绕进一个冰雪还未清理干净的滑溜溜的小巷子,买了这瓶酒。
  “侄子去看他,他可高兴了;说他是雪后第一个来看他的人。”阿仓说。
  “这瓶酒本来应该更贵。你只出了一半不到的钱。”阿莉说。
  “他二叔那个人据说平常一直很抠门。”
  “你下次再去找他买酒,他就会把这次亏下的全赚回来了。”
  “你说得没错。很快一切就都正常了。”
  李明亮听着他们的谈话,却又像没在听。他脑子里在想别的事。楼上每传来一声孩子的哭声他都要回头朝楼梯的方向望一望。他之前从来不这样。之前他只要离开那间卧室就好像完全放松了一样,好比逃离了风浪的小船,可以暂时歇上一口气,安安静静地吃点东西,尽管他一点也不安静,总是会弄出点声响,哪怕只是挪动一下椅子,好似这样就可以对抗屋外肆虐的风雪。
  他像个局外人。阿仓总是想用一些话题把他吸引过来,可他无动于衷。阿莉认为阿仓其实不用那么卖力,包括说买酒的那件事。他根本就没有插话进来,只是听着。
  “他不喝酒。我说酒干什么。”阿仓在李明亮上楼后说。孩子的一阵大哭之后,他便放下筷子上去了。大概不会再下来了。
  “不是酒的问题。”阿莉笑了笑。
  “他待够了。可又不得不待在这里。”
  “是这么回事。”阿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是,又不是。谁知道呐!”阿莉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对于他来说,没有一件事是顺利的。尽管暴雪之夜遇到了阿莉,可他预定的月子中心的套餐因为暴雪泡汤了。月子中心拒绝再接受新客人,宁肯支付一些赔偿,可也要打了官司再说。要不就是等重新恢复了秩序再入住,说不定那个时候一大半的时间就过去了。而之前预定的那个保姆,在一个月之后能不能到位又不好说了。他正在进行的那个工程项目,因为暴雪而暂停。尽管阿莉打算收留他们,帮忙他照顾他们的宝宝;这原本是所有坏事当中唯一值得庆幸的好事。
  “糟糕的不是暴雪,是暴雪之后。”阿莉說。
  “如果,你还能接受椒盐冷冻凤尾菇的味道,并将它奉为美味。那就一点也不糟糕。”阿莉冲阿仓笑了笑。
  晚餐过后阿仓并未逗留太久,这样的天气,难以叫到出租车,公交的班次较之往日也少了许多。虽说供电已经基本恢复正常,也保不准什么时候真正的黑暗又意外地降临。况且,女邻居还在等着他。拒绝了阿仓的提议,阿莉觉得自己多少还有点狠心。但她只是做了个最恰当的决定,现在依然这么认为。
  阿仓离开的时候,李明亮也去送了他。他站在房子一楼客厅那扇暗红带木格子大门旁,目送着阿莉将客人送到院门口。
  围墙四周的灯都开着。还没有整理的堆满了冰雪的院子正闪闪发亮。那些最容易被阳光照到的部分已经慢慢融化,露出了植物的枝干。有些甚至还呈现出下雪前的颜色。不过在冰雪全部脱落的时候,它们则会完成转化,损毁得彻彻底底。她完完全全能想象得到那副萧条的模样。下雪之前那一段令人陷入暖春假象的日子,院子里的不少植物已经萌发。
  她沿着被雪埋住的小径走到最东边,低头剥开一株植物上覆盖着的雪块。雪块早就变成了硬邦邦的冰块。她觉得自己像是在捏碎一些石头。那石头里裹着一些保持着盛开模样的小小的紫色花瓣。那些迷人的香气也被包裹在内。
  那株半人高的瑞香是春节之前在花店买的。下雪时刚好是旺盛的花期。
  “这花的味儿特别浓。如果放在室内,你肯定受不了。”阿莉手里握着两块裹了花瓣的冰块沿着小径往回走的时候说。她感觉得到它们在手心燃烧。
  “这一院子的东西都白种了吧。”李明亮说。他第一次和她提及院子里的花草。
  “也有活下来的吧。等雪化完了,我可以再种。得好好地打理打理。你帮帮我。”她说,“要是你还在这的话。”
  她看了他一眼,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是在认真听她说。他觉得她还会继续说点,他等着。可她却不再说了,由前方的石块一个箭步跨过一截台阶跳到了他的跟前。
  “我没干过这个。不保证能够干好。”他突然笑了,将环抱在前胸的双手插入了上衣的侧边口袋内。
  “谁都有第一回。”她将冰块换到了另一只手上,甩了甩之前那只被冰水沾湿的手,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它的味道。李明亮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带着某种疑虑,直到她重新摊开那只握了冰块的手掌。
  一些小小的紫色和白色相间的花朵从未完全融解的冰块中探出头来。湿漉漉的,像一只只刚从海里爬上岸的鱼。她让他看了一眼她手心的东西。一上岸就死掉的鱼。他看了。但他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什么鱼。他绝对不会想到这个。被冰晶刺破细胞壁垒的花朵。他看到的是这个。用那种带着疑虑的目光。他想知道她是否有什么暗示。他们总会觉得别人在说一些话做一些事——尤其是他们不太能够理解的话和事——是带着某种暗示的。但她没什么想法,只是摊开她的手心让他看一眼。他现在就这样站在她的面前。他住在她的房子里,还答应了帮她整理她的小花园。
  “好吧。要是你非得让我干。”他的语气变得有些随意。通常女人让男人干一些他们没有做过,又不是什么特别勉为其难但又有一点意外的事情时,便会用这种语气来接受要求。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喜欢就好。就是这么个意思,暗含在他的话语里。像从一片处于黑暗之中的深绿叶片上不小心滚落下来的露珠,你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在上面的,但它掉下来的时候被发现了,叶片也因此有了微微的颤动。他将手从外套的侧袋里抽了出来,朝她笑了笑。她也笑了笑,好像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让他们平等相待的秘密协议。一个目标。
  这大概是件好事。她也不确定。可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她还能做些什么呢?即使她仍像年轻时,精力充沛,来日方长。
  她决定让他帮她翻一翻前院的花园。大部分花草都冻死了。她需要再种一批新的。她自己能干这活,也乐意干。可她这次要交给李明亮,她指导着他去完成花园里的活。翻一翻泥土,弄些石头、砖块来重新砌一下花圃,重新规划一下这些区域,买些苗,弄些种子,也可以种些紫豆荚之类的蔬菜。就像那些住在城郊的居民那样。要是他的母亲从来都没有让他在自家的田地里干过农活,他认不出田地里的西蓝花与卷心菜,那么她就让他好好地松一松那些被雪水浇灌过的泥土,然后认真地撒上种子,种上幼苗,插入嫩枝。在他干这些事的时候,她可以去帮他照顾他的孩子,陪他的妻子聊聊天。她可以聊聊她对于这个园子的规划,琴琴以后还会带着孩子来这里,来看看她丈夫在这个春天耕种过的花园。
  拂过她脸颊的风开始变得潮湿。它带来了一种久违的黏糊糊的感受。
  她在他的注视下转身,先推开了那扇暗红的带木格子的大门。那扇保养得挺不错的门没发出一丁点声音。要是发出点什么声音就好了,这样她就会留意那声音而不是突然回过头去看他。他依然停留在原地,身体贴着一根贴了石膏的圆柱,没有往上靠,他努力保持着自己的身姿,笔直的那种。她回头的那一刻他又把手放回了衣兜。
  “进来吧!”她招呼他。
  其实他可以继续留在那里,看着灯光下被风雪蚕食过的院落。
  可他点了点头,若有似无的应声中带着令人不快的屈从。他从那扇半开的暗红木格子的门里闪了进来。之后,他径直走向了楼梯,一言不发地上了楼,在快消失于她的视线时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时,他会觉得她看起来像个小说人物。没别的事可做了,除了期待春天的来临,期待蛛网重新在花园的枝叶间结起,并缀满露珠。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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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现在的文学期刊,什么文人画啦,作家书法啦,比牛毛还多。对文人画,我眼拙,说不出胖瘦。至于作家书法,哪一幅字几斤几两,我心里有杆秤。不怕你笑话,一本《圣教序》,我一临三十年,比婚龄还长。王手小说写得好,这个许多人知道;要是说王手书法了得,甚至堪比正儿八经的书法家,恐怕知道的人就不多了。  说来奇巧,我最早看到的王手的书法作品竟是一张讣告。那年王手的老岳母过世,几个朋友结伴去看看。一路上没大没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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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是完全没有谱的,我们不必过早做出判断。”  傅小平:近年来颇受关注的两位诗人,既有凭你翻译的随笔集《小于一》在国内走红的布罗茨基,还有以《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等诗歌引起热议的余秀华。严格说来,他们之间没什么可比性,但这样一种比较,却能为当下意见纷呈的“诗歌与大众之间的关系”的话题,开启一个新的思考空间。  黄灿然:诗歌是完全没有谱的,你也不能根据历史规则来定诗人应该怎么样,诗歌怎么样。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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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刚搬进新家的时候,我的岳父送了我一些花草,都是诸如吊兰这样比较容易养活的植物。有一天我回到家时,发现他已经把这些栽着植物的花盆摆在了我阳台的新窗台上——新家总要有点新气象。  尽管我心地柔软,但我还是对植物缺乏必要的耐性,在白天和晚上,我几乎很少想起这些花草。  过了些天我岳父又来到我家,他看到那些花草有些叶尖已经泛黄了。他一边为它们浇水,一边和慢慢踱过来的我说(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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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劭的《韦讽女奴》,开篇寥寥数笔之后,写小童在庭院中除草时,挖出了一个女人:“见人发,锄渐深渐多,而不乱,若新梳理之状。讽异之,即掘深尺余,见妇人头,其肌肤容色,俨然如生。更加锹锸,连身背全,唯衣服随手如粉。其形气渐盛,顷能起,便前再拜。”不到百字,便交待了一个灵异事件的起始。而在《长满了眼睛的阳台也会迎风流泪吗》中,则在前进了五分之一后,才引出那悄然萌发的拟态生命体。在此以前,作者先描摹了一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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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一年夏天,我带她回老家,大别山西麓,江汉平原以东的一个村子,云天,夕阳,古道,云梦泽,深黑帕萨特。正如读者诸君所知,乡村的荒芜已经是不可逆转了,我们的村庄,也毫无例外。烈日下,南风吹拂高大具足的枫杨,掩映二十余幢两层或三层的楼房,楼顶盖酒红色机瓦,从前住在这里的一百余位乡民,大部分迁往附近的温泉镇、槐荫市,余下一二十位老头老太太,带着七八个孩子,十几条猫狗牛,四五十只鸡鸭鸽子,一日三餐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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