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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重纱罗红帐里,我陡然睁眼。身旁的男子还在熟睡,呼吸浓重。我伸出手,指尖划过他紧闭的眼,挺直的鼻,薄削的唇,这个男子啊,无论何时都是这般英俊,“慕殇。”我忍不住轻唤。他的睫毛微颤了一下,仍是熟睡。我笑,有些妖冶。睡前给他服下了名为“熏风沉醉”的迷药,现在看来见效了。
我从枕下抽出一把长不盈尺的匕首,拔鞘,刀锋反射窗外的月光,冷冷地映着我苍白的脸。我将刀刃抵在这个英俊男子的脖上,手却不自觉地开始颤抖。
他睡得如同婴儿,嘴角边还有一丝残存的笑意。他梦见了什么?我,五年前,还是……慕湮?
慕湮!我的手猛地一用力,他白皙的皮肤上立刻有一排血珠显现,殷红夺目。我触目惊心地看着,颓然地放下匕首。我终究,还是不忍心!
“殉寒,为什么不动手?”
我打了个冷战,回头,迎上慕殇清亮的眸子。我有些慌乱,手上的匕首已经无所遁形,“你……不是睡了吗?”
慕殇没有理会我,只是执拗地看着我,“为什么不动手?”
我亦看着他,看着他深邃的瞳孔中倒映出两个小小的自己。时光陡然飞逝,万物轰塌,耳边有歌声隐约:“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昔日我谱的曲子,如今竟已被传唱。原来隔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能够跨越仇恨这一无法逾越的鸿沟的,就只有这愁煞人的歌声了……
五年前。
正是春光明媚,绿色妖娆的季节。
“殇哥哥,这个风筝好漂亮,那根簪子也不错。啊,这里还有绿豆糕,很好吃的样子!”清脆欢快的女音,感染了街上的人群,纷纷向她微笑。
我亦朝她行注目礼。是个美丽的女孩呢,眉目如画,一派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模样。
她身后,被称为“殇哥哥”的男子一脸宠溺地望着她,“你喜欢,就全买下吧。”
我的心忽然一阵抽痛,是谁,也曾在我耳边这样温柔地说?父母慈祥的脸慢慢升腾,而今,人却安在?我狠狠地咬着嘴唇,几乎滴血。
“姑娘,你还好吧?”
我抬头,是那男子英俊得叫人窒息的脸庞。我看见两个小小的自己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淡淡一笑,那般写意。仿佛一阵骤雨,催开了多少山花烂漫,“请问,你知道慕尚书的府第慕府在哪里吗?”
男子微一怔,随即也笑,“你问对人了,我便是慕府的大公子慕殇。”
“我是他妹妹慕湮。我们带你去我家吧。”声音依旧清脆欢快,虽是向我打招呼,目光却一刻不离她的“殇哥哥”。
我心里冷冷一笑,好戏正要开场。
慕府。
慕老爷子围着我转了好几圈,阴鸷 的眼神也已经打量了我好几遍。终于,他开口:“既然是故人之女,那便也是我的女儿。如今你无所依靠,我理应照顾你。你就在这里安心住下吧。”
这原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从容答谢,便要离去。
他却有些犹豫,想要说什么,终是没说。
我不露声色,走出门外。慕殇含笑走上来,阳光照着他的皮肤,微沁着汗珠。我伸出手,用袖子替他擦了擦额上的汗。
他愣住了。我亦愣住了。不远处尾随的慕湮愣住了。房内目睹这一幕的慕老爷子也愣住了。
我很快回神,一个计划在我心底生成。我朝慕殇嫣然一笑,以前所未有的妩媚之姿。然后转身,离去,消失在他些许茫然的眼神里。我知道这已给他震撼,在这个男女大防的年代里,这无异于挑逗。
挑逗又怎样,反正我来,已准备豁出一切。
坐在镜前,我端视自己。非倾国也足以倾城的容颜,让任何珠钗都失去了颜色。只是眉眼间缠绕着一股怎么样也挥之不去的哀愁,却也更凭添了一份特殊的气质。
“殉寒姐姐。”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慕湮走进来,站在我身后,拿起梳子,轻梳我黑如漆长及地的头发。一下,又一下。
“殉寒姐姐,你真美。”
“你又何尝不是,迷倒了不少男孩子吧。”
“那又怎样,谁能比得上我的殇哥哥。”
我看镜里的慕湮,一脸决绝,竟是脱了稚气。我故作惊讶,“可他是你的哥哥,亲哥哥,你们之间什么都不会也不可能发生,你们只能是兄妹啊。”
她的手猛地一顿,牵着我的头发,一阵生疼。她脸上的表情已变化了万千,“那就永远这样下去,我不容许任何人破坏。”
“真是小孩子。”我轻笑,接过她手中的梳子,继续梳。世事哪能尽如人意,平地也会起波澜,更何况是费尽心力的报复?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我轻轻吟唱,婉转低回,沉醉在一个人的悲伤里。
“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慕殇不知何时来到我身旁,“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你竟然将它唱了出来?”
我依旧慵懒地倚窗而立,看窗外悠悠春光,“见笑了,随便谱了下曲子,但愿没有糟蹋这首诗。”
“很好听啊,想不到你竟有如此才华,还会谱曲。”他由衷地称赞,“明明是及时行乐的词,却被你唱得幽怨无比,你定然有什么心事吧?”
我一惊,这个男子竟如此轻易地就把我看穿,还是我总是这样轻易外露自己的心思而不自知?我收起愁绪,恢复常态,“你这么关心我,我会以为你喜欢我。”
我直视着他,他却别过头去,皱眉道:“不要开这种玩笑。”
“还是,你喜欢别人,比如……你妹妹?”
慕殇的神情活像吞了个生鸡蛋,狠狠地瞪着我,我亦狠狠地瞪着他,没有丝毫的畏惧。慕殇的眼神渐渐柔和,道:“我们的娘亲死得早,爹贵为尚书,事务繁忙,所以……不太管我们,某种意义上这些年我们是相依为命过来的。她依恋我,已经把我当成父亲、母亲,甚至……丈夫。这种感情,你是不会明白的。”
我当然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更不需要明白。慕湮至少还有爹爹和疼爱她的哥哥,我呢?孑然一身啊!又是谁害得我孑然一身?我冷笑,眼角忽地瞥到一个暗红色的身影,我道:“那你是否也把她当妻子?”
慕殇失笑,“妹妹终究只是妹妹,等她长大了一些后自然会明白的。”
暗红色的身影颤抖了一下,裙角一扬又倏然不见。
“慕湮是不是有身暗红色的衣裳?”
“是我去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怎么了?”
“没什么。挺漂亮的。”我温柔地笑着,慕殇看着,竟有些痴了。
春日过半,夏日将至。
走在慕殇兄妹身后,阳光灼热地照着我的脸,有一丝燥热。连日来的相处,我已经习惯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虽然对于我的到来,慕湮明显地很不高兴。
我看着街道边草长莺飞,落英缤纷,心想若是一切没有发生,我将是怀着怎样的喜悦心情。我心不在焉地走着,忽然一阵剧痛,就那么倒了下去。
耳边一片嘈杂,人声脚步声,还有慕殇焦急的脸,都渐渐遥远……
四月十二,天气晴,殉寒至慕府第五十二天,于长安东大街遇刺。
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长得让我不胜负荷。梦里我父母被杀时流着血的脸一再重复,我尖叫,惊醒。
慕殇在我床边,替我拭汗。他容颜憔悴,几天未睡的样子。见我睁开眼,喜不自胜,“你终于醒了!我好担心你会醒不过来!我是那么那么害怕会失去你,从来没有这么恐惧过。我宁可倒下的是我自己也不要你受半点委屈。”
我望着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傻瓜。”
慕殇笑笑,“就当我是傻瓜吧。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你了。这一段日子以来朝夕相处的岁月,我希望可以永远这样下去。”
我心中一暖,第一次有父母以外的人这样关心我。我靠着他的肩膀,那样瘦削却蕴藏着无尽的力量,可以撑起我整个天空。我几乎,几乎就要沉溺其中不能自拔了。
“啪!”慕湮呆呆地站在门口,脚下一地碎片和药汁,升腾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氤氲。
慕殇轻轻放下我,替我盖好被,“我去再煎一碗。”
慕湮木然的表情忽又生动,“不,我去。真对不起,殉寒姐姐。”她笑得很乖巧,可我分明看见有阴霾在她脸上一闪而过。
慕府四处打探,却怎么也打探不到刺客的来历。
当然打探不到。因为,那是我自己找的杀手。因为,兵法有云 :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是发生在我昏迷期间慕殇和慕老爷子的对话,我没有听见,想来大致如此。
“爹,殉寒一个弱女子,怎么会无缘无故遭人刺杀?”
“我正在派人调查,相信很快会查清楚的。”
“查不清楚。”
“你这是什么意思?”
“恐怕这幕后主使的人就是爹爹您吧。”
“放肆,竟敢这么对我说话!”
“爹,我也不想这样对您说话。可是您曾经对殉寒的父母做了什么您心里应该很清楚。如今,您又要对殉寒动手吗?不,我绝不容许!”
慕殇的确很聪明,只是他太善良,看不出我柔弱的外表下是怎样的暗潮汹涌。当年慕老爷子为在朝廷党羽之争中有立足之地,竟不顾多年的交情,不惜嫁祸我父母,诬陷我父亲意图谋反。使我父母含冤而死。
慕老爷子使我失去至亲至爱,我也要让他尝到这夜夜梦回叫天不应在黑夜里被孤独吞噬的滋味。
一报还一报,这很公平。
一碗参茶,袅袅生烟。
慕湮在我身边忙忙碌碌,“姐姐,幸好刀伤不在要害,你恢复得很快呢。”
我坐在桌边,端起参茶,“这里面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啊,天天给我端茶送药,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
慕湮的神情有些飘忽,“不客气……”
我将茶送至唇边,慕湮忽道:“殉寒姐姐……”
我看着她,她有些慌乱,目光落到我的衣服上,随口扯道:“你的衣服……和我一件衣服好像呢。”
“这件啊,慕殇看我喜欢你那件暗红色的衣服,就替我也做了一件,我很喜欢哦。看看,红色适合我吗?”
慕湮脸色发白,勉强笑道:“姐姐穿什么都很好看啊。”顿了顿,她又道,“快喝吧,茶都要凉了。”
我笑,“一直是你为我沏茶,今天我也为你沏一杯,就当庆祝我痊愈吧。”拿起桌上的茶壶,另外倒了一杯。
“来,”我举杯,“以茶代酒,我敬你。”
“不敢当。”慕湮慌忙喝下,又见我一饮而尽了,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带着欢喜的神情,走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泛出苦笑。
当夜,幕湮离奇死亡。
她给我喝的茶里有毒。我知道。
她不知道的是,我把那杯有毒的茶与我为她沏的那杯调换了位置。
慕老爷子在我房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忽道:“殇儿很喜欢你。”
“是吗,我也很喜欢他。”
“所以我要你与殇儿成亲,以肃流言。”慕老爷子眉毛一挑,“你可知府外关于湮儿的死都有些什么说法?”
我静静地等待下文。
“说她乱伦爱上自己的亲哥哥,导致精神错乱而自杀。”慕老爷子的那一瞬间竟无比憔悴,“我毕生精力,只为维持慕府声名。我绝不容许任何人破坏!就算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我冷冷道:“真是和慕湮的口气如出一辙呢,不愧是父女。”
慕老爷子不语。
我想了想,道:“其实是慕湮的死让你发现你最爱的不是这个所谓的慕府,而是你的儿女。所以你即使不喜欢我,还是要让喜欢我的慕殇幸福。慕湮已经死了,你不能再失去你的儿子。你不忍心,不忍心为了我和慕殇闹翻,因为你只剩下他了。”
慕老爷子用两道比冰更冷的目光盯着我,“我是不喜欢你,你太聪明,懂得利用人性的弱点。可是如我,如慕殇,为了自己爱的人,心甘情愿地被利用。只希望你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是人就有弱点,抓住了人性的弱点,再强的人也不足为惧。
想不到最了解我的,竟是慕老爷子。
“且看欲尽花经眼,伤多莫厌酒入唇……”歌声还在继续,我从时间的洪荒中醒来,枕边人清淡的笑容还不曾褪去,却已蒙上一层忧郁,“与你成亲,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福,也是我最大的赌注。”
“赌注?”
“我跟爹说,我要用我的爱感化你的仇恨。成功,皆大欢喜 ;失败……”他耸耸肩,“我亦无怨无尤。”
“难怪,难怪他会让我们成亲。”我喃喃道,“你明明知道你爹害死了我父母,这个仇恨不共戴天,你为什么还要拿我作赌注?你注定会输的。”
“不,我拿我的幸福作赌注,我赢了。”慕殇温婉地笑,“如果我告诉你,其实我爹对他做的事一直很后悔,你会不会相信?撇开那些不谈,这些年,我们不是很幸福吗?”
幸福?是的,很幸福。我不断跟自己说是为了复仇才与慕殇在一起,可是我骗得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
“纵使……”他顿了顿,“纵使你现在杀了我,我也还是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我也还是会感恩这些年来的幸福……”
他的瞳孔陡然睁大,难以置信地望着我。
我别过头,泪水忽地流下,像大雨滂沱,浸湿了我的脸。
他的胸口,血汩汩地流出,染红了我握刀的手,染红了我的衣衫,染红了被褥。
我说了句什么,他点点头,微笑浮上来,笑得那么温柔,然后,闭上了眼。那么安详毫无怨恨的表情。
春雨绵绵,剪不断,理还乱。
慕老爷子仿佛死了一千年般重现。我的心也已经老了一万年。我轻笑,“是来杀我的吗?”
他亦笑,“报应,我欠你的。只是我的债已经还了,你欠殇儿的,要怎么还?”
“用余下的时间去歉疚,如此偿还,够不够?”
“这要问你自己了。”慕老爷子走进大雨茫茫,忽又停顿,“我想,如果你用歉疚的时间去带着回忆更好地生活,殇儿会更高兴的。”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一切仿佛雨过天晴云淡风轻了,只是折损的人儿,已经哀莫大于心死,要怎么收拾?
又是一年春天,浮草伶仃。
我已经度过了多少春天,将要度过多少个春天。看着春光黯淡又明媚,岁岁月月年年轮回翻转,看着日子一天天划过在我心中变成一个个不甚明了的苍白记号。回忆却总是鲜明,刺痛我的神经。
那一年,我遇见那个叫慕殇的命中注定的男子;那一年,我为了报复他的父亲亲手杀了这个男子。
慕殇倒下的时候,我说,我一直爱着你,很爱很爱,你知道吗?
春色迷人,红红翠翠,年年暮暮朝朝。这一场相聚与别离的盛宴,已为这春天作了最美丽的殉葬。